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2022-10-28T00:00:00Z | 5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10-28T00:00:00Z
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拒绝成为他的依靠和后盾,促使他踏上复仇打脸之路,最后位极人臣,像龙傲天一样,兄弟贵人遍地、红颜知己无数。
因为我穿越到了名叫《覆手为云》的网文里,身处架空古代世界,他是文中大男主,我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反派女配,为了不破坏情节的平衡,我必须先完成角色使命,才能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
日上三竿,春风入骨。
站在白家院门外,我摘下斗篷上的风帽,看向手扶门扉,衣衫单薄的俊秀少年。
四目相对,他认出是我,先是一喜,随后被我眼里的冷漠,冻结了嘴角的微笑。
我不希望听到什么「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直接把婚书和他的庚帖递给他,低声说:「我配不上你,这些还你。」
他垂下眼,接过去,天青色袖口磨得发白,纤长的指骨把两层红帖攥到变形,片刻后,抬起头,沉声问:「这话是你出自本心,还是奉了徐世伯之命?」这少年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极黑和极白形成强烈反差,此刻这双眼燃起火焰般的光,映得眼底发红。
「爹本不同意退婚,但他拗不过我。」不能让他把帐算在爹头上,落井下石的黑锅还是自己背最好。
少年眼中的光熄灭了。他把婚帖收进袖内,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变声期的粗粝嗓音因为紧张更加低哑,「我答应退婚,但有一事相求。」
我单手背在身后,手悄悄托住袖袋里的东西,不让袋子发出声音,「你说。」
「我娘病得厉害,急需请大夫医治,可否借些银两给我?」他说话时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就像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把袖袋里准备好的蓝粗布钱袋取出来,「正好我今日领了月钱,你都拿去。」钱袋里塞满了散碎钱两,有金有银,大小不一,不张扬,却实用。
他双手接过去,紧紧握住,「多谢,他日必定奉还。」
我一摆手,「不必了,只当我行善积德,告辞。」快步走到巷口,把他远远甩在身后,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回到家,爹见我将他预备送给白家的银票又带回来,很是不悦,「白家得罪外戚,惹下祸端,险些连累我徐家,为父迫不得已才同意你退婚之请,他母子二人生活如此艰难,你为何不留下银票,反拿回家?」
在原文中,女配派人大张旗鼓上门退婚,用大把银票羞辱男主,气死男主重病的母亲,为徐家的未来敲响丧钟,我当然不会那么做。
「爹爹息怒,」我耐心地跟他解释,「以他清高的性情,送他三千两银票等同侮辱,显得我徐家以财压人,只怕施恩不成反成仇。借钱就不同,他反而记得欠我个人情。」
「随你罢,你娘心疾才见起色,此事迟些告诉她。」爹叹了口气,面色稍霁,「你自幼便有主见,将来家业交给你,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从侍女手里接过茶盏,对爹双手奉上,「虎父无犬女,孩儿定不辜负爹的期望。」
成为徐家商业版图的掌舵人,是为了利用我提前掌握的信息,更好地保护此生的家人,全力规避将来家败人亡的悲惨结局。
随着交给我产业越做越大,爹开始放权让我接管徐家。
刚掌事时,亲族之中还有人心怀鬼胎,想分一杯羹,见我断绝姻缘,专注事业,便拿「牝鸡司晨」,「女子不应抛头露面,嫁人生子才是正途」说事,被我用雷霆手段,杀一儆百,现在见识到我做出一番成绩,不得不心服口服,尊称我为一声「族长」。
舒心的日子过了九年,在天子驾崩后的消息传来后,即将画上句点——无子的贵妃及其亲族失去倚仗,白宗麟应该熬到报仇雪恨的机会了。
建州城内的人们早已淡忘没落的白家和那个落魄少年,直到突然发生了轰动全城的大事。
势力庞大的贵妃伯父张耀祖,因仗势弄权,盘剥百姓等罪名被御史参奏,捉拿下狱——当年白宗麟的父亲任建州知府,为民请命,损害了他的利益,被他设计诬陷,革职抄家,惨死狱中。
权倾一方的现任知府鲁维庸,因贪赃枉法,栽赃诬告罪名被钦差押往帝都问罪——他当年为攀附权贵,伪造人证物证,诬告白知府贪墨库银。
新上任的知府则带来令人更为震惊的消息,昔日落魄的白家少年,如今已经成为拥立幼帝,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
一时间,与白家有过节的无不人人自危。
爹听说消息后叫我到书房议事,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对爹笑了笑,提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瞒天过海,随机应变。
城内后知后觉,意图攀附的州官和豪绅们决定一同出资,为白家修葺祖坟,向我手里的采石场预订最好的石料,可惜晚了一步,早有一位神秘买家交了三万两定金,包下所有上品水白玉石料,要求五日后签约,又指定徐家新任家主亲自接待。
遇到这么大手笔的金主,我自然要在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
见面才知,神秘买家竟是个娇俏的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穿香红九丝罗襦裙,戴冰白翡翠簪,粉面桃腮,看人时直剌剌地打量,「你便是徐知?」
我一颔首,「正是。请问小姐是?」
她走到我面前,身量矮我半头,气势却丝毫不减,「九华城沈常春,是我爹,你称我沈大小姐即可。」
原来是帝都首富沈家长女,「多谢沈大小姐惠顾敝号。」
「若非好奇,也不成全你这生意。」她转身落座,「我想看看,当年欺负白哥哥的势利眼,生得什么模样!」
难怪她态度不善,原来是与白宗麟有渊源,「沈大小姐说话,教人不明白。」
她嗤笑,「水仙不开花,装蒜?莫非当初瞧不起白哥哥家道中落,背约退婚的,不是你们徐家人?」
我对上她咄咄逼人的视线,「沈大小姐想必知道,婚姻乃是缔结两姓之好。」
「废话!」
「不论立约背约,都是徐白两家之事,大小姐既然姓沈,不知以何身份为白家出头?」
似乎被我说中痛处,她腾地站起来,「我是不姓白,可有一位处处强过你百倍不止的,将来会姓白!」
原来她是白宗麟红粉堆里排不上号的,到我这里找存在感,「沈大小姐所言极是,我衷心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心话?」她狐疑地仰脸看我,「白哥哥相貌出众,文武双全,再加上今时今日地位,你不嫉妒不后悔?」
「真心实意,同大小姐家的银票一样真。」
「我看你就是嘴硬而已!」
见她如此激动,忍不住想逗逗她,「不瞒大小姐说,十年前白大人还是个少年,那时他满脸红痘,嘴边都是青胡茬,说话声音像池塘里的水鸭,莫说后悔,我现在想起来也害怕。」
她愣愣地看我,「你骗人……白哥哥明明俊得很,怎么可能小时候那么丑?」
「大小姐家族中想必也有兄弟,难道没见过这般情况?实在不信,也可直接去白大人处求证。」
应付走半信半疑的大小姐,总算顺利签约。
窗外乌云堆叠,阵阵凉风穿堂入室,预示一场暴风雨要来临。
期待中的暴风雨果然来了。
我手中的矿场在向沈家交货后,突发各种意外,工人们闹事罢工,朝廷顺理成章地把矿场开采权收回,同时又「理所当然」地授权给沈家。
徐家在建州城内的绸缎庄,成衣店等陆续被「集中围剿」——提供蚕丝棉花等原料的商户被沈家高价截流,成衣铺从掌柜到得力伙计被沈家重金挖走。丧失信心的小商户和百姓们,对徐家钱庄展开了一番挤兑,直接导致钱庄破产。
沈家在建州城大展拳脚,打压了徐家,又赎回白家老宅,张罗着为白家修祖坟建祠堂,风头一时无两。
见沈家人这么卖力地讨好白宗麟,我也乐得借这股东风顺水推舟——瞧不起落魄少年的徐家,最后一夕破产,也落得同样落魄的结局,没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公平和解恨,也算对白宗麟有个交代。
当然,这个交代是表面上的,实际徐家没有受到任何损失。我用了九年时间,以金蝉脱壳的方式,把徐家的资金流化整为零,一点点抽离出来,转移到商州,通州两地的新商铺,城内的徐家商铺早就成了一个空壳子,即使沈家不动手,也要找个借口「合理垮塌」。
上游原料供应商因为沈家介入而违约,按照事先签订的契约赔了徐家五倍违约金,如此一来,倒比开铺子赚的利润还多。
为徐家立下汗马功劳的老掌柜和伙计由于是自己走的,不用多给工钱,还得到妥善安排,给我省了不少事。
至于采石场,按照书中情节发展,明年它因为一场地震塌矿,损失巨大,成为徐家走向破败的重要转折点。在我最想转手的时候,沈家把采石场当做宝贝抢过去,当完冤种又当接盘侠,帮我做成「瞒天过海」之计,真是天降的活菩萨。
将爹娘送上前往通州的客船,我总算松口气,剩下的就是离开前的收尾工作。
用了一个月转卖商铺,清点家私,遣散家仆,除了好友妙常道长,此地没有什么可留恋。
妙常是本地极负盛名的女道士,以铁口直断,预言精准著称。我与她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面对家里多次催婚,她亲自出面,为我背书——说我是女生男命,财运通达,却刑克婚姻,天命孤寡。加上有白家这个家破人亡的先例在,众人无不信服,这声名一经传开,媒婆也渐渐不登门了,倒省去我许多口舌。
我换上粗布青衣,轻车简从,穿街过巷,去郊外的元真观,探望妙常。今天道观门外格外热闹,停满了马车,也不知是赶上什么日子。
绕开正门去了后侧角门,正赶上妙常的两个小徒儿在后院挑水劈柴,她们见到我忙起身见礼,一个悄声道:「今天来了贵客,师父在前殿应付好久,又是抽签问卦,又是约请师父去做法事,这会儿怕是还没走,不如请徐姑姑仍去前院偏殿,边喝茶边等师父。」
我欣然前往,这里的香茗和茶点别有风味,离开之前自然要品尝。才掀开竹帘,不料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听见响动转头望过来。
其中一个是一袭红衣的沈大小姐,她见是我,紧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怎会在此?」
我笑答,「幸会。」能在嚣张的沈大小姐脸上看见慌乱,实在有趣。
不过坐在她身边的女子更吸引我的目光,不同于沈大小姐生得娇俏,这个女子美得清婉,身着绿衣黄裙,整个人像一株刚被春雨濯洗过的芙蓉,只是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若说沈大小姐有三分姿色,她就有七分。
我端详她的同时,她也在端详我。
这女子一双凤目从我身上流转一周,又回到沈大小姐脸上,「娇娇,这位姑娘看着不俗,何不为我引见一下?」
沈大小姐撒娇般扶着那女子的肩膀,「表姐,她就是当初退婚白哥哥的徐家势利眼。」然后脸上带着得意看向我,「这位是本朝太傅掌上明珠,王都第一才女,名讳你就不必知道了,反正也高攀不上。」
那女子扬起柳叶眉,「小油嘴,人前不可无礼。你且去前殿瞧瞧,我与徐姑娘说说话。」沈娇收到她的眼风,起身便走。
我坐上腾出的空座,与她四目相对,「美人有何见教?」
「不敢当。」她取一个茶盏,斟上半杯香茗,放在我面前。「我这表妹被家里宠坏了,请勿见怪。我姓陈,听闻姑娘与平珘哥是旧识,有几句心里话对你说。」
能直呼白宗麟的表字,她才是红粉堆里排得上号的,「愿闻其详。」
「平珘哥总说,没有仇恨,他撑不到现在。凡是伤害过白家的人,他都不会放过。」她双眼中满是怜悯,「我虽然第一次看见徐姑娘,却觉得一见如故,姑娘这样不俗的人,不该被卷进仇恨里,若能离开建州这个是非之地,过自在逍遥的日子,岂不更好?」
我顺着她的话头说:「陈小姐说得不错,我早想过走。兴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徐家所有营生眼下都垮了,我变卖家产,借遍亲朋,才还清生意上的缺口。」我特意向她举起手臂,展示一身粗布衣衫,「如今莫说远走高飞,只怕连离开建州的盘缠都没有。」
她被我弄得一愣,「徐姑娘竟到了如此地步?」
我叹口气,「世事难料。我来此地,本想了却尘缘,出家做个道士,不想遇到陈小姐这般心善的女子。」
她思忖片刻,拿出荷包,「这里有些碎银子,不知够不够?」
我忍不住笑了,「陈小姐出身大家,自然不懂动身去外地安家,没个几千两银子是万万不能的,多谢好意,我还是做道士罢。」
她似乎很不愿我做道士,从袖中取出三张银票来,「这本是帮平珘哥修祖宗祠堂的一份心意,姑娘先拿去。」
古人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和沈大小姐既然是一伙,必然有所图谋,「承蒙陈小姐厚爱,无功不受禄,不知有何事要我效劳?」
陈小姐莞尔一笑,「徐姑娘是个聪明人,白家祖坟修缮在即,平珘哥不日便要回乡祭祖,我不愿他见到旧人,想起旧事,徒增烦恼。如此,对他,对你,都是好事。」
一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如此甚好。只是你我非亲非故,不敢贸然受赠,不如写个借契,请妙常道长做中保,将来手头宽裕,也好还给小姐,未知小姐意下如何?」
正说着,竹帘一打,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的人身量纤细,鹅蛋脸,新月眉,杏仁眼,头戴碧玉莲花冠,身穿月白色道袍,正是道观主人妙常,后面的人是沈大小姐。
我快步起身迎过去,抢在妙常前面开口:「道长有礼,我月前曾向道长求了几道符箓,今日来取。」
妙常会意,打个稽首,装作不熟,「无量寿福!这两位贵客是先来的,施主在旁稍等片刻。」
沈大小姐直走到陈小姐跟前,问清缘由后一把抄起银票,斜着眼看我,「烂船还有三斤钉,卖惨骗人骗到我头上?你那祖宅不是还没卖么?少说也值几万两银子。」说完转身对陈小姐说,「姐姐,这边事已办好,不必理她,咱们走罢。」
陈小姐看向我,无奈地一笑,又对道长说:「今日辛苦道长,我们告辞了,不必远送!」
妙常朝门外道:「竹清,竹越,替为师送两位贵客!」
脚步声远了,妙常转身斟上一杯香茗,一口饮尽,长出一口气坐下,「累了半日,口干舌燥,还得陪你演大戏。」
我坐下给她斟茶,「辛苦妙常真人,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我要离开建州了。」
把最近发生的事同她讲了一遍,妙常连连叹息,「你竟有如此境遇,真是世事难料。我看沈小姐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城府不深,而那位陈小姐看起来文静端庄,却有些心机深沉。」
我十分认同妙常的话,「这两位佳人,无论谁娶进门都够他喝一壶的。」一时有些同情白宗麟,最难消受美人恩,由此可见一斑。
妙常扑哧一笑,「你别说,她俩今天还抽了姻缘签,那签文十分有趣。」
这瞬间勾起我的兴趣,「快,奇文共赏!」
妙常在桌边排出两张签文,「左边是沈小姐,右边是陈小姐。」
先拾起陈小姐那张「中签」,上面写着批语:恨相见晚也,眼前之伊人,令人可爱,可许吾生,惟叹伊人己身有主,岂有办法可取也?
再看沈大小姐那张,也是「中签」,批语: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见小利易忘其义,受人厌弃之后,一切皆休矣!不可不知也。
我将签文叠在一处,放进墙上挂的签文袋里,「未知两位佳人对签文作何反应?
妙常道:「陈小姐倒是无话,只是叹了一口气,面上似有愁容。」
「可见这一签还是说到她心里去了。」想到不可一世的首富千金,我忍着笑问:「沈大小姐见了签文没发火?」
妙常点头一笑,「若不是陈小姐拦着,她差点撕了签文。」
「以她的行事作风,确实容易栽跟头。」我朝妙常竖起大拇指:「这两支姻缘签十分绝妙,一针见血。」
妙常颇为得意,「本观香火鼎盛,皆仰赖此签。你以前不肯抽签,如今将离开建州,不如抽上一签,当我为你临别赠礼。」
我从善如流,从她手里接过签桶,抖了三下,桌上掉落一支签。
妙常拈起来一看,哈哈大笑,递过签文,竟是一支「上上签」,批语: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大吉大利,五福临门,人间少有,世上无双。
居然有这么好的运气,抽到签王,「妙常,若是将来真遂此签,我为你盖一座道观。」
妙常竖起大拇指,「善财难舍,既然施主有此宏愿,那就一言为定!」
刚从道观回到家,就看见厅内跪着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瑟瑟发抖的小厮,看背影像是爹身边的常随徐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待我走到主位坐定,他猛地抬起头,发髻凌乱,满脸是汗,带着哭腔,「大小姐——老爷…被歹人…劫走了!」
我大吃一惊,「老爷为何被劫?老夫人在何处?」
「回大小姐,老爷夫人业已到了通州,因惦记大小姐安危,老爷急着赶回来接大小姐,抄近路走了青峰山,不成想遇到一伙贼人,徐平徐富本会些拳脚,敌不过人多,一同被绑了!那伙歹人头目,叫小人回来送口信,他说…限期十日,拿五千两银子赎人……迟一日,砍老爷一条胳膊……小的片刻不敢耽搁,连夜赶回来报信……」
「你也受了惊吓,下去好生歇歇,回头还要你领路。」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尽量安抚他。
一夜难眠。
青峰山位处建州、通州和中州的交界,这个山寨里的贼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以往官府多次剿匪也未能铲除。按照原书情节,不久的将来,他们会被白宗麟亲自降伏,并收入麾下,为首的寨主后来也成了白宗麟的好兄弟。
奇怪的是青峰山在明年建州发生地震后,才有山贼聚集,并且山贼与徐家从无瓜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时间紧迫,爹的性命要紧,容不得一点错漏。思来想去,都不及请白宗麟出山妥帖,毕竟只有他才能收服山贼。
我手里本来留了保命的东西,这次为了救爹,也顾不得其他,只能拿出来和白宗麟做交易。看了黄历,所幸离白宗麟父亲的生忌只剩两天,他也该回来了。
派人去打听,得知州官明日会去官道迎候白宗麟,我提早安排人到附近蹲守。
朝阳初升,州官的官轿和沈家商号的马车占据了东侧有利位置,幸亏我来得早,把西侧位置用事先雇来的三辆马车占了。
等到日上三竿,终于看见远方一辆银顶红帷的三驾马车绝尘而来,及至近前渐停。
白家马车上跃下一个身穿湖蓝绸衫的健硕男子,手持令牌朗声道:「奉我家大人口谕——有劳列位大人及乡亲迎候,白某回乡本为私事,兴师动众多有不便,且近乡情怯,悲思难抑,待稍作平静却再相见,列位请回!」
我掀开车帘本要下车,听他说完,只得坐回原位,观察车外情况。
不一时,官道两侧清净不少,沈大小姐被侍女搀扶着下车,走到白家马车前,娇声道:「白哥哥,坐这一路车,不闷么?表姐和我可是等了你一早上!」
车内一时无人答话。沈大小姐看向蓝衫男子,「白管家,白哥哥他……」
男子不说话,只对她摇摇头。她突然出手,掀开车帘,惊呼一声,「怎的不见了?」
「大人只吩咐我到老宅等他,还请沈小姐引路!」沈大小姐撅着嘴上了车,带着白家马车一起离开。
时间宝贵,我放下车帘,命车夫调转马头,回到家中做两手准备。叫来老管家徐伯
,命他买下祭礼送到白家老宅,教他手持拜帖,专门求见白管家,见了人如此这般说,然后速速回报。
这招如果还不奏效,我只能去白家祖祠堵人了。
等了两个时辰,徐伯总算回来了,带着一脸喜气:「大小姐不必忧心,老拙不辱使命,见着了白家管家。他虽是个年轻后生,礼数不短也不托大,把礼品与拜帖客气收下了。大小姐教的话,我都说了,他叫我等着回话,约莫一盏茶功夫,他拿出来一件东西,说是他家主人教送给大小姐。」
徐伯从怀里取出带着大红封套的物事,侍女接过来呈给我,拆开外封,里头是个蓝底洒金请柬,上面写着:「徐氏族长徐知亲启,谨定于本月初二白氏旧宅,答谢乡亲父老,酉时开宴,恭请光临,白宗麟敬上。」论字迹,点画清秀,笔力遒劲,颇有大家风范,看来应该是本人亲笔所写。
最难的一步迈出去了。心中绷紧的弦一旦松开,便被排山倒海的疲惫淹没。我强打起精神,一面请老管家下去休息,一面命侍女准备明日赴宴所用的衣物,毕竟明日才是最关键的。
再次踏入白家老宅,恍如隔世。
院内一草一木无不熟悉,儿时同白氏家族孩子们常在此玩耍。
我那时长得快,比别的孩子高大,占据了一处假山,自称山寨大王。白宗麟生得文静秀气,被其他孩童推举为压寨夫人,头上被顽童们插满鲜花时,他还镇定自若,等被孩童们簇拥到我跟前,他却低下头难为情起来,大家一起拍掌欢呼,逗得一旁闲聊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那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可惜好景难常,物是人非。
管事将我引到花园。园内用落地屏风将宴席隔开,白府管家在入口处接应男宾客。
负责接应女宾客的是白宗麟的姑母,她仰面挂着一脸笑,「徐家侄女,许久未见,随我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亲亲热热一路,把我领到花厅内安排座位。
刚坐下,发现位置正对着太傅掌珠陈小姐,她一脸淡然,望着别处。
坐在她旁边的沈大小姐倒是眼里有我,率先发难:「莫不是看门的玩忽职守,教你蒙混进来了?」
旁边坐的几个女孩子顿时停止交谈,视线在我和她脸上转来转去。
我朝她笑笑,亮出蓝底洒金请柬,放在桌案上。
沈大小姐嗤笑一声,「伪造请柬,亏你想得出来!」她拿出一张红底洒金请柬,和我的并排放在一起,「这才是真货,给你开开眼!」
两份请柬除了颜色式样,笔迹也不相同,一个古朴端正,一个秀逸遒劲。
陈小姐拍拍她的胳膊,轻轻摇摇头。她的语气有所收敛,「看在表姐金面,给你留些脸面,拿着假请柬快走,不然我叫管事的来,到时场面可不好看!」
我对她做个请开始表演的手势,「有道理,你叫。」最好把白宗麟闹来,省得我费事找他。
周围的人渐渐凑过来,不时发出挪凳子声和嘀咕声,都在等着看热闹。
沈大小姐耐不住激将,真派人去叫来了白管家,指着请柬道:「你看看,两份请柬哪个真的?」
白管家将两份请柬拿在手里翻看片刻放回原处,「回沈小姐,两份请柬都是真的。」
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你胡说!」沈大小姐涨红脸,「她那份笔迹和样式都不对!」
「那是我家大人亲笔所写,其余是师爷所写。」白管家板着脸,「我还有宾客招呼,请沈小姐自便,告退。」
看客们发出满足的叹息,夹杂着议论声。
陈小姐脸色有些苍白,抿紧双唇,一只手握住了身边沈大小姐的手臂,那模样我见犹怜。
沈大小姐安抚她一番,转过头抿嘴瞪着我,忽而眼珠一转,站起身来,脸上带着讥笑:「各位怕是不认识这位人物,徐知,徐小姐,那可是势力得紧,当年白大人家道中落时,她上门退婚!如今知道白大人身居高位,又巴巴的赶上来,换成我,莫说登白家门,羞也羞死了!」
周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看我反应。
我不怒反笑,长久以来的压抑随着她的指责也释放出来,这该死的黑锅真是背不完!
我站起来给她鼓掌,「说得好!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今日来白家锦上添花的诸位,有谁不是来沾光趋奉的,尽管站出来指责我!
当年白大人家道中落,是因为白老爷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得罪了贵人,革职抄家。那时接济白夫人和白大人
母子的,是感念白大人的穷苦百姓,我由衷敬佩!我徐家开罪不起权贵,退婚避祸,亏负白家,确是实情,白大人不计前嫌,高风亮节,下帖邀请,我岂能不来?谢罪也好,致歉也罢,总之不应逃避!」
沈大小姐没想到我毫不避讳自己的黑历史,一时语塞,看向身边依然愁眉不展的陈小姐。
在场的观众们久久无声,似乎还在消化。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清亮悦耳,如玉石相击:「多谢夸奖,只是徐小姐有件事忘了,当年你对我有赠金之谊,并非亏欠。」
我离席转身,众人像遮月的云雾被晚风吹散般向两侧退避。
天色已暗,花厅灯火通明,映照在青衣玉冠负手走来的男子身上,丰神绝艳,飘逸倜傥,行若春风入画,止如玉树芝兰。
他在我面前站定,低下头望着我,淡墨山水般的眉眼中似有星河涌动,「还记得故人否?」
我后退半步,俯首施礼,「大人风姿卓绝,何人敢忘。」
他闻言轻笑:「客套话我听多了,你这句还算有新意。」身后侍儿端来杯盏,「是我招待不周,才令各位亲友坐不安席,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诸位请!」他手持碧玉盏,遥祝一周,广袖半遮饮下。
我随众人肃立,一同举起杯盏饮下,回到座位,厅内一时格外安静,都不敢说话。
白宗麟敬过茶,并未离开,视线掠过满面羞惭的沈大小姐,落在痴望着他的陈小姐身上,「义妹出身大家,素来贤德,明知为兄有不周之处,理应帮衬才是,贤妹以为如何?」
陈小姐面色涨红,离席行礼,颤声道:「兄长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
他这才满意地颔首,「贤妹能如此想,便是为兄之福,不必多礼。」随后命人开筵,客套两句转去男宾处了。
陈沈二女垂头丧气,不再生事,乐人奏响丝竹管弦,花厅渐渐又热闹起来。
尽管菜色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我惦记父亲安危,也无心食用。
挨到宴席散去,走进挂满灯笼的回廊,看见宾客们在向白宗麟作揖辞行,我耐心等到人所剩无几才走过去,躬身行礼。
「何故行此大礼?」他虚扶一把,「有话不妨明言。」
「有事相求。」我用眼神示意他周围有人,不方便说。
他沉思片刻,「夜色已深,不如待明日详谈?」
我叹口气,「人命关天,怕是一刻也等不得。」
他点点头,「既是如此,随我去书房。」
到得书房,我自袖袋中取出爹的画像,在书案上展开,将遇匪之事详细讲述一遍。
白宗麟以手支颐,听得十分认真,并没有表态,只是目不转睛望着我。
在生意场上,如果对方不接话,就是在等你拿出诚意,「白大人,世叔的冤情,家父心中始终记挂,一直在寻找当年的帐本,前些日子有了眉目,想来能为世叔平反昭雪出一份力……」
他抬手止住我的话,「难得你开口相求,我自当尽绵薄之力,区区山匪——」他抬起的手白如凝脂,指骨纤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收拢成拳,「剿匪不难,难在将世伯毫发无伤,平安救出。我即刻修书一封,知会附近州府调兵部署,明日与你同去青峰山救世伯,如何?」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喜出望外,起身施礼,「大恩不敢言谢,若能如此,我求之不得。」
「虚礼和客套话都免了。」他扬起眉,「只有一样须事先说好,救出世伯之前,凡事听命于我,不得违逆,你可明白?」
费尽心思请他出山,我自然不能给他添乱,「听凭大人吩咐。」
他愉悦地勾起嘴角,「甚好。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寅时我去接你。」
一夜无梦,早早睡醒。
我穿上素色青罗窄袖长衫,梳了男子发髻,备好行囊,带着长随徐安和我的马车,预备早些出门等候,结果被白宗麟的马车和他的管家堵在家大门口。
「徐——公子,我家大人请你上车说话,」白管事朝我抱拳一揖,然后指挥着徐安驾车绕出去跟着。
我抬手刚要阻止,白管事面无表情地转过来说:「我家大人说了,徐公子今天开始依令行事,不可违逆。」
救爹要紧,我只能硬着头皮上车。
马车不愧是首辅专用,乌木银顶,双扇雕花镂空车门,车帘是号称寸丝寸金的月白色软烟罗,棚顶,靠背和地垫用的都是天青色锦缎。
车内宽阔敞亮,中间两个主位,座位之间有扶手,座下有抽屉,无一处不精致,连我重金打造的马车也要略逊一筹。
白宗麟端坐在车内左侧,正在看书,听见响动抬眼看过来,见我朝他拱手,先是一惊,随后释然一笑,用手示意我坐到右侧。
他今天身穿湖蓝色丝罗暗纹圆领窄袖长袍,发髻绑了同色发带,以银簪固定,腰间束着银扣宽边革带,挂着一枚宝蓝色绣金线的元宝荷包,荷包下同色丝线串着珍珠络子,手艺上乘,格外抢眼。
见我坐好,他把车窗上方的丝绳拽动几下,车门附近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不一会儿听见白管家隔着车门提醒:「请大人和公子坐稳。」
马车由慢到快行驶起来,气氛有些尴尬。
两个座位离得太近,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时翻动书页,衣衫上散发一阵阵似有若无、如兰似麝的香气,时刻昭示着存在感,让素来不爱香料的我内心有些烦躁,我尽量看窗外风景,不看身侧的人。
脖颈总朝着一个方向时间久了,难免酸胀麻木,我轻轻抬起手伪装成沉思的模样,暗中安抚筋骨。
身侧的人放下书,轻轻嗓子,「可是在记挂世伯安危?十日期限未到,山贼一心求财,不会急于伤人。」
「大人说得是。」我顺势垂下头歇口气,盯着自己脚上穿的丝履看。
眼角余光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翻开扶手,露出下面的暗格,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他只拿出一只白色的壶。
「暗格里冰着酸梅汤,喝一杯解解暑气。」他递过来一个白玉盏。
我口中称谢,躲着他的手指,双手托着杯底接过,掩袖一饮而尽,心里的烦躁被一丝甘甜沁凉抚慰大半,然后放回扶手上。
「你不必担忧,我已部署下去。」他执壶又斟满一杯,「中州知府与我是好友,兵营守备又是我门生,必定尽全力剿匪。」
可能我刚才的伪装造成了他的误会,以为我不信他的能力,我立刻执盏敬他一杯,「普天之下,我最信赖大人。」
他这次没嫌弃我的客套话,而是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我。
车门外白管家又发声提醒:「大人和公子请坐稳!」
可惜说得晚了些,车身猛地一晃一颠,又来个急转弯。
我毫无防备地被甩出座位,只觉眼前一道蓝色闪过。
马车终于平稳了,我也在白宗麟怀里趴稳了。
我的脸紧贴着他紧绷的胸膛,他的手紧实地扣住我的后脑和后背。
他心跳有力,体温灼人,我呼吸困难,头颈酸胀。
气氛尴尬至极,此刻说什么都会显得奇怪,我尝试着调整胳膊的位置,做好支撑的准备。
车门外的白管家适时地出声提醒,「大人,公子,驿站快到了。」
白宗麟终于放开双臂,我支起胳膊,捡回角落里的白玉盏,然后两个人无声配合着,慢慢地从马车地垫上回到座位,整理仪容。
下车时,发现白管家的脸虽然绷着,但眼神有些微妙。
进入驿站,稍作休整,再次启程。
这次由徐安带路,我直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觉得自在极了。
距离青峰山脚下越来越越近,马车停下了,徐安在帘外道:「公子,是这里,小人记着路口对面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
我掀开车帘,只见前方黑压压站满了带刀兵士,把守着路口。
白管家走过来道:「徐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跟着白管家走到路口对面,马车停在树旁,白宗麟正在树下乘凉,他换了一身宝蓝色劲装,腰间的宽边革带和宝蓝荷包没变。
我换了粗布窄袖青衫,站在他面前像个粗使家丁。
他打量我的装扮,脸上似笑非笑,「好,你便充作我的侍从罢。」我依言走到他身侧侍立,正好看见前方一个健壮武将翻身下马,趋步上前施礼,「末将中州守备王冲,拜见恩相。」
「免礼。王大人及众将士劳苦,未知前方情况如何?」
「启禀恩相,末将接到令牌,立刻派兵搜山,发现山上只剩空寨,并无粮食衣被,可知贼人不在山上藏匿,便命人封锁附近村庄进出要道,围而不攻。许知府带府衙捕役随后赶到,以抓捕江洋大盗为名,进村搜查。不出恩相所料,果然有几个贼人逃出村来,被末将部下抓住审问,已交代其余贼众藏身之处,正要逐一擒拿,方才听说恩相亲至,我二人商议,由许知府留下坐镇指挥,末将前来报信。」
白宗麟负手而立,「兵贵神速,故而能胜。主官指挥得当,将士训练有素,鹏举,你未来不可限量。」
王守备面带喜色,「多谢恩相赏识!若非恩相部署周密,我与许大人也无一击必胜之把握。」
两人正说着,前方又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清瘦文官,也下马过来见礼:「贤兄!上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
白宗麟上前托住他的双臂,「文清贤弟受累了。此番剿灭山贼,造福百姓,愚兄定当上奏朝廷,为贤弟请功。」
「兄长说得哪里话,折煞小弟。此地有贼,袭扰往来客商,已有月余。剿匪是分内之事,碍于此地三州交界,弟不敢擅专。兄以手令调动兵马,倒是免去我请兵部批文之麻烦,感激兄长还来不及!」许知府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纸。
我认出是爹的画像,赶紧低头接过。
「兄长信中提及世交老伯及其仆从,弟已派人救出。」许知府朝路口方向一指,「但其被关三日,水米未进,身体虚弱,若有车马到前方路口接应更好。」
听到此处,我心里一块巨石落地,正待说话,白宗麟转身来对我道:「你速去接应。」
我和徐安赶车到路口,只见衙役们搀扶着几个衣衫褴褛,发髻散乱,步履蹒跚之人在等着。
迎上前察看,万幸爹没有受伤,但是因为没有进食,身体虚弱,说话也没力气。我和徐安将父亲扶上马车的主位,众衙役帮忙把徐平徐富俩个也架上车。
安顿好父亲和家丁,我下车往回走,徐安慢慢牵着马车在后面跟着。
距离大柳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有个挑着柴禾的农夫打山脚下慢悠悠走了过来。
快走近了,农夫放下柴禾,朝我一拱手,「敢问小哥,前面发生何事?」
虽然他面相憨厚,但是见了大批官兵还能如此放松镇定,有些反常。
我心中警觉,抬起衣袖假装还礼,顺势后退,袖口对准他。
身后徐安突然大叫:「就是他!公子快跑!」
他眼中精光一闪,拱手的动作一变,从袖中亮出短刃,作势扑来。
我一拍手肘,按动袖中机关,沾了麻药的袖箭登时射中他肩膀。
不知是不是药量小,麻药没有立时起效,他被疼痛激怒,挥动匕首来刺我。
电光火石间,蓝影闪过,随后眼前一暗,一股力道把我带离危险,耳边只能听见利刃划开衣物声和对面发出被击中发出的闷哼声。
我惊魂甫定,看清来者是白宗麟,他自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寒光闪过,挑飞匕首后,回手又划破那人衣襟,带起一道血痕。那人没了兵器,仍凶悍地往上扑,没到三个回合,露出破绽,被一脚踢翻在地,还要挣扎时,被赶上来的兵丁们团团围住,束手就擒。
我急忙走到白宗麟身边察看,发现他右侧上臂果然受伤,衣袖被划开,鲜血让伤口周围的青色衣料变成了黑色。
伤口如果不及时清理,将引发感染。
我向周围的人询问谁带了金疮药,白宗麟抬手阻止道:「皮肉伤,不碍事。」
「恩相先敷上止血散。」武将递过一个布塞小瓷瓶,我急忙接过。
文官拱手道:「此地距中州城不远,请贤兄去城中歇息治伤。」
白宗麟谢绝邀请,向二人辞行,然后登车,发现我跟在他身后,有些诧异,「你怎不去照顾世伯?」
「我爹那边安顿好了,」我举起小瓷瓶,「大人伤口还未上药。」
他一声不响坐进左侧主位,抿着嘴斜睨我,突然低头一笑,唇红齿白,这一瞬间,我只想到「风情万种」四个字,他的形象和记忆中文静俊秀又带着腼腆笑容的少年慢慢重合,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在心里滋生。
回程的一路,比来时更难熬。
我不敢再抬头看他。
之前是怕尴尬,现在是怕被蛊惑。
幸而帮他包扎伤口,不用对上他的眼睛。
在他指引下,我找到暗格中的碧玉酒壶和雪白罗帕,用酒液为他伤处消毒。
在透明的酒液浸润到殷红的伤口上的时候,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叹口气,拳头也跟着紧了紧,我忍不住低头紧抿着嘴偷笑。
可惜还是被他发现了,「你笑什么?」
「方才大人还说不碍事,此刻何故叹气?」这个男人真是有趣,明明很痛,为了面子还要硬撑。
「哦,原来如此——徐小姐误会了。」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我是惊叹你医术高超。」
我憋笑憋得两肩直抖,实在撑不住,别过头朝着车窗放声笑了一会儿,难为他像小孩子一样嘴硬,想出这么一个可笑借口。我笑会儿也就算了,他还在一旁陪着笑,越笑越止不住,真是要命,最后扶着车壁脸红耳热,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
我做个深呼吸,转过身,拿起止血散,对准伤处轻叩瓶口,让暗黄色的粉末均匀散在伤口周围,然后用白罗帕围住手臂,打个死结,满意地点点头,下意识抬起头,不经意间与他面面相对。
夕阳西下之前的余晖自车窗内洒入,将他五官轮廓镀上精致的柔光,光芒映照在他山眉海目之间,那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蕴藏万语千言。
马车突然轻微颠簸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车门外的白管家说:「大人,进入建州界了。」
白宗麟命令道:「先送徐小姐回家。」
白管家口中称是,马车再次快起来。
我想起能帮白世伯平反昭雪的账本还在自己手里,便试探着问他:「大人此番受伤,可是要在建州好生将养几日?」
他猜到我想问什么,直接说道:「假期临近,我后日便要启程回中都了。」
我点点头,低头不再说话,此刻不是提起账本的最好时机。
马车停下,白管家提醒我到家了。
下车前,我向白宗麟拱手,「请大人保重。」
他看着我,似有话说,最后点点头,「你也保重。」
爹歇了一宿,总算恢复些精神气力,便叫我过去说话。
「你对白家那孩子,是什么想头?」爹倚着床榻,面色虽然苍白,但双眼依然犀利。
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对上爹审视的目光,「孩儿只想把帐本给他,从此互不相欠。」
「只怕我徐家欠他多些。」爹两眼望向窗外,「为父经商多年,深信取舍之道。那孩子舍身救你,恐非为帐本,如今他身居高位,早已不复当年,若说他为帐本,派人传令下去即可,何必亲自来救为父?」
就算他还念着点旧情,那又如何?见识了陈小姐的痴迷,沈大小姐的崇敬,还有数不清的潜在的可能钟情于他的女子,活在因嫉妒扭曲和痛苦的泥淖里无法自拔,迷失自我,把他当成世界的中心,难道还要让我变成大男主光环魅力下的俘虏,甘心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再获新生,我的目标是活出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抱着女配的结局,向命运屈服。
心中异样感觉渐渐冷却,「爹,我心思没变,还是要做一番事业。」
「与你说这些,乃是要你想清楚。」爹转过头看向我,笑了笑,「吾儿定下要走什么路,为父便铺什么路。」
我眼圈泛红,深深一拜,「爹爹好生休息,孩儿先出门办事,回头再来请安。」
九年前,为了得到当年库银贪墨案中最关键的证物,我派人一路盯梢,花费千金,从鲁维庸部下手中救下险被灭口的证人,安置他的家小,让他在我的手下做事,总算取得其信任,得以将真正的银库账本收进囊中。为的就是在万不得已时,来和白宗麟交换一家性命。
既然他不想再追究徐家悔婚之事,献上账本和证人报答他救父之恩,即做了断。
再见白宗麟,仍是在书房之中。
他穿了一身素白常服,满头青丝半垂半束,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了髻,腰间束着宝蓝色丝绦,依然挂着不知哪位佳人做的宝蓝色金线珍珠荷包。
我与他行过礼,将手中礼单递给白管家,「大人伤口可好些?」
他微微一笑,「请坐,有劳记挂,数日便可痊愈。」
我直接切入正题,「此次前来拜会,一来是探望大人伤情,家父感念大人相救之恩,不便于行,特命我带来些薄礼略表寸心;二来是向大人辞行,我徐家不日将离开建州,家父惦记着世伯洗雪沉冤一事,将当年物证人证都已找到,临行前一并交与大人。」
他脸上波澜不惊,「不知徐小姐将往何处去?」
即便隐瞒行踪,也掩盖不了太久,我如实相告,「去往通州。」
他取过书案上一张信笺,提起笔架上的狼毫笔,白管家走过来研墨,眼见他行云流水写满一张纸,盖过印信,随后题写信封,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嵌了猫眼石和祖母绿的金丝戒指,随着动作熠熠生辉。
「通州现任知府与我是同年进士,为人刚直,颇有官声。」他将晾干的信装好,自书案上推到我面前,「若日后有烦难之处,可将此信交于他。」
我看着信封上「赵年兄亲启」的字样,待要推拒,想想日后应无再见之日,收下做个纪念也好。便收进袖中,起身致谢:「多蒙大人盛情照拂,感激不尽。」
他从座位上起身,「你我之间不须言谢。」
我顺势告辞,「大人,证人就候在廊下,证物在礼盒之中,已交于白管家,叨扰多时,还望珍重贵体,民女告退。」
再三推辞,他还是目送我上了马车。
到得通州,一路视察商铺及货仓并游赏风景,听了满耳百姓对现任赵素知府的赞誉之声,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来形容其治下风气绝不为过,果然是个福地,宜居宜经商。
商州则差些,那位胡崇知府人如其名,是个糊涂虫,一味地盘剥敛财,恨不得刮地三尺,连府库粮仓里的公粮也敢拿出来,交于其内弟暗自售卖,我命手下掌柜尽数买入。
注重囤粮,是因我前世实习时担任过历史教师,在教学实践中了解到历朝历代均以粮为国本,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九年来广置田地,择高阔处多建仓库,将主业集中在粮食上。
为了在通州巩固和扩大徐家的影响力,我开设族中馆学,将前来投奔的亲族中资质上乘者送进馆中培养,将资质平庸者安排进入商铺学徒,不教徐家上下有一个闲散人。同时资助城中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为其提供入帝都赶考的所有帮助。这一系列的举措为徐家在通州城站稳脚跟打下坚实基础,也极大提高了徐家的声誉,使生意更加兴隆。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一个月不到,在通州又遇到了旧相识。
沈大小姐竟然来了,而且特意选在我商铺的对面,开了经营粮米和丝绸的商铺,想要和我唱对台戏。她打算故技重施,大笔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意图截断我的生意,导致粮价在短期内飙升。
负责打理粮米生意的族弟徐霄来找我商量,「长姐,市面所有存粮已被沈家收入麾下,粮价被其抬高,如何是好?」
想起沈大小姐惯用的伎俩,我不禁一笑,「随她去,不与她竞价,通知所有米店,价格仍照往常,一文不涨。」在建州不与她抢阳争胜,不过是忌惮白宗麟,现在危机解除,她以为头顶太傅之威,手握首富之财,就可以高枕无忧,跟我玩投机倒把,那可太天真了。
斗粮刚拉开帷幕没几天,沈大小姐三丈高的气焰开始降为两丈,百姓不买她店铺的粮,官府对她进行了警告,原本发愁的族弟徐霄脸上也带了笑模样。
我没有心情笑,因为我发现最近的天气不对劲。
临近入秋,时有阴雨,通州和商州很多江河都有了水位过多上涨的迹象,如果再来几场暴雨,怕是要发洪灾,不可不防。我命人开始做周密准备,宁可事后证明我是杞人忧天。
可惜预感还是应验了。
连续两日两夜的特大暴雨,引发通州和商州两地的洪涝灾害。街面上积水漫过膝盖,贫苦百姓的房子不少已经被洪水冲至坍塌,流离失所。幸而我的宅院建在整个通州的高岗处,并未受灾。
赵知府派师爷来我家里借粮,因为商州的糊涂虫知府以官仓和义仓粮米派尽为借口,将管辖下的受灾百姓赶出城外,关闭城门,他们无家可归,知道赵知府是个好官,纷纷从两州接壤处涌过来投奔。
我与师爷商议,城难当前,徐家改借粮为捐粮,若是城中百姓无处居住,可在我粮仓库房搬空后暂住,师爷大喜而去。
族弟徐霄从义仓放粮回来,跟我汇报,沈大小姐在城中高地开设了救济粥厂,把卖不出去的粮食做了慈善,也受到不少百姓感激。
看徐霄忿忿不平的神色,我将打算以工代赈,收容灾民的想法和他说了,徐霄兴致勃勃:「若是如此,我徐家不但做了慈善,帮了官府,还得了大批工人,一石三鸟之计,甚妙甚妙!」
然后和他商议灾民如何分工,青壮年带去盖粮仓,妇女缝制粮袋,老幼病弱分发粮药,先将养起来。计议已定,徐霄领命而去。
这些不过是一时之计,我图的是长远之计。
爹对我的安排十分满意,抚髯而笑:「这才算虎父无犬女。」
娘在一旁摇头,「没个归宿,算个寡女。」
爹和我深知娘的火爆脾气,谁也不敢接话。
抗灾一个月,洪水退散,我带头出资,协助官府帮百姓重建房屋。
商州店铺掌柜传来消息,糊涂知府被朝廷革职问罪,城内一片欢腾。
赵知府派师爷来通知我,说他已经上奏朝廷,为我请功,让我静候佳音。
我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出钱出粮,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块金字招牌。
半个月,佳音才到,朝廷奖励我一份旌表,没想到还是少年皇帝的御笔亲书:旌表忠义女商徐知,我命人用乌木描金漆做成镂花匾额,放在徐家最大的商铺门口,真迹则作为镇宅之宝收藏。
意外之喜是太后赏赐了一套金镶红蓝宝石的首饰,我也一并收藏,没舍得戴,平日都是图方便,男装打扮出行。
爹娘为此感到骄傲,家里张灯结彩,摆宴三日庆祝;明令所有店铺酬宾三日,作为庆贺。
才请赵知府代我向朝廷具折谢恩,高兴劲儿还没过,赵知府又派师爷给我送来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徐知亲启,封口处还用了蜡。
打开一看,上书——
徐小姐芳览:上次一别,已有两月。得世伯与卿鼎力相助,家父沉冤洗雪,皇恩浩荡,追封光禄大夫,家母亦得封诰,泉下有知,应必感念。闻卿救灾有功,御笔亲赐旌表,特来相贺,写信匆忙,愧无厚礼可赠,仅有盐铁专卖之权,略表倾慕之心,未知卿可应允?殷切盼复,恭祝安好。平珘手书。
看着信中容易让人想歪的「倾慕」二字,一时五味杂陈,还以为与他从此再无交集,他倒好,打算主动和我做笔友。
盐铁专权如能到手,富可敌国将不再是空谈,对任何一个商人来说都是极大诱惑。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巨大的利益,我又能付得起什么代价去换?
正思索间,管家来报,有位姓陈的小姐求见。
将信件收进袖带,我带着好奇走向门口,看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一个是撅着嘴的沈大小姐,一个是白着脸的陈小姐。
把两位不速之客迎进堂前,分宾主落座,命侍女奉茶。
陈小姐无心饮茶,开门见山道:「我今日特地来探望徐小姐,祝贺你喜得御笔亲赐旌表。」
我礼貌一笑,「多谢陈小姐,未知除了祝贺,还有何见教?」
「之前对你多有得罪,望请海涵!」陈小姐起身盈盈下拜,沈大小姐也跟着草草做个礼。
我离座虚扶了一把,「陈小姐是官宦闺秀,我如何当得大礼,请起。只是不知误会何来?」
她欲言又止,看向我身侧的侍女,我会意,命侍女出去。
陈小姐一双妙目此刻秋波涌动,几欲落泪,「我仰慕平珘哥已久,本以为他父仇得报,便能共结鸳盟,家父差媒人去提亲,他不答应,却说早已有了心上人。」
听及此处,我的心跳蓦然紧了一下。
陈小姐停顿一下,片刻后接着道:「爹问起是何人,他不肯明言。我派人去查,原以为他对徐小姐顾念旧情,哪知——」她卖个关子,观察我的反应。
陈小姐不去茶楼说书可惜了。我帮她续上一句:「哪知另有其人?」
徐小姐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月白色荷包,论款式绣工,白宗麟身上的那个宝蓝色荷包一般无二,只是少了珍珠做的络子。
「平珘哥身上所有荷包都是一个绣娘所做,名叫月巧,那模样身段,是我生平仅见,说一笑倾城也不为过。我派人去打听,得知月巧在九华程开绣品铺子,买房产的本钱,都与相府有关,偶有世家浮浪子弟袭扰,都被白管家带人打了出去。」她转身看向沈大小姐,「表妹心疼我,上门找月巧理论,平珘哥随后便把沈家在中州的私盐特卖权夺了。我才知道,原来是她。」
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喉咙间的郁结却顺不下去。
送走两人,我拿上书信去找爹娘。
娘觉得白宗麟主动示好是对我有意,我把绣娘月巧的事一说,她皱起眉头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爹沉吟半晌,幽幽道:「吾儿,你意下如何?」
我自然不能找个红颜知己遍地的伴侣,「盐铁专权虽好,但孩儿不要嗟来之食。」
爹点点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放出消息,为你招赘,绝了他的念头,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就依爹爹所言。」
娘忽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爷两个胡闹,别带上我!」
看着出身武将世家的娘捂着心口气呼呼走了,我和爹两个人同时摸摸鼻子。
和爹计议已定,我当即提笔,给白宗麟写了一封回信,礼貌客气地拒绝他的提议,然后托师爷把信发出去。
我要招赘的消息很快传遍通州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应者如云,几乎踏平门槛。
眼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甚至引发治安事件,赵知府派来了师爷帮衬。
师爷不愧是知府的首席幕僚,果真腹内有章程,把个招婿仪式几乎设计成规模宏大的比赛,分了初选,复选,终选三大关卡。
初选时,师爷命衙役核对名册,对报名者进行家世考察,家风不正,声誉不佳等,一概淘汰。
复选时,师爷命郎中对进入二选的人进行身体外貌考察,身有恶疾,五官不正等,一概淘汰。
从初选到复选结束,师爷用了整整五天,这期间我无心关注情况,由着爹和师爷安排。
今日终选,复选入围者要先过我父亲那一关,师爷在一旁掌眼。
我坐在屏风后听着父亲对复选入围者逐一问话,师爷负责挑毛病找茬,一口气刁难走好几个。
说不上为什么,我还暗中希望爹和师爷能赶走所有人,同时心底隐隐有种说不清的期盼。
师爷这时在屏风外评议道:「才说几句话便负气走了,未免胸襟狭窄,难成大器。」
爹在一旁附和,「江师爷言之有理!」
最后关头,剩下一个翘楚,耐心有礼,对答如流,语速不疾不徐,师爷如何为难,也不能使他失态,无奈的师爷最后使出了撒手锏:「你凭心而答,入赘可是为了徐家钱财?」这句明显是诛心之论。
那人依然温和道:「晚生并非为了钱财,乃是仰慕徐小姐之品行。况晚生眼下虽然贫寒,自信能求取功名,绝不玷辱门楣。」
我爹有些不悦:「听你之言,只仰慕我儿品行,莫非你觉得我儿相貌不堪?」
那人道:「晚生虽与小姐有数面之缘,并不敢直视小姐,唯恐唐突,是以不提及小姐容貌。」
我爹哈哈大笑,「好!好个不敢直视!」
师爷叹息道:「唉,此子非池中之物……」
爹招呼我道:「女儿,出来一见!」
我自屏风后转出,见堂中立着一位中等身量,仪态儒雅的书生,他五官清秀,却目不直视,只对我揖手行礼。
原来是何秀才。
我创办族中馆学之后,有时也会假扮学子去听课,了解馆中的教学质量,当时对外用我前世的名字徐筠,何秀才是馆中最受学生推崇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讲课颇有见地,作文章也不迂腐。后来救灾时他来义仓帮忙,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他的东主。
我觉得还是该问清楚好些,便回了一礼,「结契之前,请先生三思,以先生之才,必有青云直上之日,入赘倒是委屈足下了。」
何秀才微微一笑,「小姐言重了,小生只怕委屈小姐。若蒙不弃,便是小生福分。」
我正命人取纸笔来,突然从门外快步走进一蓝衣人,口中道:「且慢!」
转头一看,来者竟然是白宗麟。
我也曾暗中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都不及亲眼见到真实的人来得震撼。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白宗麟,青色发带把长发草草束起,额前两缕碎发飘在两鬓,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红丝,气势汹汹的样子像刚冲出牢笼的困兽,他穿了救爹那天的蓝色劲装,腰间挂的宝蓝色荷包还在随着他快步走来而向后摇晃。
他走到何秀才身侧站定,从袖中取出一张半褪色的红纸,展开后举起,「婚书在此,徐家不可招赘!」
师爷一脸茫然,转头看向我爹,「徐老爷,这位是?」
白宗麟将红纸放到桌案上,退后一步,向我爹躬身施礼:「小婿白宗麟,拜见泰山大人!」
我爹连忙起身避开,「阁下贵为宰府,老朽不敢受礼。」
师爷大吃一惊,立刻站起来一揖到地,「学生通州知府幕下江明远,拜见相爷!」
何秀才怔愣片刻,也朝白宗麟施礼,「晚生何怀瑾,拜见相爷。」
我冷眼看着白宗麟对身边的人说免礼,视线扫过那个宝蓝荷包,心中的悸动又缓缓落下。
师爷语带疑惑地问我爹:「既有婚书,为何招赘?」
爹转头用眼神问我。
我指着婚书对白宗麟质问:「九年前,你亲口答应退婚,为何言而无信?」
「那时还小,父亲辞世,母亲病危,一时赌气应下来,哪里懂得许多?」白宗麟略垂下眼,脸上带了红晕,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总之空口无凭,我尚未写下退婚书,退婚便做不得数。」
我求助地看向爹,当年只急着完成角色使命,并没有用心深究细节,居然被他钻到空子耍无赖。
爹仰面大笑,师爷也在一旁捋着胡须呵呵笑。
何秀才朝我拱了拱手,一脸落寞:「既是如此,小生确与小姐无缘,失礼了,告辞。」不待我说话,他转身大步离去。爹和师爷随后也出去了,厅内最后只剩下我和白宗麟两人。
他一边对我耍无赖,一边关照美貌绣娘,左右逢源,实在可恨。
我怒极而笑,绕着他身侧打量,「观白大人平日言行,应是个坦荡君子,谁知大人竟把文韬武略用在我这小商贾身上。」
白宗麟有些羞赧地望着我,殷红秀气的嘴唇抿了又抿,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觉收拢又垂下。
我踱步到屏风附近,与他拉开距离,「大人能将智谋运用如此娴熟,想来早在我之前,已经在各个红颜知己身上试过了——先以恩德感化,后用财势征服,再不济,大人还有一副上好姿容,对付弱质女流,自然十拿九稳,攻无不克。唯独我资质愚钝,不解风情,惹恼了大人,才认真要降伏我,是不是?」
他一脸错愕和受伤,朝我走近几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卑鄙之人?」
我退到屏风边上,算计着从这里跑进后堂的最佳走位,「不,大人在我心中,是到处招蜂引蝶,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混账——」
话还没说完,他就纵身越过客座,朝我扑过来,我赶紧跑进屏风后,眼看离后堂只剩一个转角,却忘了今天穿的是长袖襦裙,被他牵住袖子一拽,整个人重心失控向后倒,他把我扣进怀里,我奋力挣扎一番,奈何力量相差悬殊,被他困进墙角,四目相对,他眼里闪着危险的光。
好汉不吃眼前亏,想着说些什么先稳住他,才开口出声,便眼前一黑,被堵住了嘴。
嘴唇上感受到碾压着温暖的热源,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大脑空白片刻,两世单身的我终于缓过神——他是在耍流氓!
对胆敢不要脸耍流氓的人,给他待遇就是狠狠扇他耳光,再送一记断子绝孙腿——前提是对方没练过武功,并且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所以我现在一条腿被白宗麟两腿夹住,两条胳膊也被他双手钳制,我偏过头防备他再次偷袭,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说:「天地为鉴,我白宗麟,此生只钟情于你,从未招惹他人。」
我承认,他的话令人很难不动容,如果徐小姐不曾来过的话——那天观察她的神色言行,知道她蓄意挑拨,即便绣娘是虚构的,可是说到底,他确实腰上挂着一个不离身的精致荷包。
我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既是如此,你腰上荷包又是哪个红颜知己所赠?」
他怔了片刻,哑然失笑,终于松开对我的桎梏,从腰间接下荷包,一把扯开封口处的线,递过来。
我接在手里,从荷包里拿出叠得四四方方一块蓝布,展开竟然是个空的蓝粗布钱袋,袋口还绣着「徐」字。
没想到他还保存着这个钱袋,积聚在心头的郁气散了一半,「这个荷包,可是叫月巧的绣娘所做?」
他点点头,「你口中的绣娘,是我府中管家未婚妻,她父亲是我门下幕僚,我所用衣饰皆由她的商铺供给。你从何处听说她的?」
我似笑非笑望着他,「当然是你那位好义妹,特地来我家里报信。」
「如此说来,我还要谢她,」他低头一笑,「不然怎能看见你吃醋,知道你对我并非毫无情意。」
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我将钱袋叠好,放回荷包内,举起荷包,认真对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做得到?」
他收敛笑意,郑重其事,双手接过荷包,正色答道:「蒙卿不弃,愿以余生酬答。」
确定了彼此心意,他重新拜见了爹娘后,就匆匆辞别,说是要回中都向太后和皇上告假,安排手头差事,筹备成亲事宜。以至于我有时以为做了一场与他有关的梦,直到收到他每隔十天给我寄来的信件,心里才踏实下来。
他请了赵知府亲自做媒,上门说亲,定下两个月后的婚期,爹和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娘,说心疾好了一半,不然担心百年之后无颜面对白家夫妇。他们开始每天为准备嫁妆忙碌,只剩我一个闲人。
看着手中还未写上宾客名字的请帖,想起与好友妙常的赌约,输给她一座道观并不令我心疼,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她的姻缘签会如此灵验?便给妙常寄信,邀请她来通州。
等了十日,妙常终于来了。我在家中设宴款待,与她把酒言欢,细述与她打赌后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妙常听得十分投入,甚至比我还高兴,当夜,妙常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不住地喃喃自语。我想起酒后吐真言的老话,便趁机问她,为什么她的姻缘签会如此精准,为什么她会拥有铁口直断,未卜先知的本事?
妙常打个酒嗝,抬起头,满面霞光,神情得意且自豪:「傻姑娘,书是我写的!」
我心头剧震,看着她再次趴倒在桌上。看来只送她一座道观不太够,还得预备谢媒大礼。
酒醒后,妙常拒绝了我为她盖道观的提议,说她羡慕我有了好归宿,她也不想再做道士,还不如折算成银票,她要去周游天下,说不定能遇到好姻缘。我从善如流,给了她银票,亲自把她送上了回建州的客船。
白宗麟在信中告诉我,他的义妹陈小姐与郡王家的世子定亲了,还是他从中促成的。
沈大小姐到他名下的铺子里惹事,被他施以惩戒,她爹沈常春上门赔罪,并自觉撤去沈大小姐的商铺掌印之职,改由她的庶长兄执掌家业。看在义父陈太傅份上,他才重新把中州的私盐专营权给了沈家。
白管家和月巧也会在年底成婚,给白家再添喜气。最后说我的生辰快到了,他不能及时赶回,已经为我准备了贺礼,白管家到时来接我去看。
生日那天,白管家果然驾着马车来接我,一路穿街过巷。
下了马车,眼前竟然是一所颇为气派的宅院,牌匾用红绸布包裹着,喜庆中有一丝神秘感。
白管家手指门环,「大人叮嘱过,此门须未来夫人亲自开启。」说完牵着马绕进后巷去了。
我带着紧张和期待,拉起门环才扣三下,就听见有人在拨门闩。
门打开的一刹,我愣住了,门内伫立一位神清骨秀,风姿卓绝的俊逸男子,一身天青色广袖云纹锦袍,头戴白玉金丝攒珠冠,一双极美的眼,黑白分明,此刻盛满笑意。
他朝我一拱手,「在下通州新任知府白宗麟,得蒙小姐青睐,愿一世长伴身侧,未知小姐意下如何?」
我紧紧捂住嘴,眼中无法控制地湿润了,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是喉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对他用力而坚定地点点头。
【正文完】
番外:成亲
成亲前夜,我过于紧张没有睡好,所以早晨被叫醒,还是有些困倦。
爹和娘却眉开眼笑,哪像嫁女儿,分明是娶儿媳妇的。我忍不住提醒他们,这不是招赘。
爹说:「我同你娘搬到对门住,见你不难,你到了白家,无需侍奉公婆,出嫁和招赘有何不同?」
娘在一旁点头附和,「最要紧的是有了外孙,方便养在你娘我跟前,看哪个做外祖母的老婆子不眼红!」
我被两老打的小算盘逗笑,一时无言以对。
丫鬟在一旁提醒道:「请大小姐上妆,莫误吉时!」
说了一阵,总算散去困意,装扮起来。
爹爹知道我从来不动针线,嫁衣自然无法自制,便花了重金,选最好的衣料,请了帝都最好的绣娘,用了一个月时间缝制出来。
本来爹要用大颗珍珠给我打造头冠,被我娘劝下来了,她怕戴一天让我脖子疼,就换了金冠,后来证明娘果然有先见之明。
于是爹把力气都用在嫁妆上了,嫁妆队伍一长,就导致送嫁路线变得特别漫长。
出嫁的礼节实在繁琐,接亲的礼节更繁琐,绕城中大街转了一圈,直到花轿落地,接我的也是满口吉祥话的喜婆,不是他。
爆竹炮仗震得两耳生疼,我牵着红绸,迈过马鞍,隔着盖头听见外面众人拍掌欢笑,纷纷喊着:「新郎官害羞了!害羞了!别躲了,快来接新娘子!」
一时觉得好笑。新郎官作害羞状躲新娘也是仪式之一,不过他害羞起来,一定很有意思,非常想看。
迈进大门,他终于走上来接红绸的另一端,我只能看见他束玉带的细腰,和两条长腿,跟在他身后进入厅内正堂。
堂内红毡铺地,地上摆好了两个包了红布的蒲团。
这两个蒲团可是有讲究,听说下跪行礼的时候,哪个蒲团位置更往前,哪个人就能一辈子压住另一个人,把另一人吃得死死的。
前一阵子通州城的刘举人家娶亲,就出了大笑话,新郎和新娘趁人不休息,分别偷着用脚把蒲团往前踢,经过一番激烈较量,落在下风的新娘怒从心头起,一脚把新郎官的蒲团踢进了喜案下面,气得新郎官差点悔婚。
这事我娘说起来就笑,还打趣我说,成亲那天千万不要这样。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皮一下,便假装步子迈大了,把蒲团用脚尖往前送出一寸。
过了一会儿,白宗麟应该是发现了,他抬起穿了红丝履的脚,把蒲团往前推了一寸,正好和我的蒲团对齐。
好家伙,一点亏不吃,也不得罪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狡猾的很。
周围已经有人在偷笑。主持婚礼仪式的赞者故意咳嗽两声作为提醒,我立刻收敛心神全力配合。
拜过天地、高堂,夫妻对拜礼成,我们进入新房,房内早有全福婆子拿着秤杆预备着,我刚在床上坐下,她就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挑起盖头,让我重见光明。
我第一时间转过身,看向坐在身侧的白宗麟。
果然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他今天头戴白玉宽翅乌纱帽,帽侧别着攒丝簪花金步摇,肤若凝脂,面如桃花,神清骨秀,郎艳独绝。一开始他还眉眼含笑,后来被我盯着瞧得反而不自在起来。
全福婆子抚掌笑道:「真是金童玉女,珠联璧合,一对伉俪!请二位新人饮合卺酒!」
交杯仪式结束,全福婆子带着众侍女全撤出去,房内安静不少。
我忍不住想逗逗他,「小时候你总被我抢亲拜堂,今日你可觉得扳回一城?」
他含嗔带怨瞥我一眼,小声嘀咕一句,看着像自言自语。
我耳朵灵,听出他说的是「你欠我可多了」,面上假装没听清,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话?」
他摇摇头,一脸无辜,「不曾说话。」
见他坐得稳稳当当,我有些奇怪,「你怎么还不去外面敬酒?」
他顿时不乐意了,「娘子不愿见我?」
这模样,好像我才是新郎官,说错话得罪了新媳妇,赶紧哄他:「误会误会,我是想你早去早回。」
他这才转嗔为喜,「等敬酒之人,昨日便被灌醉了,此刻怕是还头疼着,好应付。」
我以手指指窗外,「小心隔墙有耳。」
「管家带人在外守着。」他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委屈地看着我,「堂已拜过,娘子尚未给我名份。」
我忍着笑,整肃仪容,起身对他行了万福礼,低眉顺眼,柔声细语道:「夫君万福。」
他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看着我,「娘子免礼,你这般模样教为夫心中惶恐,还是照往常那样相处罢。」
白管家这时敲门道:「执宾请大人出去敬酒。」
他趁我不注意,凑过来在脸侧亲了一下,「我去去就回。」不待我发作,脚下生风地出门走远了。
我召来捂嘴偷笑的侍女们,换下一身沉甸甸的服饰,洗去铅华,换成轻便的常服,打开发髻,用五彩丝线束成了一股发辫,她们我按摩酸胀的脖颈和四肢,刚觉轻松,白宗麟就回来了,身上的喜服也换成了常服,平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开了,两鬓的发丝在脑后松松绑个发辫。
这速度确实快,他身上也没有难闻的酒气,我惊奇地问:「你喝的什么酒?」
他眨眨眼,在我耳边吹气,「一壶水。」
侍女们放下重重锦帐,一阵关门声后,满室静寂,只余两只红烛的烛火在帘外不时跳动。
他的手顺着我的发辫一路寻到发尾,拆下五彩丝线,用这线将我的一缕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我拿起剪刀,将绑在一起的头发剪下。
他托着绑好的发辫,放进枕头下,转过身来对我说:「结发为夫妻。」
我下意识接了一句,「恩爱两不疑。」
他粲然一笑,轻轻拥住我,我回抱住他,然后在他耳边吹气,「这位小相公,你就从了本寨主罢!」
他的喉结滑动一下,哑声道:「巧了,本官专治山匪。」
夜正长,人影成双。
番外:白宗麟视角
【上】
我少年时,做了一场家破人亡的噩梦。可惜,这梦无论如何也不能醒。
我爹一生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不想开罪权奸,最后遭人诬陷,惨死狱中。我娘惊逢巨变,一病不起。看着一队队官兵来抄家,我才知道,这世间竟无我母子立锥之地。
亲朋好友,一夕之间都翻脸无情,或是避而不见,或是冷嘲热讽。最后还是感念父亲恩德的百姓们,凑钱安葬了我的父亲,又帮我们母子找了房子容身。
娘最后还是走了。世间只剩下我一人,无牵无挂,不,夜深人静时,也会忍不住想起她。
爹娘不要我了,她也不要我了。
我想问她为何,又怕她说出来的话伤人。无非是我家道中落,又得罪权奸,不值得托付,又或是她心中已然有了别人——不,像她那样出挑的人,又能轻易瞧得上谁?她从小就聪明要强,数术诗文无一不通,爹说过,她要是生为男儿,只怕前程似锦,连我也难以望其项背。
岳父……徐世伯只得她一个女儿,爱如珍宝,视为掌上明珠,以她的心智才能,将来要继承徐家家业,未来夫婿只怕也差不到哪里。
一想到她要另嫁他人,我心里就闷痛。可我又能怎样?我恨她无情,又恨她有情。她不该退婚了,还留一袋钱给我。
问她借钱,是我对她最后的试探。
若是她心中反感我,必然不肯借钱给我。
但她不仅借了,还说是家里发的月钱,可月钱怎么会在银两中掺杂成色十足的金子?看起来小小一只钱袋,只用碎金就足够我为父母合葬,足够我孤身前往帝都,租赁独门小院安心读书。让我有机会去学馆茶楼,结识一众兄弟好友,是他们帮我修改户籍身份,得以避过权奸眼线,顺利应考。
钱用光了,钱袋一直陪着我,从布衣素服到紫袍玉带,从落魄孤儿到天子近臣。
我恨她无情,又恨她有情。她不该不要我了,还让我忘不了她。
她现在长什么样子了?我照着模糊的记忆,想象她的长大模样,亲手画了一幅小像,派人送去装裱。不巧被义妹看见了。她盯着画像,追问我画中人是谁,我推说是一个故人,并不想多言。
先皇驾崩,贵妃想扶立年长的皇子,我当然不能让她如愿,拥立年幼的皇子继位,他的母妃与贵妃正是势不两立的对头。顺利扳倒贵妃一党,我向太后和新帝说出真实身世,得以恢复真实身份,给爹洗雪冤屈的机会来了。
义妹知道我的想法,命她的表亲沈家人去帮我修祠堂,让我以祭祖的名义回乡,沈家人盯上了盐铁专营权,想要分一杯羹,借着祭祖来讨好我。
可笑。沈家家主这墙头草,一贯趋炎附势,仗势欺人,是我平生最不齿之辈。我岂能让他如愿?义妹对我的心思,我故作不知。她的言行,透着大宅后院的心机,总令我想起口甜心苦的姑母,甚至比她还要深沉几分。
当初刚晋身官场,她爹陈太傅对我有拉拢联姻之意,我婉拒后认其为义父,就是为了站稳脚跟,而非与他联姻。
而如今,朝堂上,我的兄弟,好友,都居要职,更不必联姻。何况我心里挤不下别人了。
这盐铁专营,我宁可给那个让我忘不了的人。
【中】
古人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可是我反感那些势利嘴脸,选择乔装改扮,提前返乡。
去爹娘的墓前拜祭,去儿时的游玩之处看看,去市井茶馆听人闲谈。
原来徐家遭了沈家的暗算,一蹶不振。
原来她至今尚未成婚,传言说她天命孤寡,都是无稽之谈,必然是瞧不上别人,我忍不住暗暗高兴。
若我为父母报仇雪恨完毕,和她是不是还有机会?拉徐家一把,证明我不计前嫌,她可会感动?
先让她消除戒心,再想办法博得她欢心……可她若是还不要我……不,我不再是当年的落魄之人,论地位,论权势,她都没有拒绝的借口。再说,她从年少时就喜欢盯着我看,我如今的相貌丝毫不逊色年少时,她肯定会喜欢。
多年派人明察暗访,当年诬陷爹贪墨,关键的账本还没有消息,看来还要细细查探。剩下狼狈为奸的几个小人,少不得寻个答谢的由头,办一场鸿门宴,敲打敲打。
只是没想到,她还记得爹的忌日,派人来送祭礼。趁此机会想见见她,额外准备了给她的请柬。
她果然来了,相貌更清丽出尘,身量高出不少,身形也窈窕许多,和我心目中模样差不多,不,更丰盈些,回去须得把画像再改一改。
可是义妹非但帮不上我,还纵容沈娇对她语带讥诮。
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的嘴上没几个人能讨得便宜。
果然,她雄辩滔滔,不落下风,义妹顾惜身份,沈娇则想闹大。
我不希望她因此对我有反感,急忙上前弹压。
众人很识相,早早散去,她没有走,还想找我谈事,看起来面带忧色。
我很想和她一起说话,可是天色已晚,便想约她次日去山清水秀之地相见。她竟一夜也等不得,只好邀她去书房详谈。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求我,求我救她爹。原来她不是如外表一样坚强,她也会无助,也像个小女子,惹人怜惜。我有些走神,只顾看她。
她误会我,以为我在等她提报酬,说有帮我爹沉冤昭雪的证物消息,真是哭笑不得。
她果真经商久了,就把一切当交易。只可惜,我与她的账目,永远结不清,她欠我,我欠她,最好永远是一笔互相亏欠的糊涂账。
我巴不得在她面前显我手段,话刚说一半,突然福至心灵,这不是和她亲近,博她欢心的绝佳机会么?我只得故作稳重,说要慎之又慎,提出陪她同往青峰山救世伯。
其实,这事并不难办。我在兵部任职时,听属官们谈起捉拿山贼之事,但凡山贼难擒,或是在山头附近村庄有眼线内应,或是干脆隐匿在村中,佯装憨厚良民,待有富商路过再做山贼劫掠。看来只需出其不意,天降神兵,必能毕其功于一役。
中州知府是我好友,当地守备亦是我门生,只需我一封亲笔书信,救出徐世伯易如反掌。我这里书信发出,邀她同乘马车,她一路心不在焉,我也不能安乐。
他二人按令行事,分工协同,先封锁山路村庄,再差人以搜寻江洋大盗为名搜村,果然救出徐世伯。除贼之功归他们,救人之劳归我,两全其美。
不料山贼头目突然出现,想要挟持她,给了我英雄救美的机会,那山贼勇武有余,敏捷不足,我把她抢进怀里,本可躲开山贼一刀,还是算了,略偏一偏,受点皮肉之苦,向她邀功,试试她的心意。
她果真关心我的伤处。知府和守备两个人懂眼色,只帮我寻了止血药,她亲自来照顾我。佳人在侧,言笑晏晏,莫不静好。
只可惜回程车马太快,路途太近,我和她总算更近一些。她不如年少时大胆,总在躲避我的视线,她怕什么?
下了马车,她又从小女人做回女将军。
眼看她又和我渐行渐远,我一时间无计可施。
正惆怅间,她又上门求见,送上账本,顺便向我辞行,说她要离开建州,去意已决。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通州,急忙起草一封书信,让她带着,当地赵知府与我是同年进士,私交甚笃,有难处时也可做照应。
她犹豫一番才收下,客气道谢,被我拒绝,我说你我之间不需言谢。
目送她离开,我也带上证人证物返回帝都,为父亲洗雪沉冤。太后和陛下为我父下旨平反,还追封我母亲为一品诰命。一切尘埃落定,我总算松口气。
义父又托人来说媒,想要亲上加亲,我以有了意中人为由拒绝。义父脸色不佳,追问是谁,我笑而不答,只说义妹知道,他也不好说什么。
通州商州两地因大雨连下半月,发了水灾,我心里惦记着她,早朝议政,没想到商州知府是个混账,以粮食不足为由,关闭城门,把灾民赶往通州。幸好通州知府妥善解决此事,安顿灾民,没有引发变故,其中有她不小功劳,听闻她带头捐粮,主动招工,以工代赈,让灾民中的妇孺也能养活自己,在当地民望极高。知府已上奏朝廷,决议为她请功。
我越听越高兴,称赞她就像在称赞我。我心中的女子,自然是如此贤德出众,我看人的眼光就是独到。
【下】
太后和皇上对她救灾一事颇为嘉许,御笔亲赐她忠义旌表,太后也给了赏赐。
我委托通州知府捎了一封书信给她,一为祝贺她,一为向她表露心迹。没什么礼物可送,问她可要我手上的盐铁专权。
她的回信很客气,甚至有些冷淡。
随后通州那边给我捎来消息,没想到,她居然要公开招赘。赵知府说他只能帮我尽量拖延,让我想办法阻止。
我又能如何阻止?难免心急如焚,百思不得计。
幕僚见我愁云密布,忙问其故。
我只得实言相告。幕僚细细问明当年退婚内情,突然抚掌大笑,直说天意,口头退婚做不得数,须有男方手写退婚书为凭。
我那时少年无知,一时意气答应退婚,哪懂内中关窍?
幕僚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我并没有写退婚书给她!
我金榜题名时也不及今日欣喜若狂。急急进宫向陛下告假,太后和陛下,赠我千里名驹,又打点行囊,星夜兼程,水陆轮换,赶赴通州。
还好来得及,她看中一个秀才尚未来得及结契,我醋意大发,闹了她的招赘仪式,摆出婚书,让所有人哑口无言。在场的徐世伯除了笑,就是不说话。
可她却有话说。她斥责我言而无信,斥责我是到处招蜂引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混账东西。
我最恨平白无辜被冤枉,先堵了她喋喋不休永远有理的嘴。她想打我,被我料到挡下来,总算让她安静片刻,告诉她我从没有到处招惹别人,只招惹她。
无赖,言而无信,我承认,因为我后悔了,我不想失去她,我心里一直都是她。
她被义妹的话影响,以为我与白管家的夫人有瓜葛。
我取下荷包,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粗布钱袋,递给她。
她沉默半晌说,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问我可能做到?
我哑然失笑,还以为她会让我过五关斩六将,这有何难?又不好答应得太随便,引起她反感。只得郑重道,愿以余生作答。她才松口气,答应了婚事。
我匆匆赶回帝都,预备聘礼,筹备迎亲事宜,同时将横在我们之间,掀起风浪之人逐一安排,打消她的所有疑虑。
她曾在信中说过,陪伴才是最长情的示爱。
我没告诉她,已经向太后和陛下请求外任,得了任命,就在通州做知府,可以常常陪着她。这就当做一个惊喜,在她生辰那日当贺礼送给她。
我提前命人将太后和陛下所赐的宅邸张灯结彩,然后在她生辰那日早上,派人请她过来,看我送她的贺礼。我屏退所有守门的家丁,独自站在门口,等她。
听着她的脚步声,我开始心跳加快,屏住呼吸,总算熬到她扣门。数到第三下,我一把拉开门闩,打开大门,她见到我呆了半晌,然后捂住嘴,眼里泪光闪烁。
我把她捞近怀里,听她像个天真稚子,又笑又哭。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春天,我们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此时此刻,心心相映,唇齿相依,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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