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什么不能开口的秘密

2022-12-15T00:00:00Z | 7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12-15T00:00:00Z

你有过什么不能开口的秘密

婚礼宣誓的时候,我发现我去世两年的缉毒警男友,坐在角落,默默看着我。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他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新郎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1

认识宋慎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

我在地铁出口被人偷了手机,踩着高跟鞋一路狂追。

成功地把两只脚都给崴了。

眼看着就追不上了,脚还疼得要命,我没忍住,扶着树就哭了。

身后有人擦着我的肩膀冲出去,高而瘦的身影,穿黑色卫衣,奔跑起来像迅疾的猎豹。

另外有人笑嘻嘻扶起我:「别哭啦,刚那个是我们班长,有他在,你手机丢不了。」

我看见他的校徽和姓名,是隔壁警校的,叫做陈旗。

不过一分钟,那穿黑色卫衣的男生折返了,连人带手机,把小偷押了回来。

「39 秒,宋慎,你短跑是不是又提速了?」陈旗看一眼手表,顺便去看那小偷,「算你倒霉,今天遇见了我们系的第一名,还想跑?」

小偷灰溜溜的,连头也不敢抬。

那个叫做宋慎的男生懒得说话,径直走来,把手机递还给我。

我撑着树站起来,伸手去接:「谢谢。」

脚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差点摔在地上。

幸好他及时拉了我一把。

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我一把栽到他怀里。

能闻见他衣服上很淡的洗衣液香味,下巴好像还磕到了他的锁骨。

宋慎很快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

陈旗看见了,说:「哟,这是脚崴了吧?宋慎,这你不得抱人家去派出所?」

宋慎盯他,眼风冷淡。

陈旗笑得促狭,看向我:「你不知道吧,今天他陪我去寺庙,那大师非要送他一支签。」

我疑惑。

宋慎显然想拦住他,而陈旗已经一口气说完了。

「大师说他的正缘不在过去、不在未来,就在现在。他刚出来就碰见了你,你说巧不巧?」

宋慎警告地看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我攥着手机,莫名有点脸红。

那小偷估计也傻了,竟然问:「那还去不去派出所啊?手机都还你们了。」

陈旗立刻锁喉,拖着他往前走,撂下一句:「宋慎,妹子就交给你照顾了。记住,人家两只脚都崴了!」

我窘迫得要命,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走。」

刚迈一步,就疼得龇牙咧嘴。

「不要勉强。」听见他说。

然后膝弯一轻,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手臂下意识抱住他脖颈,又慌忙松开。

路灯明亮,他侧脸的线条仿佛流畅的水墨一笔,淌进了卫衣领口不可见的地方。

我悄悄伸手,轻轻地攥住他衣袖。

宋慎没什么反应,仿佛没有察觉。

做完笔录回学校,周萱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不停跟他道谢。

宋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大喊:「你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啊?」

他的脚步顿了顿,可是并没有停下,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空旷的街上,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

我忽然想到了那句话。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2

学校安排和警校的联谊活动。

我拿出了期末考的劲头,把个人简介写得根正苗红、天花乱坠,于是顺利入选。

我飞快地扫了一圈对面,可惜,没有宋慎。

我就蔫巴了,几个男生邀请我跳舞,我也拒绝了。

舞池中央,许多人翩翩起舞,而我在发呆。

听见门口有人喊一声:「宋慎?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倏然起立,就见宋慎正和人说话。

「下训了还有时间,过来签个到。」

他对面的人正是陈旗,后者闻言便笑:「你小子,老李要你来撑台面,你就走个过场。」

宋慎懒得说话,签完就要走。

我连忙喊他:「宋慎。」

他诧异回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说:「能不能请你跳支舞?」

陈旗已经「哟哟哟」地喊了起来:「这不是宋慎的正缘吗?」

宋慎犹疑地喊出我的名字:「纪晓晓?」

我急忙点头:「我,我今天还没跳过舞,能不能…」

他静默片刻,说:「我不会跳舞。」

心沉了下去。

我干巴巴地说:「好的,好的。」

陈旗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强冲他微笑。

宋慎抿了抿唇,忽然说:「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你喝咖啡。」

捧着热拿铁的时候,我简直像在做梦。

宋慎的话本就不多,今天好像格外安静似的,一直没怎么说话。

交流厅里的舞会已近尾声,零零星星有人出来。

学校的大巴车就停在旁边,司机走下来吸烟。

宋慎问:「你怎么回去?」

我有点失落:「安排了统一走,要点名。」

他「嗯」了一声,看一眼手表,说:「我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他一走就不会再回头的感觉。

声音快过脑子,我喊住他:「宋慎。」

他转身。

眉毛微挑,在等我说话。

我快把裙子绞烂,借口憋了又憋:「我必须要从联谊会带回一个发展对象,你能不能帮帮忙?」

有片刻的安静。

宋慎终于说:「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想我需要跟你说明: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我愣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师傅抽完了烟,喊了一句:「可以上车了!」

我如梦初醒,语无伦次:「好,好的。谢谢你的咖啡,再见。」

他垂着眼睛看我,答:「再见。」

3

我失恋了,虽然是暗恋。

周萱拽着我去喝酒,说要给我介绍帅哥。

他们几个去蹦迪了,我坐在原地默默发呆,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宋慎。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

于是不知不觉中,一整杯长岛冰茶都下了肚。

谁说酒能消愁的?明明愁更愁。

终于要散场了,周萱带着我抄近道回去,我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着胡话。

中途,我蹲在垃圾桶边上想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周萱的尖叫。

我回头,然后疯了一样冲上去,撞开那个拉住周萱的男人。

「臭狗屎,你放开她!」

我没有推动他,反而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皮草散开,露出了里面的吊带。

他放开周萱,向我走过来。

他拽着我的胳膊,一把拉我起来,另一只手粗鲁地拽掉了皮草外套。

「挺讲义气啊小妞,那就由你替她吧。」

我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那男的被打疼了,一把掐住我脖子。

周萱扑过来掰他的手,大喊:「救命啊!」

此刻,酒吧外都是散场的人,人声鼎沸。

没人能听到这巷子里的动静。

我好像要窒息了。

视线里全是星星,一颗叠着一颗。

那男的突然被拉开,然后有人重重地挥拳。

拳风又快又狠,不过数秒,那男的被打倒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

我顺着墙滑下去,捂着喉咙,不停咳嗽。

落入了谁的怀抱,真暖和。

宋慎的脸在我面前,皱了眉:「你怎么样?」

酒真是好东西,竟然能让我看见宋慎。

以后还得喝,现实中见不到,幻觉里见见也好。

见我沉默,他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一晃:「还清醒吗?」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巷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他挑了挑眉,目光疑问。

我说:「周萱,你给我喝的其实是致幻剂吧?幻觉里的人还会给我递纸巾。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萱扶着墙站起来,喘着气骂我:「你傻逼吧?那他妈的就是宋慎!」

4

我伸手,捏了捏宋慎的脸。

是热乎的。

他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眼睛黑漆漆的。

竟然是真的宋慎,不是幻想。

我突然一下就哭了,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我已经要忘记你了,为什么又遇见了你……宋慎,我讨厌你。」

他僵住了。

他身后蹿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诶,这不是宋慎的正缘吗?哎呀,咱们真是好有缘啊,我们才下训呢。我说呢,走着走着,他突然就拐弯了,合着是英雄救美来了。」

是陈旗。

他还在喋喋不休:「宋慎,你耳朵可真够灵的啊,说听到有人哭,还真有人。这该不会就是正缘之间的心灵感应吧?哈哈哈哈。」

宋慎隐忍地说:「你有时间说话,不如去帮她找找外套。」

陈旗一拍脑袋,真就去找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掉脏水沟里了啊,没法穿啊。」

又有寒风吹来,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他怀里缩。

陈旗又问:「这可咋办呢?」

宋慎一言不发,直接开始脱外套,然后,用那件羽绒服裹住了我。

他的体温,他的体温。

我被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只眼睛与他对视。

他问我:「还能走吗?」

昏暗的灯光落在他眼睛,我竟觉得他比平时耐心好多。

我有点想哭:「我的腿好疼,有蚂蚁在咬我。你能不能抱我起来?」

周萱终于回过神来,叉腰:「你酒喝多了真没智商啊,蚂蚁稀得咬你,你是蹲久了腿麻!」

我听不明白她说什么,只知道拿宋慎的外套擦眼泪。

眼泪烫到了脸,于是挨了打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穿过昏暗的小巷,穿过喧闹的酒吧。

他的手臂这么有力量,整个人却又安静冷淡。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别过了脸。

睫毛落下的弧度,像蝴蝶的翅膀,又长又翘。

胃又开始翻涌,我捂住嘴巴。

宋慎有所察觉:「想吐?」

声音很轻,听上去竟然有点温柔。

我抹着瞬间涌出来的眼泪:「现在不想了。」

他抬眸:「你又哭了?」

我忍不住哽咽:「我好难受,好难受啊。」

他垂眼瞧我脸上被打出的红痕,眼神暗了暗:「去医院处理一下,很快会好。」

我摇头:「不是的,我心里难受。」

宋慎征询地看我。

夜色作祟,酒精作祟,我竟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点点温情。

胸口的酸涩越发汹涌,我揪着他的毛衣领口,忍不住大哭。

「宋慎,我才刚学会喜欢,你就说你一辈子不谈恋爱。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可以吗?」

我祈求地望向他。

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甚至不再看我,视线落向街上偶尔呼啸的车辆。

晚风好冷,不见星辰。

我慢慢松开了他的衣服。

「周萱说得对,我今天喝醉了,对不起。」

5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寝室的床上。

天光大亮。

我看一眼手机,竟然已经十一点了。

我开口,才觉声音沙哑:「周萱?你在吗?」

周萱拉开窗帘,给我倒一杯蜂蜜水,递上来。

「快喝吧,补充补充水分。」

头好疼,疼得像要裂开。

脸和胳膊也疼,窗外阳光照进来,我看见自己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犹犹豫豫:「我昨天赖了你的酒,被你打了一顿吗?」

周萱没好气地叉腰:「什么被我打,是咱俩被色狼打了好吗?」

她爬上我的床,使劲晃我肩膀。

「大小姐,别告诉我,你把昨晚的事情全部都忘记了。」

我被她晃得头晕,索性又躺下,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说昨晚,色狼?」

有零碎的片段涌进来,一会儿是变态男伸手拉扯我的外套,一会儿是我在宋慎怀里哭。

我双手捂住脸:「我一定是在做梦。」

周萱没打算放过我,把我的手拿开,对着我有条不紊地讲述。

「你昨天……」

她说,昨天陈旗被女朋友召唤走了,于是宋慎打车送我们去医院。

一路上,我都在小声哭。

司机都注意到了我,从后视镜里不断观察我们。

宋慎不得不把校园卡拿给司机看,证明自己并非坏人。

医生给我膝盖手臂上药的时候,我就抓着宋慎哭,一直哭到抽气。

最后还是宋慎接过了棉签,一点点给我破损的伤口消毒。

医生觉得好笑,跟宋慎说,小女朋友挺娇气啊。

宋慎还没说话,我已经大哭起来,说我没资格做他女朋友。

他把我们送回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四点。

据说,我拽着宋慎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走了我们就彻底没关系了,我知道。」

宋慎始终沉默,低头看着我,由着我拉扯。

我望着他,然后抹眼泪。

最后突然松手了,哽咽着,又很坚决:「你走吧,你不恋爱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恋爱。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门卫都忍不住要出来巡视了,周萱觉得丢脸,把我往里拽。

而我还在胡言乱语,一步三回头,哇哇乱哭。

宋慎一直没说话,只是目送着我们,直到彻底看不见。

6

周萱还在惟妙惟肖地模仿:「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周萱你凭什么让我闭嘴?呜呜呜呜呜——」

我拿枕巾蒙住脸,试图勒死自己。

没脸活了,真的。

周萱揭开我的枕巾,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你昨天嘀嘀咕咕不知道给谁发了一晚上消息,你快看看吧,别是给老师们狂热表白了。」

我浑身一激灵,攥着手机坐起来。

却见微信里空空荡荡,只有来自一个陌生头像的未读消息。

他说:「是。」

什么鬼?

我点开聊天对话框,往上滑到顶。

前面都是一些颠三倒四的话,一会儿喊疼,一会儿说害怕。

对面的人竟然也很耐心地配合着。

回复虽然都很简短,但能让人知道,他没有离开。

再往下滑,开始耍无赖。

「你相信命运吗?」

「一辈子太长,只争朝夕。我们投骰子,1︰3,我赢,4︰6,你赢。」

「我只要朝夕,不要一辈子,行不行?」

对面没有回复。

隔了快有二十分钟,才有了新消息。

他的回答是投出了一枚骰子。

四点。

他赢了。

两个人应该再无交集。

而我却发出了开心的表情包,笃定:「是 3 诶,我赢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今天早上八点,我还在沉睡的时候,他回了消息。

他说:「是。」

是,你赢了。

是,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一起走向朝夕。

7

我是个耍赖又眼花的醉鬼。

而他竟然也默许。

我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周萱已经兴奋得快大叫:「纪晓晓你真有本事啊!你真的醉了吗?怎么比你醒着的时候还会啊?」

我摇摇头,觉得心口发酸发胀,什么也说不出。

爬下床去洗漱的时候,瞥见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羽绒服。

昨晚的记忆又回来了一些。

我如何在宋慎怀里冷到战栗,他如何脱下羽绒服裹住我。

我揪着他的衣领哭,而他真的低头看着我,眼睛黑漆漆,像黑曜石。

不能再想了。

最好能躲他几天。

那边,周萱接起了电话:「喂,警察啊,哦哦好的,我们大概过半小时去。」

她溜达到我身后,与镜子里的我对视。

「忘了告诉你,昨天宋慎问我们,需不需要报警。我一想怎么能让臭流氓跑了,那必须得报警啊。」

洗面奶糊住了我的眼皮,我手忙脚乱地冲掉。

听见周萱激情宣告:「所以,收拾收拾,咱们去派出所。会流氓,顺便会一会你的情郎吧!」

很突然的,水呛进了喉咙里。

我咳到喘不上气。

一开始只是呛水,后来就像是风寒所致的咳嗽。

周萱给我倒了水,又拆开药盒,把胶囊递给我。

「宋慎给你准备的感冒药。医生说你没发热,不给你开,他说你迟早会。不得不说,他未卜先知了,是不是?」

我捏着小小的胶囊,一时走神。

8

派出所里,宋慎已经到了。

只是一个背影,仍能看出来英俊。

我戴着帽子,戴着口罩,全程跟在周萱身后,试图让自己隐形。

幸好宋慎也没有找我说些什么,只是跟警察交流,讲昨天事情的始末。

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于是借口接水喝,走出去了。

水咕噜噜,我拿着纸杯,有点走神。

旁边伸出一只手,替我关掉水龙头。

「溢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慌乱抬头,对上宋慎的眼睛。

「你今天一直躲着我,为什么?」他沉吟数秒,像在组织语言,「不是说,只争朝夕?」

手一抖,热水就要洒出来。

幸好宋慎反应快,稳稳地接住了。

他停顿片刻,说:「我听说酒后吐真言,也听说酒后说胡话。不知道昨天,你算哪种?」

昨天那些话……

我尴尬到耳朵通红,不敢抬头看他。

宋慎观察我的神色,以为得到了答案,笑了笑:「明白了,我会把昨天的话当作玩笑。」

他转身要走。

我猛然抬头,脱口而出:「那不是玩笑。」

他顿住。

我感觉脸庞在烧,声音有点抖,却固执地想把话说完。

「那不是玩笑,那是我的心里话,只是平时不敢说。」

宋慎看着我,仍旧是很平静的样子,耐心的、等待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紧张,又觉得羞愧。

「昨天晚上,我不应该那样。对不起,那像是一种胁迫,逼迫你答应。但其实你没必要同意,你只需要听你自己的……」

宋慎打断了我:「我今年二十岁。」

我迟疑:「嗯?」

他淡淡道:「所以,我是一个成年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头又好像晕乎乎的,我的声音都在飘:「你的意思是……」

宋慎双手插兜,难得的,有些不确定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看。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你不受伤。」

猜想得到了证实。

我激动得要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抱住他胳膊。

「我不会受伤,绝对不会!」

他笑了笑,看我又蹦又跳的样子,伸手拨了拨我散乱的发丝。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9

我和宋慎恋爱了!

光是想到这件事,都会让我开始傻笑。

周萱被我念叨烦了,把我按在椅子上,把化妆品一样一样塞给我。

「你现在就化妆,然后去找他,然后去谈恋爱。」

我无比娇羞:,「他学校管理严啊,我只能晚上去找他。」

周萱站直了,把笔塞给我,大吼:「那你赶紧写作业,明天就要交了!」

恋爱与学习也许是可以得兼的。

我想。

宋慎很忙,我们经常在自习室约会。

说是约会,其实也不全是,只是各自学习罢了。

他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我呢,心猿意马。

写着写着,放了笔,放了练习册,趴在桌子上,偷偷瞧他。

这么一个大帅哥!

这么一个聪明正直善良勇敢的大帅哥!

是我男朋友诶!

大多数时候,他假装看不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偶尔的偶尔,他会伸手,覆上我的眼睛,然后稍稍用力,把我的脑袋转回去。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顺势揽过他的手。

他瞥我一眼,我笑眯眯做口型:我帮你暖手呀!

他并不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张开了手指,将我的完全包裹起来。

就有熨帖的温度,从指尖一直漫到心口。

他的手总是比我暖和。

10

周萱觉得是我喜欢宋慎多一点。

她教导我:「感情里面,一定要他喜欢你比你喜欢他多,这样你才会开心,知道吗?」

我迟疑:「但是……就算我喜欢他比较多,我也很开心诶,超开心的。」

周萱往床上一躺,哀号:「没救了你。」

我忍不住微笑。

宋慎的爱,是内敛的,不似我的张扬。

他并不轻易做决定,可一旦他决定了做什么,他就会用心做好。

一诺千金,他就是那种人。

那些他不外露的甜蜜,我只想一一藏起来,我自己看,谁也别想知道。

金屋藏娇,我藏宋慎。

难得的假期里,他约我出去玩。

飞机转高铁再转大巴,我们从北方抵达南方。

车辆穿过田野,大片大片的陌生植物。

宋慎说,这是烟草。

我从小生活在北方,一路上都有些新奇。

他就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我看风景,他看我。

去目的地的大巴是在傍晚,我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透过车窗,看见一弯明月。

窗外山峦一掠而过,唯有明月始终。

我对着月亮悄悄许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再看宋慎,他竟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太踏实,不知梦见了什么,微微蹙眉。

我悄悄伸手去抚他的眉心。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真舍不得他皱眉。

连一丁点难受也不要。

大巴停在收费站,宋慎睁开了眼。

我猝不及防,保持着低头瞧他的姿势,被他捉住视线。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带着点刚醒的迷瞪。

我有些被抓包的尴尬,讪笑着准备躺回原地。

下一秒,他扣住我的脑袋,吻了上来。

11

很轻,一触即离。

后座有人揿亮了座灯,伸手去置物架上取东西。

宋慎很快放开了我。

脸庞犹如火烧,我拿外套的帽子包住脸,一把将拉链拉到最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双手撑住我脸颊,将我转过去与他对视。

「这么容易害羞,」他问,「见家长可怎么办呢?」

见家长?

手心立刻沁出了薄汗,我越发紧张:「你怎么没提前说?我都没有准备。」

他有些好笑似的,问:「你要准备什么?」

我纠结:「比方说怎么礼貌周全,怎么让叔叔阿姨喜欢我……这些,我都没经历过,得提前预习。」

宋慎望着我,弯了弯唇角,笑意很快又隐匿。

他说:「不是叔叔阿姨。」

我疑惑:「嗯?」

他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要带你见的长辈,是他们的故交。」

夜色中的车厢里,他就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讲这样的事情。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宋慎说:「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看他。

「他们不在,那我一定要多爱你一点才行。」

宋慎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把他的手掌拉到脸颊,用脸庞的温度,去温暖他方才受凉的皮肤。

我低声说:「如果更早一点知道,我会更早一点,加倍爱你。」

他把手抽回去,紧紧抱住了我。

我又看见车窗外的月亮。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12

宋慎的长辈很和善。

尽管他看上去级别很高,但跟我们说话时,慈爱得跟我爸爸没什么两样。

饭局将近尾声的时候,他竟然主动向我举杯。

我受宠若惊,连忙斟酒,弯腰与他碰杯。

宋慎要拦我,没拦住,我已经咕噜噜全喝了。

他的目光里有责备。

袁叔叔笑了笑:「这么多年,小慎终于有一个人在身边,可以过平常人的生活。谢谢你。」

宋慎垂着眼,并没有说什么。

我莫名有点眼热,可能是那杯白酒闹的。

我说:「不用谢,要谢也是我谢他,给了我机会。您不知道吧,是我追的他,哈哈哈哈哈。」

宋慎难得有些窘迫,低声解释:「她一喝酒就这样。」

袁叔叔看看我,再看看宋慎,也笑起来。

这顿饭吃了很久,大半时候,是袁叔叔在讲宋慎小时候的趣事。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勾勒小宋慎的样子。

一定跟现在一样,帅得不得了,又冷淡。

没有人知道,私下里,他能温暖到什么程度。

散场的时候已是晚上,我们和袁叔叔告别,慢悠悠地走回旅店。

庭院里有一盆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

好神奇,在北方,这个季节,花已经不在室外开了。

宋慎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慢慢看。

我突发奇想,拉着他的手:「你觉不觉得你很像玫瑰?」

他反问:「玫瑰?」

我狂点头:「第一眼看到呢,觉得真漂亮;想伸手去摘呢,又会被刺到。」

他望着我,有些犹豫:,「对不起。」

我一把抱住他,脸颊贴在他脖颈撒娇。

「不要说对不起,还有后半句呢……宋慎,当你真的愿意靠近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亲手拔掉所有的刺,于是就只剩下了漂亮。哈哈哈哈,我像不像诗人?」

宋慎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我费力直起腰,方便贴近他耳朵。

嘀嘀咕咕:「宋慎,我好爱你啊。谢谢你给我靠近你的机会,你都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开心。」

13

进了房间,才发现宋慎定的是标间。

两张床,楚河汉界,清清白白。

我瞪他,他避开我的视线。

洗漱完后,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气短。

另一张床上,宋慎呼吸清浅,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

我竟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我下床,然后上床,爬上了他的床。

他睁开眼睛。

很淡的月光照进来,我能读懂他目光里的疑惑。

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哎呀,好久没梦游了,感觉今天很适合。」

宋慎沉默不语,翻身下床,绕到了原本我的那张床上,躺下。

我气闷,坐起来,一步跨到他那里。

隔着被子,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

「我就那么讨厌吗?别人的男朋友都想和女朋友贴贴,为什么你不想?」

宋慎有些隐忍,别开了视线:「你先下来。」

我想哭:「我不要。」

他半哄半劝:「温度低,你会着凉。」

我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在他震惊的表情里,甜蜜地微笑起来:「这样就不会着凉了。」

宋慎看上去不是很想说话。

我又安慰他:「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我根本打不过你啊。我要是违法犯罪了,你就把我绑起来嘛。」

他轻轻吐气,最终还是说:「睡吧。」

14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睡得着,反正我是睡不着。

宋慎的手臂硌在我胸口,我一动也不敢动。

怕……压到他。

又不敢松手,怕他悄悄离开。

睡不着,我就看着他的睡颜。

睫毛真长,皮肤真白,真不知道怎么长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脸颊忽然红了,往被子里缩啊缩。

单人床太窄,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皮肤。

我慌忙缩回脚,怕冰到他。

我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今天晚上没有泡脚,到现在,脚还是冰的。

只是片刻,看见他睁眼。

宋慎把手抽走,翻了个身,于是我的脚,就紧紧贴在了他的小腿上。

好暖和……也可想而知,他会感受到多冰。

我急忙要挣开,根本动弹不得。

「别动。」他声音带了点沙哑。

我不敢看他,一点点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气氛变得古怪,我有些尴尬,偷瞄宋慎。

却见他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出神。

原来尴尬的不止我一个人……

夜晚渐渐归于安静,我忽然有了别的心思。

我凑近他耳朵,问:「你知道亲和吻的区别吗?」

宋慎似有所觉,并没有回答,往外侧挪了挪,不动声色地与我拉开距离。

我怎么能放过他,伸手揽住他肩膀,威胁:「你再动我就趴你身上了。」

宋慎快被我弄得没脾气了,隐忍地看我一眼:「你想干什么?」

脑海里立刻蹦出一个很不宜的答案。

我被自己的无耻震惊到了,额头压在他肩窝,笑个不停。

笑够了,我一本正经抬起头:「我什么也没想呀,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知道亲和吻的区别吗?」

宋慎不说话。

窗外起风了,树影晃呀晃。

我慢慢往他那边挪了点:「你不说,我就当你不知道了,我来教你……」

低头,亲在他唇角。

他猝然睁大眼睛,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将我望着。

脸颊有点红,但是要镇定:「你不要盯着我看,我在教你知识。」

胳膊肘支起来,闭上眼睛,给自己加油打气。

可宋慎并不配合。

我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通,汗都出来了,还没寻到门路。

我气急,睁开眼睛,瞪他:「你怎么这样啊?」

就听见他在笑。

下一秒,天旋地转。

视线全被他占据,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有旋涡,将我的理智抽走。

我觉得我会溺死在他的眼睛里。

宋慎俯身下来,并不急切,慢慢地、耐心地引导着我。

原来只是这样,就能觉得腿软。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快要灵魂出窍,抱着他的手臂,不停喘气。

宋慎伸手,像抚摸小猫那样,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然后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说:「睡吧。」

15

行程的最后一天,宋慎说他要去个地方,让我等他一下。

像是不放心,他又叮嘱我,如果在外面走动,要格外注意安全。

一路上我都和他形影不离,突然要分开,我有点舍不得他。

我揪着他的衣摆,小声又小声:「是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

他转身,一时没说话。

我又补充:「我就站在门口,不打扰你,行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宋慎抿了抿唇,最终说:「好。」

公交车停下,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竟然停在了丧葬用品店。

店门口摆着黄白菊花,有真的,也有假的。

纸别墅、纸轿车、纸衣服,都五彩斑斓的,并不阴森,倒像是艺术品。

宋慎很快出来,拎着一袋冥币和香,什么也没说,牵着我往前走去。

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黑。

再下车的时候,是在烈士陵园门口。

陵园的位置很隐秘,进去也需要履行多重手续。

宋慎办好了手续,门卫打开门,示意我们进去。

我大概意识到宋慎要带我去做什么,盯着自己的红色皮靴,有点犹豫。

颜色……太亮了。

宋慎往前走几步,见我没跟上,微微挑眉。

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把鞋子脱了。」

他不解,皱眉:「你会冷。而且里面有段鹅卵石的路,你会疼。」

我已经麻利地把皮靴脱了,塞进了书包里,嘿嘿笑:「不冷,走吧。」

门卫先笑了起来:「小妹,里面躺着的都是烈士,他们不在意这些。」

宋慎这才明白过来,眼神晦暗不明。

他放下手里的袋子,走过来。

「你来,他们就会很高兴。」他这样说。

然后,他拉开我书包的拉链,取出靴子,托着我的脚踝放到他膝盖上,一圈圈,重新系着靴子的绳扣。

他做什么都很认真。

门卫笑着站到一边,并没有说什么。

而我的脸却红透了。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忽然有些走神。

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握住我的脚踝,全方位地喷云南白药。

最后一个绳扣也系好。

宋慎拉起我,轻轻摸了摸我头顶。

16

踏过鹅卵石,路过松柏,走到了一块墓碑面前。

是宋慎爸妈的合葬墓。

他们牺牲的时候,是十多年前,宋慎六岁的时候。

墓碑上,本该写子孙姓名的地方,是空的。

那上面没有宋慎的名字。

看得出来,陵园的工作人员有认真打扫过,这里很干净,没什么枯枝落叶。

宋慎从袋子里取出纸巾,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很明净,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一点宋慎的影子。

宋慎直起腰,点燃几炷香,分给我。

我连忙接过,拜了又拜。

拜完了,把香拿在手里,等着宋慎。

他还保持着弯腰拜下的姿势。

很久没有动,也许是在心里和爸爸妈妈说话。

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到了墓碑照片上。

宋慎把香插进泥土里,我也跟着过去插。

香灰积了太久,稍一用力,掉了下来,落在了我手背。

烫——

宋慎反应竟然比我还快,握着我的手腕,拧开瓶盖,把水倒在手背上。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痛,很快就好了。

我小题大做了,颇有点不好意思。

而他像是有些走神。

我轻声喊他:「宋慎?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想到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烫到了手。我妈妈就像我现在这样,很快就拧开瓶盖,哗啦啦倒水。」

他只是寻常地讲起从前的事,我却忽然很想抱抱他。

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能深刻记在心里。

那么这些年,他是把和父母的回忆,反复咀嚼了多少遍?

17

我和宋慎虽然相差两岁,但出生日期只差了一天。

我问他生日怎么过,他回忆:「七岁开始,就不过生日了。」

我跳起来:「那怎么能行?」

人行天桥上,他扶住我的腰,无奈:「小心一点。」

我反握住他的手,兴致勃勃:「不如我们一起过吧,放在你生日那天,可以吗?」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说好。

那天正好是周六。

我预约了日租房,喊上周萱、陈旗,又邀请了宋慎的几个朋友。

大家一起买菜做饭,好不热闹。

宋慎提前发了消息给我,说老师留他有事,他会晚到,让我们不必等他。

周萱炒着菜,指挥宋慎的同学去洗菜,顺口问:「怎么老师留他不留你们啊?」

那几个人笑起来:「宋慎的毕业去向有争议,估计老师在挽留吧。」

我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什么争议?」

他们对视,陈旗意识到不对:「宋慎没跟你说吗?」

周萱观察我的神色,说:「别卖关子,赶紧说。」

她开玩笑般地扬起锅铲,催促:「你们不说,我可不做饭了啊。」

陈旗说:「嗐,其实也没多大事儿。宋慎想回云南做警察,老师觉得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想留他在北京。」

我说:「他家乡在云南,想回去也正常。」

另一人犹豫着说:「但是,宋慎想做缉毒警察。」

一阵尖锐的痛。

刀切歪了,切在我的手指上。

血立刻涌出来,滴在了白菜上,颜色对比明显。

周萱立刻丢了锅铲,大呼小叫:「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那几个同学顿时噤声,很有眼色地出去找药箱了 。

过了几分钟,陈旗探头报告:「没药箱,我们去小区门口买。」

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周萱迁怒。

周萱果然恨铁不成钢:「你切个菜都能切到手,去去去,去旁边坐着,我来切。」

我被赶到沙发上,拿纸巾摁住伤口。

血涌出来,很快把纸巾浸湿。

我又抽了几张,用力摁下去。

门打开,我循声望去。

宋慎拎着一袋药,站在门口。

18

他带上门,走进来。

「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去取蛋糕了。」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慎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看清纸巾上的血后,皱了眉,语气严厉:「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取出袋子里的棉花和酒精,要摁到伤口上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会有点疼。」

我点头:「我忍着。」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

是,我一向很娇气,别说切到手指,磕破皮也能嘤嘤嘤一整天。

我低着头,躲避他的视线。

棉花摁在伤口上,十指连心,我浑身一激灵。

宋慎取出绷带,嘱咐:「不能碰水,回去要洗澡的话,拿个袋子或者手套包住伤口。」

我点头。

绷带一圈圈,缠在我手指上,他继续:「明天需要换一次绷带,我会跟周萱说,麻烦她帮你换。」

我再点头。

他大概以为我是吓到了,语气难得柔和:「看上去血流得多,其实创口并不大,过几天就好了。」

一滴滴泪掉下来,没入我深色的绒裤上,不见踪影。

宋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拨开我的刘海。

片刻的静默。

他问:「怎么哭了?」

我拿手背擦擦眼泪,竭力镇定下来。

「宋慎,你要回云南做缉毒警察,是吗?」

19

他抿了抿唇,先问我:「你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所以切到手的吗?」

眼泪顿时止不住了。

宋慎伸手过来,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很快又有温热的泪涌出,滴在他手心。

他索性抱住我,将我的脸摁在他的胸膛。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他的衬衣。

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后他说:「本来想晚点告诉你的。」

那就是承认了。

缉毒警察,那是缉毒警察。

是防线,是丰碑,是血肉之躯垒起来的新长城。

也是……走在血与火之间,随时与死神擦肩的职业。

我紧紧箍住他的腰,哭到有些喘不上气。

他低声问我:「晓晓,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说不出话。

我忽然想起了他葬在烈士陵园的父母。

墓碑上面没有写儿女的名字,是否意味着某种保护?

我又想起刚认识不久,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辈子不会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还有袁叔叔的那番话,说宋慎一直没打算和人有深入的联系,而我是例外。

那些曾被遗忘的细节逐渐串联。

我想我大概知道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某些需要放弃所有社会关系的特殊警察。

所以,他从很早开始,就将自己隔绝于亲密关系之外,立下了近乎殉道般的志向。

我是那个硬要闯入的「意外」。

我没有资格与立场,要求他放弃这样的选择。

很久之前,我们就说好了的,只争朝夕。

朝夕而已。

我哽咽着,努力哭得小声,这样就可以假装,我其实并没有那么伤心。

宋慎稍稍将我拉开些距离,垂着眼睛看我。

我偏过头,想躲开他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哭得很丑,不想让他看见。

可他低头,轻轻吻在我的眼睛。

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那声音,竟也像是在痛。

20

门又打开,几个人叽叽喳喳地在抱怨外面雨太大了。

宋慎松开了我。

我低着头,绕开他,去卫生间洗脸。

门关上的瞬间,背脊顺着门滑下去。

我将脸埋在膝盖,抱着头,无声地痛哭。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一门之隔的外面,有人看着玻璃门映出的我的身影,一动也不能动。

我单手洗了脸,擦干净水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鼻子还是红红的,但幸好不再抽噎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威胁镜子里的人:纪晓晓,你可不许再哭了昂,丢人昂!

从卫生间走出来,我先笑起来:「好香啊,周萱,你厨艺见长。」

大家都是人精,立刻忽略了我红肿的眼睛,纷纷夸起周萱人美心善厨艺好。

周萱端起最后一盘菜,路过我。

看上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生日快乐,要开心啊,晓晓。」她说。

几个男生一起,七手八脚把蜡烛点燃,又折了纸王冠,一人一顶,戴在我和宋慎的头上。

不知是谁促狭地推了我一把,我撞进了宋慎的怀里。

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周萱举起拍立得:「来,看我!」

于是对着镜头微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要笑出八颗牙齿才行。

今天,是宋慎的 21 岁生日呢。

然后有人嚷嚷:「两位寿星,快许愿!」

客厅的灯被揿灭了。

只剩烛光摇曳。

我偷偷睁眼看他,他闭着眼睛,睫毛被烛光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十指交叠,竟然在很认真地许愿。

依稀记得他以前说过,不信这些东西。

于是我也闭上了眼睛。

老天,老天,如果你真的能听见。

那么,我 19 岁的生日愿望是,要他平安。

我要宋慎平安。

21

宋慎去云南了。

走之前,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网络上有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全被抹掉。

我甚至想,到了云南,他会不会连名字也换掉呢?

离开北京前,宋慎约我见面。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有休息好。

几周没见他,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走神之际,忽然听见他说:「晓晓,我们分手吧。」

来之前有做心理建设的,想着怎么样也不能哭。

但他刚一说话,我就没忍住,鼻子泛酸。

宋慎站在树影底下,手指渐渐收紧,可是他并没有过来抱我。

「我的工作非常危险,我周围的人有可能因为我遭到报复。」他的声音有些疲倦,「晓晓,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说:「你可以不联系我,真的。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哽咽得快要无法说话。

我祈求地望着他:「只要这样,可以吗?」

却见宋慎偏过头,眼圈居然泛了红。

一瞬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胸口疼得快裂开了。

原来看见爱的人流泪,比自己流泪还要痛千百倍。

我哆嗦着拿出纸巾,踮起脚,擦掉他的眼泪。

大概是最后一次再触碰,手抖得不像样。

我把纸巾团成一团,往后退几步,竭力微笑:「没关系的,完全不联系也可以,分手也可以。宋慎,你别难过。」

只要你别难过。

他重重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对不起,晓晓。」

我竟然真的忍住了眼泪,笑着说:「怎么会呢?宋慎,还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吗?我只争朝夕,你给了我好多个朝夕,我已经赚翻了。」

宋慎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里情绪翻涌,却都被压下去,像冰封的海。

我笑嘻嘻,跟他挥手道别:「保重啦,宋慎。以后可不要想我,反正我是不会再想你了,哈哈。」

鸟儿啁啾,风吹树叶摇。

零星有路人经过,路过我们时好奇地瞅了几眼。

宋慎沉默着,一动也不动。

我最后再仔细看他。

瘦而高的男孩子,喜欢穿深色衣服,手臂很有力量,指尖却很温柔。

宋慎,我把你存在我眼睛里了。

想你的时候,我就眨眨眼,这样,我就再也不会想要见到你了。

他始终没有说话,我笑起来,又重复一遍:「再见,宋慎。」

我先转的身,我先迈步走的。

把潇洒的背影留给他,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哭得多狼狈。

22

宋慎走后,我经常从梦中惊醒。

梦见影视剧、小说里,那些残忍的片段。

梦见那些流血的、隐忍的,都变成宋慎的脸。

这天醒来,又是浑身冷汗,心跳得急促。

再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十分。

周萱越过隔栏,爬过来,抱着我的玩偶,压低声音:「你又做噩梦了?」

我擦了擦汗,仰头倒下:「梦见宋慎出了意外,连人带车,掉进江里了。」

周萱伸手过来,摸我的脸颊,问:「你之前跟他说过吗?」

我盯着蚊帐顶,眨了眨眼:「没有。他压力已经很大,我不想让他为难。」

周萱躺下来,蜷缩在我身边,小声说:「其实宋慎他都知道。」

我翻了个身,看她:「他跟你说过什么?」

周萱像是有点心虚,纠结了半天才说:「生日聚会之后,宋慎有问过我,会不会放手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我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周萱捏捏我的脸:「我说不可能,你要是放手,就等于要了纪晓晓的命。」

我问:「他什么反应?」

周萱笑了:「你男人你不知道啊?没反应,就站那儿不动弹,喜怒不形于色,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又邀功:「怎么样,我说得好吧?他其实根本舍不得,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浮起一层泪雾。

放手等于要了我的命。

可是不放手,我可能真的会没命。

宋慎,你那会儿,有多煎熬呢?

23

我的确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汇入了茫茫大海,再也无法打捞。

我如常地学习、做题、学语言。

周萱说:「宋慎哪儿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着镜子瞧瞧,你刷题、做展示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着我:「你看你看,你笑起来这种冷淡的样子,不是活脱脱一个女版宋慎吗?」

我举手投降,请她不要再说。

和宋慎分开的事,我还没告诉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缉毒警察,可是缉毒警察也分好多种。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险的那一种。

深入敌腹,以血还血,连根拔起。

是他从小就定下的目标,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终背负着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帅哥,也不再谈恋爱。

任何人都比不过宋慎,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他?

我越来越朴素,那些为了宋慎才买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学校衣柜里,清一色的纯色衣服,随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说得没错,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为他最爱穿纯色。

24

毕业后,我去了瑞士留学。

这里没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许这样我就能早点忘了他。

不要夜夜梦见他。

感恩节的傍晚,苏黎世飘起了雪。

我推开了窗,冰凉的空气涌进来,让一整天都在看文献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陌生的发件人,内容也很简单:感恩节快乐。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像是无聊的群发邮件。

我皱了皱眉,光标移到「删除」键时,忽然按不下去。

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邮件看了又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觉,那是宋慎发的。

我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来。

宋慎,如果是你发的,那么,你在向我报平安对吗?

很认真地履行了当初那个你并没有答应的诺言。

「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答应,但他却这样做了。

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而玻璃反光却明白告诉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

国内在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有华人朋友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

一大家子华侨,很热闹地在包饺子。

爷爷躺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跟我们这些小辈闲聊。

春晚还没开始播放,不知他调到了什么频道,电视上在放港乐怀旧。

熟悉的歌词响起来,捏饺子皮的手顿住,我回过头,看着电视上放着的歌。

「……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爷爷原本在喝茶,看见我盯着电视,倒笑起来:「听过?以你的年龄,应该不熟悉这首歌。」

我说:「这歌词很适合形容我一个朋友。」

不言苦痛,轻抛浮名,千山只独行。

爷爷开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大侠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

我也笑,低着头包饺子,慢慢地,有泪花涌上来。

他何止是个大侠。

…………

正月里,周萱给我发消息:「宝贝新年快乐!」

我也回:「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感叹:「哇,居然秒回。这会儿应该是你那里的凌晨吧?资本主义国家真无情啊,都把咱们纪美女剥削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手机直笑。

贫完了,她发过来一张图:「我前两天收拾书柜呢,发现这张照片忘记给你了。」

我点开图片。

是一张拍立得相片,19 岁生日那天,宋慎揽住我肩膀,我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齿。

宋慎并没有看镜头,只是低头看着我。

眼圈已然泛红,我问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张,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眼泪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遗忘。

25

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

感谢了导师,感谢了学校,甚至感谢了家里的小猫。

小猫懒洋洋地从我膝盖上跳下去,留给我一个嚣张的屁股。

我就是这样,带着笑接起这通电话的。

「喂,哪位?」

对面说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语。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说,宋慎死了?」

那苍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问我是否愿意作为宋慎的家属,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会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他叹息。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导师疑惑问我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去,论文只差一个答辩,完全可以结束后再回国,省去来回奔波。

在他办公室里,泪水在眼眶打转,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拍我肩膀,说:「路上小心,以及,照顾好自己。」

飞机落地,是在北京。

然后很快转机,抵达昆明。

从航站楼出来,已经有人在等。

他们都穿着便服,警惕性却很高,目有精光。

见到我时,客气地引路:「纪小姐,这边走。」

车门打开,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我恍然,觉得时间流转,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晓晓,抱歉,这是打扰你了。」

我与他握手,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在哪里?」

车停下。

重重关卡的院子里,已经有几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国旗。

还有国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们捧着盒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其他,只看着木盒。

他们交给我的时候,眼里也有泪。

我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整个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就装在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我紧紧抱着盒子,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

所有肌肉都在战栗,浑身上下都在痛,骨头都好像快要裂开。

像是刀捅进了心口,慢慢地搅动,锋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贯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气了,额头抵着骨灰盒,小声小声地倒气。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的,可你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女警察要过来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这么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我只是死死抱着盒子,问:「他走的时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30

周萱来当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帅又温柔,紧接着就说:「要对我们晓晓好一点哦,当初学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点头称是。

化妆间的门关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问:「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说:「她车祸去世了。」

我恍然,点点头。

他也问:「那么,你的那位?」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笑着擦掉,说:「他是英雄,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唐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很热闹,司仪能说会道,把现场氛围炒得火热。

我挽着爸爸的臂弯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终点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过和某人互换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来,宣誓环节,我却卡了壳。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却见很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唐河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31

司仪大声调动气氛,鼓励大家欢呼,满场喧闹中,舞台倒显得安静。

我望向唐河:「我看见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个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却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来,我应该会丢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来司仪,与他耳语几句。

司仪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却依言缩短了流程。

十多分钟后,我从侧门绕出去,脱掉了礼服,脱掉了细高跟,踩着一双换装用的拖鞋,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问前台小姐:「请问刚才是否有个这么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进来过?」

许是我语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装扮太古怪,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周萱也跟着追出来,小声骂我:「大小姐,你抽什么风?今天是你婚礼,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

她还穿着缀满流苏的伴娘服。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宋慎。」

周萱看着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晓晓,宋慎已经死了,你亲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记了吗?」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拉着我往回走:「走吧,给大家敬酒去。你别喝,我帮你挡。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会厅入口,我望向那个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眼泪涌出来,我掰开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着我,几乎也要哭了:「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晓晓,你不能为了他搭上整个人生。」

我又开始发抖,用仅存的理智说:「你帮我跟宾客说,我低血糖晕倒了,不能给大家敬酒。你帮我跟唐河说,是我对不住他,改日再还。」

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转身就走。

满场都是热闹与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个角落,目睹我交换戒指、冲我遥遥举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就好像十多年前云南那个骤失双亲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不能想象。

前台小姐还是那几个,看见我又出现,表情有些莫名。

我双手搭在台子上,哽咽着:「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约这么高,你们有没有看见他。」

我仰着头,仍旧有眼泪流下来:「求求你们,你们看见他了吗?」

前台小姐连忙给我递纸巾,另一个小姐犹豫再三,说:「看见了……」

她身边有人责备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你看见了吗?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个人顺着台子往下滑,蒙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漫出来。

前台小姐慌忙绕到前面,试图扶起我。

我拉着她的手:「他对我很重要,没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诉我。」

她终于说:「他让我们不要说的……唉,他出门之后就往左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扶着台子站了起来,冲她鞠躬,又鞠躬:「谢谢你,谢谢你。」

拔腿就走。

左边,左边。

左边有人行道,有公交站台,还有等待揽客的出租车。

举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宋慎。

我抓着路边店铺的老板一个个询问:「刚才有没有一个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经过?」

没有答案。

深秋的风好冷,刮得我的脸颊都快破碎。

眼泪仍然一层层叠上来。

可是还没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莫名涌上了脑海,却又如此确定。

对,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见我结婚,他不会再来打扰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着路灯坐下,大口大口喘气。

满目金星里,我想到一个人。

手指颤抖着,拨打那个电话。

「袁叔叔,」我说,「宋慎是不是回来了?」

33

我终于走到这个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给我的那个电话。

可是打不通,他关机了。

老板娘正在扫落叶,看见我,笑着问:「住宿吗?」

我沙哑着问:「这边是不是住了一个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帽子。」

她问:「你是他朋友?」

眼泪又涌出来,我说:「你告诉我他住哪一间,好不好?」

老板娘皱眉:「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自己联系吧。」

我哆嗦着,拿手机扫她桌上的二维码:「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才能告诉我?一千块够吗?两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给她,哽咽着看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间?」

老板娘吓坏了,慢慢往后挪,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门镜里,我看见了自己。

深秋的季节,却穿着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妆被泪水糊成一片,确实很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后退几步,在民宿门口坐下,一遍遍,继续打那个电话。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机械音持续在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慢慢地,感觉又呼吸不上来了。

突然有狗叫声,白色的一只,像看见入侵者那样,朝着我的方向,迅速地冲上来。

老板娘慌忙大骂:「招财,走开,走开!」

我扶着墙站起来想躲,脚麻了,又跌回原来的地方。

我拿双手护住头,心跳也快要静止。

下一秒,被人打横抱起。

那方才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变得乖巧,绕着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万千情绪,却都压了下去。

宋慎。

我颤抖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温热的皮肤,不是幻觉。

他抱着我,一路往里走去,路过老板娘,冲她点了点头:「这是我朋友。」

门开了,又关上,他轻轻放我在沙发上。

他的房间里几近黑暗,他伸手揿亮了灯,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我。

「穿上吧,不然会着凉。」

我扯过外套,丢在了一边。

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紧一些。

他没有消失,没有被烈火吞没,没有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实地在我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宋慎忽然推开我,动作轻而坚决。

他的眼睛有点红,可是他微笑着说:「晓晓,新婚快乐。」

34

他拧干一块热毛巾,轻轻擦掉我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翻过来,对着光看。

那上面有好几道伤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来,伸手剥他衣服,衬衣纽扣才解开两颗,就能看见锁骨上、肩膀上虬结的疤痕。

眼泪又掉出来。

我继续解纽扣,却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哆嗦着仍要去解。

就听见他说:「不要看了。」

无可名状的酸涩从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踮脚,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亲下去。

宋慎猝然睁大眼睛。

他要推开我,我不让。

脚下绊倒了什么,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床上。

倒下的一瞬间,他还护着我的头,怕我撞到。

我拉开他的手腕,低头亲吻他。

柔软的、温热的,我记忆里的宋慎,现在就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他开始回应我。

顶灯落在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摇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来。

经年的离苦、心碎乃至绝望,全都融化在炙热的拥抱与亲吻里。

眼泪从眼角慢慢流下来,原来快乐的时候,人也是会掉眼泪的。

我摩挲着他的脖颈,掀开他的衣摆。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松开了我,坐了起来。

他的胸口还因动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晓晓,」他声音沙哑,「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礼。」

35

手机铃声响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过来,微笑:「是你丈夫吗?」

我没说话,按了扩音键。

唐河轻松的声音传出来:「纪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吗?」

宋慎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

我说:「找到了,他就在我身边。」

唐河洒脱地笑了:「你比我幸运多了,真的。」

我沉默着,说:「对不起,今天……麻烦你了。」

他说:「麻烦倒不麻烦,顶多是有点丢脸,大家觉得我被新娘摆谱了。哈哈哈,正好有理由跟你离婚了。」

感到有泪雾漫上来,我哽咽着笑:「嗯,礼金我会全部退给你,另外会给你打一笔赔偿金,对不起。」

唐河笑得夸张:「咱们好歹差点成为夫妻,你要不要这么客气?赔偿金就算了。我说过,如果今天是我的那位回来了,我一定丢下你就走。」

手里的纸巾快要揉烂,我纠结再三,仍然只能说:「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宋慎就坐在旁边,听完了全程。

我问他:「现在还要送我回去吗?」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又想掉眼泪,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肩膀。

「你送我回去啊,你就看着我跟别人结婚吧!你总是这样,做了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把自己放在最后面。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做什么选择?」

他只是坐着不动,由着我打。

我忽然站不住,蹲下去,抬头瞧他的眼睛,泪流满面。

「宋慎,如果我今天没有看见你,我们就完了。你知道吗?」

他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很幸福。」

幸福吗?把你抛在脑后,跟另一个男人走进婚姻殿堂,我会幸福吗?

我攥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宋慎。」

他摇头,伸手拉起我,然后用力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

36

我爸妈的电话也追过来了。

那边还能听见周萱试图劝和的声音。

然而妈妈依旧很愤怒:「纪晓晓,你真的太没有礼貌了,学人家逃婚是吗?你也做得出!」

我说:「妈妈,他回来了。」

那边的怒斥骤然止息,妈妈犹疑着问:「他?那个牺牲了的警察?」

…………

那天,狭小的民宿房间里,宋慎问我,是否考虑清楚了。

还要怎么考虑呢?我失去了他那么多年,每一天,我做梦都想要去到他身边。

他生时如此,他死时也如此。

我含着泪微笑:「我不想要朝夕了,我想要你的一辈子,可以吗?」

他立在窗边,背对着我,整个人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仿佛随时会和黑夜融为一体,再度消失不见。

我忽然有些恐惧,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哽咽:「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我听见一声叹息。

宋慎转身,遮住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下来。

多奇怪啊,我明明忍住了没有哭,可为什么,我的脸庞湿漉漉的?

那天,宋慎说,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他会处理。

于是袁叔叔从云南飞来了北京。

他并没有动用很大的阵仗,但我爸妈望着门口伫立不动的两个便衣,仍然显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袁叔叔和我爸妈说了什么,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妈妈竟然抱着我哭了。

爸爸拍了拍宋慎的肩膀,只说:「你们以后要好好的。」

37

我始终没有问过他是如何在「去世」两年后重新回来的。

袁叔叔隐约提了几句,说宋慎设计让另一个毒贩成了警察的所谓卧底。

在那场焚烧一切罪恶的爆炸中,他逃出生天,却也失去了和上线的联系。

两年里他吃了太多的苦,被猜忌,被怀疑,隐忍蛰伏,最终找到破绽,擒杀了头目,回到了境内。

寥寥几句带过,背后却有无数的惊心动魄。

历史并不会记载,新闻也不会报道,但是祖国会记得。

他和他的战友,是生活在暗处的盾牌,沉默的盾牌。

…………

云南省厅跟江苏省厅交接,宋慎留在了南京工作。

这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我辞职,也跟着他一起前往南京。

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这段日子,我就天天黏着他。

夜里我又做噩梦,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

宋慎揿亮夜灯,伸手抱住我,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一下下亲吻我额头。

我紧紧地抱住他,肌肤相贴,鼻息相近。

他有呼吸,有心跳,他就在我身边,不是空洞的幻觉。

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臂。

我想完全地拥有他,完完全全地,和他在一起。

他僵住了,握住我的手指。

我小声哀求:「宋慎……」

脸贴着他的肩窝,慢慢亲吻他。

从他锁骨的伤疤开始,吻过每一处伤口。

他拢起衣襟:「很丑。」

我把眼泪蹭到被子上,然后抬头看他,微笑:「不丑,那是你的勋章。」

那些伤痕、那些黑暗、那些被岁月刻下的并不优美的痕迹。

都是你的勋章。

手指碰到他肋骨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一点点温暖过去。

在我见不到也无法想象的场景里,这些疤痕是怎么留下的呢?

我不想问,也不想他再回忆。

我只想让他明白,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宝贝。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最后一个吻,气息已经乱了,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宋慎稍稍推开我一些,像在忍耐。

他望向我,眼睛如宝石般闪耀:「你确定吗?」

我肯定地点头,告诉他:「宋慎,我爱你。」

位置陡然发生变化,他低头,俯视着我。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深海,我望进去,陷进去,无法自拔。

宋慎吻了下来。

大海翻涌,小舟难自渡。

最后的最后,我抱住他脖颈,轻声说:「宋慎,我好爱你。」

他亲吻我的额角,声音沙哑:「我也是。」

38

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换过睡裙了,枕侧没有人。

我恍然,想到昨天最后的片段,是宋慎抱着我去洗澡。

有些后知后觉的脸红。

我下床,慢慢走到客厅,看见宋慎在厨房煮面条。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我,微笑:「醒了?去洗漱,马上好了。」

我「噢」一声,并没有走开,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额头蹭着他的背脊,只是想要抱抱他,仅此而已。

宋慎放下勺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就在这里,不会走。」他告诉我,然后低头,亲一亲我的发顶。

我洗漱完毕,他端上来两碗面,一碗是我的,京酱肉丝的浇头。

一碗是他的,只有青菜和零星的油花。

我想都没想,伸手把两碗面对调,絮絮叨叨:「你瘦了好多,你要多吃点肉,慢慢胖回来。」

宋慎抿了抿唇,说:「晓晓,我不吃肉了。」

我愣了愣,那些因为他的归来而疯狂阅读浏览过的、主题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献,一瞬间涌回我的脑海。

我连忙把碗换回来,大口扒拉面条:「那我吃,我也要长胖一点。」

宋慎却放下了筷子。

他慢慢说:「我身上、精神上,存在很多问题。我不能听到尖锐的啸叫、无法开车、不能吃肉,我身上有过多处骨折,膝关节有伤,以后可能无法行走;眼睛也是,失明的风险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我不敢看他,埋头狼吞虎咽,眼泪掉进碗里。

听见他说:「我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所以晓晓,你随时可以离开我。我保证,没有人会去干涉你的选择。」

我看向他,他却微笑。

他是很认真地在给我一项权利,可以随时可以离开他,不用承担任何道义乃至法律的责任。

我也把筷子放下,说:「明天就去领证。」

宋慎的表情有些错愕:「什么?」

我说:「离婚冷静期已经过了,我和唐河的离婚证已经拿到手了。法律没有规定一个刚离婚的女人不能马上结婚吧?还是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他沉默地望着我。

我把自己的碗、用过的锅收进水池,把水开到最大,挤洗洁精,用力地擦掉油渍。

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回他的对面。

「我会开车,以后也可以推你的轮椅,你失明了我做你的眼睛。啸叫没关系,我会捂住你的耳朵;不吃肉也没关系,补充蛋白质的方式不止一种。」

因为有点恼火,我语速有些快,讲到最后,终于慢了下来,看着他。

「你说的所有都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不是分开的理由。我不会和你分开,也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困难。而不是把我推到安全稳定的另一边,自己独自承受所有。」

宋慎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瞪他,眼里蕴了一层泪:「你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真的会生气。」

他俯身,抱住我,声音近乎叹息:「我不会了。晓晓,我爱你。」

39

在他等待手续、我等待 offer 的日子里,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一路上,我的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下来。

敲章的小姐姐都笑了,看向宋慎:「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哦。」

宋慎微笑:「是的,我很幸运。」

走出民政局后,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小声:「幸运的是我。」

幸运这样一个沉默好似深海的男人,允许我走进他的生命。

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有老太太提着满篮的花叫卖。

宋慎付了钱,买了一串,绕在我手腕。

有花香满身。

我惊奇:「为什么你给人编镯子的动作那么熟练?」

促狭地撞他肩膀:「分开的那些年,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宋慎随口说:「没有。有过一段很乏味的日子,我就想象着给你编东西,以此打发时间。」

胸口不知道弥漫着什么滋味,我说不出话,只努力微笑。

他弯腰,折一根狗尾巴草,手指很灵敏,编了个戒指给我。

然后握着我的手,套在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你是我的人了。」他说。

我一个劲点头。

宋慎却笑了,刮我的鼻子:「宋太太,你会不会太好养活?」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枚钻戒。

我捂住了嘴。

以前觉得偶像剧女主角表达惊讶的模式太浮夸,真到了我身上才知道,是真的想要大叫,所以才会下意识捂住嘴。

宋慎取下了那枚草戒指,把钻戒换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对着光看啊看,看啊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慎一直在旁边,微笑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乐太过,好半天才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准确地知道我的尺寸?」

他说:「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我偷偷量的。」

无法想象他蹑手蹑脚下床,去找卷尺量我手指的样子。

这是宋慎,这可是宋慎诶!

我忽然跺脚:「我没有给你准备戒指!」

宋慎忍俊不禁:「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

我拉着他去金店。

导购小姐得知我们今天刚领了结婚证,说要给我们折扣。

「两位好般配。」她这样说。

宋慎颔首,我笑着说:「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导购笑得眼睛弯弯,说:「你们认识多久了呀?」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男朋友也计划着结婚,又担心会不会太快。」

我们认识多久了?

18 岁,在地铁口遇见他;19 岁,和他一起共度生日;22 岁,在异国收到他寄来的邮件;24 岁,失去了他。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收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确信,26 岁,他又回到我的身边。

导购小姐还在笑盈盈地等待。

宋慎回答:「八年六个月零三天。」

有零有整,这样精确。

我忍不住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导购笑着看我:「小姐,你先生很爱你哦。」

眼眶又有泪,我微笑:「是的,我超幸运的。」

40

我把和宋慎的牵手照发给了周萱。

当然,重点是无名指上的戒指。

周萱果然炸了:「纪晓晓!看把你给嘚瑟的!能不能别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了?!」

没过几秒,她又追来一条消息:「妈蛋,看见你们幸福,我竟然也想哭了。」

很快,她又撤回了这条消息。

发过来一条新的:「晓晓,要幸福啊。」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啊,她的心我怎么会不懂?

她不愿意让我想起从前,那些痛与苦都不要再忆起。

她只要我的未来幸福又圆满。

和周萱的聊天让我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跑到书房去找宋慎。

「照片呢?」

宋慎正在用电脑,顺手把我拉到腿上坐着:「什么照片?」

大约是刚喝过水,他的嘴唇沾了点水,看上去很有诱惑力。

而现在这个距离……很危险。

我一抬头就能亲到他。

当然,我也的确这样做了。

都是合法夫妻了,不亲白不亲,是吧。

宋慎托着我的腰,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但实际上却是攻城略地,夺走了我的所有呼吸。

以至于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忘记最初为什么走进书房。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你说照片。」

我拍了拍脑袋:「你是不是问周萱要过几张拍立得的照片?我问她要,她说剩下的都给你了。」

他扶着我站了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一个陈旧的钱夹。

打开,里面是我们的合照,还有周萱单独拍我的照片。

再翻,竟然翻出了一张字条。

宋慎脸色微变,伸手要来抢。

他很少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更好奇了,拿着纸条一溜烟跑到客厅,边跑边看。

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那字条上,是他大学时代的字迹,他写: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牺牲,请将这些照片烧给我。宋慎。

我把字条和钱夹都递还给他。

宋慎接过,表情有些尴尬:「去卧底前,会让写遗书。我没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就……」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我紧紧抱住了他。

他停顿片刻,也伸手,反抱住我,一遍遍抚摸我的长发:「对不起,晓晓。」

41

我怀孕了。

我们没有刻意避孕,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卫生间里,看到验孕棒显示结果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大放烟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

宋慎在书房整理文件,我推门,走进去。

他抬头,看见我,笑着问:「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火锅?炒菜?」

我问他:「孕妇有什么忌口吗?」

他认真想了想,说:「不能抽烟喝酒?其他的应该没有忌讳,从医学角度讲,正常的饮食都可以……」

我望着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到一半的话顿住了。

很惊讶,很不可置信,轻轻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这里?」

我把验孕棒递给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间,他很想把我抱起来,兴许是顾及到这位还没有黄豆大的小宝宝,他停住了。

然后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书房里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会儿?」

他依言在我身边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长发里,轻轻托着我的脑袋,然后低头亲了下来。

耳鬓厮磨。

渐渐地,由坐变躺,我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睁着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以至于我有些惊奇。

「原来你的耳朵会变成粉红色。」

他静默了片刻,说:「你也很容易变成粉红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我的脸腾地一下烧红。

习惯性地想找东西遮住脸,奈何抱枕都被抛到了地上。

最后只好埋在他的肩窝,闷声说:「宋慎,你好像学坏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调戏他。

宋慎学着我,也压低声音,告诉我:「从前有所顾忌,现在没有了。」

我似有所觉:「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以后会更坏一点。」

42

宋慎开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们俩都休息的时候,他陪我去做产检。

四维彩超影像里,宝宝懒洋洋蹬腿,并不太配合。

宋慎专注地看着屏幕里模糊的影像,看得比我还认真。

医生收起探头,笑了笑:「宝宝很健康。」

又叮嘱宋慎:「到了现在七个月的时候呢,睡眠也许会更困难,需要更加照顾孕妇的情绪,怀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阵点头,看上去像是要把医生的话都背下来。

我忍不住微笑。

岁月很神奇,不是吗?

最初认识宋慎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那个表情疏离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会陪我站在产科诊室,认真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从医院出来,路过电影院,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连忙去翻院线信息:「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动作片,啊,我们去看这个,爱情片。」

动作片免不了有厮杀搏斗,不想让他看见。

他说:「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对蹦蹦跳跳的情侣。

他平淡地说:「好像很久没有陪你进过影院,做正常情侣应该做的事情。」

我微笑,摇了摇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弥补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几年吗?」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场的时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电影,看到后半程,我已经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时候,影院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几个,在等彩蛋。

倒映了银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发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咳了咳,说:「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声笑起来:「嗯,都怪宝宝。」

他慢慢扶我起来,又慢悠悠走出去,准备打车。

新街口很热闹,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铄,特有气质。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过去:「我老了我也这么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离?」

我问:「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老伴儿太好看了,怕其他老头跟我抢。」

我笑起来,想说话,突然被一阵喧哗给打断。

一栋大厦的窗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小孩儿,死死拽着窗框,摇摇欲坠。

宋慎也望过去。

下一秒,他大步冲了过去——

同一瞬间,那孩子彻底脱力,从窗框连接处,狠狠往下坠。

我捂着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着的孩子已经被其他人接过去,宋慎按着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连忙打 120,扶着腰跑过去问他:「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是不是很严重?」

他松了眉头,安慰我:「没事,中途有卸力,并没有很痛。」

撒谎。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没事,我又不是没学过物理。

周围有人拿手机在拍视频,嘴里念念有词:「卧槽,在新街口,这小孩儿一下就掉下来了,家长还是要注意……」

我急忙挡住宋慎的脸,喊:「你们别拍了!都别拍了!」

宋慎也反应过来,压低了帽檐,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没事,我们走吧。」

没有等救护车,我们匆匆离开现场,步行去的急诊。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担心他的胳膊,担心那些视频。

宋慎在被医生打石膏,还分神安慰我:「没关系的,晓晓。隔了那么远,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脸的概率很低,你别担心,好吗?」

44

事与愿违。

这天,周萱给我发来一则视频。

视频里,小男孩摇摇欲坠,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奔跑过去接。

掉下来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檐,露出了他的正脸。

…………

视频的声音还在继续:「快准狠一把接住,什么是平凡英雄?这就是平凡英雄啊!」

这条视频的点赞量已经超过十万,我无法推算浏览量会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这条视频。

评论区里都在赞美,我却看得手脚发凉,胸口发闷。

脑海里涌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象,我想喊宋慎,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手机从手里滑下去,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宋慎从书房出来,循声望来,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他半蹲下来,担忧地问:「晓晓?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温热的、鲜活的。

视频播放结束,又开始循环,路人激动的声音响起:「卧槽卧槽那小孩儿要掉下来了——」

宋慎捡起手机,瞥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拍了拍我的手背:「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来处理。」

说完,他起身,去阳台打电话。

我木着手指,一遍遍刷新视频。

宋慎回来,握住我的手,说:「晓晓,不要看了,会删掉的。」

眼泪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只掰开他的手,低着头,继续滑动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刷新了多久,终于显示「该视频已删除,请返回首页观看更多精彩视频」。

我松了口气。

宋慎慢慢从身后抱住我,完全将我笼罩。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气息。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痛:「对不起,晓晓。」

我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说对不起,宋慎。」

义无反顾救人不是你的错。

隐姓埋名做卧底也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好人,顶顶好、顶顶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该说对不起,唯独不应该是你。

我转身,捧着他的脸。

阳光照进来,我看得很清楚,他长而翘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湿意。

45

预产期将近,我们去医院做最后一次产检。

医生笑着说宝宝很健康,又说宝宝不爱动弹,将来一定是个慢性子。

我也跟着笑起来:「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稳。」

宋慎的表情却像是有些遗憾似的。

医生开他玩笑:「怎么了,不乐意吗?」

宋慎笑了笑,只说:「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医生笑了起来,打趣:「那你们再努力努力,多生几个,总会有像妈妈的。」

他一贯不理会这些玩笑,此刻却认真颔首,很认可似的:「如果我太太愿意,的确可以。」

我有点脸红,跟医生道谢过后,牵着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碍,我怀孕后,他就不让我开车了。

车汇入主干道,在红绿灯处停下。

我偏过头去看他。

岁月对他格外宽容似的,明明比我还大了两岁,他却年轻英俊得好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宋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动声色:「怎么了?」

我笑嘻嘻:「帅哥,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经有家室了。」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却忍不住笑起来,靠着座椅,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这里,一定恨铁不成钢地大喊:「纪晓晓,你会不会太好哄啊?」

可是没办法,宋慎随便说点什么,我都很开心。

就好像,我生来就是要爱他的。

红灯转绿,车辆继续往前移动。

前面却像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两辆车紧紧挨在一起,车主在人行道上吸烟。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没有多想,指着右边:「是不是可以转向呀?那条路也能走——」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砰砰砰几声枪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现前挡风玻璃碎裂了。

宋慎脸色森寒,手握着方向盘,青筋暴起。

他偏头说了句「坐好」,紧接着车子急速转弯,引擎发出轰鸣。

我抓着扶手,慌张地看向窗外,看见方才那两个吸烟的车主,不知何时已经丢掉了烟,手里拿着枪。

这里是闹市区,竟然有人射击。

周围一阵喧哗尖叫,人群四散跑开,依稀能听见有人哭喊:「喂,警察吗,这里有人开枪了!」

不知为何,我很确定,这两个人是冲着宋慎来的。

我浑身都在发抖,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给袁叔叔。

嘟——嘟——嘟——

只是几秒,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见其中一个人跨上车,原本看上去剐蹭严重的车立刻启动了起来,顺着我们的路线,追了上来。

另一个则站在原地没有动,眯着眼,举起枪。

袁叔叔的声音终于传来:「喂,晓晓啊?」

手机已经掉落。

我扑上去,抱住了宋慎。

砰——

子弹穿过了我的后背,痛意汹涌澎湃,小腹有难以言喻的下坠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痛感淹没了一切,我想闭眼,却闭不上,大颗大颗眼泪往下掉,心脏一瞬间暖,一瞬间又变得凉。

宋慎紧紧抱着我,我看见他脖颈上有血。

努力去看他,幸好,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只是我的血而已。

他拿衣服包扎着我的肩膀,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慌张,手竟然在抖。

源源不断的血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指尖。

46

又有车辆轰鸣的声音,然后车尾被撞,整辆车都向前滑行,发出了剧烈刺耳的摩擦声。

连续的撞击,像要把我们撞死。

宋慎伸手摸摸我的脸,哑声:「晓晓,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

他松开我的手,表情一瞬间变得森严冷酷,他从腰后取出一把枪,哐当打开了车门。

我仰着头倒在副驾驶上,尖锐的疼从后背弥漫到全身,仿佛有把刀将我剖开,从上至下,宛若凌迟。

砰砰砰几声枪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接着有警笛呼啸而来的声音。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里,袁叔叔还在不断问话:「晓晓?晓晓?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却无力回答。

浑身都好冷,小腹不断有痛感,眼前闪过白光。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冷……

…………

醒来的时候是在救护车上。

我的口鼻被戴了氧气罩,宋慎浑身是血,跪坐在我身边,双手死死握住我的,脸色白得吓人。

幸好,他看上去没事。

我眨了眨眼,却发现根本无法说话,浑身都在痛,骨头好像被一寸寸碾碎。

「不要死,晓晓,求求你,不要死。」他颤抖着,脸颊贴上我的。

脸庞感到一点点暖意,我费力去瞧。

那竟然是宋慎的泪水。

滴在我脸上,却像是砸在了我心里。

后背乃至小腹的疼痛顿时都不算痛了,我颤抖着想抬起手,告诉他不要哭。

抬不起来,也说不了话。

老天,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这样也不行吗?

老天,我好累,好冷啊,不要,我不要闭眼,让我和他说说话……

什么仪器发出尖锐的鸣声,医生护士都围了过来。

宋慎不断地在我耳边说:「不要睡,晓晓,不要睡。」

我费力摇头,手指终于够到他的脸颊。

他哆嗦着将我的手指贴在他脸上,声音都在抖。

「你不要睡,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有一次老大怀疑我们中间有内鬼,把我们丢在深山自生自灭。那个时候我被流弹打中了腿,夜里有狼闻着味道过来,我跑不了,已经想放弃了。幻觉里,我听见了你的哭声。我想到你还在等我,就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到了狼的身上,一点点爬回了公路。」

他哽咽着,眼睛红得吓人:「晓晓,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疼痛慢慢无法感知,我拿手抹去他的眼泪。

一开口,就有血沫涌出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不要哭,宋慎。下辈子,我还来找你。」

剧烈咳嗽,剧烈倒气,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宋慎紧紧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

黑暗涌来,浸没一切。

所有感官都在渐渐失去功能。

混沌的时空里,我又回到 18 岁那年的秋天。

我从车窗外探出头,看见淅沥的秋雨中,那清冷的男孩子撑着伞,独自远去。

车在往前开,他在往后走。

这人生漫长而短暂,我有幸与他擦肩,共度朝夕,也算幸运。

…………

曾经有一个人,我爱他重过生命。

我向佛许愿,求他平安,哪怕用我的来换。

这一桩交易,我并不算亏。

宋慎,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正文完)

【周萱番外:潇潇雨歇】

1

接到宋慎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倒水喝。

手里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砸在地上的,我妈循声出来,看见了,吓一跳:「周萱你干嘛呢?烫到了没?」

我抓起外套就走。

晓晓在抢救,她竟然在抢救。

电话里,我追问:「是难产吗?」

宋慎的声音很痛苦:「不是……是我害了她。」

我赶上了最快的一列高铁,到站直接打车去医院。

司机问我:「家里有人在医院呢?」

我拿额头抵着玻璃,答:「是我的好姐妹。」

要等着我啊,要活着啊,晓晓。

电梯间人太多,我从消防通道往上跑。

十楼,十楼。

推开门冲出去的时候,看见宋慎浑身是血,站在抢救室外面,失魂落魄,一动不动。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警惕地护着他。

我飞奔过去,那枪口就毫不留情地对准我。

我快吓到腿软,宋慎慢慢回过头,哑声说:「这是我太太的朋友。」

于是枪口放下。

我不敢大声说话,轻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慎恍惚着说:「是毒贩。他们的目标是我,晓晓替我挡了子弹。」

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颤抖着,拿手遮住了脸,不再说话。

我握着座椅扶手,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抢救室的灯熄灭了。

门打开。

医生推着转运床出来,那床上蒙着一块白布。

我捂住了嘴,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顺着指缝滴下去。

医生说:「子弹穿过了大动脉,患者失血过多,多器官衰竭。送到的时候,胎儿已经在母体中窒息了……节哀。」

宋慎整个人晃了一下,伸手揭开那张白布。

晓晓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角。

一滴眼泪顺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滑下去,滴在了晓晓素白的脸上。

宋慎擦干净了手,很认真、很耐心地,一点点揩去了那滴眼泪。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2

晓晓葬礼那天,我请了假,带上她留在我这边的东西,又去了南京。

那张遗照里,她笑得真漂亮,没心没肺的,像我刚认识她的样子。

灵堂里,晓晓妈妈哭得肝胆俱裂,晓晓生前的朋友都来了,忍着眼泪,劝阿姨节哀。

宋慎立在最角落的地方,穿了一身黑,整个人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凝望着她的遗像,一动不动,像道影子。

我走过去,把晓晓的东西交给他。

他迟缓地看了那个小盒子一眼,问:「这是什么?」

我说:「是晓晓抑郁症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她放在我这里的信。我没打开看过,她只说如果有一天她没忍住,自杀了,希望我把这些全部烧给你。」

宋慎接过,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哑声说:「谢谢你。」

我摇头,没忍住,还是说:「她最爱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短暂笑了一下,说:「对,她最爱的就是我了。」

3

葬礼过后,我失去了宋慎的消息。

只听说他把全部财产赠送给了晓晓的父母,然后,不知所踪。

餐厅的电视在播新闻,说日前南京闹市区有人持枪抢劫,一名女性不幸遇难。

过程中,多名南京市民见义勇为,开车阻止罪犯进一步行动,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

同事问我:「周萱,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抹掉眼泪:「辣哭的吧。这家店的辣椒太辣了,你也少吃点,哈哈。」

同事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看向新闻,说:「这年头抢劫犯真嚣张啊,不过你听说没有,好像说路人里就有一个警察,枪法贼准,当场击毙了那两个罪犯。」

眼泪又滑下来,我若无其事道:「是吗?没听说啊。」

同事夹着菜,随口说:「要我说,就该多一些这样的警察,看那些坏人还硬气不。」

顿了顿,她又说:「但说实话,这年头做警察的家属,那可太提心吊胆了。唉,前儿我大姨给我介绍警察,我都给拒了,我可没那大心脏。」

我的眼泪闷在喉咙里,大口喝着水,以做掩饰。

水呛到了喉咙,我拿纸蒙着脸,终于有理由放声大哭。

同事吓到了,连忙拍我的后背:「周萱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在这则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新闻里,我失去了一个亲如姐妹的朋友。

她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迎来了死亡。

老天爷,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宋慎番外:梦里朝夕】

1

六岁那年,宋慎见过一场大火。

虽然周围的人都说他并没有见过,但那场火燃烧在了他的脑海里。

以至于之后的十多年,那场火的灰烬依然飘飘摇摇,掉落在他的人生中。

在那场火里,他失去了父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还在等出差许久的爸爸妈妈回来。

说好了的,他们会带一个奥特曼蛋糕给他的。

可他们食言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宋慎再也不过生日。

十八岁那年,高考填志愿,一排下来,他填的全都是警校。

袁国明欲言又止,劝他:「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

对烈士遗孤,国家总有些优抚优待。

宋慎回答:「这就是我喜欢的专业。」

从十多年前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职业目标。

袁国明又说:「那么到了大学,就可以开始谈恋爱了。我可听你班主任说,你高中班里、隔壁班里,包括学姐学妹,都有不少暗恋你的。」

宋慎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国明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托大说一句,我把你当半个儿子。我希望你有健全、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始终活在过去。」

宋慎点了点头,提交了志愿,关上电脑,回答:「好的,我会的。」

然后拎起外套,说一声:「我先去打球了。」

带上门走了。

袁国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宋慎的回答只是为了哄他开心,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2

在警校,宋慎是学得最认真的一个。

他身体素质好,加上肯吃苦、肯钻研,把什么都学到了第一。

老李觉得找到了个好苗子,打电话去在宋慎户籍地的战友拉家常。

想了解这孩子的家庭情况,顺便把他留在北京。

北京好啊,北京有好去处,光荣的,给全家长脸的去处。

那战友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他要真想过那种生活,当初也轮不到你们警校收他。

老李碰了一鼻子灰,仍然没有断了这个念头,总想着再劝一劝。

年轻人,心性不定,哪里就会定死了呢?

宋慎长得好看,性格也沉稳,不仅长辈喜欢,女生也很喜欢。

兄弟们受人之托,问起宋慎心意,他只说不打算谈恋爱。

他的生命里有太重要的事情,留给他自己的空间并不多。

他本就稀薄的情感,大半留给了那个目标。

剩一小半,留在梦里,让他反复回到六岁以前,一遍遍重演和父母在一起的温馨时刻。

学妹一茬茬地进来,总有新鲜人好奇想折那朵高岭之花。

宋慎一贯点到为止、冷淡疏离,姑娘们也都识趣,渐渐换了方向。

良禽择木而栖,他就成了树梢上最孤高的那一支,永远有人伸手,却永远摘不走。

3

在纪晓晓出现之前,宋慎是不相信所谓「正缘」的说法的。

他是无神论者。

那天突然被人叫住的时候,宋慎已经不太能想起这个女孩子到底叫什么。

姓张还是姓纪来着?

只是在派出所签名的时候瞥见了一眼。

宋慎拒绝了她的邀请,却留意到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她从期盼到失落的表情太过熟悉,令宋慎想到了六岁的他自己。

于是拒绝的话绕了个弯,再出口的时候,他问:「要不要喝咖啡?」

哥们儿促狭地拿手肘撞他:「不容易啊,铁树开花了这是?」

宋慎却觉得那并非男女之情,硬要形容的话,更像是给路边遇到的小猫拆一罐猫粮。

不忍心而已。

所以在她结结巴巴地表露心意的时候,宋慎明白地告诉她,自己一辈子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请另觅良人,就像那些曾对他有意的女孩子一样。

又过了很久,宋慎已经快忘了那个叫作纪晓晓的女孩子。

他又碰见了她,在地铁上。

拥挤的人群中,她显然没有留意到他,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但就是这样的她,在看见有咸猪手的时候,第一个跳起来大骂,把另一个女孩子护在了身后。

多好笑啊,她其实还没有被保护的那个女孩子高,对峙的时候手也在抖,却偏偏一步也没往后退。

宋慎找来了地铁警察,地铁警察很快把他们移送下站。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纪晓晓又缩回去,继续垂着头,继续没精打采。

宋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4

宿舍夜聊时,一致认为: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始于怜惜心与好奇心。

很多年后,宋慎被纪晓晓追问当初为什么会允许她成为他生命中的「意外」时,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怜惜心与好奇心。

看到她的时候,会不忍心拒绝,会心软,会想要保护她。

尽管他还在犹豫,担心自己会给她带来伤害,但她已经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朝夕。」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太快,宋慎始终不敢放任自己去爱她。

他曾纠结是否该明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把爱都捧出去。

但多年之后,在中越边境命悬一线的时刻,宋慎总是非常庆幸。

曾经他表现出来的爱越少,如今她就越容易抽身,不是吗?

宋慎又开始做梦。

梦里却不只有年轻的爸妈,还有蹲在卫生间里,悄悄哭泣的她的身影。

宋慎想起来分手那天,晓晓是如何祈求着他,可以不要任何联系,只想知道他还活着。

而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后来,他即将执行一个极端危险的任务,暴露的风险很大。

出发前,宋慎委托他的上线,敲下了那封定时邮件。

他没有给任何人留遗书,他只是想让晓晓以为,他还平安地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她很爱哭,他不希望她哭。

再后来的事情在脑海中只剩影影绰绰的片段。

省厅请来的心理医生告诉宋慎,那是人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最残忍的剔骨、剜肉、砍头的回忆,都被过滤掉,最后剩下一些尚有实感的痕迹,留在他年轻而伤痕累累的身上。

治疗还没有结束,宋慎听说了纪晓晓要结婚的事情。

他连夜赶到了北京。

真正站在酒店门口,看见她挽着新郎的手臂微笑的照片时,他忍不住问自己:宋慎,你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双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宴会厅。

签到台边,一个圆脸的女孩子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宋慎看见她手边一沓礼金,才反应过来,立刻走出了酒店,去最近一台 ATM 机取钱。

他随身带着的那张卡里只有十万,于是他就取出了十万。

那圆脸女孩子惊呆了,把笔拿手里,问他叫什么名字。

宋慎沉默了许久,笑了笑,说:「不用写名字,我进去坐坐就好。」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周围大概都是新郎的亲朋好友,正在讲这一对郎才女貌,实在太合适。

他就默默地听着,从旁人口中,一点点拼凑起他所错过的,她的这些年。

她去了瑞士留学,导师非常欣赏她,想留她继续读博士。

她却说自己想早点回到国内,于是回到了北京,就在自己本科学校的附近找了份工作。

他们又说起新娘太瘦,另一人则笑着说:「让阿河多做好吃的,给她养胖些。」

宋慎忽然觉得自己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他斟了杯酒,冲着舞台上互道誓言的新人,遥遥举杯。

从边境逃脱后,他的视力下降得厉害,等待着接受相关手术。

于是他并没有看到,舞台上的新娘忽然愣住,忽然泪流满面。

同桌的亲朋好友还在热烈讨论,猜测新娘是否愿意生二胎,孩子是外婆带还是奶奶带。

宋慎把酒杯放下,起身走了。

21 岁那年,他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

他希望他的女孩幸福。

今天这个愿望实现了,真好。

5

从云南打过来的电话震得手机没停过,是要劝他赶紧回去接受治疗。

他的内脏、骨头、眼睛和耳朵,都需要漫长的治疗。

他关了机,把手机丢在一边。

听到狗叫声的时候,宋慎正在收拾回去的行李箱。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狗叫声间隙,似乎有熟悉的哭声。

可他又觉得是自己幻听,因为无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界的时候,他也时常听见她的哭声。

很小声,很细弱,像猫一样的哭声,让他不要死。

而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还穿着漂亮的婚纱,接受着亲友的祝福。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迫使他放下手中的衣服,打开门,走出去。

然后,宋慎看见了她。

本该光彩照人的新娘子,正蜷缩在墙角,双手遮着头。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耳朵像被人用重锤抡过,他的世界都在嗡鸣颤抖。

宋慎抱起了她。

她的眼睛里全是泪,以至于她并没有发现,他拿帽檐遮住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经泛了红。

他们拥抱,亲吻。

本能告诉他,他很想念这个姑娘,非常非常想念。

然而她的手抚摸上他胸口的刀疤,他忽然清醒过来——

他是个半只脚被地狱里的魔鬼拉扯住的人。

而她,今天是她的婚礼,她有爱她的丈夫,会有幸福安稳的后半生。

宋慎推开了她,坐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他一直认为,晓晓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唯独对她心动,也无法解释她对他始终如一的等待与爱护,究竟源自哪里。

误会解除,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图景,被她亲手捧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家里,有猫,有盆栽,有阳光。

最重要的是,有她。

无论是她早上醒来蓬松着头发没睡醒的样子,还是她渐渐又恢复的撒娇耍赖的样子,都很可爱。

让他走在路上想起来时,都忍不住会微笑。

失而复得,是上天最大的惊喜。

就像宴席上男方亲友所说的那样,晓晓的确是太瘦了。

宋慎变着花样给晓晓做饭,只希望把错过的那些,都补偿给她。

打扫房间时,他发现了她用以稳定情绪、缓解睡眠障碍的药物。

但她没告诉他,他也就假装并没有发现。

只是深夜,她在梦中流着泪喊他的名字时,宋慎会想起那些药。

一遍遍提醒他,在他「死去」的那两年,她是如何煎熬、如何痛苦。

他从没告诉过她,倘若那天在民宿中,她没有拦下他,他就会彻底消失于人海。

因为遇见她之前,宋慎为自己安排的结局是同归于尽。

支撑他爬出地狱的,是她的爱。

他没有为自己计划过未来,除了她。

宋慎的人生,以 28 岁为分界。

28 岁之前,他为了打掉贩毒集团而活。

28 岁之后,他为了那个将他从深渊中捞起来的女孩子而活。

7

可是老天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这大约是宋慎人生中最接近圆满的时刻,他和她有了家,有了安稳的工作。

即将出世的宝宝也早有干妈和干爷爷送来平安扣与长命锁。

各种胎教的音乐、视频,全方位无死角地在家里播放。

晓晓走着走着,会突然低头跟肚子里的宝宝对话。

「宝宝,你很想吃冰淇淋对不对?可是爸爸不让诶,怎么办呢?」

他失笑,只好屈服于尊贵的孕妇大人,在冬天买一盒冰淇淋,让她尝一小口。

看上去,那些金钱、暴力、血腥,都离他的生活很远了。

他被晓晓感染,也开始想象一家三口的生活。

晓晓兴致勃勃地自己买棉布做针线活,做到一半觉得麻烦,又是宋慎捡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出一件小衣服。

隔天晓晓醒来,看着那衣服惊叹,各种撒娇,要他再给大人也做两件。

「这样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亲子装了,全世界独一无二,超酷的好吗?」

于是拿惯手枪和匕首的那双手,不得不挑灯夜战,去缝制那组据说「藏着爸爸的爱,宝宝一定会很喜欢」的亲子装。

每逢这种时候,晓晓弯弯的笑眼里,总是藏着一点点狡黠。

可他甘之如饴。

后来,在她的墓前,他把这三件大小各不相同的漂亮衣服都烧掉了。

连同周萱转交的晓晓的遗物,她带着泪痕的情书,还有他与她的合照。

烧给晓晓,烧给未曾谋面的孩子,以及,提前烧给他自己。

他们很快就能再团聚,他很确信。

8

就像无法回忆起曾经受苦的细节那样,那个枪声响起的傍晚所发生的事,宋慎也无法完全忆起。

他问心理医生:「有没有办法全部回想起来呢?」

心理医生说:「这是大脑在自我保护,你如果要强行回忆,会对你造成损害。」

他说:「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得想起来。」

心理医生不解。

就看见这个瘦削的男人对着窗外笑了笑,那笑容极度悲伤。

他说:「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画面,我得想起来才行。」

心理医生并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但她知道,倘若这个叫作宋慎的男人一遍遍回忆妻子去世的画面,他必然会陷入漫长而无法自拔的痛苦。

宋慎中止了治疗,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后一个对宋慎有印象的人,应该是南京某墓园的管理员。

非年非节的,墓园本就来客稀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就更加无人来访。

管理员听着收音机,昏昏欲睡。

然后玻璃被敲响。

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撑着一把黑伞,裤脚已然湿透。

管理员连忙让他进来登记。

他注意到这个叫作宋慎的年轻人带着一盒蛋糕来,就多嘴问了一句:「今天是你家人生日啊?」

年轻人微笑着说:「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他明明带着笑,管理员却觉得自己大约说错了话。

恰好收音机里传来戏腔,唱的是牡丹亭。

婉转而悠悠,唱一句是: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年轻人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很久才记起要放下笔。

「我先走了。」他说。

管理员走到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没入倾盆大雨之中。

天与地之间,山与山之间,仿佛只剩他这么一个背影。

管理员不由回想,七八十年代听过的那首歌,歌词是怎么写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完)备案号:YXA1MKQQ0ldSL6PEDndiDb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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