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2022-12-15T00:00:00Z | 4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12-15T00:00:00Z
十八岁这年,母亲收了五两银子,将我嫁给远近闻名的克妻男季松竹。
在我之前,他两任妻子都是在婚前三日急病而亡。
01
母亲拉着我的手摩挲:「大妮,你莫要怪母亲。虎儿今年已经十四,你表妹非得五两银的聘礼才肯嫁啊!」
冬日天寒,我日日要浆洗一家人衣服,要洗菜做饭,手上生了许多冻疮。
被她搓得很痒。
我抬头看向屋外。
爹爹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着水袋烟,并未看我一眼。
他早就忘了吧。
弟弟们未出生前,他也曾让我跨坐他肩头,与我玩骑马儿游戏。
还哈哈笑着说以后定要为我找个身强体壮好夫婿。
我收回目光,低声应:「不怪,季家很好。」
因为前两任娘子没入门就病亡,这次季家特意去问过大师,说婚事务必低调,不可惊扰煞神。
所以出嫁那日,便由父亲赶着牛车,将我送进季家。
牛车上,甚至连红花都没有一朵。
走到半路,天空飘雪。
我穿着母亲特意新做的棉袄,冻得瑟瑟发抖。
因为棉袄看着蓬松厚重,里面塞的多是芦花而不是棉絮。
冬日寒风凛冽,如刀子一般刮着我的脸。
道路旁就是深沟,仔细看去让人眩晕。
我想,或许牛脚一滑,我就会跌进去。
结束我这短暂辛苦的一生。
然天不遂人愿,快到午时,牛车顺利到了季家村。
一直沉默赶车的父亲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把你全头全尾地送到了。」
婆母和未来夫婿已经等在村口。
见我们安然无恙,婆母喜不自胜:「庙里的神仙说得没错,你果然能扛得住松竹的八字。」
我偷偷看了未来夫婿一眼。
他穿着一件深绛红色新衫,鼻头冻得有点红,身姿挺拔瘦削,朝着我浅浅颔首。
他往前几步:「岳父大人一路辛苦,我来赶车吧。」
父亲让到一边,结果季松竹拉了半天,老黄牛纹丝不动。
婆母讪讪笑:「这孩子自小读书,没做过农活。」
父亲又接过绳子:「老黄认生,还是我来。」
虽说没有宴请宾客,可婆母还是准备了不少菜。
她给我舀了一碗热鸡汤,里面有一只大鸡腿,「一路上冻着了,快喝点热乎的。」
我迟疑了几秒,将鸡腿夹给季松竹。
小声道:「夫君,你吃。」
父亲在一旁赔笑:「大妮自小能吃苦,不用太娇惯。」
02
季松竹淡淡笑了下,又夹回我碗里:「你瘦,你吃。」
婆母也劝:「吃吧吃吧,还有呢。」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眶不由红了。
自弟弟出生后,我再也不曾吃到过鸡腿。
吃过饭,婆母留父亲住一晚,他却急着要回去:「家里事多,走不开。」
婆母给了他一包煮熟的鸡蛋:「带回去给孩子吃。」
父亲推辞一番接了过去。
我跟着送到门口,他回过身:「不用送了,往后这就是你家,好好孝顺婆母,伺候男人。」
风雪烈了,迷人眼,我却哭不出,只点点头:「嗯。」
他都赶车走出一小段,又匆匆回来,从腰间摸出小小碎银子塞我手里:「拿着吧,别跟你母亲说。」
乡下人嫁女子,嫁妆一般是被子、花布这些。
母亲准备的东西看着又大又多,可婆母上手一拎,就变了脸色。
我知道,那些看着厚重的棉花被里,缝的都是芦花。
我局促又羞愧。
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碗筷收起拿到井水边去洗。
刚把水提上来,婆母风风火火过来了。
她抢过我手里的碗:「哪有要你一个新媳妇干活的道理。」
她放下碗,看到我手上斑驳的冻疮,长长叹口气:「快,进屋陪松竹去吧。」
夫君正坐在炕上看书,并未写字。
见我进来,他白皙的耳朵红了红,往一侧让了让。
那一页书,他看了一整个下午。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婆母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说我太瘦,要多吃点。
她是真的待我好。
用完晚膳,婆母点了红烛,又在炕沿贴了两个红囍字。
她拍着我的手:「松竹命不好,婚事也不敢张罗,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不委屈的。」
红烛燃了过半,夫君还在看白日里那一页书。
我小声问:「夫君不睡吗?」
他清了清嗓子:「这就睡了。」
说着就要去吹蜡烛。
我拉住他:「不能吹,吹了就没法到白头了。」
他坐在床沿,摇曳的烛火里,神色有点颓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读书又一直不中,与我共白头,也恐委屈了你。」
关于他的事,早有好事的乡亲与我说过。
据说他聪慧至极,十二岁就已是乡里的童生。
然而自那之后八年,每次秀才考试,他总是落榜。
明明考完,他默写的试卷,均得到一致好评,可最后一放榜,总也没有他的名。
加之两任妻都在新婚前死了,乡里人人都说,他是扫把星转世。
若非如此,以他的家境和相貌,也轮不上我。
我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你很好,婆母也很好。」
「能嫁给你,我一点也不委屈。就是我不识字,不知夫君是不是嫌弃?」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突然就笑了,语气那般柔和:「咱们从前见过,你忘了吗?」
「去年夏日一场暴雨,我忘记带伞……」
我想起来了。
那日我拿着家里的三十个鸡蛋去集市售卖,回来时遇到暴雨。
路边也无避雨之处,幸得好心农妇给了我片大荷叶。
顶着走了一段,遇到个书生护着一大摞书,淋得鼻子眼睛都瞧不清楚。
看着怪可怜的。
我自幼吃苦长大的,也不怕这点风雨,于是将荷叶塞给他,冒雨回了家。
我很意外:「原来是你!」
这亲事,似乎多了点命定的味道。
我颤着手摸索他的衣扣:「被窝已经热好了,书明日再看吧!」
03
他脸色绯红一片,顺势脱衣进了被。
没想到他瞧着瘦,力气倒也不小。
事后,还不顾冷地爬起来去给我拧毛巾擦身。
于我而言,这就是神仙夫君,金玉良缘。
睡去前,他亲了亲我的唇:「书里说的温香软玉,原是如此滋味。」
我羞赧地缩入被中,脑中突然闪过一些画面。
一个年轻男子送了他块墨,他于考场上用了。
又一幕是考官阅卷,一展开他的卷子,便喷嚏连天,涕泪齐下。
于是匆匆扫过一眼,便将卷子放到落榜那一堆。
再一幕是他颓然地站在府学门口,轻飘飘的雨滴像是要压弯他的脊梁。
我身体一颤。
季松竹却笑了:「不必害怕,我不闹你了,睡吧。」
我困倦极了,沉沉睡去。
「娘,她不会有事吧,怎的还没醒,我去唤一声。」
婆母压低声音:「叫醒她作甚,还不是你昨晚不知轻重……」
「她那亲娘就跟后母似的,太磋磨她了,让她好好睡睡。」
皑皑白雪反射日光,亮灿灿地落入房间。
炕还暖融融的。
不像在娘家时,我的屋子离灶头远,炕总是没热气,被子硬邦邦,被窝永远是冷冰冰的。
我翻身下床,季松竹马上推开了门。
迅速扫了我一眼后,耳根微红:「若是累,再睡会。」
我撑着床站起来:「不累的,我经常干农活,身体好着呢。」
婆母不许我碰冷水。
「你这双手再不养养,这冻疮就好不了,一到晚上挠心挠肺地痒。」
季松竹白日里认真看书,到了晚间,少不得也要跟我胡闹一通。
大约是婆母叮嘱过,他节制多了。
入睡前,他照例会亲一亲我。
那些细碎的画面,日复一日被补充完整。
那个同窗叫周理,他家开了笔墨铺子……
有人称阅卷官徐老。
如此半月好吃好喝,我感觉之前的衣物竟穿着有点紧。
夜间松竹搂着我:「娇娇,你总算胖了些。」
二月底天气还很严寒,松竹又要去参加院试。
出发前晚,婆母道:「松竹,你自幼聪慧,几乎过目不忘。若是这一次还是考不上,那便是命,往后你就与娇娇好好过日子。」
松竹慢慢扒着饭粒,沉沉应道:「嗯。」
烛火摇曳,他神色凝重郁结。
我想到连日脑中画面,不由问:「你是不是有个同窗唤作周理,他家开了个笔墨铺子?」
04
「你如何得知?」
「州里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季松竹放下筷子:「你还知道徐教喻?」
我摇摇头:「不知,就是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些画面。」
我将所见之事细细说来,婆母神色大变。
松竹皱眉:「鬼神奇幻之说,圣人皆云……」
婆母一把打断他:「你闭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娇娇从未出过这个镇子,却能知晓这些,这就是老天爷在帮你。」
「你万万要防着,不可再用那个周理所赠之物。」
「你的饭食我也为你准备好,你就闭门不出,谁也别见。」
我与婆母连夜忙活,热气腾腾里,我问:「母亲,您信我?」
「当然,咱们是一家人,你还能害松竹?」
我小时候亲弟弟小豹,也闪现过他发高热,不治而亡的画面。
我告诉母亲,她不信。
后来小豹真的发热死了,母亲说我是扫把星,小豹就是被我咒死的。
后来她也不让我碰小虎,我自然也没预见过什么。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跟婆母便送松竹出门。
一路上遇到很多早起浆洗的婆娘。
婆娘们嘴碎:「哟,又去州里考试啊?这次一定能考个秀才回来吧!」
话音刚落,一群人就捧腹大笑。
里正家的胖婶叹气:「季五,不是婶说,你空有文曲星的才,就没有文曲星的命。就好好待在家种田吧!」
婆母眉毛一竖,冷冷笑道:「怎么着,我家儿不愿意娶你那胖闺女,你现在还有气呢?」
婆母握着我的手:「主要你家闺女脾气好,秉性差。你瞧瞧我这水灵灵的儿媳妇,谁见了不说好!」
胖婶气得肥肉直抖:「得意个什么,你儿子种田,你孙子以后也种田!我闺女可是在与张秀才议亲了。」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看向她,语气坚定:「夫君这次,一定能中!」
季松竹偏头看我。
朝霞染红天侧,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君,你一定行,我和婆母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眉目舒展,粲然一笑,如千树万树梨花齐开:「好,夫君定让你当上秀才娘子。」
一时间,所有的婆娘们都吸口气。
松竹接过我手里包袱,踏着朝阳,走上官道。
有婶子叹道:「季家这小子,皮囊倒是生得好。」
胖婶嗤笑:「长得好看有甚用,他这辈子就没有秀才命,这次肯定又是一场空。」
有婆娘附和:「要是早点认命,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05
婆母以一敌多,跟她们大吵一顿,气得头顶冒烟。
松竹走后,被窝都变凉了。
天气渐暖,我出门也勤了。
新媳妇走到哪里都被人打趣,有人一口一个秀才娘子,却不是出自真心。
没人相信松竹能突破衰运,考中秀才。
除了我和婆母,人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有次赶集碰到了母亲。
她训斥我:「听说你到处吹牛说你那倒霉男人能考上秀才,都传到我们村了。」
「以后这种丢人的事少做,就他那瘦竹竿样,哪有秀才的福相,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一点都不盼着我好。
没一会买碗碟的婆母来寻我。
母亲皮笑肉不笑地说:「瞧瞧这闺女还长胖了,是不是在您那犯懒了,她做事麻利着呢,亲家母尽可使唤她。」
我婆母怼她:「是我养胖的,嫁过来的时候瘦得看见骨头,我瞧着都心疼。姑娘家家还是圆润点好看,我家也不缺这几口饭。」
「您说对吧,亲家母?」
母亲脸上青青白白,咬牙道:「那是自然,等女婿考完试,以后还能帮着家里种地!」
这一场会面不欢而散。
等待如此漫长,掰着指头算日子,昨日应该就放过榜了。
也不知到底结果如何。
婆媳两个正是忧虑,没想到外面传来稚童的呼唤声:「季五回来了,季五回来了。」
怎的这般快?
我与婆母相视一眼,心均是一沉。
村子里无大事,小儿的呼唤已经把好多爷们婆娘都从家里引了出来。
我与婆母一路小跑,在村口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季松竹。
我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过短短时日,他瘦了一大圈,人看着疲倦又没有精神。
胖婶捂着嘴笑:「回来得这么快,这一次不会是连考试都没赶上吧?」
我红了眼眶:「安全回来就好。」
婆母是个急性子,在一众看热闹的人目光中发问:「如何,考上了吗?」
06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胖婶笑得一身的肥肉都在抖:「昨日才放榜,他今日就回来了。哪能这么快,这一次怕是都没考完吧。」
「瞧瞧这瘦的,莫不是生了一场大病?」
众人均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婆母眸里的光熄了。
我顾不上许多,牵住松竹的手,低声道:「无碍的,咱们下回再考,你才二十呢。」
他垂眸温柔看我:「考上了。」
嗯?
他微笑着环视众人:「劳乡亲们惦记,这回在下考上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连料峭春风都停止吹动。
胖婶皱着眉:「真考上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话音刚落,村口有人在高喊:「季秀才,季秀才。」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而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季秀才归家心切,倒是把包袱忘在马车上了。」
里正见多识广,已经认出此人是县尉身边的随从。
双方见过礼后,小厮道:「季秀才,五日后我家老爷请您过府小酌,您可别忘了。」
原来他能回得如此快,是搭了顺风车。
连县尉老爷都请他吃饭,可见这秀才是真真的。
婆母高兴坏了,嘴里把各路神仙几百代祖宗都感谢了一遍,不停地掉眼泪。
我忙从衣袖中摸出一些铜板递给小厮:「烦大哥还跑一趟,乡里泥重,大哥拿这个去刷刷鞋。」
小厮意外瞧我一眼,推辞几下便收了。
他一走,众人看松竹的眼神立马变了。
本来胖婶站松竹对面,此刻众人齐齐围上来,一口一个秀才老爷,生生将她挤到一边。
她嘀嘀咕咕:「还真是撞狗屎运……」
话还没说完,里正就拍了她胖脸一下:「闭嘴,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婆娘,二十岁的秀才,咱们全县一只手都数得完。」
胖婶之前引以为豪的张秀才,三十岁才中,去年丧妻,孩子都十一了。
饶是如此,也还是香饽饽。
与他比起来,松竹就是一碗流油的红烧肉。
我被一声声的秀才娘子叫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好容易摆脱乡亲到家,松竹喝了一大碗热茶后看向我:「娇娇,你怎的像是有心事?」
07
「我……我怕当不起这个秀才娘子。」
我就是一乡野妇人,相貌寻常,无才也无财。
松竹还没说话,婆母竖起眉:「你当不得,那谁还当得?哪怕公主都比不得你规避灾祸。」
她训松竹:「你万万不可因为中了秀才就生出别的心思,我一万个不许。」
季松竹浅浅一笑:「娘,我不会的。」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含笑看我,「何况我的娇娇还好看着呢。」
这人,中了个秀才,嘴里跟抹了蜜似的。
心顿时放下来,婆母开始问院试的细节。
诚如我预见的那般,那个周理此番也参加考试,又送了松竹一块好墨。
说这墨是京城来的,色泽油亮,不易晕染,达官贵人们都喜欢。
松竹从包袱里取出那一块墨:「我听了你们的,并未使用。」
婆母和松竹闻不出什么,可我自幼鼻子灵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们等等,我去叫翠花过来。」
翠花是隔壁的小媳妇。
她很快过来,我拿着墨给她闻,她顿时喷嚏连天,涕泪齐下。
嗔道:「好你个五娘子,夫婿考上秀才就把这墨弄上花汁戏弄我呢!」
果然如此。
那个周理想必不知是从何处得知州里的主考官与翠花有一样的毛病,所以用处理过的磨送给松竹。
阅卷官一碰试卷就涕泪齐下,如何还能好好看完。
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回回落榜。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婆母七窍生烟,偏这时候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季兄,季兄在家吗?」
正是那周理。
08
婆母气得要去厨房提菜刀。
松竹拽住她:「母亲,我来处理。」
夜色层层翻涌,如浪一般滚上来。
院子里光线黯淡,周理站在石榴树下,扯起脸皮笑:「季兄竟未等我,便匆匆而归。恭喜季兄中了秀才,此番我又落榜了。」
松竹站在厅堂处,明亮的烛火打亮他俊秀的五官。
他沉声道:「周兄进来说吧。」
我心里有气,给周理倒了一杯冷冰冰的隔夜茶。
松竹也未多言,只将那块墨取出来,放于桌上。
周理手一颤,冷茶溅了一手,「原来如此。」
松竹眸中隐痛:「我视你如兄弟,你为何如此?」
周理涩然一笑:「我们自幼拜在一个先生门下,你聪慧过人,我却蠢笨愚钝。我爹时时说,你要有季家小子一半便好了。」
「我也日日读书,我也从未懈怠,可为何我就是不行!」他激动地站起,眼眶通红,「既是好兄弟,更要一起进退。」
松竹将那块墨推过去:「我早与你说过,你的天分不在读书,你是天生的商人。」
「墨还你,你我自此恩断义绝。」
周理下颚绷得紧紧的:「季松竹,你装什么高尚……」
婆母再也忍不了,提着菜刀冲出来,吼道:「滚,不然我剁了你喂狗。」
院子里的大黑似乎听明白了,嗷嗷叫个不停。
周理神色颓唐,踉跄离开。
我很愤怒:「太便宜他了,他蹉跎了夫君好些年。」
09
季松竹拉住我的手,浅浅一笑:「证据不足,若他拒不承认,仅凭一方墨,无法定罪。」
「且若不是他,我也不能与你成夫妻。」
夜间两人缱绻细聊,我才知州里连日下雨,他带去的干粮发了霉。
他担心吃外食有意外,硬生生饿了三天。
难怪今日见他瘦了许多。
我心疼坏了:「身体要紧,大不了下回再考。」
他轻轻吻住我:「那可不行,我答应过你,让你做秀才娘子的。」
「怎能失约?」
小别胜新婚,自是一夜缠绵。
第二日本想多睡会,结果父母带着两个弟弟来了。
婆母煮了鸡蛋待客,虎儿和牛儿口里塞一个,还往兜里揣两个。
母亲一脸慈爱:「这两个孩子,就是能吃!」
「不像大妮,吃饭就跟小猫舔食似的。」
婆母差点没翻白眼:「娇娇在我家胃口挺好的,或许家里孩子多,她让着弟弟,又或许是亲家母做饭不合她胃口。」
母亲脸色一僵。
转而谈起此行目的。
原来她们想把两个弟弟记在季家的名下。
朝廷有规定,中了秀才往后田地不用上交赋税,家里人也不用服兵役徭役。
虎儿和牛儿都是男丁,按既往规定,他们必然有一个要被征兵。
但若记在季家户头上,便可免去此条。
母亲拿着帕子假哭:「大妮,他们可是你亲弟弟,刀剑无眼,若是上了战场,那还有命回来吗?」
「你这个做姐姐的,可得管呀!」
两个弟弟埋头苦吃,父亲一直在抽水袋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听着心烦。
我借着准备午膳躲进厨房,没一会松竹也来了。
他挽起袖子帮我择菜,问:「娇娇,记在季家倒也是寻常操作,你如何想的?」
婆母看了过来。
我掰开白菜叶,犹豫开口:「我有些顾虑。」
「若是记在咱家,就得让两个弟弟名义上为季家奴仆。咱们又不能真的使唤他们,日后他们借着咱家身份胡来,却是会影响到夫君你的声誉。」
婆母的脸色亮了。
我皱起眉:「可若一味拒绝,我又恐传出去,乡里议论夫君薄情。」
乡下地方,有时流言蜚语也能害死人。
着实是难办。
季松竹深深瞧我,伸手帮我理了理鬓边散发,笑道:「知娇娇心是偏向为夫就好。」
「这件事交于我。」
再回厅堂,婆母煮的二十个鸡蛋已经全被消灭,地上散了一地的鸡蛋壳。
季松竹哄着虎儿牛儿背诗,一个劲地夸赞他们聪慧。
哪里聪慧,明明蠢笨如猪。
读书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可虎儿被夸得飘飘然,母亲也是笑个不停。
饭桌上,松竹笑得温和:「记在我名下没问题。」
「不过我瞧着两位弟弟聪慧,将来未尝不能自己考个秀才,若是记在我家名下,以后终身为奴,免了兵役徭役,可也没法子读书出头。」
「哎,我本还想好好教教两位弟弟。」
如此一通话术,用过午膳他起身:「既是岳父岳母相求,此事不容耽搁,咱们这就去找里正吧。」
10
母亲已经开始做起举人老子娘的美梦了。
讪笑道:「此事也不急,我们还是再商量商量。」
父亲磕了磕烟袋站起来:「嗯,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归家。」
送到院门口,父亲停下脚步,拍了拍季松竹的肩膀:「你是好样的,好好待大妮。」
他们一走,我长长松口气:「夫君,以前不知你如此油滑。」
他望着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你已经嫁与为夫了。」
「虎儿也就罢了,牛儿不过五岁,尚有机会。哪怕不能中秀才,读书明理也是好的。」
这倒也是。
此后,同族有人也打着主意,要将孩子和田地挂过来,可松竹每次都扼腕:「怕是不行,连我妻弟那边都拒绝,若是如今应了你,岳父母那里该如何交代。」
想来当时他套路父母,便已经想到了此处。
秀才已中,接下来便是要考举人。
这可谓至关重要。
因为中举后,便拥有了做官资格。全国秀才如此多,三年一次的乡试,能中举人的却只有千数人。
多少秀才苦读一辈子,最后白发苍苍,都无法中举。
为了前程,松竹须得去州里学堂才好。
我与婆母私下商议了一番,决定陪他一起去州里。
松竹听后也极为欢喜。
婆母办事利索,两天的工夫便交割好了家里的各种事宜。
带不走的鸡鸭鹅都送给了父母。
我朱娇娇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镇子,走出了县城,托夫君的福,去了州里。
州里热闹非凡,我们赁了一处小院。
前头卖豆腐,后头住人。
松竹平日住在学院,一月有三五日会回家。
城里人多,大家都很忙碌,秀才也多,一开始左邻右舍艳羡几句,后来便也是寻常。
如此过了两年,万事皆安。
虎儿念了书,虽说笨拙,性子却真的磨好了些。
母亲似乎回过神来,知松竹当初有搪塞之意,我提礼回娘家,她却没个好脸色。
背着人骂我喂不熟的白眼狼。
里正左右活动,最后胖女儿大花嫁给了家境殷实的商人。
又一举得男。
在村里走路都带着风,年节时穿金戴银地回家,好不得意。
还讥讽我:「这秀才娘子当得也没什么意思,连个值钱的首饰都没有。」
「且我听说,举人可难考着呢,好些秀才蹉跎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
「你成婚两年,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夫君可说了,此番我若得男,给我五十两银子。」
又得知我与婆母当街卖豆腐,就更是轻蔑。
许是她散播,乡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一说我抛头露面不体面,二说我成婚多年无所出,三说松竹江郎才尽,怕是考不上举人。
婆母本开开心心归家,却受了好大一通气。
好在元宵后,我们就启程离了乡土。
偏大花也跟着经商的夫家来了州里。
她又怀了,见天地故意挺着肚子来买豆腐,还刻意当着季松竹的面说:「这母鸡好看有何用,还是得下蛋才行。」
11
次次挖苦,松竹有次实在忍不得,淡淡回:「当然有用,至少夜里不用吹灯。」
大花回过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两年多无出,我也很忧虑,这日在饭桌上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如给你纳个妾?」
他落了筷:「生不出孩子,乃机缘未到,你莫要多想。正好我如今可以安心准备考试。」
婆母也附和:「再说,许是松竹的问题,乡下你见得还少吗?那些怪女子生不出孩子休了的,结果人转头就三年抱俩。」
「你莫要有问题就往自己身上揽。」
我眼眶红了。
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怎么碰到这么好的婆家。
夜间,松竹搂住我:「一直怀不上孩子,许是夫君我努力不够,以后我得勤快点,娇娇受累。」
这人,关起门就是另外一副嘴脸。
如此磕磕碰碰,便到了八月。
举人考试要来了。
这几年,我们日子平顺,我再也没预知过灾祸。
考前一夜,松竹吻了我,我也没见到什么。
可心里总是不安定。
天还未亮,我与婆母一起送考。
考场门口考生众多,我顾不得名声,为求万全心安,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
考生哗然避开视线。
松竹也羞红了脸。
而此时,我脑中突然闪过几个画面,顿时脸色大变。
我又反复亲了他好几次,却没有获取过多信息。
时间仓促,我只能将所见细细告诉他,叮嘱他要万般注意。
因着考前亲亲,大失体统,一时间名声传遍了同窗。
许多人背地里讥笑我乡野出身,不知分寸。
因为有周理的事在前,这几年松竹韬光养晦,表现得并不出彩。众人议论有我这样缠人不懂事的妻,他又资质寻常,恐怕是难有所成。
大花又生了个儿子,刚出了月子就来找我炫耀。
「季秀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
「你是不是怕他考上举人,会抛下你这个农家女,所以才故意乱他心神?」她叹着气,肉脸挤成一团,「如今,我看你是要如愿做一辈子秀才娘子了。」
也有人聚在豆腐摊前,对着我指指点点。
「瞧,就是她,夫君赶考,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去亲,真是不知羞。」
「摊上这样的妻,还怎么考得上?」
「你们可要引以为戒,千万不能像她这样……」
……
松竹考完试后,日日陪着我出摊,众人议论不止,扼腕叹息,他倒是神色如常。
如此半月,乡试放榜了。
上了榜就是举人,以后就是官老爷。
天未亮我们就起了,可有人比我们更早。
榜前人山人海,快到午时,张榜官总算是来了。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偌大的场子,鸦雀无声。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12
榜一贴。
人群喧哗起来。
「中了,我中了!」
「又没中,又没中,我已经考了十回了。」
……
有人欢喜地脱了衣裳遍地打滚,也有人难过得当场晕厥。
我们被挤在外面,瞧不见榜单的字,急得嘴里冒火。
只松竹很淡定:「迟早会知晓的。」
便在此时,有人大吼一声:「解元是季松竹,季松竹,谁是季松竹啊!」
解元便是榜首,是第一名。
我疑心自己听错。
然有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问:「谁是季松竹?」
又有人推了我们一把:「解元在这呢!」
一时间,众人纷纷让出道来,我们顺利走到榜前。
这几年,我跟着松竹也认识了几个字。
此时,明明白白看到季松竹这三个字,排在第一个。
我紧紧握住婆母的手:「娘,您看,那是松竹的名。」
婆母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哇」地一下就哭了。
「娇娇儿,我这不是做梦吧。」
我们两个俱是眼泪汪汪看向松竹,他眼眸里也有了湿意:「不是做梦,娘,娇娇,我确实是榜首。」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软倒在他怀里。
老天爷,我上辈子怕是天上的仙女吧,你怎会如此眷顾我。
季松竹的同窗们此刻也纷纷围过来贺喜。
他神色淡然,揽住我道:「还要多亏贱内那日考前给我鼓励,各位不妨也试试。」
我臊得脸都红透了。
回了住处,我和婆母还有些飘飘然。
此时我才敢将那日在考前预见的危险告知婆母。
13
送考那日,我在门口亲吻松竹。
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松竹考到一半,一条毒蛇不知从何处钻出,突然咬了他一口。
他眼前发黑,坚持不住,被抬出考场。
卷子自然是没答完。
虽提前预知,可时间仓促,也想不到解决法子。
好在松竹聪慧,将裤腿扎紧,又将墨汁泼在腿上。
墨汁浓香,蛇对于气味格外敏感。
因此避过一劫。
婆母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事,当即又将满天神佛和八百代祖宗感谢了一番。
又抱着我一口一个福星,心肝宝贝地唤。
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送肉、送米、送地、送房子、送银票的都有。
这一日,大花跟她夫君一起来了。
她肉脸挤出一朵花:「夫君,季举人和他夫人都是我同乡,我们关系可好着呢!」
「我与举人娘子是手帕交。」
谁跟你手帕交。
好大的脸。
我还没怼,婆母翻白眼了:「哟,不知是谁之前说,我儿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说我儿媳不检点呢。」
中年富商变了脸色,反手对着大花就是一巴掌:「不懂事,怎么能如此冒犯举人老爷。」
我跟婆母都吓了一跳。
平日里大花在我们跟前好生嘚瑟,说如何得宠,夫君对自己如何如何好。
如今看来,人越是缺什么,越喜欢吹嘘什么。
同为女人,我心底叹息一声:「进来坐吧。」
富商点头哈腰,堆一脸讨好的笑,要白送两个店铺给松竹。
他说这些时,大花眼底闪过不甘。
最后来回拉扯,松竹什么都没收,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到了门口,大花落后几步,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举人娘子,本是我的。」
「那些店铺,也该是我儿的。」
14
原来她连生两个儿子,夫君都未给她一点资产傍身,一应家产大半在亡妻的两个孩子名下,难怪见天地来我这找优越感。
都说衣锦还乡。
此番中了举人,还是解元,自然是要回一趟村里。
城里的事情打点得差不多,我们便收拾东西回了乡。
一路颠簸,又应付村里来贺喜的老少,第二日想睡个懒觉,又被母亲吵醒。
她与父亲带着一双弟弟上门了。
牛儿念了两年多的书,如今已有模样。
虎儿生就一副奸凶相,但也比前几年要懂事许多。
这一次倒不是空手登门。
母亲拎着一大袋莲子:「都是特意挑的嫩莲子,娇娇你不是爱吃吗?」
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娇娇了。
嫩莲子寡淡无味。
我哪里是爱吃呢,是从前在家时,饱满的莲子都是弟弟的,没有我的份。
只有这种瘪瘪的,我才能讨上几粒。
今时不同往日,我把从城里买来的银簪子递给她。
她有点失望:「不是金的呀,你父亲、你弟弟呢,你没给准备点啥?」
给弟弟们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给父亲买了一袋子好烟丝。
母亲不满意。
「弄点真金白银的多好。」
我已经习惯了,也懒得与她多说。
没想到用午膳时,她突然道:「你三舅家的五表妹还记得吗?今年十五了。」
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心里一个咯噔,母亲已经溜溜地把话全说了。
「我那娘家侄女,十里八乡都说漂亮标致,且屁股大好生养。女婿,你跟娇娇成亲也三年多了,一直没孩子。」
「堂堂举人老爷,没个子嗣怎么行呢,与其去别处寻,不如就纳了我这侄女为妾。」
15
我的血都冲上了脑袋顶。
「母亲!」
我早就想到,会有人拿我没生孩子这点来往松竹身边塞人。
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提起的会是母亲。
母亲拽过我,压低声音:「我也是为你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谁叫你自己生不出,让你表妹来做妾,总比旁人来做妾的好。」
「姐妹之间,还可以互相扶持。」
我脑子嗡嗡的,只觉得心肺气息层层翻涌。
松竹握住我的手:「岳母,孩子的事不急。」
母亲眉毛一竖:「怎么不急?这都三年了,我看大妮是不行了,你可不能纳别人。」
「我那侄女方方面面都不输大妮的,你只消瞧一眼就明白了。」
母亲一直重男轻女。
可我没想到,她会刺我至此。
我本想维持体面,可心里难受至极,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就是一顿呕。
婆母急坏了,匆匆出来拍背。
母亲还拉着松竹说个不停,大吹表妹的好处。
松竹忍耐不住,一把甩开她,扬声道:「岳母,您没瞧见娇娇多难受吗?」
「到底谁才是您亲女儿?」
母亲脸色讪讪。
松竹踏步出了庭院:「娘,您扶着娇娇去休息,我去请个郎中来。」
婆母应声:「快去快去,娇娇一向身体好,这是怎么了。」
婆母扶着我进内室时,母亲还在嘟哝:「不就是吐了,搞得如此娇气。」
婆母可没有那般好脾气。
怼道:「娇娇是我儿媳,我便是要宠她,便是见不得她一星半点难受。」
母亲还要争辩,父亲拽住她:「少说两句。」
郎中来之前,我又呕了好几次。
急得婆母团团转。
郎中帮我把了很长时间的脉,一向淡然的松竹急得连连发问:「如何,可严重?」
16
郎中松了手,眉眼舒展:「恭喜举人老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松竹定住,婆母亦是目瞪口呆。
屋子里安静良久,婆母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有喜,我要当祖母了。」
「我要当祖母了,松竹,亲家母,我要当祖母了。」
她欢喜得眼睛缝都瞧不见了。
之前她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多稀罕孩子。
如今来看,她一直是盼着当祖母的,不过怕我多思多虑,从不多言。
父亲扯了扯嘴角:「如此正好。」
母亲则道:「那如今大妮有身孕,更是不便,不如让我那侄女……」
婆母笑脸一收:「亲家母你别说了,咱们同是女人,还不能体谅娇娇的心思?」
「松竹得多狼心狗肺,这时候去纳妾?」
母亲还要分说,弟弟牛儿道:「母亲,您出去喝口茶吧。」
母亲被父亲拉出去后,牛儿朝我行礼:「母亲没有分寸,姐姐见谅。」
松竹当初的处理没错。
这几年的书,好歹没有白读。
本也有各路牛鬼蛇神要塞人到松竹身边。
甚至县令都想让松竹娶他女儿,如今我有了身孕,他们便没了合适的理由,而松竹也有了好的借口。
「夫人与我风雨同舟,此时她有身孕,我若纳妾,那圣贤书便白读了。」
婆母日日乐呵呵。
「娇娇,我当初一瞧你就是个有福气的。你看我这宝贝孙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那就是你的护身符。」
母亲却私下里说:「我这里有个一举得男的方子,你照着吃……」
我皱眉:「夫君和婆母说,是男是女都可。」
「放屁,自然是要生个儿子好,女儿都是赔钱货!」
她絮絮叨叨,我看向窗外。
云那么蓝,天那么高。
若是生个女儿,希望她能继承夫君的美貌与聪慧。
中举之后,各路奉承的话几乎把我耳膜都磨破了。
人人都道我好运气,嫁给松竹这样的好夫君。
松竹却不止一次说:「当初我克妻,又屡试不中,多亏夫人不嫌弃,不然也没有我的今日。」
一时间,全县都知道我助夫君转运。
婆娘们没事就来我身边蹭蹭摸摸,本家的姑娘出嫁前,也请我帮她们梳头,盼着能得一份我与松竹这般恩爱的姻缘。
松竹年岁见长,越发沉稳挺拔。
像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好玉,我时常恍惚:这样好的夫君,真是我朱娇娇的吗?
当初点了他秀才的林老,如今年事已高,已经致仕。
松竹的举人答谢宴按例也给他送了请帖。
没想到他还真的赏光了。
不止如此,宴后他单独留下,递给松竹一封信。
17
「国子监祭酒当初与老朽师出同门,后又一起教导长公主的郡主和郡王,你拿着这封信去见他,想必他会给老朽一些薄面,收你入学。」
松竹很震惊又意外:「学生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青睐?」
国子监是整个大楚的最高学府,全国举人多如繁星,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进去学习。
林老长叹一声:「老朽看过你从前的考卷,文采斐然啊!是老朽这毛病误你多年,心中有愧……」
松竹深深拜下:「万般皆是天意,若无那些年磨炼心性,学生恐也是少年意气,过刚易折。」
林老赞誉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得不错,苦难与磨炼,亦是往后你仕途的底气。」
「只盼你金榜高中,为国为民,莫要负了这一腔才华。」
林老的意思是让他尽快上路去京城。
一来,越往北边天越寒,再过些日子,路就不好走了。
二来,国子监汇聚天下人才,早些去也可早些受益。
三来,京城水深,早早地去摸清楚,对于三年后的科考有好处。
松竹却想等我生下孩儿再去。
我急了。
「这如何使得?孩子太小也不宜颠簸,若是等到半岁以后再出发,要磋磨多少时光?」
「我的身体使得,万万不可耽误夫君前途。」
本该留在乡里等他消息,可若是那般,就无法预知他的凶险。
叫人如何放心。
我反复瞧了三个老大夫,都说我身体底子好,若说多加注意,应不会有差池。
如此,松竹才松口。
他从族里挑了个会赶车又机灵可靠的小子做小厮,九月初,枫叶染上薄薄的红,我们一家也出发了。
18
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母亲拉着我的手:「你家那田地,怎的还分出一半给旁人,就不能全给我们种吗?」
牛儿朝我行礼:「长姐一路顺风,勿要担忧家里,弟弟会在家好生照顾父母兄长。」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俨然有了老学究模样。
松竹和婆母将马车改造过,黑子赶车也稳。
倒是不颠簸,就是脚程慢。
出了州里一路往北,天气便越发寒凉。
九月底的天,竟然飘了细碎的雪。
老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阳光照不出的暗处,有融化不了的积雪。
十月底,总算是到了京城脚下。
我们到城外时,是傍晚时分。
我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被松竹扶着下了马车。
夕阳金灿灿,落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之上,整个京城宛若是浑厚的巨兽,盘踞在眼前。
想不到我朱娇娇有生之年,还有如此见识。
林老在京都有座老宅,位于朱雀街上。
只有老仆看守。
他大约早就另写信叮嘱过,我们到时,老仆早已收拾妥当。
松竹第二日拿着引荐信去了国子监,果然顺利入学了。
一家人在老仆带路下,花了好几日将京都上下逛了一圈。
不得不感慨国都繁华。
街上卖糖葫芦的大爷穿的衣服,用的都是乡里里正过年新衫同样的布料。
州里流行的那些胭脂水粉,在这里都被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因为是前两年的款。
布庄的好些料子,一匹卖的钱就够乡下一家子吃一年。
路上随意见到的,可能都是惹不起的贵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的都是皇亲国戚。
松竹这样的举人,在乡里万里挑一,放在此处,便也只是小小一朵花。
有些美,却也不特别。
金玉这些我都不敢多瞧,只有次见到一支层层叠叠的桂花款式银簪子,喜欢得紧。
一看标价:三两银子。
吓得我扭头就走。
结果晚间入睡,松竹从袖中摸出那根簪子,插入我鬓间:「白日里见你瞧了许久,娇娇的眼光果然好,这簪子与你相得益彰。」
19
「这般贵,你真是胡来!」
「既是贵,那便多多戴,戴上个百次千次,算下来就不贵了。」
如此一说,也有道理。
「那你可曾给娘买东西?」
婆母早年丧夫,独自把松竹拉扯大,吃了许多苦,别让她觉得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松竹楼我入怀:「我都瞧见了,你不是给母亲偷偷买了吗?到时候我便借花献佛……」
「我的私房钱,可全买了簪子,你把为夫都掏空了,今晚是不是得好好犒劳一下为夫……」
这人,简直没个正经。
红烛帐暖,一夜无话。
因着有孕,松竹也不让我劳累。
这一日我去国子监接他,远远见他拿着几张书卷,递给一位华服公子。
那公子神色倨傲,说了句话。
他身侧的奴仆便上前一步,给了松竹一块碎银。
松竹不卑不亢,弯腰行了个礼。
再抬头,便与我目光相接。
他神色一愕。
待那公子走后,他匆匆上前抹我的眼泪:「哭什么,我不过帮他代笔几句诗,好叫他在世家聚会上不丢颜面,如此便能得一两银,何其轻松。」
「没做什么媚颜屈膝之事。」
「可是夫君才华,不该用于此处,我恐……恐堕了夫君气节。」
也恐旁人嘲笑,看不起他。
「气节自在我心,我若守心,便不会丢。」
「京城大,居不易。我不愿见你和母亲苛待自己。」
「我是男人,自是要让你们衣食无忧。」
因着有出无进,京城物价又贵。我与婆母时刻忧虑,确实不比在州里时花销那么肆意。
没想到他日日读书,还注意到了这些。
回去后,我与婆母商议,还是得做点什么营生才好。
之前我担心,我们若再经商,难免有损松竹名声。
可如今他去帮人舞文弄墨,一来浪费时间,二来也容易让人瞧不起。
松竹自是不肯。
我轻轻问:「可是夫君怕人议论我与婆母经商?」
20
「我是怕你们劳累。」
婆母一拍桌子:「我是做惯了的,在家里闲着,我才难过呢。」
京城营生如此之多,金银玉布料这些我们自是没那么多本钱,能做的就是投入少又有特色的。
婆母的羊肉汤熬得极妙,每年过年熬,整个村都飘香。
京都的羊肉汤铺不多,好喝的更是寥寥。
一月后,婆母的羊肉汤铺便开张了。
不过小小六张桌椅。
一开始倒也寻常。
我们还遮遮掩掩,不承想松竹大大方方带了同窗回来,与他们介绍我与婆母。
那日我未梳妆,被炉火熏得面色绯红,额头满是汗。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模样。
真真是气死人。
但松竹瞧我时眼里有光:「我妻陪我辗转应考,不惧艰难,实乃我此生大幸。」
同窗们一口一个嫂子弟妹,并未有轻视之意。
可见,大部分读书人还是好的。
许是有了口碑,店里的生意渐渐好起来。
每到饭点就没位置,有人直接拿着食盒过来打包。
也有人端着汤面蹲在门口呼啦啦吃得香。
更有那大方的贵人吃着好,一碗汤一两银,说不用找。
真真的人俊钱多。
两月后盘账,竟除了成本,已经赚了五两银。
难怪来过京城的人便不愿回,这里的银钱是好赚一些。
我月份渐大,婆母只教我收收钱管管账,她另请小厮跑堂。
幸得这几年跟着夫君,我本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却能丝毫无阻地看账本。
这一年,我们是在京城过的年。
此起彼伏的烟花,延绵一夜的鞭炮,翻滚不息的古董锅。
虽人在异乡,但最爱之人已在身侧,亦是团圆好年。
翻过年开春,我痛了两天两夜,总算生下了与松竹的长女。
他两天未睡,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以后咱不生孩子了。」
21
「你不想要个儿子?」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我这两日,可是吓坏了。」
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福儿摇摇晃晃地长大,羊肉汤的生意一直火爆。
福儿周岁时,婆母给她打了个长命锁,用了八两银。
以前可想都不敢想。
婆母有次私下里说:「没想到咱们在京都,一年能挣百来两银子。」
「哪怕松竹考不上,咱们拿着这些钱回乡,这辈子也能过上好日子。」
说完她又抽自己嘴巴:「呸呸呸,松竹一定考得上。」
日子平静顺遂,很快迎来了三年一回的科考。
京都举人那般多,一开始听说他是一省解元,也吸引了多方目光。
然几年过去,他似是资质寻常。
我也听得议论,说鸡头到了京都,不过是凤尾而已。
京都许多高门大户,自幼饱读诗书。
他们接受的资源便与松竹不同。
寒门举子,要过科考中进士已是千难万难,进头甲就更是难如登天。
这几年,松竹夙兴夜寐,不曾有过懈怠。
其他学子亦是如此。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松竹能否安然走过去,我着实没有把握。
考试前夜,我们早早睡下。
他见我愁眉不展,反而安慰我:「尽人事听天命,担心亦无用,不如早早睡去。」
我撑起手,亲了又亲。
毫无警示。
第二日送考,天色微明,人头济济。
我想亲亲他,确保万一。
又担心同窗议论。
不承想松竹托住我的后脑勺,对我粲然一笑。
然后便吻住了我。
22
我惊呆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他摸摸我的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便是陛下面前,我也亲得。」
我又是羞又是心动,便在此时,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我急切拉住他的手:「这次科考试卷,有一题是主战还是主和,主考官主和,你答的主战,会因此落榜。」
去岁冬,北狄进犯,连下三城。
京城也一度进了些流民。
天子脚下,消息灵通。
我日日在店里,听得许多人也议论此事。
听说陛下有意将长公主幼女柔福郡主送去议和,不过有老臣反对,此事还未有定论。
也有坊间消息,主战的官员,有好几个被寻了名目贬谪了。
如今,朝野中主和的居多。
松竹神色一绷。
我拉住他的衣袖:「如今还来得及,一会你入考场时,也写主和。」
他深深凝我,眸光坚定:「牺牲女子来换取国安,不过是饮鸩止渴。你曾说怕堕了我的气节。」
「主战,便是我的气节,亦是民族气节。」
他抚着我的脸,无比愧疚:「娇娇,对不住,我没法违背良心,我不能改。」
「此番,你怕是当不上进士娘子了。」
23
朝霞探头,万丈霞光落于他身。
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妻同心。我敬慕夫君,便是因你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大胆地写,我与婆母都会支持你。」
他紧紧搂住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家后,便与婆母细说此事。
婆母叹息良久,不过很快也自我开解:「下回再来呗,多大事,一次就中的,本来也没几个。」
因着知道没法中,心态反而轻松了。
考完后,考题果然有主战主和。
几乎九成多的人都是主和。
天子脚下,谁还不知道点朝廷动向?
一听松竹写的主战,同窗们嘴上不说,面上均是闪过惋惜。
倒是松竹姿态坦然,道:「是我疏忽,一心读书,倒是不知上头风向。」
夜间我问他,为何撒谎。
他摸着我的背:「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好些同窗已经考了四五回。怎能强求他人与我一般?」
「我证我心,我行我道。」
「若有人同道,自是快事。却也不能贬低他人之道。」
不愧是我夫君,如此豁达。
如此到了四月初,该放榜了。
我们住的这条街,也有许多举子居住,天色还未亮,便有同窗敲门:「季兄,季兄还未起吗,看榜去了,去得晚可没有好位置。」
24
松竹睡眼惺忪去开门:「我便不去了,左右中不了,李兄快些去,你一定会高中。」
李林劝了两句,奴仆催促得紧,他便匆匆而去。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打哈欠:「真的不去看看?」
松竹扑上床:「不去,既已被闹醒,不如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得!
睡不成了。
榜单张贴在礼部衙门,据我们住处还远着呢。
日头爬上不久,便听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用帕子胡乱擦着脸,懒懒地道:「估计是哪家中了,正放炮贺喜呢。」
一时又听到锣鼓开道,热闹喧天。
声音越发近了。
本朝惯例,科举中了贡士的考生,都可以参加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所以,只要高中,就会有报喜官。
瞧这架势,名次多半是靠前。
莫非是街尾的张举人?
前些天他在松竹面前可是好生得意,说此番他作的文章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水平。
定能得个好名次。
终还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
我蓬头垢面地拉开门,福儿还扯着我的衣袖要喝羊奶。
便与门口站着的一排红衣衙役来了个面对面。
我愣了。
他更是怔住。
上下打量我一番,又退回去核对了一番门牌,问:「此处可是季会元的家?」
「啥?」
「我家夫君是姓季,但不叫……」我下意识反驳后突然反应过来,改口,「我夫君名为季松竹。」
红衣衙役猛地一敲锣:「那就对咯!」
偌大的声音吓得我下意识低呼一声。
松竹一边系着衣服一边匆匆出来,急急问:「娇娇,娇娇,你没事吧?」
衙役嘴角抽了抽,扬声道:「恭喜季家公子高中会元,小的们给您送喜了。」
25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人噼里啪啦一顿敲。
我跟松竹都懵了。
衙役见我们如呆头鹅一般,催道:「季会元,季夫人,是不是得放点鞭炮庆祝一下?」
对对对。
可我没准备啊。
谁承想松竹能中,还中了个第一名!
好在李林从人群里挤出来,热汗淋漓:「我这有我这有。」
他自己没考中,鞭炮倒是省下来给了我们。
没一会,去买菜的婆母也小跑着归家。
见到一院子红衣衙役,她把菜一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感谢祖宗感谢菩萨一边还不忘吩咐黑子:「快,快快,去买几箩筐鞭炮来。」
我也回过神来,赶紧打点请衙役们和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喝茶吃糖。
万幸前几日我买了好些瓜子糖果,本想自己解解馋,没想派上了用场。
一家子晕乎乎的,实在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松竹心细,特意又去看了榜单,发现两百多名中了的贡士里,竟有不少是主战的。
「如此想来,恐怕陛下的心思有所转变。」
到了第二日,他去书院答谢恩师。
祭酒李大人与他独谈,也隐隐露出了这个意思。
听说阅卷结束后,主考官将高中的名册和试卷呈送陛下。
然陛下划去了好些名字,说是再重新挑挑。
考官们凑在一处研究,发现被划去的都是主和的。
几个主战的则全部留下了。
那几个主战的本来是陪衬,言辞也不够激烈,是考官们为了不一边倒凑数的。
如此一来,哪还有不明白的。
松竹因抱着必定落榜的心态,洋洋洒洒,侃侃而谈。
考卷被重新挑出,得了青眼。
所以,我一开始的预见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折。
我很惭愧:「是我所见画面不完整,以至于那日出了丑。」
现在京城茶楼酒肆都在传言松竹是在被窝里接的喜报。
都没法分说。
松竹握住我的手:「若非你提前告知,我也不会破罐子破摔,索性一吐为快!」
「还是要多谢我家娇娇。」
放榜后不久,我带松竹去置办新衣。
遇见那时让他写诗的张世子。
26
就他那点才学,自然是没中。
见了松竹,他凉凉嗤道:「当初季会元帮本世子写诗,也不过尔尔。没想到居然被你歪打正着……」
我很气。
怎么是歪打正着,夫君日日温书,从不曾懈怠。
正要辩解两句,松竹已经拉住我,他不卑不亢对着张世子笑笑:「世子说得是,季某也是运气好。」
张世子瞪他一眼,道:「你也不用假谦虚,你的文我看了,的确言之有物,慷慨激昂,其实我与你想法亦是一样。」
嗯?
回去路上,我感慨:「这张世子真是……」
松竹淡淡一笑:「世家子弟性子傲了点,底子却是好的。若真是品行不端,我当初也不会赚那点银钱。」
上了榜,中了会元,就意味着一只脚迈入了官场。
不过现在还不是欢喜的时候,因为四月二十还有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殿试会分三甲。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称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一般百人左右,赐进士出身。
剩下之人便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排名的先后,都会影响以后官场仕途。
然我跟婆母很看得开。
总之是考上了,至于到底排在第几甲,那都不是最重要了。
季家也就是曾祖父辈出过一个童生呢。
殿试前一夜,我与松竹早早便睡了。
虽说哪一名都不要紧,可形式还是得走一走。
没想到这一亲不要紧,我直接脸色大变。
松竹察觉不对:「怎么了,可是又见到什么,慌成这样?」
27
我勉力笑了笑:「我看到柔福郡主跟陛下请求,要嫁与你为妻。」
而松竹严词拒绝,最后郡主盛怒,陛下不喜。
此前朝廷主和,因陛下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儿,便是要这位郡主去和亲。
后来陛下在朝堂上让内侍念了松竹的考卷,表明主战的态度。
几番拉扯后,听说近来已经定下了将帅人选。
我握紧松竹的手,心跳如雷:「松竹,她是郡主,又跟陛下请了旨,你万万不要违背。」
「你我夫妻同心,我怎可另娶旁人。」
烛火之下,我细细摩挲他的脸:「我心有你,你心亦有我。如此便够了,我知你心怀天下,若是被陛下不喜,你这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夫君,你答应我……千万不可违逆旨意。」
松竹喉结反复滚动,良久闷闷应了一声。
一夜,再也无话。
第二日起来,我精神恍惚。
婆母让我在家等信,她去看顾店里。
我却心慌意乱,无法静心。
索性带着福儿一起去了店里。
福儿如今快有两岁,极为好动。
有客人问我一句话的工夫,她爬过高高的门槛,晃到了马路上。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我骇得神魂出窍,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抱着她一滚。
母女两个擦着马车轮而过。
万幸。
只衣袖被刮破,半个胳膊露在外面。
我抱着福儿大喘气,因为恐惧,身子仍在发抖。
此时,面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
一个华服公子屈膝蹲下,语气温和:「娘子和孩子可有事,是车夫莽撞,冲撞了娘子。」
我抬头,与他对视。
公子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星眉朗目。
但是好生奇怪。
这张脸,怎的看着如此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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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脑中也闪过几个不相干的画面。
华服公子看清我五官亦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扶我衣服未破的那只手。
我就着力气站起,退后两步:「是我看顾不周,才让孩子上了马路,惊扰了公子的车。」
他根本没听,直直盯着我裸露的手臂。
我脸色绯红,伸手捂住,草草行礼,语气冷了几分:「多谢公子,我这就带孩子回去。」
他回过神,脸色亦是羞愧,却还是问:「敢问姑娘,右臂上是否也有一个红痣?」
婆母这时候出来了,恰好听得这句话。
她怒火翻涌,道:「这是我家儿媳,公子注意分寸。」
他身后的侍从上前:「大胆,我家殿下可是英郡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英郡王,长公主的长子,当今陛下的侄儿。
婆母吓得脸色都白了,却紧紧将我护在身后。
英郡王斥随从:「不可无礼!」
他朝我作揖:「娘子勿怪,实乃有一表妹,自幼走失,家里一直想寻回,她左右右臂各有一颗红痣。」
如今,我左臂红痣已现,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婆母很戒备,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儿媳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姑娘。」
英郡王满是失望:「如此,是我唐突了。」
他道了歉,又坚持留下十两银子。
马车走远,福儿拉着我的手:「母亲,我刚才看到这个伯伯被箭射了!」
我愕然看她。
她奶声奶气:「这么长这么长的箭,好多血哦!」
是的,我刚才也看到了。
这是福儿第一次展示她与我同样的能力,也是我第一次预见松竹之外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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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乱如麻。
到底还是不忍,将福儿推给婆母:「母亲,我须得去提醒他一回。」
我假借自己做了个梦。
他竟也信了。
下了马车进了一旁的酒楼。
不过半个时辰,有染血的侍卫匆匆而来:「殿下,刚才有人埋伏在路边,对着马车乱箭齐发。」
英郡王瞳孔猛缩,愕然看我。
「娘子,随在下回一趟公主府吧,必须得回。」
我小小一个贡士娘子,夫君尚未授官,哪里能违背郡王。
我们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这一条街,都是世家大族。
以往就是路过,我也得屏住呼吸。
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进来。
公主府大得我无法想象,我们跟着英郡王一路往里,到了后院。
进了一个偌大的院子,有衣着精致的嬷嬷上前:「郡王,郡主正在里头闹呢。」
便听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母亲,您去跟皇帝舅舅说说吧,我就想嫁给他!」
「若不是他,如今我已嫁给北狄的野人了。」
长公主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人家已有妻室,且他当着陛下都拒绝了,荒唐!」
「农妇而已,让她做个妾就是。」
「母亲……母亲……」柔福郡主一个劲地撒娇。
我听得心肝胆都在颤。
松竹,竟还是拒了这门婚事。
陛下不知有没有迁怒于他,他将来的仕途又该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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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郡王大约是不想内宅之事被外人听去,当即扬声:「母亲,儿有重要的事找您。」
谈话匆匆结束。
柔福郡主出来时,朝英郡王福了福身:「兄长。」
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在梦里,只听到她的封号,却并未见着正脸。
如今一瞧,我吓了一跳。
她长得,怎么如此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呢。
福儿不懂事,天真开口:「母亲,这个姨姨长得跟你好像哦。」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是了。
原来这就是奇怪之处。
不只是她,连英郡王也与我有几分相似呢。
柔福郡主睨了我一眼,轻视之情溢于言表。
带着婢女转身走了。
我们进去时,嬷嬷正给长公主按头。
听闻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长姐,陪着陛下一步步登上帝位。
陛下登基后,对她也是百般宠爱。
一应要求,无有不应。
只是,处在这般宠爱之中,她却身形瘦削,形容苍老,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
英郡王轻声道:「母亲,您睁开眼看看。」
高座上的女人睁眼,倦倦看来,眸子微微眯起。
然后,她缓缓坐直身体,招呼身后嬷嬷:「周姐姐,你也瞧瞧。」
周嬷嬷下了台阶,绕着我走了几圈。
神色越来越古怪。
长公主撑着身体站起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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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脸色古怪:「这位娘子与殿下年轻时,倒有七八分相似。」
英郡王早已将婢女屏退。
他轻声道:「母亲,刚才她说做梦,梦到儿遇刺身死,儿因此躲过一劫。」
长公主神色越发激动,她对我招招手:「孩子,过来。」
婆母一脸戒备,我安抚地看她一眼,将福儿交于她后,朝长公主走去。
不知为何,我对她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长公主拉起我的手,将我左看右看,颤声问:「你的左右手上,可各有一颗红痣?」
周嬷嬷急急道:「娘子,殿下并无他意,您快撸起袖子让殿下瞧瞧。」
英郡王早已背过身去。
初夏衣衫轻薄,我将袖子撸起,左右臂上两颗艳痣灼灼。
长公主眼中的泪轰然涌出。
她抱着我,失声痛哭。
从将军府出来时,已是日暮。
夜色层层涌上来,似是要将这世间一切秘密吞没。
松竹等在公主府外,见我们出来,匆匆迎上来:「是不是柔福郡主为难你们?」
「你们可有受伤?」
福儿不知事,扑入他怀里娇娇叫爹爹。
我只觉得荒唐又疲倦:「无事,是公主召见我们。咱们先回家吧。」
路中,我问:「夫君,你还是拒了郡主的婚事?」
「嗯!」
「为何?」
「因我此生只想要娇娇这一个妻,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我也不要。」
「你不怕仕途尽毁?」
他看向窗外点点灯火,轻声道:「若是因此朝廷不肯用我,那便罢了。」
「我便回乡当个教书先生,夫人孩子热炕头,不也是神仙日子?」
婆母一直心事重重。
松竹问:「娘这是怎么了?」
婆母看看我又看看他:「你这仕途,应该断不了吧。」
「娘这般肯定?」
「我也是猜的。」
殿试三日后才放榜。
可松竹惹怒陛下的事,却已有很多人知道。
当时陛下单单留住他与另外两个贡生,可见是青眼有加。
却不料御书房内传来争吵声,其后松竹便匆匆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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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均是扼腕。
眼看着一片坦途,便如此葬送。
也有人打着关怀的名义,打听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松竹均是缄口不言。
街尾的张举人今年未中,前些日子灰溜溜。
此番倒是抬起头,还不忘讽刺松竹:「哎,季兄还是见识少了些,第一次面圣就触怒圣颜,往后这仕途……」
考得再好,再有才华又如何呢。
若是陛下不喜,就永无出头之日。
吏部那群人不会给松竹安排好的出处。
殿试放榜那日,松竹反而早早起了。
「去看看,也好死心。」
我朝他笑笑:「是啊,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呢。」
「不求惊喜,不过有始有终而已。」
殿试结束,多年苦读就算是画上终点。
因着殿试放榜是贡士们的排名,看榜的人反而不多。
因是同科,众人之间也都相熟。
见了松竹,均是有点意外。
有人轻讽:「季兄还来跑这一趟,若是我,可能就不来了。」
「对啊,还不如睡个好觉。」
大多数人还是安慰:「好歹也是同进士,人生际遇妙不可言,季兄不必过于颓唐。」
「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话轻飘飘的,恐怕他们自己都不信。
春日阳光灿灿,落在夫君脸上。
他笑得如此坦然:「尽我所能,剩下便是天命。」
「季某已尽人事,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远远地,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帘子微微掀起,在他说完这一句话后,那帘子落下。
马车掉头,迎着朝阳而去。
而张榜官员也已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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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之上,季松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
状元,他竟是状元。
他果然是状元。
理应如此的。
灿烂朝阳落入他眸底,他眼眶微湿,朝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一拜。
「学生多谢陛下赏识!」
「学生此生,定为大楚,死而后已!」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处,我与婆母泣不成声。
唯福儿不知人事,与我们一起嚎啕大哭。
我问:「你哭什么?」
「我,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哭,我,我也哭!」
婆母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我也跟着笑。
福儿很茫然:「现在,是要笑了吗?」
松竹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是,往后的日子,我们福儿每日都要开开心心地笑。」
番外
松竹高中状元,一时间被各路人马盯上。
想往他身边塞人的,比中举人那会多了十数倍不止。
就连吏部侍郎,也想将族里的后辈给他。
说得倒是好听:「我这侄女也是仰慕状元才华,愿意陪伴左右,侍奉主母。」
然半月后松竹在府内举办答谢宴,长公主竟出席了。
她拉着我的手,满脸欢喜:「本宫与你竟一见如故,不如你给本宫当干女儿?」
一时间,满座无声。
没两日,陛下下旨,赐我明珠郡主封号,食邑五百户。
长公主另送了我们一座宽大的宅子。
又牵着我的手,出席了几次世家大族的宴席。
此后,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往松竹的身边塞人。
松竹长出一口气:「这次又是多谢娘子,不然少不得为夫又要得罪人。」
那一日从公主府出来,英郡王道:「还要多谢妹妹,母亲从前都不肯吃药。」
「如今唯恐落了一顿,说要长长久久活着,给妹妹撑腰。」
是呢!
其实我是正正经经的郡主呢。
二十多年前,陛下还只是不受宠的皇子。
长公主也如我一般,能预知至亲血脉或心底极为在意之人的危险。
凭着这个,姐弟两个互相扶持,杀出重围。
然在关键时刻,我被政敌劫持。
长公主最后护住了陛下。
因为陛下倒,那所有这一派的人都会遭殃。
她这些年因舍了我一直郁郁,且早年预见太多,透支了精气神。
陛下怕她太过伤心,从族里抱了一个相似的孩子排解心结。
那便是柔福郡主。
找到我后,兄长细细追查,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全因当初抱走我的嬷嬷不忍将我杀死。
便拿木盆让我顺流而下,自定生死。
而养父母成婚多年未有孩儿,父亲救下我后将我抱回家。
当亲女儿养了几年。
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我便淡了许多。
难怪,我与两个弟弟一点也不像。
而且,养母总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长公主握住我的手:「夫君与你婆母也便罢了,别再让其他人知道,你可预见危险。」
她摸着我的脸:「怀璧其罪,只盼我儿,平顺一生,再无坎坷。」
她将养父母一家接来京城,好吃好喝养在公主府。
说是感恩,实则怕他们在外胡来,让我跟松竹为难。
长公主一直活到了七十岁。
她离开时,我亦做了外祖母。
她躺在床上,在春光里看着我笑:「母亲先去替你探探路,等几十年后你再来,依然是母亲的乖女儿!」
其后三年,松竹出任宰相。
我被新皇封了诰命,一品国夫人。
松竹牵着我的手,共同拜谢陛下恩赐。
秋光正好,他眼角已有密密皱纹。
他搂着我的肩:「娇娇,来生也要嫁与为夫!」
「为夫定托生得好些,不再让我的娇娇受半点苦。」
哪里苦呢。
遇见他之后我每一天,我的日子,都是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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