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乱

2022-12-03T00:00:00Z | 6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12-03T00:00:00Z

芙蓉乱

汉军攻陷洛阳。

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脚下瑟瑟发抖,如待宰的羔羊。

「皇后在椒房殿,别杀朕……」

我嫁给他五年,生下女儿河清公主,危急关头,他义无反顾地将我献了出去。

1

胡家之女敏蓉,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这是我外祖家同宗族的一位表舅舅所说。

表舅舅叫徐荀,是位白衣飘飘的道师。

五岁那年,我被母亲拥在怀里学写字。

徐荀入府,见我第一眼便对父亲道:

「小女郎天生凤命,贵不可言,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我父胡之贺喜出望外,大摆筵席,对徐荀感恩戴德。

那时我年幼,不懂。

疑惑地看着母亲,方见她也一脸喜色地告诉我:「阿蓉你是个有福的,此事成了,将来胡徐两家复兴有望。」

泰山胡氏是世家大族。

我的曾曾祖父,曾是大魏文昌右相,曾外祖父,曾官至一品平南大将军。

可惜到了这一辈,我父亲只是个侍郎官,族内的叔伯也都没什么大出息。

自外祖父过世后,舅舅们也没能撑起徐家。

辉煌过后的平庸和没落,让人如此不甘。

复兴的执念,刻在了大家骨子里。

那位表舅舅徐荀,乃是大魏梁王赵漼身边的谋士。

他能到胡家见到我,实为我大舅舅徐瑾的引荐。

我自幼便是家中的宠儿,母亲将我养得很好。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乖巧听话。

直到我十四岁嫁给赵陵,成为大魏的皇后,才逐渐明白,世家荣宠就是一场笑话。

惠成帝时,他们原打算把我嫁给太子伦。

可惜那家伙不听话,梁王他们寻了个由头,把他杀了。

后来他们又立了已逝的前太子嫡子为储君。

据说那小皇孙身子不好,也不知怎么后来也没了。

我在胡家懵懂天真时,压根不知,我未来的夫君一直在换人。

直到太苍元年,九月初十,我嫁给了赵陵。

景文帝赵陵,年十七,风华正茂。

太极殿上,天高云阔。

凤冠霞帔,长裙曳地,缀满珠宝。

我按照母亲嘱托,抬起下巴,以一种良好的教养姿态,来展现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

少年天子,穿八团锦绣龙袍,面如冠玉。

椒房殿金堆玉砌,东桌置「皇后金册」,西桌置「皇后金印」。

金葫芦、玉如意、珊瑚翡翠摆了一屋子。

赵陵乃惠成帝直系亲侄儿,是被梁王推上皇位的。

早在他祖父宣宗帝在位时,大魏政权便已经开始割裂,纷争四起。

惠成帝时懦弱无能,宗室诸王又开始夺权厮杀。

最后梁王伙同庆王,杀靖南王,成为新的赢家。

可他依旧没能登基,因为宗室子弟有不服者,会接着造他的反。

此时惠成帝那一脉的继承人都死光了。

便轮到赵陵做了这傀儡皇帝。

十四岁的胡敏蓉,彼时还不懂朝局,活在家族编织的美梦之中。

母亲告诉我,只要乖乖听话,这一生荣华不衰,我会是大魏最尊贵的女子。

她说得没错,成为皇后短短两年,我父胡之贺,从侍郎升至尚书郎。

又从尚书郎迁为光禄大夫。

如此又三年,他比我曾曾祖父还要威风,官至相辅,还封了个晋国公。

但赵陵并不喜欢我。

新婚之夜,红烛燃尽,都没有主动同我说一句话。

殿内烛火轻晃,倒是我眉眼弯弯,冲他一脸笑,先说了句:「陛下跟阿蓉想象中一样,阿蓉喜欢陛下。」

我家中有三位兄长,堂兄弟无数,除他们之外,很少接触外面的男子。

赵陵登基时,自幼抚育我的奶娘,便悄悄地告诉我,新帝乃前邑王三子,相貌一等一地好,有俊容姿,是位难得的俏郎君。

奶娘还说:「小姐见了一定喜欢,他也定会待小姐好。」

少女怀春的年龄,我第一眼见到赵陵,只觉似珠玉在瓦石间,皎洁耀眼。

可他神情很淡,在我望着他笑的时候,眸子极黑地看着我,眼底了无波澜。

「陛下怎么不高兴,是因为阿蓉长得不好看?跟您想的不一样?」我有些忐忑。

人都道,胡氏敏蓉天生丽质,自小就是世家公认的美人胚子。

莫非都是假的?定是她们在哄我。

他不言语,面无喜色,我便沮丧起来,努了努嘴,又不甘心地去勾他的手指:「别不开心啦,书上说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方遇鸿蒙,阿蓉与陛下有缘,已经是您的皇后了,今后一定与您夫妻一体,共赴鸿蒙,我会乖乖听话做一个好皇后的。」

那日,若我细心一些,会发现他疏离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嘲讽。

但我不够细心,他也仅是收回了手,声色淡淡道:「朕累了,皇后安寝吧。」

2

新婚那晚,赵陵和衣而睡。

此后两年,再未踏足椒房殿。

我与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朝政不会经他的手,一个傀儡皇帝,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荒废。

我见不到他,只能是因为,他不想见我。

这着实令我黯然神伤了好久。

但我是胡家之女,梁王选的皇后。

纵然被皇帝不喜,宫内仍是人人哄着,敬着,想办法讨好我。

年逾四十的梁王叔赵漼,还差人送过一些新鲜好玩的玩意给我。

一时间,我这个皇后当得比皇帝还体面。

那时我尚未及笄,在他们眼里大抵还是个孩子。

我母亲胡徐氏入宫,除了感叹「我儿长高了」,偶尔也会告诉我:「你父亲得梁王赏识,如今为尚书台大夫,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阿蓉贵为皇后,就该安享尊荣。」

初时,她绝口不提赵陵待我如何。

后来,随着我父亲官职越来越高,她也跟着无礼起来,有一次竟然道:「赵陵那小儿算什么,阿蓉无需将他放在眼里,他若是个识时务的,便夹起尾巴当这个皇帝,好生捧着你,否则迟早有一日……」

「母亲,你在说什么?陛下是我夫君,怎可如此不敬。」我目瞪口呆,吃惊地看着她。

「傻孩子,母亲且问你,他待你如何?」

「待我很好。」

「撒谎,昭华宫不是还有位宋修仪,听说皇上很喜欢她,整日和她待在一起。」

「没撒谎,宋修仪是谏大夫家的女儿,年前选进宫的,此事你们都知道,陛下确实喜欢她,但也当真对阿蓉很好,宋修仪亦没有对我不敬,她很恭顺。」

胡徐氏嗤笑:「七品官之女,也配和我的女儿相提并论,母亲且告诉你,咱们胡家今时不同往日,赵陵若不老实,将来给你换个夫君也不无可能。」

胡徐氏说这话时,我已经入宫两年。

彼时年满十六,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意有所指,当也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极可能是梁王的意思。

赵陵不老实?兴许吧。

但我并未撒谎,他后来待我很好,也是真的。

我做皇后时,身边的宫人和内官都哄着我,洛阳城最好看的杂技班子,一连请到宫里表演了数月。

御园景山的海棠树都砍了,重栽了十里桃林,只因我随口对崔内官说了句:「五柳先生写桃花源记,忽逢桃林,中无杂树,落英缤纷,那景色想想就极美,可惜无缘得见。」

宫中御厨知晓我喜欢吃甜食,各类点心、果子,做得好看又香甜。

带进宫的丫鬟彩娟和宝梨,以及奶娘等人,贴心服侍。

放风筝、划船、蹴鞠、诗酒茶花,一派热闹。

日子过得甚至比从前在胡家还要自在。

那时贪玩,相比之下,赵陵的不待见,暂时被抛之脑后。

我也曾主动找过他。

崔内官新做的折扇,我拿去找他题词。

因景文帝赵陵幼时师从大家,写了一手好字。

我兴冲冲去找他时,宋有淑正半躺在他怀中,云鬓若烟,柳弱袅袅。

她举着半截玉臂,喂赵陵吃葡萄。

衣袖之下,肌如白雪。

宋有淑是宋谏议之女,年长我两岁,颇有才貌。

她是个知礼的,看到我来,赶忙起身。

赵陵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问我:「皇后有事?」

我提裙上前,眉开眼笑地说明来意,求他道:「陛下的字千金难求,您就帮臣妾写一下吧,写完了臣妾立刻离开,绝不缠着您。」

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赵陵不喜欢我。

难过固然是有的,也曾试图改变过,做一些讨他欢心的事,可惜他无动于衷。

胡敏蓉并非骄纵之人,也学不来强求。

大魏皇后,一生荣华不衰,福气俱全。

若赵陵喜欢我,愿与我举案齐眉,再好不过。

若他不喜欢我,也改变不了我已经是皇后的事实。

余生还很长,不急。

或许有一天,他会发觉胡敏蓉亦是明珠一颗。

若不曾发觉,那便是我的命。

奶娘说过,我性子软,又乖巧率真,这世上若有人不喜欢我,定是那人有眼无珠,绝非我的过错。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

3

赵陵怕我缠他,答应了在扇面题词。

他让我将扇子交给苏内官,明日差人来取即可。

问我提什么字时,我道: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呵」了一声:「皇后年龄不大,倒是洒脱。」

我道:「臣妾也不小了,去年及笄,陛下还差苏内官送了金簪,您忘了?」

「忘了。」

他倒是实在,看也未看一旁的苏内官,又道:「无事便回吧。」

我带着彩娟离开了,临走之时,还不忘让她把殿门带上。

「宋修仪穿得太少了,莫要让风吹到她,会得风寒的。」

后两日,崔内官送了只鹦鹉到椒房殿。

我一门心思放在教它说话上,竟忘了差人去取扇子。

待到想起来,亲自带人去取,才发现赵陵也给忘了。

见我来讨扇子,他方才命宫人研墨。

我接过那墨锭,一边推磨,一边笑道:「陛下好好写,可不许糊弄人。」

赵陵看了我一眼,神情平和。

下笔时,他忽然问我:「听说皇后喜欢看杂耍,经常请洛阳城东的杂技班子入宫。」

「是呀,他们耍坛子可厉害了,那老班主还会抓七盘,陛下看过角抵戏吗,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白虎……」

我眉开眼笑,说个不停,赵陵难得地没有不耐,道了句:「听上去挺有意思。」

「陛下如果想看,过几日让崔贺把他们请进宫来可好?」我立刻道。

「不必麻烦。」

「不麻烦,臣妾也许久没看了,就让他们过来吧,再演一回角抵戏,到时候陛下可以带着宋修仪一起来看,还有王才人和郑才人,人多一些更热闹。」

我是位宽容大度的皇后。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宋有淑,赵陵还有两位妃子。

但他只喜欢宋有淑。

因为宋有淑,是他自己选的。

郑才人和王才人,一个是淮安王送进宫的,另一个曾是梁王府上的歌姬。

二人出身不高,也知道身份敏感,为赵陵不喜,故而平时谨小慎微,对我也很恭顺。

在我逐渐看清朝堂局势时,对赵陵是怜悯的。

一个受人擎制的皇帝,一生如困于牢笼,若他有那么一些真心喜欢的东西,我想我愿意成全。

而怜悯男人,却是件不幸的事。

赵陵开始利用我。

杂技班子入宫时,有人混入其中,进宫面圣。

这在赵陵算计之内,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梁王的监管之下。

但没人会怀疑皇后胡敏蓉。

他后来又利用过我几次,给外面邑王府的旧日仆射官传递消息。

母亲说他不老实,是对的。

可他们想让他做一条狗,是错的。

大魏定国,是太祖皇帝马背上打来的天下,也曾有过康宁之治,海晏河清。

他登基为帝,想要掌权,天经地义。

这条路很难,所以关键时刻,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手上的棋子。

他利用我多次,而我每次都乖乖上钩,心无城府。

如此一来,竟使他心生不忍,对我的态度好上许多。

九月初十,赵陵破天荒地来了椒房殿。

他安静地陪我用膳,听我欢天喜地地说了许多,忽然道:「皇后进宫两年了。」

「对呀,今日九月初十,正是两年前我与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是不是要赏臣妾东西。」

我托腮看他,喜笑颜开。

他亦是看着我,眼眸幽深,「有梁王和胡徐两家当靠山,皇后想要的,应有尽有,何需管朕开口。」

「此言差矣,我既嫁了陛下,便只有陛下才是我真正的靠山,臣妾想要的东西,也只有您能给。」

「你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一绺头发。」

我道:「大婚那晚,陛下心情不好,合鬓之礼尚未完成,臣妾一直耿耿于怀,今日管您要一绺头发,不过分吧。」

我盯着他笑,一脸俏皮,他也终于神色松动,道:「朕于你,并非良人。」

「可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陛下没有回头路,我也没有。」

胡敏蓉乖巧率真,可她并非傻子。

我以为他懂,几次三番的密谋,总有疏漏,那日崔内官要亲自清点杂技班子时,是我借故将他喊走。

崔贺一直都是梁王的人。

赵陵心思敏锐且聪明,他定然是心有所感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可见依旧是不信任我。

那绺头发,最终也没有给我。

我是胡家之女,但其实,我孤身一人。

母亲自幼教导我孝悌礼义,移忠作孝,潜移默化之中,皆在告诉我,乖乖听胡家的话,听父亲的话。

世家大族的礼义廉耻,便是将我送入宫中,当一个很好拿捏的棋子。

他们爱我,所以我的意愿从来不重要,我的夫君是谁,也不重要。

十五岁及笄那晚,梁王赵漼出现在椒房殿,发现我仍是完璧之身时,那惊喜和蛮横的眼神,还记忆尤深。

惊惧之中,我虽拿簪子刺伤了他,可根本无力反抗。

崔内官本就是他的人,守在殿内的奶娘等人,亦是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后来,我沐浴清洗,搓红了肌肤。

母亲闻讯赶来,开口竟责怪我不该刺伤梁王,因为我父即将出任相辅一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她知道啊。

爱我吗?

大概是爱的吧。

自小娇养,捧在手心,也会满脸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慰:「没有下次了,你父亲当了相辅,亦是权臣,还有你舅舅,管着宫中防卫,明日让他调派人手过来,那老匹夫今后会顾忌咱们的。」

都知道啊,原来他们都知道。

世家大族的体面,至高无上之权,底下劣迹斑斑,生疮流脓。

他们把我卖了。

但好在,卖得价格很高。

也果真如母亲所说,梁王后来没再来过。

4

宋有淑有了身孕。

我听闻此事,让彩娟和宝梨送去了无数赏赐和补品。

回来之后,彩娟告诉我,皇上也在昭华宫,但脸色不太好看,宋修仪哭得眼睛都肿了。

自此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赵陵再未踏足的地 RGB。

他一反常态地,有次竟在椒房殿待到很晚。

我都已经很困了,忍着哈欠提醒他,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他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殿堂之上,不过虚座,朕即便不去,梁王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我于是强撑着精神陪他下棋。

期间他又问我:「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反亡于虎口,皇后觉得可惜吗?」

我落下一子,脱口道:「有什么可惜的,技不如虎罢了。」

「那日看戏,为何哭了?」

殿内灯火明亮,赵陵坐于我对面,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棋盘上,鸦羽长睫投下暗影,声音漫不经心,不动声色。

我凑近他,笑眯眯道:「当然是被感动的。」

四目相对,他挑了下眉。

我道:「西京杂记写,黄公佩带赤金刀,红绸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可是为何偏要去招惹那白虎,可见此人狂妄自大,白虎好端端的也没惹他,他非要作死,结果被咬死了,臣妾每每看到这场戏,都觉得大快人心,为白虎高兴,感动得落泪。」

「……皇后这番见解,倒是异于常人。」

「呀,被陛下发现了,臣妾就当您在夸我了。」

赵陵难得地笑了,开口问我:「会喝酒吗?」

「不会,但可以试一下。」

赵陵随即命苏内官去取酒。

酒未喝上,昭华宫来了婢子,称宋修仪哭哭啼啼,砸了一地的东西,喊着要见皇上。

自她入宫,赵陵便待她极好,二人感情深厚。

我原以为他会过去看她。

结果他并未搭理,只命人打发了那婢子回去。

后来,夜深人静,他拉着我爬上侧殿的琉璃瓦,坐屋顶上喝酒聊天。

我记得那日万籁俱寂,隐约听得到虫鸣,月亮悬于长空,为四周镀上一层银光。

风从耳边拂过,吹乱头发,我抓着赵陵的手,因为怕高,吓得哇哇大叫。

我的手很凉,他紧紧攥着,倒也没有笑话我,只道:「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入眼如画,无边无际。

按他说的,不往下看,逐渐便也放松几分。

但我依旧坐得很谨慎,也很紧张,怕不小心会掉下去。

赵陵笑道:「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姿态肆意地往后仰,枕着胳膊半躺,高抬的下颚,线条流畅。

赵陵面容清俊,白璧无瑕,目若朗星。

他长得应该像他的父亲,听说前邑王殿下便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当年在洛阳城富有美名。

可惜他死得早,由长子世袭王位。

那晚,赵陵喝了酒,跟我说起旧时邑王府的趣事。

长兄幼年袭位,因而少年老成,颇是严厉。

他与二哥常常跟他作对,把捉来的虫子偷放到他的茶里,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品茶。

二人以为他未曾发觉,沾沾自喜,直到晚膳,在饼里吃出半条肉虫,抠着喉咙呕吐,才看到长兄噙笑的嘴角。

下雪天,长兄看着他们在府内玩雪,也会唤过二人,叮嘱他们装几罐屋檐上的雪,日后用来泡茶。

待他们爬上去,却又命人将梯子搬走,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下来。

……

父亲早逝,长兄虽世袭封王,却腿有残疾,是个跛脚,因而被皇祖父不喜。

宣宗帝孩子多,且本身就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本来长兄带着他们,在封地养几千私兵,自给自足,过得好好的。

直到洛阳来人把他二哥抓了去。

兄友弟恭,长兄率府兵反抗,却敌不过他们的人马。

他们还砍了他的那条残腿。

不久,长兄便逝世了。

再不久,洛阳传来了二哥的死讯。

据说是梁王与庆王,因政事不和产生分歧,二哥成了牺牲品,被庆王毒杀。

接着梁王杀了庆王,又转而将他推上了皇位。

这是赵陵第一次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这代表着在他心里,我不再是梁王那一派的人。

婚后第三年,他终于开始试着信我。

这之后,赵陵开始留宿在椒房殿。

然而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往往是棋局对弈,探讨诗文,夜深之后,我昏昏欲睡,被他抱去了床上。

而他仅是睡在屏风之外的长榻上。

宋有淑也开始来椒房殿。

赵陵不肯见她,她便站在殿外,孤零零一个人。

霜重秋意浓,入夜之后还是很冷的。

我劝赵陵出去看她,他态度颇为冷淡。

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到底于心不忍,我命宝梨带上披风,出去想劝劝她。

宋有淑平日对我很是恭顺的,可这一次,她十分孤傲。

「妾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可说的,您以为陛下是真心喜欢您?他只是在生我的气罢了,待他气消了,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原来如此。

之前对我恭顺,不过是因为赵陵不喜欢我。

如今这么大敌意,不过是误以为赵陵喜欢我。

我命宝梨把披风交给她,道了句:「宋修仪身怀有孕,陛下气消之前,还望保重身子。」

说罢,也不再管她。

但心里实在好奇得厉害,有次趁赵陵心情不错,我忍不住问他:「宋修仪肚子里的娃娃,是陛下的吧?」

赵陵嘴角一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说呢。」

「……那陛下为何不去看她,分明是件喜事。」

「皇后会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面容太过平静,以至于宋家因朝政阙失,被梁王下狱抄斩,宋有淑身怀六甲,亦被牵连羁押,我心中突然觉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去救她。

我急声道:「她腹中有陛下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会死的。」

「自己选的。」

赵陵在练字,我张嘴看他,一颗心突然就凉了起来:「陛下为何如此绝情?」

「她若对朕有情,又何至于此。」

「我不懂。」

「你不该来求朕救她,因为最想让她死的,是你们胡家。」

「朕早就跟她说过,大局未定,朕不可能有孩子出生,即便要生,也必须是皇后所出。」

「她说她明白的,只求朕待她好,可转而就瞒着朕偷怀了个孩子,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鼠目寸光之辈,看的永远是自身利益,且蠢不可及,口口声声待朕真心,却把朕当傻子糊弄,真心便是这般下作的东西和手段吗?」

赵陵抬头看我,眼底极冷,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又道:「皇后说朕绝情?朕分明给过她机会,让她把孩子打掉,她没有选,还在幻想母凭子贵,也认定朕会站在她这边,保全她们宋家,利用的又何尝不是朕的真心。」

我知道,赵陵此时不会同梁王翻脸。

昔日邑王府的仆射,已来了洛阳城,在宫外召集正义之师,等一个机会清君侧,诛逆臣。

宋有淑,已经被他完全地舍弃了。

5

我不该管这些闲事的。

但那时,我的心还没有完全僵硬,尚存仁善。

我命崔贺摆驾出宫,去了胡家。

赵陵远远地看着我,面容平和。

他说得对,最想让宋有淑死的,是我们胡家。

不只是胡家,还有我外祖徐家。

宋家之罪,没有我二位舅舅与那位表舅徐荀推波助澜,梁王何至于想起来去抄一个七品小官的家。

只有他们,才会在乎宋有淑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常赞我乖巧。

可那日在胡家,我第一次发了疯。

因为我要保宋有淑,他们却告诉我,晚了。

宋有淑已经被毒杀在牢中,一尸两命。

我愤怒地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嘶声问他们:「皇长子必须我来生?我为什么要生!生下来也做一个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吗!」

「你们既瞧不上赵陵,又何必一定要我生他的孩子,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为了胡徐两家能够呼风唤雨,砥柱中流,便要不顾我的死活,利用到极致吗!」

胡之贺狠甩了我一巴掌,八字髯抖动。

「混账东西,为父费尽心机助你登上后位,为你筹谋,便是让你来气我的吗?!」

胡徐氏哭出了声,「阿蓉,你在发什么失心疯,家中图谋至此,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把我当作交易献给梁王,也是为了我吗!」

「父亲大人,他可是比你还要老上几岁啊,卖女求荣,滋味如何?」

「你!竟敢这样跟为父说话,放肆!反了你了!」

胡之贺气得手抖,冲上前又要打我。

家中兄长拦着,一脸痛惜,指责我一向懂事,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

胡徐氏的哭声中,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退后离开。

「名门世家,肮脏做派,丑态毕露。」

离开胡家时,天色渐晚。

我在轿撵之中瑟瑟发抖,神情惶惶,无助至极。

而后很快又发现,回宫的方向不对。

质问崔贺时,方见他低垂着头,嗓音尖细:「娘娘,方才梁王府来人,请娘娘入府一叙。」

脑子嗡的一声,我脸色顿白,「不去,我要回宫,立刻摆驾!」

崔贺没有说话。

我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贺,送我回胡家。」

「奴才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

「我会死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死的。」

自我入宫,便是崔贺主张椒房殿一切事宜,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我自认为是个仁善的主子,哪怕知道他是梁王的人,也从未迁怒于他。

因为我知道,如他所说,他只是个奴才,是梁王的一条狗。

反抗主人的狗,没命可活。

而他死后,还会有张贺、钱贺。

张贺、钱贺,却不见得有他好说话。

崔贺伴我三年,多少有几分主仆情面。

因而他沉默了下,道:「娘娘若不去,咱们这些人也都会死的。」

顿了下,我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崔贺忽又压低声音:「娘娘莫急,彩娟等人方才已分了三路,往国公府和徐家传递消息,陛下那边,也派了人去。」

「他们不会来的。」

心如死灰,绝望之中,反倒使人镇定下来。

且不说我刚刚和胡家翻了脸。

他们若会来救我,当初便不会弃我。

而赵陵。

罢了。

曾捧在手心的宋有淑,怀着他的孩子,尚且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死。

我又何德何能,能让如此凉薄之人为我出头。

胡敏蓉,合该死在今晚。

我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又决绝地睁开。

他们逼我至此,既然要死,便要拉个人陪葬。

即便杀不了赵漼,也要拼尽全力,戳瞎他的眼睛、咬烂他的脖子。

梁王府上。

赵漼推门而入时,我温声唤了他梁王叔。

满脸横肉的男人,浑浊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随之佞笑:「小乖乖,你能想明白再好不过,赵陵那厮废物一个,黄口小儿,尚且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又何必跟他蹉跎了。」

「只要你愿意从吾,本王什么都能给你,江山如何易主,敏蓉尊位不变。」

「梁王叔此话当真?」

「当然,一言九鼎,敏蓉闭月羞花之貌,本王爱不忍释。」

赵漼色眯眯地看着我,一只手抚上我的腰。

我适时推开了他:「梁王叔急什么,妾身一身尘埃,尚未沐浴更衣。」

6

我原以为,自己是会死在今晚的。

却没想到赵陵会亲率宫人,摆驾梁王府。

屋外动静传来时,我听到他对梁王恭敬道:

「有劳王叔款待皇后,朕来接她回宫。」

走出去的时候,脚步尚是虚软的。

大魏皇后,方在梁王府沐浴,连鞋子都没顾上穿,仅着单衣,长发湿漉漉地散着,眼圈殷红,唇无血色。

形单影只的皇后,狼狈不堪的胡敏蓉,身上披着赵陵的大氅,被他拦腰抱起。

我后来问他,陛下为何救我,惹梁王记恨。

他垂眸看我,眼中有层层笑意:「在蓉儿心中,朕是什么人?」

他唤我蓉儿,后来还唤过我小蓉儿。

一年之后,我为他生下皇长女——河清公主。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朗朗乾坤,万象升平。

这是我们共同的景仰。

他是什么人?

他是大魏景文帝赵陵,十六岁登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用时五年,终在筑坛祭天那日,募邑王府旧日仆射,集民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

他赢了,但匡复皇权,任重道远。

死了一个梁王,还有其余宗室诸王,不愿放权。

而那位表舅徐荀,迅速转入淮安王麾下,我父亲已是晋国公,外祖徐家集权,人称徐瑾君,养几万家兵。

梁王虽死,却依旧动他们不得。

只有我和赵陵知道,诛杀梁王的计划,是多么凶险。

但凡赵漼不死,死的便是赵陵,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那日,他甚至做足了失败的准备。

临行之前,抱了抱刚刚满月的河清,锋锐眉眼尽是柔情。

他对我道:「若我败了,你便抱她回胡家,求你父亲庇护,虎毒尚不食子,他会给你们娘俩一条生路的。」

当然,河清是公主,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但她的出生,是一场生死博弈。

那时我和赵陵都知道,胡徐两家和梁王赵漼,等不及了。

他们觉得皇帝越来越不好控制,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已经暗中挑选新的储君。

胡家隐晦地让我下毒杀了赵陵。

一向乖巧的胡敏蓉,违背了他们的意思,并告诉他们,已经身怀有孕。

他们喜出望外,若是自家外孙登基,再好不过。

外孙的皇位,还不是他们的皇位。

奠定家族权势,将来梁王又算得了什么。

胡家和徐家,亦不是等闲之辈。

生产那日,我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地告诉赵陵,若诞下的是皇儿,请陛下让他夭折。

他的出生,意味着赵陵死期将至。

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提线傀儡,懦弱可欺,终生被外祖家压着,活得窝囊又浑噩。

这样的日子,没有盼头。

赵陵握着我的手,擦着我额上的汗,看着我异常坚定地说了句:「若蓉儿诞下皇子,朕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瞰万里河山。」

那一刻,我哭了。

我知道,他从不说空话。

如我们初次圆房,行夫妻之实,我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红着眼睛问我:「是谁?」

我没有说话,流泪,别过脸去。

额上青筋毕露,他极力克制,才哽咽着告诉我:「没关系,不要紧的,朕会亲手宰了他。」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后,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十指相嵌,埋在我颈间的眼睫濡湿,终是落下泪来。

「是我的错,我该死,脏的是我,小蓉儿很干净。」

后来,十月郊祀,祭坛兵变,他果真如约亲手宰了赵漼。

我抱着河清在宫内等着,他身着玄色长袍,一手拿剑,一手拎着赵漼的脑袋,就这么一路来了椒房殿。

白玉无瑕的脸上,溅着鲜血,平添几分昳丽的诡色。

俊眉之下,那双微眯的丹凤眼含着隐约笑意。

「朕说过会做到的,蓉儿,我们赢了。」

赢了。

又没有完全赢。

朝政依旧四分五裂,但赵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一步步地渗透、筹谋。

百官之中,开始有人效忠于他。

连我那擅弄权术的表舅徐荀,也不知从哪儿寻了位绝色佳人,称要献给皇上。

那美人在宫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纱飘落,四目相对的瞬间,赵陵脸色微变。

太苍元年,我嫁给赵陵。

时间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与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险境,忍辱负重,也懂他的运筹帷幄,身如蝼蚁的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舍弃的命运,孤立无援的决绝。

如同我曾怜悯他一样,他也在怜悯着我。

怜悯之情兴许不是男女之爱,赵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乔静娴出现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闲暇时,他会逗弄河清,柔情满满,慈父心肠。

也会牵着我的手,登高楼玉殿。

栏外天高云阔,大魏万里山河,无边无际。

他目光遥远地望着,转而又冲我笑:「蓉儿,我们会走得越来越远,如你当年所说,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当如过往。

他适时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到怀里,从背后轻轻拥着,在我耳边道:「给朕生个皇子,朕说过,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瞰万里河山。」

「臣妾不确定能生出皇子,万一又是位公主呢。」

赵陵笑了,贴了贴我的脸,「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欢。」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皇子。」

皇权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巩固皇权。

我们都无比清楚,但当我开口劝他扩充后宫时,他搂紧了我的腰,「朕与蓉儿来日方长,传承罢了,不急于一时,朕会做得更好,等咱们的皇儿出生。」

嫁给他时,我十四岁,天真烂漫的年龄,那时的胡敏蓉,会感动于他的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岁了。

我被家族抛弃过,被人凌辱过。

那时,我无比羡慕宋有淑。

赵陵没错,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他喜欢宋有淑,看着她的眼神有细碎光亮,熠熠生辉。

便如同我看着他的眼神。

那时,我们都还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么羡慕宋有淑,羡慕到痴妄,幻想我若是她,该有多好。

他陪她放风筝,作画,赏花,相视一笑,皆是春风。

我看到了,也只是退后,偷偷地观望。

郎情妾意,多么美好。

我爱他们真切的感情,互通的心意。

那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无比珍贵。

可最后,他们曲终人亡,春花残落。

宋有淑践踏了他的真心。

他舍弃了她和孩子。

春花残落之后,满地血红,触目惊心。

那曾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可惜梦破碎了,我醒了。

我会做一个好皇后,好妻子,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但我永远不会,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

所以当乔静娴面纱飘落,我看到他微变的神色时,也只是心里一沉,很快又波澜不惊。

哪怕,乔静娴与曾经的宋有淑,有着相似的眉眼。

曾经羡慕的东西,破碎之后,又被重提。

假的终究是假的,满目疮痍。

他根本不爱宋有淑。

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时,是率性而为的少年郎。

乔静娴是他长嫂乔氏的亲妹妹,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长大。

他们都喜欢她。

她伶俐可爱,活泼好动,声音清脆如黄鹂。

如不出意外,将来这姑娘会经长嫂做主,嫁给他们兄弟其中一人。

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多么美好纯真的感情。

可惜,祸从天降。

长兄死了,二哥也死了。

嫂嫂不愿接受,撞死在棺材旁。

家中女眷和仆役,该散的都散了。

乔静娴没走。

她握住赵陵的手,哭得鼻子通红:「子晋,我只有你了。」

母亲亡故后,她便随着姐姐嫁到邑王府,那里便是她的家。

然而赵陵护不住她。

他身不由己,即将登基为帝。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因为我,胡敏蓉,才是他们为他精心挑选的皇后。

胡家和徐家,会帮我把路铲得干干净净。

7

我后来见到的赵陵,已经学乖了。

但他一开始是不乖的。

不乖的后果便是,梁王派人将乔静娴给送到了勾栏窑子里。

后来他们告诉他,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赵陵的忍辱负重,滔天恨意,是这样深刻。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在我颈间落泪,说的那句:「是我的错,我该死,脏的是我,小蓉儿很干净。」

也理解了他脸上染血,拎着赵漼的脑袋,带给我看时的快意。

如今,乔静娴回来了。

他慌了。

他慌了,我还很镇定。

这世上的故人重逢,有多少物是人非。

宫宴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得体,对徐荀等人道:「吾与陛下成亲数载,膝下唯河清一女,难为舅舅一片赤诚,为吾分忧。」

乔氏册封淑媛,居岐阳宫。

这是我对赵陵的交代,也是对胡徐两家的正式交锋。

曾经的胡家之女,已经彻底与他们决裂,成为一枚弃子。

乔静娴会成为新棋子。

在不清楚棋局变化之前,我会以不变应万变。

我的手被赵陵反握住,力道之大,竟有几分道不明的恼意。

他当然清楚徐荀并非善类,别有目的。

故人很重要,但不至于令他昏了头。

所以他格外恼怒。

恼怒这帮人的肮脏做派,也恼怒故人的身不由己,悲惨遭遇。

乔淑媛入宫后,赵陵时常去她那儿。

故人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椒房殿。

河清依旧是他疼爱的女儿,每天抱一抱她,已经成了习惯。

夜深之后,殿内只我与他两人。

烛火轻晃,罗帐细垂。

我对他道:「我知她不易,陛下身边永远会有她一席之地。」

只要她,安分守己。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因为赵陵突然攻掠得令人招架不住。

他在我耳边哑着嗓子道:「皇后不要误会,她喜欢的不是我。」

声色之中,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我还是笑道:「没关系,斯人已逝,生者应如斯,她已经是陛下的淑媛了。」

「你……」

赵陵蹙眉看我,眼中似有不悦:「朕不喜欢这句话,斯人已逝,幽思长存,活着的人又如何能跟从前一样,朕和阿娴都回不去了,她是个好姑娘,很可怜,既然还活着,朕便会好好照顾她,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顿了顿,他又道:「淑媛是你给她的位分,她原也可以不做朕的妃子。」

夜深人静,罗帐灯昏,看得出他不太高兴,眉头微锁。

我于是道:「是臣妾不好,擅作主张了。」

垂眸认错,态度良好。

他再未多言,只将我揽入怀中,吻在额间,声音含着几分温软与无奈:「蓉儿。」

我在他怀里闭目安睡。

他想与乔静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维持同幼时一样的美好情谊。

因而怪我做主封了她淑媛。

他说,她原也可以不做他的妃子的。

可我太了解徐家那位表舅舅了。

他是名道师,白衣飘飘,无欲无求,永远对人笑得温和。

便也是他,怂恿靖南王残害皇嗣,又怂恿梁王杀靖南王。

玩弄权术的好手,在我五岁时随手一指,将我的人生推向皇权之争。

徐家人都敬他,怕他。

甚至梁王死的那日,筑坛祭天出发之前,他算了一卦,先是对梁王道:「今日出行,恐有血光之灾。」

梁王当下退缩,他却又笑了:「血光之灾该是皇上的。」

赵漼如此信他。

可当他的脑袋搬了家时,这位白衣飘飘的道师,早已身在淮安王身旁,看着郊祀兵变,啧啧称赞,身心愉悦。

血光之灾是皇上的。

赵陵拎着梁王脑袋回来时,脸上溅的那些血,令我心有余悸。

徐荀不死,皇权之争永远不会消停。

乔静娴,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在她入宫月余,我曾旁敲侧击地告诉她:「陛下忙于朝政,后宫本就人少,冷冷清清,吾与乔淑媛及郑才人都是自家姐妹,切莫生疏了,有什么难处和心事都可说出来。」

郑才人是梁王在世时,淮安王安排进宫的。

她是个聪明人,一早就将底兜了。

她有个弟弟,在淮安王府为奴,她们姐弟身不由己。

将底兜了的好处就是,她弟弟有次随着淮安王的马车外出,走在了最后面,直接被人给掳走了。

自弟弟被掳走之后,平日谨言慎行的郑才人,突然开始豪迈起来。

嗓门也大了,整天跟个鸭子似的嘎嘎笑。

她每次来椒房殿,我都要瞪她一眼。

因为河清每次都要被她吵醒。

乔静娴偶尔也来椒房殿,请安过后,默默地看着郑才人逗弄小孩。

她不太爱说话,人也清瘦,极白的皮肤,眼睛又黑又亮。

那双眼睛,总让我心生不安。

于是我敲打她,笼络她,试图像当初对郑才人那样。

郑才人深知我的用意,附和道:「皇后娘娘心善,是好人,乔淑媛有所不知,宫内曾经还有位王才人,那时候赵漼狗贼还活着,后来狗贼死了,王妹妹说思念家人想出宫,所以皇后娘娘就让她也死了。」

我白了她一眼:「会不会说话。」

郑才人笑得爽快:「就那么个意思,乔淑媛知道就好。」

我看着乔静娴,温和地笑,盼着她说些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我,四目相对,声音柔弱:「皇后娘娘当然是好人,否则妾又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妾没有难处和心事,感念娘娘大恩。」

后来她离开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许久都未说话。

郑才人道:「娘娘是不是多虑了,乔淑媛看着挺老实的。」

「经历了那样的事,怎么能用老实来形容呢。」

郑才人不解,她当然不会知道,乔静娴入宫之后,我找人查了她。

梁王死后,崔贺为求自保,对我表尽了衷心。

阉人很聪明,做事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八面玲珑,我用得很顺手。

崔贺道,乔静娴被卖到勾栏瓦舍后,受尽了凌辱和折磨,最后选择了投江。

然后她被徐荀那艘画舫给救了。

徐荀认她做了干女儿,养在府中,说起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梁王送她进了窑子,然后梁王身边的第一谋士救她出来。

最后这位谋士还一袭白衣,帮她报仇,促成了梁王被杀的结局。

不得不说,我这位表舅不仅擅于权术,更擅于人心,玩转人性。

我对崔贺道:「乔淑媛当初落得那般境地,只怕会连我也记恨上,切记看紧了她,不要出了差错。」

崔贺应声,继而又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隐患,何不斩草除根?」

「我不能杀她。」

「娘娘心怀不忍?」

「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崔贺道:「其实,娘娘不必自责,路是乔淑媛自己选的。」

「此话何意?」

「据奴才所知,陛下当初知晓洛阳凶险,皇后必是胡家之女,因而为她安排了别的去处,可她不愿,执意要跟着来洛阳。」

「他们感情深厚,自然不愿分开。」

「奴才是阉人,腌臜事见得多,总喜欢把人往坏了想,私以为,当年的陛下仅是看不清局势,误以为可以保全她,而乔淑媛,明明有别的去处,却偏要跟着来洛阳,焉知是不是因为不愿去农庄过苦日子。」

「而且听说当初她喜欢的是邑王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死后,又非要跟着陛下,彼时庆王已死,陛下虽受制于梁王,但终归是皇位稳了,乔淑媛想跟着过好日子搏个尊位也说不定。」

「胡说,陛下尚且受制于人,身受桎梏,这种尊位有什么好搏的。」我微微蹙眉。

「那是娘娘的想法,娘娘站在高处,自然不知世人这山望着那山高,拼了劲地想往上爬,比如曾经的宋修仪,不也是这样吗?」

我沉默了下,也不知为何,想起当初赵陵说的那句——

「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宋有淑并非不爱他,只是他们之间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风景便也不同。

所以后来赵陵也明白,我可能并非他心仪之人,但却是最适合他的人。

我们站在一起,入眼是相同的风景,懂得彼此的每一个举动和决断。

也相互取暖。

人心本就复杂。

当年的乔静娴究竟是怎样的心路历程,只有她自己清楚。

崔贺,亦没有资格评判她。

8

近来朝中多事。

平阳汉国的匈奴皇帝派使臣来了洛阳。

大魏新兴郡以北的北方草原,曾有二十大蛮人部落。

南匈奴挛鞮王,灭东胡,征楼烦,兼并西域,占领河套,统一北方草原,称霸匈奴帝国,已是宣宗帝时期的事。

那时,他们有控弦之士四十余万人。

后来趁大魏政权分裂,一举割据并州,在平阳建了大汉国。

匈奴人崇尚汉学,亦置有文武官员,如今的汉王呼延綦,年逾五十,对大魏辖地早已虎视眈眈。

宣宗帝和惠成帝时期,大魏皆嫁了宗室之女过去和亲。

此番他们派使臣前来,名为援建邦交,实则别有目的。

大魏虽政权分裂,但藩王各自拥兵,实力本是不差的。

只是多年内斗,叛乱不止,已伤了根基,难以集权。

赵陵需要时间,大魏此时也经不起一场大战。

所以我们打算谨慎接待汉国使臣,不与其产生任何冲突。

这种时候,各文武官员及藩王,意见还是一致的。

使臣来朝之前,赵陵一直很忙。

以至于乔静娴那边,他有几日没去看她。

我体谅他辛苦,晚间叮嘱熬了参汤,在他回来时盛给他喝。

赵陵眉眼间有倦意,沐浴时闭目养神,我便走过去帮他揉了揉鬓额。

没一会儿,他的手便握住我的手腕,移至身前,含笑问我:「一起洗?」

我轻推了他一把:「臣妾洗过了。」

「河清睡了吗?」

「太晚了,奶娘把她抱走了。」

「好。」

夜深人静,罗帐之内,他竟是不困,又要撩拨我。

耳鬓厮磨,我忍不住道:「可见陛下忙了一天,还是不累。」

「再累也不能冷落了皇后。」

他在我耳边低笑,我哼了一声:「臣妾不怕冷落。」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好,蓉儿不怕冷落,是朕情难自已。」

谈笑间,衣衫半解,偏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声响。

宝梨隔着门禀报:「娘娘,岐阳宫传来消息,道是乔淑媛自裁了……」

一瞬间,赵陵与我皆清醒了。

……

乔静娴悬梁自尽了,好在宫人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岐阳宫,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长发微乱,白净清瘦的脸上写满脆弱不堪。

见到赵陵,便扑到了他怀里,哭道:「子晋,让我死吧,我真的不愿苟活,痛不欲生。」

赵陵安抚着她:「阿娴,都过去了,今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莫要回想了。」

不愿回想的,定然是不堪回首之事。

乔静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如绝望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你知道的,我与你的这番情义,天地可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朕知道,朕都知道。」

赵陵背对着我,护她在怀里。

「阿娴永远是从前的阿娴,是好姑娘,朕相信你。」

「子晋,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闭上眼睛便是无休止的噩梦。」

那晚,赵陵留在了岐阳宫。

此后几日,他都留在了那里。

乔静娴自那日病了一场,迷迷糊糊说了好几晚的胡话。

作为皇后,我理应去探望她。

事实上我也确实去了,只不过去得很不巧合,乔静娴刚刚睡下,整个岐阳宫都像得了交代一样,寂静无声。

然后我站在殿内,看到赵陵坐在床边,出神地凝视她。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目光,怜悯,愧疚,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复杂的情绪下,他神情柔软,迟疑地伸出了手,先是落在她鬓边,接着又缓缓划下,从她的耳朵划至脖颈。

鬼使神差地,我唤了他一声:「陛下。」

回过神来,眼中茫然褪去,他已恢复一派清明,冷静自持。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何要唤他呢?

作为一个宽容得体的皇后,我该识趣,默不作声地离开才是。

乔静娴是他的淑媛。

他们有那样深厚的幼时情谊在,所谓的逾越与守礼,只隔着一道很浅的横沟。

浅到夜深人静,一个眼神便可燃烧一切。

从我见到乔静娴的那刻起,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为何偏到了这一刻,又想起他曾说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时我们都不会想到,半个月后,乔静娴便死在了我手中。

汉国使臣入宫。

长乐殿宫宴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然而宫宴刚刚开始,我便率崔贺离场,去岐阳宫,命人勒死了乔静娴。

我说过的,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我在意的不是她与赵陵是否逾越,哪怕我知道,他们已经逾越。

宫宴开始前的那日晌午,我在勤政殿见过赵陵。

我怜他辛苦,带着炖好的参汤送去给他喝。

此时汉国使臣已经入京,长乐殿安排了接待晚宴。

为了养精蓄锐,他要在勤政殿小憩一会儿。

我离开之后,命彩娟备上金线,复又回来。

因为我发现赵陵那件织金袍服,衣袖下有道不起眼的划痕。

本想给他补上,可到了勤政殿外,却意外地看到了岐阳宫的宫人。

乔静娴也是来送汤的,并且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

我平静地看着,让彩娟留下,自己先行回了椒房殿。

河清快一岁了,我抱着她坐在膝上玩九龙环,隔了一个时辰,才见彩娟回来,回禀道:「陛下的袍服不用补了,他换了件新的。」

我点了点头。

彩娟垂眸,又道:「乔淑媛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是和陛下一同出来的。」

那一日,宫内发生很多事。

乔静娴称病,未能出席宫宴。

而奉命监视她的宫人,发现她独自在岐阳宫发呆,而后,取来纸墨,在其上写了六个字——

一死生,齐彭殇。

庄子曾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无异,本是道家的齐物论,生死观。

然这观念又被书圣王会稽反驳,兰亭集序故写下死生虚诞,彭殇妄作。

乔静娴这般决绝地写下此话,可见早已被我那表舅徐荀眩惑。

那日她在岐阳宫哭着对赵陵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然这六个字的杀意,要害的是谁呢?

我坐立难安,岐阳宫内,崔贺径直率人拿下了她。

她奋力抬头看我,面容平静:「皇后娘娘这是何意,妾做错了什么?」

我将写了「一死生,齐彭殇」的那张纸,甩在了她脚下,冷冷地看着:「乔淑媛解释一下,这又是何意?」

「几个字而已,娘娘便要定妾的罪吗?」

「这几个字,可不是乔淑媛能参悟出来的,在我看来,也就只有徐道师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那么聪明,焉知他的本事,就是我的本事。」

乔淑媛笑着看我,眼底郁色,如淬了毒。

我心下一紧,死死地盯着她:「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猜。」

她笑出了声:「你那么聪明,要好好猜一猜,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后背冒出冷汗,我恼怒道:「崔贺,掌嘴。」

一声令下,崔贺上前,狠狠地掌掴在她脸上。

「娘娘没有证据,就这么抓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今日我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加倍奉还,不,不止今日,过往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看着你走一遭!」

乔静娴被打得脸面红肿,嘴角渗血,仍跪直了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回望她:「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语罢,崔贺在她身后,以麻绳套住了她的脖子。

乔静娴不敢置信,睚眦欲裂地瞪着我。

「你不能杀我,胡敏蓉,胡敏蓉!你敢杀我,子晋不会放过你的……」

「下辈子吧,若我还欠你什么,只能下辈子还了。」

我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奉命从椒房殿回来的宫人,跪地道:「公主的膳食里,未发现异常。」

衣袖之下,颤抖的手稍稍平复,很快心头又涌出别样的恐惧。

我对崔贺道:「今晚送往长乐殿的所有菜品,每一道都要内侍亲自试毒,容不得半分差错。」

乔静娴晌午过后曾去勤政殿给赵陵送了汤品。

她不会害赵陵,可她去过御膳储司。

我原本怀疑她想害的是河清。

如今看来,该是有更大的阴谋。

回长乐殿的路上,明月高悬。

宫人挑着灯笼,我心绪不宁地走着,只觉每一步都如同困局。

我曾问过赵陵:「世人多为名利攀爬,皆有目的,我那表舅徐荀,年轻时便是道师,搅弄朝局数十载,至今仍是道师,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所以长乐殿外,回廊通衢处,意外看到一道人影走过,我立刻警惕,喝道:「谁!站住!」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宫灯长明,那道影子顿足,走近了,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眉骨挺拓的年轻男人。

他很好辨认,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鬓若刀裁,剑眉凌厉,深目高鼻,褐色的眸子与人对视,像是鹰隼的眼睛。

9

汉王呼延綦的侄子,呼延泓。

宫宴开始时,我们是见过的。

大魏对匈奴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野蛮凶残,生吃血肉,父子兄弟共妻,罔顾人伦。

平阳汉国建立初期,宣宗帝嫁了位兰颂公主过去。

据说公主和亲,嫁的是挛鞮王长子,生了儿子呼延泓。

可惜长子死后,继承王位的是其弟呼延綦,顺便也将兰颂公主给继承了。

后来没多久,公主就服毒自尽了。

呼延泓的身份一度在汉国遭人忌惮。

但人尽皆知,他自幼聪慧,气度不凡,是挛鞮王生前最喜爱的一个孙子。

况且此人还是战场厮杀的一把好手,是平阳汉国出了名的长威将军。

此次出使大魏,为首的便是他和汉王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呼延泓此人,传闻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他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因而不同于一般的匈奴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浓眉英挺,五官硬朗,又含了几分清冽的儒雅。

见到是他,我丝毫没有放松,心里反而又是一紧,不露声色道:「汉国将军怎会在此?」

呼延泓不紧不慢地行了礼,声音低沉浑厚:「殿内太闷,小人出来透透气,谁知与领路的宫人走散了,正寻不到回去的路,便碰到了皇后娘娘。」

「原是这样。」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那便由吾等为将军带路,一同回长乐殿。」

呼延泓面容平静地笑了下,只是笑意很浅,未达眼底。

转身要走之时,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道了句:「将军的衣袖破了。」

脚步一顿,回眸四目相对,我没有忽略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

我笑道:「想来是将军为了找寻回去的路,去了不少地方,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衣裳。」

「刚好,宫人带了绣包,吾来帮将军缝上。」

取来针线,宫人挑灯,廊下夜风徐徐,我上前,垂眸认真为他缝补。

呼延泓生得高大,橘色宫灯衬着他的影子,也衬着他意味不明的眸光。

「有劳皇后娘娘,亲自缝补。」

「汉国将军远道而来,是贵客,当得起。」笑容得当,我抬头看他,容不得自己出半分差错。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微微敛起,很快又笑意松散,盯着我道:「在我们匈奴,男人的衣裳,多半是自己的女人来给缝补。」

「将军既来了大魏,入乡随俗,便不要在意你们那儿的规矩了。」

面容平静,我将衣服缝好,满意道:「走吧将军,离席太久,恐失了待客之道。」

宫宴结束,已至深夜。

我在椒房殿等了赵陵许久。

见到他后,止不住双手颤抖,「陛下,徐荀叛变了,他勾结了汉国使臣,不知淮安王是否也牵涉其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怎会知道此事?」

「乔淑媛在运送到御膳储司的海鱼里下毒,被发现了,今晚前往长乐殿时,臣妾还遇到了呼延泓,他身上染了太真天香,臣妾闻到了,徐荀是道家天师,只有他才会用此香。」我声音有些慌,「御膳储司那箱海鱼,是专门用来招待那帮匈奴人的,这是一个局,他们自己想生事,目的不言而喻。」

「皇后倒是聪明。」赵陵轻笑一声。

闻言我看向他,仿佛这才察觉,他阴郁的神色。

「……陛下,乔淑媛下毒一事,证据确凿,不信您可以问崔贺。」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知晓乔静娴的死讯了。

「不必了,那阉人已经被朕处死了,今后,朕和皇后都不会再见到他,皇后所说的证据,朕不感兴趣。」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皇后杀了乔淑媛,才是证据确凿的事,从今日起,禁足椒房殿,没朕的命令,谁都不得见。」

我呆呆地看着他,如坠冰窖:「陛下……」

「胡敏蓉,朕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

胡敏蓉……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从他口中听到了。

是我错了,这些年他待我的好,夫妻之间的温情,温水煮青蛙一般,让我忘了他其实是一个薄情人。

不知不觉,仿佛又想起了被他舍弃的宋有淑。

早在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的,他不喜欢被人忤逆。

待我好,只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地站在他身边,乖乖听话。

然而我忘了,我终究姓胡。

如今,我不听话了。

我自作主张,勒死了他的阿娴。

早该有端倪的,如同我自作主张,封了乔静娴为淑媛,他就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证据确凿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该越过他,私自处置了他的人。

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讯。

如果不是我先下手为强,就算知晓她下毒一事,他也会饶她不死吧。

想通这些,我笑了,「陛下待乔淑媛,真是情深义重。」

赵陵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面容平静,跪地向他行了大礼:「臣妾胡敏蓉,甘愿受罚。」

「为保大魏基业,还请陛下在汉国使臣离开后,即刻派死士暗杀徐荀,不惜任何代价。」

……

10

赵陵下令封锁了椒房殿。

那日他道:「胡家和徐家,朕一个都不会放过,皇后无需忧心,在椒房殿好好反省吧。」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连河清他也不愿见了。

男人狠起来,真的凉透人心。

椒房殿的宫人全部换成了他的人。

彩娟和宝梨,亦不得见。

十日后,汉国使臣回程。

三个月后,汉军一路攻陷并州,驱入洛川。

连夺大魏壁垒一百余处。

与此同时,赵陵派兵围剿胡徐两家,杀我父胡之贺,及舅舅徐瑾等数人。

胡徐两家其余族人,趁乱逃出,与淮安王等王室宗亲,一同南下。

祸乱起得这样快,猝不及防。

也果真如我所料,扼襟控咽之时,诸王想的不是勠力同心。

他们果断地舍弃了洛阳。

赵陵输了,匈奴起兵,上天没有给他集权的机会。

短短半年,他们就攻陷了洛阳城。

沿途抢杀掠夺,杀诸王公及百官三万余人。

据闻厮杀期间,他们又起了内讧,汉王呼延綦被自己的侄子呼延泓所杀,砍了脑袋。

呼延泓成了新继任的汉王,又杀了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我已经许久没见赵陵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都没有想起我。

大乱之前,我见到了彩娟和宝梨等人。

还有郑才人,她来跟我辞行,道是汉军已经入城,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满城的火,就快烧到皇宫了。

宫人都跑光了,彩娟和宝梨跪在地上哭。

我打点好了一切,将女儿河清交给了她们。

她们自幼同我一起长大,从胡家到宫内,从稚龄孩童到稳重宫婢。

这些年的风雨,诸多的身不由己,都一同走过来了。

彩娟哭道:「娘娘,咱们一起逃,奴婢不能留您一个人。」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我逃不掉的,带上我,大家一个也走不了。」

大魏要亡了,我是皇后,便理应殉国。

时隔半年,终于又见了赵陵。

嫁给他时,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郎。

时光一晃,年轻的皇帝眉眼如初,平和又清冷。

殿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旷得可怕。

看到我的那刻,他先是一愣,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恼意:「胡敏蓉,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在这儿,臣妾自然也该在这儿。」

「人都跑光了,你为什么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该一起走。」

他坐于高位,我亦不卑不亢,颔首看他,眸光平静。

「朕那样对你,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成亲那日臣妾说过,夫妻一体,共赴鸿蒙,十四岁说过的话,胡敏蓉说到做到。」

殿内空旷,声音缭绕回荡,赵陵看着我,扶额直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再次抬头,眼中有了冰裂的暖意。

「皇后啊,这是你选的路,那便去梳妆吧,体面一些。」

椒房殿已经没人了。

我换了一身端庄华服,以黛修眉,涂抹口脂,铜镜中的女子,如从前一样眉眼昳丽,也眼神决绝。

宫人散去之前,准备了鸩酒。

妆容得体,姿态雍容,我缓缓起身,端着酒壶正要去太极殿,却不料外面忽然一阵异动。

声音由远及近。

汉军来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

闯入殿内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狂笑几声:

「大魏皇后果然在这儿,走,回去复命。」

酒壶掉落在地,洒出一片狼藉。

从椒房殿到太极殿,我被拖拽在地,拼命挣扎,如濒临宰杀的牲畜,全无体面。

最后我头发微乱,在偌大的太极殿内,看到了大批的汉军,晃眼的刀剑,以及我的丈夫赵陵。

「陛下。」

颤抖着朝他爬去,我扑到他怀里:

「陛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了匕首……」

怀中那把龙鳞短剑,刚一拿出,突然被赵陵打落在地。

同时,他一把将我推开。

力道之大,令我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我看到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首领面前,匍匐着身子:

「汉王,皇后已经在这儿了,任你处置,别杀朕,饶了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人脸色煞白。

我喃喃道:「陛下,你说什么呢,大夫死众,士死制,国君死社稷,此乃天经地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没有搭理我,也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跪着,背对着我,双肩轻颤耸动。

我突然疯了一样地冲向他,拽着他的衣襟,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赵陵,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你是大魏皇帝,我是皇后,山河国破,我不怕死,你怎可向他下跪,苟活于世?」

他终于肯面见我了,可我做梦也没想到,看到的是他薄红的眼圈,一闪而过的厌恶,以及阴寒刺骨的声音:

「山河国破,却要朕死,胡敏蓉,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们一家害得朕还不够吗!」

「你父亲胡之贺,外祖徐家,及梁王一丘之貉,杀朕王兄,害邑王府家破人亡,逼朕做了半生的傀儡,朕为何要死?这皇位实权从未落于朕手,江山也从不是朕的!山河国破,皆因徐荀通敌叛国,与朕何干?」

「胡敏蓉你亦是,委身于梁王,偏又装什么贞洁玉女来哄骗朕,你们一家就是梁王的狗,胡家害死了朕的宋修仪,一尸两命,你更威风,不声不响地杀了阿娴,胡敏蓉,你令朕恶心……」

「朕恨你,又怎会与你生则同裘死则同穴,黄泉碧落,我只愿与你永不相见!」

一瞬间崩塌的感觉,如被人掀开头盖骨,浇下一盆冰水,冷得彻骨,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赵陵,你恨我?」我失魂落魄。

「没错,我恨你。」

赵陵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胡氏敏蓉,天生凤命,你不是生来就要做皇后吗,如今大魏亡了,朕已经不是天子,你这毒妇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赵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场闹剧,彻头彻尾。

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惨白的脸,定是像极了戏班子里的小丑。

所以那位年轻的汉王,才会饶有兴致地看着,最后将刀架在了赵陵脖子上:

「大魏皇帝,我要的可不仅仅是女人,传国玉玺呢?」

赵陵的脸白了一白:「在淮安王赵恒手中,他们拿着玉玺南下了,安王等人皆在南方,他们要扶持宗室子弟登基,建立新的政权。」

「哦?既是这样,留你何用?」

呼延泓勾着嘴角,手中的剑使了几分力。

赵陵竟想也不想地将我往前一推:

「泰山胡氏的敏蓉,你们不是一直想要她吗,徐荀称她天生就是做皇后的命,汉王难道不觉得她比玉玺重要?」

我半趴在那双黑靴面前,狼狈地抬头,对上呼延泓幽深的眼眸。

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道:「这女人一心要同你殉国,尚有几分气节,本王愿意成全她。」

那把剑,从赵陵的脖子上,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五官硬朗的男人,半副匈奴人长相,棱角分明,下颌线条流畅,泛着森森的笑意。

「大魏皇后,你若想死,本王留你尸身清白,但你要想清楚,为了这么个男人,值不值得。」

不值,当然不值。

我这如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的一生,从未得到过半分真心。

这样荒诞的人生,有什么值得我豁出性命。

被人践踏真心,原来是这种滋味。

我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抬头便问呼延泓:「世间男子皆薄情,汉王又比他强了多少?」

「亡国之君,如何能同本王相提并论。」

呼延泓眼眸眯起,深褐色的瞳仁变幻莫测,像是泛着幽光的狼,「强多少,总要试了才知道。」

「汉王可知,吾是大魏皇后,泰山胡氏的敏蓉,是天生的凤命,只能做皇后。」

「当然,若非如此,本王又怎会要活捉了你。」

呼延泓笑得松散,眸光扫过大殿内的匈奴士兵,以及殿外更多的人马。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本王也不好交代,是生是死自己抉择吧。」

11

我捡起地上那把龙鳞短剑,在呼延泓的注视下,上前抱住了赵陵,将剑插入他胸腔。

赵陵闷哼一声,近在咫尺,将头埋在我脖颈。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气息微弱之时,我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拂过耳畔,很浅很轻,轻得像是那年月亮悬于长空,他拉我在屋顶喝酒,吹过的柔软夜风。

众目睽睽之下,呼延泓蹲在我面前,伸手拭去我脸上什么东西。

像是迸溅的血,也像是流下的泪。

突然,他抿了抿唇,单手捞起我,夹在胳膊下,孔武有力的臂膀,如携起一只濒死的小兽。

从太极殿内,到一旁偏殿,当着所有汉军的面,他将我丢了进去。

然后一脚踢上殿门,扔了手中的剑。

身上那副铠甲血迹斑斑,衬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本王不会强人所难,也知道你现在没这份心情,眼下汉军混乱无序,多相倾轧,今日你若不做我的女人,必有人起觊觎之心,而我如今分身无术,未必顾得上你。」

我明白,皇位之争,充满了阴谋算计。

呼延泓虽杀了呼延綦和其长子,一路攻陷洛阳,建立新的政权之前,他的位置也并不牢靠。

在他面前,我伸出手,颤抖着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妾身愿意侍奉汉王,愿意的。」

白日殿堂,亮堂得晃人眼。

铠甲之下,玄色单衣修身而立,挺拔高大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身子,最终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里,眼泪落下。

「我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后悔。」

粗粝的大手拦着腰,如铁钳一样硌人,我在哆嗦,他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拭去眼泪,笑道:「别紧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本王未必有你懂得多。」

太苍七年,大魏一百八十三年,洛阳沦陷。

景文帝赵陵被杀。

汉王呼延泓定都洛阳,建紫光殿,成立大宁,登基为帝。

前朝皇后胡敏蓉,被掳为俘,委身呼延泓,成了他的皇后。

五年后,我在牢狱之中,见到了徐荀。

当年汉国出使大魏,使臣刚一回去,徐荀便叛国逃出。

赵陵派人暗杀,终究是晚了一步。

若非是他,大魏不会亡得如此之快。

我如今是大宁的皇后,皇帝呼延泓最信任的人。

这五年,他着力于稳定朝局,崇文抑武,强干弱枝。

我便对内提倡汉学,招安文坛巨匠,跻身权柄中枢。

吸取前朝亡国之祸,自呼延泓之后,削藩释兵权,皇权至上,并在太庙勒石为碑,不杀士大夫,不加农田之赋。

初时变法改革,跌宕起伏,后来初见成效,前朝旧民的暴动,也逐渐平息。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方明白,原来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并非难事。

朗朗乾坤,万象升平,也终有一日。

赵陵没做到,并非他无能。

他尽力了,那个自登基之日便飘摇欲坠的皇权和江山,他努力守护过,可惜败了。

历史不会记载这样的皇帝有过功绩。

只会记载他的懦弱,无能。

他是一位亡国之君。

如呼延泓,与我感情浓厚之时,亦会在我耳边执着地问:「我比起前朝赵家的皇帝,如何?」

我会乖巧的将脸贴在他胸口,「陛下是圣主,他是个亡国暗主,何必相提并论,这世间,唯有陛下才是真的大丈夫。」

亡国之君,如何比得过呼延泓。

世人和史书皆知的道理,胡敏蓉不会不懂。

我曾满心狐疑徐荀的动机。

这样叛国的小人,呼延泓也是不屑的。

所以朝局稳定之后,他便听了我的意见,将其下狱处死。

临死之前,我见了他。

年轻时白衣飘飘的大道师,竟也生了华发。

牢狱环境污秽,他一身整洁,见到我竟还温和地行了礼:「皇后娘娘。」

我看着他,心里如扎了一根麻入骨髓的刺。

为什么呢?

他说,他从来都不是徐荀,亦不是徐家子。

真正的徐荀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早在年幼时便死在了山上。

他原名冯唐,祖籍蜀州五津,宣宗帝时期,家中因一桩旧时冤案,被朝廷血洗。

阿爹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全家全族老少,死了还要被悬尸城门。

皇帝无能,骄奢淫逸,诸王残暴,草菅人命。

多少百姓平民死于王室之间的夺权纷争,他们不仁,他便要玩弄他们于手掌,引他们互相残杀,断绝赵氏子孙,颠覆大魏江山。

最后他死得其所,毫无悔意。

「一个王朝的存在,若令百姓受苦,受欺凌,那么他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合该颠覆。」

「一死生,齐彭殇,生如寄,死如归,这便是我冯唐的道,小敏蓉你看,大魏亡了,大宁建起来了,你们做得很好,今后一定还会做得更好,对不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是对的。」

徐荀死了。

不,应该说冯唐死了。

我很茫然,他是对的吗?他若是对的,难道是我和赵陵错了?

短短五年,大宁便有了仁政。

我与呼延泓生了个儿子,自他出生起,便被册立为皇太子。

这些年,呼延泓对我的宠爱,有目共睹。

人人皆道,前朝的皇后胡敏蓉,命实在是好,不知辗转了多少男人身畔,仍被大宁皇帝捧在手心。

呼延泓不喜欢这些传言,若被他听到了,免不了要死很多人。

我是大宁的皇后,居洛阳椒房殿。

椒房殿坐北朝南,飞檐伸展。

他们尊我,敬我,不仅因为呼延泓喜欢我,我是他的妻,还因为朝堂之上,亦有我的立锥之地。

可今日,我连这立锥之地也不想要了。

我打听到了河清的消息。

12

我要去找我女儿。

虽然呼延泓曾不止一次对我道:「若能寻回河清公主,她便是大宁长公主,为了你,我愿视若己出。」

河清生活得很好。

彩娟和宝梨当年逃出去时,带了很多金银珠宝。

她们曾是宫婢,会得很多,出去后在禹州定居,开了一家雅庭酒楼。

河清如今叫兰庭,崔雅庭。

她竟随了崔贺的姓氏。

我在禹州见到崔贺的时候,震惊之余,他扑通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实在是当年太乱,公主的身份怕惹来祸端,所以奴才擅作主张,为她取名崔雅庭。」

我很震惊,赵陵竟没杀他,问他原由,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最后我拍了桌子,他吓了一跳,跪地磕头,抬头又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娘娘何必非要追问,如今这样,娘娘依旧是娘娘,公主也天命所归,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娘娘就别自寻烦恼了。」

「即便是烦躁,我也有知晓的权力。」

眉头蹙起,我神情严厉,崔贺看了我一眼,眼圈微红,终究叹了口气。

「当年,前朝皇帝将娘娘禁足于椒房殿,并非因为娘娘杀了乔淑媛。」

「据说那前汉王的长子呼延䣘,在宫宴之上,直言其父自兰颂公主死后,伤心欲绝,要大魏再献上一名女子,送与其父为妃。」

「他们指明,要皇后娘娘。」

崔贺声音低下:「那时娘娘不在,不知他们说话多难听,说您之前也侍奉过梁王,为何不能侍奉大汉王,若皇上不肯割爱,便是瞧不起他们汉国,匈奴必定起兵。」

我脑中空白了一片,嗡嗡作响,只听崔贺磕头,含着哭腔道:「那时胡家和徐家,惧怕汉国实力,竟也劝皇上将娘娘送过去,皇上勃然大怒,据说举剑将国公爷的发冠给削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返回到长乐殿,我父已不见了踪影,大殿之上,众人神色各异,氛围异常。

赵陵命我即刻回去。

我满心都是发现了汉国使臣勾结徐荀之事,虽察觉有异,却并未深究。

再之后,赵陵软禁了我,连彩娟和宝梨也不得见。

崔贺道:「陛下是为了保全娘娘,亦不准任何人将这等事传到娘娘耳朵里,那帮人为了自身利益,仍不死心地游说,想要牺牲娘娘,换取两国安宁。」

「从那时起,奴才便知道,大魏注定要亡了,这只是汉国挑起的出兵借口,即便娘娘去了,换取几年安宁,过后还不是一样要亡,陛下不愿意舍弃您,只是让这惨剧提前了而已。」

「至于奴才,是陛下算计好了,国破城亡那日,他要奴才在宫外接应,等您带着小公主出来,带着你们远走。」

「娘娘,陛下对您,并非无情。」

并非无情……

其实,我知道的啊。

洛阳沦陷那日,我杀了他。

气急攻心,万念俱灰之下,我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腔。

他倒在我身上的时候,将头埋在脖颈,轻轻地笑了。

我听到他说:「玉玺,在大殿匾额之后。」

那一刻,我便惊醒过来。

我说:「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他说:「好。」

于是我确定,他仍是我的夫君,是十四岁的胡敏蓉,一眼便觉如珠玉落在瓦间的那个男人。

赵陵,赵陵。

他是亡国之君,却是胡敏蓉曾经深爱之人。

正因如此,我从未去取过太极殿匾额后面的传国玉玺。

那是他给我的保命符,我知道。

从禹州回宫之后,我独自攀爬梯子,取下了匾额后的匣子。

匣子很重,我拿回了椒房殿。

紧闭宫门之后,驱离了宫人,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尘埃过后,是方圆四寸,纽交五龙的印玺。

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这些年,呼延泓也一直心有不甘,无数次派兵南下,攻打淮安王等人拥立的后魏政权,为的也正是此物。

奇珍异宝,国之重器,却未能吸引我的目光。

因为匣内,除了玉溪,还有一物。

是一绺头发。

以红线缠绕的一绺头发。

太苍二年的九月初十,我与赵陵婚后二年,我问他要一绺头发,道是成亲那日合鬓之礼尚未完成。

他神色松动,却没有给。

后来,再后来,我没再要过。

可如今,我拿着这绺头发,哭笑不得。

是真的哭笑不得,笑着笑着,便哭得不能自已。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如今,我与他真的是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四岁的胡敏蓉,新婚之夜,看到那眉眼清冷的少年郎冲我笑了。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道:「蓉儿跟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我还梦到他带着我去侧殿屋顶看星星,饮酒。

夜深人静,隐约听得到虫鸣。

月亮悬于长空,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他说:「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无边无际。

他还说:「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是我夫君赵陵,我与他,是结发夫妻。

他说小蓉儿很干净,然后杀了梁王,对我道,我们会越走越远。

浓情蜜意之时,他有次也突然对我道:「蓉儿可知,朕除了赵陵这个名字,还有一小字,名唤子晋。」

他说,夜深无人处,蓉儿也可唤我阿晋。

阿晋,是小蓉儿的夫君。

他总要我这么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拥我入怀,再道一句:「小蓉儿,乖。」

阿晋,阿晋。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亡于虎口。

可是没人告诉我们,白虎终有一日,也不得善终。

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绝不会再去看那角抵戏……

那晚,睡梦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他望着我笑,擦去我脸上的泪,一脸嫌弃:「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如此爱哭。」

「蓉儿,你果真生了个皇子,你会长命百岁,将来看着你的孩子,登高望远,封禅祭礼。」

「蓉儿,这亦是我之所愿。」

13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应该是红肿的。

因为我看到了呼延泓坐在床边,面色不善。

桌上放着的那枚玉玺,如此显眼。

他道:「我昨晚过来的时候,宫人说你睡下了。」

「是,臣妾身子不适。」

「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陛下都看到了,您想要的东西,在桌上,臣妾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

「放我出宫。」

呼延泓眉头蹙起,嗤笑一声:「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儿找到了,接回宫中便是,我说了会封她做长公主,小孩子而已,我难道会容不下她?」

「陛下,并非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神情一怔,接着忽然来了脾气,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把那玩意儿放回去,我不要,你今日说的话,我便当没有听到过,胡敏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阳儿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狠心,要舍弃我们父子?!」

呼延泓气急败坏,我没搭理他。

不欢而散之前,他甩手离开,走了两步,忽又回来,阴沉道:「胡敏蓉,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女儿找到了就卸磨杀驴,以前对我百依百顺,还知道拿话哄我,如今利用完了,翻脸无情,想走?你省省吧,等我死了再说。」

玉玺,他未再多看一眼。

此后也许久不愿见我。

呼延泓是个好皇帝,对我而言,也是个好丈夫。

有时想想,却也如传闻所说,我这等二嫁皇后,得此庇护,妇复何求。

但我别无他法,我太想我女儿了。

河清已经七岁,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我问她愿不愿意回洛阳时,她问我:「回去有什么好?」

我想了想,道:「回去之后,你便是大宁的公主。」

「公主有什么好?」

「公主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是吗,那些我都有了,我还想要,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看我:「阿娘,这些东西,宫内都能有吗?」

我诧异道:「谁教你的这些?」

「雅庭酒楼举办诗酒大会的时候,那些文人说的啊,他们还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做皇帝都未必有我们平民百姓自由,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日出就去登山,想捡石砾就去河边,岂不美哉。」

河清稚嫩的声音,使我沉默一番。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赵陵死前,我对他道,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如今连他的女儿,也早早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无法勉强河清。

所以我想要和她一起,去看空山新雨后。

可我和呼延泓还有个儿子。

四岁的阳儿,亦是同样聪颖,他问我:「听父皇说,母后不要我们了?」

我顿了顿,摸着他的头道:「莫要听他胡说,母后没有不要你,你永远是母后的儿子。」

「那,母后为何想离开?」

「……母后也想和你阿姐一样,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那您有没有想过,阿姐为何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为何?」我有些不明白这小孩子的意思。

阳儿一本正经道:「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母后和父皇是夫妻,将国治理好了,才有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阿姐她们才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谁教你的这些?」

「父皇。」

……

几日不见呼延泓,思来想去,我去大殿找了他。

一国之君,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懒散地翻看奏折,地上还放了一壶酒。

见我进来,脸色一变,冷哼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骗子。」

我叹息一声,上前捡起散落在地的折子,「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不该饮酒。」

「没良心的骗子,还敢来管朕的闲事。」

「……」

我把折子放他脚下,「臣妾先告退了,等陛下能好好说话了再来。」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却不料下一秒,呼延泓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他拽得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径直栽到了他怀里。

呼延泓闷哼一声,想来是被我撞得太用力了。

他咬牙道:「胡敏蓉,你想谋杀亲夫。」

「分明是你突然拉我,陛下都一把年纪了,还干这等幼稚之事。」

我有些生气,起身想要离开,又被他伸出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不放。

使劲挣脱了几下,像是被钳制住脖颈的鹅,又气又急,撅着屁股,我伸手去挠他脸。

「放开!呼延泓,你真幼稚,快放开,我生气了!」

「你生呗,我就喜欢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别总端得那么正,累不累啊。」

他心情变得很好,可是转而又一边勒我脖子,一边阴恻恻道:「还有,什么叫我都一把年纪了,蓉蓉,你给我解释清楚。」

「放开,我喘不过气了,要被勒死了!」

耐心忍到极限之前,我憋得脸都红了,一把挠在了他脸上。

呼延泓适时松开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抓破了?」

果真,一道挺长的指甲痕,渗着血。

火气全消,我讷讷道:「都说了放开,你非要闹。」

「胡敏蓉,我平时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所以你蹬鼻子上脸是吧。」

他瞥我一眼,我缩着脖子,不说话,但表情也不服气。

呼延泓一把抓过我的手,一根根地看,「哪一根挠的?」

「干吗?」我使劲往回缩。

「不干吗,表扬一下,然后把爪子咬断。」

语气威胁,他脸上却含着笑,懒洋洋的,还作势要将手指放在唇边。

我猛地抽回手,忍不住白他一眼。

兴许是那记白眼不够正式,他凑了过来,又开始动手动脚地想要揽我的腰——

「别生气了,不走了,嗯?」

身形高大的男人,环住我的腰身,半躺在我怀里,仰面看我,声音温柔。

深褐色的眼眸深沉又纯粹,睫毛浓密,如鸦羽一般。

手指有意无意地挠在我痒穴上,我忍不住拍他的手,嗔了句:「别闹。」

「不闹,只要你不走,以后我都听你的。」脑袋埋在我怀里,他声音含了几分倦意。

我愣怔了下,忍不住开口问他:「呼延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媳妇儿,疼你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我值得吗?」

他撩起眼皮看我,挑了下眉:「老子喜欢,你怎么那么多话。」

「我不好。」

「谁说的,我砍死他。」

「我说的。」

「胡敏蓉,你有病是吧。」

他突然来了脾气,坐直身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转头,对上我蒙眬的泪眼。

一瞬间又变得神情柔软:「哭什么,又哭,你一哭我就害怕。」

他伸手帮我擦泪,动作有些粗鲁:「你整天在想什么,胡敏蓉不好?天底下便没有好女人了。」

「那么聪明一个大美人,坚韧又勇敢,若非有你,我还真搞不定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权柄文官。」

「咱们俩是天生一对,当年出使大魏,你在廊下为我缝衣服,我便说了,在我们匈奴,只有自己的女人才会给男人缝衣服。」

「没人给我缝过衣服,你和我母妃一样温柔,也和她一样美丽,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将来定要娶大魏最美的女子为妻,你以为杀进洛阳之时,我为何那么着急要呼延綦的命,他若不死,你便不会是我的。」

「胡敏蓉,对你,我如获至宝,所以无需妄自菲薄,我若喜欢一个人,喜欢的便是她的全部。」

紫光殿外,落日余晖,浸染天际。

我垂眸,复又抬头,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四目相对,他笑了,我也笑了。

属于我的月亮和星星,皆已落下。

但少女时期的胡敏蓉,见过满天星辰,永存于心。

人活着,总归是要值得。

要站在日光之下,迎接明日重新升起的太阳。

这盛世,如我所愿。

也如他所愿。

(正文完)

【番外:赵陵篇】

洛阳城,新帝大婚。

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皇后是胡家之女。

他们说她天生凤命。

可笑的天生凤命,赵陵低低地笑,只觉这场入目璀璨的大婚之礼,染满了兄长的血。

人都道邑王府三公子,是霁月清风,疏阔男儿。

现如今,他的灵魂已经扭曲得变了形。

所以当那十四岁的女孩,用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欣喜,天真地诉说她对他的憧憬和欢喜,赵陵只觉讽刺。

她还是个孩子。

但是胡家的孩子,又焉能是平凡之辈。

她此刻用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就算是真的,将来这双眼睛,也会无可避免地蒙上肮脏与丑陋。

胡徐两家,都是对梁王感恩戴德的狗。

总有一天,成长起来的胡敏蓉,也会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惠贾皇后乱政、性妒,发起疯来连皇帝也敢砍杀。

赵陵冷笑,他已经是丧家之犬的傀儡了,不过烂命一条,不殊死一搏,更待何时。

只不过,踏上那条路,比他想象中更难,更苦。

乍一见宋有淑,他是有些诧异的。

她笑得明艳,与乔静娴几分相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孤军奋战太久,他太孤单了,太想念从前的一切。

邑王府的兄长,花草树木,乃至屋檐上的燕子窝,他都无比想念。

相处久了,宋有淑与乔静娴其实并不像。

宋有淑喜静,是窈窕淑女,温柔可人。

孤寂的心,因为她的靠近和爱慕,变得暖和。

人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总是会很冷,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温暖的东西。

苏内官提醒他小皇后及笄需要送礼时,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老宦官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了,看事通透。

他道:「其实皇后并非陛下想的那样,她虽是胡家之女,自幼便有一副好心肠。」

「二公子被庆王等人抓到洛阳的时候,正值庆王与梁王起了争执,他们将他关了起来,压根不管他的死活,放眼整座皇宫,无人敢管,偏就是十岁的小皇后,那年常随母亲入宫学习宫廷礼仪,发现了被囚禁的二公子,每日带着吃食,偷偷送去给他。」

「二公子在宫内,也就那段时间过了些好日子,她经常来陪他说话,其实皇后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可怜人,陛下身不由己,她亦身不由己,看在二公子的面上,何不送她一份及笄礼。」

赵陵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对她起了一瞬的感激和怜悯。

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姓胡,他们此生永远不会站在一起。

但他没想到,他以为的无用之人,有天也会为他所利用。

胡敏蓉是真的傻,每一次都被他拿捏得准准的。

她请戏班子入宫,找人去洛阳城买最好吃的高记点心,又非说布庄的绫罗比宫内的好,三天两头地折腾,找人外出。

这无疑是为赵陵提供了便利。

他本以为,她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直到那日,她身边的内官要清点戏班子,被她随意支走了。

那一刻,她像个小狐狸一样,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赵陵心怀警惕,怦怦跳得厉害。

但他的担心多余了,小狐狸装傻充愣,压根没打算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皇后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

赵陵想起苏内官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兴许有些残忍。

他从不想亏欠任何人,哪怕是胡家的女儿。

所以他去了椒房殿。

本就是随意坐坐,可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发光。

可笑,她竟然还问他要一绺头发。

发现宋有淑身怀有孕之时,她还想隐瞒,彻底瞒不下去了,才和盘托出。

赵陵觉得心灰意冷,那种孤军奋战,孤立无援的感觉,又回来了。

没有真心,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

宋有淑不听,失望之余,他放弃了她。

心里除了苍凉,还有腐朽的挫败。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是。

荒芜得厉害,竟也发现一个好去处。

椒房殿的胡敏蓉,每天只会笑嘻嘻,仿佛永远无忧无虑。

赵陵像条渴死的鱼,开始寻着活的气息,向她靠近。

后来,变故还是发生了。

宋家完了。

宋有淑死了。

胡敏蓉质问他时的语气,让他心头一跳,觉得惊讶。

她竟会为了宋有淑,回去大闹了胡家,彻底翻脸。

他开始愿意相信,她亦是个可怜人。

一个被两大家族抛弃的傀儡皇后,被他从梁王府中抱了回来。

他们该在一起的,皇帝和皇后,同样孤立无援,遭人背弃,如同傀儡。

待他知道早在更早之前,小蓉儿就已经被家里当作棋子,失去了清白之身时,赵陵呜咽如困兽。

他的痛苦来得那么明显。

以为她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的。

他原本可以保护她的。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他还要报仇,筹谋五年,终于一举杀了梁王。

一切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小蓉儿为他生了个女儿。

将来他们还会有儿子。

他要加紧脚步,给儿子打下一个牢靠的江山。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徐荀送来了乔静娴。

他不是傻子,稍一调查,便知道乔静娴已经是徐荀的人了。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年少时,他确实喜欢过乔静娴,心生好感。

可她喜欢的是二哥。

他们情投意合,他的那份心思,便逐渐放下了。

二哥死后,他还不到十六岁,茫然无措的年龄。

乔静娴说要跟着他,他推辞不过,同意了。

毕竟是二哥的未亡人,原以为将她当姐姐,留在身边就罢了。

谁曾想胡徐两家那么狠。

世间的相逢,往往伴随着物是人非。

赵陵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皇帝了,他已经茁壮成长,钻破土地,向上伸展,生根发芽。

这种时候,隐藏的危险因素,皆成了他的细枝末节。

那些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包括乔静娴吗?

包括。

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前功尽弃,不可能。

乔静娴看似无害,但他是皇帝,焉能不懂,越美丽的面孔,面孔下的毒蛇愈多。

他甚至在想,二哥已经死了,阿娴也变了,不如送她去陪二哥吧。

但是于心何忍,阿娴说过,永远不会伤害他。

他反复试探她,试图从她的话语中,察觉出仇恨和怒意。

但凡她有任何冒出的苗头,他都要斩杀于无形。

然而她没有。

他依旧不安,因为心里已经认定了她是徐荀的人,会图谋不轨。

他反复地确定要不要杀她。

纠结,痛苦,愧疚,惋惜,他的手在伸向乔静娴脖颈时,好不容易下定的狠绝,被胡敏蓉唤醒。

他感谢她,后来也觉得她看似聪明,实则很傻。

早就说过,乔静娴喜欢的是二哥,虽然现如今,她也透露出想委身于他的意味。

勤政殿内,她手中的汤不小心洒在了她衣服上,换衣服时,乔静娴又突然吐露衷肠。

赵陵拒绝了,二哥喜欢的女人,他永远不会触碰。

错失了杀乔静娴的时机,后来她便死在了小蓉儿手里。

死在她手里亦无所谓,从他坐上这个位置开始,心已经在不断僵硬了。

他俨然已经是合格的帝王,正在努力捍卫自己的皇权和江山。

但凡能威胁到他辛辛苦苦、忍辱负重换来的一切,想要将之摧毁,即便是曾经的故人,乔静娴,亦可杀

她死了不要紧,可是宫宴之上,他们竟然逼他交出皇后。

把小蓉儿送给呼延綦那个腐朽之人?

明知是局,他还是愤怒了。

愤怒得不可一世。

胡徐两家,蓉儿的至亲母族,又一次舍弃了她。

这种被舍弃的滋味,一次又一次,他感同身受。

宫宴结束后,赵陵无力地瘫坐在地,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太阳已经落山了,今晚,月亮和星星也不曾出现。

努力了那么久,终究是一场空。

他带她看过满天星辰,又怎么舍得让她跟他一样,也这样无助地迷茫在夜幕之下。

谁都可以舍弃她。

谁都可以不要她。

他不能。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这句话是对的。

他与她,早就是同一个人,舍弃她,就是舍弃自己。

他们还有孩子,事已至此,要为河清谋一条出路了。

瞒着她,让她恨他,将来才有可能义无反顾地带着孩子离开吧。

赵陵笑了。

蓉儿,我们没能越走越远,我是个无能的皇帝,亡国之君。

但至少,我可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顶天立地的父亲。

这大概,是我能为你们娘俩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汉军攻陷洛阳,一切都结束了。

他坐在太极殿,放眼望着远处屋檐与天际交相辉映,残阳似血,空气中飘散着血腥味和火光灼烧的味道。

只没想到,应该离去的胡敏蓉,出现在了殿门。

赵陵一瞬间感觉血液冲到了喉咙,心脏像要被人捏碎了。

好不容易咽下喉头的腥甜,他殷红着眼睛,怒道:「胡敏蓉,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在这儿,臣妾自然也该在这儿。」

「人都跑光了,你为什么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该一起走。」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十四岁说过的话,胡敏蓉说到做到。

蓉儿面容平静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绞痛,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了。

傻瓜,傻瓜……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再后来,他让她去梳妆。

倔强的傻姑娘,赶是赶不走的,他需要重新为她计谋了。

笨蛋小蓉儿,大魏哪里需要你来殉国。

不值啊。

你该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你该子孙绕堂,幸福美好。

他取下自己一绺头发,连同玉玺,一同放在匣子里,藏在匾额后。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十四岁说过的话,胡敏蓉说到做到。

那么这绺头发,便是十七岁的赵陵,给十四岁的胡敏蓉,最好的答复。

少年夫妻,没有等到白头。

他说了那样残忍的话,看着她崩溃,绝望,心中比她更甚地恐慌。

直到她拿起那把匕首,刺入他胸腔。

真好,不恐慌了,心也不痛了。

真好,她还伸手抱了他。

蓉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下辈子,我愿做一缕清风,拂过你的耳畔,告诉你年少时的赵陵,其实见你第一眼,亦是心头跳动。

下辈子,我来做烈日暖阳,将光洒在你脚下,告诉你景文帝赵陵,曾信心满满,许你大好河山。

下辈子,我还能做满天星辰,映在你的眼睛里,每一颗都在告诉你,阿晋,曾是小蓉儿的夫君……

(完)备案号:YXX10mbaNaATRxeNZv8hQx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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