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真的能毁好几代人吗?
2022-06-24T00:00:00Z | 3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06-24T00:00:00Z
高考第一天,我妈带着好几个人送我。
我一上车,瞬间起了一身冷汗,因为我弟在车上,我突然明白他们要把我带到哪。
我死死扯着我妈衣服,语无伦次:「我签,我求你了,我考完试就做手术,等我考完试行不行……」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你不会走出去的。」
1
我十八岁生日当天,我妈递给我一张肾移植知情同意书。
「不签!」
我没有接过那张纸,甚至没有看它,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妈的眼睛。
那天体检的时候,我就预料到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被爸妈和颜悦色的态度弄恍惚了几秒。
就好像他们真的关心我这个女儿一样。
现在打脸了,不过也是,他们从来都只在乎儿子。
「你必须签。」
我妈直直地看着我。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这样正眼看着我。
而她身后,我弟躺在沙发上有些怯生生地看我,好像有点高兴。
但不是幸灾乐祸的高兴,而是很久没有看到我,久别重逢的那种高兴。
我皱了皱眉,他立刻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我马上就高考了。」
「你一个女孩子,考不考无所谓,早点工作补贴家用,你弟弟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肾源……」
妈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看向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自从弟弟病情恶化后,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稳定。
看病需要钱。
爸忙得天天不着家,妈也一边照顾我弟一边兼职。
我跟他们几乎见不上几面。
但可笑的是,这段时间是我最自在的时间。
「你签了它,手术后妈绝对好好照顾你,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真的,你相信妈……」
她越来越语无伦次。
「我不——」
我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她。
她看我冥顽不灵,突然扬手扇了我一巴掌。
「楚执——你个赔钱货!我养你有什么用!救你弟弟是害你吗?!你弟弟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我被打得头偏向一侧,口腔好像撕裂了,头有些轰鸣,听不清我妈怒吼出的话。
恍惚下,我有些模糊地想起早上楼下小卖铺老板娘塞给我的一瓶牛奶,她说今天就长大了噻,好好长高。
她的声音跟我面前的亲妈的声音渐渐重合。
真可笑,成年礼礼物是一瓶牛奶,一巴掌,一张价值一颗肾的纸,和彻底失望的心。
我舔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
「你养我?说得好听啊,你给过我钱吗?我初中就去打工赚学杂费。
「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去小卖铺卸货,手上磨出一层一层的茧子。
「有一次打工到很晚,回家的时候你把我锁在门口,那天我差点被冻死在外面。
「第二天你骂我不要脸的婊子,晚上跟男生瞎混。」
很多年都没有诉说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突然不能控制住我的情绪。
「我活到现在不是因为我有爸妈!而是我坚信活下去我可以远离爸妈!
「你又知道我为了高考吃了多少苦吗?!」
我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转身摔门而出,并不想听任何她的想法。
因为她并不会理解我,也不试图理解我,她只偏爱我弟。
2
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弟出生那天没有人来小学接我,最后是我自己凭着记忆在深夜走回家,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屋里亲戚们的笑闹,以及在床上正围着一个婴儿,笑得开心的爸妈。
而我像是个外人。
那是我第一次心底发凉,就如屋外的大雪。
从那之后,那个婴儿完全取代了我。
我只远远地见过他一次,之后,我对他的印象,便全是他被爸妈抱在怀里的侧影。
我好像不再是爸妈的孩子,被赶出了房间,每晚睡在客厅的沙发。
我只知道,白天的时候,爸妈不许我待在家里,怕我吵到弟弟。
同时,妈妈也一下子变得健忘起来。
她时常忘记中午给我留饭。
因为弟弟吃饭早,我又在上学,所以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哄弟弟睡觉了。
最开始,我会去找她问她还有剩饭吗。
但她就不耐烦地扇了我一巴掌,怕我吵到弟弟。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我每次只能看到的一个侧影的孩子,会被像宝物一样保护起来。
但没办法,只能自己炒菜吃,努力站在板凳上翻炒锅里的青菜。
可手上突然溅到了油,我一下子抽回手,打翻了铁锅,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吓得要死,顿住没敢动。
两秒后,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和温柔的女声。
我连忙跳下板凳收拾地上的东西。
还没等我将铁锅拾起来,就突然被人拽了起来,接着就是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踢打。
我痛到身子蜷缩起来,手腕被捏得生疼,费劲抬眼看向眼里全是红血丝的妈妈。
「我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你弟弟,能不能安静点,你除了惹祸还会干什么?!」
胃里绞得疼,手腕上、脸上火辣辣的,我咬着牙点了点头,随后被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一边。
我跪在地上,看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裙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问她。
「你一开始就想要个男孩,对吗?」
虽然我知道她被那个婴儿折磨得没日没夜,合不上眼,但同时,我也知道她乐在其中。
因为小时候我哭一声,都会惹来她的白眼。
但是弟弟再怎么闹,她也耐心哄着。
她只对弟弟展现出最温柔的一面。
于是,我只能像个小偷一样期待夜晚,好偷一首她哄弟弟睡的儿歌,来跟自己说晚安。
我从不去主动向她寻求关怀,因为我厌恶她看我的眼神,同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我不是男孩。
……
她听了我的话,突然停住脚步,失了力气般靠在冰箱旁,揉了揉太阳穴。
「所有人一开始都想要男孩。」
说着,她打开冰箱,拿出个保温盒,里面是已经坨掉的面。
一整块粘在一起,没有调味,白花花的。
「你弟弟早上吃剩的,不想浪费,你吃这个吧。」她将保温盒递给我,却没有扶我。
「下个月你舅舅会来借住,别惹事。」
我看了看手里的保温盒。
等她走进房间后,我将保温盒里的面倒进垃圾桶里。
我踩着凳子打开冰箱门,将里面另一个保温盒拿出来。
我在她打开冰箱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盒子,里面是码好的蛋卷。
她每天会给我弟吃上一点。
我拿着盒子关上冰箱门,一口一个蛋卷跳下凳子。
一边用手里另一个保温盒凉着我刚被打的脸,一边背上书包准备跑到学校门前的大树下睡会儿,起来直接进学校。
大概,也是在这时候才明白,没人对我抱有期待,没人会对我好。
但我自己不能亏待自己。
3
我在家门口百无聊赖地罚站时,看到我舅叼着烟晃过来。
我舅经常来我们家借住,我其实挺喜欢他的,在所有人都默认我为空气的家里,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他的名字叫纪成杰,一看就被寄予厚望。
我妈则叫纪雨,因为那天下雨。
明明是亲姐弟,但他们俩却一点也不像。
我妈刻板得厉害,一双眉毛成天耷拉着,我唯一一次见它们扬起来还是在我弟出生那天。
但我舅的五官十分张扬,他老是勾搭着几个头上五颜六色的人在街上晃来晃去,上扬的嘴角总是坠着烟。
「哟,我姐又罚你了?」
他走过来,扯了扯裤脚蹲在我跟前。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次是因为什么?偷吃东西?还是偷钱了?」
我立刻瞪了他一眼。
「我从来不偷钱……在学校里打架了。」
「打架?」
他立刻来劲了起来。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什么架。」
「他就是说了这种话才被打的。」我又瞪了他一眼。
「他欺负女生,非嚷嚷着女生就知道哭,我被他嚷烦了就踢了他一脚。
「谁知道他哭得那么狠,家长都来了。」
我站在墙根,狠狠地想还不如多踢两脚。
纪成杰听到这话,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都说外甥随舅,你还真像我,你舅我小时候,也是学校里的一号风云人物,为此你妈没少来给我收拾烂摊子。」
「她会打你吗?」我有点好奇。
「打我?」纪成杰愣了愣,「我姐从不打我,甚至我们家都没有人打我。」
「她打你?」纪成杰看向我。
我侧头给他看另一边的脸和腿上被打出的瘀青。
我本以为他会惊讶一下然后对我表示同情。
但是他只是看了一会那些瘀青,然后笑了笑:「我姐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爸妈打……」
他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楚,我只看到他的神情很古怪,随后他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糖。
「你肯定不喜欢你弟弟吧,我也不喜欢你弟,你弟出生后我姐都没空管我了。」
我忙着吃嘴里的糖,没顾及开口,但我仍翻了个白眼,我爸妈偏心关我弟什么事,我干吗要讨厌他。
突然街上传来轰的一声,一道黑影蹿了过去。
纪成杰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晃晃我,指着飞过去的黑影。
「看到那辆摩托车了吗,酷不酷?!」
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得到我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我一定要买一辆,太酷了。」
「你不是刚因为旷工被开除吗,哪来的钱?」我泼他冷水。
「我没钱,我姐有啊。」纪成杰很狡黠地笑了笑。
「别想了,我妈也没钱。」我舔了舔嘴里的糖,「她连我学杂费都出不起,让我自己想办法。」
「……」纪成杰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很不喜欢。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我的肩。
「相信我,她会给我买的。」
我白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这事没戏。
但我没想到,我妈很平静地妥协了。
她像平常一样在厨房做着菜,听着纪成杰眉飞色舞的话,等纪成杰讲完之后,她也只是问了一句还差多少钱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姐弟俩,攥紧了因为搬东西磨得生疼的手。
纪成杰还不忘冲我挑挑眉。
我妈转身从柜子里的夹层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纪成杰。
「里面有几万,我自己存的,你姐夫不知道,拿去用吧。」
「好嘞姐!」
纪成杰一下子拿过那张卡,走过来拉起我就往外面走。
我其实记得那张卡,我妈是小学英语老师,她一直想去外省听课,长长见识,所以准备了很长时间资金。
我知道她并不甘心于只是个小学老师,她偶尔会在晚上喝酒,喝醉之后嘴里叨叨着一些事情。
我在沙发上假装睡着,做了很多次合格的倾听者。
我妈本来考进了一个非常好的外省的大学的。
但是她放弃了。
我想不通是为什么。
4
「我就说我姐一定会给我钱吧,你还不信。」
我回过神。
「我姐,可是为了我连大学都没去上的人。」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有些洋洋得意的纪成杰。
「怎么可能不给我钱呢。」
他扬了扬手里的卡,停在了银行前。
「哎,你学杂费要多少钱,我提给你。」
我愣了愣,还是说:「二百。」
「……你要钱是为了给我学杂费?」我没忍住又多问了一句。
纪成杰将银行卡插进机器里,头也没回地说:「怎么可能啊,顺便给你而已,我还是要买摩托车的。」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接过他递给我的二百块钱揣进兜里。
然后走向了跟他不同的方向。
「你干吗去?」纪成杰拽过我。
「去帮老板娘干活啊,今天就结钱了。」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这几天其实没有之前累,一直只是清点货物。
「你一个才初二的小孩干什么活?谁敢收你,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老爷,用我这个小孩,工资少,人还卖力,只要说是老板娘家的孩子不就行了。」
纪成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
「那你刚刚还要我的钱?!」
我见他反应过来了迅速跑走,一边跑一边喊:「你给我的!不要白不要!」
后来我时常想,那次不应该这样气他的,至少不应该喊完那句话就跑开,应该再回头扬给他一个笑脸的。
我绝没有想到,我再见到他,就只剩下一个相框了。
纪成杰在十字路口飙车发生交通事故,当场身亡。
我妈在灵堂前被我的姥爷姥姥扯着打骂。
骂她为什么要给成杰钱。
骂她为什么不好好照顾成杰。
骂她成杰的死都是因为她。
骂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成杰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我妈只是跪在地上,眼神有些麻木,她甚至都没有哭。
所有人都围着他们,有的在拽住姥爷姥姥,有的在对我妈指指点点。
我妈被一句一句的骂声包围着,她一个人跪在那儿,头低进泥土里。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总觉得她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些什么,但最终仍被一只只手拖进了地底。
她沉了下去。
从那之后,我妈突然给我弟改了名字。
改成方杰。
她愈发地沉默。
我爸也经常夜不归宿,回来也只是跟方杰玩一会,不会跟我说话。
我仍然在给小卖铺老板娘打工,因为我发现我妈不会再给我钱,甚至有时候都不会让我进家门。
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怕我害她的儿子。
到了临中考前。
我妈突然给我报了学校住宿生,我莫名其妙地要在学校住上一年。
寒假刚结束我就被送了过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彻底当成垃圾,抛弃了一样。
成为住宿生的第一晚,我跑到宿舍楼外面,哭了很长时间。
我甚至没有在舅舅的葬礼上哭。
因为我看着他在相框上的那张笑脸,也想扬给他一个笑脸。
但我笑不出来,也不能哭。
……
最后,我蜷在墙根旁,偷偷拿出舅舅之前给我的那袋糖,塞了颗在嘴里,就这一包,我藏了很久。
其实,我很想他,但我不会说出来。
因为妈听到这种话会崩溃掉,然后狠狠地打我。
我不想看到她的眼神。
那种眼底深处麻木到骨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压抑的眼神。
其实,我觉得我懂她。
因为有一天晚上下雨,我又一次被关在门外,缩在门口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妈一身酒气地打开了门。
她抱着我哭了一晚上。
于是,我自以为理解了她似的,不去提起我的舅舅,并以此来作为她跟我之间唯一的束缚。
可现在,我没有了束缚,被彻底抛弃,终于能在一个没有我妈存在的地方大哭。
5
从这之后,我再没哭过,成为了一个只有成绩还算看得过去的坏孩子,成天成天地在学校里打架。
只要有一个人对我指指点点,让我褴褛的自尊受到一点威胁,我都会冲上去打架。
而一般女生打架,下场都不是很好,我身上天天有新伤。
那段时间,我很迷茫。
之前我还每天为过得好一点而忙碌,现在闲了下来,完全不知道每天应该干点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我妈应该是十分庆幸做了这个决定的。
她不会再被迫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女孩。
想到这,我浑浑噩噩地顺着人群过着,直到英语课上突然被老师点名翻译课文。
我正脑子一片空白地发呆,站起来看向手里的课文。
Sink or Swim。
我顿了顿,直译了出来。
「下沉或者游泳。」
我自己都觉得很没有逻辑,但是同学们也没有人笑,老师也没打断我,我硬着头皮继续翻译。
我执着于我的自尊,所以我的成绩一直维持在中上游,尽管我不知道成绩好有什么用,但起码不会让老师看不起。
所以其实这篇课文我翻译得还算通顺。
文章大概是讲了一个被爸妈长期家暴的女孩,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高考考进了一个很好的大学,又获得了好的工作,从而完全摆脱原生家庭的故事。
我翻译到最后的时候语速慢了下来,有些认真地看起了这篇文章。
老师表扬了我并让我坐下。
「翻译得很好,只是标题有一点瑕疵。」
「Sink or Swim。
「方舟同学直接翻译的是下沉或者游泳。
「这两个单词确实是这个意思,但是在我们读完整篇课文后,我们就能领会到这个题目的真正意思。」
我看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沉沦,或者自救。」
我愣了愣。
「课文里的主人公如果放弃了自己,她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去,但是她没有放弃,反而拯救了自己。
「为什么会有高考呢,因为这是每个人人生中唯一一个绝对公平的转折点,抓住了,跳出去,就是另一种活法。」
我知道老师并不是特意说给我听,在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状况,但她却正好让我完整地听到了这些事。
我没有再听她讲下一篇课文的声音。
我撑着头,用笔在那篇课文的题目上画了几个圈。
我又想起舅舅之前说我妈因为他放弃了去大学的机会。
他说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老是闯祸,只有我妈有空去给他收拾烂摊子,而且姥爷姥姥本来就不同意花钱让我妈去上学,就让她留下来看着我舅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妈去上外省的大学,会不会有另一个未来?
远离了她的弟弟,她的爸妈,会有一个很好的工作,再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人,她也会真心地去爱她所有的孩子。
但这些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留在了这里,困在这里。
但我还没有。
我坐直了身子,在 swim 这个单词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对号。
我不会被困在这里。
6
我开始像不要命一般地学习,不再纠结着要怎样提高现在的生活质量,而是挤出所有时间,成绩开始持续上升。
中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重点高中。
但是这个时候,我弟查出了糖尿病,我妈说不会给我出任何学费。
于是我在学习之余又开始打工。
我有时候会躲着爸妈去看一眼我弟,然后再出门打工。
我没有去跟他交流,因为我觉得他不缺我这一个人的关心,而且是在我自顾不暇的时候。
爸妈都开始为了我弟的病忙碌起来。
于是我变得更加没人管,就算打工到深夜,没有回家,也不会有人在意。
其实我也不在意,我满脑子都是钱。
我可以被太阳晒到脱皮后还扛着麻袋卸货,嘴里还念叨着要背的单词,可以在满是虫子的淤泥地里抓泥鳅卖钱。
我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拼命往上爬。
直到老板娘都看不下去后,将我安排在柜台收钱,额外要帮她的儿子补习。
我铆足了劲往上爬,为了我想去的大学拼命攒钱。
那外省的双一流大学,只要我保持现在的成绩,几乎是稳过。
我每天都偷着时间过,生怕浪费了一点能让我远离这里的机会。
随着高考越来越近,我并没有紧张,反而是越来越安心,我甚至在百日誓师这天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不再埋头于题海,而是抬起头好好地看一下校园和同学。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看见了我爸妈。
他们拽着我去医院做了体检后,又请我去吃了顿大餐。
我几乎要被他们的态度骗过去了,甚至在看到我弟因为透析而苍白的脸上绽出笑容的时候,我会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家。
但是不出意外,都是假象。
几天后,就被叫过去,让我给我弟捐一个肾,他的糖尿病恶化成糖尿病肾病了。
无意外,又是一次争吵。
我顶着被打了一巴掌的脸去小卖铺看店时,老板娘很惊讶。
「又打你了?什么父母啊这是,快高考的孩子我都恨不得供起来。
「小舟,这次还拍照吗?」
我摸了摸被打的那一侧脸问:「肿得厉害吗?」
老板娘走过来看了看:「不厉害,就是有点红。」
「那就不照了。」我摇了摇头,冲她笑笑。
「姨,您把之前我让您收着的文件给我吧。」
「行,姨一会去给你拿。」
我坐到柜台前,从旁边抽了一支铅笔在手里转着,短暂地回忆了一下那天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假象,除了我弟,每个人都尽力地维持着和谐。
所以那天成为了我为数不多可以用来回忆的美好场景。
我用它来提醒我。
只要靠着高考走出去了,我就会真的拥有这样的场景,这样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开怀大笑的场景。
我打开一套试卷。
我还不能停。
7
但我没想到她会来拿我存的钱。
我不能办银行卡,所有的钱被我藏在沙发底下的铁盒子里,我拿到钱后会存在那里。
而我打算在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把钱拿走的时候。
我看见我妈手里拿着那个铁盒子。
我瞳孔一缩,猛地上前抢过铁盒子打开看。
里面的钱起码少了一半。
「钱呢?」
我抬头盯着她,尾音都有些颤抖。
「你弟的病恶化了,需要换肾,你不签字,除了拿你的钱你还有什么用?」
她直视我,甚至眼神里全是谴责。
「恶化?」我只以为他的病到了后期的治疗就是这样的,没想到是恶化了。
我妈皱眉揉着太阳穴,没有接我的话:「你那些钱我都拿去用了,将来用钱的地方很多,别高考了,早点去找工作吧。」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我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已经答应了。
「我没有同意吧。」
「什么?」我妈愣怔了一下,抬头看我。
「我不打算找工作,我挣的钱除了学费,剩下的我都可以给你,我一定会考完,然后离开。」
我妈的表情很奇怪。
但我好像莫名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认为我无论说什么,最后都一定会妥协的。
就像她之前那样。
「我跟你不一样。」
她愣了愣。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或者说在任何事上她都威胁不了我。
我早就已经经济独立,就算她不让我进家门,我也可以在小卖铺那里睡,事实上我也经常这么做。
而我跟我弟,也没有好到让我可以为他放弃我的前程,即使我妈为了她的弟弟放弃了。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要求我做这些事。
「……你就这么扔下你弟弟不管了?」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就好像这是一件不可能会发生的事一样。
「我说了我会给你钱,其他的,我确实不会管。」
我的语气很坚定。
「你……你还是人吗?」我妈突然激动了起来,但有点语无伦次,「……他是你亲弟弟……你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这么对你弟弟!」
她的手抠紧了身后的台子,我看到她的手指都绷得发紫,吼出这一句后,她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思绪一样,剩下的话很流畅地骂了出来。
就像在心里念叨了千百遍一样。
「我早知道你是个赔钱货!就是给别人家养媳妇!你能有什么出息,到最后还不是给别人围着锅炉转!
「你弟弟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读得下去书!
「你脑子里就只有你自己!你弟弟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冲,脸涨得通红,我却看到她眼角泛红,我分不清那是恼羞成怒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听到这些话,我却没有生气。
「妈。」
我有些平静地看着这个终于歇斯底里吼出来的女人。
「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把你留下来的吗?」
她突然愣住。
眼里的泪骤然滑落。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也没有多说任何话。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有些颤抖的背影,等了一会儿,打算转身离开,我还需要做一套试卷。
「……你如果还要考的话,就别在家里住了。」
我停住脚步。
她的声音细听下还是有些颤抖,但语气已经完全平静。
「好。」
我认真地回答她。
然后我们两个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真的打算离开时,她突然笑了一下。
「你说你像谁呢。
「从我看见你第一面我就提不起劲喜欢,一直到现在性格也没有一点像我的地方,没心没肺,自私自利。」
我顿了顿,攥紧了手。
脑子里满是另一个人的脸。
我突然转过身,让她看清我的脸。
「我听一个人说过『外甥随舅』。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跟我舅长得很像。
「性格也像他,但凡换一个人在这里生活,都会抑郁几百遍了。」
我妈的表情渐渐淡下来。
她能听出来我在讽刺什么。
「高考前我不会再回来,高考后我会离开。
「我可以每月打钱,但我不会给很多,也不会再回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走了出去,留我妈一个人埋没在黑暗里。
爸妈在那之后就没有再来找过我。
但是托他们的福,临近高考最后几天我过得很安稳。
我准备好了需要的一切,背着书包去考场找自己的座位。
我是下午去的,那个时候太阳快落下去了,远处天边染了一片红,我靠在栏杆上看天。
云偷喝了风酿的酒,红了脸连成一片,撩拨着半边天。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带着一切尘埃落定的满足感。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直到晚上我睡着的时候,闭上眼都是未来的生活。
直到我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口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撑起身子睁眼看了看表。
六点整。
第一场考试是九点。
这个时间连外面都没怎么有人。
我本想先起来去吃个早饭,但是我打开店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妈。
她一脸平静。
8
我看着她那双像以前一样麻木的眼睛,瞬间起了一身冷汗。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往店里跑,但是门让人卡住,我这才发现门口不止有我妈,还有好几个男人,我爸正跟其中一个说着什么。
一阵恐慌爬满我全身。
我想大叫,一个人却突然捂住了我的嘴,他们架住我将我扯到一辆车上。
我拼命挣扎,但是看到了车上的弟弟,我突然明白他们要将我带到哪里。
我有些不敢置信,手脚冰凉。
但我顾不得别的,在那人把我放开之后,我立刻对我妈说:「我签,我给他换,你先放了我,我考完试就做手术,你等我考完试行不行,考完我一定做……」
我妈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我。
我急得语无伦次,我扯住她的衣角。
「我求你,你让我去考试,考完试我一定换,我现在就签……
「我求你了,你让我去考试吧……
「妈……」
我哀求到最后声音里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
我期待了那么久的机会,我带着满心的欢喜去赴这次跟未来的自己的约会,我妈却一下子打得粉碎。
「妈……你不能这样……我求你了……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我克制了十几年的情绪一下子倾泻而出,我脸上全是泪,死死地扯着我妈的衣服不放。
我弟似乎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你不会走出去的。」
我妈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我愣住。
「你从来都没有去争取过,凭什么也不允许我去争取!」
我突然不想再顾及她的情绪,我失控地吼出声。
「你恨你弟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为你这失败的一生买单!
「你走不出这里是我的错吗?!你为了别人的成见放弃自己的未来是我的错吗?!
「我有什么错?!是我让你把我生下来的吗?!
「是我吗?!」
她突然扬手打了我一巴掌。
我的头偏向一侧,我咬了咬牙,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我知道她想彻底断了我的后路,她没有选择最近的医院,而是要开很久的车到另一个地方。
她是做足了准备要困住我。
「你不仅可悲,还可恨。」
我没有停下,继续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
又是一巴掌甩过来。
「你自欺欺人地做着一些感动自己的事情。」
又是一巴掌。
「有任何人感激你吗?唯一的弟弟不也被你害死了吗?!」
我的音量提高,也被随机而来的一巴掌打得耳鸣。
我妈整个人都在颤抖。
时隔好几年,这个曾经在我们家沦为禁忌的人,再次被我蛮横地提起。
我妈依旧没能放下。
但我不知道她是没能放下她血肉情深的弟弟,还是没能放下她为这个弟弟放弃的一切。
多么可悲。
我侧过头,却笑了起来,余光里看到我弟被我们俩吓得脸色苍白。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乍一跟我对视上,整个人都一僵。
我的嘴角渗出血,甚至都感受不到脸的存在,我看到我弟放在车门上的手动了动。
我眼睛亮了亮,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放到我弟腿上。
我看到他的嘴在动。
三。
二。
一。
他猛地打开门锁,拉开了车门。
风瞬间灌了进来,我借力跳了出去。
我在空中停留的那一秒,满脑子都是就算爬我也要爬着去考试。
下一秒,我猛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在地面上翻滚,整个身子都疼得厉害,眼前一片红,看不清周围。
我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想站起来但是怎么也撑不起身子,直到有一个警察走到我身边。
「孩子,你怎么了?」
我耳边乍一响起这样温柔的话语,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但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住他的衣服。
「……请您……送我去高考,拜托了……」
他似乎被我脸上的伤吓到了,没有反应过来。
随后我听到远处汽车的鸣笛声,我意识到我妈又退了回来。
我猛地挣扎起来,但是我依旧没有站起来就被从车上下来的我妈扯住手腕。
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跟我回去。」
「这位女士。」
那个警察抓住了她的手。
我赶紧开口:「我是高三的学生,我要高考了,他们要拐走我,我脸上的伤就是她打的。」
「请您。」我抬头直视警察的眼睛,「一定要送我去参加高考,拜托您了。」
9
我没有收拾身上的任何伤,警察带着我去拿了准考证就直接去了考场。
但我仍然错过了第一场考试。
我沉默着在门口站了很久,浑身都疼得厉害。
我只给了自己几秒钟的时间来为错过第一场考试而伤心,随后我开始计划起未来。
没有什么可以挡住我离开这里。
血肉至亲不可以。
满身伤痕也不可以。
我疯狂算着自己的分数,将之前规划的未来计划全部打乱重新排列。
在简单处理伤口后我如期参加了剩下的全部考试。
成绩下来后我擦边进了一个外省的一本。
从高考完到我离开这里去学校,这段时间里。
我没有再见到过我妈。
我承认我对她始终都有一种同情的情绪在,但是这一点同情,也在高考那天随着我跳出车门的风灰飞烟灭了。
之前我同情她。
现在我看不起她。
我拿走我存的钱和之前准备的文件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小卖铺。
我刻意避开了所有她能猜到我在的地方。
但我去找过我弟。
我说我会给你换肾的,上次真的谢谢你。
他说没事,又找到合适的肾源了。
他说他其实一直很想跟我搞好关系,但是我都不怎么在家,见不了面。
他说他很佩服我,也很羡慕我能自由地活。
他说。
姐姐,你要好好的。
我看着他因为生病而苍白的脸,鼻子一酸。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在我印象里他只是有点调皮的,被家长完全束缚起来,偶尔有点叛逆心思的小男孩。
我记得他还是个小矮个的时候,我因为偷吃被妈罚站在门口,一天都没有给饭吃。
他神神秘秘地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包子。
还小声地问够不够。
我站在原地看他离开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了那时候他小小的身影一样。
我可以表现得更喜欢他一点,但是不可否认,我最喜欢我自己。
我现在突然明白了,我妈对我舅舅的复杂心情。
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人,总有一个温情瞬间让自己心软让步。
我妈这一让,就是一辈子。
我可以理解她,但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我也并不打算跟她说些什么。
其实我大可以大摇大摆、意气风发地去找她,去告诉她我依旧离开这里了。
而我确实也这么想过。
但又觉得没有意思。
她仍困在这里。
她不会认为我走出去了会是什么大事。
就像她没出去过,也不知道外面有多美好,最多只是将曾经放弃的机会当成一个刺,疼,但不致命。
没意思极了。
10
最后,我一个人去了全新的地方,主修法律,辅修心理学。
背东西背得想死,但一想到未来能挣的钱,我就还能咬牙撑下去。
我依旧兼职打工,有趣的是我是因为外力作用来到的这所大学,实际成绩要高出其他学生很多,几乎包揽了所有高额的家庭教师工作。
而且,没有之前那么累,却依旧充实。
但感情生活一直不顺。
每次有男生跟我表白,我都只说一句话。
「可以结婚,但不生孩子,还处吗?」
结果可想而知。
「女人不生孩子,那娶你有什么用啊?」
我微笑着看着这个上一秒还深情表白,下一秒说出这种屁话的人。
「我也想知道你这种精神层次的人,活着有什么用?」
最后我仍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还得是你啊。」
江洋从另一侧挪出来,拍拍我的肩。
我看着这个从开学第一天就跟我套近乎的学长。
本以为,他是什么久经情场的老手,结果是个傻子。
实实在在的,整天除了乐呵呵就是乐呵呵的傻子。
「哎,你为什么不要孩子来着。」
「耽误工作。」我抱着书转身打算去图书馆做题。
「你怎么又板个脸。」江洋很明显没有在听我说的话。
他慢悠悠晃到我面前挡住我的路,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枝花。
「美女,处对象吗?我也不要孩子。」
他的表情装得十分深沉,本来就深的眼窝显得眼很深邃。
我一脚踩上他的脚让他现了原形。
「嗷!」
「让开。」
「为啥啊!这是我这周第八次告白了!」
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
「哎,我破纪录了……」
我本以为我算是没心没肺了,结果摊上个更没心没肺的,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说:「你是为什么不想要孩子。
「是为了反抗家里对吧。
「作为一个富二代,如果不是靠自己闯出点什么,我是不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的。
「像这样……被家里束缚住的人。」
我看向他,他仍在笑。
其实,我很喜欢他。
从我入校,他过来帮我提行李后,就一直缠着我,致力于逗我开心。
大学几年乐此不疲。
整个人都散发着暖乎乎的光。
他的家里很强势,同时,他也一直在反抗家里。
但还是不够,起码在我看来不够。
所以,他没有那种能让我爱的点。
我可以因为这个人对我好喜欢他,可以因为这个人笑容很甜喜欢他,但也只是喜欢而已。
江洋毕业那天,我们还是没有在一起。
他特别乐观地跟我告别,并送给我一枚笑脸的胸针。
之后,我们一年没有联系。
我依旧疯狂地忙碌着。
本以为,自己会淡忘江洋,但事实上,我想起他的频率很高。
这大概归功于他每天都会黏着我去图书馆。
当第一次下意识认为旁边应该走着江洋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习惯的养成就是这么简单。
因此,我打算让自己变得更忙,看看改掉一个习惯需要多久。
只是不自觉地,每天都戴上了那个笑脸胸针。
每次累的时候看看它,嘴角会不自觉上扬。
在我笑得越来越多之后,就被我们班班长道德绑架地报名了一个志愿者活动。
我整个人阴沉得厉害,靠在车窗看着往后飞速闪退的画面,盘算要做的事。
这次活动是到乡下把捐赠的东西分发给贫困人家。
早上去,晚上回来。
虽然没有耽误我的课,但仍觉得火大。
我反感这种任何自以为对对方好的行为。
11
下车时,围在村口的孩子们都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看着扒在围栏,怯生生往我身上看的几个小女孩,脸色稍微好了些,冲她们笑笑,转身去帮班长拿东西。
「放轻松,会很有意思的。」班长一边搬东西一边对我说。
「我帮你凑齐志愿者活动,你付我三天的饭钱。」我走过去接过东西。
「行啊,那你得多分几家,去最南头的那几户,路难走,小心点。」
我应了他一声,提起东西就往他指的方向走。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房子都是泥土房,昨天刚下过雨,地上坑坑洼洼的,小孩子的衣服上也全是泥。
沿途,我还看到了很多背着大背篓砍柴的女孩。
我几乎是皱紧了眉进到第一户人家里。
「呀,新面孔噻,快过来快过来!」
有一个女人看到我,放下手里正在掰的玉米,很热情地将我迎了进去,还招呼着一个女孩去烧水喝。
我有点尴尬地被迎着坐在板凳上,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是些衣服跟书。
那个女人太热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年龄跟我妈差不多。
我第一次被这样照顾,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有点暖乎乎的。
但是下一秒,我就看到女人将在锅炉前的女孩拉开,然后将我刚刚带来的书扔进火里当柴烧。
我皱了皱眉。
「那书……不看吗?」
「啊?」
女人笑着转过头:「看不懂的,也不知道上面有啥,但是烧火旺,好使!」
我看着旁边畏缩着看我的女孩,我招手把她唤过来。
她扎着两个小辫,有点黑,两颊是红的,眼睛却很亮。
「上过学吗?」
她迟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里有些迷茫。
女孩起码是上初中的年纪,却不知道什么是上学吗?
我皱着眉问:「姨,孩子上过学吗?」
「上学?俺家三代往上数都没人上过学,在家守着俺的田挺好,也活得起。
「你们大城市的孩子,俺们没法比,丫头,快,去拿个碗。」
女孩眨眼看了看我,没说话,转身走进屋里。
我胸口突然有些被压得喘不过气。
这里的人也被圈住了,被一种莫名的框子罩住,然后安然生活在这方寸之间。
默许了自己的生活本来就这样,不去做出任何改变。
就好像……
我妈一样。
突然,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哭。
猛地跟我记忆里弟弟的声音重合。
我抬头去看。
女人连忙将壶扔给女孩,去屋里哄孩子。
「俺去看你弟,你照顾好客人。」
女人说完冲我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连忙进了屋。
我看着那个女孩费劲地提起那个很大的壶。
她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水倒在碗里。
我猛地站起身,去帮她把水倒好,然后扬声说了一句「我走了」,提起剩下的东西走去下一户人家,满脑子是小时候的场景。
这一刻,我再次升起对我妈密密麻麻的恶意,以至于我如果再见到那个女人,会有种深深的厌恶感。
我一步步走在泥泞的路上。
转移注意力般看着沾满泥土的鞋上。
但是没有成功。
我到底在厌恶着些什么?
厌恶我妈对我做出的事吗。
厌恶她这个人吗。
她做错了什么呢?
是没有好好对待我这个亲生女儿,还是嫉妒我这个亲生女儿?
又或者是她将她所经历的,原封不动地套在我身上呢?
在我眼里她什么都做错了。
但是在她眼里呢?
她好像只是麻木地做着一些她所认为的,会正常发生的寻常事。
不论是女孩子得不到重视,还是女孩应该对男孩做出的牺牲,在她眼里好像都正常化了。
我不可控制地想起高考那天我被她困在车上的画面。
那时候的绝望,跟她被所有人告知不允许去上大学时是一样的吗?
应该是不一样的。
她早就习惯这样了。
我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抬头看了看太阳。
在那些恶意褪去之后,我心里满是无力感。
我厌恶的是人,还是厌恶这种被一些人当成理所应当的恶心思想。
其实,刚刚我就察觉到这里大部分都是女人,男孩都很少。
我问了这户人家男孩都去哪了。
她们说。
上学去了啊。
男孩不上学有什么出息?
我顿住。
这里不是没有学校,只是没有让女孩去上的学校。
男孩不上学有什么出息。
男孩不上学有什么出息。
这句话不应该是这样的。
它不应该有一个限制性的主语。
但是她们不理解,她们没有见过,不懂女孩子也应该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有自己的事业,女孩子也应有一份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女孩子也有勇气和决心去面对一切。
女孩子……
也应去看看这世界所有的美好,也应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被人框住,浑浑噩噩为了别人度过。
不是被一些人彻底捆住,傀儡般活着。
我叹了口气,看着院子里一起玩的孩子们。
我发现。
我没有那么反感我妈了。
那种小时候的同情又回来了。
我现在反而可怜她。
可怜她所放弃的一切,可怜她现在的麻木生活。
……
我将要分发出去的书收起来,坐在村口的大树下,招呼了几个女孩,讲起书上的故事,尽量用生动的语气,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精彩片段。
围在我周围的孩子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提高音量,用语言为这些孩子打造出另一个世界。
其他同学在发完物品,回到村口看到我们之后,他们也一人拿了几本书开始讲起来。
我们尽力为这群孩子搭建精神世界。
搭建一个足以强大到冲破现实的精神世界。
直到最后,我讲完了三本书,喉咙干得厉害,也到了我们回去的时间。
最开始没有孩子愿意围着我,现在有很多孩子围着我依依不舍。
我看到之前那个眼睛很亮的女孩挤在最前面冲我笑。
我也笑了笑。
「喜欢读书吗?」
「喜欢!」
「那就去上学吧,用尽所有的手段去上学吧,别烂在这里。」
我说完这两句话就上了车。
我没有多做别的事,给他们钱或者别的什么。
我想让她们自己去争取。
争取到什么地步,就各凭本事。
我已经让她们看到了读书的好处,不知道这点甜头能支撑她们多久。
但总比像从没见过这些的我妈,麻木地沉下去好。
我回到学校后开始疯狂地赶作业,也顺便收了班长给我的三天饭钱。
直到图书馆闭馆后,我才回到宿舍。
我将电脑放在桌子上盯了很久。
最终还是开始搜索成人可以参加的英语考试和考取的证书。
应该让她看看这些的。
在我看到这些证书和环境后,我这样想。
12
毕业那天,校长请来优秀的前辈给我们演讲。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盘算着读研后的计划。
突然,被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打断。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主席台。
江洋在光下冲我笑。
他有些变化,但是说不上来是什么变了。
他的演讲内容大概就是毕业后跟家里摊牌,用自己的团队完善在大学期间创建的一款游戏。
游戏上市后,大获成功。
在一切都向好的地方发展之后,他又玩起了自媒体。
现在管理着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粉丝百万,彻底实现经济独立。
我看着在台上用轻松语气,调侃自己那些艰难经历的江洋,有些移不开眼。
他说:「我一直都喜欢做一个给别人带去快乐的人。
「我也一直做得很成功,直到新一届开学,我看到了一个脸拉到地上的女生。
「我当即就过去跟她搭讪,却发现她并不抑郁,反而特别乐观坚强,后来,我问她那天为什么拧着眉。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想中午吃什么,她想事情的时候都是那个表情。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特别可爱。
「于是我立刻就表白了。
「然后被狠狠地拒绝,大学四年表白无数次,每次都被拒绝,我就想为什么啊,我长得这么帅。」
观众席发出一阵笑声。
「别笑,明眼人都知道我长得帅。
「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是靠自己一步步爬出那片淤泥的,她是看不上我这种从没拼命努力的『软蛋』的。
「于是我借着这个冲动劲跟家里摊牌,爸妈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扔出了家门。
「然后我就开始了拼命三郎的日子。」
他说这些时,一直看着我。
我和他对视着,他突然视线下移了一点,随后露出一个笑。
「今天是个好日子,各位。
「我本来觉得我是来表白的,现在可能改了。
「我是来庆祝我脱离单身的。」
我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那枚胸针正笑得灿烂。
正如台上的江洋。
江洋下台后,被他之前在读研的同学挨个都问候了一遍,然后轮到我这里,他嘻嘻哈哈地搂住我,被我捶了一拳。
他哀嚎着,痛诉我的暴力,眼里却盛满星光。
「你回来只是为了演讲?」
我与他对视着问出这句话。
他愣了愣,又笑开了。
「主要是为了找女朋友。」
13
读完书后,我成为了律师,还去考了心理咨询师证。
每天都很忙。
快累死的时候,就会看看我的余额,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忙。
又过了几年后,有了稳定的工作。
江洋经营自媒体,喜欢满世界地乱跑分享生活,我也为了我的捞钱事业做拼命三娘。
但我俩心照不宣地,都会在一个月里空出几天用来腻歪。
有时候是江洋组织去旅游,有时候是两个人在家里腻上几天。
因此他也经常在网上分享着跟我的日常。
第二年,我打算买一个小户型公寓,装饰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这是只属于我的空间。
他对此表示:「臣妾这么快就失去圣心了吗?皇上?」
尾音拐出七八个腔调。
我笑了笑,看向最终敲定的房子。
我很喜欢现在的感觉,但却忘记了,有一个定时炸弹。
网络是一个任何人都能接触的东西。
包括我妈。
我是在看房子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开口要四十万。
我想买的房子正好四十万。
我约她出来见面,并在跟她打电话的途中用四十万买下了我的房子。
几天后,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
时隔好几年,我再次看到她,她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表情,眉毛耷拉着。
「四十万。」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似乎是不想跟我多纠缠。
「你要钱干什么?」
「你爸在外面欠钱了,来找我要,我给不出。」
「你们俩不是离婚了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
我妈却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我。
「我一直都有跟我弟联系。
「他不是在两年前搬出去了吗,我赞助的。」
其实,我对她会跟我要钱这个事早就有心理准备,甚至也认为某些情况,可以给她钱,但绝不会是我爸欠赌债这种情况。
「纪雨。」
我叫出这个很久没有人叫过的名字。
她一震,抬头看我。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你是纪成杰的姐姐,是方杰的妈妈,是方建国的老婆。
「对你自己来说,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将包里的文件拿出来递给她。
里面是很多张我被打后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有。
「我学的法律,当了律师。
「你不要想着威胁我给钱什么的,只要我愿意,凭着家暴这一条我就可以起诉你。」
我将文件摆在她面前,一张一张地翻给她看,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从我想摆脱这个家起我就开始准备着,每次被打后我都会去小卖铺让老板娘给我照下来然后打印成文件。
我一张张翻着,纪雨的表情却突然从平静开始有了变化。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给她准备的文件。
那份文件前面是我的伤痕的照片,后面是各种大学和职业的资料。
纪雨高中文科很好,其中英语更是名列前茅,她考上的大学也是外国语学院。
后来她在小学教英语,我也经常看到她在家里翻阅一些英语教材。
我给她找了很多成人班,各种可以考的证,很多招翻译的工作,甚至有国外的夏令营。
我看到纪雨的头越来越低,甚至能听到她的啜泣声。
文件的最后一页我只写了几个单词。
Sink or Swim。
我相信她能看得懂。
我只会给为自己拼命的纪雨钱,而不会给为了别人让步的她。
我想让她看看,当初放弃的机会不只是一根刺,它更是一颗种子,一颗在心里埋下后,不久就能长出参天大树,将她整个人压垮的种子。
她应该看看那些。
看看她自己当初放弃了什么,看看她自己当初想让我放弃什么。
「小杰上了大学,你跟我爸也完全没有关系了。
「你如果现在仍然拒绝,那咱们就一刀两断吧,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我说完这句话后走出了咖啡店,但我没有走远,而是靠在墙角处看着纪雨抱住那些文件趴在桌子上,肩膀颤抖得厉害。
我仰头看天。
阳光很好,没有云的遮挡,完完全全地照着万物。
其实如果她懂一点法律,她就知道我那些文件不足以当作证据,尤其是我在初中时还总是打架斗殴。
但是我刚刚才发现,她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她要钱时的神情也是近乎麻木的。
是从什么时候,她的表情开始变化呢……
我侧过身看向正在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纪雨。
是从第一张大学照片开始。
我突然觉得,也许她是懂我的。
因为她经历过在得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被告知不能去上学的痛苦,所以她知道在高考那天困住我,给我打击最大。
我有时候想想她看我的眼神,有不耐烦,有反感,有无限的麻木。
也有隐藏着的嫉妒。
我们两个有着同样的环境,但结局却天差地别。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为我感到骄傲过,但我现在想让她为自己感到骄傲一回,我想让她知道,如果抓住那些机会,她可以变成多好的一个人。
她前半辈子被无数的手拖着下沉,现在终于没有人拖着她了。
我希望她能自己游出去。
我垂眸,突然被打断思绪,接起电话。
「我刚刚干了件大事。」
「说。」
「我出资扩建了一所乡下学校。」
他的语气还有点邀功的意思,我皱了皱眉。
「你有钱烧的?」
「哎,此言差矣,你听我慢慢跟你讲。
「那是所女子学校。」
江洋的语气正经了一点,我愣了愣。
「我看到那些小女孩啊,我就想,哎呀我们小方舟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合同已经签完了。」
我笑着骂了一句。
「我不用你可怜,我好得很。」
江洋也跟着笑了一声。
「说真的,这里很多人都上不了学,女孩子多,学校规模有限,我不想让她们困……」
我没有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钱够吗,不够我给你转。」
我最后看了一眼店里的纪雨,转身走开。
我们都有自救的机会。
我们都要抓住自救的机会。
(完)备案号:YX11VXJ2a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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