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2022-08-17T00:00:00Z | 6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08-17T00:00:00Z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意外发现一则二十多年前的寻人启事,上面是我的照片。

我把电话打过去:「乱喊谁老婆呢?倒霉玩意儿。」

不久后律师上门,说登寻人启事的先生给我留了笔巨额遗产。

感动的泪水从我嘴角滑落:「呜呜,我老公真贴心。」

1

毕业季,找了两个月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合租舍友音子悠闲自在地抱着薯条刷视频。

见我回来,她激动地从沙发上跳到我跟前:

「穗穗,你火了。」

我一头雾水,往她的手机屏幕看去。

她正刷到一条视频,内容大概是该博主意外在一份旧报纸看到了一条寻人启事,被上面的照片惊艳到,就截图发了上来。

短短几个小时,点赞量已经突破五十多万,还在疯狂上涨。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视频又不是我发的,火不火都没我的份。

音子急了:「你仔细看看照片。」

我刚才光顾着看文案,这会才注意到寻人启事上的照片。

黑白色的照片已经相当有年代感,像素有些模糊,可穿着旗袍窈窕美丽的女子,一眼望去皆是温婉风情。

「这是……我?」我很震惊。

在我的认知里,我一直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姑娘,湮没在人潮无人问津。

不似这张照片里的人,安静坐在那,一眼就能让人心动。

我记得我并没有拍过这类复古的照片,但这眉眼轮廓却又和我极为相似。

「就是你。」音子激动万分,指着寻人启事里的字说,「看,名字都和你一样,余穗。」

我呆呆看着寻人启事里那寥寥几行字,大意是登报人声称自己妻子失踪了。

末尾,还有登报人的姓名和电话。

「程寄声。」我不由念出这个名字。

说不清道不明,心尖掠过一阵莫名悸动。

短暂的恍惚后,我有点生气:「这谁干的?」

二十三年前的寻人启事,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照片和名字都一样,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这肯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评论区里已经有人提起你了,好多人让他发你的照片。」音子提议,「要不你打个电话去警告一下?」

我本来心情就很郁闷,遇上这事更是恼火。

当即拿出手机拨打寻人启事上的座机号码。

那头接电话的速度出奇地快,话筒里静悄悄的,隐约有风声轻轻迂回。

我忽地有些心悸:「你是谁?为什么要用我的照片登寻人启事抓弄我?」

想到寻人启事的内容,我气得骂人:「乱叫谁老婆呢,倒霉玩意儿。」

话筒里依旧静默,却隐隐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半响,一声低沉幽长:「余穗,你终于找到我了。」

2

这天晚上,我脑海中反复回旋着这道声音,魔怔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老房子有着高高的圆形穹顶,客厅一角的花架上盛开着沾着露水的白兰。

安置在花架旁的白色老式座机,有个男人握着话筒坐在黑暗里,寂寞如雪。

第二天醒来,我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

强打起精神去参加了一场面试,下午便拉着音子直奔市图书馆。

也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理,我真的开始翻找起二十三年前的旧报纸。

音子笑我:「你该不会相信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但那个梦太诡异了。

不知道找了多久,天色逐渐暗沉,音子扛不住,找了个位置趴下睡着了。

就在我也快放弃的时候,突然在一份 1999 年的报纸上看到了熟悉的照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刊在最大板块的寻人启事,脑子一片空白。

难道真的这么巧合,在几十年前有个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

我拿着报纸想过去把音子叫醒,刚迈开脚步,蓦然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有什么爆裂开来一般,茫盛的白光淹没了视线。

短暂的激荡后,眼前逐渐恢复清明。

我惊恐地发现,排排竖立的书架已经消失不见,四周俨然已经不是我所在的图书馆。

陌生的复古客厅空旷,婉转清泠的琴声寂寂徜徉。

我僵硬地转头看向琴声来处,目光再难移开。

屋内没开灯,月上凌霄,皎洁的月光如从窗外倾泻而来的河流,静静铺了一地。

对窗的钢琴前,清瘦的年轻男人端坐,穿着十分正式的旧式西装,在黑白琴键上游走的十指,冷白修长漂亮似艺术品。

月光柔柔洒在他身上,他比这月色温柔迷人。

在那样喧嚣的世界,我从未遇见过如他这般人,安静、清冷、优雅,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我看出了神,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

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男人察觉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

他也只是淡淡看过来,月色斜入眼底,清澈凉淡无波无澜。

没有被我的突然闯入惊吓到,唇上弧度极浅:「你怎么进来的?」

我这才意识到眼下的情形多尴尬,该怎么和他解释?就算我说我在图书馆看书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估计也会被当做疯子吧?

他该不会把我当小偷吧?

要是他报警,那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我忐忑不安,脑子不听使唤:「如果我说我和林妹妹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会信吗?」

3

男人静静看着我,一点儿也没 get 到我的幽默。

我更加不安,他却淡淡落声:「喜欢什么都可以拿,走的时候帮我带上门。」

??大哥你没事吧??

第一次遇上这么大方的人,要真有小偷到他家,不得乐死?

我尴尬地解释:「我也说不清楚怎么就到你家来了,但我真不是小偷。」

他的目光停留片刻,移向窗外:「门在你身后。」

下逐客令了。

我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的宽容超乎想象。

我轻轻挪步准备离开,却在转身之际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男人跟前的钢琴架上,透明的玻璃杯装着一杯冷掉的清水,旁边挨着一棕色的药瓶子。

我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闪过不好的念头。

哪有人大半夜在自己家里,还穿着西装仪式感十足的弹钢琴?还有,面对不速之客,一点不害怕,还让人使劲拿自家的东西。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行径。

所以,那药,是安眠药抑或是其他要命的毒药?

我虽然不是圣母心泛滥的人,但见死不救还是有那么一点良心不安。

怎么救,也是个难题。

鬼使神差地,我胡乱找话题:「先生,现在几点了?」

他依旧平静,往墙上的挂钟方向指了指。

距离有些远,我猜他是看不清的,便自己走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挂钟里的时间,先被旁边的挂历惊得目瞪口呆。

最新一页,上面赫然是:1993 年 4 月 30 号。

我惊悚地指着挂历问他:「你家的挂历是古董?」

谁他妈会在家里挂 90 年代的挂历,除非是古董。

男人抬眸看来,神色稍稍有些松动。

有种「小偷,你露馅了吧」的清透莞尔:「这个不值钱,你拿左边的花瓶。」

「呃。」我无暇解释我并不是要拿什么的意思,紧张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他怪异地看着我:「不识字?」

脑子嗡的一声,难道我穿到了 1993 年?

我这才发现手中还一直攥着那份 1999 年的旧报纸,慌忙打开又看了一遍那一则寻人启事。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成。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求证:「能冒昧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月光清如水,他垂眸望着黑白琴键,眉睫鸦羽般覆下,眼窝处浅浅两团阴影。

在他缄默的十几秒,我煎熬万分。

幸好,他终还是开了口。

清清冷冷的嗓音如雪花掠过心尖:「程寄声。」

4

程寄声!

1999 年的寻人启事当事人和眼前的男人完美对上号,我有点蒙。

没穿越之前,我不敢相信寻人启事上的图片是我。

但这会儿,却不得不相信了。

挺神奇,2022 年的我穿回了 1993 年,遇上了一个叫「程寄声」的男人。

照寻人启事里的信息,他会成为我老公。

我看着月色下眉目清隽气质干净的男人,心跳不合时宜地加速。

见鬼的,脑子里蹦出一句话:「这是我的人啊。」

察觉到我的目光,程寄声遥遥抬眸:「还有事?」

言下之意是:你该走了。

看看,多无情呐。

以后落在我手,小心我收拾你。

这么想着,我嘴角不自觉上扬。

程寄声看着我这诡异的举动,不露痕迹地皱了眉。

我连忙敛了笑,可怜巴巴地绞着手指:「先生,我没地方可去。」

这可是我未来老公啊,要是我这会儿走了,他挂了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下来啊。

不等他拒绝,我立刻又泪光闪闪软声求:「可以可以收留我一晚上?」

程寄声:「……」

「我叫余穗,绝对不是坏人。」我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

程寄声:「……」

我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怜兮兮盯着他,里头抱着一团欲落不落的泪花儿。

我想,我真是个吃演员饭的天才。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早知道我就去考电影学院了,也不用为了找个工作累成狗。

哎,造孽。

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我一抹泪花儿,抽抽搭搭地说:「我保证乖乖的,不会打扰到你。」

程寄声久久凝着我,霜雪般安静冷清。

我心里没底,面对一个陌生来客,警惕是人之常情。

他不说话,我也就只能等着。

四处安静,月光温柔披在他的肩上,半身月色盈盈,半身阴影忧郁。

他沉吟许久,淡淡落了声:「家里房间多,喜欢哪间就住哪间。」

「好嘞。」我秒破涕为笑。

真幸运,程寄声是个心软的人。

他之所以迟疑,大抵是因为他原计算在今晚走到人生终点的,我突然闯入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转过身,心里有点说不明的难受。

在屋里转了一圈,我随便找了一个房间坐下。

没多久,客厅隐隐有上楼的脚步声,程寄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里的小洋楼,灯影疏疏,安静诡异。

我心绪不安,有身处异时空的惶恐,也有对程寄声的担忧。

可别明天我一醒来,看到的是他的尸体。

「算了,既然是我的人,那我就得罩着!」

我正义凛然地抱上枕头,轻手轻脚挪到程寄声的房间门口。

敲门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格外突兀,里头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该不会……

不好的预感冒出来,我也顾不上礼貌什么的,用力推开门,

还没等我看清房间里的情况,左手边的浴室门恰巧在此时打开,

凉淡的水汽扑面,男人裹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走出来。

四周只有浴室透出灯光,他背对着灯火,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珠,自眉骨到下颌,滚入半敞的胸膛。

我看直了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

他身上的水是冰凉的,但胸肌一定是滚烫的吧?

靠。

余穗,你要点脸!

5

都怪音子那个不正经的,老和我分享她的私房珍藏。

潜移默化的,我这脑子里都塞满了黄色废料。

我羞耻得想扇自己一巴掌,程寄声倒很淡然,若无其事拢紧睡袍。

「是缺什么吗?」沾了雾气,他的声音听来微哑。

哎,在他的善良衬托下,我越发惭愧。

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我故技重施,装出一副可怜柔弱的样子,怯怯地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嗯?」程寄声抬了抬下颌,表示不理解。

是啊,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夜里还能害怕不敢自己睡?

别说他不理解,我也很不理解。

嗯,我就是不怀好意。

为了圆上这个蹩脚的理由,我努力表现得胆小惊恐:「我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而且这房子太大了,我总觉得有……有……」

我故意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把欲言又止的话意用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

「……」程寄声又失语了。

我感觉他已经十分后悔收留我了,于是我迅速紧紧抿唇快哭出来般,声若蚊语:

「我能不能和你一个房间?」

程寄声凉凉扫着我,快绷不住了。

「您别误会,我就是想在你房间打个地铺。」我挤出两滴泪水,巴巴地看着他,「我睡觉很安静的,肯定不会打扰到你。」

程寄声再一次在我的眼泪中妥协。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团被褥铺在地毯上。

我心中暗喜,仍要保持弱小无助的可怜样,把枕头放在地铺上。

感激地说:「谢谢你。」

程寄声面无表情:「去床上睡。」

「额。」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的枕头放到床上,拿了自己的枕头躺在了地铺上。

这一刻,我突然就有点感慨。

原来我也有这样的幸运,遇上这般一个人。

程寄声是清冷忧郁的,明明置身在看不开的黑暗世界,他待人仍温善心软。

过去很长时间,我总觉得这世界不公平的。

有人生来就圆满,双亲在旁,朋友爱人相伴。

有人自小失父母,孤苦无依在泥泞中匍匐前行。

我跟着外婆长大的漫长岁月,自有温暖,但苦居多。

从不敢奢求遇上多好的人,日子也就那样了,一眼就能看到头。

大抵是上天聆听过我的祈祷,给了我另一段人生。

可这一程,结局是什么样的呢?

盛夏的晚上,窗户洞开,月光染白轻纱,安静地轻起涟漪。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有点热,睡意浅浅。

小声问:「您家里有电风扇吗?」

这人真奇怪,住着 90 年代高档次的小洋楼,空调没有也就算了,连电风扇都没有。

「没有。」

「你不热?」

程寄声的声音轻缓:「心静自然凉。」

「……」好吧,您真棒。

6

被热意扰了小半夜,我一整夜都没睡好。

不过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早早就把我揪了起来。

睁眼看着陌生的房间,我迟钝地想起来,自己人在 1993。

下意识就探头去找程寄声。

床边的地铺已经被收了起来,程寄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该不会趁我睡着……

一想到这,我整个人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连鞋子都忘了穿,跑出房间去找人。

把房子上下三层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程寄声的人影。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莫名其妙穿到 1993,程寄声就像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如果他人没了,那我该怎么办?

而且,那样好的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

想着想着,眼睛就开始泛酸,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吱呀」一声门开了,程寄声提着袋子进来。

看到我赤着脚站在那儿,眼睛发红,他微微愣了愣。

压在心头的石头掉了下去,我不好意思地转头错开他的视线。

「我昨晚看见药了。」我指了指钢琴的方向,「以为你……」

钢琴架上的水杯和药瓶都不见了,我就难免会胡思乱想。

程寄声站在玄关处,眸光遥遥如隔了一层雾,沉寂无声。

好久,他换了拖鞋,举着手中的袋子走过来:「下楼买了早餐。」

说罢,招呼我坐到餐桌前。

搞了一个乌龙,我低头喝着粥不敢看他。

视线里出现漂亮的一只手,肤色冷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推开一沓钞票:「拿上这些钱,回家去吧。」

「呃……」

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一个从他乡来此闯荡,走投无路不得已才潜入他家拿东西的小偷了。

也是,正常人都会把我当做小偷。

但能对一个小偷这么良善的人,太少见了。

我没办法和他解释自己的来处,脑子飞快转了转,要不索性就装可怜到底吧。

「先生,我没有家了。」我埋头喝粥,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半真半假地说,「我爸妈去世得早,把我养大的外婆前两年也去世了,我无家可归才到这里来的。」

余光里,我看见程寄声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蜷了蜷。

我表演得越发卖力:「你可不可以租我一个房间?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把租金给你补上。」

「不太方便。」程寄声冷淡出声。

表演失败,我深感挫败。

没办法,他不肯收留我,那我总不能死皮赖脸赖在他家里不走。

吃了早餐,我挺有骨气的,没带走他给的钱,离开了。

心里盘算着,就在这附近找个工作先安顿下来,好手好脚的,总饿不死。

可特么的,我忘了一个最要命的问题。

1993 年我还没出生呢,在这里我就是一个实打实的黑户啊。

找个正经的工作肯定是没戏了,在街上转悠了一天,兜里一分钱没有,又晒又饿,半条命都没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别人穿越吃香的喝辣的,拳打嚣张大小姐脚踢恶毒小心机,美男围着团团转,轮到我了,只能饿死在街头?

我很难受,很痛苦。

扛到傍晚,我的骨气被饿没了,只能灰溜溜地去敲程寄声的门。

门一开,我这老脸也不想要了,直接就把人给抱了一个紧,

哭唧唧:「程寄声,我是因为你来这里的。」

「你不要我,那我也活不了了。」

程寄声身体僵直,由我抱着,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我哭得情真意切,忽地听见从程寄声身后传来几道男人忍俊不禁的笑声。

有人拍着程寄声的肩膀,憋笑调侃:「阿声,有你的啊,都迷得人姑娘寻上门为你要死要活了。」

在看到门内聚过来的男男女女后,我直接社死当场!

7

我人傻了,都忘了自己还抱着程寄声。

这姿势在旁人眼中,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但那些男人倒很识趣有礼,简单开了一个玩笑,便互相示意返回客厅,把空间留给我和程寄声。

我后知后觉撒手,抹了抹泪花儿。

底气不足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

一开始我就是想着卖惨求收留,没想到他来了这么多朋友,倒让人误会了。

程寄声垂头凝我,静了静。

然后微微侧身:「进来吧。」

呜呜,他竟然没赶我走,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打死都不承认,其实我是快饿哭了。

我小步挪进门,站在玄关处等着程寄声关门,然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抵是我这惴惴不安的小模样,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为了乖巧温顺,客厅里的男人们纷纷露出了小暧昧的笑意。

我有些尴尬,看到了茶几上的蛋糕和旁边饭桌上还没开动的饭菜。

「今天是你生日?」我转头看向程寄声。

这瞬间我突然就想起了昨天钢琴架上的水和药,心头被什么扎了一下,很难受。

有多绝望,才能让他选择在生日前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没办法想象,却还是真实感觉到了难过。

程寄声没回答:「坐。」

餐桌上只有一个空位,应当是程寄声的位置。

我正想着去找张椅子,空位旁的一长相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来:「妹子,来坐这。」

他人很壮,脖子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的金链子,有一股子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气势,友善地冲我笑,我还是挺瘆。

没等我拒绝,他已经率先走到一旁搬过来一把椅子,大家默契地挪近了些,让他插入坐下。

「谢谢。」我低声道了谢,随着程寄声坐下。

人刚落座,金链男搓着手亲切地问:「妹子,和哥说说,和我们阿声好多久了?」

他笑得那么和蔼可亲,但他左脸上褐色的刀疤让他看着就像个狠人。

我的身体拘谨地往程寄声那边靠:「刚……刚认识。」

「不应该啊。」他摸着下巴一脸不相信。

旁人一男人插话:「唉唉唉,林敖你消停点,小姑娘脸皮薄,别吓着人家。」

叫林敖的金链男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

说着拿起筷子往我碗里夹了一个大鸡腿:「是哥冒昧了,来,吃个鸡腿。」

我看着他这一脸欢喜欣慰的表情,怎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儿子带女朋友回家,老母亲看未来儿媳妇的眼神。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忍不住去看程寄声。

要是他知道我这么想,他估计得立刻把我扫地出门。

触碰到我的目光,程寄声淡淡移开视线,

话语冷淡:「吃完赶紧走。」

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

看来今晚是注定要露宿街头了。

8

我低下头默默啃着碗里的鸡腿,很饿很饿,但这么多人,我矜持得不怎么敢动筷子。

耳边充斥着男人们的谈笑声,大家没再刻意把话题引到我身上,天南地北地胡侃。

晚餐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林敖率先起身:「哥几个都吃好了,蛋糕就留给你们切了,哥几个先撤。」

其他人紧跟着站起来,有人懒洋洋地调侃:「声哥,往年都是我们几个大男人陪你过生日,一群和尚无趣得紧,这回我们可是解脱了。」

程寄声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委屈你了?」

男人立刻收笑,一本正经表示:「哪能呢,我这不是高兴嘛。」

他看了我一眼,欣慰地接着说:「有人陪着你了。」

「不需要。」程寄声垂着眼睑,灯影罩在眉间,眼睑下阴影沉沉。

我顿时坐立难安,想着要不要和他的朋友再解释解释。

手突然被人拉起,掌心塞进来一条金链子。

林敖豪气扬声:「妹子,哥来之前也不知道啥情况,没带礼物,这链子你拿着,算哥的见面礼。」

我都惊呆了,这分量,可值不少钱。

「不合适。」我手忙脚乱要还给他。

他眼睛一瞪,很凶:「不收着就是不给哥面子。」

我被他这样子吓到,哆嗦着看向程寄声求助。

程寄声反而勾了勾唇:「拿着,明儿就去转手,咱俩五五分。」

头顶水晶灯明晃晃,眉目清隽的男人从容风趣,唇边笑意温淡,我一时被蛊惑到,看着他移不开眼。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屋内恢复清寂。

程寄声的身体微往后靠,玩味启唇:「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羞赧转头,耳边轻飘飘落入一句:「五五分不满意?」

听出他的调侃,我更加无地自容,把金链子放到他跟前:「你改天还给你朋友吧。」

想到开饭前他说的那句话,我知趣地站起来:「谢谢您的晚餐,我走了。」

都是成年人,被人三番两次驱赶实在是不体面,睡街头就睡街头吧。

程寄声笑意一顿,没挽留,问道:「你刚才说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会追问,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猜测自己是因为那一份「寻人启事」的缘由才会穿越过来。

遇见他,像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我没法和他解释清楚,太荒唐了。

见我踌躇半天也不出声,程寄声转头望向窗外:「坐下吃点东西。」

我一愣,这人竟留意到我压根没吃多少东西。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程寄声拿起金链子在手中把玩:「这抵房租,亏吗?」

他这是让我留下了?

我喜上眉梢,疯狂点头:「不亏不亏,大哥好人。」

程寄声压着唇忍笑:「那吃饭。」

可算是不用露宿街头,我听话坐下就是一顿造。

吃完了,特自觉特殷勤地撸起袖子承担起了打扫的工作。

程寄声伸手要帮忙,我惶恐不已:「别动,我来就可以。」

住人家的吃人家的,要不发挥点作用,还不是等着被扫地出门?

「有劳。」程寄声忍俊不禁,随我了。

我吭哧吭哧把一切整齐妥当,看着亮堂堂的厨房满意地拍了拍手。

一转身,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瞧见程寄声坐在沙发上,正看着这边静静出神。

发现我在看他,他若无其事问:「要吃点蛋糕吗?」

我兴冲冲走过去,主动点起蜡烛:「蛋糕吃不吃无所谓,重要的是陪你过生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寄声默默看着我,点头:「好。」

我没细想他的心情,跑去关了灯催促他:「来,快许个愿。」

程寄声不自然地抿唇:「没什么心愿。」

瞧着他以前估计没对着蛋糕许过愿,大男人做这事,在他看来也许多少有些扭捏。

我真诚地骗人:「试试嘛,很灵的。」

程寄声狐疑地看了看我,我睁着布灵布灵的眼睛十分诚恳地和他对视。

他做了会思想斗争,而后妥协地双手合拢,默默闭上眼睛。

短暂的几秒,他置身在黑夜中,摇曳的烛光温柔地攀上他的眉眼,动人不自知。

我想,今晚他许的愿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

如他一般,在黑夜中寂静闪耀。

9

在程寄声家中住下,我也没闲着。

鉴于没身份证,便在附近街上的小餐馆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

很脏很累,但是胜在老板没强制要求查验身份。

我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在很长的岁月我早早学会了自力更生,这类活儿难不住我。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总不能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

程寄声是个怪人,他深居简出,居多时间待在书房里,一天下来都很安静,和外界几乎没什么接触。

家里的电话倒是每天雷动不动都有来电。

程寄声回回接起,寡言少语,通常不到一分钟就会挂断。

我不知道是谁,也没问过。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程寄声就像是一个沉寂的谜。

他做什么的,家里亲人在哪,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我一概不知。

早上七点门铃会按时响起,送菜的小姑娘把菜篮子搁在门口,帮忙拎走昨天的垃圾,然后离开。

程寄声只在月底时见她,结算整月的费用。

他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程寄声与谁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和我亦是如此。

他的厨艺极好,在做饭这件事上,他足够有耐心且专注。

上饭桌的每一盘菜,摆放整齐,色香味俱全,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我第一次看见时,是瞠目结舌的。

就很不可思议,从他的身上是看不到烟火气的,但他在厨房里又极致地惬意自恰。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开玩笑问:「你该不会是个厨师吧?」

程寄声否认:「闲得时间长,慢慢就成了习惯。」

我懵懵懂懂试着去理解,在他匮乏且平静的生活里,他也在寻找可消磨时间的事,努力地支撑起生命的长度。

深陷在泥沼里的人,试图在黑暗中抓取一束光。

这个认知,让我日渐难过。

我们以一种又奇怪又默契的方式生活,早晨他准备早餐会邀请我一起,晚饭也习惯地等我,偶尔他兴致来了会陪着我看上一会儿电视,一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有时我得空,也会窝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他巨大书架上的藏书。

程寄声是个极宽容的人,由着我折腾他昂贵的藏书。

或许他确实也挺闲,在我偷偷计算着他这些藏书值多少钱的时候,他在一旁专心地鼓捣起了那条金链子。

别说,这人做事挺有恒心。

硬生生翻阅书籍钻研出一套法子,不仅把造型土气的金链子给熔了,还琢磨着要重新打造出新的花样。

我对他的乐趣不是很感冒,只觉得他很闲。

顺带着开玩笑挤兑他:「你这是准备进军黄金市场大展拳手了?」

「还在学习。」程寄声谦逊笑笑,「不过也可以试试,如果有机会的话。」

「那你还不如买房买地。」

程寄声聊起来视线落到我脸上:「你有兴趣?」

「那当然啊,你是不知道以后房价有多恐怖。」

想到以后飞速疯涨的地价房价,现在还是白菜价,我却仍然没钱买。

真有种亲眼目睹巨大财富从眼前溜走的既视感,心痛得捶胸顿足:「我可真是个小废物。」

别人穿越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我穿越了还是纯纯大穷逼。

狗见了都要落泪,造孽。

程寄声轻扯嘴角,拉开身前抽屉,拿出一本存折推到我跟前:「喜欢就买。」

10

「……」我微愣住,无声望着他。

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我恍惚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类似于宠溺的娇纵。

程寄声也察觉到了不妥,风趣勾唇:「投资,以后赚钱,我们还是五五分。」

我还是无言,看得出其实他对赚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行?」他的长指搭在桌面上,认真斟酌,「那三七,我三你七。」

「您可真大方。」我着实是被他逗乐了。

「嗯,我是男人。」

听他这副「男人就该吃点亏」的理所当然语气,我没忍住问:「你对谁都这么慷慨?」

不否认我是心存期待的。

程寄声眸光轻晃:「也不全是。」

提起的心忽然间落到实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铆足劲想要试探我于他有何不同,嘴刚张开,程寄声率先截住我的话头。

「夜深了。」声音是恰到的冷淡。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委婉的抗拒,到嘴的问题变成一句「晚安。」

程寄声垂头静坐在灯影下,无声无言。

我心中一阵懊恼,就不该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无可置疑,程寄声是个完美的舍友,温心慷慨的照顾,恰到分寸的礼貌,良好教养的谈话举止。

倒也只是,仅此而已。

这样的一个男人,日日相对,很难不引人遐想,但也该有自知之明的不要越线。

对于程寄声来说,我应该是他孤寂生活里让他感觉到舒适的陪伴。

我正好无处可去,他正好不排斥这样的陪伴。

一旦我擅自越界,打破了这样的平衡,他会很困扰。

更何况,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突然就穿回 2022 了。

未来和那一则「寻人启事」一般,也就让我惶恐退缩了。

近在咫尺的我们,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银河,他是我无法抵达的对岸。

日子天天反复,我早上出门时遇上来送菜的小姑娘。

时间长了,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走一道,小姑娘知道我是程寄声的房客,微微有些讶异。

她说:「程先生那么有钱的人,竟然会出租房子。」

我与她闲聊起来:「他很有钱?」

「可不是吗?」她踢着地上的树叶,细细和我唠,「以前他家很有名的,他爸爸是个大富豪,妈妈是书香门第家的千金小姐,我还见过他们,好般配,而且十分恩爱。」

我想象着这样的配对,嗯,应该是挺让人艳羡。

「程先生也很优秀,以前我总爱跑到小卖部看电视,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人们夸他是天才钢琴家,听说拿了好多大奖,国外的都有呢。」

我才知道,原来程寄声是一名钢琴家。

突然我就想起来了,除了穿过来的第一天看见程寄声弹了钢琴,后面他再也没碰过。

这不该是个钢琴家对钢琴的态度。

我试探地问:「他后来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三年前他出事了,好像是……」

她欲言又止,只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是从新闻看到的,不知道真假。」

一整天我都记挂着这事,下班后特意去找了个图书馆翻找三年前的报纸。

还真让我翻到了程寄声的新闻报道,而且还不少。

我仔仔细细地把那近三个月和他相关的新闻都看了一遍,从那些字里行间拼凑完整他的故事,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

11

现在如死水沉寂的程寄声,也曾年少肆意轻狂。

年少成年,天才钢琴家的光芒一时无两,再加上良好的出身和惑人的皮相,他自是有不可一世的傲人资本。

程寄声少年意气,足够的底气支撑,性子刚烈不懂迂回。

他自有节气,眼里揉不进沙子,得罪人是必不可免。

仇家积怨多年,铆足劲要毁了他,怕是程寄声都没想到的。

出事那天,也很寻常。

在某个音乐会的晚上,他在台上收获无数掌声离场。

十几分钟后,工作人员便听到了后台传来女孩凄厉的呼救声。

大家推门而入,亲眼目睹程寄声把女孩压在沙发上,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碎不堪。

所有人亲眼目睹,女孩抵死不从奋力撕扯着程寄声的前襟,还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长长的血痕。

在所有人眼中,程寄声侵犯女孩的事实,板上钉钉。

程寄声被警察从音乐会带走的消息飞快传遍大街小巷。

一夜之间,他从光芒万丈的天才钢琴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跌落神坛,程寄声摔得狠烈。

更惨烈的是,他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心脏病发,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死不瞑目。

可怜他母亲,儿子进了监狱,丈夫去世,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一边办丧事一边连日为儿子奔走。

得益于积攒下来的雄厚家业,以及程寄声朋友的扶持,数月下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当初指控程寄声的女孩,得知闹出了人命,在舆论压力下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全因有人出了高价买断程寄声的前程。

她说:「我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讽刺的是,陷害程寄声的那些人,认错态度良好积极赔偿,他们仅仅被短暂拘留了几个月。

而程寄声的人生,万劫不复。

人们自恃正义,并不相信这所谓的真相,他们质疑程家是用钱为程寄声脱罪的,指责谩骂从未停止。

鲜少有人相信程寄声是清白的,亦没人愿意听他的申辩。

摧毁他的,远不只这些。

他的母亲在他被释放后没多久,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松懈下来,病来如山倒。

短短两个月,便阖然离世。

被毁掉的人生,因他而离世的双亲,如无数把刀残忍地在程寄声心里剜出巨大的空洞。

风无休止的空洞中吹着,发出无人知晓的哀鸣。

在图书馆呆坐了很久,临近闭馆我才回过神离开。

日子走得不快不慢,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我站在路边抬头看向天空,高高悬在苍穹的月亮慈悲地把清辉洒向人间万物,誓要让黑夜都要清明美好。

月光多悲悯,可照不进程寄声的世界。

他在黑暗长夜,等不到天亮。

12

我心事沉重走着,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瞧见梧桐道旁,程寄声孑然立在夜色里。

他等在门口,遥遥地看着我走过来的路。

月光穿过树叶缝隙,细碎地在他身上摇曳。

我的心蓦地狠狠一悸,如浪涛拍岸,震荡起涟漪久久不息,回声不绝。

是明确的心动,是真切的心疼。

一步步靠近他,那股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愈发强烈。

又怕唐突,自作多情惹了笑话。

便也只敢低声:「你在等我?」

夜色掩合,程寄声眉心微蹙:「你从未这么晚不回家,有些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解释:「想去找找看,才想起来不知道你的工作地点。」

我之前也就简单和他说找了工作,也没说做什么。

他不是健谈的人,自没有打听。

我心潮汹涌,这些时日压下的心思,在重新冒尖。

见我只定定看他不吭声,程寄声面露焦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我的眼睛突然泛酸。

这世界好不公平,温柔良善如程寄声,却没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

情绪翻涌难以平息,我迎着他微诧的眼神,伸手拥抱他。

程寄声僵直站立,没有推开我,大抵是真以为我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

稍稍迟疑了会,他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没事的,有我在。」

这人啊,就是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置身黑暗,却总毫不吝啬地赠人温柔。

我更加难过,紧抱着他哽咽了声:「程寄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程寄声手下的动作微顿,想来他是听懂了,但他选择逃避,

含糊地答非所问:「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

「不一样的。」我从他怀里撤出,微仰起头盯着他深邃的黑眸。

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炙热:「我想要的是,你完全属于我。」

我早该知道的,我是个贪心的人。

迟早是不会满足于与他若即若离,亲近又疏离的关系。

程寄声压着眼眸沉沉看我,没说话。

我勾着他的手指缠绕在指尖,勇敢真切地同他讲:「我想牵着你的手,和你走很远很远的路,是家人,是爱人。」

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房主和租客。

程寄声很安静,脸上的神色沉静看不出波澜。

已过十点的夜里,四下静谧,偶有风吹拂枝梢的声响。

他长久的静默,使我心头发紧,备受煎熬。

如今是我主动越了线,若他无心,那以后我们怕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位置。

心绪被揉成一股乱绳之际,头顶轻飘来一声低低讪笑。

程寄声眸色薄冷,笑意不达眼底:「同情我?」

我猛地一颤,反应过来他是猜到了我查了他的过去。

一时之间,我有种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盘冷水的凉感:

「在你看来,我的情真意切不过是对你的同情?」

他这样解读,实在让人难受。

程寄声侧过脸看向远处,月色在他的脸庞蒙上圈淡淡的光晕,情绪晦涩难懂。

我一下子就释然了。

他没这么卑劣,说出口的话也并非真心,不过是逃避罢了。

程寄声有他的深渊,他挣扎、沦陷、煎熬,脱不了身。

我自不忍心逼他,喃喃问他:「程寄声,你相信天意吗?」

不需要他回答,我笑道:「以前我不相信,但是遇上你之后,我信了。」

以前我总抱怨自己不幸,可原来啊,上天早早就给我留了最大的幸运。

要多幸运,才能遇上一个程寄声。

我知道他想推开我,但我仍愿意耐心地告诉他:

「程寄声,我很笃定,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13

我想,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有宿命。

或早或晚,或远或近,我们终会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们相遇相识相爱,一起往前走。

只是有的人中途离散,有的人结局潦草,

有的人,一生独钟。

一切皆由命数起,一切随缘灭。

我们无法掌控缘起缘灭,能做的便也只有在能相拥的日子里,耐心地、竭尽全力地好好爱。

不辜负最初相遇,结局无悔。

在遇上程寄声之前,我是悟不透这些理的。

如今眼下皆是他,爱意便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

这晚最后,程寄声始终没有只言片语,沉默转身回家。

可我就是相信,他终会属于我,颇有耐心地安静等他的回应。

生活似乎没什么两样,除却程寄声越发缄默之外。

他依旧会在厨房,一遍一遍做菜,只是端上桌的菜样多了几分凌乱。

他还是会在书房待上很久,不断反复鼓捣那条被熔掉的金链子,只是偶尔会传出嘈杂的声响。

好些深夜,我半夜醒来,总能看见他形单影只如游魂般,在没有开灯的房子来回徘徊。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我没去打扰。

程寄声啊,他在自己的深渊里和心中的魔鬼较着劲。

有时候,推开你的那个人或许比你更难过。

直至某个午夜,我被雨声惊醒。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就是醒来这一瞬间,心脏莫名揪紧,惶恐不安地跑下楼。

入秋的夜,屋内没有光亮,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窗玻璃,窗外一片茫茫。

依稀薄光里,程寄声如我初见他那晚一般,端坐在钢琴前。

十指搭在黑色琴键上,却没有音调跳出。

我的心突突跳着,轻声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怎么不睡觉?」

其实也很自责啊,早知道他这么痛苦,就顺其自然,不去开那个口了。

程寄声垂下眼眸,视线先是掠过我没穿鞋的脚,顿了顿,才慢慢落回我的脸上。

我坦然和他说:「醒来时心慌得厉害,忘了穿鞋子。」

并不知道他坐在这里,但就是如同被一根弦牵着,匆匆来找他。

程寄声静默良久,沉沉昏光落入他眼底,似烧起的细碎流火。

他伸了伸手,短暂的迟疑后,轻拉住我的手。

「余穗,对不起。」他低着头,手背贴在自己腿上,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合拢。

他道歉,因为那天用质疑冷漠姿态,否定了我的确切的真心。

我早知他当初言不由衷,哪会怪他。

雨下得越大了些,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沙哑模糊:「我本打算在生日那天的凌晨离开,已经接受了人生那样的结局。」

他在此时抬头看向我:「可是,你来了。你抱着枕头进了我的房间,我心想啊,这姑娘心儿真大。直到早上看见你红着眼找我,才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哭红眼。」

程寄声牵了牵唇,自嘲:「我着实算是个懦弱的人,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的。」我心疼不已,「你只是生病了。」

世界没那么美好,不是每个人心都善良,程寄声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苦难。

他身陷在泥沼中,心病了。

程寄声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过我的掌心,艰涩难言。

「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愈低,晦涩喑哑,「这几年,我从未像遇上你后这般,会在每个深夜期待明天的到来。」

14

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心狠狠地抽痛。

在很多个无人的夜里,他独自徘徊煎熬,每个明天的到来,不是希望,是更深的枷锁。

这小半年,程寄声每日说话,不过寥寥几句。

居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静静聆听。

我说到兴起眉飞色舞时,他的眉眼也沾了点笑。

我有时不开心,安慰人的话他会略显笨拙,但在陪伴这事上,他比谁都安静有耐心。

程寄声是沉默的,像今晚这般剖开带血的伤,于他太难。

风雨声在窗外呼啸,他拉着我的手低低说了许多话。

他说:「我越发受不了你不在跟前,所以时常惶恐难安。

「想时时留你在身边,又怕你发现我怯懦不堪,惹你失望,倒辜负了你的情意。

「我这样的人啊,连自救都做不到,凭什么拉着你当救命稻草?」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秋夜,我听见了程寄声心里的风声。

空洞凄寒,声声催人心碎。

我把脸依偎在他腿上,要开口,几度哽咽。

最后,我声音发涩:「程寄声,别推开我。」

多想把情意说给他听,便越发赤城:「你真的很好很好,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我愿意反反复复告诉他,遇上他我有多幸运。

雨一直下,世界喧嚣且安静。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翻了个身去看程寄声。

这人守礼得要命,宁愿打地铺也不肯上床睡。

我垂下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被子:「程寄声,我睡不着。」

他朦朦胧胧睁眼:「怎么了?」

「不知道。」我存心要逗他,不正经地失落道,「可能是心上人在旁又摸不着,不踏实。」

程寄声显然是还没适应这层关系,半响没有动静。

我琢磨着是不是吓到他了,忙嘴硬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虽然但是,是他的话,也不算随便。

我刚准备收回手,却被他反握住:「我知道。」

黑暗中,他的眼睛仿若有了光,闪烁潋滟。

温声哄着人:「给你讲个故事?」

我一听来劲了,和他谈恋爱还有睡前故事听,不错。

「要不,你唱个歌?」我得寸进尺,相对于听故事我更想听他唱歌。

程寄声默了默,有点为难:「童谣行吗?」

几个月相处下来,我是知道的,大街小巷都在唱《小芳》的时候,程寄声更偏爱留声机里婉转戏曲。

要是他张口给我来一段戏曲,我估摸更睡不着了。

「好啊。」在戏曲和童谣之间,我选择后者。

嘴里答应着,身体也不老实地往下翻。

动作有点大,程寄声下意识伸手去接,我顺势枕着他的手,侧着身躺到他的身边。

四目相对,程寄声略显局促不安。

我坦坦荡荡看他的眼睛:「唱童谣哄人睡觉,都是要一边唱一边拍背才有用,我外婆以前都是这么哄我的。」

他又是静了静。

「开始吧。」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乐呵呵地闭上眼睛,满足了。

等了好一阵,我都开始犯困了,程寄声还是没声。

管他呢,唱不唱童谣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抱着他睡觉。

睡意袭来,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他的声音很轻地落入耳中。

幽长低缓如吟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只糕……」

15

我也不知道他唱了多久,反正我睡得挺香。

第二天起来,他已经不在身边。

不出意外,他人在厨房。

我悄悄凑过去,从他身后探头去看,程寄声有强迫症,煎个鸡蛋都要把边边角角弄得平平整整。

距离太近,我的脸微微蹭到他的手臂,他依旧有点拘谨地侧了侧身。

在爱人这件事上,程寄声是不熟练的,做起来总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又怕逾矩。

我想啊,他在黑暗里太长时间了,走出来的路程比其他人要长点。

但是,他确实也很努力。

早餐后我要出门上班,他学着人家的男朋友那般,执意要送我。

我不是很愿意他发现我做着那样又脏又累的活儿,拒绝了。

走在路上,我自嘲地想:原来在爱人跟前,我也成了这样不自信的人儿。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了最好的爱人啊。

一天忙忙碌碌,夜色渐深,餐馆里剩最后一桌客人。

我刚从厨房出来,便听他们高声嬉笑议论:

「那个不是著名钢琴家吗?叫程什么来的?」

同伴嗤笑:「程寄声,什么钢琴家,应该是著名强奸犯吧。」

「哈哈哈。」桌上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

我忙抬头看向门口。

暮色沉沉的街道,霓虹错落闪烁,程寄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

霓虹流光浮动,他站在光影里,纤薄虚幻。

我端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滚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背,灼热的烫感不如心头酸楚半分。

那些人的嘲笑声,如同一把把尖刀扎心扎肺。

我如此难过,更何况是他?

火气上头,我冲过去就要和他们理论。

程寄声快步走来,拿走我手中的托盘,在众人嘲弄的目光里他旁若无人地牵起自己的袖子,轻柔地替我擦拭去手背上的茶水。

他垂着头,灯光打在脸上,半明半暗依旧极尽温淡柔和。

恍若那些伤人的话,以及那些人不加掩饰轻蔑的目光,从未入他耳进他眼。

我忽地眼眶有点酸,难过的情绪如鲠在喉,上不来下不去:

「你怎么来了?」

程寄声解释:「早上小青送菜到家里,我多问了一句。」

大抵是知道我不希望他来,罢了,低声道歉:「抱歉。」

「傻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越发有掉眼泪的冲动。

他总这样,细心周全地顾着我的感受。

可明明眼下,他才是最难受的人。

「走,回家。」他握住的手,带着我出了烟火缭绕的路边小馆。

回去的路上,程寄声一直都在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次开口,又无声顿住。

书房内,他径直打开保险柜,把一沓存折整整齐齐摆到桌面。

格外认真地同我说:「你不是喜欢买房吗?以后咱就把这当工作可好?」

「……」他这举动,我很难不被逗乐。

但他心疼人的认真劲,又扎扎实实得戳人。

那灯火明明亮亮,他看着我的眼睛,潋滟有光。

我心头一热,伸手抱住他。

有句话在心中酝酿,爱意满了,从唇齿中溢出:

「程寄声,这辈子就是你了。」

16

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我没参与过。

也没什么能给他,只愿他知道,我会在每一个他深陷泥沼的日子里,始终陪着他。

爱这东西,在程寄声看来应当是有重量的。

他从不说,但一举一动全有爱意。

日子安静悠长,他事无巨细,餐餐有着落,事事有回应。

在我奋力穿梭楼市,愉快地买房买地,乐得眉开眼笑的时候他也逐渐忙碌。

在忙什么,他不说,我便也不去追问。

林敖常来接他,日日车接车送,我和林敖也逐渐熟络。

那日林敖喝多了,壮硕魁梧的花臂大汉,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过去的事。

听他说,程寄声年轻意气重情义,为了他得罪了人。

后来整得程寄声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因为他结的仇家。

林敖为此一直难以释怀。

说到最后,他抹着眼泪:「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的命换回他的一切。」

程寄声看不下去把人架走,回到客厅收拾残局,不许我沾手。

我不知道他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悔不悔,又或许来不及后悔,痛苦就足以把他淹没。

见我一直看着他,程寄声表现得很释然:「过去的难以追悔,往前走就好。」

我知道他没有释怀,悔不悔他也很清楚。

但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往前走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握紧他的手,笑着点头:「好。」

日子一天一天慢悠悠地往下走,某一天我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他。

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努力着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在钢琴前弹奏出新生命的篇章。

程寄声这些年,低调得近乎透明,他对外面的世界有种深深的恐惧。

如今走出去,这中间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碍,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可想而知。

他骨子里是坚韧的,走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还是站到了光明之下。

每每总要抓住一切可以面对媒体记者的机会,对不堪回首的过往从不吝言辞讲述澄清。

在一次个人专访,主持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转变。

程寄声手下优雅缓慢地折着千纸鹤,说:「因为我的姑娘。」

镜头下,他修长的手指压直千纸鹤每一个棱角,灯光里人影平静温和:「我原本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过往不愿再计较,可是她来了。」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生出难以分辨的晦涩:「我总不能让她跟着我,被人嘲讽被人轻视。」

他抬起头,字字坚定:「所以,程寄声必须是清白的。」

隔着电视屏幕,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和我对视。

我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窥见了他心里的火,那是深晦的情意啊。

17

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年代,程寄声努力地想要告诉每个人,他是清白的。

那几年,他早就接受了命运的枷锁,如今索要一个清白,不过是不愿让我站在他的身边受到世人的白眼和唾弃。

我欲笑他傻,既愿与他携手,怎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又感念他情意重,愈发细致地在每个清晨黄昏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满腔爱意。

日子向来琐碎,我们不慌不忙地相爱。

我的性子不如他沉稳,到底是比他年轻数岁,也不如他走过的坎坷多。

自有些跳脱闹腾,总想着往外面的世界跑。

看惯了 21 世纪的繁华和多姿多彩,90 年代的摩登世界对我别有吸引力。

时不时拉上他,混迹在迪厅穿着新潮牛仔裤波鞋的人群中,在 k 歌房里恶趣味地鬼哭狼嚎,然后矫情地逼着他为我唱一首时兴的情歌。

这两年,程寄声学会了不少情歌,他嗓子好,单听他吟唱便能让人联想到一个词:「深情」。

林敖一开始还笑话他:「不至于吧,谈个恋爱,怎么变得娘们唧唧的。」

没多久,他自己就打脸了。

他和一姑娘整日情歌对唱,那首《心雨》反反复复唱了几十遍,给唱出感情了。

光速陷入热恋,不到三月就传来了结婚的消息。

我有幸得以参加了一出 1995 年的婚礼,事事都新奇好玩。

婚礼上,年轻人拉着新郎新娘在音乐声中跳起舞,我玩心上来,拉着程寄声加入人群。

跳嗨了,摇头晃脑玩得不亦乐乎。

程寄声由着我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人群中,只能被我带着踏步跳起舞来。

这个时候的他,生动鲜活在人群中发着光。

我的心头热意滚烫,耍赖地跳到他身上,挂着就不肯动了。

「我累了,你带着我跳。」

程寄声怕我摔着,双手抱紧人,在耳边提醒:「在录像呢,不羞?」

我才不管什么录像,乐呵呵地趴在他肩上:「那正好啊,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录像带看一看。」

这就是我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不过,这的确算是我们相爱着的证据。

程寄声默了默,当真了。

音乐声此起彼伏,他的唇轻撩着我的耳畔,无比诚挚地承诺:

「余穗,我这一生,都会守着你。」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不需要看录像带来想我。

听他说情话,确实很受用。

我心里欢喜,嘴里仍傲娇:「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谁信!」

程寄声有些紧张,紧盯着我的眼睛:「你不信我?」

哎,这人就是太正经了,少了点情调。

我偏要故意逗他:「那你给个表示看看我就信你。」

其实心里也是有了些填不满的期许的,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情意,便想要得更多。

程寄声沉吟了会,有些不确定地问:「譬如呢?」

我看他呆呆的模样,笑意越发放肆,搂着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耳畔:「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嗯?」他停在人群里,细细聆听。

「在你的户口本上加上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我怅然地叹道,「一想到我买了这么多房子和地皮,以后涨价了却没有我的份,我好难过的。」

程寄声显然没想到这一茬,直愣愣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生怕他听不懂我的小心思,也怕他会拒绝。

忐忑地问:「你不舍得?」

程寄声恍然回神,连忙摇了摇头,把我往怀里抱紧了些。

音乐到了尾声,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着拥抱亲吻。

我听见程寄声的声音在我耳边:「好。」

顿了顿,他又郑重地说:「都是你的。」

18

落户到程寄声的户口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经周折,我才拿到了自己的身份卡。

那天从民政局出来,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程寄声的妻子。

我拿着户口本和结婚证,心里的幸福一点点酝酿,满满当当。

谁要图他的房子,我要的就是「程太太」的这一个身份。

程寄声就是这么一个好骗的人,喏,被我骗到手了。

我看着证件傻笑半天,程寄声凑过来,突然忧郁地说:「我感觉这张照片拍得我有点傻傻的。」

他不说我都没仔细去看,这会儿看了看,没忍住笑了出来:「确实。」

程寄声叹了一声,挺惆怅。

很难想象,这个人竟然会在意这事儿。

我想起来,其实拍结婚照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

那时我偷偷去握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向来从容温淡的人,反而在结婚的事上,紧张藏都藏不住。

我保持着微笑,嘴皮不动悄悄和他说:「老公,笑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逼婚的。」

程寄声被「老公」这一声称呼震到,表情松动微微张嘴,似要说什么,又没声音出来。

照片定格在这一瞬间,程寄声像个面对镜头懵懂的孩子。

我很满意。

相较于他沉稳微笑的正经模样,我更喜欢他这样生动的样子。

见他如此在意,我笑着安慰:「没事,不影响,你还是很帅的。」

我这话倒是真的,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轻易地让人看到美好。

无论何种姿态。

程寄声这会儿却没那么在意了,反倒是俯下身,轻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的?」

虽然他的腔调依旧平常,但我怎么琢磨,都能读出一点他别样的坏心思。

不就是想听那两个字吗?

直说不就得了,还拐弯抹角的。

这么想着,我就乐了,拍着他的肩:「你背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程寄声很听话的弯身,看出来了,那个称呼他挺喜欢。

我这人是有点坏的,到了他的背上变着法子折腾人。

支使他快步小跑,把人折腾够呛,才心满意足地软声在他耳边叫着人。

程寄声眉开眼笑,气儿喘不匀,低低声嘀咕:「我有妻子,有家了。」

家对程寄声来说,一直是个沉重的话题。

在家破人亡后的几年,他孑然一人,没有家,没有家人。

那样的人生,他一眼望去全是深渊。

我刻意忽略掉他竭力掩藏的哽咽,紧贴着他的背抱紧他:

「程寄声,我们不仅有家,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在关于未来的蓝图里,有他,有我,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相守,我们白头到来,儿孙绕膝,一生圆满。

我是如此期许着的。

程寄声亦是。

19

程寄声是个完美情人,亦是无可挑剔的伴侣。

在爱人这件事上,他从最初学习的谨慎小心到如今的娴熟,一路上都极致周全。

我常骄傲,拐弯抹角夸他:「我眼光真好。」

有幸遇上他,便足够让我一生感激。

程寄声一如既往地谦和,他总说:「嗯,我真幸运,被你选中。」

瞧,少了点情调的男人,爱人时也会竭尽诚恳。

我抱着他说黏糊糊的情话:「那是,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程寄声也会调侃人了:「那你真自信,很棒。」

「我外婆说,人总执着于第一眼看上的东西,因为那是灵魂认出了对方,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是的,见到程寄声的第一眼,很强烈的感觉,他理应属于我。

程寄声气笑,瞪我:「我是个东西?」

我不禁莞尔,抱着他的脸使劲地啃,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我老公。」

这一招屡试不爽,程寄声受用极了,心甘情愿由我揉捏折腾。

他这人,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有股子对伴侣恪尽忠诚的好,半点不带虚假。

我有时也会疑惑,他是怎么能日日做到极致。

程寄声同我说起他的父母亲,这是他鲜少愿意提及的过去。

他细细说起,年少记事起,便从未见过他父亲大声和母亲说过一句话。

程老先生是个粗人,可他就是再生气,宁愿扇自己巴掌都不会和妻子吵上一嘴。

小时候程寄声皮,母亲性子又软,管不住他反而气得自己掉眼泪。

因为这事,程寄声没少被父亲暴揍。

每每总是边揍他边骂:「「犊子,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伴随着老父亲的皮带,程寄声算是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己的老婆得宠着,半点委屈都受不得,就算是亲生孩子都不可以。

说完,程寄声失神许久。

料想是想起父母亲,心中多是愧疚难过和不舍。

我故意逗他:「原来这事也可以遗传啊,那以后,你儿子要是惹我生气,你会替我揍他吗?」

程寄声被我惹笑,罢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他的腿打折。」

谈话幼稚又好笑,我哈哈大笑和他闹成一团。

幸福装点的日子,令人欣喜地走到我们的一九九七。

这一年,香港回归。

程寄声是不大爱看电视的人,这晚却早早守在电视机前。

他骨子里刻着祖国情怀,十二点国旗准时升起,窗外庆祝的烟花霎时绚烂。

烟火炸响,光影错落入屋内,他轻拥我入怀。

这个晚上的程寄声,眼里倒影的火花如天上星河。

情话炙热惹人心尖颤然:「香港回归,你在我怀里,这是我人生最璀璨的时刻。」

20

一九九七,是属于我们的一年。

这一年的秋天,我惊喜地发现身体里孕育了新的生命

程寄声在最初的喜悦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我自是明白,他心疼我。

在他看来,生孩子这事,男人便是再心疼也不能分担半点疼痛。

所以,之前偶有话题提及孩子,程寄声曾认真说过:「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咱可以不生。」

我哪肯啊。

被幸福包裹着的日子,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一份九九年的寻人启事。

我那么明确,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他。

但又惶恐,若是天命不可违呢?

倘若如此不幸,我真的注定会走,总要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而且,这个男人,他值得我为他生一个孩子。

怀着这般惶然的心思,我异常珍视这个新生命。

程寄声几乎暂停了工作,待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变着法子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得他照料,我几乎没什么不适,反而日渐圆润。

我一边嗔怪,一边唠叨着赶紧照几张好看的照片,免得以后圆了难看。

程寄声特意拿出少年时玩过的相机,我嫌弃自己气色不佳,非得他给我拍了一组黑白照片。

拿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我是欣喜的。

他确实是有些拍照的功底的,每一张照片里的我都是我不曾见过的自己的模样。

但看着看着,我便又蹙了眉。

这组照片,似曾相识。

很快我便想起来了,是了,我见过的,在那一份一九九九年的寻人启事上。

原来,这照片是程寄声帮我拍的。

我盯着手中的照片,脑海中乱糟糟地想到一句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个念头的出现,使我惶恐难安,下意识抬头去看程寄声。

秋日的阳光金黄色,静静地铺满窗台,他垂头在看照片,唇角微微上扬,眸中尽是珍爱的情意。

我的心头蒙上一层阴霾,久久挥之不去。

很难想象,如果我失去他,我该怎么办?

也不敢去想,我要是走了,程寄声当如何?

这几年啊,我们努力地把彼此融进自己的生命,虔诚相爱憧憬着未来每分每秒。

分开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程寄声察觉到我的异样,抬头问:「是不喜欢吗?」

不敢让他平添忧虑,我忙敛去情绪,胡乱找了个话题:「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喜欢男孩女孩?」

这问题倒也合适宜,程寄声不作他想。

没什么迟疑地答道:「女孩。」

「为什么?」

「像你。」

被人偏爱,从来都最能疗愈人。

我极力淡去心中不安,更加小心仔细地呵护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

九七的冬天,早早下起了雪,我身子懒,窝在沙发上不爱动。

雪光明晃晃照亮窗台的每一天,程寄声就在钢琴前安静地弹上几曲。

我常伴着悠长轻缓的琴声入眠,青天白日也能得一个好梦。

在程寄声身边,时光温柔得让人沉醉。

便也忘了,这人间啊,原是有苦的。

21

冬末,雪依旧没停的趋势。

清晨我突发奇想,想去堆个雪人玩儿。

程寄声拗不过我,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后,领着我上院子里过过堆雪人的瘾。

不凑巧,刚出门就被廊檐下蜷缩的人影吓了一跳。

程寄声把我护在身后,细看,是一个裹着件破棉袄的少年,人很瘦,一张脸干巴巴的,天寒地冻,他缩在廊檐下被冻得直哆嗦。

料想是从远方来的流浪儿,无家可归便躲到檐下躲避满天飞雪。

见着我们,他怯怯抬起头,虽脸色冻得发青,那双眼睛却是清澈干净的。

可怜巴巴看着人,像受惊的小绵羊。

我无端就想起了自己初来时的可怜样,若不是遇上程寄声,我怕是比他还惨。

遂心生恻隐,扯了扯程寄声的袖子:「他这衣裳撑不过这个冬天的。」

程寄声稍稍迟疑,他大抵是想给少年点钱把人打发了的,见我有意留他,便也心软了。

细细询问了少年的来处,把他安置在了后院的空屋。

这个冬天,家里多了一个小少年。

少年有个怪好听的名字,「姜年」。

人很腼腆,但极其懂事勤快,活儿总要抢着干,不怕脏不怕累。

有了他,程寄声反而闲下来了。

除却在做饭这件事上,程寄声坚决不让他沾手,其他的也就随了他。

姜年的到来,确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他会在每个清晨扫雪时,在院子里堆起一个个漂亮的雪人儿,系上红色的小围巾,迎着风恣意招展。

我趴在窗前,便能一眼看到,心情无比愉悦。

其实我留下姜年,是存了点程寄声不知道的心思的。

姜年是个孤儿,性子又纯良,跟了程寄声,只要好好待他,日后他定会感念恩情,常伴在程寄声身后。

我总怕,若我真的走了,程寄声孤身一人。

怕啊,怕他身边无人,怕他在这个房子里,如从前般孤独如游魂。

冬天即将过去,春风悄然藏在消融的冬雪里。

毫无征兆的,早晨一阵腹痛如刀绞。

我捂着肚子疼得身体蜷缩在一起,程寄声吓坏了。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暴躁,冲着也被吓到的姜年嘶吼:「去开车。」

他忘了,十五岁的姜年不会开车。

姜年缓过神,急冲冲去叫救护车。

程寄声等不了,抱着我冲出了家门。

这天是冬天最后一场雪,昨日我看天气预报时还同程寄声说:「春天终于要来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就去郊外踏青。」

说好了要去踏青的,可一九九八年的整个春天,我都没能去吹过一阵春风。

我和程寄声心心相念的新生命,夭折在了这个春天。

明明我们已经千万个小心呵护,她仍然没来到我们的身边。

医生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说胎心停了,无力回天。

我哭了一场又一场,反反复复醒来睡去,在这个漫长的春天。

总是浑浑噩噩的,任程寄声如何安慰劝解,全然没听进去。

直到这里,我相信了天意。

我原就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带来的新生命怎么留得住?

那么,我也一定会走的对不对?

22

所以啊,我难过,是因为那个不可以来到我们身边的孩子。

也是因为,我终究要离开我的爱人。

要问我哪一个更心痛,我承认,是后者。

我整日颓然,恍惚半日惊醒,一如既往被程寄声抱在怀里。

灯影昏昏沉沉,我方惊觉这些时日,他竟比我还要憔悴,人清瘦了一圈,瞧着可怜。

想到去医院那日,我即将被推入手术室,程寄声死抓着我的手,眼睛红了一圈。

声音颤得厉害,一句一句哄我:「乖,别怕,我在呢。」

他没办法跟进来,手术室的门关上最后一秒,我晕晕乎乎看他,看得真切,他掉了眼泪。

这些时日,我只知自己痛不欲生,却总忽略了,每回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会跟着红了眼眶。

那般美好的人,硬生生被我折腾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他何尝不心碎。

内疚难过抓心挠肺,我有罪。

既已知注定的未来,又平白无用消耗仍能拥抱的当下,如此愚蠢。

「多久没刮胡子了?」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心痛难忍,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见我又哭,他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替我擦眼泪,泪水晕了他的袖。

「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三月里,身体上的伤早就被他细心调养好,哪会有什么不适。

哭,不过是心疼他罢了。

我着实算不上一个好妻子,相反恃宠而骄,鲜少为他做过多少事,

反而是事事需要他操心记挂。

手抚过他的脸,骨头嶙峋,我哽咽问他:「傻子,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

这段时间,我不记得他是否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不记得他是不是好好睡过一觉,

像是从混沌之间醒来,心疼难抑。

程寄声没回答,反问我:「是不是饿了?」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你个傻子。」

真傻啊,什么都想着我,也该抽点时间照顾照顾自己啊。

我只能变着法子哄骗他:「程寄声,我饿了。」

嗯,只有这样,他才能陪着我安心地吃上一顿饭。

空气里的凉意丝丝消散,夏天如期而至。

我想起春天时去踏青的约定,到底是错过了。

以后,别再错过了。

「程寄声,我好了。」我握紧他的手,「别再担心我。」

他隔着灯火定定看我,似要确定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真的好了。

「真的。」我站起来,步伐轻快蹿到他身后,绕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背上,轻轻地晃呀晃。

初夏的夜晚,有风轻轻吹拂窗纱。

我晃着他撒娇:「以后不管去哪儿,你都带着我好不好?」」

想和他在一起,在倒计时的每分每秒。

牵着他的手,拥抱,亲吻,在每个睡去之前的夜晚,醒来之后的清晨,把爱意诉满。

程寄声的吻温柔的落在我的手背,好久哑声应:「好,都依你。」

23

自这天起,我真的成了程寄声的尾巴。

他演出上节目,我坐在台下,掌声雷动时总止不住自豪地和旁坐炫耀:「看,那是我老公。」

幼稚吧,我却每每乐此不疲。

程寄声从台上下来,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或是陪着我看完其他节目,或是牵着我的手回家。

时间长了,圈内许多人便都知道了,盛名之下的钢琴家程寄声有个十分黏人的太太,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谁想约一下程寄声吃顿饭都不行,他永远只有一个理由:回家陪太太。

就连林敖都受不了了,开玩笑调侃程寄声是妻管严。

程寄声也挺损,轻飘飘一句:「哟,今天脖子上没抓痕,有出息了。」

林敖每回都被气得直呼日子过不去了,都欺负他。

一众朋友都知道,别看林敖在外头呼朋唤友豪气干云的,回到家,少不了挨揍。

他的小娇妻,脾气上来是又抓又挠,两个人打打闹闹,这些年下来,也没见散伙。

要说妻管严,林敖当仁不让。

我常有些羡慕他们,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谁又能说不是幸福?

有人陪着闹,有人陪着笑,有那么长的岁月相爱相守。

怎么能不让我艳羡?

我也曾试图认真地和程寄声说起我的来处,毫不意外,他不信。

学着初见时我的说辞,抱着我不正经地厮磨:「嗯,我知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余妹妹。」

为了让他信服,我翻箱倒柜去找那份带过来的旧报纸,却不知道丢去了哪儿,怎么也找不到。

或许命运早已经写好了故事的枝节细末,半点由不得人,

又或许,我杞人忧天了,上天自怜惜凡人凄苦,留我在他身边。

只是也难免,在情浓拥抱的夜里,把离别的叮嘱当做情话说给他听:

「程寄声,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再见。」

24

和程寄声的第五年,情意浓烈又平静。

时间不声不响,悄然走到一九九八年,这年的除夕,家里来了客人。

高挑美丽的时髦女人拎着远洋归来的行李,笑吟吟站在门口,我听见她亲昵地唤程寄声「阿声」。

她对我客气且礼貌,但我总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程寄声待她同样客气,不冷不淡的疏离。

我却能看出来些许,他们之间是再熟悉不过的。

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我多想了些,一顿年夜饭吃下来只觉索然无味。

更气人的是,饭后她还委婉地表示想要在家里留宿。

程寄声冷淡拒绝了:「不方便。」

说完便让姜年帮忙送她离开,顺便帮她找一个酒店。

女人临出门,半玩笑半娇嗔地控诉:「阿声,不带你这样的,有了老婆,连老朋友的情分都不顾了。」

我听着,这更像是挤兑我的话。

在心里头默默给程寄声记了一笔账。

等人离开,凉飕飕瞪他一眼,就不说话。

程寄声还真不哄,撩着眼皮懒懒地笑话人:「吃醋了?」

「哼,美的你。」

他也不恼,伸手把我捞起坐到他腿上:「傻瓜,和一个外人置气做什么?」

「可别了吧,人家都阴阳怪气挤兑我了,你听不出来?」那有什么办法呢,和程寄声有关的事,我向来都很小气。

「嗯,她不知好歹,以后都不让她来了。」

我惯会找茬:「难不成你还想领她到外面聚?」

程寄声被我气笑,无奈地叹气:「有你这个小祖宗,我哪有心情去理别人?」

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心,但人嘛,被宠就能作。

非要找点茬闹他,也不失一种情调。

我皮笑肉不笑问:「以前每天给你打电话的是她吧?」

之前,家里的电话每天都会固定响起,程寄声接起来,回回短短一两句,像是一种习惯,这通电话保持了很久。

我从没问过他来电的是谁,程寄声也没说起过。

只在某天,他同对面的人说:「以后别再打电话回来了。」

那头问了什么,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我,和对面的人说:「我太太嫌弃嘈杂。」

后面这通电话就断了。

我猜到,应当是个女人,牵挂他的女人。

所以,真见到她,我才如此敏感。

说来有点难以启齿,我小气到嫉妒她和程寄声那几年每天的一通电话,像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程寄声闻言,笑了笑,解释道:「她可能是怕我死了,所以我留她吃一顿年夜饭,谢过她的好心了。」

闲来无事,他索性满足我的好奇心,难得地说起他的少年事。

他和林敖一拨人打小一起玩到大,叫叶宁的女人也在其中,算是年少的情谊。

后来程寄声出事,叶家为了避嫌,安排了叶宁出国留学。

自此,除了每天的一通电话,他们再没见过。

我窝在他怀里,听他这么简单就把事儿说完,打趣道:「不对吧,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程寄声低头茫然看我:「什么?」

「你说叶家人避嫌,要是你和她真没事,避什么嫌?」

「想什么呢?」程寄声低笑出声,「想想我们一群毛孩儿,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我不至于这么禽兽,还能对她动那心思。」

「真没有?」

程寄声正色道:「从未。」

到这了,我也没理由继续作了。

转而手开始不安分了,从他的衣摆探进去,嘴里老不正经:「那我得验验货。」

程寄声挑眉,唇上勾起坏笑的弧度:「好啊,可劲验。」

25

相较于程寄声的坦然,叶宁就显得别有心思了。

年后大家走动得多,林敖带着朋友来家里,她也会出现,人前大大方方,任谁都看不出她对程寄声的心思。

只在晚饭后,男人们去了房间打麻将,程寄声也被拉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叶宁,她突然意味深长地问:「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你?」

秉着待客之道,我礼貌微笑:「答案你知道,何必要问我?」

叶宁怔了怔,不说话。

同为女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叶宁对程寄声是有心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仍旧耿耿于怀。

但她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同黑暗对抗的勇气,她喜欢的是那个光环荣耀加身、张扬耀眼的程寄声。

所以,在程寄声跌落神坛时,她退缩了。

至此,程寄声身边,永远不可能再有她的位置。

我错过了那个光芒耀眼的程寄声,遇上深陷黑暗里的他。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仍是我心尖挚爱。

我要的,仅仅是他这个人。

叶宁沉默良久,什么都没有说,拿起外套就离开。

我送她到门口,忽然心念微动。

「叶小姐。」我叫住她,「或许,你还是有机会的。」

对叶宁,我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不喜欢,但以过去她日日打来电话的态度看,她对程寄声是上心的。

她已经错过一次,若再有一次机会定会全力以赴。

叶宁回头,蹙眉问:「你什么意思?」

我耸了耸肩,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请你一定要常来看他。」

不待她追问,我率先送客:「叶小姐慢走。」

男人们散场已趋近午夜,程寄声钻进被窝时,我半睡半醒。

感觉他轻轻靠过来,脸蹭着我的头发,低低说「晚安」。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间软声唤:「老公,我冷。」

下一秒,整个人便被他搂进怀中。

我无声弯唇,安心在他怀里睡去。

……

三月初,程寄声外出回来,人犯了困,早早睡下。

我中途去看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抱他,才发觉他烧得厉害。

不等我心急骂人,程寄声先发制人:「小感冒,不碍事。」

有时候吧,程寄声是比我还能贫。

半眯着眼睛坏坏笑道:「陪我睡会,我肯定好得特别快。」

我想发火,望进他蒙眬惺忪的眼眸,瞬间就心软了:

「我去给你买点药。」

程寄声拉着人:「不用,让我抱抱。」

平日里,都是我黏着他,往他的身上挂,今天倒是反常,他突然这么黏人,我还真有点新奇。

「等我,我很快回来。」我记挂着要去给他买药,没让他得逞,柔声哄人,「回来就抱你。」

程寄声无奈:「那我等你。」

出门匆忙,我蹬着拖鞋往街上跑。

春寒未消,凉意丝丝钻入皮肤。

我拿着药匆匆走出药店,没来由的,忽地一阵头晕目眩,人径直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再也回不到程寄声的身边了。

绝望如潮水覆来,窒息感沉沉,跌入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鼻息间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瞬间清醒,猛地坐直身体。

「穗穗,你终于醒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带着哭腔在耳边。

我僵硬地转头,音子的模样在我眼中一点点清晰。

她已不似当年年轻充满朝气,脸颊凹陷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六年你去了哪里?」她扑过来抱着我失声痛哭,「我找你都找疯了。」

26

我呆呆僵直地任她抱着,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湿意使我的身体猛地一抖。

凉意从心尖蔓延开,我如置身冰窟,浑身僵冷。

奇迹没有发生,我在这个稀疏平常的午后离开了我的爱人。

心口悲恸剧烈,我痛苦地弯了弯腰。

音子连忙放开我,慌忙地询问:「哪里疼?我马上叫医生。」

她转身要往门外跑,我拉住她,要说什么,眼泪率先决堤,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见我哭,她哭得更凶了。

我流着眼泪,好久才发出声音:「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许是我的语气过于客气,她微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把手机递给我。

寻人启事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我记得真切,仍是家里的旧号码。

这么多年过去,程寄声一直没换过。

我颤着手输入那串滚熟在心中的号码,电流声入耳,我的心悬了起来。

很快,有人接起电话。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程寄声。」

那头失声了会,传来的声音沙哑悲伤:「太太,先生没说错,您真的还会回来。」

「姜年?」我下意识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哭了:「太太,是我。」

「先生呢?」

姜年也已经年长,嗓音已有些沧桑:「先生接了您六年前那一通来电后,第二天凌晨便去世了。」

他是哭着说完的,到最后话筒里只剩下了压抑的哭声。

手机跌落,后面他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胸腔有什么爆炸开来,血肉淋漓。

六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寻人启事,给他打过去的电话。

我一句好话没说,愤然骂了他便挂了电话。

那时候,是我能见他的最后一面。

于我而言,离开他不过小半日,而他,从 1999 到 2022,这中间二十多年。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想,我一颗心都碎了。

青天白日,窗外阳光灿烂,我的世界顷刻崩塌,黑暗降临。

明明心疼得要死掉一般,却怎么也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

音子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不敢打扰,只日夜守在床边。

那样撕心裂肺几天后,我竟也能逐渐平静了下来。

和程寄声在一起时间长了,身上总沾了点他的影子。

在黑暗中自我疗愈,摸索着往前走。

「音子,我想换身衣服,旗袍。」我看着天花板,喃喃道,「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去看他。

27

音子连声答应。

回家这天,入夏了。

雨下得很大,车子在街边停下。

记忆中那条幽静的梧桐道,已经扩建几倍,宽阔气派,一眼望去,两旁依旧绿树葱郁。

那座三层洋房,岁月侵蚀,外墙也已有了斑驳的印记。

它恒久地立在这里,静默地见过无数人们的悲欢离合。

我也曾在此,遇上今生挚爱,拥有最绚烂的六年。

如今再回来,竟只觉满目荒凉。

我在门前驻足许久,雨水敲打黑伞,汇成河流朦胧了视线。

有男人自门内快步走来,不惑之年的姜年,很瘦,头发已经白了许多。

隔着雕花铁门和我对望,他的眼睛很快就红了。

低头去开门,嘴里念叨:「太太,您还是和离开的那时候一样。」

他红了眼睛,我却笑了:「是啊,你却老了。」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跟着程寄声,长大成熟,也开始逐渐老去。

我的程寄声,走的时候也该老了。

这般想着,似乎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院内的青石板路还是从前的旧模样,房子如是,不曾有过变,

像一个伫立在风雨间,等待出远门归家主人的忠诚卫士。

我站在廊檐下收起伞,指着檐下角落笑着说:「当时你就坐在那儿,我见着你啊,小小一个,被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可怜极了。」

姜年恭顺垂首听着。

「现在,你都和这房子一样老了。」

姜年也笑:「只有您还是一样年轻。」

近乡情怯,到了门口,我竟没勇气进去。

沉默地看着滂沱交织的雨幕,许久,轻声问:「他后来还是一个人吗?」

心中的答案有清晰的轮廓,但还是没忍住问了。

姜年迅速抬头,看了我眼又马上低下头:「太太,先生一直在等您。」

心中的酸意即将翻涌,我嘲弄地轻笑:「叶小姐真没出息啊。」

笑着笑着,就难受得不行了。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既盼他在我离开后,有良人在旁,知冷知热;

又暗自期盼,他最终只属于我。

好像,无论哪一种结果,都让人如此难受。

几度开口,察觉生了哭腔,又压下不语。

姜年是善解人意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主动开口说起:

「先生这些年,也算顺遂,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最后那一夜,先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走的时候很平静。」

我垂头看滴着水的雨伞:「他是不愿意等我了吗?」

再等六年,我们就能相遇。

可他,不等了。

累了吧。

「先生说……」姜年欲言又止,踌躇说,「他已老成你不认识的样子,1993 再见就好。」

我缄默不再说话。

「太太,进屋吧,先生给您留了东西,在书房。」

28

姜年从书架上搬下来一个木匣子打开,满满当当的黄金首饰。

那几年程寄声总爱鼓捣黄金,把一件件金器熔化再重造。

我沉迷于买房,对黄金兴趣不大,便也没注意他究竟摆弄出来了什么东西。

如今细看,发簪耳坠手镯数十件,竟每一样都做工精细,每一样都刻着小小的字样,有我的名字和他做出来的年月。

若是以前,我大抵会笑话他闲得慌。

如今再看,只觉眼睛酸痛。

姜年说:「先生甚是珍视这些东西,他曾一本正经和我说过,您没有亲人,这些都是他亲手给你打造的嫁妆。」

「傻子。」笑他傻,自己反而掉了眼泪。

那几年,程寄声不是没提过婚礼的事,我懒得迎来送往,再加上我们俩又没什么亲人,索性就免了。

他还真给我偷藏了一份这么厚的嫁妆。

「我去联系律师,先生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您,他说,这些可都是你当年慧眼攒下的。」

我盯着匣子里的信封,没出声。

上面四个字:吾妻余穗。

还没拆开呢,眼泪就晕湿了信封。

姜年嘘声,出去了。

雨打窗玻璃,声声嘈杂,我呆坐许久,方敢拆开那封信。

信不长不短,读来也很琐碎,居多叮嘱。

吾妻余穗,见信如面。

昨夜接到你的来电,我欣喜万千,未开口便已哽咽。

数次欲同你说想念的话,及唇齿,堪堪停住。

此时的余穗,还没来得及和我相遇,我若唐突说出那话,倒显轻浮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去到 1993,回到我的身边。

我们会有六年,相爱很短,回忆漫长。

等你从 1999 年回来,料人间已无我。

不要难过,亦别惦记。

我本该在 1993 离开,你来了,我那荒芜的人生遂得向阳生长。

至今日,已算圆满。

只是些许遗憾,没能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见你一面。

多想牵着你的手,细细和你说说你走后的日子。

1999 年春天的午后,你没有如期归来,没能再抱抱我。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最后终肯相信,你真的回到了你的未来世界。

初时心如刀割,慢慢安静,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春来冬去,院中你栽下的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衣柜里你穿过的旗袍我年年都有洗净挂整齐。

我曾答应一辈子都会守着你。

穗穗,我没有食言。

自你走后,我紧紧把你捂在心头,时时不敢忘,日日随心跳与你相拥。

常记着你说过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不过我细想,不见也好。

前些时日,我去听了一出戏,台上的花旦凄婉的唱: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生不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想,我也是生了些这样的哀怨的。

听完久久不能释怀,悲从中生。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你年华正好,前缘自是不能续,平添烦恼。

惹你哭,我更心疼难平。

穗穗,我已如约守了你一辈子,那么你可否也遂我一个愿?

平生再无他求,唯有遗愿。

愿我珍爱更甚生命的妻子,能如我这般,一辈子圆满到白头。

可不许再耍赖,说好了一辈子,一天都不能少。

穗穗,我走了啊。

以后岁月悠长,前路崎岖,没我在身边,你千万珍重。

下辈子,请一定要早点回到我的身边。

29

番外:那么,我们下辈子再见了。

大雨连城的午后,我把他的信按在心口,哭声湮没在暴风雨之中。

「程寄声,你个王八蛋。」

他就不信我,无论他老成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牵着他的手,拥抱他,陪他走到人生最后一程。

可他多狠心啊,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还逼着我答应他,守着这空房子一辈子。

他想得美。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变成了这座房子里游魂,如当初的程寄声。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醒来睡去,半夜来回游走,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在某个深夜,我禁不住失神痛哭。

对着无人的空气,自说自话:「程寄声,你看,我终于活成了另外一个你。」

这样的时间啊,空洞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

那时的程寄声,也该是这么难过的吧。

怨吧,气吧,到头来,都抵不过这么一个念头。

自欺欺人。

其实哪舍得怨,哪舍得气,都是无处诉说的爱意。

在每个日夜叫嚣,心碎一遍一遍。

我想,就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见了他,他也挑不出错来。

医院打来的电话,催魂般拉扯着我走进日光。

不过两三月,病床上的音子已经奄奄一息。

身边躺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粉粉嫩嫩的,和她母亲惨白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医生摇头叹息:「不要命的,生这么重的病,还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说完,所有人都走了,音子孤零零躺在那儿,拼命要朝我笑。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拉着她的手,死死咬着唇。

「别难过了。」她倒很释然,「人终有一死,我先走一步而已。」

回光返照般,她有了些精神,轻抚着我的手背:「前面那几年,我一直在找你,都没敢搬家,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我还以为,到死都等不到你了呢。」

她微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间。

我看着她,想笑,眼睛却疼得厉害:

「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有钱,咱可以治。」

似乎厄运总频频往我身上砸,我谁都留不住。

「治不了了。」

她突然紧握住我的手,「穗穗,我求你一件事,把这孩子带走,以后她会陪着你。」

我看着那粉粉的一团,轻易就想起了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心疼得喘不过气。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掐得我的手背生疼。

「她没有父亲,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给她取个名字,带她走。」

音子的眼睛瞪得很大,本就瘦得可怕的脸,此刻更是十分可怖。

「好。」我点了头。

她的手一下子卸去了全部的力气,瘫在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到最后,她也没再能开口。

怀里的小小人儿吱吱呀呀叫个不停,我站在路边抬头去看天空,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这世上,确有天意。

程寄声,你得逞了。

我会好好的,白头到老,一生圆满。

30

我是个不上道的养母,连给孩子取名字都是有感而发,随意取了个「圆满」。

幸好这孩子争气,不爱闹我,就黏着姜年。

偌大的房子,我半夜醒来,常看见姜年抱着小人儿,轻轻吟唱着童谣。

我总难免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个长夜里,我赖着让程寄声唱童谣哄我入睡。

那般幼稚的事,他从未嫌弃拒绝过。

是了,我是被他那样深沉宠着爱着的。

无论多久回想起来,心尖都是炙热的。

我想没有我的那二十多年,他也是如我现在这般的。

挚爱长住心上,支撑我们独自走过年年岁岁。

许多年过去,圆满长大了,姜年也走了。

那一场回到 90 年代的奇妙旅程,遇上了那些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离去,

只剩下我了。

我同程寄声所期望的那般,即将老成干枯的树枝,头发花白。

这年春天的时候,圆满的小女儿都能满地撒野了。

她小嘴儿总闲不住,常有无数个问题,缠着人非要问出个道理。

哎,真要命。

一日我突然想起旧事,翻出一盘录像带。

那是程寄声的收藏品,里面记录着林敖结婚时的录像。

我偶尔会翻出来看看,今天忘了锁上书房的门,她蹬着小腿儿就进来了。

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屏幕,小手儿指着录像带里的一对男女:

「姥姥,他们是谁啊?」

我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眯起眼才稍看清了些。

录像带复原过,像素依旧很差。

屏幕里,年轻的女孩肆意地挂在眉目清隽的男人身上,两人旁若无人俯首咬耳朵说着私房话。

我仍能清楚想起来,那时的我和程寄声说了什么。

不曾想啊,有些话,竟一语成谶。

我眯着眼睛笑了笑:「那是我啊。」

「那他呢?」她的小手儿指向程寄声。

该怎么和她说呢,我看着窗外,徐徐笑开:「他啊……是姥姥念了一辈子的人。」

她懵懵懂懂,显然难以理解。

娇憨的姿态,倒惹人怜。

春天的暖阳晃入书房,电视屏幕里还播放着那一盘录像带,我躺在摇椅里,摇啊摇,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天,紧抱着他翩翩跳起了舞。

我拐弯抹角要嫁给他,他抱紧我,点了头。

女孩儿蹦蹦跳跳下楼去了,没多久圆满来到了我身边。

她蹲在我身边,轻声唤了我好几声。

我混混沌沌的,没有应。

似乎听见她哭了,这孩子,向来孝顺。

她俯在我耳边问:「您要走了吗?」

我忽想说点什么,低声呢喃:「我要去找他了,怕再晚点,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圆满低声抽泣:「这三十年,辛苦您了。」

「圆满啊……」我叫她的名字,眼泪湿了眼睛。

圆满圆满,是啊,所有人都圆满了。

只有我的程寄声,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关系了,这以后啊,我找到他,永远属于他。

圆满的耳朵贴近我的唇:「您说。」

我记得立遗嘱时,已经说过这话了,

却还想再叮嘱她:「记得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我是他的妻子,理当如此。

程寄声,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在恰好的年纪遇见,从年少到白头。

那么,我们下辈子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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