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给十年前的自己打一个一分钟的电话,你会说什么?

2022-09-10T00:00:00Z | 3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2-09-10T00:00:00Z

如果你可以给十年前的自己打一个一分钟的电话,你会说什么?

黑屏整整十年了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宿命般接通了电话,里头传来女儿软糯的声音。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我僵立原地,控制不住地发抖。

因为我女儿芊芊,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1

今天是芊芊去世十年忌日。

我跟丈夫周毅峰扫墓归来,按照惯例,检视芊芊遗物。

我俩约定,平时假装忘记,闭口不谈,唯有每年她的忌日,才翻出旧物,宣泄思念。

「咱闺女真好看,鼻子像你,眼睛像我,这要是长大成人,那得祸害多少小伙子。」

周毅峰看了一会儿,眼眶便红了。

他轻咳一声,起身,朝我微笑,「你先看,我去厨房给你热一杯牛奶。」

我没作声。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人看见流泪的样子,哪怕那人是我。

周毅峰走后,房间寂静无人。

江南潮润的夜风吹拂而入,卷起纱帘,带来一丝凉意。

我起身,打算关窗。

可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手机铃声。

是……马林巴琴。

我愣住了。

马林巴琴是苹果默认的铃声,但问题在于,我这辈子只用过一部苹果,而且……还砸坏了。

十年前,芊芊被小偷残忍杀害的那个夜晚,她给我打过电话。

我忙着工作,错过了最后一次与女儿说话的机会。

我总是在想,那时如果我接了电话,会不会一切都不同,芊芊会不会就不会死。

这份「我本可以」的愧疚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一次我情绪激动,砸坏了手机,后来把它与其他遗物一起,封存在一只皮箱内。

坏了十年的手机怎么会响?

我盯着嗡嗡震动的皮箱,心猛地一惊。

夜深人静,屋内一片死寂,铃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愈发刺耳。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步伐,缓缓走过去。

「喂?」

2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我心头猛地一沉,头发炸开了似的发麻。

芊芊!

我是在做梦吗?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震得我身体微晃,眼疾手快地扶住桌角,才不至于跌倒。

我双唇似被黏住,试着张了张,才艰涩地启齿。

「芊芊?」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妈妈,你不会没存我手机号吧?我是不是你亲生哒?」

十年前的女孩,就喜欢卷舌头学港台腔,我数落过她多少回了,总改不过来。

骤然听见她声音,却仿佛发生在昨天。

我惊恐到了顶点。

下意识地去看手机,自言自语,「难道,这……这是一段录音?」

可暗色屏幕上分明显示着「通话中」。

每个细节都在阐明,这是一段正在进行时的通话!

我还在疑惑这是不是什么新的整蛊 app 时,电话那边的芊芊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撒娇道。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好歹是五一节,你们单位怎么还加班……」

刹那间,我愣住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落至天灵盖。

五一劳动节?

痛苦的回忆闪电般袭来,我悚然一惊,攥紧了手机。

「芊芊,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几点?」

「问我这个干嘛?」

「立刻告诉我!现在几点,几点了?」

我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指甲几乎要融入机身。

似被我的暴怒吓到,芊芊在手机那头嗫嚅。

「现在,现在是 2011 年,5 月 1 日,晚上 9 点 30 分。」

2011 年 5 月 1 日,晚 9 点 30 分……

仿佛数九寒天,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我遍体生寒。

根据法医通告,芊芊被活活勒死的时间,就在 9 点 30 分左右。

3

「芊芊,你听妈妈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拿,立刻离开家。」

「为什么?妈妈,你今天好奇怪。」

电话那边的芊芊瓮声瓮气。

「让你离开家就赶紧离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的声音再度拔高了两度。

「哦。」

芊芊怯怯地应了一声,没敢再吭声。

我的心在胸腔内「砰砰」直跳,几乎能听见血液迅速上涌的声音。

我听见「哐」的响动,似乎是芊芊打开了房门。

然后是急促的拖鞋声,她应该正在横穿过家中数米长的客厅,一路行至防盗门前。

快开门!开门离开了家,你就安全了!

我在心底疯狂地嘶吼。

可忽然,她的脚步声停住了。

「怎么了?」

我焦灼不安地叫起来,「你停下来做什么?走啊!快去你刘大爷家啊!」

「妈……妈妈……」芊芊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怕……」

「怕?你怕什么?」

「……有人,有人在撬门!」

什么?

我心一沉,不等我再问,那头「哐啷」一声闷响,似乎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传来,还有芊芊痛楚的呻吟。

「芊芊!芊芊!」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吧!钱都在床头柜,你想拿都可以拿走!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忽然,那边传来细微的摩挲声,我揣测,应当是有人拿起了手机。

拿起手机就好,能谈判,就有回寰的余地。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燃起卑微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嘟」地一声,电话被切断了。

时间定在了 9:34。

芊芊的遇害时间。

世界一片昏黑。

月色凄冷,似一片余烬,落在暗沉的夜空,亘古永恒。

「若霖,你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见周毅峰蹲在身旁,一脸关切地摸我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发烧了?」

我仿佛被抽走浑身血液一般,脸色雪白。

「周毅峰,我刚才……我刚才跟芊芊通电话了。」

我攥着周毅峰的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你接通了十年前芊芊打给你的电话,并且亲耳所闻了她的死?」

周毅峰一脸困惑,眼神暗光闪烁,似乎在隐忍地表达些什么。

「你觉得我疯了?」我厉声问。

「若霖,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情绪激动,可……」

「我没疯!我刚才真的跟芊芊通话了!她……她还叫我妈妈,不信……不信你看!」

我摁亮手机屏幕。

通话一栏中果然显示 5 月 1 日 9 点 29 分,有一通接通的电话。

看向手机那一霎,我忽然僵住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蹿上心头。

「周毅峰,这个电话……难道可以连接过去?」

4

周毅峰还在满脸狐疑地看通话记录,听见这话,惊恐地抬起眼。

「对,你没听错,就是连接过去。」

我眼神似野狼一般,蹿出火光。

「你记不记得,这部手机是我抽奖中的?我跟你说过,颁奖的时候,礼仪小姐很奇怪?」

十年前,我在某家互联网公司上班。

年会时群魔乱舞,我运气爆棚,竟然抽中了大奖——一台果 4。

那时,谁用这个手机,都能得到周围人的瞩目,别人还在用键盘手机,你就可以用触屏手机。

我永远也忘不了,拿到奖品时,礼仪小姐神神秘秘的样子。

她先是恭敬地双手奉上,趁着拥抱时,将我紧紧搂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别高兴得太早,这台手机给你带来的……未必是好运。」

我惊诧间,她早已松开了我,露出八颗贝齿,对我粲然一笑。

这是嫉妒吗?嫉妒我白得了一个手机?

她笑得明朗坦荡,在白炽灯照耀下,我甚至怀疑刚才听见的是幻觉。

直到离去时,她神秘的眼锋恻恻刮过,才让我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咱俩看了那么多科幻电影,有什么原理能解释今天的事?今天是芊芊忌日不假,可现在是晚上 11 点 37 分,不是凌晨,不是 9 点 29 分,一点特殊性都没有,整数都不凑一个!」

我狂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指着窗外。

「天上没有雷暴,没有七星连珠,他妈的连个天狗食月都没有!唯一,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这部手机!」

衣柜镶了一面镜子,接着昏黄灯光,我看见一张癫狂,兴奋,苍白的脸。

我的脸。

周毅峰微微皱眉,「若霖……」

「你不信,不信是吧?好,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我的手冷得发颤,被黏湿的汗水浸润,指尖打滑,反复摁了几次,才勉强点开设置界面。

「把时间设置成 9 点 28 分,那么一分钟之后,芊芊就会给我打来电话……」

我嘴唇翕动,几近无声地呻吟。

「改变时间设置?」

周毅峰无奈地闭上眼。

「暂且不说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幻觉,就说你这操作,你是打算欺骗时间吗?简直就是天方夜……」

一语未毕,手机居然响了!

亮得刺目的屏幕上,现出「芊芊」两字。

周毅峰如我刚才一样,浑身震悚,惊愕地盯着手机,目不转瞬。

我一时间悲喜交加。

喜的是改变手机设置的方法可行,说明我可以重新连接过去,与芊芊通话。

悲的是芊芊又要再一次面临凶境。

这次,她能侥幸逃脱吗?

「喂?」

我接通了电话。

5

来不及与芊芊寒暄,我横刀立马地抢入正题。

「芊芊,妈妈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但我说的每个字,你必须立刻执行!」

「听妈妈说,你现在立刻离开家,去隔壁刘大爷家待着,过一会儿,不管咱家发生什么事,杀人掠货放火抢劫,你都不准去凑热闹,听清楚了吗?」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没时间了,立刻离开家!连鞋都不要换!」

我如野兽般嘶吼着。

「哦……」

芊芊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我听见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似乎趿着凉拖,拖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咦?」她惶惑了一下。

「怎么了?」我的心瞬间揪紧。

芊芊仿佛在那边摇头,「没什么,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好像……」

难道是小偷?

我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儿,「不要看!低下头,敲刘大爷的门!」

芊芊应着「好的妈妈」,那边随即响起敲门声。

她总共敲了 7 下,每一下都如重锤打在我心头,震得我肝胆俱裂。

过了大约 20 秒,我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芊芊甜甜礼貌的声音响起。

「我是隔壁的芊芊,忘带钥匙了,可以在您家待一会儿吗?我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之后,我听见清晰的拖鞋声传来,芊芊似乎进了屋,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至此,芊芊大概是安全了。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下好了,芊芊安全了。」

我激动得泛起泪意,眼前瞬间模糊。

狂喜之下,我转头去寻觅周毅峰,可身后却空空如也。

人呢?

这时,我的脑袋忽地嗡鸣不止,似有无数白影在我眼前乱晃,他们仿佛无数个人,在弯腰,在行走,在转身离去,在迎面而来……

我使劲摇头,想把那些凌乱的幻象,从我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影终于散去,我睁眼环顾四周。

刚才还光明如昼的房间,如今竟一片昏黑。

这时,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

竟然下暴雨了,乌云密布,闪电如金蛇般横蹿在浓云之间,似有精怪历劫。

可是,刚刚不还是晴空朗朗的天吗?

奇怪,太奇怪了。

我摩挲着墙壁,想点亮灯,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难道是停电了?可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客厅挪去。

「周毅峰?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周毅峰!」

我高呼,「天很黑,你别吓唬我,我怕!」

四周悄然无声,没人回应。

这时,一道闪电劈下。

借着短暂的光明,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面前。

她表情狰狞地望着我,手里握了一把刀。

刀尖上淌着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6

「啊!」

我的惊叫与雷声穿插,在暗夜中骤然响起,穿透云霄。

「哐啷」一声,女人丢掉尖刀,紧张地用围裙擦手。

「若霖,你怎么了?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她知道我名字?

难道是认识的人?

女人语气很亲善,稍稍缓解了我的恐惧。

我趁她不备,飞速冲过去,捡起刀,对准她。

「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我的双手瑟瑟发抖,牙齿碰撞,强装出冷硬气势。

女人一脸无辜,真诚道。

「我,我吴姐啊,不是你请我当护工的吗?咱俩都认识六年了!若霖,你别吓唬我啊,你失心疯了!」

吴姐?

护工?

我没请过护工啊……

突然,我头脑一阵震颤,无数本不属于我的记忆,似小虫一般,嗡嗡地强行涌入脑海。

我才知道,我让芊芊去刘大爷家避难后,却进入了新的剧情。

那天,芊芊进了刘大爷家。

可刘大爷偏偏出门了,给芊芊开门的人,是他游手好闲的侄子。

他是恋童癖,芊芊在他手上遭遇了非人虐待,等我赶回家时,她已经精神崩溃,身体虚脱。

救护车吱哇乱叫着,急救人员七手八脚地抬着担架,雪白的被单下,是芊芊更白的脸,她奄奄一息,满身都是血。

「妈妈……」她掀起眼皮,冷冷地觑着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去邻居家……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始终没说出那句话,沉重地闭上眼。

后来我才得知,那个杀千刀的侄子对所有人都说,他跟我有暧昧关系。

因为我痴恋他,想讨他欢心,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献祭」给他。

加上我电话里那不容反驳、强迫的语气,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了。

周毅峰经受不住双重打击,跳海自杀。

芊芊经此一事,精神再没正常过,常年住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而我一蹶不振,得了严重抑郁症,生活无法自理,只能聘请吴姐照顾一日三餐。

「不!不……不可能!」

得知真相的我,如遭雷击。

一股天旋地转的窒息感涌上脑海,我双脚忽然脱力,猛地一头栽倒。

7

醒来时,我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右手插着白色针管,有些回血,戳针处一片青紫肿胀。

吴姐坐在我身畔,正小心翼翼地吹着鸡汤。

「刚才我那是在杀鸡,没成想,把你吓晕了。」

她歉疚地笑了笑,讨好地端起汤碗,往我面前一送,「这汤我刚刚吹冷了,你尝尝。」

我沉默不语,移目望向一旁的女人。

虽然称她吴姐,可她年龄并不大,与我相仿,相貌也蛮漂亮的,鹅蛋脸,杏仁眼,是个高挑浓艳的美人,就是衣饰略微乡土了些。

我掀开干裂苍白的唇瓣,祈求她。

「吴姐,我不饿,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趟精神病院,我想看看芊芊。」

「看芊芊?」

吴姐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尴尬。

「看芊芊,倒是可以。不过……」

她似有难言之隐,掂量了许久,才轻声道。

「芊芊每每见到你,都情绪激动,喊打喊杀的。所以我觉得吧,你远远看一眼就好,最好……还是,还是别跟她说话了。」

她不忍看我失落的表情,心虚地低下头。

我泪眼涟涟。

一个回忆片段蹿入了脑海。

芊芊穿着病号服,冰冷地瞟着我。

「你真厉害啊,把我一生都毁了,真不愧是我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血浓于水啊。」

她病态地狂笑,眸中毒火攒动,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的芊芊,这一次虽然活着,却生不如死。

「好的,我,我不进去,我就远远看她一眼。」

我答应了吴姐的请求,没敢进病房,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望着我长大的孩子。

成年后的芊芊很美,眼睛像周毅峰,是妩媚的桃花眼,潋滟生波,含情脉脉。

而鼻子却孤高挺拔,像极了我,给她柔美的脸蒙上了一层清高之气。

「多好的孩子呀,本该拥有大好人生的,可惜了……」吴姐低声感慨。

是啊,芊芊本该在阳光下健康长大的,都怪我!怪我!

我痛苦地用头撞墙,鲜血淋淋而下。

巨大的疼痛激活了我的思维,一个念头闪电般蹿入脑海。

「吴姐,你记得家里有废旧的果 4 手机吗?」

既然连接过去的契机,在那部神奇手机上,那无论在哪个时空,它都应该有相同的功能——

连接过去。

我要给过去打电话,改变这一切!

吴姐善于收纳,很快就从犄角旮旯中,替我找到了那部手机。

黑色的手机背面,是苹果的经典标志,只是被咬了一口的位置,被人用马克笔调皮地补全了。

出自芊芊的手笔。

「吴姐,我饿了,麻烦你给我蒸碗鸡蛋羹,看着火,老了嫩了都不好。」

吴姐应了声,转身离去。

我飞速开机,找到时间设置,将日期朝前拨了整整一年。

从 2011 年直接拨到了 2010 年。

既然时间可以调节,为什么不大胆一点?

然而下一秒,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8

屏幕瞬间爆出雪花,一霎那,数字似小虫般蜷曲扭动。

等静下来时,屏幕上已显示 2011 年 5 月 1 日,9 点 7 分。

我不信邪,反复试了几次,可都是这个结果。

「2011 年 5 月 1 日,9 点 7 分。」

看来,这是我所能控制的时间极限了。

我能回调的时间,只有 24 分钟,芊芊死前的 24 分钟。

分秒必争。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此时此刻,让谁来拯救芊芊,我都不放心。

我唯一放心得过的人,只有自己。

但我摁下最后一个数字时,手机响起了一个温柔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我没工夫听完,狠狠摁掉电话,又打了几次还是无法拨通。

我猜,这部神奇手机的设定是不能打给本人。

想了想,我又拨通了周毅峰的电话。

响了大概七八声,周毅峰才姗姗来迟地接了电话。

「喂,若霖啊,我现在很忙,要是没什么要紧事,那……」

「不管是几百万几千万还是几个亿的项目,统统给我推掉!」

我怒吼,「周毅峰,你竖起耳朵,仔细听我说,现在,立刻,马上,开车回家!有人埋伏在咱们家里,打算杀死芊芊!你听清楚没有?」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癫。你,你……」

周毅峰起先还调笑,可听着我粗浊的呼吸,他戏谑的声调陡然一转,变得凝重。

「你说真的?」

夫妻十几年,他知道我不开这种玩笑。

他没再说什么,似乎在急刹车,掉头疾驰。

我听见轮胎飞速转弯,在沥青地上摩擦出的尖锐声响,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汗。

周毅峰,快,快点!芊芊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我紧攥着手机,额前冷汗涔涔而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上时间跃动。

9 点 9 分,9 点 10 分,9 点 11 分……

周毅峰公司距家中仅 2 公里,十分钟,足够了。

只要他在 9 点 34 分,芊芊遇害时间之前赶回家,就可以阻止惨案的发生。

我安慰自己,「时间绰绰有余,周毅峰一定可以办到的,芊芊就要有救了……」

可就在这时,手机那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哐!

那声音极大,纵然隔着一层手机,我依旧可以听到巨大的爆破声。

「周毅峰……周毅峰……」

我吓傻了,「你怎么了?」

无论我怎么嚎叫,手机那头始终沉寂无言。

我愕然,抬起头,环顾四周。

似曾相识的憧憧人影,袭来晃去,房中物件漂浮沉淀,变化转移。

难道时空又要变化?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窗外的天色。

可窗帘虚掩着,突然出现了一面全身镜。

镜子里清晰地反映出一个人影。

我只看了一眼,就犹如见鬼一般,吓得瘫软。

镜中人分明是个怪物,没有手,没有脚,肩膀和大腿根是光秃秃的肉球,只有一颗惨白的头颅,梗在双肩之上。

而这个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我。

9

「啊!」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吓得尖声狂叫。

房门「哐」地推开,一个女人闻声而入。

「怎么了?若霖,出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十分耳熟,我满头大汗地抬脸,望过去,不觉愣住。

竟然是她?

没想到,在这个时空,经历了种种变数,吴姐居然又做了我的护工。

她一脸疼惜地望着我,拿来一个软垫,塞进我腰后。

「若霖,你刚才叫什么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幻肢疼痛?」

「没,没什么。」我迅速平复情绪,搪塞她。

「我只是……心情不好,大声叫叫,宣泄宣泄。你,你出去吧。」

吴姐走后,我闭上双眼,「轻车熟路」地回忆起这个世界的「过去」。

原来,那一天周毅峰超速驾驶,不慎撞上了一辆油罐车,油罐车爆炸,累及周围数辆汽车,致使九死十六伤。

而赶着回家的我,也在伤亡名单上。

周毅峰当场死亡,我双腿双臂截肢,成为怪物,而芊芊……依旧无人营救,惨遭不测。

回忆完这一切,我惺忪睁眼,缓了缓,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笑,太好笑了!

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扭转过去,结局只会一成不变,甚至更糟。

芊芊照旧会死,我照旧会心如死灰,而无辜的周毅峰也会被我拖累,滑向灾难的人生。

江若霖,你好愚蠢啊,你简直就是个灾星!

我想扇自己一巴掌,可肩膀用力,换来的只是身体微颤。

连打自己都做不到,江若霖,你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得知自己无法改变结局后,我一蹶不振,绝食求死。

吴姐苦劝没用,只能将我抬到医院,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白色的病房,静谧得有些病态,窗外是一株枯树,连乌鸦都不屑筑巢。

我静静地看着吊瓶中的药液,一滴一滴坠下,形如槁木。

「好歹也吃点,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姐喂我鸡汤,起初还好言相劝,可渐渐的,也没了耐性。

「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我偏不让你死,吃!你倒是吃啊!」

油腻的汤匙抵在我唇上,兑得我牙关发痛,吴姐焦灼的神情变得狰狞可怖。

我没了手,无法反抗,瞪了她一眼,趁其不备,狠狠地撞了过去!

「哎哟!」

滚烫的鸡汤泼了吴姐一手,她撸起袖子,查看伤口。

忽然,我的眼睛拉直了。

吴姐腕上有一抹金镶玉镯子,看起来十分眼熟。

「吴姐……」我愕然抬起脸,在座位上挣扎扭动,「你的镯子能摘下来,给我看看嘛?」

「你要看这个?」

吴姐脸色犹疑,但想了想,还是摘下,递到我面前,轻哧道。

「你没有手,眼馋镯子有什么用?」

她的刻薄话,我权当没听见,仔细端详那抹镯子。

我曾有一只金镶玉镯,与眼前这只酷似,但两者用料不同,价格天差地别。

「镯子……」我呢喃。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第二世,也就是芊芊躲进邻居家,周毅峰跳海那一次,家中并无失窃!

可杀死芊芊的凶手,一直口口声声说,他只想偷东西,不期碰见芊芊,心一慌,才痛下杀手。

这是矛盾的!

如此说来,盗窃只是掩饰,杀死芊芊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想通了这一关节,我心底隐隐发冷。

芊芊还是个孩子,与人无冤无仇,谁会处心积虑地杀她?

我耳边响起芊芊的话,「没什么,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好像……」

好像……谁?难道是熟人作案?

打给芊芊,打给周毅峰,都无法挽回结局。

那么……那么……我如果锁定了凶手,直截了当地打给了他呢?

黑暗混沌的世界,似乎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吴姐,帮我一个忙。」

我空洞的眼睛恢复神采,精光熠熠地说。

「帮我把家里那部废旧的苹果手机拿来。」

10

没有手,我就用牙咬着,摁下了开机键。

这件对普通人来说,稀松平常的小事,我却用了足足两小时。

汗水如小虫一般,蠕蠕而下,滴落在光洁的屏幕上,我咬得牙根酸涩,虚软的身体疲乏不堪,眼前时不时陷入昏黑。

我重重晃头,强打起精神。

「时间设置……」

我思忖片刻,终于用下巴,将时间调到了 9 点 28 分。

9 点 28 分,下一分钟,芊芊就会打来电话。

我盯着屏幕,紧张等待。

这时,手机响了。

我慌乱地伸过头,用下巴点了一下接听键。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芊芊,你听妈妈说,现在情况很危险!」

我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切入正题。

经历了两次和芊芊的电话,这一次,我的语句更加精炼。

「有人要闯进咱们家了,你现在立刻出门,找个僻静处躲起来。」

「记着,他会从楼梯走上来,所以你找的位置,必须让他不能发现你,但又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我焦灼地低吼,「你记着了吗?」

「记……记着了。」

芊芊嗫嚅。

听声音,她似乎很害怕。

我几乎能想象,她小小的一团,躲在手机那头茫然无措的样子。

我哽咽,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芊芊,告诉妈妈,你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如今生死一线,我们娘俩无人依傍,只能相信彼此。

「嗯,你放心好了,我很机灵的。」

芊芊说完,便不再作声,我听到她带风的脚步声,似乎一路穿过厅堂,旋开了防盗门。

「妈妈,我躲在楼道间,把门推开一道小缝,这个位置应该看得见坏人。」

芊芊向我汇报,「不过……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呀?」

她好奇地问。

我想起近日卷入的离奇事件,不免凄楚地笑了笑,「一言难尽。」

好在芊芊没继续追问,她的注意力转移了。

「有人来了!」

我的心骤然缩紧,「什么人?长什么样?多高?芊芊,你要清楚地记下他的相貌特征,知道了吗?」

第一世和第三世,凶手都锁定为一个惯偷。

他自称只想偷钱,发现房中有人后,因为害怕,才一时起了歹念,法院最终判定为激情杀人,只判了无期。

可如今想想,哪里是什么惯偷,他更像收钱顶包。

「他戴鸭舌帽,我看不清脸,不过身材不高,看起来挺瘦的。」

「还有呢?」

「穿黑衣服,运动鞋。」

芊芊烦躁不安地「嘘」了声,「离我远点……」

我心一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五楼养的猫,又到处乱跑了,它……」

就在这时,我听到那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芊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敢说话,呼吸却明显急促起来。

噔,噔,噔。

清脆的皮鞋声,一声比一声响。

「芊芊,怎么了?」

我声线发颤,悄声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他来了。妈妈,他……」

跨越时空的距离,我依旧能感受到芊芊此刻的绝望。

「芊芊,到底怎么了!」

我焦灼地喊。

可留给我的只有一声巨响,仿佛手机坠地,任人踩踏碾碎。

刺耳的噪音里,我听见芊芊撕心裂肺地狂喊。

「妈妈,他是爸爸。」

11

「若霖,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我。

我汗淋淋地抬起脸,所见皆是一片白光,渐渐的,光芒隐退,视觉中心出现一道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又是一次新的时空。

「怎么忽然走神了?」

周毅峰抚摸我脸颊,关心道,「别是感冒了吧?」

他长了一双潋滟生波的桃花眼,看什么都温柔缱绻。

当初,就是这双眼睛让我沦陷了。

可此时此刻,我在距离不到半米的位置,凛凛盯着他,却觉得他无比陌生。

「妈妈,他是爸爸……是爸爸……」

难道对芊芊痛下毒手的人,是周毅峰?

我身体骤然发冷,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周毅峰猛地凑近,我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摁住他双肩。

「你要干什么!」

「我……我只是……」

他也吃了一惊,用讶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这才发现他一根手指,点在腮上,示意我吻他。

是了,在这个时空,今天之前的我一直与他恩爱有加,琴瑟和鸣。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他玩笑。

我故作淡定。

「没什么,想起一个恐怖电影,觉得你很像杀人狂主角。」

「我连杀鱼都不敢,还杀人呢!」

他笑了笑,提包上班。

他走后,我开始接纳当前这个时空的记忆。

与第一个时空一样,芊芊惨死,我与周毅峰悲痛欲绝,再没生养,成为一对丁克夫妻。

「他是爸爸……」

我咀嚼着这句话。

难道杀害芊芊的,不是别人,而是周毅峰?

可……可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答案,我直接去了监狱。

12

隔着一层玻璃窗,我静静盯着对面的男人。

他叫陈忠,年纪与我相仿,四十岁上下,剃个平头,鞋拔子脸,三角眼,一看就不像好人。

看见我,他目光躲闪。

「你来做什么?十年了,现在想起来找我报仇?」

我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的淡漠,让他气焰熄了半截,默了许久才咕哝道。

「告诉你,这可不是你们女人家该来的地方,万一……」

「说吧!」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他给你多少钱?」

陈忠一愣,「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顶包坐牢的人,给了你多少钱?」

我睥睨他,将黑色牛皮手袋朝桌上一拍。

「不管他给多少,我都给三倍。」

头顶的白炽灯光芒刺眼。

陈忠的脸在灯光照耀下,惨白如纸。

他愣了愣,忽然噗嗤一笑。

「我根本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查过了,你从十二岁起就流落街头,是混江湖的老手,不可能被人看见脸,就慌得杀人。」

我脸色平静死死盯着他,「是有人唆使你顶包的。」

「你疯了!」陈忠眸色骤暗,起身就要离开。

他不能走,他走了我的线索就全断了!

「告诉我,杀我女儿的真凶究竟是谁!」

强装镇定的我,顿时丢盔卸甲,激动地拍玻璃窗。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女儿是无辜的!」

「情绪不要激动!坐下,坐下!」

在严厉的劝导声中,我只能后退,仍不肯放弃地苦苦哀求。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声嘶力竭,可陈忠不为所动。

探监室的牢门打开,一片昏黄的光影,即将把他吞没。

这时,他背影微微晃了一下,似有不忍。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地哀求的我。

我以为有转机,惊愣住,傻傻地仰视他。

「不要查下去。否则……」

他无奈叹息,「受伤害的人,只会是你。」

13

陈忠说的最后一句话,似有玄机,但我无从考证。

我满心失落。

回到家,我开了一瓶红酒,妄图用酒精麻醉自己。

苦涩的红酒缓缓淌过喉间,我的意志如流水一般,渐渐离我而去。

恍惚间,我脑海中再次响起芊芊的声音。

「妈妈,他是爸爸,是爸爸……」

那声音绕梁不绝,似一个魔咒,紧紧箍着我的心脏。

虎毒不食子,难道周毅峰真忍心杀掉芊芊?

可动机呢?

芊芊出生后,周毅峰一直对她疼爱有加。

虽然不时流露出还想要个儿子的念头,却从未嫌弃过芊芊是女儿。

他甚至比绝大多数爸爸都尽职,给芊芊换纸尿裤,喂奶,手把手教她学踏板车,打篮球。

邻里邻居都羡慕我嫁了良人,同事还开玩笑说,周毅峰「宜室宜家」。

但如果不是周毅峰,那芊芊临死前那句「他是爸爸」,又会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握着酒杯,晃晃悠悠地打开门。

一张酷似周毅峰的脸,映入眼帘。

「哟,嫂子!你在家呀!」

周毅涛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提着一只黝黑发亮的酱鸭。

「正宗的杭州货,两百一只呢,拿来给嫂子尝尝。」

周毅涛是周毅峰的弟弟。

跟周毅峰不同,周毅涛打小不爱读书,没个正形,隔三差五来我家蹭吃借钱。

一见了他,我就头痛。

此时,他笑嘻嘻地盯着我,贼眉鼠眼。

我喝了酒,微醺半醉,被风一吹,身上陡然起了一层凉意。

「他是爸爸……」

如果芊芊话根本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呢?

14

如果,她真正想说的是「他是爸爸……的什么什么呢?」

我脑中瞬时冒出无数念头,千回百转,理不出头绪。

「嫂子……嫂子?」

周毅涛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朝屋内瞅去,尴尬道。

「我哥他在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整个人像堵墙似的,挡在门口,像有意拦着人家进门。

「没,」我连忙让开,「他上班还没回来,你进来坐。」

进了家门,周毅涛如鱼得水。

「几天没来,感觉家里又气派了,这扇子是苏绣吧?」

他在客厅溜了一圈,瞧见一把团扇饰品,翻来覆去地看。

「双面绣呢,不便宜。」

他像只蚊子一样嗡嗡乱叫,我却完全没留心他说什么,暗自想着心事。

可芊芊会说爸爸的……什么?

同事?客户?朋友?

周毅峰是建筑师,经常跑工地,所以他的同事和客户,芊芊完全没见过。

而常来家中串门的朋友,芊芊一般都会准确地叫出名字。

再不济,也会说「张叔叔」,「李伯伯」,「宋阿姨」,不会绕弯说「爸爸的朋友」。

除非……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笑吟吟地递上一杯茶。

「阿涛啊,我这要给你哥老家朋友寄点特产,你知道大概得多少人吗?」

周毅涛叼着一根烟,打火机点燃。

「嫂子那你省事了,我哥那人吧,还真没什么朋友!」

「你也知道他那性子,孤僻!执拗!大家年轻都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他一个人在那儿闷头学习,跟个老学究似的,当时学校里还有俩怪人,我哥跟他们并称三怪客!」

三怪客?

我心一紧,连忙打听。

「他们是谁呀?芊芊往年过节回家,见过他俩吗?」

我是独生女,春节不可能抛下父母,跟周毅峰回农村老家。

所以芊芊在的时候,都是周毅峰独自领芊芊回乡。

听我提及芊芊,周毅涛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了,他惊讶地看向我,忙熄灭烟,舔了舔嘴唇。

「这种小事,这么多年了,我哪儿记得住呀?应该……应该没吧。」

他觑了我一眼,心虚似的喝口茶,最终按耐不住,站起身,嘿嘿笑。

「嫂子,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有个妞儿约我,我……我先走了哈!回头见!」

周毅涛落荒而逃,出门时还被鞋柜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目送他远去,心中疑窦丛生。

这三怪客到底是什么人,让周毅涛这么忌讳?

我翻箱倒柜,到处找周毅峰的以前的照片、纪念册,却怎么也找不到。

难道被他藏起来了?

这时,门锁传来输密码的声音,周毅峰推门而入,看见满地狼藉,不觉愣住。

「你在找什么?」

我嗫嚅,「我……我……突然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15

周毅峰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

「不就是个照片么?问我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的?」

说着,他踩着椅子,从书柜上面取下。

「我嫌占地方,就全堆上面了,你想看,就看吧!」

他说话时,面色如常,笑容灿烂。

可就是因为太轻松了,才格外让我起疑。

就为了找个纪念簿,我把家里搞得像进贼一样,他这种心思细腻的人,不该问问为什么吗?

我作势翻开纪念簿,一页页地仔细观摩。

趁周毅峰不察,抬起眼,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倒影,观察他的表情。

他坐在一旁削苹果,看上去淡定自若,但一次次被削断的苹果皮,却出卖了他兵荒马乱的内心。

三怪客,定有古怪。

我以出差为名,驱车去了周毅峰的老家,秦乡。

这是个建立在黄土高原上的县城,贫瘠,干燥,穷苦。

我一路打听,去了周毅峰的高中,在毕业生荣誉墙上,找到了传说中的「三怪客」。

看到「三怪客」的霎那,我哑然,吓得说不出话。

「没想到吧?」周毅峰的高中班主任误会了我的意思,咧嘴笑道。

「周毅峰小时候又黑又瘦的,哪像现在,在城里捂白了,蹿高了,竟然变得白白净净!」

模糊的照片上,有三个年轻人大笑着,意气风发。

中间一人生着桃花眼,笑眼弯弯,正是周毅峰。

我目光游移,落到他身边的男孩脸上。

平头,鞋拔子脸,标志性的三角眼,让人过目难忘。

化成灰都忘不了。

隔日回到家,已是傍晚,天色昏暗。

周毅峰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着,他左手摁住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鱼,右手举刀,正欲砍下。

我推门而入,将一张老照片摔在做菜台上。

「你能解释一下吗?」

他扫了眼照片,脸色骤变,缓缓放落菜刀,「你听我说……」

「说什么?」我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说你买凶杀人?」

鲤鱼得到喘息机会,跳到地面,一蹦三尺高。

鱼尾甩出的水渍,落在我脸上,带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买凶杀人?」

周毅峰愣了愣,目眦欲裂,「你疯了吗,你说什么呢,芊芊可是我亲生女儿!」

「那你为什么包庇陈忠,说你不认识他,说他只是激情杀人?」

我嘶吼,「他明明认识芊芊,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谋杀!」

「不,不是这样的!」

周毅峰嗫嚅,「我懂陈忠,他不是残忍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垂下头,再抬起脸时,双眸已是一片猩红。

「对不起,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我……」

他闭上双眼,颤声道,「我欠陈忠一条命。」

16

周毅峰说,他家与陈忠家紧挨着,两家关系极好。

他与陈忠的妹妹陈纭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高考前,他去后山野湖游泳,陈纭尾随而至,脱光衣服,自愿献身。

周毅峰一直把她当妹妹,忙喝令制止。

但陈纭敢爱敢恨,反而越挫越勇,拉扯之间,周毅峰下了重手,把陈纭推落水。

「纭纭水性一向很好,我以为她没事,就是躲在水里赌气……」

周毅峰悲痛地垂下头,将脸埋在双掌之间。

「可没想到,她一下水就再没浮起,等……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喉结耸动,泪水从指缝中淌出,一滴一滴,落到冰凉的竹木地板上。

我不为所动。

「就因为你愧疚,所以选择包庇陈忠?」

「不是!」

周毅峰解释道,「陈忠赶到时,看见陈纭一丝不挂地躺在草丛里,我蹲在旁边,想给她穿衣服。那种场面,换了谁,都会当成强暴未遂,可偏偏……」

他咬唇,低声道,「偏偏陈忠那臭小子,相信了我的话。」

「他没有向父母告发我,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言,说陈纭在湖里洗澡时,腿忽然抽筋,我俩离岸太远,没帮上忙。因为他的供词,陈纭的死才按照意外死亡处理。」

「要是没有他的证明,那种情况,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他相信过我,所以芊芊出事之后……我……我……」

他不敢直视我的脸,低头闷声道,「我也选择相信他。」

仿佛晴天霹雳,我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只能呆呆地望着周毅峰,像看一个疯子。

「我了解陈忠,他虽然不学无术,可心地不坏。他没工作,不受待见,我过年回家,他只出现过一次,根本没见过芊芊,怎么可能是蓄意谋杀?」

他焦急地解释,「况且,我们关系那么铁,他要是认识芊芊,绝不会狠下心,杀了她的。」

「江若霖,你相信我。误会,真的只是个误会!」

我无声地冷笑。

周毅峰真的疯了。

为了报答当年恩情,竟然蒙蔽双目,不肯直面现实。

像陈忠这样的社会渣滓,有何报恩可言?

他没学历,没工作,没家庭,了无牵挂,最容易因为现实中的打击,萌生反社会心理。

他谋杀芊芊,伪装成盗窃,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我知道,我说服不了周毅峰,因为我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陈忠手机号多少?」

他不解,「他都进监狱了,你要他手机号做什么?」

我漠然盯住他。

「告诉我,立刻,马上。」

17

陈忠入狱十年,所以他的手机号码正是十年前的。

我拿着号码,径自下楼,去了小区附近的友好公园。

晚上十一点,公园的游客早散了,空空荡荡,唯有倦鸟将眠,躲在巢中扑腾翅膀,发出窸窣声响。

夜晚的空气有些冷,我站在路灯下,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手机。

我将时间调整到了 9 点 30 分,芊芊临死前三分钟。

同时,也是陈忠撬门而入的时间。

如果此时他收手,一切悲剧都可以被挽回。

「喂?」

对面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你哪位啊?找我有事?」

「你是陈忠吧,」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直接摊牌,「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找芊芊?」

「芊芊?芊芊是哪个妞儿?」

他哈哈大笑。

我愣住了。

他声音实在太大,且背景嘈杂,怎么听都不像居民楼。

「你到底哪位呀,搁这儿吞吞吐吐,蒙爹呢!」

他嘴脏,故意骂人,诱发身边人哄堂大笑。

我不敢吱声,侧耳仔细聆听。

爵士乐,男人叫喊,女人娇笑,还有清脆的碰撞声……

我心一沉,「你在台球室?」

「嗯。」他没防备地承认,转而察觉到不对。

「不是,我说你到底谁啊?在这儿问东问西的,骚扰良家妇男啊?」

骂完,他嘟囔了一声「有病」砰地挂断电话。

世界复又陷入黑暗。

我浑身冷汗涔涔。

似有一股滚烫的液体,从鼻腔流出,湿答答地落在衣领上。

那触目的红色,让我浑身发软,头晕目眩。

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周遭陷入一片昏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尖锐的车笛声。

这时,一道强光射来,我下意识地睁眼看。

一辆重型卡车呼啸而来,车轮卷起滚滚黄尘,眼见就要将我吞没!

18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将我拽了回来。

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卡车轰鸣掠过,与我仅有一线之隔。

「你怎么走路的?车来了也不躲,找死啊!」

她激愤地喊。

声音十分耳熟。

我汗淋淋地抬眼,逆着光,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

「吴姐?」

我情不自禁地呢喃。

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姓吴的?你认识我?」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

怎么能不认识?

辗转数世,咱俩都形影不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还想解释,可身体疲倦不堪,眼皮愈发沉重,终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月在中天。

我躺在苍白的病床上,手上挂着点滴。

周毅峰一脸憔悴,趴在床头小寐,见我醒了,他惊喜交加,「老婆,你可算醒了。」

「吴姐呢?」我环顾病房,「她走了?」

「什么吴姐?」周毅峰一愣,反应过来。

「你说送你就医的好心人?她在我来之前就走了,本想问下联系方式,报答人家,可护士说她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留下。」

我想找到吴姐,当面感谢她。

毕竟是救命之恩,如果我被卡车辗死了,那时间循环就会终止,芊芊将永无解救之时。

抱着感激的心态,我手捧花束,去了一家名为「懒女人」的家政公司。

可我没想到,这一世的吴姐居然不是护工,而是负责线上销售的运营人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吴姐穿白衬衫,黑西裤,踩小高跟,雷厉风行地走来,一副标准的白领姿态,让看惯她擦窗煲汤的我,耳目一新。

「你该不会看上我了,跟踪我吧?」

吴姐风趣健谈,望着手捧鲜花的我,开着玩笑。

我噗嗤一笑,直截了当地递上鲜花。

「谢谢你。」

「送花可以,以身相许可就算了哈。」

吴姐粲然一笑,向我伸出手。

「认识一下吧,我叫吴筠。」

19

辗转数世的缘分,让我与吴筠很快成为挚友。

她与我年龄相仿,性格热情开朗,很招人喜欢。

有时候,望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我忍不住去想,前两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一个鲜活热辣的女人,变得郁郁寡欢?

吴筠对我很好,就算亲姐妹也未必有她体贴。

她给我煲汤,帮我熬药,在我怀念芊芊,痛哭流涕时,她永远守在我身边,替我拭泪,逗我笑。

直到那日,我俩在酒吧通宵达旦。

她喝得酩酊大醉时,才不小心透露了一个秘密。

「嘘……悄悄告诉你吧,其实,其实……」

她醉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笑着,「我是一个坏,女,人。」

她最末三字说得一字一顿,仿佛刻意强调。

其实就算她不说,我也隐隐约约猜到了。

吴筠不是不想结婚,她是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不能上位。

我摇晃着红酒杯,默然不语,牢牢地盯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她用头撞桌子,「为了他,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我都不像我自己了。」

她喝得实在太多了,连酒保都看不下去,建议我带她回去醒酒。

我叫了代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送回家。

可好容易回了家,她醉醺醺的,摁密码锁的手一直抖,接连摁错了许多次。

我只能代劳,「密码多少,我替你摁。」

她呢喃着,吐出一串数字。

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我愣了一下,垂下眼,掩饰眸中的复杂情绪,打开房门。

温馨的单身公寓,处处都留存着一个男人的气息,似曾相识。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我不值得他那样的……」

吴筠嚎啕大哭,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她妩媚的卷发披散下来,遮住秀气的眼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客厅橱柜上摆着一张老照片,我不过随意瞟了一眼。

心中似有一个缺口,淌出汩汩鲜血,带走了浑身的热度。

我深吸大气,走过去捏着吴筠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直视我。

「吴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那么选择吗?」

20

我孤身下楼,将吴筠一人留在房中。

刚才我也喝了酒,头晕脑热,被夜间的凉风一吹,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从手提包中取出那部苹果手机,将时间调回 9 点 30 分。

芊芊死前三分钟。

此时,凶手正身穿黑色冲锋衣,戴鸭舌帽,在监控拍不到的地方,撬开了门。

下一步,凶手便会潜入屋中,勒死芊芊。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

对方声音极低,鬼祟而警觉,似乎在怕什么。

我轻轻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

「吴筠,是我,江若霖。」

21

从她救我开始,我便起疑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

在我的生命中,她明明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蝴蝶效应,偏偏作用不到她身上?

直到那天我去「懒女人」家政公司,看她束起马尾,露出整张脸的轮廓时,才赫然发觉——原来,我早就见过她。

「三怪客」最不起眼的「少年」,短发,大眼睛,笑得腼腆内敛。

是她!

那一刹,我浑身血液都涌上头顶,脑袋嗡鸣乱响,一片空白。

我不敢打草惊蛇,一边和她虚与委蛇,做起了朋友,一边找私家侦探,打听她的过去。

渐渐地,我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拼凑在一起,还原出完整的故事。

高中时期,周毅峰,陈忠,吴筠三人关系要好,他们都是害羞内向的人,不善表达,被同学戏称为「三怪客」。

情窦初开的吴筠喜欢上成绩好,成熟稳重的周毅峰,陈忠明白她心意,不敢表白,像影子一样默默守护。

高考结束后,周毅峰不负众望地考取名牌大学,鲤跃龙门,成为天之骄子。

吴筠追随他到同一座城市,就读大专。

而无所事事的陈忠则进入社会,在工地搬砖。

多年情谊,周毅峰默许了吴筠的追求,和她开启恋人关系。

吴筠为了让周毅峰早日在这座城市扎根,不惜去夜总会喝酒,在鬼屋扮 npc,同时打几份零工,累得连轴转。

这期间,她怀孕了,欣喜若狂地告诉周毅峰,对方却冷冷地让她打掉。

因为,他就要结婚了。

我生芊芊那天,恰是吴筠流产的日子。

一边是全家庆贺新的生命,而另一头,则是孤独的女人,默默告别可怜的孩子。

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动了杀心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手机那边,吴筠的声音微微嘶哑。

我没有解释,怆然一笑。

「吴筠,放手吧。」

22

「就算杀死芊芊,周毅峰也不会回头的。」

「他不会因为没有孩子就跟我离婚,因为他最爱的不是孩子,不是我,甚至不是事业,而是他自己。」

「他想要事业有成,人人敬仰,所以他必须维持和我的婚姻,以得到我父亲的支援。」

吴筠情绪激动,声调渐高。

「你放屁!」

「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打听过了,你生芊芊的时候大出血,子宫摘除,没生育能力。」

「芊芊一死,周毅峰肯定会跟你离婚,跟我结婚的!」

我怒喊她名字。

「吴筠!值得吗?」

「值得吗?你这一生?」

「为了一个不爱你,蔑视你的渣男,把自己推进无底深渊,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杀了芊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冷笑,「找陈忠诉苦,让他替你顶罪?」

「我……」

手机那边,吴筠俨然愣住了,话筒传来焦灼的呼吸,起伏不匀,似乎在做痛楚的抉择。

「可陈忠又做错了什么?他不无辜吗?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让他替你一辈子的牢!」

「吴筠!」

我攥手机的手,不停颤抖,身子情不自禁地蜷成一团,蹲地恸哭。

「求求你了,放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对面没有回答,过了许久,屏幕黑了。

时间显示 9 点 34 分。

我抬起头,漆黑夜幕上依旧一片薄月,冷如冰片。

树影婆娑,倦鸟凄鸣,什么都没有改变。

看来,我又失败了。

我苦涩地笑了一声,抹去脸颊的泪,朝家的方向走去。

失败了太多次,我已经适应了。

心底的失落一掠而过,竟起不了太多波澜。

推开家门,漆黑一片。

我点开灯,忽然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孩,吓得惊叫一声。

「你……你谁啊?」

那男孩长相清秀,单眼皮,高鼻梁,看着斯斯文文。

看见我,他慌得直挠后脑勺,「阿姨,我是……我是……」

「他是我男朋友,赵阑!」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厨房走出一抹倩影,她端着水果盘,朝我粲然一笑。

她生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柔媚明艳,见到我,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妈,咱可说好了哈,带男朋友回家不准挑刺儿,赵阑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妈不准为难人家!」

她这番话说得赵阑满脸通红,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丝笑。

「阿姨……好!」

我顾不上看赵阑,满心满眼都是芊芊。

「好。」

我强忍哭腔,微微一笑,「你能回来,就好。」

尾声

我跟周毅峰离婚了,离得很不平静。

他质疑我在外面有人,去我公司闹了一场,却被保安驱逐。

我站在 36 楼的玻璃窗前,居高临下地睥睨他,看他茫然无措地走在路上,浑身都绷着一股戾气。

他有火无处发,暴躁地踢垃圾桶,却被撞痛脚趾。

他抱着脚在马路上乱蹦,简直斯文扫地。

不知爱了他一辈子的吴筠,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我去「懒女人」找过吴筠,可前台说她辞职了,走得很急,什么话都没有留。

我大概能理解从前两世,吴筠为何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护工。

因为她想一遍遍亲临我的痛苦,只有我痛苦,她才高兴。

不过看芊芊快乐的样子,我想,打去电话那一刻,吴筠的心结就已经解开了。

我以为她会来找我,问我为什么知道她谋害芊芊的计划。

但她没有。

我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吴筠了,直到那日,我跟芊芊去商场挑选她结婚用的喜被。

转过几张展示床,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吴筠!

看到她的霎那,我后遗症似的心悸,非常担心我平稳幸福的人生,会再度掀起波澜。

但还好,吴筠也只愣了一愣,便从容地低下头。

这时,我发现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从斜刺里冲出来,抱住了她的腰。

「妈妈,我想吃冰淇凌。」

她抿了抿唇,非常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拿出钱包。

「买个小的,小心吃多了腹泻。」

她叮咛,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极了天下所有慈母。

「妈,你认识那个阿姨吗?」

芊芊望向她,若有所思,「我总觉得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我摇头,微微一笑,「不认识,从没见过。」备案号:YX111RNl4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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