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佛

2023-01-14T00:00:00Z | 5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14T00:00:00Z

公主与佛

1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来我墓碑前扔烂白菜的百姓络绎不绝。

他们边扔边骂骂咧咧,说圣上仁慈,大梁强盛,太子贤明。

然后诅咒我下辈子投入畜牲道。

十年了,竟然还学不会新词。每次来都骂一样的话。

大概没人能想到,作恶多端的琉月长公主居然死后魂魄未散,在墓碑上坐了整整十年。

黑无常说是因为我尸体尚未入土,又怨念颇多,无法安息。

我问他我的尸体呢。

黑无常沉默半天,说有人把我尸体置于冰棺中,日日夜夜用寻灵灯照着。

他没说是谁,我却猜到了。

于是我等着那个人,等了整整九年。他始终未曾来看过我。

我只能在墓碑周围走动,只有他来了,我才能跟着他走。

这已经是我等他的第十年。

接近夜间,百姓都散了。一场泼天大雨悄然无声来了,哗啦啦清洗着我的墓碑。

黑无常忽然出现,「你确定他今日会来吗?」

「会。」我看着前方的台阶。

「你听。」我忽然直起身子。

「什么?」黑无常茫然问了句。

「有脚步声。」

我刚说完,有人抬步而来,长靴踩着雨水,混着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来。

他撑着纸伞漫步而来,穿着一身白色僧衣,撑伞的那只手腕带着一串佛珠,他头发却很长,垂落在身后,与平日所见得道高僧差别甚大,不伦不类。

我有点恍然。

十年了,他头发也该长了。

他走了几步,站在我的墓前,一言不发。

雨下得很大,落他的伞上,形成小水珠,一串串地落在地上。

「这……这和尚好生俊俏。」黑无常惊叹。

「那当然了。」我笑眯眯地说。

黑无常忽然醒悟,「他就是你要等的人。」

我转头看他,他的脸惨白,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

但说话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他说:「这十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笑。」

我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又看了看那个小和尚,心想我看见他怎么可能忍住不笑。

「你和他什么关系?」黑无常问。

「他是我前夫。」我说完,黑无常便识趣地安静了。

这和尚今年三十岁,名号至纯,是大昭寺百年来最有佛缘的弟子,同时也是继任佛子。

我嫁他时,百姓簇拥在大街上,红妆十里,他们便走了十里。倒不是给我面子,而是因为当时的驸马爷。

后来,我把至纯休了,百姓激愤,整日在公主府前扔烂白菜,吐口水。

说我没眼光。

确实是没眼光。

仗着那和尚看不见,于是我肆意地打量他。

比起十年前,他好像没怎么变过,脸和以前一样英俊,气质沉稳清冽,背挺得直,站姿挺拔。

我休了他之后,他再次剃发出家,大梁佛道盛行,他是大昭寺的佛子,凡是大场合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遇上。

后来每一次在遇见,我都只能偷偷用眼角余光去打量他。

做贼一样。

至纯在我墓前站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说,安安静静地陷入回忆。

我猜他大概矛盾了,想着我却又恨我。

他本名姓赵,名昶意,是永安伯府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当时大昭寺主持路过永安伯府时,便挪不开步子,说小公子赵昶意身具佛缘。

他入了大昭寺,便是寺里的宝,是百姓的信仰。

一生都风光无限,这么骄傲的人,最后被我一纸休书丢了过去。

至纯忽然抬步走到墓碑处,风有点大,雨水冷冰冰落在他脸上,睫毛上落了一滴雨珠。

我下意识伸手帮他擦了下,却忘了我已经只剩魂体,那滴雨珠我终是没能擦下来,他忽然眨了下眼睛,雨滴落在脸颊上。

我怅然若失。

黑无常在那里叹了一口气。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在地府里游游荡荡千年,手中的镣铐带走了无数魂体,看尽了世间悲欢,明白了无数道理。

最后发现,做神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过去十年里,他一直都在忽悠我去他们地府干活,不用再受人间七情六欲之苦。

好是挺好的,可我有舍不得的人。

而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

至纯忽然伸手,白皙的手指搭在那冰冷的墓碑上,他用手拂了拂灰尘。

我动都不敢动,因为他的手正好落在我大腿上。

2

后来,雨下得更大了,风呼呼地从北方吹过来,至纯手里的伞快要散架似的,清冷的脸上沾着湿漉漉的雨水,头发凌乱,他收回手,终于要走了。

我连忙从墓碑上跳下来,踮起脚尖想帮他稳住纸伞,却只是徒劳。

我回头看黑无常,他叹了口气,手指一挥,至纯的伞便在狂风大雨中稳定下来。

他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我被吓得立刻停在原地,等他回过头时,才问黑无常:「他不会看见我吧?」

「不会。」黑无常斩钉截铁道。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跟在至纯后面,离开这个困了我十年的地方。

仗着他看不见我,我便踩着他踩过的地方走。

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我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萧渊那个假慈悲,将我,父皇和皇弟安葬在了一起。美名其曰要一家团圆。

三个棺材,两个都是空的,只有父皇躺在里面。

他战死沙场,尸体何止是残缺。

一辆马车停在山下,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少年跳了下来,约莫十七八岁,他也不撑伞,乐呵呵迎上来:「佛子。」

这少年我没见过,想来应该是至纯新收的仆从。

至纯上了马车,我跟着上去。

马车很稳,最后停在了大昭寺里。

佛子身份特殊,独居一座阁楼,阁楼足足九层,分外高耸。

至纯迈步上了第九层,刚刚的小少年在八层就止步了。

第九层应该是至纯一个人的空间,当然,这是我猜的,毕竟我连第二层都没有上过。

每次踏进大昭寺,凡是秃瓢都得瞪我。

当时跟至纯成亲时,大昭寺十八位得道高僧吹胡子瞪眼,差点气上西天。

十八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到处跟人打听我,连我以前在宫中陪父皇用膳时,偶尔夸过一个小太监长得清秀都知道。

至纯还因为这个,一整天都没有理我。

更别提我们成亲那日,这十八个汉子,光着脑袋,披着袈裟,哭得泪眼蒙眬,眼泪四射。

连我父皇都忍不住问我,至纯当真愿意和我成亲。

造孽啊。

我坐在至纯床上。

头一次知道他睡了十几年的床长什么样,很大,就是不知道柔不柔软,我感受不到。

至纯去八层洗澡,我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没有跟着。

毕竟就算我起了色心,也不能真跟他快活一番,只能白白看着。

他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上了九楼,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头发湿漉漉的。

他又没擦头发!

这小和尚常年顶着秃瓢,每次脑袋往水里一洗,就干干净净了,擦都不用擦。

我手有点痒,想帮他擦,却再次意识到我们阴阳相隔了。

怎么做都是无用功。

至纯喝了口茶,便推开最北面的那扇门。

我连忙跟着进去。

满屋子都结冰了,到处都是霜花,中间一副巨大的冰棺,墙上挂着一盏寻灵灯。

我站在门口,半天没有抬步子。

我知道这是谁的房间了。

已故琉月长公主,也是至纯曾经的结发妻子——我。

「景璃……」至纯忽然开口,他嗓音沙哑,站在冰棺边上。

我父皇喊我琉月,皇弟喊我堂姐,母后和皇祖母喊我阿璃。其余人都喊我长公主。

只有至纯,会连名带姓地喊我。

每次被我惹恼了,他都会自己生闷气。

等我看够美人生气了,便过去哄他,他就会冷冰冰来一句「景璃,没有下次了」。

然后抱住我。

一次又一次,从来都是我惹他生气,然后哄他。

最后是他惹了我生气,他无措地看着我,然后过来亲我,边亲边说对不起。

我没有接受,直接写了休书。

他眼眶通红,什么骄傲都没了,把自尊踩在脚底下,求着我,「我真的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那天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说:「本来就是我把你带入了红尘,也该是我把你还给佛祖。」

十年了,分别那日,我居然记得清清楚楚。

也正是因为清清楚楚,所以才会在看见他好好保护我的尸体的时候,痛苦难过。

早知道就不应该招惹他。

不然他一直都是那个万人敬仰的佛子,站在神坛上悲悯众生。

「今天我终于有勇气去看你的衣冠冢了,你说你,招惹了我,让我动心,又一言不发休了我,我还没报复回来了,你就死了。」至纯盘腿坐在地面上,他好像感受不到冷,垂着眼皮看我的尸体。

我明明是在萧问思带军队逼宫时,在宫道上被三把刀同时刺入身体,失血过多而死的。

而冰棺里躺着的人,穿着崭新的朱红色公主服,神情从容。

也不知道这小和尚是怎么把我尸体完整带回来的。

他没有再出声,默默坐了半个时辰,方才回屋。

那半个时辰,对我来说比之前那十年都来得煎熬。

想哭,哭了半天,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像是悲伤到一半,被人强行终止。

天色很晚,他吹了蜡烛,躺在床上,睡姿一如既往地端庄。

魂体没有睡眠,也睡不着。

我犹豫了下,又犹豫了下,再次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没有把持住。

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至纯。

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神清凌凌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了,如果我有肉体,这会儿心脏那里该怦怦跳起来了。

他伸手拉上床帘。

我顿时松了口气。

3

第二天,至纯睡醒后,换了一身新的僧衣,头发难得用发带绑了上去,只可惜他技术不怎么样,额前一堆碎发,马尾也松松垮垮的,不过有那张脸在,倒也显得好看。

大昭寺后山上,修了几件竹屋。

至纯到的时候,有个少年面朝南跪着。

那少年腰挺得直,至纯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是你的加冠礼,本该盛邀宾客,热热闹闹办一场……」

「无妨。」少年声音清润,「对佑来说,如此已经是最好的了。」

至纯不再提这些话题,按着加冠礼的步骤,为堂中少年加冠。

我安静地看着。

黑无常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我算是知道你昨天为何信誓旦旦说他会来了。」

「看出来了?」我问。

黑无常啧了声,摇摇头,「傻子都能看出来,那少年分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说一模一样算是有点夸张,但五分相似是有的。

我上一次见景佑时,他十岁,还是个孩子,整日胡作非为,仗着皇祖母和母后的疼爱,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鲤鱼。

好不容易请了大儒来教他学问,不到半个月,大儒就向父皇请辞了。

父皇一再挽留,大儒哭天抢地,一把撕了假胡子,说自己胡子被太子拔了。

……

这些记忆仍然鲜活着,只是故人不在了。

连阿佑我都认不出来了。

面前这个少年,端庄,温润,懂礼。

不见一点往日小太子的嚣张模样。

礼成,至纯低头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小郎君,欣慰道:「下山吧,曲将军已派人在山下等你。」

景佑没动,看向至纯的目光有点仓皇。

「师父不会有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至纯笑了笑,「你在大昭寺的事情,连我那些师叔都不一定全知道,更何况是萧渊。」

景佑情绪看上去稳定了许多,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至纯的衣摆,道:「当初,我阿姐骗我出宫的时候,表情就和师父差不多。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至纯嘴角缓缓落下,没什么表情。可是滚动的喉结和轻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

「不会。」至纯背对着景佑,声音很轻,「杀她的人还没有死呢,我就不会死。」

我良久站在原地。

黑无常叹道:「你眼光不错,找了个好男人。」

我没接话,闭了闭眼睛,安慰我自己,还在我计划中,没崩,没崩。

景佑戴着帷帽走小路下山,至纯回了九楼,他安静坐着。

我便陪他坐着。

忽然间,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然后眸光直直落在我坐的垫子上。

或者说落在我身上。

我总觉得他在看我,心提到嗓子眼了。

「景璃,你该不会真以为,所有人都会按着你计划走吧?」至纯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冷意,嘴角似嘲似讽。

他能看见我。

这想法一出来,我忽然如释重负。

面对他冷嘲的目光,我吞咽了一下,难得觉得有几分难堪,「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

「一直都看得见。」他道。

我顿时冷眼扫向黑无常待的地方,这家伙却早已逃之夭夭了。

狗东西。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诚布公了。」我整理了下衣袖,神色正经,「阿佑已经长大了,曲文兆也当上了大将军,手握重兵,其他人应该也和我预料的差不多。这件事,大昭寺的参与就到此为止吧。」

至纯半天没说话,他嘴唇紧紧抿着,眉宇间有几分焦躁,却很好地克制住了。

「你还和当年一样,自以为是,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想法,你就肯定他们能成功?」

明明心脏不跳了,我却还是尝到了疼痛,心脏那里疼得厉害,我深呼吸一口,强忍着不适,「如果阿佑失败了,那就证明他不是帝王之材,景家的江山也就没有拿回来的必要了。」

至纯不再开口。

我正想走出屋时,他冷不丁道:「那你昨晚,为何要亲我?又为何要替我抹去雨水,稳住纸伞?」

最尴尬的时刻还是来了。

这小和尚居然学聪明了,先装愣,看我对他什么态度,再开口拆穿我。

好个佛子,好个黑无常。

我要是看不出来他们俩勾结在一起驴我,那我这十年的戏台就白搭了。

各种答案在脑海里迅速一过,我挑了一种最温和的,「感谢你对阿佑这十年的照顾。」

他直接摔了茶盏。

我面不改色出去了。

4

一个时辰后,至纯从屋里出来,看着我,阴沉沉道:「大昭寺已经牵扯进来了。」

我抬眼看他。

他看上去有几分报复的愉悦,扯着唇角懒洋洋笑着,「我的帮助送到你面前你都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曲文兆你怎么就用得这么顺手?」

「他是薛萤的丈夫。」

薛萤是我的贴身婢女,说是婢女,倒不如说是我的义姐,是难得的巾帼英雄,宫变那日她一把长枪堵住了数十敌军,最后壮烈牺牲。

曲文兆出身簪缨世族,家里给他相看的都是名门贵女。

但他一个也不喜欢,偏生看上了大大咧咧的薛萤。

给人送发簪送零嘴送话本送了半天,薛萤始终没看出来他的心思,还常说曲文兆是个好人,和她是过命的兄弟。

把曲文兆气了个半死。

他们俩你追我赶地纠缠了大半年,才手牵手,偷偷在月老庙里许下终身,结发为夫妻。

宫变那日,曲文兆去了城外,写信告诉薛萤,他已经取得了母亲的许可,回来便三书六礼,聘她为妻。

只可惜回来时已经天人永隔了。

「那我呢?」至纯目光狠狠地盯着我,声音带着点颤抖,状若疯癫,「哦,对,我就是你随手戏弄的玩意,你说要我就要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对不对?」

我硬着头皮,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至纯有点站不稳,他撑着门框,深呼吸一口气,「你当初说要和我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嗓音沙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三十了,身形瘦削,面色苍白衰败,像极了话本上那些官场不得意,郁郁寡欢的书生。

与我初见他时,那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的难过,都是我带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长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把你和大昭寺牵扯进来。」

他眼眶泛红,忍了又忍,终是偏过头,眼泪从眼角落下。

我又帮他擦眼泪,却是于事无补,那眼泪落在僧衣上。

「你只要好好当你的佛子就好了,不管再怎么改朝换代,皇位上那人想来都会敬着你,百姓也敬着你。你只需在高处,俯瞰众生。」

「何苦要和我绑在一起呢?」

许是我声音太温柔了,至纯哭得更凶了,他转过头看着我,「可是我只想要你。」

听见他那哭腔的一瞬间,我真想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整日围着我家小和尚转,让他开开心心的。

可也只是一瞬间。

父皇的死,薛萤的死,景家勾结外敌的污名……沉沉地压着我。

「乖,听话。」我看着他。

这句话,是我第二次对至纯说。

头一次说,还是我写休书的时候。

那日是至纯二十岁的生辰,他穿着我命人从宫里织室取回来的月牙白锦衣,坐在我对面,一手撕了我写了一半的休书。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拿起宣纸,落笔写了第二封休书。

寥寥几行字,他抓过来就撕。

到了傍晚,满屋子纸团。

「就剩最后一张宣纸了,不能再撕了。」我低头,不去看他。

至纯眼眶红得仿佛滴了血般,说:「我还没答应。」

「所以我没有写和离书,这是休书。」我抬眼看他。

和离是双方自愿,而休书是单方面的。

他脸色极其难看。

我翘起嘴角,温柔地笑着,「乖,听话。」

那封休书,他没有再撕。

屋里光线逐渐暗沉,我点了根蜡烛,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他坐在我对面,神情看不清,被烟雾遮掩着,我只能看见他肩膀垮了下去,胳膊拄着地面。

他听出了我语气里的坚决,明白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

于是拿着休书,转身回了大昭寺。

我以为这次和上次一样,至纯会果断顺从。

没想到他目光带着千斤重的情意,「你休想。」

我愕然。

他伸手过来,想摸摸我的脸,却摸了个空,只能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脸,描绘轮廓。

「上一次我听了你的话,赌了一把,然后就失去了我的心上人。这次我若再听你的话……」

至纯低下头,沉默良久。

然后他猛地抬头,眼眶泛着红,咬肌抽动了一下,说了句与前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赌不起了。」

我怔住。

我十七岁在大昭寺遇见他,花了一年的工夫把小和尚拐到手,十八岁成亲,二十岁分别。

短短的三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剖开心扉,把他的情意说个明白。

便是和我成亲那日,都只是说「我很欢喜」。

他性格内向,自幼入了大昭寺,拜佛祖听禅意,心境平静从容。若非真心喜欢我,也不会还俗。

我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他只需听着我把心意说给他听便是。

「我……」我干巴巴说了一个字,便停顿住了。

居然接不上话。

景璃,你个废物。

至纯目光深深地看我,道:「赵昶意可以没有佛,但不能没有景璃。」

赵昶意可以没有佛,但不能没有景璃。

我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剩这一句话不断重复着。

我忽然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喉咙被什么堵住,连个声都发不出来。

只能看着他。

5

「佛子。」

走廊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是那日的仆从,他轻声提醒道:「太子来了,在大殿里等着您呢。」

至纯动了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认命地低下头,回道:「我这就去,你先退下去。」

「是。」

那人走后,至纯犹豫了下,最后自暴自弃地问我:「我眼睛还红吗?」

我扑哧笑了,「你还挺在意形象。」

他凶巴巴的,「你快点看看。」

我碰了碰他的耳垂,「不红了,放心去吧,小可爱。」

最后,至纯顶着大红脸走了。

当然,我也跟着他走了。

大殿有人负手而立,他穿着明黄太子服,听见脚步声时回头,那张脸不似以前那般清秀,被权势所浸润,竟显现出了几分阴郁。

「太子今日有何贵干?」

至纯神情寡淡。

「眼见气候越来越热,父皇打算搬去避暑行宫,故吩咐孤来向至纯大师来讨要个好日子。」萧问思说完,装模作样喝了口茶。

至纯手指随便掐了一下,「九天后。」

小和尚那模样实在是敷衍,萧问思果然脸色不好看,他眉头一皱,眉心浮现出一道很深的川字。

至纯依旧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萧问思的情绪。

萧问思刚张了个嘴,有个小厮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太子殿下,如姨娘又发病了,在马车里摔东西呢。」

「什么?」萧问思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茶杯,茶杯直接在地上摔碎,他顾不得别的,往门口跑去。

我咋舌,「这如姨娘是萧问思的心尖尖吗?」

萧问思大我七岁,从小就遍览群书,知礼守礼。那时长辈们揭竿起义,忙着打仗,顾不得我们。我嫌他古板,他也嫌我闹腾,和我也不怎么亲近,后来有长辈偷偷告诉我,不能因为自身喜恶来交朋友。

成大事者,必喜恶藏于心。

我觉得此言非常有理,俗话说,蛇打七寸。

萧问思生母早逝,于是我便天天拖着他,去吃我母后做的饭。

虽然母后是世家小姐出身,但做得一手好菜。当时战火纷飞,她与家人走散,活不下去,便去了酒店当厨子。

我父皇当时就是被一道清蒸鱼给征服了,每日军中若是无事,都会偷偷去看母后,为什么是去偷看而不是点菜呢,因为他当时银子紧张,他口袋里也空空如也,钱都花在将士身上了。

被母后发现了,还能厚着脸皮撒谎,说只是好奇来看看。

他的脸皮与我追至纯时的脸皮,旗鼓相当。

我们老景家追人,从来都不要脸。

话题扯远了。

再次回到萧问思身上,我认识他二十年里,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的局面。

便是谋反那日,他脸上都是胸有成竹的轻松。

6

至纯好半天没有回答我,我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他抿着唇,深呼吸一口气,看样子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这个如姨娘,该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

至纯下巴绷紧,冷淡地「嗯」了一声。

「杜嘉?」

我第一反应就是我的死对头。

杜嘉和我同岁,杜家在尚未起义时就是我家邻居。

父皇登基后,杜家跟着水涨船高,杜嘉她父亲还被封了侯爷。

但按理说,我和杜嘉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只不过是两看生厌。

以前我追至纯时,她还跑过来凑热闹,主动勾引至纯,被小和尚暗地里收拾了一顿才肯罢休,当时她把那笔账,还算到了我头上。

至纯没出声。

我便以为是默认,轻轻「啊」了一声,表情纠结,「杜嘉应该没有这么不长眼吧,她眼光再差也不至于看上萧问思啊。」

「不是她。」至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是另一个人。」

「谁啊?」

我好奇心被勾引起来。

至纯抿着嘴巴不说话。

我拽他衣服,「你快说。」

「佛子。」一个胖嘟嘟的小和尚跑进来,说,「太子想要一间厢房,说是如姨娘忽然犯病,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知道了,你去安排便可。」

等胖嘟嘟的小和尚走了,至纯叹了一口气,对着我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自己看了便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我咕哝一句。

我和至纯站在廊院前,看着萧问思抱着怀里的女子,一步一台阶。

大热天的,不累死也得热死。

但他丝毫没有任何怨言,连身旁小厮想要分担都不愿意。

只可惜那女子戴着帷帽,我实在是不能看到她的脸。

见至纯一路沉默是金,我稍稍有点担心,忍不住戏弄他:「你看看,萧问思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对待女人是极好的。你都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

他目不斜视,「抱过的。」

「什么?」

他转头看我一眼,眼睛带着一丢丢控诉,「只是你喝醉了,不记得了。」

我:「……」

萧问思最后爬上来时,满头大汗。

他看着至纯,至纯颔首,算是打招呼。

萧问思快累死了,他本来就是文人,体格偏弱,因而也懒得计较至纯的无礼。

胖嘟嘟的小和尚在前方引路,「太子,东厢房第一间。」

萧问思呼吸沉重,双手青筋浮起,他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旁边小厮连忙扶住他。

一阵微弱的风吹过,女子的帷帽被吹起,足够我去看一眼她的正脸了。

我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许多想不通的事,忽然想明白了。

我站不稳,坐在地上,干呕半天,什么也呕不出来。

明明是酷暑,我却觉着每一个根头发丝都泛着冷,汗毛竖起,手甚至都在颤抖。

至纯蹲下来,垂着眼看我。

我瞪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声音尖锐,带着偏执。

一出口,我都觉得不是自己所发出来的声音。

他没说话。

我扯着他的衣领,「你说是不是?」

「是。」他嗓音沙哑,像一个独自跋涉,穿越沙漠的旅客。

好像被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突然曝光了。

情绪激动之下,我忽然觉得困了,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是不是我睡一觉,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一个梦境。

我闭上眼睛之前,看见了至纯一脸的惧意。

7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黑无常叹了一口气。

至纯声音冰冷,似乎是裹了一层腊月的雪,「你确定这样她能醒?」

黑无常拘谨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

至纯不再言语。

他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眼皮,手指温热。

等等?温热?

我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手指触感。

我睁开眼睛,他惊喜道:「你醒了?」

「我……」我想爬起来,却浑身酸软。

至纯小心地抱着我,「你身体尚未恢复好,慢一点。」

我瞪圆眼睛,至纯怀里太温暖了。鼻翼间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道。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口。

他嘴唇软软的,但比桂花糖还甜。

「我真的活了?」我兴奋道。

至纯笑着点点头,唇边小小的梨涡,「嗯。」

黑无常在一边,非常做作地咳了一声。

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斜眼看他,「你怎么还在?」

黑无常气狠了,脸更加白了几分。

高兴完那个劲之后,我又问:「我怎么活过来了?」

黑无常道:「你尘缘未了,又系无数亡魂之愿,阎王看不下去,便改了生死簿。」

说得一本正经。

「真的?」我转眼看至纯。

他一脸严肃,抿着唇点点头。

我沉下脸,「说真话。」

黑无常嘴里的话,翻几箩筐都找不出一句真的。

「你果真不会上当。」黑无常一脸失望,「其实,是我曾遇到一个贵人,他是上神,以炼丹药出名,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便赠了我一枚丹药,可以使死人复生。」

「没有什么代价吗?」我靠在至纯怀里问。

「有。」黑无常纠结道,「就是……就是你下辈子,要投入畜牲道。」

我张大嘴,看看黑无常,又看看至纯。

眼泪差点流到嘴角,「别骗我,我很单纯的,真的会信。」

黑无常尽量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可惜他常年冷着脸,笑容显得非常怪异,「没骗你,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吃下这丹药,但你差点神魂尽散,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纯摸摸我的耳垂,「别难过。」

我:「……」

这是一件可以不难过的事情吗?

我悲伤又难过,待在至纯怀里,默默发呆。

黑无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抱着至纯的脖子,「纯纯,我好痛苦。」

至纯拍拍我后背,「我会陪着你的,你入畜牲道,我便跟着你入。」

我万分感动,「纯纯,你真好。」

「奖励一下。」我说完,抬头亲在至纯喉结上。

他扯开我,「佛门重地。」

至纯表情有些严肃,我知道他对佛祖的敬畏,作妖的心也没了。

一觉醒来,正是晌午。

昨日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场梦,但是我的嗅觉告诉我,我真的活过来了。

满屋子檀香,我坐起来,四处看了看,都没有找到至纯。

我捂着心脏那里,听着它怦怦跳着,一声比一声有力。

那跳声沉甸甸地告诉我,生命可贵。

至纯拎着食盒走进来,看我醒了便道:「去洗漱一下,过来用膳。」

我点点头,洗漱完,便兴冲冲去吃饭。

整整十年了,都快忘记用膳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饭菜都是我喜欢的,唯一可惜的便是,都是素菜。

用完膳后,至纯一边收拾一边似不经意地说:「萧问思今日要走了。」

自从醒来后,我就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但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退缩也没有用。

「他要走了?不是说……她……她生病了吗?」我咬着嘴唇,始终没有把称呼喊出来。

至纯叹了一口气,过来敲敲我额头,「你之前昏睡了两日,如今已经是第三日了,她的病已经好了。」

「哦。」我后知后觉,然后扑过去抱住至纯的脖子,「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我是真的有悔心了,想起昏迷之前看到至纯的神情,我的心脏跟着难受,头一次见到他竟然会害怕成那样。

换位思考,如果是至纯昏睡两日,天我都得捅穿半个。

「这次还可以,没有上一次冲击大。」至纯低头继续收拾。

这小和尚,最擅长不言不语放大招。

我知道他说的「上一次」是哪一次,我死的那日。

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提及的事情。

提一次,就是再扎他一次。

刀刀见血。

一阵沉默,至纯收拾完,站起来看我,「不去看看吗?」

「去,好久没见了。」我拍拍衣服站起来,忽然愣住,「但是我如今有了肉体,她会看见我的,萧问思也会看见。」

至纯去了外间,拿了一件白色帷帽,「戴着,别人便看不见了。」

8

我戴着帷帽从至纯阁楼里出来,正好遇见之前见过的那个胖嘟嘟小和尚,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脖子和身体成九十度角。

我出声提醒:「小心!」

他脚步没有停下来,于是硬生生撞到那棵歪脖子树上。

「……」

我忍笑,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

至纯难得强硬地牵着我,「无碍,他武功不错,肉体结实。」

见我们牵手,那胖嘟嘟的小和尚眼睛差点要瞪出来。

至纯带着我去了一个高处,不用和萧问思打招呼便能看见他们。

几个小厮收拾好他们的包袱,率先下了车。

萧问思和如姨娘拉着手走出来,趁着四下无人,萧问思掀起如姨娘的帷帽,亲了她一口。

如姨娘攥起拳头打了他一下。

萧问思笑着抱住她。

他牢牢牵着如姨娘的手,然后肩并肩下台阶,偶尔有风吹起,女子的裙角飞扬起来。

看背影确实是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我父皇被萧家陷害,埋骨沙场的话。

「不行。」我盘腿坐下去,「我还是很恶心。」

至纯跟着坐下来,抱着我。

这次我终于能哭出来了。

我紧紧贴着至纯的脖子,眼泪沾湿帷帽,「她怎么能这样啊?萧家害死了她的丈夫,又杀死了她的女儿,连她的儿子都被害得隐姓埋名十年。她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和萧问思甜甜蜜蜜。」

至纯沉默着拍拍我的后背。

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希冀,「你说,她是不是失忆了?」

至纯的僧衣被我紧紧拽着,他伸手捂着我的后脑勺,低声道:「没有,我一直都派人跟着她的,当年宫变,她被萧问思带走,一直都在府里好生伺候。」

我喉咙一堵,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至纯顺着这个姿势,把我拥入怀里,「哭吧,我陪着你。」

眼泪滚滚落下,我哭着问他:「那我父皇呢?我父皇对她多好,顶着压力,连妃子都不要。她现在和仇敌好上了,她跟谁在一起不行?偏偏是萧问思。」

至纯安静地抱着我,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嘴笨。」

他掀开我的帷帽,用下巴蹭蹭我的头,「但我永远都是你的,不要太难过。」

没多久,我又睡着了。

十年前,那个我一直努力遗忘的日子再次重复在我梦境中。

父皇在一年前便御驾亲征去了漠北。景佑才十岁,于是便父皇便命我监国。

那一日,先是我苦苦隐瞒的父皇战死沙场的消息传遍朝野。

诸臣惶恐,早朝我便搪塞几句,草草散朝。

一下朝,我便连忙把景佑送出宫。

因为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要出事了。

一把火刚烧了景佑的宫殿,薛萤就来报,说有人带着军队硬闯皇宫。

之后便是无尽的血色。

到处都是死尸,太阳挂在头顶,红红的,像是人哭泣时的红眼睛,也像眼睛里流了血,滋滋的,全是红的。

薛萤一只胳膊被斩断了,剧痛之下,她咬着牙,跪坐起来,一只手拿着剑,又杀了一个人。

身后一把刀却生生穿透她的胸口。

她吐血倒地,浑身都是血,唯独手里紧紧攥着曲文兆送的玉佩。

我临死之前,看见有个小兵,淫笑着过来掰开她的手,把玉佩塞到腰带里,然后还嫌晦气踢了踢薛萤的手。

我身边那个常年笑呵呵的小太监颤颤巍巍拿着刀,他一边尖声大骂萧问思是逆贼,一边去砍敌军。

他个子矮,体力弱,一个人都没有砍死,话说了一半,头就没有了。

小太监有个义妹,是新进宫的宫女,才十二岁,往日里胆小,那天却有勇气拿起刀杀人。

她倒是杀死了人,却被萧问思一箭射死。

她的血和小太监的血混在一起,和其他人混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的。

血真的流成了河。

萧问思穿着一身银色铠甲,冷冷地反着光。

他靠近我说:「你们景家该让贤了,勾结外敌,用百姓的辛苦钱去向异族换取战争胜利,借以来维持你们景家的名声,维持统治。可惜已经暴露了。」

你放屁。

我尚未说话,萧问思便一剑戳穿了我。

我原本还疑惑他当时为何不砍了我的头,想来是因为我这张脸,有六分像我母后。

9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回到了九楼。

至纯就在床边守着。

他看我睁眼,便笑着问:「醒了?」

我半坐起来,用力攥着拳头,指甲划破掌心,嘶哑着声音,「萧问思必须得死。」

至纯愣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只说:「好。」

他伸手过来握着我,十指相扣,春风化细雨一般,我便不能再用指甲掐自己。

他从来都这样,默默做许多事。

当初我追到他后,他便自己独自说服那十八个高僧,我再次见到他们时,虽然表情不大好看,但也没有反对。

我用力抱着他,鼻酸得厉害,「你放心,报完仇,我便和你去游山玩水,把很久以前说好的事情,都做完。」

至纯笑笑,回抱我。

「你是不是又哭了?」

我刚问完,小和尚猛地僵住,我忍着笑,从他怀里出来,用掌心捧着他的下巴。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但稍稍能看出来一点红色。

他抿紧嘴唇,可能是知道狡辩没有用,于是乖乖说了实话:「嗯……你一直没醒,我就有点害怕。」

「天天就知道哭。」我轻轻摸了一下他泛红的眼尾。

他「嗯」了一声,「所以你以后不能再出事了。」

心脏顿时柔软起来,「好,我答应你。」

……

马车最后停在了京城一家别院里,至纯先下车,然后伸手抱着我下去。

敲了几下门,一个小厮探头探脑,看见是至纯后,方才开门,弯腰行礼,「佛子。」

至纯点了下头,一秒变成无悲无喜的佛子。

这家别院虽小,但五脏齐全。

景佑听见动静,连忙出来,笑着同至纯问候:「师父,晚上好。」

至纯颔首。

我戴着帷帽,尚且能感受到景佑略带打量的视线。

至纯伸手揽着我,避开了他的视线,景佑身体一顿,「这位是……」

「我夫人。」至纯道。

当初我的尸体藏于大昭寺这件事,只有至纯和当时的一个太监知道,后来那太监病重,没几日便死了。

于是,只剩至纯一个人知道。

我重新活过来这件事,没打算让别人知道。

终究是人鬼殊途。

「这样……」景佑笑容有点勉强,「进屋里说吧,曲将军都在呢。」

主屋狭小,曲文兆坐在阴影里,他以前是个文人,如今学了武,光是坐在那里,就不容小觑。

至纯道:「六日后,萧问思便要前往凉城。」

「萧问思走了,宫里防卫怎么着都得减少一半。」景佑沉思道。

曲文兆像一根腐朽的木头,经年累月被潮气浸湿,徒留表面那层样子。

他下巴绷紧,「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嗓音粗粝沙哑,从他身上,我再也看不见往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文人气质。听至纯说,那场宫变后,尸体都被一把火烧了,曲文兆连薛萤的骨灰都找不到。

又怕被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连薛萤的衣冠冢都不曾立。

自那以后,他日日夜夜抱着一个灵牌入睡。

景佑点点头,「夜半我派人去通知林尚书一声。」

林尚书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他三十五岁才中了探花,因为出身贫寒,与世家关系疏远,萧渊非常欣赏他,一路将他提拔到吏部尚书的位置。

可萧渊始终没想到,林尚书的儿子,在那场宫变中,被人砍了头。

真真是因果循环。

景佑犹豫道:「那太子那边,谁带人去?」

「我去。」至纯摸着我的手。

几个男人简短几句话便敲定了计划。

回大昭寺的路上,至纯问我:「景佑会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答案重要吗?」我反问。

他一怔,然后笑了,「不重要。」

「我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能有幸亲眼看到萧家的灭亡,便已经很知足了,而且……」我拖长腔,「还能继续和你相爱。」

至纯挑眉,「长公主不是已经把我休了吗?」

这人果真是小肚鸡肠。

10

萧问思带着军队出发后第二天,我和至纯也启程了。

与他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一路上我很沉默,至纯也没有故意帮我缓解情绪。

只有萧问思死了,萧渊死了,萧家祖坟被挖了,我才能真正轻松起来。

快到的凉城时候,至纯用指腹摩擦我的眼角,低声询问:「你在害怕什么?这棋局都铺垫十年了,军队、百姓、朝臣……都在掌控之中,这次不会失败的。」

「我知道。」

「你是不是在考虑如姨娘的事情?」

他太了解我了。

「总归是我生母,我实在下不去手。」我靠着至纯,呼吸艰难。

他伸手摸我的耳垂,「你下不去手,我可以。」

我直起身子看他。

他最近面色红润许多,但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

我眨了下眼睛,伸手摸他的鬓角,「明明昨天还没有的。」

「什么?」他问。

「你长白头发了。」

至纯蹙起的眉头忽然松了,「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整日操心,白头发多正常。」

「这件事忙完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抱住他的脖子,轻声开口。

他笑了笑。

我又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下不去手,你能下得去手?」

他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有件事你还不知道。」

「什么?」

「当年先帝带一小队人马进安山准备偷袭,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但因计划外泄,反被偷袭。这倒不足以动摇先帝心神……」

至纯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谁知,对方手里拿着一个……肚兜。」

「谁的肚兜?」我茫然问了一句,问完,答案就在心中了。

「她的?」

至纯点了点头。

我扶着马车,顿时一阵头晕眼花。

至纯不用说太多,前因后果便串联了起来。

父皇想必是以为母后在漠北人手里,于是方寸大乱,中了招。

「所以,她早就跟萧问思串通好了?」

「倒也不是。」至纯摇摇头,「萧家谋反前,她并不知情。」

「那她的贴身衣物怎么会跑到萧问思手里?」我遍体生寒。

虽然早就对父皇的死有所怀疑,但我始终没有想过,我的生母会参与进去。

「陈茹有个贴身宫女在宫变那日趁乱跑出宫,我派人找到她,审讯了一番,这才知道陈茹有次醉酒和萧问思无媒苟合,第二日便发现没了件贴身衣物。」

至纯说到一半,我便把脸塞在他怀里,他抬手搂着我,继续说。

「当时她不敢声张,也不敢去问萧问思。」

「你说她喜欢过我父皇吗?」我冷不丁开口。

至纯抿紧唇,「不清楚,你可以亲自问她。」

最后几日,我们加快了脚程,因为人少,比萧问思先一步到达凉城。

凉城军早已经叛变,将领是一个年轻郎君,眼睛比其他人要深邃许多,也不是纯正的黑色。

至纯趁机提醒我:「他是漠北人与中原人生的,长年生活在边城,曾经被先帝所救。」

我看了他几眼,他腰间佩剑,坐在马上,身上带着一种亡命天涯的侠客气质。

有点奇怪。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至纯牵起我的手,态度强硬地拽着我走了。

11

萧问思刚进避暑行宫,军队便闯了进去。

如同十年前那日,只是双方处境互换,这次换他们猝不及防,大军势如破竹攻了进去。

擒贼先擒王,我和至纯,以及那个将领一路杀进了寝宫。

萧问思护着陈茹,一手提着剑,厉声呵斥:「至纯,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谋反吗?」

可能是觉得寝宫安全,陈茹没有戴帷帽,一身锦缎,保养得当,看上去与十年前并无不同。

此时她一脸慌张,脸色发白,被萧问思抱在怀里。

至纯没搭理他,转头对着那个将领道:「这里交给我们,你带着人先去忙别的。」

那个将领看着萧问思,犹豫了下,「好。」

等人撤退后,我才掀开帷帽。

萧问思看见我,手里的剑瞬间落地,脸色变得煞白,他震惊十足,直接跪下去了。

陈茹浑身一抖,不可思议道:「阿璃……」

「别这么喊我。」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说,「太恶心了。」

「我……」陈茹眼眶一红。

萧问思恍惚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仔细回忆:「我明明亲手把你杀了的……你已经死了……你死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都变得尖锐了。

「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我蹲下身问他。

「怎么可能……」萧问思表情可怕,像披着虎皮的狐狸露出了真身,惶恐万分。

我转头问陈茹:「听见了吗?他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陈茹爬了几步,边哭边说。

我压抑着情绪,「你别过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可以和他恩恩爱爱十多年?你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安安心心当你的如姨娘?我父皇还在下面躺着呢。」

我歇斯底里地问她,这十年来,我的恨意已经汹涌成了海。

一听到我爹,陈茹什么动作都没有了,她瘫在地上,良久才自嘲笑了一下,「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他失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就怎么说得出口?」我的手止不住颤抖。

「为什么说不出口?」陈茹缓慢地站起来,她身体瘦弱,脸色忽然变得平静了,「之前战乱,他保护我,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怎么样?

「他娶我,无非是看上了我这张脸,我给他生儿育女,平等交换,他杀了我的未婚夫,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我可以一直跟他过下去,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我自然就可以找别人。难不成还要为他守寡,替他报仇吗?」

「杀了你未婚夫是什么意思?」我看着那张和我有六分相似的脸。

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法令纹就出来了,「李远山是我的未婚夫。」

萧问思猛地抬头看她,眼睛里面带着不可思议。

李远山这个人,我也认识,或者说,天下无人不识。

大梁一统天下之前,曾有一位枭雄,此人正是李远山,他实力强,手下将士也训练有素。

与我父皇算是棋逢对手,最后他死在我父皇刀下,父皇挺尊敬他的,让人好生埋了。

寝宫安静了片刻,我问道:「我父皇知道吗?」

「他不知道。」陈茹又坐下起,侧过脸,不看我也不看萧问思,只是看着窗外,「我与家人走散,李远山便娶了我姐姐。当时世道太乱,你父皇说喜欢我,他能力也不错,我便嫁了。」

「那我呢?」萧问思忽然哑着嗓子开口。

陈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与他们两个,并无不同。」

「只是我需要一个夫君,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

萧问思脸色灰白,无力地坐在地上,「所以,你从前说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为什么会是假的?」陈茹奇怪地看他,「你喜欢听,我便说了。你要是一直都是太子,未来登基成帝,我会陪你一辈子,这些誓言便会成真。」

这一番话出来,我都安静了。

萧问思自嘲地笑了几声。

陈茹转头看我,目光带着几分贪婪,在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视,「我真的不知道是萧问思亲手杀了你,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以为你是死在了逃亡路上,当时你的尸体找不到,阿佑的也没有找到,我便以为你们一起离开了。」

「可你现在知道了。」我看着她。

陈茹整理了下头发,她向来注重礼仪,注重形象,简单地理好后,她撑着木板站起来,走近我。

至纯下意识护住我。

陈茹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伸手道:「给我一把剑。」

至纯转头看我,我把手里的剑扔给她。

有至纯在,十个萧问思加起来都不够他砍的。

更何况是陈茹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

陈茹握着剑,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拿,手包裹着剑柄,姿势很笨拙,她转了个身,然后一剑插进萧问思的肚子上。

萧问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肚子瞬间被戳破,血滋滋地流着,明黄色的太子服在肚子那里变成了红色。

「你……」萧问思疼得眉头紧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枕边人。

陈茹脸色发白,她连蚂蚁都没有踩死过。她松开剑,对着我,边笑边说:「娘给你和阿佑报仇了。」

那一刻,我承认我鼻酸了。

12

我压下哽咽,道:「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我一步步靠近萧问思,他努力想向后挪,但无济于事,血流得太快,他脸上失了血色,连嘴唇都是白色的。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你在害怕?」我问他,「你有什么脸来害怕?薛萤死的时候害不害怕?小常子死的时候害不害怕?春笔死的时候害不害怕?」

「你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就得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收拾你。」

萧问思疯癫了,他摇着头,「景璃,你不能杀我,我死了,萧家便后继无人了,这江山交给谁?」

「你自己见识过乱世的模样,这世道不能再乱了,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会为你们景家翻案的。」

「你太聒噪了。」我拔出他肚子上那把剑,剑尖对准他的大腿,呲啦划开他的肉,血瞬间流出来。

「啊啊……」萧问思痛吟出声,他完全没了人样,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皮球。

「你只需要操心你什么时候死就行了,别的不需要你操心。还有,你煞费苦心瞒着陈茹,让她以为景佑的尸体没有找到。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当年从东宫拖出来的尸体,是景佑的?

我欣赏着萧问思逐渐失去生机的模样,他听完我的话,眼睛一瞪,眼珠子血红,「你什么意思?」

「景佑现在就在京城,你说下一秒死的是你娘还是你爹呢?」我缓缓笑了。

「你这个毒妇,迟早要遭天谴。」萧问思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骂我。

「确实很聒噪。」至纯一把剑插进萧问思的肩膀上,他低着头看萧问思,冷声道,「当年那三刀,都还给你了。」

我摸了摸肚子上的刀疤,仇恨涌上心头,「不只是这三刀,十年前那场宫变,你怎么杀的人,杀了多少人,我都会还回来。你们萧家的祖坟,我都给你刨了!」

寝宫里全是血腥味,萧问思的血流了一地。

他扑腾了一下,像动物死前最后的挣扎,仅仅是动了一下,他便再也不动了。

黑无常悄然出现,他拿着锁链,叹了一口气,「恭喜啊,报仇了。」

我长出一口气,有些站不稳,被至纯捞在怀里。

萧问思的魂体爬出来,他一脸茫然,看见我后,瞬间一脸恨意,他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还未靠近,就被一道金光给拦住了。

黑无常冷哼一声,手里的锁链甩向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搞这种小动作。」

黑无常带着萧问思的魂体,回了地府。

我又看向陈茹,她坐在原地,裙子被萧问思的血都给沾湿了,但她脸上毫无悲伤,颇有闲心地打量自己的指甲。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抬头笑了下,「这次染的还是不太好看,我染指甲一向都不熟练,等下次娘学熟练了,就给你染。」

我也坐在地上,就在她对面,「这话你从我五岁说到现在。」

陈茹沉默了,低着头继续打量自己的指甲,「可我还是学不好。」

「你当真不知道萧问思杀了我?」我轻声询问。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有过猜测。」陈茹回答。

「你不肯往最坏的方向猜,对吧?」

「我还没有活够。」

「那现在呢?现在活够了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剑给我,我自己来吧。萧问思杀了你,我跟他在一起十年,多少算个帮凶了,就算是帮凶,我也要亲手帮你杀。」

「是我自己,也不行。」

我安静地看着她。

我跟在她身边二十年,父皇出门打仗时,永远都是她陪着我,教我识字读书,教我人情世故。当年我出嫁,穿着的便是她熬了三个月给我绣的嫁衣。

她很疼我,甚至比疼景佑还疼我,她像是把我当成了年少的她,补偿自己年少时所有的不如意。

时光一晃而逝,我们却站上了对立面。

「走吧。」我直起身子,转身对至纯说,「让她自己解决。」

「好。」至纯伸手牵着我。

我拉开门,光透进来了。

也照在我身上,像是安抚住了我身后所有的无辜亡魂,他们大仇得报,宛若新生。

只是有些遗憾,终究无法弥补。

至纯让人把萧问思的头颅砍下来,装进匣子里。

「装这个干什么?」我又戴上了帷帽,跟他手牵着手出了避暑行宫。

至纯低声道:「带回去,给他好父亲看看。」

上马车前,我看见了白无常,他慢慢悠悠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陈茹的魂体。

我停下脚步,陈茹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只冲我笑了笑。

13

景佑登基那天,早上还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样。

快中午的时候,乌云散去,阳光明媚。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接受朝臣跪拜。

大仇得报,夙愿以偿。

我握着小和尚的手,「走吧。」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当真现在就离开?」

「现在就走。」

这些事困扰我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等着我。

至纯离开大昭寺的时候,寺里那几个高僧虽说舍不得,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倒也是稀奇。

上了马车后,我问他,他摩挲了下手腕上的佛珠,道:「这世间身具佛缘的又不止我一个。」

这话说得委婉,我听懂了,「有人替了你。」

至纯无言,扯我脸颊,「非要说这么清楚?」

我口齿不清地问他:「是谁啊?」

「你见过的。」

我见过的?

我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迟疑道:「难不成是那胖嘟嘟?」

「胖嘟嘟?」至纯皱眉苦思,然后恍然大悟,「是他,他法号至真。」

「至真?没你的好听。「我笑嘻嘻扑他怀里。

至纯一脸无奈,却道:「他比我适合。」

「为什么?」

至纯像是嫌我愚笨,「我六根不净。」

我沉默地搓搓他的耳垂,问了一个在心里憋了十多年的问题:「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他一怔,「何出此言?」

「要是没有我,你这一生何其顺遂。也不用年纪轻轻白了头发。」

至纯头发又白了不少,让我心生恐慌。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难得生了气,推开我,自己生闷气。

我只好去哄他,想当初,景佑跑到我面前发脾气,生气说不吃饭,我可是会顺着他,千叮嘱万嘱咐御膳房千万不要给太子殿下做饭的。

他脾气硬,我更硬。

可惜,遇上小和尚,我的硬脾气变成了绕指柔。

我先是戳戳他,拉着他衣角,说好听的话,然后再亲他。

就这样,他生气,我哄他,再惹他生气,再哄他……在这个顺序里,我们领略了西北大漠风光,踩过江南的小桥流水。

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我看到至纯全白的头发,才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至纯睁开眼睛,看着我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便问道:「怎么了?你不是想去吃城南那家包子吗?」

昨天刚到凉城,听说城南有家包子铺供不应求,早起就有人排队,我便说今天早上早起去买包子。

我沉默不语。

他察觉到不对劲,坐起身,「怎么了?」

我扯了一撮他的头发,脸色沉了下去,「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看着那白到有些刺眼的头发,嘴唇微张,对上我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至纯对着我从来不说谎话。

他这副样子,我一看便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

他不想说谎,却又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只能闭上嘴。

「你说话。」

我忍不住推了一下他。

至纯低着头,道:「年纪大了,都这样。」

「年纪大了?三十七岁就算年纪大了?你糊弄鬼呢?」我像个疯婆子一样,喋喋不休。

他只是沉默。

「是不是因为我?」我渐渐回忆起复活那日,黑无常的说辞。

「我当日又活过来了,压根不是因为什么丹药,是因为你对不对?」

至纯过来抱我,「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

他身上的檀香始终没有变过,怀抱温暖,容纳了我所有的坏脾气。

眼泪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我没有丝毫察觉,只听他声音温润道:「我没想到你会猜得这么快,还以为黑无常那番说辞你会信。五年前那天,你已经神魂不稳,差点要魂飞魄散,我便与阎王做了交换,改了你的命簿。」

「代价呢?」我从他怀里出来。

他用掌心盖着我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别这么看我。」

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

他道:「无非是三十年阳寿,换你十年寿命。」

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他手一颤,却没有动。

于是泪水便从他的指缝流淌,沾湿他手心的掌痕。

「别难过。」至纯说。

14

景佑来的时候,至纯正在院中,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我和至纯早在两天前,便回了京城,住在之前那家别院里。

阳光很温暖,我把医书从书房拿出来晒晒。

景佑看着我,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这次也不会愿意见我。」

「不是不愿意,而是没必要。」我看着他。

景佑穿着一身锦缎,没穿龙袍,但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他没再多说,走过去看至纯,蹲下去低声喊:「师父。」

至纯老得很快,先是头发白了,半年之后脸上便出了褶子,又过一年,身体便彻底衰弱下去,现在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他已入暮年。

他反应很慢,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景佑,打量半天,才嘴角一弯,「你来了。」

到底是当了六年皇上,喜怒不形于色,景佑沉稳地点头,但眼眶红了。

他眼眶红了,至纯也没有察觉出来异常。

两人聊了几句,至纯便困了。

景佑又过来找我。

我这弟弟有多聪明,我知道。

我翻了一页书,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第一日便知道了。」他坐在我旁边,像小的时候在月亮底下聊天一样,「除了你,师父也不可能牵别的女子。」

「你就这么肯定?」我笑着转头看他。

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太阳,「你死讯传来那日,我就在姐夫身边。你心是挺狠的,把我送去大昭寺,即便是他难过,也不能做出傻事。」

「我自然不舍得他死。」

「那他就能眼睁睁看你死?」

景佑情绪激动,我不再言语,不是不想同他争论,而是接不上话了。

景佑安静了一会,又说:「你死讯传来后,他慌张摔了茶杯,然后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一坐便是一宿。之后你每一年忌日,他都不吃不喝,坐着发呆。」

饶是能猜到,心脏还是疼。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了的,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老得这么快……」他嗓子有点涩,「反正你们做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我抬头看他。

他正好望着我,眉目间一片委屈。

我叹了口气,伸手揉他脑袋,「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你们就老了对不对?」

「对。」

别院很安静,风吹过来带着花开放的香气,景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洗了洗手,坐在至纯旁边陪着他。

至纯声音混沌:「他走了?」

「嗯。」我伸手帮他揉揉额头,「你把他教得很好。」

至纯闭着眼睛,笑了下,「他是你弟弟。」

「你想回家吗?回赵家。」我突发奇想。

「不回,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他说完,我笑了。

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低头看他,他不知何时已经睡了。

他这几天总是这样,说睡就睡。

黑无常坐在我对面,说:「他的时候快到了。」

我眼眶很热,瞪着他,「你少胡说。」

黑无常脸比纸还白,一如既往的僵硬,我却从他眼睛里硬生生看出来惋惜,「他这一世只能活到六十岁。」

「不会的……」我紧紧握着至纯,握着他衰老的手,「他是佛子,做了那么多好事……」

黑无常只道:「节哀。」

景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个雨天。

他撑着伞,一身月牙白长袍,身型瘦长,他跨过门槛,长靴踩地,溅起一点点水花,衣摆潇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九年前那个雨夜。

小和尚也是这样去看我的。

只是,他现在躺在床上,冬风凛冽,屋里烧着炭火。

景佑进屋和他说话,我没打扰,站下走廊等着,顺便看看雨。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我取笑他:「听说你的贵妃和你的皇后同时给你生了两个儿子。」

「没有。」他又害羞起来,「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愣了下,「儿女双全,是喜事啊。」

他笑着点头。

我又说:「到时候,把他葬在寺庙里吧。」

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喜悦刚挂上眉梢,便被悲伤代替,「你呢?为什么不是你去葬?」

「那寺庙里的和尚都不喜欢我,我不方便打扰。」我随便编了个借口。

「骗人。」景佑说,「你想陪他?」

我转身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乞求,「让我陪他吧,死亡的滋味我尝过一次了,太疼了,我不舍得让他一个人疼。」

景佑闭上眼睛,嘴紧抿着,脸色铁青。

片刻,他说:「小公主还没有名字,阿姐给她起吧。」

「愉悦的悦吧。」我看着庭院中的雨帘道。

「我答应你了。」他小声道,淹没在滂沱大雨中,我听见了。

景佑最后问我一句:「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陪父皇。」

那寺庙的土壤,就该容纳至真至纯之人。

「好。」

景佑小声说了一句,他撑着伞,消失在大雨中。

我泪如雨下。

15

至纯离开那日,大雪压梅。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躺在床榻上,只默默看着我。

头发花白,眼睛浑浊。

我握着他的手,贴在我脸上。

桌子上的蜡烛一点一点燃尽,像是在昭示我的爱人要离开我了一样。

我忆起了我与至纯的第一次相遇。

那日我受父皇口谕,去大昭寺找元清大师询问事情,路过风声亭时,见有人躺在草堆上晒太阳,脸上盖着一本佛经。

悠闲得让人眼红。

我走过去,一把掀开他的佛经,「小和尚,你家元清大师呢?」

对,我是故意的,我看不惯他如此悠闲。

至纯眼睛里映着我红色的衣裙,睫毛颤了两下,风吹过,像是扇动了蝴蝶。

我当时就看呆了,拽着小和尚的领口问:「你要不要当我驸马爷?」

小和尚脸红了,不知气得还是羞得。

那圆圆的脑袋,比太阳还要亮。

眼泪忽然从眼角落下,我看着如今的至纯,又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至纯手落下去的时候,我抱着他哭道:「我后悔了。」

他身上的檀香,始终未散。

我从床底拿出准备好的毒药,一口喝下去,丝毫没有后悔。

毒发后,我思绪混乱,神志不清,我看见黑无常忽然出现,一脸恨铁不成钢。

之后便没有了意识。

再睁眼时,我成了魂体,黑无常拿了链子来捆住我的手腕脚腕。

我看看自己的尸体,又看看至纯的,问道:「至纯呢?他的魂体呢?白无常带他走了?」

一连三个问句,黑无常脸上带着怜悯,「别说白无常了,就算是阎王亲自来了,也不敢动他。」

我茫然。

什么意思?

黑无常声音缥缈,「你本就是地府里一个亡魂,终日无所事事,那日霜渡上神来地府与阎王谈事,见你如行尸走肉一般,便好心点化你,让你能以鬼身活在地府里。」

「你这一世,不过是陪他渡劫的。」

我茫然地听着,又低头去看至纯的尸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罢。」他转身,衣袖一甩,「待你回了地府,便都知道了。」

地府的门一开,鬼气刹那向我袭来,冰凉入骨。

脑海里瞬间多了许多东西。

我在黄泉路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去向,不记往事。

投不了胎,喝不下孟婆汤。

直到某一日,受人点化。

……

我睡了许久,刚睁开眼睛,就回到了我在地府里买的房子。

薛萤那张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我一惊,抬手推她。

她冲我笑得没心没肺,「你终于醒了。」

记忆回归后,对我冲击不小。

原来我叫阿离,是地府里的包租婆,景璃不过是我的一世,如今和那一世有关系的人自然不会让我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但看见薛萤时,我还是有点开心。

她四肢健全,头发很短,染了时兴的白毛。

薛萤感慨:「多亏了公主你啊,我才有钱在地府里胡吃海喝。」

嗯?!

我连忙查看我的账户余额。

「怎么会少了整整一个亿?」

我咬牙切齿。

「嗨!」薛萤啧啧,「黑无常说,我们的花费都记在你的账上。我还好,我只花了一千万,皇上他又买别墅又娶老婆,整整十八个老婆,一共花了七千万,小常子原本只要五百万,忽然要娶妻了,于是又拿了五百万。剩下那些人一共拿了一千万。」

地府作为试点,向现代时空引进新模式,于是拔地而起一片高楼。

那都是我的。

作为房地产大佬,我的身价百亿,轻轻动一根手指,地府经济都得动荡一下。

可惜,我捐了一半的钱,给阎王那个老畜生,换了一次投胎的机会。

如今,我对一个亿都十分肉疼。

我去黑无常家里的时候,他脱下了工作服正在看电视剧,长得挺清秀一帅哥,就是人太贱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被老婆给绿了,从此加入地府。

「你倒是悠闲。」我阴恻恻看他。

他丝毫不觉得羞愧,让我过去看帅哥。

「你该不会单身太久,变态了吧?」

我边说着边去看他的水屏。

水屏可以播放许多东西,听现代时空的地府代表人说,这个可以代替手机,不用流量和那什么歪 fai。

我记不住那些鸟语。

我看见黑无常口中所谓的帅哥了,那个男人,穿着白色僧衣,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面瘫,两分钟了,别人跟他说话,他连睫毛都不带眨的。

直到有个女子穿着红色衣裙,走进门,对着他莞尔一笑,「至纯。」

女子脸上还特意点了许多黑痣。

「……」

我倏地沉默了,连呼吸都轻了。

这……

「我能投诉吗?」我真诚地看着黑无常。

「可以。」黑无常举起食指,用拇指小小比画了下,「你需要付一点点费用。」

我瞪着他。

他解释道:「我们这边的人需要和现代时空的地府代表联系一下,中间需要花费巨大能量,而且,还得给他们钱,他们才会愿意托梦给制片人。」

「多少钱?」

「不多。」

「少糊弄我。」

「八千……万。」

我转身就走,「告辞。」

地府自从改革后,大街小巷全是衣装秀。有烫着大波浪穿着广袖长袍的人,有剪着短发穿着比基尼的人,有梳着高高的发髻却穿着连衣裙的人。

头发有长有短,奇形怪状,什么颜色都有。

衣服也是,各种衣服随便搭配。

这些写满了自由。

我刚转了个弯,就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红橙黄绿青蓝紫,好家伙整整七个,。

他们一起进了珠宝店。

我站在原地感慨。

之后不久,我的账户里传来好几声通知。

「您在寅丑年三月一日酉时一刻,于贵妇珠宝店支出一百万。」

「您在寅丑年三月一日酉时一刻,于贵妇珠宝店支出两百万。」

「您在寅丑年……」

我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16

我进珠宝店的时候,我那好父皇被女人哄得眉开眼笑,正要付钱。

于是我及时制止了。

见到我,父皇眼睛一亮,「阿离,你回来了。」

原本想跟他计较一下钱,但看见他时,忽然不想开口了。

「嗯。」

我冲他笑笑。

父皇把身边那几个女人哄回家后,带着我去了茶馆。

地府里的食物都只能品尝味道,到了肚子里面就没了。

也就过个嘴瘾。

父皇一边给我倒茶,一边道:「你在人间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当初没白教你。」

我一顿,「你知道陈茹她……」

「嘘。」他冲我笑笑,此刻他的样子正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谁还没爱错几个人啊。」

他想通了,便已经很好了。

「看来你现在过得很潇洒。」

父皇伸了个懒腰,「不用打仗,不用上朝,天天都醉生梦死,怎么可能不潇洒?」

「……」

我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他立刻反应过来,道:「在人间的时候,我养你没花钱吗?

「不止花了钱,还悉心教导你。

「你看看你,现在让你养个老都废话这么多,幸亏上一世我死得早。」

他叹息,他自怜。

「行行行,你花吧,随便花。」

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有了打算,等会儿去就去银行,把钱转到另一个账户上。

和父皇喝完茶,去银行的路上,我看到一个熟人。

从前的小常子个子矮,胆小如鼠,又因为身体不完整而自卑。

如今他牵着一个陌生女子的手,站在小摊前买东西,举止大方,两人言笑晏晏,十分亲密。

我看了片刻,才笑着往前走。

那些景璃以为的不得善终,在这里都有了美好的结局。

不只是我看见的这些人,还有宫变那日所有不曾退缩,众志成城的人,他们都在好好生活,有的投胎,有的驻留在地府。

亡魂得以重生。

17

黑无常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电视剧。

是的,就是那个《大梁公主传》,我真香了。

他没打趣我,反而一脸严肃,「天帝听闻地府改革非常顺利,想让阎王去天界述职。」

「那就去呗。」我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电视剧,「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阎王打算带你去。」

「我?」我坚定拒绝,「不去!」

「你是地府改革的功臣之一,又是房地产行业当之无愧的第一,阎王觉得你说话讨人喜欢,最适合去。」

「拍马屁对我没用。」

「阎王还说,你去了,他就把钱还给你。」

我坐直身子,「什么时候出发?」

天界是六界最注重礼仪规矩的地方,我换上了广袖长裙,梳了发髻,老老实实跟在阎王后面。

一路从天门到议政宫,风景无数,连小仙侍都极为漂亮。

阎王进去,我便跟在他后面。

天帝居于高位,我随阎王行了礼,便站在阎王后面,勤勤恳恳地当一个哑巴。

叫到我时,我才说话。

天帝面容慈善,他细致问了我一些问题,到最后,忽然话锋一转。

「听说你前几日投胎去了人间?」

我一愣,连忙道:「是的。」

他竟然笑了下,「感觉如何?」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我自知摸不透不了天帝问这话的深意,于是老实回答:「在人间,七情六欲太苦,自然没有在地府里舒服。」

我这话刚刚落地,身后便有小仙侍进来通传,「霜渡上神来了。」

「……」

当神仙的,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

我这造的什么孽。

霜渡上神还是老样子,白衣黑发,那张脸漂亮是漂亮,就是黑沉沉的,跟谁欠了他钱一样。

天帝看看我,又看看霜渡上神,忽然一笑,「霜渡,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交代给你。」

「天帝直说便是。」

「我瞧地府改革效果不错,天界却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的,便打算向地府学习一下,你便做这次的负责人吧。」

天帝说完,霜渡上神忽然看我一眼。

眼神凉飕飕的,然后他应道:「好。」

出了议政宫,阎王笑眯眯地跟霜渡上神说话,那语气可谓十足的温柔。

也是,霜渡上神乃千里霜花凝结而成,是真正的大善,一颗剔透的佛心。十几万年所渡之人无数,他的名声,六界皆知。

我也只不过是他随手点化的一个亡魂。

出了天门,我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

他恰有所觉,转身回望。

风携着花瓣,吹起他的长发,仙服鼓起一点点弧度。

他的眸光,像是穿过了无数山河湖川,把我定住,顺便烫了一下。

17

回到地府里,我开始了我的摆烂人生。

日子昏昏沉沉过了一个多月。

薛萤提着一壶酒来找我。

我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倒酒,忍不住泼了盆凉水。

「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喝不醉。」

她啧了一声,「怪不得黑无常说,最近不要招惹你,你犯病了。」

「那是他自己找事。」

前不久,黑无常来找我喝茶。

然后来了一句:「阿离,你与他能做一世夫妻,便是天大的福气了。难道还妄想与他朝朝暮暮吗?」

然后就被我连骂带打,给撵了出去。

薛萤叹气,「他嘴确实挺贱的,怪不得到现在都还单身呢。」

「那你呢?」

她一顿,「什么?」

「你怎么还单身?」

薛萤没搭话,她仰头痛快地喝了一口。

「我在等人。」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好歹还能等到。」

薛萤沉默,然后倒了满满一碗酒,「干了。」

小常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着急忙慌的,「薛萤,曲……曲将军来了。」

「什么?」我震惊。

薛萤已经失手打翻了酒碗,她顾不得别的,提起裙角往奈何桥跑去。

曲文兆是自杀的,他双脚双手都挂着长长的锁链,披头散发,低着头,毫无生气。

他排着队,前面的人挪动一下,他便跟上去。

孟婆汤刚到手里,薛萤喊住他:「书呆子!」

孟婆汤摔落在地。

曲文兆猛地抬头,他环视一周,眼光锁定在薛萤身上。

薛萤跳到他怀里,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你哭什么?」

低沉质感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我惊了一下,转身便看见霜渡站在我身边。

他嘴角含笑,眼角眉梢皆带着淡淡的笑意。

「上神怎么来这里了?」

我自认态度恭敬,谁知他脸色瞬间变了,嘴唇抿着,「和阎王讨论点事情。」

我点点头,「那上神是不知阎王殿在何处吗?」

霜渡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逼近我,面无表情,「你就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呢?」手被攥疼了,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平静地反问。

气氛僵持许久,他松开我,淡淡道:「确实不太清楚阎王殿在哪里,希望姑娘引一下路。」

我闷头走在前面,他不疾不徐跟在后面。

呼吸声很轻,但存在感极强。

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恍惚。

好像那短暂的一世,只是一场梦。

他不是至纯,我也不是景璃。

18

到了阎王殿,我本以为可以就此脱身,谁知阎王忽然说:「阿离,你也一起留下吧。」

我抬头看他,阎王解释道:「改革初期,你也出了许多主意。」

于是我便坐在霜渡对面,默默听他与阎王商议。

殿里有焚香,烟雾缭绕,我明明不会醉酒,这一刻却忽然觉得醉意上头。

眼皮越来越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帐。

霜渡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床,「你醒了?」

我坐起来,「我怎么回来的?」

他挑了下眉,「我抱你回来的。」

那张脸,和在人间时一模一样,气质却翻天覆地。

我静静地看他几秒,他一脸轻松,和我对视。

全身都写满了:随便看。

我俯下身子,捧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显然惊了一下,睫毛扫到我眼皮上。

然后他扣着我的后脑勺,反客为主。

漫长的一吻,结束的时候,他贴着我的额头,问:「刚刚做了什么梦?」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

「你有点反常。」

「梦到你死了的时候。」

那种感觉,心脏一片空白。

再睁开眼睛看到他时,便控制不住了。

他坐到床边,把我抱在怀里,「这次我不会死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在他怀里待着,思绪渐渐清晰了。

我和他现在好像不适合拥抱了。

他像是察觉到了,「你该不会又要翻脸不认人吧?」

「翻脸不认人的是你。」

我推开他。

「我怎么了?」霜渡一脸无辜。

「别跟我来这套。霜渡上神回归天界半个多月,听闻来探望你的小仙侍从你宫殿里排到天门外边。」

霜渡震惊,「这,这又不能怪我。」

「是不怪你。」

然后整整半个月都没有来找过我,明明上神到地府,不过是一个小仙术的事情。

我推开门,冷漠地看着他,「你先走吧。」

「你生气了?」霜渡迟疑道。

「没有,我怎么敢生上神的气。」

一句话,十足嘲讽,把霜渡憋得够呛,脸青了又紫。

「走就走。」他气势汹汹来了一句

我关上门,心神皆疲。

坐在桌子边,倒了一口凉茶。

茶水刚下肚,门忽然被人推开,某个人又回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凳子上,用我喝过的茶杯也倒了杯茶,仰头喝了。

然后问我:「你为什么又生气了?」

我没说话,毕竟面子还是挺重要的。

有些话,嘴上就是说不出来。

霜渡瞪着我,眼睛竟然红了,「你之前就说你后悔了,我觍着脸来找你,你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什么?」我有点错愕,万万没想到临死之前那句话,他会记得如此清楚。

「你就只喜欢至纯对不对?就算至纯是去人间历劫的我,你也不会喜欢我,你就喜欢那个和尚,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陌生人。」

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惊愕地望着他。

那张脸通红,睫毛沾湿,他哭得很委屈。

「你……你别哭啊,你不就是他吗?」我慌乱地抬手给他擦眼泪,心脏像是被人握住一样,某种道不明的情绪渐渐清晰起来。

霜渡一顿,眼泪停住,望着我,眼睛红彤彤,「你说真的?」

好家伙,不上戏台唱出大戏可惜了。简直是埋没人才。

「真的。」

我轻声道。

本来以为至纯只是他性格的另一面,没想到只是平日里藏得深,眼下这哭起来的架势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你当初说后悔了是什么意思?」霜渡不依不饶,斤斤计较。

「我……」我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就是随口一说而已,以为你当时已经听不到了。」

「随口一说?」霜渡神情精彩纷呈。

我点点头,真诚道:「真的就是随口一说,你死了,我总得说几句吧。」

他拂袖离去。

这次是真恼羞成怒了。

19

曲文兆来了之后,整日和薛萤形影不离,每日都要定时定点来我家喝杯茶,我不甚理解,又十分无语。

曲文兆一直都是个哑巴,只有薛萤絮絮叨叨的。今日说这个八卦,明日说那个八卦。

又是一日,到了卯时,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习惯性泡茶。

茶刚泡好,薛萤和曲文兆十指相扣来了。

他俩丝毫不见外,一人端着一杯茶,手在桌子底下紧紧牵着。

「我和书呆子打算成亲了。」薛萤道。

「恭喜啊。」

我丝毫不意外,连份子钱都早就准备好了。

薛萤又说:「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就这么一直单着?」

薛萤一副极为关切我的模样。

我逼近她,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怎么了?」

「霜渡给了你多少钱?」

这话一出来,薛萤叹气道:「果然瞒不住你,他给我转了九千万。」

败家子!

我猛地拍在桌子上。

薛萤尽职尽责,「你看,他对你还是很在意的,你也心悦他,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异地恋都苦得不行,更何况我和他在一起,那就是异界恋。」我惆怅起来,「这不能细想。」

「……」

薛萤看上去十分无语,一杯茶下肚,拉着曲文兆走了。

我刚打算到床上补个觉,门忽然被人敲响。

真是服了。

我生无可恋拉开门,果真是霜渡。

他拎着一包板栗,冲我弯眼一笑,「今天给你买了板栗。」

「我谢谢你。」

我俩在桌子前坐好,霜渡洗完手,给我剥栗子。

「天界不忙吗?」

「忙。」霜渡边说着边剥开一个栗子,塞我嘴里。

「那你还天天来?」

「再忙也得来看你。」

「花言巧语。」

霜渡忽然低笑一声,「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这话一出,我瞬间僵住。

仔细回忆我倒追至纯那一年,那可谓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每次去大昭寺见小和尚,他都对我爱搭不理。

我为了表达我深厚的爱意,每日都勤勤恳恳去一趟。顺便再诉说一下我对他的想念。为此,还特意背了当时最流行的情话,成功被轰出大昭寺。

后来,我只好在宫里悬赏,一个有用的计策,便赏黄金十两。

集思广益之下,我还真找到了好办法。

装作邪魔入体,逼至纯来我宫里,日夜念咒。

一个月后,人就是我的了。

见我沉默,他见好就收,继续剥栗子。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那我今天还走吗?」霜渡忽然开口问。

「为什么不走?」我挑高眉毛,反问他。

他期期艾艾:「我们这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我笑盈盈看他。

霜渡犹豫许久,然后下决心道:「我们这不是和好了吗?」

「是吗?」我故意低头,不看他。同时也不让他看见我的神情。

他有点着急 ,擦了擦手,然后捧起我的下巴,「你不能亲了我就当没事发生一样。」

「你喜欢我?」

「嗯。」他猛地点头。

「表白了吗?」

我淡淡问了一句,他眼睛一亮,「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扔下这么一句话,他匆匆忙忙走了。

也不知道玩什么花招把戏,愣是半个月没有见到人。

20

一大早,隔壁房子就叮叮咚咚地装修,没个消停。

我卷着被子,快气死了,爬起来开门一看。

冠绝六界的霜渡上神在我门前的秋千上坐着,端着杯茶,文雅地喝着。

十几个施工人员在隔壁建房子,他时不时指挥一下。

「……」

听见动静,他转头看我,眼睛里登时染上了笑意,起身向我走来,「你醒了?」

我像是看死尸一样看他,「你还知道我在睡觉?」

他咳了一声,躲避我的视线,「我挺想见你的。」

我沉着脸,把被子扔在他身上,他抱着被子,不依不饶纠缠上来,围在我身上,「衣服都没有穿好,怎么就出来了?」

半个月没见,他似乎瘦了一点,抱着我进了屋子。

我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霜渡咳了一声,「怎么了?」

「你今天……倒是很奇怪。」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发现霜渡今日穿了一件黑衣。

他鲜少穿深色衣服,如今这么一穿,倒是瘦削挺拔,眉目间那份我佛慈悲的怜悯少了许多,反而隐隐多了一股……邪气。

这个认知让我一愣,握着茶杯半天没动。

怎么可能呢。

霜渡上神何等朗月风清,至真至纯。

「你终于发现了?」他挑眉问了一句。

「换衣服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料子很好,冰冰凉凉的。

「……」他表情瞬间没了。

半晌,气势汹汹丢出来一道神旨。通体都是白色的,带着天界的高贵气派。

我打开一看,刨去那些繁文缛节,就一个意思。

——霜渡上神担任天界驻留地府的使者。

期限,期限……一万年。

我抬头看他,正好和他对上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深沉,眼尾上扬。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嗓音沙哑,问他。

「你乃天界上神,德高望重,何苦跑来这么无边地府里?」

地府再好,都是六界里地位最低的一个界面。

「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神情认真道。

「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心就不听话了。你只是一个亡魂,终日游走于这漆黑寒冷的地府里,浑浑噩噩。那我便渡了你。」

「在人间时,佛子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倾心了。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上。

「我的心脏,始终为你跳动。」

我浑身一颤,像冰天雪地里待久了的人,手脚僵硬。有人硬要把手炉塞给你,再给你披一件大氅,问你冷暖与否。

「我喜欢你,从一开始便如此。六界众人都道我良善,殊不知善恶的选择只在我一念间,但善良的人往往被歌功颂德,于是我便选择成了神。」霜渡声音平静,「遇见你后,名誉对我来说,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天界我能去,地府我也能去。」

心脏的某个角落酸软一片,连鼻子都酸酸的,我抱着他的腰,「你既然选择来了,便不能说走就走了。」

「我不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

我把耳朵贴在他心脏前面,听着那沉稳有力的跳动声。

忽然想起初次遇见时的场景。

我坐在冥河边上,看着排队喝孟婆汤的魂体们,无比羡慕。

黑无常不知为何,也心情糟糕,和我一起看着那长长的队伍。

「你今日不值班,为何还来这里?」

「等一个人。」

「谁啊?」

我抬头去看他,他现在神情很少见,不再嬉笑耍人,脸上带着怀念,「一个变了心的人。」

我默默闭上嘴,黑无常被绿了的八卦我至少还是听过的。

「也罢,我不打扰你这个伤心人了。」

我拍拍衣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几个亡魂在那里偷偷议论。

「听说了没,霜渡上神修为更进一步,已经出关了。」

「听说是听说,你暗恋他啊?你看你高兴得。」

「你是新来的,你懂什么?霜渡上神修佛,心是真真大善,十几万年来所渡之人无数,随手一挥,你升上天界还会是个难事吗?」

我听完眼睛一亮,便上前问道:「这位兄台,去哪里可以见到这位上神?」

那人道:「这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后来某一日,我在黄泉路上游走,忽见一个白衣男子,他拿着一把扇子,合起来在掌心敲着,神情似笑非笑,问道:「姑娘,可曾有心事?」

「算不得心事,只能算是忧愁。」

他轻笑一声,「你何必要纠缠于过去,记不清的事情便忘了它,对未来没有把握,那就把握住当下。」

「你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那时我以为隔着云端的月亮,如今正乖顺地待在我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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