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
2023-01-17T00:00:00Z | 6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17T00:00:00Z
我同阿公归京时,正是暮春,阴雨绵绵,阿公骑在他养的老灰驴背上,手里撑的青油纸伞是我们唯一的一把伞。
我连件蓑衣也无,只一顶斗笠,衣服早就湿了。
「阿翁,你不是总说心疼我吗?不若你下得驴来,叫它驮着行李?」
阿翁瞧了一眼我背上巨大的包袱,微微眯着眼,捋了捋胡须,笑得高深莫测。
「阿公,老灰驴是不是比孙女更紧要?」我轻轻敲了下老灰驴的屁股,老灰驴抬了抬后腿要踢我,我闪身躲开了。
烟雨朦胧,朱雀桥却一点都没变,似我和阿公从未离开过六年。
不知是什么惊动了阿公,他挠了挠灰驴的脖子,它得了失心疯般跑了。
我僵在了桥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头驴都比我紧要,唉……
我将包袱换了个肩头背着,眼前忽而落下了一顶轿子,极普通的青色小轿。
轿帘慢慢掀开了,里面的人和六年前也没甚区别。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是他二十岁中了状元郎时陛下对着满朝文武说的。
「闻声……」
宋晋低声唤我,他眉若远山,眼里总是蕴着一团雾气,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是大魏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是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也是百姓嘴里的大清官。
可他于我而言,却只是一段不可说的过往。
只是一段过往罢了!
1
「宋大人!」我微微蹲了蹲,算是行过礼了。
宋晋矮身出了轿,待立直了,似比以往更高了些。
他眼尾长,鼻梁又挺,下颌角又坚毅,看人时无意间总带着些压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他眉头蹙得越发紧了,薄唇微抿。
「怎的?如今连话都不能好好同我说了?」
他撑开手里的伞,举过了我的头顶。
「雨并不大,我无事,大人顾好自己吧!若是风寒误了国事,我如何担待得起?」我好声好气地同他说道。
自我遇见他,他身体就不大好,天气微变就要风寒,长年累月身上都带着股药味儿。
我说这话并不是同他客气,是真担心他淋了雨病了,还没进家门,他阿娘又该怨我了。
「回去吧!」他也不再勉强,撑着伞走在我前面。
虽贵为二品大员,他依旧只是一身青布长衫,走路时不疾不徐,可脊背挺直。
他已经立府了,我同阿公走时他恰随陛下去了山西。
既立了府,该不住在我家了才是,他如今说的这回去,不知是要回哪里去?
我家就住在棠花巷。
巷子又窄又长,马车都进不去。
院子是闻家祖传的,到我阿公这儿都是第三代了。
听闻我家祖上是做生意的,正经还有些钱,阿公兄弟三个,原先住在一处,家里人多,是非也多,我家老祖母看不上我阿婆,处处为难,阿公为了阿婆提了分家。
棠花巷子的这座二进院子,便是闻家最小的一间了。
只我阿爹争气,一气儿做到了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虽只管着朝会仪节,却也是个京官。
原先不往来的本家人,前几年我同阿公还在京城时,时不时还要来的,只我阿婆去了后,我阿公脾气不大好,约莫是为着过往,不愿见罢了!
「这些年你同阿公都去了何处?」宋晋开口问道。
他人生得冷淡,旧时我总嫌他没丝人气儿,如今倒更不像个人了。
「从江南到关外,走得挺远。」
这些年我也算是长了些许见识吧!才知虽是太平盛世,可过得不如我的人比比皆是,便少了许多怨怼。
「你本就洒脱!呵!」他低笑了声,不知是夸我还是嘲讽。
罢了!他少时就心思深沉,一般人猜不透的。
2
我想问问他今日为何恰恰好地出现在了朱雀桥上,是知道我同阿公回来,特意去接我们的吗?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日理万机,我们回来这样的小事,自是不在他眼里的,约莫就是恰巧吧?
棠花巷子似比过去更窄了,雨打落的桃花跌在路边,积了厚厚一层粉红。
对啊!若是天气晴好,正该是桃花堆叠如云的季节了。
他阿娘爱摘了桃花蒸过再晒干,冬日里做茶喝的。
「你阿娘还晒桃花茶吗?」我跨过一片水坑,不知为何突问了这样一句。
其实这世上我最不喜的人是他阿娘,真的。
他停了脚步,转身看着我。
「闻声,你就那般容不下她?」
「你怕是说错了吧?是她容不下我。」我低头不愿看他。
是他阿娘容不下我,阿公不得已才带我远行,这一走就是六年。
听闻宋晋订了婚才带我归的家,他不懂的他阿娘都懂,他阿娘太懂了,所以才容不下我。
等我们到时老灰驴就拴在门柱上。
五品京官的门,它怕是进不去了,毕竟我阿爹的新夫人出身世家,最见不得粗俗的东西。
它同我一般,皆再粗俗不过。
不过不要紧,我们只待两日,阿公说要回郊外的庄子住着。
只为求个自在,也不想看我阿爹那张左右为难的脸。
我跟在宋晋后面,进了院门就是照壁,原先那个刻着大大福字的早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刻着四君子的。
院子处处雅致,连一丛草都安置在恰好的位置上。
幼时不知事,他阿娘将我阿娘的菜园子翻新种了花,我跑去问阿爹,种菜不好吗?油菜不是也开花吗?又能榨油吃。
我阿爹摸摸我的额发,说种花风雅好看呀!
等再大些我就懂了,我阿娘死了,我阿爹娶的新妇同我阿娘不一样的。
我阿娘喜欢市井的烟火气,日日想的都是如何能将日子过好。
新妇不一样,她出身世家,嫁我阿爹算是下嫁,她喜欢风雅的物事,所以她嫁进来后,除了我的院子,再找不出一点我阿娘在时的痕迹了。
风雅的人不在乎吃不吃得饱饭,她们似活在天上,餐风饮露,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再看不见旁人。
我阿爹却是个傻的,偏偏要娶个天上的人。
后来我想啊!
我们闻家的傻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怎的都会喜欢住在天上的人儿呢?
明明自己只是个俗人,偏偏还要肖想天人。
阿公已坐在正堂喝茶了,约莫今日是个休沐日,阿爹竟也在家。
宋晋同他阿娘生得十分像,只他阿娘下巴更尖些,一双凤眼水光潋滟,乌发堆叠如云,举手投足间动人心魄。
3
那年我十二岁,阿娘刚去了一年,阿爹同阿公阿婆说要娶新妇。
天极冷,雪下得好大,我趴在炕桌上写字。
阿公问阿爹要娶谁?
阿爹说是他挚友宋嘉的遗孀。
阿公狠狠扇了阿爹一巴掌,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婆被阿爹气得躺了半月下不了炕。
那时我阿娘的贴身丫鬟翠蝶还不曾嫁人,抱着我哭了半宿。
「还是个读书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明明宋家的儿子同我们小姐打小定下了娃娃亲,如今竟要娶未来的亲家母?好不要脸……」
我知阿爹有个挚友在开封府做官,也知我同宋家的儿子打小定了亲。
却不懂翠蝶嘴里说的亲家母之类的是何意。
我阿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我阿婆舍不得儿子,阿公舍不得阿婆。
阿爹终于如愿娶了新妇,我也遇见了宋晋。
他阿娘嫁到我家的第二日,宋晋就被送来了。
我阿爹同他阿爹是同科,他阿爹却年长我阿爹六岁。
听闻两人是在诗会结下的缘分,后来成了挚友。
我阿爹留在了京城,他阿爹外放了。
宋晋的阿爹病故后,他跟着他阿娘回了京城舅家。
听闻他在舅家日子过得艰难,可见世家什么的,只是听着好听。
他阿娘带着他嫁给了我阿爹。
所以第二日他背了小小的包袱出现在我家时,家里除了我,并无人惊讶。
那时他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披着件极寻常的黑斗篷,站在我家院门口,竟比画里的谪仙还好看些。
我再没见过那般好看的人儿,连他阿娘看着我时冷淡的眼神都忘了。
直跑到院门口痴痴地看他。
他咳了一声,蹙着眉头一声不吭。
雪那样白,他看起来也那样冷,可我那时年少,似有用不完的热情和力气。
我不喜他阿娘,却极喜欢他。
我未曾唤过他阿娘一声母亲,可他虽冷淡,却唤我阿爹父亲,对我阿公阿婆极尊敬。
阿爹让我唤他哥哥,我便眯眼唤他宋晋。
他总不愿意应我。
她阿娘真正是个风雅人,每日只知吟诗作画,连一斤米多少文都不知。
等到了春日,便将我家的菜园子翻新了,雇了花匠种上了各样的花儿。
日日愁的是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对着我时只一句话,一个女孩儿整日上蹿下跳像什么样儿?
只我养在阿公阿婆处,她不喜我,也只是说一句罢了!
宋晋在官学读书,每日归了家除了吃饭,就待在屋里不出门。
冬日里天冷,他咳得厉害,他阿娘连一勺枇杷膏都不知给他喝。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长到这般大的,也不知我阿爹看中了她阿娘什么。
约莫是生得好看吧?她阿娘比我阿爹还年长五岁,可看着就二十出头。
阿婆让他阿娘管家,他阿娘竟吓得白了脸,说什么钱财污秽,她不沾染。
我阿婆被气笑了。
真正是天上的仙人,闻不得铜臭。
可怎的吃喝时没想过米面还是用铜子儿买来的呢?
晚上睡觉时,阿婆坐在炕沿儿上同我说:「声声,宋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遇上这样一个阿娘,命极苦。」
「不过我观他极聪慧,又能吃苦,日后定然有大出息,你便待他好些,日后也是你的依仗。」
「你阿爹如今一脑门都是那新妇人,待阿公和阿婆去了,谁人给你撑腰?」
我眼里储着泪,不愿意听阿婆说他们去的话。
那时我多傻,想着若是阿公阿婆真要去了,也带上我吧!没了他们,这世上就真只余下我了。
阿婆的身体本不好,经了我阿爹娶新妇的事儿,便更不好了。
阿婆将我带在身边,学着理家管账。
或许闻家人确实有些做生意的天赋在的吧?等我阿婆去了时,我已能将家里管得妥妥帖帖了。
第三年我阿爹又多了个小闺女满满,宋晋他阿娘却越发地娇弱起来了。
4
我家在郊外有座千顷土地的庄子,是我阿公给我阿婆置办下的。
阿婆在时同阿公说了,日后那庄子是我的陪嫁。
一家子都指着我阿爹的俸禄过日子,原先还罢了!
待我家满满出生后,大夫说什么夫人伤了身子,要好好将养之类的。
宋晋她阿娘带来的魏嬷嬷同贴身丫鬟文秀日日都要列个吃食单子出来。
只食材样样金贵,家里已捉襟见肘,我去问阿爹该如何,阿爹只说俸禄都给家里了,怎的还同他要钱?
我猜宋晋他阿娘是知道掌家的难处的,才推脱了。
明日他阿娘的人参还不知道在哪里,她又不愿给满满哺乳,还得寻个奶娘,寻奶娘的银钱在哪里都还不知晓。
若不是阿公拿出私房银子来,家里连烧炭的钱也没了。
我小小年纪,已熬青了眼圈,睡不着觉了。
我披着斗篷去寻宋晋,他还在读书,屋里连火盆都没点。
我寻了炭点上,又摸了摸炕,还好炕是热的。
他压着嗓子一边咳一边拦我,不叫我点炭。
「你省出的这点有何用?家里差的是这一星半点吗?」
他默了默,又垂着纤长的睫毛翻书去了。
我趴在桌上瞅着他,烛火昏黄,在他鼻梁两侧打出了深深的阴影,显得越发笔挺冷漠。
他唇色本就淡,天一冷,又起了皮,也不像其他少年,脸颊还有肉,只他,下颌骨分明。
「宋晋,你这些年是如何过的?」其实我想问他,有这样一个阿娘,该是很累的吧?
「就那样过吧!」他掀起薄薄的眼皮看我。
「唉!也是苦了你了,来了我家也不曾过上好日子。你阿娘怎的就瞧上我阿爹了呢?我阿公虽出身商贾之家,却没学到一分赚钱的本事,一心只求洒脱快意,我阿爹约莫自幼只会读书,不知世事艰难的道理。」
「我阿婆同我阿娘在时,家里日子还过得去。」
「她们一去,你阿娘又是天上的仙女儿,听见银子都要犯恶心,可日日要吃好的,穿好的,我去哪里生银子去?」
「我好生累啊!不知何时才能长大,你何时才能娶妻,待你娶了妻,我便将这管家的大权交给她。唉!」
我叹了口气。
他本就话少,听我这般说,更不愿意开口了。
我看桌上的枇杷膏,只余下两三勺了,明日连枇杷膏都要买不起了。
可他蹙着眉头抿着嘴,喉结上下滚动着,明明是忍着咳嗽的模样。
我挖了一勺枇杷膏,用热水冲来,放到他眼前。
「喝了吧!喝了就能好些了。」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最后终于端起水杯喝了两口。
「我一定能考中的!」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笑着点点头,阿公说他在读书一道上极有天赋,过目不忘也就罢了,还能吃苦,十三岁就过了府试,若不是他阿爹病故给耽误了,早都该考中了。
他有状元之才,我自是信他的。
「你便好好读书,也别想着节省这一星半点的炭了,咱家还有三个大人,钱的事儿该由他们想法子,我们还小,只管喜欢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所以第二日他阿娘只能喝一碗鸡汤,满满也没有了奶娘。
魏嬷嬷寻来质问我,我摊手说自己才十五,去哪里寻银子买人参雇奶娘去?
这家我是管不了了,叫夫人自管吧!
下响文秀捏着两张银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在了我面前。
二百两,魏嬷嬷列的单子上的一根三十年的人参怕都不够买的。
夜间阿爹下职归了家,吃完饭来了我院里。
我正拨算盘呢!
阿爹问我为何要使夫人的嫁妆银子?他一月的俸禄有那许多,怎的连个家也养不起?那银子都去了何处?
是质问的语气。
呵!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果然不假啊!
「父亲既来质问我,我也有话说,你满京城去打听打听,谁家让未出嫁的女孩儿掌家?你都娶了新妇,家里的事儿就该交给她。你又不舍她,又不信我,不如纳一房能管家的妾室来吧!」
「你那新妇金贵,吃的用的皆要好的,别说你那点俸禄,我阿公的私房银都填补了也不够。」
我将账本推过去,连阿爹都不愿意再叫了。
我低头不愿再吭声,打定了主意,日后只过自己的,家里的事儿再也不管了。
第二日我同阿公便去了城外的庄子。
庄子产粮,从前阿婆都将粮食卖了,换作银钱,存在了票号,是给我阿公养老的。
阿公问我为何不将银子取出来花用,宁愿离了家都不取出来。
「阿公,你能养他们到何时?家里是什么样的底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既嫁到了我家,就该下凡了,即便要惯着,那也是父亲的事儿,凭什么叫你养着?」
我坐在檐下用小火炉给阿公温酒,眼底蓄着泪,却不愿意掉下来。
5
我阿爹同宋晋阿娘那样自私的大人,要来何用?
一心只顾着自己,从不为孩儿考虑半分。
凭什么他们就活得那样洒脱自在?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儿,就要处处忍让服从他们?
我不服。
阿公摸着我的发顶,说我们声声极聪慧,不管去到哪儿,日后都能将日子过好的。
谁知道日后呢?日后那样玄幻又难琢磨,我只信眼前。
我过得挺自在的,只阿公长吁短叹,我问他为何。
他竟是放心不下宋晋,说他明岁二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若是因为生了病或者别的事儿耽搁了,岂不可惜?
我忽想起他坐在桌前翻书的模样,冰冷寂寞得让人心疼。
我不愿回,阿公说他去将人接过来。
黄昏时阿公一人坐着马车回来了,天上撒着盐粒子般的雪。
饭已做好了,我帮阿公脱了大裘,问他人呢?
阿公摇了摇头,只说病了。
竟是病了。
「你阿爹请了大夫,约莫是晚上受了凉,烧得糊里糊涂的。」
阿公叹气说道。
「他们这些时日如何过的?谁管着家呢?」
「你阿爹糊涂,将那文秀纳了,如今她管着家呢!」
我眼皮跳了跳,我当时说的气话,不想阿爹真那样做了。
宋晋他阿娘竟也能同意吗?
他阿娘同我阿爹,真正是奇葩里开出的两朵花儿。
「她会管家吗?眼高手低说的可不就是她?过不了几日,将那嫁妆花用完,闻家怕是要饿死人了。」
「魏家虽说是世家,这许多年都不曾出过一个有能耐的儿郎了,都是一帮子坐吃山空的主儿。」
「如今的陛下又极不喜世家,出头之日都无。」
「只听着好,如今也是个空架子了,否则即使守了寡,你阿爹要娶魏家嫡女,也是高攀不上的。」
「宋家这边早没了人,要不也不会让你阿爹那新妇带着宋晋再嫁。」
「她那嫁妆怕也不剩多少了。」
阿公摸着胡子,叹了又叹。
「阿公,明日我们便回吧!」
谁也不为,只为了那刚产下的小小孩儿,还有说他一定考得中的宋晋。
归了家,我去看宋晋。
他烧得两颊通红,仍靠着枕头坐在炕上看书。
桌上放着一碗药,早就凉透了,屋里火盆也没生。
家里统共六个下人,他阿娘占着一个,我阿爹占着一个。
一个花匠,一个厨子,一个洒扫采买的,一个是跟着我阿公的老仆。
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无,说起来他也是官家少爷。
「你将书放一放吧!都生了病还不能缓一日吗?」
我将他手里的书抽走,寻了炭生了火盆,将药放在炉子上热了端给他。
他接过喝了,眼也不眨地瞅着我。
「瞅什么?莫非觉得我好看?」
「家里这般的日子,你怎的还白白胖胖?」他歪着头问道,样子竟有些稚气。
「我只是脸圆罢了!听过婴儿肥吗?只是脸圆。」
即便是白胖,那也是我阿娘在时给我养出来的,底子好。
他弯着嘴角,低声笑了。
「你该多笑笑,这样看起来有人味儿些。」
他听了我的话,嘴角立时拉平了,没意思。
「你说立了春我若是将你阿娘种的花都给铲了种上菜,她会怎样?」
我试探着问道,毕竟日子艰难,吃饭要紧啊!
他垂着眼看我,眼里星光点点,带着些许笑意。
「约莫会同你拼命吧!」
「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还有魏嬷嬷同文秀帮她,我是打不过的。」我扶着下巴叹气。
「闻声,你讨厌我母亲吗?」
「不喜欢,毕竟她那样的年纪还要弄出一副娇弱的少女模样来,即便她生得好看,我也喜欢不起来。」
天下喜欢后娘的有几个?更何况是他阿娘那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儿的后娘?
又自私又造作,很是惹人厌。
我偷偷瞥了眼宋晋,我这样说已经算是很委婉了。
「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讲吗?」他低声问道。
我默默点了点头,骗他的话我确实讲不出。
「快躺下吧!喝了药睡一觉便好了。」我走过去将枕头放平,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又扶着他躺下了。
他闭上眼,眼下一片青黑,也是没睡好的模样。
6
我阿婆还在时,我并不管家里的事儿。
自幼听我阿公讲侠客英雄,闲时给阿公温酒,自己也偷偷喝一杯。
坐在炕上读些杂书,写写字,跟着阿婆制衣做鞋。
阿公打一套拳,虽叫不出名字,我也跟着。
宋晋上了一年学便不去了,阿公偷偷同我说约莫是夫子没什么能教他的了。
他日日在院里待着,只一个好友陈荣遣了小厮来寻他,他才出一趟门。
我长到这般大,也没个兄弟姐妹,他虽冷淡,却不惹人生厌。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他坐在檐下读书,我蹲在他旁边瞅着,他也不理会我。
有时他写字,我立在一旁,看他的一笔行书,真正行云流水,气度不凡。
再看馆格体,又严谨方正。
他心情好时会画画儿,多是山水。
我有许多话同他说,自己闯的祸、读的书、吃过的好吃的,总能说个不停,他虽不搭话,却从不曾打断过,总之凑合凑合也算个极好的听众吧!
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我已及笄,若是定下了亲事,十六便能嫁人了。
他若是考中了,也该娶妻了。
从他阿娘进了我家的门,我第一次专门去寻她。
我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她进了我家的门后阿婆从未让她立过规矩,也不曾让她日日问安。
阿婆去了,阿公提她都不愿,一顿饭都不曾一起用过。
我跟在阿公身边,虽魏嬷嬷时不时地要挑刺,可她们自己腰杆子不硬挺,也不敢强求我日日去问安。
我便装着傻,也就罢了!
估计她也不大愿意见我。
身后跟着我给满满寻的奶娘,我厌她,可那小小的孩儿红彤彤一团,睁眼要哭,闭眼也要哭,她听不得孩儿哭声,自生下满满,不知有没有正眼瞧过。
我听满满饿得哭,魏嬷嬷轻声细语地劝她给孩儿喂奶。
她只一句话,要么寻个奶娘,要么喂牛乳,她听不得孩儿哭,吵得她头疼。
喂了奶她的乳儿会下垂,该不好看了。
就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还给旁人当阿娘。她有什么资格呢?
我进去时屋里闷热,脱了斗篷也要流汗。
她头上戴着镶红宝石的抹额,披散着头发侧躺着,魏嬷嬷正给她揉腿呢!
即便又生下了一个孩儿,她的身子也没甚变化,依旧纤秾合度。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厌弃地垂下了。
我真是不知为何,自她进了门,我虽不曾唤过她一声母亲,但也没寻过她一次不痛快。
有时讨厌一个人,约莫真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吧?
比如我同她,面子情都不用做。
7
我行了礼,叫了声夫人,也不等她答我,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桌上摆的一盆兰花,竟还打着花苞儿。
只这一盆不知多少钱。
「我今日来是有话说的,既如今我掌着家,这家里的日常用度也该有个说法,毕竟一家子人,不能可着一个人花,其他人皆饿着肚子。」
我慢悠悠说道。
「你这是何意?」她不曾讲话,魏嬷嬷却急了。一把年纪了,怎的还没学会稳重呢?
「敬你年长我才唤你一声嬷嬷,我如今还是闻家的大姑娘,烦请嬷嬷日后唤我一声大姑娘,唤姑娘也是成的。」
「我的意思挺简单,就是日后除了定例花销,多出来的皆自己掏。」
「我阿爹一个月才多少俸禄,想必夫人比我清楚。」
「他欢喜你,想惯着你那是他的事儿,可他除了你,还有三个孩儿要养,为了你的一件衣裙、一支簪子,叫我们饿肚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来回滚动了,过了半刻慢悠悠地坐了起来,魏嬷嬷拿了靠枕给她垫上,她将头发理了理,理发时也翘着兰花指,我被她的样子生生逼出了一个激灵来。
「好没家教的东西,我是何人?能轮得到你来管?」她说话时语气刻薄,可声音依旧低柔。
「您既知道自己是谁,还整日作给谁看?我的家教如何就不劳您过问了。」
「既嫁到了闻家,闻家也没有矿,我阿爹也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豪富,您自个儿有钱就去花,没钱就忍着,若是实在忍不了,就将这家管了去。」
「您日后想怎么过,怎么花就是您的事了。」
我忍着怒气出了门,看着灰蒙蒙的天,忽觉得比起宋晋我还更好些吧?
我阿娘还在时,将她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我。
我夏日的衣裙、冬日的棉鞋,样样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她生我时伤了身子,一直没能再怀上,却从不曾怨怼过,时时都面带笑意,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宋晋他阿娘,不知曾不曾叮嘱过儿子冬日里要添衣?
既是这样的人,看着都能将人的肺给气炸了,为何又要生个孩儿呢?
我想知道宋晋他阿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可他从不曾提过。
只一次,我帮他取衣服,柜里的包袱散了,露出了里面的牌位,他小小的包裹里,原来是背着他阿爹的。
他背着他阿爹的牌位跟着他阿娘嫁到了旁人家,却不能将他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时时祭拜。
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他日日冷着脸,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他从不曾自苦过,也从不曾埋怨过,他还不曾及冠,还是个少年郎君,能做到这样,就已经是大不易了。
8
第二日一早阿公带着宋晋出了门,宋晋身上来来去去只那件黑色的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已短了半截,脚上还是一双旧棉鞋。
天上飘飘扬扬下着大雪,我带着厨子出了家门。
家里只一辆马车,父亲每日上朝要用,今日我特意同父亲的小厮讲了,他将父亲送到便归了家。
今年雪特别多,几乎日日都下,北边怕是要闹灾,家里得多多囤些米面,免得到时涨了价饿肚子。
家里有个菜窖,秋日末藏了些萝卜白崧倭瓜之类。
家里厨子又做了腊肉灌肠,还做了许多咸菜。
阿公给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我们先去了趟粮油铺子,又买了些鸡鸭鱼肉同各种干货。
又去了一趟鞋铺。
待归家时已快晌午了,厨子去巷口要了数担柴火,如此即便米面要涨价,家中也能支撑些日子了。
我将新买的蓝色素缎铺在榻上,炕上放的是阿婆在世时给我的几块貂皮,叫我出嫁时当嫁妆用的。
我不大会绣花,可制衣做鞋缝袜还行。
做件大裘并不十分费事儿,可要将几块碎皮子拼凑起来并不易,从晌午到黄昏,还不曾做出个模样来。
晚饭时阿公同宋晋归了家,他们在外头喝了酒,阿公只喝了碗粥就歇息去了。
宋晋脸上虽不显,可看他眼底微微带着笑意,定然是有好事儿的。
我问他今日同阿公出门办了何事?
他微微摇头,扬了扬嘴角。
「是件好事儿,只暂时不能同你说。待会试后你便知晓了。」
不知是冻的还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声音里也带了些欢喜。
「既是好事儿,我不知晓也成。不过有件事儿我得同你说一说,昨日我寻了你阿娘,叫她日后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使银子去买。」
「你知我阿爹的差事,虽不是苦差,可也捞不着多少油水,就那点俸禄,养家糊口已然很难了,若是再无节制地花下去,咱家就该饿死人了。」我低声同他说道,偷偷看他脸色。
「是,你说得对,如她那般过日子,迟早是要饿死的,我知你意的,既是你管家,你便按自己想的做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得极诚恳。
眼底却一片苦涩。
「宋晋,我不喜你阿娘不是因为她带着你嫁进了我家,缘由我已同你说过了。」
「你既进了我家,同我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你切莫多想,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其余有我。」
「我定然不叫你同满满饿着冻着,等你日后做了大官,给我做个靠山就是了。」
他看着我,眼底晦涩难懂,久久不曾开口,我歪头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
「宋晋,真的,你不要多想,万事有我,如今你只需好好读书就是了。」
我怕他不信,又拍着胸脯保证道。
他忽地就笑了,又点了点头。
「看把你能的。」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笑时,春花秋月亦不及他半分好看。
10
一件大裘我缝了五日才得,晚饭后送去给他,他约是看书看乏了,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刻章呢!
他除了读书,就这一个爱好,刻章是要好石料的,可我家如今的日子,买不起好的。
我将大裘并靴子放在炕上,叫他去试。
他将手上的灰擦了,站在炕前有些不知所措。
我将大裘披在他肩头,蹲在他跟前看,长短刚刚好,心里有些得意,我还是有些做贤妻良母潜质的嘛!
家也当得,衣也制得。
「刚刚好,日后你出门便不怕冷了。」
我得意地瞅着他。
又去拿炕上的靴子,叫他坐下试一试。
他半天也不动,我推他,他才坐在炕沿上去试靴子。
「大小合适吗?暖不暖和?你起来走几步试一试。」
我将他拉起来。
「闻声,家里日子艰难,你……」
「是不怎么宽裕,可也不至于给你制不起一件衣服买不起一双靴子,快走几步。」
他蹙眉将大裘的带子系了,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看我。
烛光昏暗,只是一件极普通的大裘,可穿在他的身上又说不出地好看。
清冷孤傲的眉眼间,如今多了些许人气,不那样遥不可及。
他如今越发像个人了。
确实如我所想,北边闹了雪灾,京城里的粮价一日一个样,除了阿爹,其余人无事也不再出门。
连宋晋他阿娘的院子也沉寂了下来。
满满极乖,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不哭不闹,醒着时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旁人,开心时便咧着没牙的嘴笑。
我极喜欢她,她阿娘嫌她吵,我不知这样乖的孩儿怎么吵着了她,只在我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叫奶娘同满满住着。
冬日无事,我寻了碎布头给满满缝了一个极丑的娃娃。
奶娘手巧,又给她缝了一顶小老虎的帽子来。
我无聊时便将阿公的各种游记拿来读,满满如今养得白白胖胖,胳膊腿莲藕般。
她才五十多天,我趴在炕头读书,她在我旁边躺着,听一会睡一会,醒了换了尿布吃饱肚子,就用圆溜溜的眼瞅我。
世上的孩儿再没她这般乖的了。
阿爹还时不时来瞧她一眼,她阿娘却连一次都不曾来过。
只魏嬷嬷偶尔来,叫奶娘将她抱过去,不一会儿又抱回来了。
二月时我同阿公送宋晋进了考场。
他并不曾辜负自己,如愿考了个状元郎。
正是杏花吹满头的时节,我抱着满满同阿公一道儿去看他打马游街。
白马红衫,他还是我初见时清俊又冷淡的模样。
不论多少娇俏女郎扔了帕子过去,他连瞥都不曾瞥一眼。
状元一般任翰林院修撰,或著作郎、秘书郎,或掌修国史,或做天子侍讲。
可宋晋与旁人不同,都察院左都御史亲求了陛下,陛下竟也应了,宋晋在都察院做了个七品的经历。
彼时的左都御史吴老大人已年近七旬,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
吴老大人有铁面总宪之称,宋晋跟着他,忙得脚不沾地,时不时地便不能归家,四五日见不着面是常事儿。
他的月俸换成钱不足四贯,第一月发了俸禄,他将四贯钱放在桌上,又去看在炕上翻滚着咿咿呀呀叫嚷的满满。
许久后看着我,同我说道:「这钱不要花用,给你攒嫁妆。」
我胸口发胀,看着桌上的四贯钱,忽觉重得拿不起来。
11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岁,要指着我阿爹同他阿娘给他攒彩礼,那怕是万万不能了。
他竟将钱全给了我,要我攒嫁妆,你说他傻是不傻?
我寻出了个靛蓝的荷包,装了些碎银子并铜子儿给他挂上。
「你如今做了官,也要应酬的,自没有时时吃旁人的,你却连一顿也不请的道理吧!我的嫁妆早就攒好了,这钱便做家用吧!」
如今家用也用不着他的,这钱便攒着给他娶妻用。
他阿娘出门走动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了,只要有人送了帖子,她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阿公同我说:「你道人家傻,其实人家精明着呢!宋晋在各家夫人小姐眼里是极吃香的,她这个亲娘不抖起来,还要等到何时?」
「他如今有了官身,也已及冠,前途又不可限量。」
「如今只差娶妻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一夜未合眼,胸口憋闷得难受。
六月杜鹃开得正好,满满快八个月了,扶着炕沿站得极稳当。
嘴里来来回回只一个姐字。
她已断了奶,吃米糊果泥蛋羹,我将奶娘留下了,只管照顾她。
他阿娘使了魏嬷嬷来,说要管家,当家主母管家,自是名正言顺的。
我将管家权交了出去,问魏嬷嬷要不要将满满接过去,她只一句「夫人没提」便将我打发了。
阿公想去庄子上,我便带着阿公满满同奶娘去了。
我幼时跟着阿娘种菜,只觉得这世上最不会辜负人的就是土地,只要你用心,它自会给你回报。
庄子上养着鸡鸭,满满日日都要去看,奶娘抱她都抱不住,若是会跑,她早自己追过去了。
待了约十天时,宋晋来了。
他来时恰是黄昏,天边一抹余晖,我在院里摇着扇子发呆。
他只一身单薄的白袍,眉目间多了坚毅冷漠。
「闻声。」他唤我。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时间忘了应他。
他就立在我眼前垂眼看我,不知为何,我竟觉心虚,不敢正眼瞧他。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同一人滚在了一处。
火红的嫁衣,耸动的肩峰,摇摇欲坠的汗珠,还有他长长的殷红的眼尾。
醒来时脖颈处全是黏腻的汗珠,我用手轻轻一抹,便湿了手心。
呵!
「闻声?」他又喊道。
「啊,你怎的来了?」
「我饿了,还有饭吗?」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厨房去了。
不知自己为何会做那样一场梦,可他恰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
我们在庄子上住到了年底,他偶尔来,我躲着他,正经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过了年我便十七了,该避嫌才是。
阿公带我们归了家,说过完年他便要多走动走动,该给我定下门亲事了。
这事儿交给谁他都不放心。
我心里空落落的,可哪家的姑娘不嫁人呢?
家里并没什么变化,我抱着满满去寻她阿娘。
她竟盘腿坐在炕上,有模有样地拨算盘珠子呢!
真是叫我开了天大的眼界,听见银子都觉污了耳朵的世家贵女,也有这样一日啊?
听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才几日,她竟就改了吗?
她从不用正眼瞧我。
我将满满放在炕上,她已会走了,又站起来扑进我怀里,一双大眼瞧瞧她阿娘,又抬头看我,唤我阿姐。
「如今你既掌了家,满满我便送回来了。」
本没有妹妹养在姐姐院里的道理,我终是要离开的,她该学着同她阿娘亲近,至于日后要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全看她阿娘如何教养吧!
她看了眼满满,伸出纤纤玉手召唤道:
「满满,到阿娘处来。」
脸上竟带着笑,我仔细看她,她似变了,又似没变。
哪里变了哪里没变又说不分明。
12
可有一点到何时都不会变,满满是她生的。
「满满,去寻你阿娘。」我将靠在怀里的小小孩儿轻轻推过去。
她阿娘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满满抱了过去。
我想至此,我同她不会再有更多的瓜葛。
「听闻你阿公要给你寻个人家。」
「此事便不劳夫人费心了。」
我生硬地说道,心里极不舒服,为着她那不声不响却轻蔑的表情。
「呵!如此甚好,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后娘苛待你!」
我同她已无话可说,苛待有许多种,并不是日日打骂才算的。
我欲转身离开,她又开了口:
「晋儿的月俸都给你了?」
我脊背一僵。
「你拿他的月俸可合适?」
「日后自不会了。」
我出了门,门内是满满喊着阿姐的哭喊声。
门外好大一场雪,有些清冷凄楚。
我平日给阿公温酒,偷偷摸摸喝两口也是有的,只这日,我醉了酒。
坐在檐下也不觉冷,入世出世,也不过一瞬罢了!
万事莫强求,强求不是错就是伤,又何必?
一切都如我那夜的一场梦,荒唐短暂,过去便过去了吧!
不必过多回味,谁不曾春心萌动?谁又不曾伤神忧虑?
因为还年少,便格外珍重些罢了!
阿公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问我好端端为何哭了?
我伸手一摸,真是泪啊!
我竟哭了吗?只我还不自知。
「阿公,日后莫要给我说亲事了,再等一等可好?」我看着阿公,风雪迷了眼般,阿公只黑漆漆一团。
「你心里有人了?」
「阿公,书里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这世上最欢喜的事儿,为何我一点都不欢喜呢?」
「可是宋晋?」阿公摸摸我的发顶。
12
只听见阿公长长的一声叹息。
「声声啊!你可知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事儿?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已蒙难了,陛下最厌恶什么?」
「以兄妹之名行夫妻之事,你若想同宋晋在一处,他的仕途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宪荣帝姬的母亲以再嫁之身进了皇宫做了贵妃,宪荣便是她与前夫的女儿,后来又带进了宫中,她自幼同先帝一处长大。
当今陛下乃皇后嫡子,出生后就封了太子,后宪荣为先帝产下二皇子,虽无名无分,却深得帝心,先帝一直想废太子。
若不是吴老大人,陛下怕早成一捧黄土了。
当年的庸城之乱,皆因先帝与宪荣帝姬的一段情缘而起。
陛下虽不说,可如何能不厌?
「阿公,等过完了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啊?」
「不过是杯中酒一盅,倒了也罢。声声还有数不尽的星辰要去赏。阿公陪你去又何妨?」
这只是一场不知何时而来,却只能注定各奔东西的单相思。
既是注定的,又何苦自伤自恼?
女子莫非只这样一个归途吗?
嫁一个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或者嫁一个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若真是这样的一场宿命,我不服。
叫我如何去服?
我不能喜欢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也绝不能嫁一个不喜欢的人。
说不上为什么,约莫是这日喝多了的缘故吧?
阿公说得对,我还有万千星辰不曾见识过。
自这一日后,我忽觉自己长大了。
原来长大的代价,只需要一场还不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单相思啊!
杏子青时,阿公说不若去一趟江南,趁着他身体还硬朗。
我早就收拾好了包裹,也收拾好了情绪。
走时宋晋并不在京城,阿爹听闻我同阿公要出去看看,先时有些惊讶!
后来又张罗着雇马车,阿公只摇头说他读书读傻了。
我同阿公沿着运河一路南下,走的那日,恰巧也是烟雨朦胧。
约莫是因为雨,也约莫是因为风的缘故,我觉得惆怅,站在船头淋了一整日的雨,待这一日过去了,闻声就是一个新的闻声了。
又一年,我同阿公去了关外的草原,我才发觉,那里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天地宽阔,民风淳朴亦彪悍,即便生为女子,也能同男子一样。
想做什么亦都做得。
我学会了骑马射箭,吃羊肉喝奶酒也不觉得腥膻。
我给自己寻了个营生,用阿婆留给阿公的银子开了间马场。
我说定然将阿公的养老银子给赚回来,阿公捋着胡须不说话。
我养最好的马,从关外贩卖到关内,不足两年,我便将阿公的养老银子攒回来了。
13
少年的时光,似就那样呼啸而过,我已长成一个二十一岁的老姑娘,整日东奔西跑,也似早已将过往都忘了。
庆幸的是,我暂还不必背负那一生的纸短情长。
初秋的风,仲夏的夜……
每样儿物事似都承载着太多的少女情怀,可关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红稀香少,绿肥红瘦。
让人生不出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
牵手情深暖,与之共流年。
我心已沉,再无这样那样的期盼。
阿公身体硬朗,无事时每日能骑半个时辰的马,一人能吃得一斤的鲜羊肉。
我心甚慰,盼着阿公还能活许多许多年。
时世对女子苛刻,有几人能同我一般活得肆意洒脱?
只我阿公,开朗豁达,将女子无才便是德,本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作笑话。
我今生之幸,两分来自阿娘,七分来自阿公。
剩下一分,便是某个人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无人爱你时,你也只管咬牙往前走,等你走得够远时,该来的总会来。
阿公从不刻意回避宋晋,他同吴老大人是至交,偶通书信,吴老大人对陛下来说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
吴老大人是宋晋的老师,宋晋是幼徒,在吴老大人心中,他和旁人自是不同的。
听闻宋晋之清廉公正,更胜吴老大人三分。
陛下甚爱他才同他为人。
又一年,阿公同我说吴老大人身体不好了,已称病辞官,告老还乡了。
宋晋已做了二品的左都御史,大魏史上怕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旁的人打马也不及。
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具体如何,我们都不知。
只阿公要去见见吴老大人,年逾古稀,已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纪。
吴老大人老家章丘,阿公一人随性自在惯了,万事看得皆开,只于吴老大人一事上,似极伤神。
我同阿公到章丘时,吴老大人已卧床不起了。
阿公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待出门来时,眉眼间伤痛不已。
我想安慰,却寻不出合适的言语来。
岁月厚重,不知他们是如何相遇,又如何成了一生挚友,虽不能常常见面,却是知己难求。
岁月又如此瘦弱,一眨眼,属于他们的繁华就要落幕。
叫人如何不悲不叹?
一声保重,已然太过浅薄。
旁人总说要将生死看淡些,我猜,说这话的人,是从不曾经历过生死别离。
阿公同我说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看不开生死,算是白活了。
我同他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是这样的。
向生怕死,同年岁有何关系?
阿公留在了章丘,我回了关外,我知阿公,他要看着吴老大人入土为安才能放心。
我还未曾将马场的生意安排妥当,阿公定然不会再回关外了,落叶归根,他是要同我阿婆葬在一处的。
待我再见阿公时,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头老灰驴,只驮着他东游西荡。
日日一根胡萝卜,我同阿公说它前世定然是只兔子精。
阿公待它的好,超过了待我,让我心生惆怅。
我们慢悠悠往京城走。
阿公说吴老大人下葬时,陛下亲至,泪流不止。
宋晋也来了,他还同往日一般,冷淡淡一个人,可不知为何,让阿公觉得心疼难忍。
约莫是他看起来太冷肃寂寥吧?
旁人还会哭,可他什么也不会。
14
我进门同阿爹和他阿娘问安,阿爹已然老了许多,鬓角生了白发,只他阿娘,今岁还如昨昔。
阿爹亲将我扶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讲,或是讲不出吧?毕竟我们已然生疏。
阿公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圆嘟嘟肉乎乎,同满满幼时一个模样。
他是我阿爹的幼子,也是我阿爹唯一的男孩儿,他阿娘就是文秀,生他时难产去了,如今他养在正房,算是嫡子。
嫡不嫡有什么紧要?他是闻家唯一的儿子,日后闻家都是他的。
宋晋如今官居二品,阿爹还在礼部不曾挪动,他这样的脾性,估摸着就要这样做到致仕了。
他看宋晋的眼神,似带着些许畏惧。
「阿公!」宋晋端端正正对着阿公行礼。
阿公便让他同我坐下。
「云廷好些时日不曾来了。」阿爹小心地说了一句,又去偷瞧旁边的人。
云廷是宋晋及冠时,我阿公给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务有多繁忙?忙得连你母亲都不及见一面?」
他阿娘幽幽开了口,声音如旧日般婉转动听。
她似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我真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冷眼瞧着。
他微微垂颈,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看来并不曾那般忙,不知母亲哪里招了你的嫌,见你一面都这般难?」她捏着帕子点点眼角,我一时没看出那眼泪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如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都午时了,家里不吃饭吗?」若不是阿公打断,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她生下了一个二品大员的儿子来,有了给她撑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矫情,更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曾见到满满,问阿公,阿公说她阿娘将她送进了宫里,做了五公主的伴读。
她今年才七岁,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宫里那样的地方,要想过得畅快,不知有多难。
我想见见她,却不知能不能见得着?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边时,她嘴里还只会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没变,又似变了,家里下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可宋晋他阿娘面子情都不愿做,屋里薄薄一层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过了。
我一时没了住下来的兴致,只一晚也不愿住了。
我去寻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过了,看着还齐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说许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栈。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既无人问,更无人拦。
早就这样了,没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没人在乎我了。
他们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伤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暖融融洒下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好时节,京城又与旁处不同,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就是孟元老笔下的盛京。
15
许久不曾见识,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离开又归来,却像个远客。
只宋晋却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定然会出来。
他提过我肩头的包袱,一句话也无,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是说不出的冷肃。
他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却只是座一进院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正门紧锁,只留个角门,我立在门口不愿进,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牵扯。
他回头看我。
「回家了。」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委屈,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么关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我依旧站着不动,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闻声了。
他却不声不响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来并不曾使多大力气,可终究是将我拽进了院子。
或许我心底是愿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长什么模样,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朝南并排的五间屋子,西边三间。
只占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来还宽敞些。
院角种些零碎的花草,屋后一棵极大的核桃树。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方质朴的小院儿里,竟住着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大人呢?
约莫听见了脚步声,西边的厨房里出来了两个老仆,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头发,脸上是沟壑般的皱纹。
「大人同大姑娘回来了?可吃过饭了?」他们并不曾问过我是谁。
我思来想去,实不知在何处见过他们,他们是从何处识得我的?
「阿婶做两碗素面来吧!」他吩咐完,便带我进了正屋。
里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婶是谁?为何识得我?」我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便不那般湿冷了。
他并不答我的话,慢悠悠地倒了两盏茶,又慢悠悠地将一盏喝了。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既要走,不能等我回来吗?」
「你知我脾性,一时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旧茶,喝起来涩口,茶汤也太浓了些。
他是无钱买茶吗?家里看起来并无几个下人,只俸禄也不该将日子过成这样的。
我心底是不愿见他过得太好,却也不愿见他过得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旧袍,粗茶碗里苦涩的旧茶,同他真的一点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时便是这样的。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过的?」
他看着我,十分慎重认真的模样。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同心思,为官数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出去逛一逛,明日还得去郊外的庄子住一阵子,等闲时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闲时?何时能等到你闲?」他问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16
对着他,我可能日日都不得闲。
可我不能这样同他说,毕竟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做错。
「不说我了,说说你。」我笑着岔开了话题。
「我的日子乏味,日日重复,今日同昨日,明日又同今日,怕讲出来你不爱听。毕竟你爱热闹。」他看着我,笑了笑。
他不爱笑,笑时也只是扯一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说说你的未婚妻吧!你怕不知,你定亲这事儿,都传到关外去了。样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只关于那女娘的身世,总没个正经说法。」
有说是公主的,有说是世家嫡女的。
以他的年岁,能做到二品大员的极少,不曾娶妻的也极少。
他一人占着这两样极少,旁人对他自是极好奇的。
关于他的婚事,阿公曾问过吴老大人,老大人来信中却一字未提。
「我很早就同她有了婚约,只是耽搁了,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又笑着摇摇头,这会却是真的笑了。
我想问他这个很早到底有多早?我竟是一点都不知晓。
总归是有些怅然的吧!
「闻声,你住在家里不成吗?」
我摇摇头,不是不成,只是不合适。
「我在关外有个马场,养的都是顶顶好的战马,你骑马吗?若是骑,我便想法儿给你弄一匹过来。只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我自己虽养马,但都只是从关外卖到关内,又有专门的马贩子将马分类卖到各处,一匹马从关外到京城,自是难的。
「千里路途,太难了。」他摇摇头。
「是不简单,总归是有法子的。」
「你有喜欢的马吗?怎的不见带回来呢?」
「我迟早要回去的,它自是在关外等我回去的呀!」
我将那涩口的茶又喝了一口。
不一时,有个小厮模样、脸十分方正、个子也不高的少年端了面放在了桌上。
他虽一张方脸,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一双眼睛虽小,可看起来极机灵。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口牙又白又齐。
「姑娘,我家大爷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的,你可千万莫再提走的事儿了。屋子早让吴婶子给你收拾出来了,被褥都是晒了又晒的……」
「白石,哪来那许多话?还不快快出去?」他板着脸呵斥道。
他虽不爱笑,可也甚少对着旁人用这般语气说话。
「我家大爷就是不大会说话,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走。」
他又补了一句,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看着宋晋,有些不知所措,白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真盼着我回来?为何?
「宋晋,莫非你家也缺个管家的?」我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慢悠悠吃起了面。
虽真的只是一碗素得不能再素的面,味儿却极好,是我吃过的所有面里最好吃的。
我确实没吃饱,一碗面下了肚,肚里才舒服了。
「吴婶子做的面忒好吃了。」
我由衷赞道。
「她会做的吃食还多的是,你若留下来,想吃什么,她定然日日都换着花样做给你。」
他放下筷子,碗里还剩着半碗面,看着我的模样认真极了。
「你今日好生奇怪,为何非让我留下来?」
17
他默了默,眼神闪躲,不愿看我。
「宋晋,你我如今年纪都大了,又不是亲兄妹,你已然定下了亲事,旁人会说闲话的。」
「且不说旁人说不说闲话,只你阿娘,你知道我同她合不来。」
「我如今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实不愿意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强求他阿娘,更不愿他夹在中间为难。
他看着我,又垂下纤长的睫毛,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说话了:
「开府时我同她说过了,我会给她养老,可这个家,她不用进,我也不会让她进。」
这些年下来,我遇见的人和事儿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轻易不要将情绪表露在脸上,可他的一番话,实在让我吃惊极了。
「你同她怎的了?」
他阿娘实实在在算不得一个好阿娘,可不论她如何,儿子哪里有不让母亲进门的道理?这是大不孝,若是她阿娘告到陛下处,他连官都做不成也是有的。
「没怎的,我同她自幼便如此。」他摇摇头,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似他阿娘那样待他,他真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若告到陛下面前,你这官也莫想做了。」他莫不是傻了吧?
「她虽一身毛病,清高倒是真的,我那样同她说,她自是不会上门来了。此事我已同陛下说了,她如今有了嘉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嘉冉便是我们闻家唯一的男孩儿了,她连亲生的孩儿都不曾上过心,我真的想不出她一颗心都在旁人生的孩儿身上是什么模样。
我私心里觉得,约莫宋晋是在说谎?
如此他阿娘因为清高就真的不来登门还更可信些。
「你好端端为何不叫她上门来?你是她的儿子,日后还要娶新妇,难道你日后都不叫她们见面了不成?」
我真是看不明白他,她阿娘就那个模样,他自年少时亦冷清,以他的性子,怎会好端端这样做?
定然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娶的新妇,自是同我过日子的,同她有什么关系?」他蹙眉说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这话一点都不像日日瘫着脸的看起来没什么人味儿的宋晋能说出来的。
我不在的这些年里,莫非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宋晋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了?
约莫是我脸上的不可置信太明目张胆了些,他有些恼羞成怒,端起茶喝了好大一口,又喊白石来收拾碗筷。
白石约莫就在门口守着,宋晋的声音还不曾落下,他就进来了。
看着宋晋,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了句真是恨铁不成钢,又磨磨蹭蹭出去了。
这主子蛮像主子的,可下人就有些不大像下人了。
不知宋大人平日官威如何。
18
又待了半刻,我提着包袱出了宋晋家的门。
天黑前我需到庄子上,要不今日就只能住客栈了。
宋晋就站在门口,垂首立着,完全不像送人的模样。
我看着他洗得快褪色的青布袍,看他下巴上新生出来的一片青色。
我们已不能用长大了这样的词形容彼此了。
「你得了闲便来庄子上,庄子上有一大片梨树,过几日就是花期了,你可以来瞧瞧,到时若是能带满满来,就更好了。」
我心满意足,又去西街买了几个芝麻火烧,天黑前到了庄子。
守庄子的正是我阿娘曾经的婢女翠蝶两口子。
我阿娘去时将翠蝶的身契给了我阿婆,阿婆又给了我。
我原想让她回了外翁家,我外翁曾是个七品知县,直到致仕也不曾升上来。
两个舅舅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虽谈不上不学无术,可我外翁去了后,都靠着家里祖产过日子。
翠蝶的哥哥嫂嫂就是我舅舅家的下人,可翠蝶不愿回去,怕哥哥嫂嫂胡乱将她嫁了。
我阿娘去了,翠蝶一心一意待我,我将身契还了她,又央着阿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她嫁的就是城外的一户普通农家,那户人家同我阿婆有些远亲。
她那夫婿人老实又勤快,后来阿婆又让他们管着庄子,如今日子过得极好,我同阿公走时,她的大儿子已在京城的私塾念书了。
待我到庄子时,她正在厨下造饭呢!
她的小女儿桃花搬了张小板凳在烧火。
烟囱里炊烟袅袅,后院是翠蝶的夫婿赵叔喂猪的声音。
我站在院里看着听着,分明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何却让人心生安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赵叔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木盆。
他生得黑,人也高壮,与旧日里似并无多大变化。
他约莫是没想到我会回来,一时间愣住了。
「赵叔。」我喊他,他似醒了般,嘴里连声答应着,又喊翠蝶。
「媳妇儿,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他将手里的盆放在檐下,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自将身契给了翠蝶,我便唤她一声姨母。
我阿娘并无姐妹,她比我阿娘小不了几岁,打小跟着我阿娘。
我阿娘在世时从没拿她当过下人,我叫她一声姨母,并不过分。
翠蝶出来得很快,腰上围着围裙,手还湿着,她将手在围裙上一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
「我的姑娘哦!你可回来了,也不知想家的吗?」
她说着便要哭了。
「你可千万别招我掉眼泪,你知道我最不爱哭的,饭造好了没?我肚子好生饿。」
我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已许多许多年不曾这样干过,脸皮也不够厚了,已然有些生疏。
可她是翠蝶,最疼我,怎会不吃我这一套?
于是她又招呼着赵叔杀鸡捞鱼,家里一下子鸡飞狗跳。
可我已悄悄湿了眼眶。
我同阿公都爱在这儿待着,为的约莫就是这些平凡又让人依恋的东西吧?
谁叫我们都是凡俗里的大人呢?
19
我也寻了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同翠蝶说这些年的经历,又将关外的小物件儿拿出来给桃花玩儿。
我走时她才两岁,如今也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不过她胆子大,不认生,姐姐叫得极顺畅。
「谢天谢地,我家姑娘这些年虽吃了苦,可人终究是回来了。」翠蝶又合手念了声佛,可剁起鸡来又毫不手软。
你看,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出生低微,从不曾读书识礼,可天生又带着些淳朴善良的东西。
如此才显得格外可爱可亲。
人人求而不可得的不平凡,他们或许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可他们真实又努力地活着,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日日都是平常的好日子,如此便甚好。
吃了饭又洗了澡,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新缝的,晒得软软绵绵。
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闭上眼就能睡得着。
若是真有神明,我只求一事儿。
就让我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慢慢变老,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三日阿公便牵着他的老灰驴来了,老灰驴看见田里的麦苗,竟撒欢儿跑了。
阿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对老灰驴很有些意见,毕竟因为有了它,我在阿公心中再不能做第一了。
于是我折了一段柳梢,挽起裙摆,追着它跑了二里地。
最终是我追上了贪婪啃麦苗的它,并死拉硬拽地将它弄回了家。
赵叔也有两头驴,还有骡子,不过它们可同阿公的不一样,日日都有活干。
我撺掇着阿公将它同赵叔的驴拴在一处儿,好叫它明白明白作为一头驴,至少该对它自身有个基本的认知。
让它日日气我!
我都有时间同一头驴计较了,可见我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清闲啊。
地里永远都有活儿干。
地里的活儿我熟,不管是种菜还是拔草,我样样都能干。
我本就被关外的风吹红了脸颊,翠蝶将舍不得抹的面脂都拿了出来,只希望能将我养白些。
可这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事儿。
她不让我晒太阳,只她唠叨她的,我自做我的。
待我家的数十亩梨树开花时,我们种的菜苗儿已然发了芽!
翠蝶要做春团,我同桃花在院里杵米。
春团用糯米粉同艾草汁和,里面可以包咸的或者甜的馅儿。
我更爱甜的,软糯香甜。
门敞开着,宋晋却真的来了。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动不动还要生病,一身药味儿。
原来他下马的姿势也能潇洒利落。
腿长可不就占便宜嘛。
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梳双丫髻,发髻上缠了两串珊瑚珠子。
一双眼又大又有灵气,脸颊饱满莹润,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
她同宋晋生得像,又不大像。
因为她的嘴巴更像我些,下唇厚,上唇稍薄。
她穿一身粉裙,嘴角天生带笑。
她都这般大了。
数年未见,我家满满已这般大了。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
约莫是记不起了吧?毕竟我走时,她才一岁。
「阿姐!」她轻快地唤我,声音软糯好听。
20
她叫我阿姐。
她的模样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慢慢重叠,她或许早已不记得我,却还愿意叫我声阿姐。
我笑着应她,伸手等她走过来。
她跑过来,将双手放进我手心里,任我将她看了又看。
「阿姐瞧瞧,我同小时候还一样吗?」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
「一样,又不大一样。」
她一笑,大眼睛便弯了。
「阿姐……」她喃喃叫道。
我想抱抱她,可已抱不起了。
便只能半蹲着将她看了又看,她母亲那般的妇人,是怎样教养出这样开朗爱笑的女孩儿的?
这日过得极快,女孩儿在宫中待了一年余,自记事起就没出过京城,如今到了乡下,看什么都新奇。
看只鸡都能惊讶半天。
宋晋话本就少,我们走到哪儿他只跟着。
饭是在梨花树下吃的,我又寻了果酒来,没喝几杯,桃花儿同满满似醉了般,翠蝶便不叫她们喝了。
她们又吵嚷着要去歇息,翠蝶自带她们去了。
树下只剩下了我同宋晋,他同我喝的梨花白。
梨花白绵柔,我在关外烧刀子也喝得,几杯自然是无事的。
只不知宋晋酒量如何,他同我喝了几杯,我观他模样,并没什么不同。
我便放下了心,自顾自地喝酒。
「闻声,你要花儿吗,我给你折一枝?」
他突指着头顶的花枝问我。
嘴角甚至还扯着个笑。
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只他站起来,抬手折了一枝下来,数朵梨花,将开未开。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带着微微苦涩的香味儿。
时人爱戴花儿,从春日到秋日,东京城里日日都有花儿买,我长这般大,却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儿。
「闻声,你喜欢什么?我日日都给你买,我这些年的俸禄都攒着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一片水光,眼角微红。
他竟醉了。
斑驳的光透过洁白的梨花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眉梢。
好看的人,总是占了许多便宜。
即便是这样的角度,他依旧脖颈修长白皙,找不出双下巴来。
他的月俸不曾给他阿娘吗?竟都攒起来了?
「闻声,你说话。」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们一下子离得极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还可以数一数他的睫毛有几根。
我心如鼓擂,却十分镇定地往后挪了挪。
年纪这东西并不是白长的。
「你叫我说什么?我喜爱的东西极多,怕你的俸禄不够买。」
他忽咧嘴笑开了。
「闻声,你怎的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御史了,陛下每每赏东西,我从不曾要过,都叫他折成银子给我了,我很有钱的,你想买什么都成。」
「你若是有钱,为何连一杯好茶也吃不起?连件新衣也不制?又为何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
我只听闻他为官清廉,又极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气,又不愿同旁人过多交际。
他为官这些年,定然也不轻松。
民间传着一件关于陛下的事儿,只不知是真是假。
听闻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时,太后要赏她,陛下恰巧也在,便问太后道:「阿娘啊!儿穷得叮当响,连军饷都发不出了,你若是有钱,先借儿些许?待儿有钱了还了阿娘,阿娘再赏淑妃也不迟!」
太后将陛下赶走了,又听闻最后太后娘娘确实借了银钱给陛下。
一个连媳妇儿的赏钱都要抢的人,会赏钱给他吗?
「闻声,你傻不傻?」他声音极低地问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挣到那许多银子?
「宋晋,我不傻!」我认认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时那样揉了揉我的发顶。
21
他转身蹲在我面前,双手后背,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来背你。」
「宋晋,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你醉了,我背你。」他回头看我,满脸认真。
我并没有醉,可我还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许我真的醉酒了,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旧稳稳地背起了我。
脸颊有些热,我确实醉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春日时光恰好,宋晋稳稳地背着我,不经意间我的发顶触到花枝,就扑簌簌落下许多梨花来。
我们谁也不曾说话,我轻轻将脸颊贴在他的肩头。
心口又胀又疼,似一场不可告人的梦,借着今日的一杯酒,终于如愿以偿了。
有了这一日,我便够了。
有人一生都在爱,今日或许爱这一个,明日又换个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没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只要有片刻,哪怕只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实现,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晋,有什么关于梨花的诗吗?」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归。玉颜无一好,不似旧时时。」
他走得稳,声音也极稳。
将一首好好的诗,读得平淡无奇。
「闻声,我同你说过我阿爹吗?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母亲当初嫁给他是极不愿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宝,连大声同她说句话都不舍。」
「只一场风寒我阿爹就去了,母亲却一滴泪都不曾掉,转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样冷情冷性。」
「只我心里有一处,不知为何总是温热的。」
他声音低沉,听得人昏昏沉沉总想睡。
「宋晋,你同她不一样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没一处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样的人……」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再不曾听见,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天边已是一片赤红,满满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饭,同赵叔在院里捡豆种。
快清明了,是该种瓜点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将姑娘给耽搁了。」
我立在窗前,听翠蝶说了这样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样,唉……」
赵叔叹道。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那枝将开未开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只他自己总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让我去,让我换个日子,说他有悄悄话同阿婆说。
我看着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弯了脊背,走路时也已脚步蹒跚,我看着阿公的模样,心生悲凉。
或早或晚,总有人要走,昨日还好端端同你说话的人,明日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并不曾有什么轰轰烈烈,只是一场沉默的又再平常不过的生死离别罢了!
只离开的若是你爱的人,你要怎样才不伤怀?
我跟在阿公身后,我去看我的阿娘,他总不能不允吧?
22
我们去得晚,就是为了避开我阿爹,坟前有供果,也烧过纸了。
我阿爹那样的人,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给我阿娘烧捧纸,实属不易了。
我不愿恨他,毕竟我阿娘走时他还年轻,总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到老吧?
可我也不能再像对待父亲一样待他了。
见了面还能问一声是否安好,对我们而言,已是最好了。
阿公坐在阿婆坟前絮絮叨叨说话,我给阿娘烧了纸,也不去扰他,远远地寻了处山坡坐着。
阴沉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不大,却让人心忧难受。
我出门时带了把伞,便给阿公举着。
他老了,我不能允许任何一点点可能的意外发生在阿公身上。
若是可以,我愿他能长命百岁。
我却知他心事,阿公想在他走之前,看到我能寻个护我的人,下半生安稳无忧。
我愿意试一试,只为了阿公,我也愿意一试的。
阿公请了东京城里极有名的官媒给我说亲,以我的年纪,要寻门好亲事是顶顶不容易的。
毕竟谁家姑娘没毛病会养到我这般大还不曾嫁人呢?
于是我日日不是在相亲,就是奔波在相亲的路上。
媒婆介绍的对象并不十分差,家底都还可,只个个是鳏夫。
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
我每日兴冲冲地去,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怪只怪我长得不够倾国倾城,不能让旁人对我一见倾心。
又怪我脾气和耐心亦不够好,实做不到贤良淑德善解人意。
让我在家相夫教子,我只能说抱歉。
我已见过更广阔的天地,一颗心已经不够安分。
我已同旁的女娘不一样了,我知。
原来要找个知我懂我之人,是这般不易。
只可惜了我阿公的几十两养老银。
直到我见了最后一个相亲对象亦无果时,豆苗都长出老高了。
日子又清闲起来,我已许久不曾做过针线了。
如今却依旧能耐着性子给阿公制衣做鞋,对我来说这已是大不易了。
白石来的那日,是春日里最热的一日。
我坐在院里给桃花儿讲《西厢记》,桃花儿撑着脸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
白石一进门就要水喝,桃花儿连着给他倒了三杯,他皆一气儿喝了才算好些。
我一看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儿还是天太热的缘故。
我让桃花儿给他搬了张凳子坐着说,他倒是个实在性子,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姑娘,你同我去瞧瞧我家大爷吧!」
松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宋晋怎的了?出了何事?」
「昨日上朝时还好端端的,午时却被人抬了回来,只说他顶撞了陛下,被打了三十个板子。」
「你知大爷他本就底子不好,这三十个板子下来,人到今日还没醒。」白石带了些哭腔。
我心惊胆战,我比旁人更知他,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他的半条命,这三十个板子岂不是要打死了他?
23
我到时已是黄昏,天又闷又热,大约是要下一场大雨。
可它憋着,不让雨落下来。
他就趴在床上,身上盖了张薄被。
他侧头睡着,唇上一层血痂,牙印还清晰可见。
看来这三十板子,是实实在在的三十板子。
我想掀开被子瞧一眼,他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清明。
「闻声,别看。」他颤声道。
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他有顾虑。
「还疼吗?发没发热?可上过药了?」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十分热。
「不疼了,今日郎中已来过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你今日还走吗?」他低声问道。
「不走了,明日不走,后日也不走了,待你好了,我才走。」我摇摇头。
他抿了抿唇角,笑了。
「好。」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给我留的屋子,与别处的清冷不同,这间屋子收拾得热热闹闹,处处散发着人气儿。
湖蓝的帐子,雕花儿的香木拔步床,床边的书桌,桌上的砚台笔筒,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墙上的挂画,哪一件都有来历。
梳妆台的抽屉甚至摆着许多首饰脂粉,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裙子褙子整整齐齐。
似有个女娘就一直在这间屋里住着。
他竟给我备了这样一间屋子,一间似日日都住着人且要永远住下去的屋子。
若只是一个客人,又怎能配得起这样精心的布置?
宋晋啊宋晋,你如此费心,又是何意?
「姑娘,如今花儿多,不知你喜欢什么,我剪了来给你插瓶。」
吴婶子就在屋外站着。
院里并无几丛花儿,她要去何处剪呢?
「待姑娘闲了就去后院看看,大爷当初选了这间院子,实是为了后院的一片园子。」
约莫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吴婶子笑着同我说道。
「便剪一枝海棠来吧!」实则我并不大爱花儿,至少没旁的女娘那般喜爱。
房里什么都不缺,只缺个女娘。
我虽住下了,心里却并不安稳。
我是个有话就说,不懂就要问的性子,可唯独对着宋晋,总说不出也问不出。
因为害怕,害怕他说出将我当成亲妹妹之类的屁话。
到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我一日胜一日忧愁,因为他家的后园同我家的很像。
后园的菜畦,菜畦的边缘种着的零星花儿也是旧时的模样。
他却在我一日又一日的忧愁里渐渐好起来了。
他挨了打,似不准备上朝了。
我同吴婶子在后园浇水,他便在一旁瞧着。
我在檐下看书,他也在一旁瞧着,时不时还要点评两句。
他写字画画,吃饭睡觉,在我看来实是闲得发慌。
24
我问他为了何事挨的打?
他笑了笑,说求了陛下一件事儿,陛下不允。
我说不允便不允吧!为何要打人?
他说陛下不允,他便说这官做得没意思,不做也罢!
我说陛下真正是好脾气,竟不曾将他给打死。
他摇摇头笑了,我发现了一件事儿,近日他极爱笑。
他问我相亲相得如何了?可有满意的?
我用眼睛瞥他,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我在相亲的,既都知晓了这事儿,定然知晓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竟然拿这样的话刺我。
「各个貌比潘安,家财万贯,我总要挑一挑的。」
我咬牙切齿地答他。
「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院角的一枝牡丹昨夜还只是一朵花苞,不知何时竟开了一朵碗口大的花儿。
「你说什么?」
我侧头看着他,看他低头看我,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是惊涛骇浪。
「不要嫁给旁人,闻声,不要嫁给旁人。」
他又说了两遍。
我呆呆看着他,什么叫不要嫁给旁人?
「即便不喜欢我,也不要嫁给旁人。我可以做得更好些,闻声,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同我讲,我去学就是了。」
我如遭雷击,耳边轰隆隆一阵巨响。
这不是宋晋会说的话,他这样一个清冷高傲的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定然是我听错了。
是我听错了。
我往后退了退,转身跑了。
后来我总想,我一辈子都不曾干过比这更丢脸窝囊的事儿。
心心念念一个人数年之久,可在他同我告白时,我竟然没出息地跑了。
难道我不该理直气壮地答他一句「你现在的模样,就是我最喜欢的模样」吗?
我每日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连桃花儿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更何况其他人呢?
只他们看着我欲言又止,总问不出口罢了!
我心里烦闷,进了两趟城,每次在他家门口站一两个时辰,却没勇气迈进去。
天黑透了,我不愿意回去,在汴河边寻了条小船,要了一壶酒,喝完了,便在船上躺着。
月牙弯弯一点点,星子却璀璨夺目。
船娘约莫是见多了我这样的,只问我还要不要酒?
我又要了一壶。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亦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我喃喃念道。
「小娘子有何愁不能解?你看岸上那郎君,打小娘子上了船就跟着,他可是来寻你的?」
船娘冲着岸上一指,我坐起身来转头去看。
岸上确实背手立着一郎君,面目模糊,可青袍如旧。
我心里清楚,那是宋晋。
25
他是从何时开始就跟着我的?
是我在他家门口踟蹰徘徊时吗?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我仰头将一壶酒都喝了,咕咚一声将酒壶扔进了水里。
让船娘靠了岸。
酒壮怂人胆,我忽不觉得害怕了。
今日我真的醉酒了,我晃晃悠悠走到他眼前。
人还是旧人,只今日,已不是旧时了。
「闻声,怎的又喝醉了?」他叹息道。
「是,因为心烦,特意醉的。不是说何以忘忧,唯有杜康吗?」
「是何事让你心烦了?」他眉头微微一蹙。
我最不喜看他蹙眉,可他似时时都是这样。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
「不要总蹙眉,会老得很快。」
他伸手将我的手拉下来攥进手心里,他的手心温热,并不像他的人那般清冷。
「闻声,你为何要逃?」
「宋晋,你说你欢喜我。」我看着他问道,不知为何,眼里装满了泪,只要他说出一句我不想听的话来,它们立时就要掉下来。
「是,我欢喜你,闻声,你不知,你是我寡淡的人生里唯一做过的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你是我的求而不得,是我的上下求索。」
「闻声……」
他垂眼看着我,极认真。
我心满意足,点点头,咧开嘴角,哭着笑了。
「不要哭,闻声,不要哭,我知我配不上你,可你是我唯一的私心,我放不下。」
「闻声,别哭。」
他手足无措地擦着我越掉越多的泪。
有朝一日,我竟也能成为宋晋唯一的私心。
我想知道为什么,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声叹息,将我揽进了怀里。
他真的已经不是曾经那个稚嫩青涩的少年,他肩膀宽阔,能载山河,是个好看又坚毅的男人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原来冥冥中真的有这样一日啊!
「宋晋,你要娶我吗?你要娶的人是不是我?你求陛下的事是不是要同我成亲?」
那些我想过却不敢相信的事情,今日终于能坦坦荡荡地问出口了。
「是!」
「自少时,我便对你见色起意。」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愣了一瞬,笑着摇摇头。
「你只瞧上了这样一副皮囊吗?」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
初始或许是吧!只后来,我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学识同见识,或许喜欢着他的一切吧?
「日后你就知晓了。」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日后他自会知晓,我有多喜欢他。
26
我抱着晕乎乎的脑袋,对着湖蓝的帐子发呆。
昨夜说的话我都记得,一句也不曾忘。
只是从什么时候醉过去的,真记不得了,估计是他将我背回了家。
「起来了?头可晕?」
声音温吞,一点也不同于往日的冷肃。
他已梳洗齐整,嘴角弯着,将手放在了我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又弯腰看着我。
眼里有光,还藏着个蔫头耷脑的小人儿。
「嗯!晕!」我答道。
我实不是个娇气姑娘,幼时磕破了额头,血流得止不住都不曾哭过,还能转头安慰我阿娘说并不多疼的。
可对着此刻的他,不知为何就生出了那许多娇气来。
「先梳洗吗?待喝了醒酒汤,喝碗粥,再睡一觉该能好些。」
他的样子极认真,我点点头,照着他说的做了。
只我实在睡不着,便坐在檐下发呆,他也不管我。
听闻宫里来了人,他胆大包天,只迎在了门口,家都没让人家进。
都说他是陛下近臣,今日一看,确实是有些近的。
他很快便将人打发了,立在我眼前,半晌不说话,我抬头蹙眉看他。
「闻声,你可愿意嫁我?」他握着拳,立得端端正正,可脸上分明写着不知无措。
宋晋竟也会有这样一日吗?
「好啊!」我眯眼笑着看他。
他看着我,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闻声……」他喃喃道。
「我盼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
若这是一场单相思,今日便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他终不负我一场相思。
他敢娶,我还有什么不敢嫁的?
他求了阿公,阿公红着眼眶叫他寻个媒人来,三书六礼像模像样地将我娶了去才好。
我便不能再日日出门了,在屋里安安稳稳地绣起了嫁妆。
诚然我其实连个盖头也绣不好。
等了几日,不曾等到媒人,却等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赐婚。
陛下亲至。
陛下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若不是一身凌厉霸气,真像个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
他还爱笑,眼角眉梢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
他同阿公讲话时极宽和,只看着我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我臆想,总带着几分审视。
我抬眼瞅宋晋,待他瞧过来,又十分淡定从容地低头装柔顺。
我看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不知为何,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来。
他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既然婚都赐了,婚期也定下了,就在八月。
宋晋说他该上朝去了,在家待得都懒了。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当然,再大的事儿和我等百姓自是无关的。
我已数十日不曾见过宋晋,十分想他,便央求了阿公,要进城去看看他。
阿公摆摆手示意我去,嘴里念叨的却是女大不中留。
我何止是大啊?简直是大得过头了。
家里的正门依旧紧锁,我从角门进去的。
宋晋还不曾下朝。
白石却在家,他瞧见我,方正的脸上立时换上了笑。
「姑娘你来了?大爷已三天不曾归家了,吃住都在衙里了,今日你来了,他便能歇一日了,这晚饭我不用送去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白石拿了块新烙的饼子,也不怕热,撕了一块塞进嘴里跑了。
看来朝中的事儿不是小事儿,他竟三天都不归家了。
他回来时天已黑透了,穿的还是朱色官服。
我站在檐下瞧他,一时间看痴了。
他看我的痴样,弯了弯嘴角,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宋云廷,你惑我!」
「是,都是我的错。肚子饿了吗?」他牵起我的手,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我已吃了一块饼,并不很饿,你先换衣服吗?」
「嗯!」
于是他净了手,去了屏风后换衣,我便扒着屏风瞧他。
「你真要这般瞧着我换衣?」他手搭在领口处,看着我问道。
「你都是我的了,看着你换衣怎的了?」我笑眯眯答他。
「闻声,你站近些。」他轻轻松了领口,缓缓脱下了官服搭好。
身上只剩下白色的里衣并黑色的裤子。
脖颈白皙修长,喉结微微滚动。
我不由吞了吞口水,简直罪过啊罪过!
27
我往他旁边挪了挪,在约一臂远处停下了。
「好看吗?嗯?」他一个嗯千回百转,我傻乎乎点了点头,好看死了。
「那就再近些看。」他一伸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他身上的热气太盛。
我只觉脸颊发热,额角似要冒汗了。
他看着我,眼里波涛汹涌。
一双漆黑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似极力忍耐着。
我想我约莫天生反骨吧!他越忍着,我便越要撩拨他。
我便微微踮了踮脚尖,将我的唇贴在了他的唇角。
「是甜的。」
我离开他的唇,舔了舔嘴角,又冲他挑衅地挑眉。
「闻声,我也是个男人。」
他将我扯进怀里,低头吻我。
同我刚才蜻蜓点水似的不同,他吻得深而动情。
可他比我懂得克制,终究还是在将我压在床上扒光前喘着气停下了。
他的头就搭在我肩头,湿热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他的额头带着一层薄汗。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余下他的喘息。
「闻声……」
「嗯?」
「日后再招我,我真不知晓还忍不忍得了。」他声音低哑,说不出地惑人。
「竟然还有宋御史忍不了的事儿。」
这日吃饭时,月亮已老高了。
朝中查出贪腐舞弊大案,牵连甚广。
宋晋脚不沾地地忙了五十多天,我阿爹牵扯案中,不过听闻他只收了些许银子。
最后留下了命,被罢了官。
此事阿公倒是比我先知晓。
我还怕他伤心,结果阿公想得极开。
说我阿爹不是做官的料,如今失了官,便让他学一学做人的道理。
我深以为然。
不等我们去寻他,我阿爹带着一家老小先寻来了庄子。
他们为何而来,我同阿公心里有数。
不待我阿爹开口,阿公便将他的话头给堵了。
「庄子的主意你们不用打,这是你娘的,她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庄子日后是声声的嫁妆。」
「当日你们也在,棠花巷的院子、东大街的铺子都给你们了,日后怎么过,全凭你们自己。」
「云廷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用我多说,此次若不是他保你一命,估计菜市口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如此他也算是还了你的养恩,日后莫去烦他,叫他好生为百姓做事儿,你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阿公说得不留余地,我阿爹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嘉冉也是您孙儿,您就不疼他?」宋晋他阿娘挑着细眉,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疼他就够了,我也乏了,要歇个晌,喝了这茶你们便走吧!日后也别来了。」
阿公慢悠悠出去了。
「声声……」阿爹看了一眼宋晋他阿娘,终于冲着我开了口。
我对他早就失望透了,也没了希冀,只是不愿同他多讲一句话。
便将身上早早备好的一千两银票递给了他。
他瞟了一眼女人,终究没敢拿。
「打发叫花子呢?」女人将银票捡起来翻看,十指纤纤。
「要饭的还要挑食不成?我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同你说话,是看在你生了宋晋一场的分上。」
「我阿爹胆小如鼠,旁人给他银钱他也没胆子收,家中那许多说不出来路的银钱何处来的?想必你比我阿爹更清楚。」
「你说老天爷给你美貌同胆量的时候,怎生没多分点给你那脑子?我阿爹一个五品散官,给他银子有何用?他能给人家什么?」
「他们是想着害宋晋呢!若不是陛下信他,他这官还做不做得?」
「你既不教他养他,日后也别害他,出去万不要提你是他娘。」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说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叫我儿不认我了不成?」她一拍桌子,看着我呵斥道。
即便是个美人儿,可柳眉倒竖,生出横肉来,也就不美了。
「你不知我是什么东西吗?我是宋大人还在时就给宋晋定下的媳妇儿。」
「旁人知不知晓你同我阿爹原本是什么关系?你猜陛下为何后来同意我同宋晋的婚事了?一是惜才,另一个是可怜我同宋晋,竟然遇上了你们这样一对没皮没脸的父母。」
陛下要给宋晋赐婚,宋晋不愿意,说已有了婚约。
陛下自不信他,他才将我同他自幼就有婚约的事情讲了。
这就是他那已定亲了的传言的出处。
他们看着我,并不羞愤,只满脸惊恐,约莫是没想过陛下竟会知晓那些旧事吧?
那一千两银票终究还是拿走了。
八月我如愿嫁给了宋晋。
又将阿公接进了我家,宋晋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我一年中总有两三个月待在关外。
我的人生已太过圆满,圆满得我有时不知所措。
即便不知所措,可我依旧这样执着地坚守着。
其实一直守护着不曾放手的人是不善言辞的宋晋,若不是他,早没了今日的我们。
他同我说过,不要轻言放弃,峰回路转处,总有想象不到的惊喜在等着。
他说若这都是命中注定,他便信命。
我不信命,可我信他。
番外
我记性极好,可总记不全幼时的事儿。
只一件事情清清楚楚,有一日父亲外出归了家,说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他那日喝了酒,脸颊还泛着红,可极欢快。
「闻声那小人儿,日后定然了不得,我儿娶了她,有大福气。」
我将这句话记了许多许多年,后来父亲没了,母亲要嫁到闻家,我心中诸多不耻。
最遗憾的,便是不能再娶那个父亲说娶了就有大福气的小人儿了。
这种遗憾贯穿了长长的好些年,从我见她的第一眼开始。
那是母亲嫁进闻家的第二日,舅父将我送到了棠花巷子。
闻家是极简单的门厅,我跨过门槛,那个小人儿就站在刻着大福字的照壁下。
我知她比我小四岁,已然十二了。
她穿着一条海棠红的裙子,配的是品绿的衫子,齐眉薄薄一层黑发,脸颊饱满莹润。
她呆呆看着我,许久后竟像模像样地咂巴了一下嘴,冲着我笑了。
有人天生就适合笑,比方她,笑时更显得唇红齿白来。
她生得比平常女孩高些好看些,或许是我的私心吧!
要么就是我见识的女孩儿委实太少了些,只她,看着我时坦坦荡荡,既不扭捏,也不刻意拿腔拿调。
我自幼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同旁人打交道。
唯一比旁人强些的,便只有读书。
我在闻家很好,她父亲已被我母亲迷了眼,对我谈不上好,可也不苛待责备。
家里的老阿公阿婆待我慈爱有加,闻声嘛!她话好多。
我从不曾见过像她那样爱说话且精力旺盛的姑娘了,每每下了学归家,总见不到她。
去阿公阿婆处问安,阿公便同阿婆抱怨,她折了花,踩了草,或又想出新吃食了,差点将厨房都烧了等等。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这样有趣,我是有些羡慕她的。
她甚少安静,除非闯了祸事出来。
后来阿婆去了,她管起了家。
我深知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生所求,便是嫁个有身份又有钱财的人,可惜,前后嫁了两次,皆不能叫她如愿。
她只管花用,只管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其余皆不在她心上。
冬日的枇杷膏,衣服鞋子,出门的花用,都是家里的小姑娘给我备的。
可见她虽话多,但心思细腻,虽极不喜我母亲,却从不曾将情绪转移到我身上。
她极好极好,有多好呢?
厨房给我母亲熬了鸡汤,她都不舍得喝一口,一人半碗,分给了我同阿公。
她的斗篷已短了半截,却拿出阿婆给她的嫁妆皮子给我缝了一件大裘。
她坐在昏黄的烛火里瞅着我,问我何时能娶妻?
问她何时能长大?
我不愿意答她,她不知,她本该就是我的妻,在我知道她时,她就是同我定过亲的人了。
我的人生太过匮乏贫瘠,她出现得恰恰好,让这片贫瘠的土地长出了草,也开出了花儿。
我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不知为何,只要想起她,胸口便一团温热。
她是有这种魔力的,只她自己不知晓,她身上总有一种盎然生机,让人忍不住去看,去追。
在她不在的许多岁月里,我总是在想,如果从不曾出现过她,现如今的我,还会觉得生活无趣吗?
一个从不曾体味过有趣的人,自不会知晓无趣是什么。
后来啊后来,后来有过许许多多要同我认识的姑娘。
她们出身或者很好,生得或许好看,也有爱笑的开朗的。
可我再不能对着她们笑了,我的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姑娘。
她原本就是我的姑娘!
只是离家出走了,既是离家出走了,总有回来的一日。
我一无所有,也从没想过非要得到什么。
她除外。备案号:YXX1lRBz034FYDZ58AzCM1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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