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谨衣玉食

2023-01-24T00:00:00Z | 8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1谨衣玉食

我嫁给了我爹宿敌的儿子。

新婚之夜,他牙咬得咯咯响,我笑开了花儿。

迄今我的人生宗旨是,尽一切之能,反严谨玉而行。

严谨玉讨厌我,我偏要嫁他。

「严家治家严谨,见不得骄奢淫逸的作风,公主打定主意嫁进来,微臣只能接着,望公主日后收敛,谨守祖训。」

严谨玉一张死人脸坐在对面,一如既往的刻板守旧,从我三岁认识他,他便是这个样子。

那时皇祖母送了我一只小兔,跟父皇游园时不慎遗失,我哭闹不止,父皇命侍卫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年仅十岁的严谨玉,冷着脸,蹙着眉,「因一个人,搅得皇宫鸡犬不宁,实非一国公主应有作风。」

我父皇威武,一连生了七个皇子,直到四十岁那年,一举得我,抱着我在产房门口号啕大哭。所以,我,是本朝天上地下唯一的公主。

「我爹愿意惯着,要你管!」

我踹了他一脚,严谨玉的脸便黑下来,不管袍子上乌黑的脚印,站在原地一字一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惯着你。」

从此,我和严谨玉结下梁子。

及笄这年,外头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说本公主没人要,朝中大臣一听要为公主议亲,兴起了告病热潮,愣是让我父皇守着空了一半的朝堂,撑了半个多月。

其间,只有从小跟我作对的严谨玉风雨无阻。

某日,我又跟严谨玉闹起来,一气之下,坏心大起,「严谨玉,本公主嫁你如何?」

严谨玉不声不响地听完,冷着脸道:「公主尽管试试。」

他敢小瞧我,就要付出代价。

我对父皇说我要嫁严谨玉。

父皇在御书房里笑成一只鹅,兴奋得来回走,「哈哈哈哈,真不错!真不错!朕日日被严家那老匹夫指鼻子骂,朕让他也尝尝家宅不宁的滋味!」

他嘴里的老匹夫,是严谨玉的爹,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爷子,说起话来那叫一个犀利,平日立于朝堂上,动辄对父皇的政令口诛笔伐,政见不合,还会跟我父皇对掐。

「也?家宅不宁?」我僵着脸,面无表情地看我父皇。

父皇笑声卡在嗓子里,发出一声清亮的鸟鸣,「不,怎么会呢。朕的湛湛金尊玉贵的,他严谨玉一个微末小官可配不上,那啥,让他老爹退……退了!严谨玉子承父业!」

父皇的热情洋溢就差写在脸上,严御史一退,朝中谏臣群龙无首,我爹耳根子又能清静好一番日子。

「湛湛啊,」父皇眼含热泪,「可别让你家严谨玉说话,啊,好好当官,闷头做事。」

不说话的谏官,还叫官吗?

此刻我叼着筷子,一脚跨在另一个软酸木黑雕小凳上,洋洋得意地看着严谨玉那张脸,「严大人,想必您现在,十分想知道自食恶果怎么写。」

他敢叫我试试,那便试试。

我想从他脸上找出几分气急败坏来。

可惜,他那双我看过千百万遍,恨得咬牙切齿的眸子静若深渊,即便此刻身着大红婚服,头戴玉冠,他还是一身万年不改的冷静自持。

不知什么时候,严谨玉已经高出我一头,连坐着,都要仰视他。

「严谨玉,你为何不求饶?」我不甘心,扔了筷子靠近逼问他,「本公主说了,你只要恭恭敬敬到我府上磕三个响头,我便放过你。」

「男儿膝下有黄金。」严谨玉淡漠地看着我,「公主敢拿自己婚姻大事开玩笑,微臣奉陪到底。」

「你——」我气得指着他,指尖快要戳到他眼睛里,「严谨玉!这里是公主府!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敢对我不敬!」

「公主不想住这儿,便跟我去严家。」严谨玉神色不改,一字一句道,「严家的饭,也能养活你。」

我猜想过严谨玉会发疯,会怒骂,唯独没料到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怒火烧得我心中焦灼。

我啪摔碎了手里的杯子,喝道:「严谨玉,你想造反!」

「微臣忠于职守,何来造反?」

我当着他的面扯下凤冠,扒了凤服,狠狠掷在地上,「严谨玉,我要纳妾,男!妾!这婚,我不结了!」

我从来没在一个男人面前这样衣衫不整,可他把我气糊涂了,我说完拂袖便走。

一张炽热大手忽地箍住我的手腕,轻轻一带,我被他拽了回去。我挣扎无果,惊诧严谨玉竟能牢牢将我扣在这儿。他捏着我,仿佛捏一根瘦弱稻草。

他眼中墨色沉沉,站起身向我一步步走来。

「严家子孙后代不得纳妾。」

「我不是严家人!」

严谨玉薄唇缓缓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圣上赐婚,微臣与公主拜了堂成了亲。火坑是您亲自跳下来的,用不用臣来教教公主,自食恶果怎么写?」

好哇!他竟敢拿我的话来噎我!

他往日里不苟言笑,如今沉静无波的眼底却带上一丝罕见的揶揄,看得我心中有东西乱跳,被我强压下去。

「谁……谁要你教!放……放开!本公主要就寝了。」

严谨玉站的位置背对窗口,为我挡下窗外来风,我其实并不冷。可此刻被他炽热的手掌攥着,指尖的薄茧压在我细嫩的手腕内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做事当有始有终。」他举起交杯酒,一板一眼地递给我。

我不耐烦,一把夺过来,仰头饮下。

严谨玉不恼,举止从容地喝了酒,躬身道:「公主宿在房中罢,微臣告退。」

「还算识相。」我满意于他的退让,满心欢喜地走向床榻。

刚迈出一步,我闷哼一声,大腿根蹿起一种奇怪的麻痒来,这痒直接蹿进心里,像小巧鹅毛,一下下在心里搔抓。

严谨玉脚步一顿,忽然回头看我。

我也回头看他。

脸颊热潮涌动,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红艳艳似血,眉眼含春。

我忽然不想让他走,习惯了发号施令,我脱口而出,「喂,你给我过来。」

严谨玉眼里蹿出细细火苗来,像柴火堆里尚未燃起的金红亮光。他问道:「公主确定?」

我急得跺脚,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我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抓过来,然后……然后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严谨玉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揽住我的腰,横抱起来,扔在床榻上,略显粗鲁。

他一双手臂沉稳有力,滚烫似铁,将我压在床榻上,无法抗拒。

我哎哟一声,疼得溢出泪来。

白皙的手腕留下一圈红痕。

我从小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哪里受得了这般「糟蹋」,当下恼道:「严谨玉!你疯了不成?」

话一出口,细弱蚊蝇,半分不带底气。各种感觉更是放大了无数倍,疼、痒、酥、麻,连严谨玉略带薄茧的手指不小心划过我光洁无痕的脊背,都能引发无尽战栗。

我再蠢也明白怎么回事了,酥软无力地咬牙切齿,声音绵软毫无震慑之力,「好你个奸臣……你敢对本公主下药……」

严谨玉细碎地吻着我,手掌像个火炉,他停住,一双幽深似火的眼睛盯住我,「公主确定要臣走?」

确定吗?我本能地攥住他的手腕,心里发慌,他走了我……我怎么办?

「不行……你……你……」我「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严谨玉意会,咬上我的耳垂,滚烫的热气扑在我耳畔,喟叹道:「是公主执意留下微臣的,但,臣会负责。」

说完,便再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和严谨玉大婚,父皇给了他三日休沐。

可第一日,他就没让我健全地从床上走下来。

我哭啼不止,嗓子沙哑,满身痕迹让我脸颊发烫,几乎被羞耻的浪潮淹没。

我活这么大,从没人敢虐待我,严谨玉竟然……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臀部,脸都烧起来,恨不得将昨夜的亲身经历统统忘却。

时已过午,严谨玉早已不见踪影。这个罪魁祸首,难不成吃干抹净后,跑了?抑或是他良心发现,深感惭愧,无颜见我?

我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丫鬟,「公主可是醒了?奴婢进——」

床榻上一片凌乱,床单上还挂着一点血迹,让我登时慌成一团,忙打断道:「驸马,驸马去了何处?」

门外丫鬟怯怯答道:「回公主,驸马先前已派人问过数回了,说公主醒后他便过来。」

「哎?」我结巴道,「什……什么?」

「奴婢已派人去找驸马了。」

「别……」我顾不得其他,着急地一步迈开,腿间一软,酸痛袭来,直接从床上栽下,惊呼一声,疼得眼泪都流出来。

不行,我不能见他。

我弓着身子往回爬,慌乱地扒拉着可能还在的衣服。我今天就要出府去,我要进宫,我……我要躲着他,天知道一时意气,嫁给他竟成了要命的事儿。

门忽然被人推开,我下意识训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

我被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吓得不敢动了,小心扭过头去。

只见严谨玉一身玄衣,神色如常,步履沉稳地跨门进来,转身淡定自如地将门掩上,这副沉着镇静的模样,跟昨夜的强势疯狂,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呜咽一声,拼命地拱进褥子下,用被子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奋力地往床里蠕动。

「你出去。」

我好怕他兽性大发,再次将我摁在床上,狠狠欺负。

严谨玉无视我的话,径直来到床前,弯腰,伸手。

我啪地打开他,「你……你想干什么?本公主不会再任你摆布了!」

他说,「微臣会对您负责的。」

我拉开一小角被子,露出的锁骨上痕迹连绵成片,红着脸吼道:「你就是这么负责的?」

说完不小心碰了一下,疼得嘶了声,「你属狗吗!用啃的!」

严谨玉眼睛里划过一丝暗沉,转瞬即逝,快到我无法捕捉他的想法,便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幽深沉寂,「公主,酒是圣上赐的。」

我一愣,父皇?

想起我出嫁时,那张喜极而「泣」就差仰天狂笑的脸,我觉得,我父皇真能干出这种事。

可嘴上不能认输,「谁知道不是你假借御酒,掺了药进去?你……你其心可诛!」

严谨玉撩起袍子跨坐在床沿,不顾我埋怨,将我从被子下拖出来,我尖叫着,猛烈挣扎、躲避,哀哀呼救,「救命……吃人啦……严谨玉吃人啦……」

我胳膊撞在床边,很快红了一片。

「湛湛!老实点儿!」严谨玉冷喝一声,我一哆嗦,咬着唇,眼里泛着泪花,成串往下淌。

这是严谨玉头一次唤我闺名。他向来冷静自持,人前人后唤我公主,自称微臣,如今被我惹毛了,湛湛两个字竟是脱口而出,显得……无比亲昵。

小兜儿一角从被子下伸出来,搭在了严谨玉大腿,带着浓郁芳香。

我瞬时脑袋发昏,热血上头,只觉得脸都丢尽了,想起昨夜他毫不留情地卸了我的衣裳,红色的小兜儿在他手里揉捏成小小的一团,我便呜咽一声,被子下的手偷偷摸索到小兜儿的一角,想拽回来。

严谨玉垂下眼,在我即将功成之际,云淡风轻地捏住,眼也不抬地从被子下扯出来,丢在地上,问道:「哪里疼?」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到手的衣物滑走,我死死拽紧了被子,「我哪里都不疼!我……我要进宫……」

「进宫干什么?」

「当然是告御状!」

「告谁的御状?」

严谨玉明知故问,气得我眼泪直掉。

「你的!你欺负我!」

他听完,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公主要如何向别人陈述,臣欺负了你,又是如何欺负的?」

「当然是这样……然后那样……」我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是啊,我要如何对别人说。只怕这种话刚开口,就要被人笑话了去。

他是料定了我不能奈他何。

趁我走神,他手攥在我的脚腕上,轻轻一拖,我便连人带被一齐串到他腿上。

他不知从哪淘来的清凉无色的药膏,挖出来,用指尖给我一寸寸涂抹锁骨,「昨夜你喊疼喊得厉害,是这儿疼,还是这儿?」

他抚过我的腰肢,上面的掐痕触目惊心,仿佛被虐待了一般。我惊喘一声,一股异样的情绪被他手指点燃,威风扫地,丢盔卸甲地将头埋进严谨玉锁骨下,底气不足道:「你……你轻点……一个文臣,怎么这般粗鲁。」

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我僵住。

大奸臣竟然笑了。可真是有生之年系列,那声笑像一条头发丝儿,看不见摸不着,转转悠悠飘到心里去,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我一时间不敢跟他对视。

当他继续向下的时候,我惊叫起来,「严谨玉!本宫不许……不许你……」

「不许微臣怎么?」

「不许碰……」

「不许碰哪儿?」

我呜呜哭出来,「那里很疼!不许碰!你不许碰!」

「刚才不是不疼吗?」

「现在疼了……现在……」

严谨玉炽热的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替我擦掉泪水,「疼才更要上药。」

结果新婚第二日,严谨玉又把我给弄哭了。

我算是知道,他们这群文臣,尽是刻进骨子的执拗!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难怪我父皇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嫁进来,这叫祸水东引!严谨玉忙着拾掇我,就没工夫拾掇他。

父皇放了严谨玉三日休沐,趁着父子交接之际,空出时间来准备好好敲打那些谏官,谁知严谨玉新婚第二日,便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御史大夫的席位上,顶着他万年冰山脸,将我父皇拟的政策批得一文不值。谏官一瞧有人撑腰,群起攻之,我老爹仓皇溃退,被削得片甲不留。他们严家的效率,可见一斑。

后来父皇派人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喝交杯酒,被我从公主府连人带马轰了出去。

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过门第二日,该早早去严家拜见严老御史,谁知严谨玉将我弄得浑身酸软,不便于行。后来,他更没提这事儿。每每他入夜后回来,便开始了对我的「训诫」。我被折腾得精神不济,好好的话到嘴边也就忘了。

是夜,我说要去拜见父亲的时候,严谨玉洗漱完,已宽衣大半。

他听后宽衣的手一顿,眸色沉静地看向我,「哪个父亲?」

我穿着单衣,抱膝坐在床边,说:「当然是你的父亲啊!我的父亲是要叫父皇的!」

严谨玉顿了顿,继续宽衣,「你愿意?」

我奇怪道:「为什么不愿意?严谨玉,过门后不去拜谒尊长才奇怪好吗!」

他褪去长袍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抬手抽去了我的发簪,待发丝披落,然后单膝跪上床榻,撑手压下,将我禁锢在床里,手指窜进我的发间,低头要来吻我。

我仰着头,撑着他的胸膛,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冰山脸道:「严大人!打住!打住!」

他眼底已经有了一丝欲望,低着头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

我声音隐隐带了讨好和哀求,「你昨天说要放我一晚的。」

这种情况下,再横都不管用,好好说话,他也许还能放了我。之前我被他闹得狠了,哭着闹着要歇几日,他答应了,晚上竟真的君子风范,只挨着我睡。

严谨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底划过细碎不可察的愉悦,道:「恕臣食言。」

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这次竟然出尔反尔!且比往常更加凶残!

他在床榻上一板一眼地「求」我宽恕,干的却是欺负无知少女的事儿,因此我颇为唾弃他。

可回想起他的霸道强势,我又红了脸不知如何自处,说到底,我骄横无度多年,全仰仗父皇和皇兄们的宠爱,即便严谨玉年年怼我,也是不痛不痒的,我照旧我行我素。如今死对头蓦然成了管着我的人,甚至比父皇,祖母,皇兄更加亲密,我便像拔了牙的老虎,连猫咪都不如。

转天,天气晴好,严谨玉带着我去了严家。

这是我第一次私下里见严御史。

刚进门,我紧张地拽紧了严谨玉的袖子。

像他这样谨守礼节的人,我原也没抱希望他能对我说一些安慰的话。

没想到,走在前面的严谨玉突然停住了脚,回过身,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角。

「松开。」

「不要。」

我铁了心不松手,心里泛起委屈,好歹,他也在某些时候抱过我亲过我,如今连牵个衣角都要同我计较。

严谨玉叹了口气,「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说完,手从袖子下伸出来,掌心对着我。

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无数次温存之际,都能让我面红心跳。如今却只是简简单单伸到我面前。

我大脑呆滞,呆呆地松开了扯着他衣角的手,严谨玉反手将我空闲下来的手握住,薄茧摩擦着我的手背,让我心生暖意。

「公主,严家不是龙潭虎穴。」他一边拉着我,一边向前走。

我低着头紧紧跟着他,生怕被他看见红透的脸。

「我知道……」我暗自嘟囔,「还用你说……」

正堂门口,严老御史白胡子飘飘站在那儿,我一眼就瞧见了。

手心里出了汗,我整个人恨不得缩在严谨玉身后。脑海里竟想着严老御史会不会像骂父皇一样骂我,如果骂狠了,严谨玉会不会护着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严老御史已经对着我笔直地跪下去,「臣严如松见过公主!」

一把年纪的严老御史腰板挺直,声音洪亮,他一跪,将我冷汗跪出来了。

我连忙掺住他,「父亲万万不可,我已嫁给严谨玉,日后便是……便是严家的人了。该我跪您才是。」

说完这话,我察觉到一旁严谨玉看我的炙热眼神,忙扭过头去,心脏怦怦直跳。

「君臣之礼不可废。」严老御史摇摇头,「公主,请受老臣一拜。」

严老御史力气挺大,我端不住他,只好求助地看向严谨玉。我可以对严谨玉蛮横,可面对尊长,无论如何都该敬重三分。若是跪下去,我今天都不会好受。

关键时刻,还是严谨玉出手,替我掺住了他,「父亲,」他道,「公主身子不适,不能久站。」

严老御史一听,轻咳一声,瞪了严谨玉一眼,严肃道:「公主快请!」

屋里早早摆了一大桌子菜,三个人用膳,我和严谨玉坐在一边,严老御史独自坐一边。

敬过了茶,屋里便鸦雀无声。

谁都没有动筷。

我看看严谨玉,他说,「公主请。」

我十分不自在地拿起筷子,夹起一根最爱的鸡腿,想了想,还是探身放进严老御史碗里,「父亲先请。」

随后又夹了一个,又想了想,忍痛放进严谨玉碗里。

严谨玉有些诧异,很快恢复如常,平淡道:「多谢公主。」

鸡一共两条腿,我以为他会客气客气,然后夹给我,结果他跟我说谢谢!谁要他谢啊!

我眼睁睁看严谨玉的筷子夹在鸡腿骨上,然后慢慢低下头去,咬了一口,端得是清风朗月、矜贵优雅。

我心里有些发闷,「好吃吗?」

严谨玉不言,让我想起了他平日的教诲,「食不言,寝不语。」

可他未必全部照做,就寝时,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撩人心弦。

他慢慢嚼着,完全忽略掉我期盼的目光。

那么我悄悄咬一口应该不过分吧。

瞥了眼严老御史,他注意力还放在眼前的一碗白玉萝卜汤上。

严谨玉再次夹起了鸡腿,我飞快地凑上去,这一凑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我双手撑在他的大腿上,吃住了大半的重量。他略带薄茧的拇指擦过我的脸颊。

严谨玉愣住了。

大约他从未在严家,在父亲面前,被人做出此等逾举之事。

四目相对,我就着他的姿势小口咬下,怕他掀开我,含了一小块肉,飞快地退去。原本的鸡腿上,一个大的缺口旁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心满意得地嚼着,对着他眨眨眼,有种奸计得逞后的快感。

他淡淡看我一眼,放下了筷子。

我一边嚼着,一边埋怨地瞪着他。不就一小口,至于嫌弃成这样吗?

严谨玉唤道:「净手。」

便有人端着水盆上来。

我火气更上一层,碰了一下脸,他还要净手!往日他碰我的时候多了,怎么不见他讲究!

我还暗自生闷气,严谨玉净完手,低着头捡起碗中的鸡腿,修长的手指翻飞,很快,一块完整的鸡腿被撕成细细的肉条,独独避开了我和他咬过的地方。之后,白嫩嫩的肉丝在我碗里堆成了小山。

我看呆了,火气尚未燃起,就被别的情绪取代,一丝摸不着的小喜悦在我心口慢慢打着旋儿。

严谨玉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把被我动过的地方吃掉。

顾及还有严老御史在,我改了口,小声道:「夫君……那里我咬过啦……」

严谨玉淡淡道:「食不言。」

「好啦……我知道……」

我吃着他给我扒的鸡丝,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来。

自始至终,严老御史仿若失明,盯着眼前的萝卜汤,喝了一碗又一碗。

一顿饭在极其安静的氛围下吃完,临出门时,严老御史只说了一句话,让严谨玉「省身克己」。

严谨玉恭恭敬敬道:「谨遵父亲教诲。」

我听得热泪盈眶,严老御史分明看透了严谨玉的所作所为,借此话来敲打他。有时候我急了眼,痛骂严谨玉「奸臣、小人」,严谨玉会说:「臣并非坐怀不乱之人,不敢以君子自居。」

克己!他的确需要克己!

严家离公主府很近,回去的路上,我还是走在他后头。

「喂,你说父亲是不是讨厌我了?」刚才在严家,我真是好紧张,生怕行差踏错,惹得严老御史不喜。

严谨玉慢悠悠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公主很在意吗?」

「当然!他是你的父亲!」

「可当初嫁进来,您似乎没怎么征求过父亲的意见。」

想当初,这场婚事是我和父皇两人合力促成的,没严家什么事儿。至少站在严家的立场上,他们被迫接受了一个公主做媳,连吃顿饭都要端着,实在无辜。

严谨玉只是在陈述事实,可我觉得此事不全赖我,若不是他当初挑衅,我怎会阴差阳错,嫁给他?

一时间,跟他呛习惯了,我便开口道:「你在怪我?」

严谨玉道:「微臣的意思是,您是公主,无须在意别人。」

方才心中的柔情蜜意慢慢散去。

什么叫无须在意?

那年我领着人打了京城中的几个公子哥儿,从此声名狼藉,民间皆传我骄横跋扈,自私冷漠,落在严谨玉眼里,大约也是如此。因为自私,所以无需在意别人。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

严谨玉回过身,清清冷冷的月色下,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姿态,「公主看见了,严家家风森严,你身处其中,浑身不自在,想必往后也不愿受这份折磨。」

「你什么意思?」我冷冷问道,「我不该来严家?」

严谨玉张了张口,半晌似乎放弃了什么似的,只吐出一个字,「是。」

什么样的儿媳,竟然连夫家都去不得!

我声音倏地拔高,回荡在空落落的街头,格外刺耳,「严谨玉,你当我嫁过来是过家家?」

严谨玉突然不说话了,就这样看着我,眼神似乎将我洞穿。

「难道不是?」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霍然炸开,原来他一直这样想我。

如果在他心里,我嫁给他是过家家,是儿戏,那许许多多的日夜,他抱着我喊我湛湛时,又是怎么想的?例行公事?还是逢场作戏?

「严谨玉,你凭什么这么说?」

严谨玉道:「当日我未进洞房前,公主说了何事,可曾记得?」

「我怎么记得!」我冷着脸。

「你说,婚定了可以退,结了可以离,再不济可以休夫,若是严某待你不好,走便是了。」

严谨玉到底是什么记性,我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他便记到现在。

我气得不行,咬着牙道:「要是我过够了呢?你要把我送回哪里去?」

「无论公主在哪,臣都会负责。」

「负责负责!」我恼恨地朝他喊,「你除了负责还会说什么!」

嫁给这个男人,我本不该奢望别的!

我红着眼看他,「严谨玉,我当年打人都是为了你,声名狼藉也是为了你,你要负责,就负责到底!」

我无视严谨玉眼中的惊愕诧异,怒气冲冲地回了公主府。

他真是不可理喻!当年若不是看他老老实实站在巷子里,任人欺凌,我怎会一时忍不住,对那几个公子哥下了狠手!

我躺在床上,气得心肝疼,辗转反侧,不见严谨玉回来。

外头的侍女来报,「因宫里急诏,驸马进宫去了。」

好得很!

他就是找借口避开我!

我收拾了严谨玉的一应衣物,打成了包裹,想了想,带着该死的恻隐,丢进一盒上好的茶叶,唤人进来,「从今儿起,驸马去书房睡!」

「这……这不好吧……」下人惊惧道。

「什么不好?怎么不好?我倒不知,我这『公主府』什么时候改姓严了!」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下人步履匆匆,风一样从门前刮过。

「慢点!」我没好气地半只脚踏出门,对着背影吼出声,「别把茶叶洒了!」

左等右等,严谨玉就像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又过了一日,听说严谨玉就真的在书房住下了,我越想越憋屈!啪地扔下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话本,含着一口怨气,直奔书房。

严谨玉坐在里头,面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折子。桌案上一壶清茶幽幽袅袅,满室馨香。

我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咬牙切齿道:「屋舍简陋,不知严大人可住得习惯?」

严谨玉放下手中的文书,「劳公主挂怀,一切都好。」

茶香袅袅,倒叫他活出一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样子来。

我被气得七窍生烟,走上前推开桌案上满满当当的折子,将他分门别类弄好的全都搞乱,坐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着眼道:「一切都好?」

他原本靠后的身子突然往前,大手扣上我的腰肢,滚烫的热度透着薄薄的衣衫,将我烫得一激灵,随即他的手顺着后腰,往下滑去。

我惊叫道:「你……你干什么!」

光天化日,堂堂御史大人怎能做出摸人这等不雅之事!

严谨玉不理会我的惊叫,来到底下,大手微微一提,我赶忙扶住他的双肩,咬着唇小声地哼了一下,臀下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我低头一看,是一本墨迹未干的折子,此刻字迹已经被揉花了,黑乎乎一团。

我的裙子!

我刚想跳下来查看,发现腰被严谨玉牢牢锁在桌案上,动弹不得。

严谨玉看了我一眼,「多有冒犯,公主见谅。」

岂止是冒犯,是极其冒犯!

「奸臣!把手拿开!」我伸手去掰,掰了半天纹丝未动。

严谨玉不动如山,手还禁锢着我,逼着我不得不坐在桌子上,与他面对面讲话。他坐在椅子里,我坐在案头上,几乎与他平视。

「公主,臣这道折子,写了半个时辰。」

我怒极反笑,「噢!严大人真是好定力,家里着火了,还有时间一笔一画写奏折!」

「哪里着火了?」

「你看我像不像!」我怒喝道。

严谨玉住了嘴,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半晌唇角微微勾起,「自食恶果四个字,公主想必已经写得炉火纯青了。」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什么叫自食恶果,他在嘲讽我把他赶来书房,结果自己独守空闺么!

我身上抓住了他交叠整齐的衣领,恨恨道:「你把茶叶还我。」

严谨玉挑眉,「没有了。」

「什么叫没有了?」

严谨玉一本正经道:「臣喝了。」

真是睁眼说瞎话!才一天,牛饮吗,喝掉了一盒茶叶?

我攥起拳头,捶在严谨玉胸膛上,「你竟敢骗本公主!」

「公主尽管找。」

他既然开口,我自是不客气。揪起他平整无痕的袖子,伸手进去掏了掏,什么都没有,然后扒开他的衣领,手探进去,摸了摸,只摸到他一身坚硬的肌肉,脸红了红,凶巴巴道:「奸臣!你到底藏哪儿了!」

他两袖满是褶皱,乱七八糟地堆到胳膊上,原本交叠有序的领子也被我翻得一团乱,露出大片的胸膛来。

严谨玉眸色深深,掐紧了我的腰,我惊得喊出声。

「湛湛,我说过,喝掉了。」

我羞恼不已,「既然喝了我的茶,为何不回房!」

此话一出,我猛地捂住了嘴。

该死,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严谨玉缓缓站起身来,从仰视变成俯视我,将我禁锢在桌案上,眼神带了一丝了然,「原来公主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你别自作多情!」

严谨玉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闻见他身上独有的清香,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靠近,甚至有些贪恋。

「可惜公主弄乱了臣的折子,一时间还回不去。」

他揽住我的腰身,将我调转了个个儿,背对着他卡在他和桌案之间。

我被卡得难受,动了动,面红耳赤道:「你……你放开本公主!」

「待公主理好折子,臣自会放了你。」

桌案的折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我一个都看不懂,哪里分得清,还嘴道:「我不会!」

严谨玉哦了一声,不疾不徐道:「那便只好乖乖认罚了。」

「认什么罚?岂有此理,严谨玉,你敢罚本公主!」我挣扎尖叫,全不顶用,手里被塞进了两本折子。

「分。」他命令道。

刚开始,我还能底气十足地辩驳几句,不一会儿就换成了哀求,「别……不行……在这儿不行……」

「臣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等公主将折子分好。若有余力,不妨替臣连折子一并写了。」严谨玉语调淡淡,任外头谁听起来都寻不出错来。殊不知,屋内,已是另一番光景……

翌日,我在书房的小榻上醒来,身上盖着一层小被,动一动,酸痛感从四肢百骸的间隙弥漫出来,我掀开被子,发现已穿妥,脑子一蒙,赶忙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一步步挪到桌案旁,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周围逡巡。

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痕迹,就连昨日被扫落在地、肆意铺陈的折子,和我手软没握住,掉在桌案上的笔都一扫而空,桌面干干净净的,光洁如新。我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不用一把火烧掉了。

一想到那些不可为人知的痕迹,我便呼吸急促,脸红心跳。

好在严谨玉只是私底下荒唐,善后这种事,他一向擅长。

「公主,今晚还要驸马睡书房吗?」

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洁净整齐的桌椅,红着脸摇头,「不!把,把书房锁了!本公主以后再也不去了!」

时已过午,不用想都知道他上朝去了。

我用过午膳,看了看天色,终于憋不住问道:「驸马怎么还不回来?」

「回公主……驸马……正在路口,跟平南伯府的人吵架。」

「什么?吵架?」我傻了眼,严谨玉那个冰山脸,什么时候还学会了跟别人吵架?

难得的好戏怎么能少得了我。

「快!备马!本公主要去瞧热——替驸马解围!」我说得大义凛然,心底却笑开了花儿。

一路疾驰到严谨玉下朝的路口,远远就看见他脊梁笔直,立在城门之下,不卑不亢地与平南伯府的公子说着什么。

走进一些,躲在摊子旁,才听见平南伯府的公子讥笑道:「……就宋湛那个女人,你也敢娶?想吃软饭想疯了吧?」

平南伯府的南公子,就是当年将严谨玉堵在巷子里欺负,事后被我一顿毒打,骨头折得最多的那个。

严谨玉温文尔雅道:「有人想吃,未必吃得上。」

我忍笑忍到肚子疼,严谨玉说话噎人我深有体会,可还是头一次,见他噎除我以外的人。

平南伯府的公子恼恨道:「严谨玉,你不是最恨她!怎么,她在床上给你哄舒服了?」

严谨玉原本波澜不惊的神色渐渐冷下来,抬步,高挑的身子逐渐逼近南公子。

他高出对方一头,一身冷冽逼人的气势连我都不曾见过,直吓得对方倒退两步。

「干什么!我说错了不成!若非她那点勾引人的功夫——」

「南公子,」严谨玉冷淡道,「上月令堂进献宫中的海棠玉珊瑚似乎值不少银子。用不用本官提醒圣上查查来历?」

南公子惊魂未定,「什……什么玉珊瑚!我在跟你说宋湛——」

「南公子尊卑不分,辱骂皇室,本官也会一并写进折子里。」严谨玉冷冷道,「若是让令尊知晓自己因何被参,一定很精彩。」

「严谨玉!你别欺人太甚!」

「是谁欺人太甚?」严谨玉简简单单拢袖风中,长身玉立,几句话就让南公子变了颜色,「本官职责所在,与人交恶乃是稀松平常,听多了污言秽语,不甚在意。可唯独一点,祸不及亲人。公主乃严某至亲,若有人存心辱没她,别怪本官不客气。」

我捂着嘴,在小摊贩怪异的目光里,激动地两脚跺地,又转了两个圈,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今日的长街酒肆下,站着一个严谨玉更美的景色了。

南公子委下身子,踉跄着如一条落荒而逃的狗,临走时挥着拳头,喊道:「严谨玉!你给小爷等着!」

严谨玉冷漠地勾起嘴角,「严某静候光临。」

我知道南公子又要使坏!严谨玉为我出头,若是惨遭厄运,该怎么办?

我躲在角落里,轻轻唤道:「阿诚!」

阿诚是父皇派给我的贴身隐卫。

一道身影出现在身边。

我说,「再把他打一顿吧。这次你捆了,本公主亲自打!」

严谨玉是本公主的人,平南伯府跟他作对,就是跟我作对。

上次阿诚没收住,打得平南伯府请了接骨大夫上门。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择日不如撞日,阿诚在一个巷子里将人捆了,头罩麻袋推倒在地。

我举着早已准备好的胳膊粗的棍子,张牙舞爪地朝着他挥下去。阿诚教我,打人要对着屁股揍。

巷子里响起平南伯府公子的哀号。

我打了七八下尤不解恨,正欲打第九下,巷子口忽然传来哭嚎,「公子呀!你在哪儿!」

麻袋发出嗡嗡的声音,胳膊腿儿透过麻袋胡乱挣扎,「呜呜……在这儿在这儿!」

我棍子一扔,忙不迭挥手,「阿诚,快跑快跑!来人了!」说完扭头就往巷子里扎。

阿诚跟着身后,一言不发,他武功高强,我是不用管他的,只是此人有洁癖,从不碰人。逃命的时候,只得我自己来。

身后传来平南伯府公子气急败坏的喊叫,「刚跑没多久,快给本公子抓住他!」

我吐吐舌头,提着裙摆飞速地跑,七扭八拐,终于看见了巷子口。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紧张极了,脚下一急,绊在石头上,「啊……」

一只大手倏地勾住了我的腰,将我拉进一个更隐秘的巷子,人从身后呼啸跑过。

我落进一个宽大坚硬的怀抱,熟悉的气味传来,仰头一看,「严谨玉,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回府了吗?怎会出现在巷子口,后背倚着墙,将我抱在怀里。

「刚才听到多少?」严谨玉眼神盯住了我,叫我想起小时候学堂夫子考教功课的时候。

「什么听到多少?」我装傻,眼神四处乱扫。

严谨玉沉着脸,「我再问一次,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听到多少?」

南公子那些污言秽语吗?

我摇头,心虚地不敢看他,「我什么都没听见……」

「那为何从巷子里出来?」

严谨玉怎么问题这么多。

我低着头,大言不惭道:「本公主随便逛逛。」

严谨玉声音像浸了冷碴似的,「如果臣没猜错,你随便逛逛,就偶遇了平南伯府的公子遭人毒打。」

「你怎么知道!」

「湛湛!」严谨玉冷着脸,「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吗?」

我被他喝得一抖,心里委屈泛上来,「能有什么后果?」

严谨玉抱着我,神色冷峻,「你真以为,平南伯府那么好欺负?若无依凭,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直呼你名讳。平南伯府已经够让圣上头疼的了,你为何总要给他添乱?」

我哪里不知道平南伯府厉害,可事出有因,我又没露马脚,怎会被人查出来。

「好不好欺负我都欺负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嘛?」我气得跺脚,我还不是因为他!换成别人,谁爱管呀!偏偏他还不领情。

严谨玉一噎,半晌冷声道:「是,臣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世上,也唯独臣,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松开我扭头就走。

我心一突,抓住了他最后的一句话,追上去,边走边问,「严谨玉,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严谨玉面若寒霜,头一次,我在他脸上看见如此鲜明的情绪,他生气了。

我伸手拉他的袖摆,一扯,他便也停住脚,任我拉着不放。

见他不说话,我咬着唇,别扭道:「我总不能看着南公子打你吧!」

严谨玉侧过一半身子,低头看我,「公主,打人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总有更好的法子。」

总有更好的法子。

从小到大,我做了冲动的事,严谨玉总会这么说。说了这么多年,平南伯府不还是好好的!我是公主,他不敢明着对我做什么,顶多逞几句口舌之快,可严谨玉一个文臣,被人欺负了上哪说理去!

我听倦了,呛白道:「什么是更好的法子?由着他打你骂你,忍气吞声吗!他欺负谁都行!就是不能欺负你!」

严谨玉一噎,闭了闭眼,认命般脸色渐渐褪去冷意。

半晌,他叹息一声,牵起我的手,拉着我慢慢往公主府走去,「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

只要南公子不作妖,我才懒得管。

我张了张嘴,顶撞的话咽下去,不情愿道:「知道啦,严大人……」

又过了几日,听说严谨玉在朝堂上参了平南伯府一本,言辞犀利,连平南伯的玉珊瑚怎么来的都给扒了个底朝天。事后南公子被平南伯打得差点下不来床。

我这时才品出味来。

原来更好的法子,是这么个好法。

我支着头望着窗外,忽然有点想他。叹了口气,桌上有剩了一半的金丝蜜枣,还有满桌零落的核桃皮。

「公主,还要敲吗?」丫鬟拿着小锤,无助地看着我。

旁边的瓷罐里,装满了喷香的核桃仁儿,各个颗粒饱满。

「驸马呢?」这个月我不知道第几次这样问了。

「驸马忙于朝政,至今尚在宫中。」

父皇哪里是给我找了个驸马,分明是给他自己找了个免费劳力。我抱起小罐,「来人,本公主要进宫!」

我在御书房旁边的暖阁里找到了严谨玉,他面前的折子堆积如山,整个人埋在里头,穿着得宜,不见一丝憔悴,仿佛数日未归的不是他一样。

父皇还真是狠得下心,这是要把严谨玉累死!

我把盛满核桃的小罐往严谨玉面前一摆,「严大人是不是忘了,本公主出阁后,就从宫里搬出去了。」

不待他回答,我惊讶道:「不会吧,难道严大人失忆了?您是忘了本公主不在宫中,还是忘记自己成婚了?」

严谨玉罢了笔,揉着额,叹道:「公主,圣上近日准备南巡,一应事宜皆需打理。」

「南巡?」我突然变得兴致勃勃,「我也要去!」

「圣上南巡重在体察民情,公主无须跟着。」严谨玉摇头,咬死不松口。

「你能跟着去,我凭什么不能?」

「公主,微臣没时间陪你游山玩水。」严谨玉一双黑色眸子里平静无波,「况且不让你去,也是圣上的意思。」

「所以就没告诉我?」

「是。」

「你们是不是打算时间一到,丢下我直接出京?」

严谨玉看了我半晌,才缓缓道:「公主英明。」

我气疯了,直接杀去了父皇哪里。

父皇当时宿在柔妃宫里,我进屋时,一桌子珍馐已经用了大半,父皇胡子上还挂着一片翡翠豆腐,一抖一抖的,柔妃见了我,忙站起来,「哎哟,瞧我的记性,厨房还炖着人参枸杞汤,臣妾去端来。」

父皇手指乱抓,扯住了柔妃的袖子,「那啥……朕吃饱了……你坐下。」

柔妃笑盈盈地,一根一根掰开父皇的手指,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正好,端来漱口。」

我上前去,啪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柔妃飞一般地射出门,留下父皇抹去胡子上的翡翠豆腐,强颜欢笑道:「湛湛啊,父皇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我要跟你南巡!」我眼里燃出一团火来,「你们不让!」

父皇胡子一抖,拉着我坐下,语重心长道:「湛湛,哪里是朕不让呢。分明是严谨玉不让啊。你看啊,最近南边不太平,严谨玉不答应,也是为你好。万一出岔子,父皇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要去多久?」

「少则半月,多则半年,你待在京中,要什么有什——」

「我不管!我要跟着严谨玉!」

不行,半个月坚决不行!

父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湛湛啊……朕,朕答应你,一定将严谨玉完好无损的还回来……湛湛长大了,知道心疼驸马了。」

「谁心疼他了!你们两个互相推吧!总之都不想要我!」

父皇连忙否认,「说什么傻话,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谁不要你,朕都要!」

我拉着父皇的胳膊,摇了摇说:「那我要跟着你南巡。」

父皇脑门上渗出汗来,「这……这……严谨玉的战斗力不弱于他爹啊,你别把朕往火坑里推……」

到头来,还是严谨玉在背后使坏!

我做贼似的盯着他,小声道:「父皇,你带我去,我帮你应付严谨玉。」

父皇胡子抖了抖,底气不足道:「笑,笑话,朕是天子,岂会怕他!」

我眯着眼,笑容阴森,「你不怕他说你南巡看美人儿?」

父皇脸色一僵。

「不怕他半夜三更逼着你批奏折?」

父皇两手一颤。

「不怕他让您一日三餐皆吃素菜?」

父皇一筷子扎进了眼前的东坡肘子里去。

「来人!备墨!」

父皇草草写了几笔,将出城的手谕扔给了我,忙不迭挥手,做贼似的,「快,回去吧,回去吧!别把你相公招来。」

我看了眼,他可生怕那字儿被人瞧明白是他写的。

临走时父皇还不断嘱咐我,「藏好……藏好……别叫他知道!」

柔妃端着汤盅进来,笑容灿烂,「公主要走啦?」

我目的达到了,也笑着点头,「深夜多有叨扰,望娘娘宽量。」

柔妃头摇得像拨浪鼓,软语笑道:「哎哟,不叨扰不叨扰。」

她送我出门,待我后脚踏出后,门像是见了鬼似的合上,还上了锁。

出宫时,旁边跑过来一个灰衣粗布衫的小厮,「公主,御史大人派小的接您回去。」

我两眼睁圆,「严谨玉让你来的?他有那么好心?」

也对,他怕是巴不得我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

我想起袖子里藏着的圣上亲笔,高兴起来。

「派人问问咱家严大人几时回来,我有话要说。」我洋洋得意地回了府,将手谕宝贝般摊开,摆在一进门的桌子上,方便严谨玉一进来就能看见。

可等到深夜,也不见严谨玉的踪影,我眼睛一闭,再睁眼,是日上三竿,桌上的一张薄纸静悄悄摆着,纹丝未动。

严谨玉没回来。

我心中生出一种警惕感。

唤来下人,「严谨玉呢?」

公主府的下人忠心不二,道:「今日圣上南巡,御史大人随行,自然……是从宫里出发,没回来的。」

「什么?今天!」我尖叫,「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打开衣柜,该死的,严谨玉的衣裳早在进宫时就空了一大半,现在连他的小印也一并拿走了,他早有打算!

敢算计我!好哇!

「他们到哪了?」

「刚刚出城,公主这会赶过去还来得及。」

我连行李都来不及带,打马直追城外。

乡间官道上,父皇不确定的声音从低调奢华的马车里缓缓传出来,「爱卿啊,湛湛要是知道朕听了你的意见,算计她,会不会不理朕啊。」

严谨玉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沉稳,毫无波澜,「公主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是是是,你说的对。」

「他说的对?」

「嗯,很对——」车里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父皇惊恐的脸从车厢里钻出来,「湛湛!」

透过掀开的帘子,我能看见严谨玉的背影一僵。

我咬牙切齿道:「父皇胳膊肘往外拐折了,不疼吗?」

合着父皇当起双面间谍来,也是如此出类拔萃。

父皇脸倏地钻回去,声音又传出来,「爱卿啊,不是朕翻脸无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媳妇还是得自己管。」

严谨玉冷着脸从车厢里出来,周身寒气逼人,他忽然扯住马绳,脚一蹬,飞起身子稳稳落在我的马背上,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两手牵住马绳,将我箍在怀里。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鼓槌一下下敲着我的背,可刚才那一幕带来的震撼让我傻了眼,「你……你身体挺好啊?」

「公主不是早就知道?」

他这话问得有歧义。

他打马前行,冷淡道:「前面有马车,微臣送公主进去。」

「你不赶我回去?」我问。

严谨玉低头凑近我耳畔,「南巡队伍开拔,不能因你一人耽搁行程。况且,微臣送您回去,您听吗?」

被他不经意地一撩拨,心底藏了多日的情绪忽然涌上来,我揪着马儿的鬃毛,将它扭成一股麻团,满含怨气,「早这样不就好了,害得我折腾一宿。」

严谨玉沉默了好一会儿,「公主原可以不折腾。」

我被他一噎,气性上来,「行啊,你不带我,想带谁?难道想去看南方的小美人儿!将来保不准给我带回一个来!」

我知道严谨玉家教森严,克己复礼,他的清高自持不允许他做出纳妾这等荒唐事来。他娶了我,便是毫无感情,也会履行丈夫的职责,好好待我,可我就想激他,逼得他说出真话来。

一番污蔑成功惹怒了严谨玉,他勒停马儿,翻身下马,不容分说地将我抱着,一手托着我的臀,另一只手托着后背,我气血上涌,脑中空白一片。

我是大夏众星捧月的公主,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于是心生羞恼,「严谨玉!你放我下来!」

「公主许是不知道,南巡一路险象环生,您执意出京,臣便有职责护您安危,倘若公主不安分,别怪臣不客气。」严谨玉掷地有声,将我扔进马车里去。

严谨玉的力气我是体会过的,他存了心要捆我,我只有哭的份。

「你无耻!」我抬脚要踹他。

「够了!」严谨玉沉下脸,将我按在榻上,「公主,京城有圣上宠您,微臣护您,您可以随便作,随便闹。南巡不是儿戏,那群贪官污吏杀人见血,笑里藏刀,您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我被他说的害了怕,可贪官佞臣长什么样我也想看看。

我生在富贵窝里,不知茶米油盐贵,却也明白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是以这些年我暗暗攒下不少银钱,悄悄派人施粥,修建房舍,父皇为东边大旱的事愁白了头,为南边大涝的事茶饭不思,我能做的就是给钱,用封邑上缴来的银钱喂难民的嘴。

在我看来,钱能解决一切,如果解决不了,就是钱不够多。可眼下,我不禁怀疑,那流水般白花花的银子,真的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吗?

对于我捐钱款这件事,我不想谁都解释,做了善事如果自己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因此只有父皇知道我是个土财主,手里大把的钱,不定期给他撒票子。

严谨玉打上车就没看我,热了汤婆给我垫在手里,斟好清水。

「我想吃梅花酥。」

「没有。」他生硬道。

「我想吃金丝枣。」

「没有。」

「那我给你的核桃仁儿呢?」

「没有。」

我一拳打在严谨玉身上,「你有什么?」

严谨玉一掌包住我的拳头,将我禁锢在怀里,有些疲倦,「公主,歇会吧,什么都没有。」

我挣扎无果,抬头怒视,一阵风从帘子外刮进来,照在严谨玉脸上,眼下似有淡淡乌青,我一愣,严谨玉生得白皙清冷,从来是一副一丝不苟、沉稳可靠的模样,方才我细瞧,竟是有些憔悴。

难道他这几日当真没休息好?

我住了嘴,半晌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抵着严谨玉宽阔的肩膀,最后直接伏在上头,「严谨玉,我困了……」

「嗯。」我听他声音里似乎含了微不可查的暖意,「微臣在这,公主安心睡吧。」

我是被马车晃醒的,车内昏暗,我还坐在严谨玉腿上,他双手环抱着我,一只手掌还紧贴着我腰肢,热度腾腾透过衣裳传进来,烧得我心肝发颤。

我趴伏在严谨玉胸前,像个八爪鱼,口水流了他一身。

严谨玉闭着眼,仰头靠着车壁,长长的睫毛垂下剪影,我忽然觉得他很好看。抛去他那些「万恶」行径,这幅皮囊颇令我满意。他胸有文韬武略,身子强壮……

我脸腾地红了,不知道在乱想什么。

忽然,严谨玉清冷的眸子睁开,正好与我对视上,眼底还存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他一息没有说话。

我慌乱地移开眼去,生怕他发现我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公主何时醒的?」他刚醒来,声音发哑,我酥了骨头。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诱人!

我六神无主地看向别处,「没……没多久。」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腾地站起来,脑袋咚撞在车顶上,疼得直流泪。

严谨玉叹息一声,拉我坐下来,替我揉着额头,「公主毛毛躁躁的毛病,得改。」

「行了……打住!」我知道他又要说教,嘟哝道,「我从小就不爱听你念叨。」

「不巧,不出意外的话,公主下半辈子,都要跟微臣过了。」严谨玉淡淡地提醒我,一如我心中泛起淡淡的忧伤。

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我和他从小打到大,竟然会喜欢他……

我愣神的功夫,严谨玉已经抽出一份地图,开始细细研读。

我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严谨玉眼都不抬,「江南城防布局图。」

我一愣,「你懂这个?」

他缓缓抬起眼,意味不明道:「谏官当谏天下之事,若只是一知半解,如何担得起御史一职?」

我脑子一空,认真的男人,真有魅力……

「你对军事感兴趣,大可谋个武职,为何年纪轻轻的,非要混在老人堆里,跟人唇枪舌剑呢?」

严谨玉一愣,神色淡淡道:「公主,驸马不得掌权。这是规矩。」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若早知道这条规矩,毁人前途的事,我断不能做出来。严谨玉家风清正,出身矜贵,自幼聪慧机敏,年纪轻轻便得了父皇赏识,人又好看,弱冠之年媒婆便踏破了严家门槛。父皇说,严谨玉乃经世之才,假以时日定能封侯拜相。

得知我一时意气断送了严谨玉的前途,心里没有来的酸楚起来。为什么在我决定喜欢他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犯了错。

「对不起。」我尾音发颤,堪堪忍住不哭出声来。

严谨玉眼中闪过诧异,乍见我眼眶发红,露出一丝手忙脚乱来,替我擦泪道:「我不怪你。」

「为什么?」被他一哄,我更加委屈,珍贵的泪珠子说下就下。

「你为我声名狼藉,我自当娶你。」他温声道。

原来他还是为了这个……

并非所谓的喜欢罢……

「我从不欠别人情,等回去,我就同你合离,日后你安心做你的将军。名声什么的,我不用你还。」我闷闷道。

严谨玉原本温和的神色忽然僵住,眼神复杂道:「你说什么?」

「合离啊。」我以为他被我感动到了,「你自由了。」

「你再说一遍?」

我听着严谨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合——」

「宋湛!」他低吼一声,唤了我全名。

我吓得一哆嗦,惊疑不定,「你发什么疯……」

严谨玉眸子里燃起熊熊怒火,猛地勾住我的腰,只用了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我送进他怀里,「我娶了你,绝没有休妻一说,更不会合离,你早日断了这个念想。」

我不敢相信他对我情根深种,绝对是该死的责任感作怪。

我神游天外之际,只听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诞下孩子,该如何解释他没有父亲?」

我随口道:「这才几天啊?你怎敢笃定一击即中?」

话落,我察觉到严谨玉危险的目光,警觉地看着他。

他此刻的眼神我十分熟悉,每次要折腾我前,他就会这么看我,深沉又充满侵略。

我急中生智,先发制人,「原来你不跟我合离就是为了孩子!我只是替你繁衍子嗣的工具!」

「湛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曲解。」严谨玉捏住了我的下巴,抿着唇,低头印上来。

我的闺名从他嘴里喊出来,亲昵惑人,暧昧丛生。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父皇起的名字真好听。

马车颠簸,严谨玉浅尝辄止,我两瓣嘴唇却遭了害,又肿又疼,我依偎在他怀里,一双脚无聊地晃悠着。

我记得当年我这样坐在皇祖母怀里,严谨玉斥我有失体统。

我如今也坐在他怀里,笑盈盈地问他,「你当年看不惯我这样坐,如今亲身体验一番,感觉如何?」

严谨玉未料到我扒陈年旧事,讶异过后很快镇定下来,「夫妻之间,不算逾矩。」

一看就是老双标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严谨玉这人,表里不一,不过护短这一点,我很受用。

想到这,心里不禁泛起酸水,「若你娶的是别人呢?也会抱着她?跟她亲亲密密地说这些话?」

这是道送命题,连我都觉得实在难为严谨玉了。

他先前又不喜欢我,如今未必有多喜欢,若是娶了别的女子,不但前途光明,人家还温柔小意,婚后岂不是蜜里调油。

想到这儿,我像个打翻了的醋坛子,浑身泛着酸味儿。

严谨玉轻笑一声,「公主吃微臣的醋了?」

「你瞎说!」我死鸭子嘴硬,「你多好啊,我吃你的?」

严谨玉目光淡然地看着我,「我娘是普通的京城女子,与我爹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我爹公务繁忙,大多时候,她一个人守灯到天明,熬到三十岁的年纪,得病去了。严家的历代男人都是如此,无愧于天子,却愧对妻儿。若非公主执意嫁过来,严某此生,未必娶妻。」

「你不娶,严家不就断了香火?」

「是啊,」严谨玉的眸子里一层层染上笑意,「公主救微臣于水火,臣不胜感激。」

我以前觉得严谨玉说话刺耳,想不到有一天能从他嘴里说出顺耳的话来。

「大人,前方山路泥泞,恐有塌方,要不要绕行?」车外有人禀报。

我疑惑,「这些事跟你御史大人有何关系,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我撸袖子,要出去和那群光拿干粮不干活的老学究理论,被严谨玉拦下。

「等我,我出去一趟。」

「凭什么!本公主的驸马何时轮到他们指挥了?」我猛地起身,「我宰了他们!」

严谨玉无奈地抱着我,低头封上了我的嘴。

我被他弄得头昏脑涨,严谨玉眼中盈满笑意,我忽然意识到严谨玉今年不过二十又五,也有喜怒哀乐,只是性子寡淡,又张口闭口家国大义,一向不招人待见。我又想起了京城被我教训过的一干富家公子,他们尚在招猫逗狗之时,严谨玉已经不声不响扛下了许多担子,心中不由得生出自豪感来,这个男人是我的。

我忸怩地不去看他,听着帘子啪一声轻轻落下,才猛地扑倒在榻上,掉进了蜜罐般滚来滚去。

父皇此次微服出巡,风餐露宿,也没来得及带丫鬟,我以肉眼可见速度的消减下来,脸颊的圆润不在,瘦成个精致标准的瓜子脸,不知怎么地,脸上总带着一丝娇媚,比以前好看不少。

父皇每每望着我叹气,「湛湛啊,朕还等着抱外孙呢……你们两个……」

我总是报以白眼,严谨玉总是同套说辞,「微臣尽力。」

他确实够尽力,不然我也不能瘦得这般快。严谨玉说我娇养长大,应该强身健体,可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健法。我暗地里唾弃过他不知道多少遍,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是个禽兽!

轻车简从自京城出发,不出半月脚程,便到了瞿洲。

我们扮成京城来的商队,徐徐入城。

途径坊子湖畔,吴侬软语被温柔和煦的风卷进我的耳朵里,我抬眼看去,一座座画舫临河而列,窈窕女子怀抱琵琶,咿呀弹唱。

我拉了下严谨玉的袖子,「喂,那个青衫罗衣女子唱得最好,待会领你去听曲儿。」

「公主,微臣不通音律。」严谨玉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公主的软语娇吟臣听惯了,不想换。」

「我什么时候——」我一愣,忽然睁大了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噌地红了,「你……你无耻!」

「臣怎么无耻了?」

「你……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微臣不懂,请公主明示。」

严谨玉总能带着一股矜贵自持的神态,说得我哑口无言。从前许是我气他气狠了,如今他越发享受这种唇齿交锋,无奈人家是靠嘴吃饭的,我说不过他,拼拳头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反被他吃得死死的。

正当我思考怎么才能压他一头时,瞿洲知府闻讯而来。

「他一个当官的,干什么盯着咱们?」我想挑开帘子去看传说中的知府老王,严谨玉一把将我拽回去。

「富商巨贾,又是京城来的,」严谨玉平静道,「狡诈之人总是对城中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瞿洲秀丽富饶,百姓和乐,我看瞿洲知府做得不错,你们这些谏臣,总爱把人往坏里想。」

严谨玉突然罢手,「公主,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说完下一刻,老王粗嘎的嗓子贱兮兮传进来,「诸位一路辛劳,本府已在府中备好了美人——啊不,美酒佳肴,邀各位领略一番瞿洲的风土人情。」

我怒了,严谨玉再怎么刻板守旧,也是风华正盛的年轻男子,把他拎出来放到京城大街上走一遭,尚能被怀春小娘子的荷包绣帕砸个满头,想光明正大地勾引他,我第一个不同意!我父皇也不能同意!

「哦?美人啊?」父皇充满期待的声音从隔壁传出来,「美人好,美人好,哈哈哈哈,都说瞿洲产美人,哈哈哈,我黄老爷最爱美人儿。」

我听到自己牙咬得咯吱作响。

严谨玉揽住我,生怕我一冲动跑到隔壁掀翻父皇的马车,他低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是不顺着王年的意,今晚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你父亲是见机行事。」出门在外,严谨玉便改了口。

父皇他能稳坐帝位多年,必然有两把刷子,可天底下,哪有老丈人带女婿逛窑子的道理!若我不来,父皇和严谨玉扮成两个「色批」勾肩搭背走进王家的场景,我想都不敢想。

「敢问老爷家中还有何人?」王年问。

父皇迫不及待道:「妻子尚在家中,那是同来的女儿和姑爷。」

「啊……姑爷啊……」王年沉吟,「怕是有些不方便。」

「方便方便!」父皇就差握着王年的手拜把子了,「我女儿是个大度的,简简单单听个小曲儿而已,不妨事。」

我生生攥烂了手里的糕点,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心安理得地把我卖了。

「那姑爷的意思?」王年隔着帘子试探问道。

我阴气森森地看着严谨玉,仿佛他要敢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我就能当场掐死他。

严谨玉不动如山,神色平静道:「拙荆黏人,若官爷不嫌弃,严某想带她一并过去。」

王年见我们识趣,命人牵了马,引我们去府上。

「若我们不答应呢?」我不甘心地小声问严谨玉。

严谨玉揉捏着我的腰肢,「方才王年的兵马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不遵从,便是死无全尸。」

我忽然想起第一日严谨玉盛怒之下警告我的话,才知道他并非吓唬我,此行凶险,他留我在京城,也的确是为我着想。我心底泛起暖意来。

王年的宅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等真正进到里头,我才算开了眼,简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表啊。摆在明面上的奇珍异宝加起来,竟比公主府还多。只是这位官老爷实在没什么品味,清一色的金件玉件儿混杂在一起,什么贵摆什么。

府中有一个园子,临水而建,此刻挤满了莺莺燕燕,灯火明媚,歌声四起,好一个奢靡作乐的温柔乡。

我大抵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盘算,不管你是京城来的官,还是京城来的民,只要身份显赫,一律请到这里,好酒好菜,美人小曲的供着,人有喜好才有弱点,一场宴席摸清了底细,王年便可投其所好,将人哄得舒舒服服地离开。

至于瞿洲发生的不平事,全被埋没在犄角旮旯的巷子里,谁多余去管呢。

王年坐在首位上,几番扫过我的脸,笑道:「小姐好生漂亮,竟比我府中最美的姬妾还要美上三分,姑爷好福气。」

我喜欢听人拍马屁,可王年的话怎么听都膈应。

严谨玉揽着我的手臂收了收,「内子乃严某此生挚爱,是以性命相护之人。」

话虽是说给王年听得,借以敲打他别生出多余心思,可严谨玉说出这话来,还是让我心脏扑通乱跳,这是他第一次说爱我,真真切切的,当着别人的面,口齿清晰地说出来。

王年哈哈大笑,就此揭过,「黄老爷,他们小年轻的事咱们可不掺和,倒是你,本官给你看个宝贝。」

说完拍拍手,「姝吉,给贵客弹奏一曲。」

一片青色衣角映入眼帘,女子侧身从屏风后转出来,心字罗裙迎风自动,正是我在画舫上看见的那个。

父皇眼神迷离,乐呵呵地饮酒自酌,喝得两眼发直。

姝吉媚眼流转,眉目含情,脉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严谨玉身上,娉婷袅袅地委身侧坐半个椅子,琵琶搁在大腿上,青葱细指轻轻拨弄,随楚楚眼风,扬起一声婉转勾人的前调。

我鼻孔一热,严谨玉拿手帕堵住了我的鼻子。

「夫人,自重。」

我羞窘地捂住鼻子,闷声命令道:「你不准看!」

严谨玉扫了眼我手中血淋淋的帕子,低笑出声,「为夫可没流鼻血。」

绕是我熟悉音律,也不得不惊叹姝吉的功力,若出现在我府里,我定要封她个女官当当。

可眼下她不老实。

像个蜘蛛精般,眼风乱扫,若不是我在这里,只怕她要将严谨玉拿蛛丝里三层外三层裹了拖进洞里慢慢享用。

王年是想把她献给父皇的,可奈何父皇长得老,人家姝吉嫌弃啊。

酒过三巡,王年发了话,要将姝吉送给父皇。父皇几番推拒未果,便带她回了王年给我们安排的别院。

说是别院,两间屋子的墙矮得「鸡」都能飞过来。

我被王年夫人叫去赏景的时候,姝吉还在父皇的院子里,等我回来,一进院,就看见姝吉在勾引严谨玉。

「奴家心跳得好快呀,郎君摸摸……」姝吉薄纱一掀,露出光滑如玉的肩膀头子,碎步扑向严谨玉。

严谨玉冷眼侧身,让过猛女扑食,后退一步,「蒙姑娘错爱,严某家中已有妻室,实非姑娘良缘。」

姝吉一计不成,腰段一扭,继续追着严谨玉泫然欲泣,「妾见郎君,心生向往,便是主母善妒,妾也心甘情愿。」

「好哇!」眼看蜘蛛精要扑在严谨玉身上,我提裙跨过门槛,在院子里站定,皮笑肉不笑道:「本主母还没喝过你的茶,这声妾就喊上了?」

姝吉惊呼一声,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仍撑坐身子,含情脉脉道:「郎君……」

严谨玉对着我拱手一礼,脸色转暖,「严某等候夫人多时,姝吉姑娘想必喝醉了,走错了院子。」

姝吉看我的眼神怨毒而冷冽,我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嘤咛哭泣,「夫君……她瞪我……人家好怕……」

严谨玉走向我的脚步一顿,温和的脸色突然变僵。

姝吉面上的柔弱与狰狞瞬间凝固,面部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我长袖一甩,柔弱无骨地跌进严谨玉的怀里,将他环腰抱住,掩面抽噎,「夫君有了姝吉,就不疼湛湛了吗?」

论撒娇的本事,本公主第二,无人敢认天下第一。

从小我眼泪一淌,父皇、祖母、皇兄们、甚至各宫娘娘,无不缴械投降。皇兄说,我一声娇嗔,便能让京城的公子哥儿们酥了骨头,因此拼了命地将我惯成目中无人的性子,以此震慑心怀不轨之人。以前同严谨玉相处,我总在气头上,回回张牙舞爪,气急败坏,撒娇这个技能,我还从没对他用过。

严谨玉心脏怦怦直跳,我趴在他怀里听得一清二楚,嘴都咧到了耳根子。

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何时说过要纳她?」

我满脸泪珠,嘴唇颤抖地抬眼,对上他深沉幽暗的眼神,抽噎着,「夫君……夫君不纳妾?」

严谨玉绷着脸,「湛湛,君子一言。」

「夫君最爱的还是湛湛?」

严谨玉薄唇紧抿,在我委屈的盈满泪水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我扭头看向目光涣散的姝吉,食指缓缓刮去脸颊的泪水,露出胜者的微笑,「你会撒娇,我也会;我会打相公,你会吗?」

姝吉指着我,嘴唇发白,被我气得抖若筛糠,「你……你……」

「什么都不会,养你干什么?」我凶神恶煞,压了很久的火才噌噌蹿上来,如果我不来,严谨玉想怎么办?在院子里跟美人来一出月下追逐吗?

「奴婢……奴婢是王大人指来的,夫人若是嫌弃奴婢,不如亲自去跟王大人说。」姝吉搬出王年压我。

真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我微笑,蹲下身替她慢慢礼好衣裳,「乖,你的屋,在隔壁。」

黄老爷的脸隔着小院篱笆墙探出来,做贼心虚道:「不行啊,本……本老爷也不敢带回去,好歹是一条命。」

姝吉的脑子,在宫里活不过一天。

可这就是他把姝吉推给严谨玉的理由?

我冷笑,对着姝吉道:「给爷爬,不然杀了你。」

姝吉见我这边无缝可插,而黄老爷是一副「软弱好欺」的模样,跪着爬到篱笆旁边,扒着藤枝,「求求老爷收了奴婢吧,否则王大人不会放过奴婢的。」

「哎……不是我不收你……这,这……黄老爷家里容不下蠢的……没脑子你活不下去啊……」黄老爷胡子一抖一抖的,后退一步,生怕被缠上。

皇宫是什么地方,一身肉进去,化成灰都飞不出来。

「姑娘,若想寻出路,有些东西,交代清楚才好。」严谨玉不慌不忙道。

接下来的功夫,严谨玉和父皇一唱一和,敲敲打打,加之我从旁提刀,面目狰狞威胁恐吓,姝吉彻底崩溃。

「呜呜呜,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姝吉号啕大哭,「你们这一家子都怎么回事?王大人只想让我来摸清底细,怎么一个个的,就要杀我。」

她指着黄老爷,怒骂道:「你就知道吹牛,你家住皇宫啊,去了就死!」

黄老爷讪讪,「不敢不敢……」

她又指着严谨玉,咬牙切齿,「你个小白脸!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是妻管严吗?懦夫!」

严谨玉握住我的手,一脸严肃道:「严某与夫人相敬如宾,我宠她爱她听命于她,皆出于尊敬,而非惧怕,姑娘想岔了。」

她被噎得两眼翻白,撑着一口恶气指向我,「还有你——」

「我怎么了?」我迈上前,叉腰瞪她,因着严谨玉一番话,心里乐开了花,说话趾高气扬,「我夫君宠我爱我听命于我,我有什么办法!你咬他啊!」

姝吉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呜……你没必要重复一遍。」

后来,姝吉将自己的身世徐徐道来。

她出身书香门第,本来定好人家,开春就嫁到通州去。

不料入伏的时候发了洪涝,通州临河,被淹没了十之八九。百姓颗粒无收,夫家开仓放粮,被通州知府盯上,连夜派人抄家,搬空了粮仓。她担心未婚夫,乘车赶往通州,路上被难民抢光了粮食,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夫家已经遭了害,她不服,想进京告御状,半路被王年拦下来。

「王年一开始说要为我申冤,弹劾通州知府,后来我才知道,他跟那狗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姝吉抹泪,「拨给通州治灾的官银,全运到瞿洲来,王年说等冬天河上结了冰,再修堤筑坝能省一半银子。」

我一听头嗡的一声,通州水患,我可捐了不少银子。想起王年府里琳琅满目的器件,我腾地站起来,「我杀了那狗贼!」

严谨玉拦着我,叹气道:「夜深人静的,你杀谁去。」

我恨不得现在就割了王年的头当球踢,本公主省吃俭用,戒了半年的小酥饼,梅花糕,东坡肘子、松鼠鱼……全都给那龟孙买了金夜壶!

我干他大爷的!

姝吉捂着嘴失声痛哭,「可怜我那未婚夫,被抢光了家产,一路逃来瞿洲,在城外活活饿死了。」

父皇脸阴得像关公,「按我朝律法,通州遭灾,瞿洲相邻,应当开设粥棚接纳灾民,为何被活活饿死了?」

姝吉苦笑,「贵人们说笑了,你们活在京城,殊不知天高皇帝远,饿死几个手无寸铁的难民,还传不到皇上耳朵里去。」

姝吉不知道,皇帝的耳朵就在旁边听着呢。

「……不光饿死的,连闹事的,进京告御状的,也一并被抓进牢里。」姝吉神色落寞,「我瞧几位贵人气度不凡,原想跟着去京城,见机行事。可这毕竟是官家的事,几位贵人行商走马,免不了跟官家打交道,若是不愿带我,我也明白。」

「夫君,这事我管定了!」

不光为了姝吉和她丈夫,还为了我收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银子。

严谨玉颇不赞同,「你安分一些,此事交给我。」

父皇猛地拍在桌子上,「老子砍了他的头!」

姝吉苦笑着摇摇头,「贵人有这份心便够了,劳烦几位想好说辞,我去回禀了王大人,好送诸位平安离开瞿洲。」

可姝吉不知道,她眼中的黄老爷,这会已经在心里琢磨,王年砍头那日,谁去监斩了……

有了姝吉的帮衬,第二日王年满脸堆笑地将我们送出了城。

他听说我们要去秦川,压制不住脸上的狂喜之色。

秦川富饶,四通八达,富集天下名流商贾,自然与去通州的路南辕北辙。王年一个劲儿叮嘱我们向南走,说东边涝害严重,万不可绕道东路。

出瞿洲十里,严谨玉动了手。王年的眼线被尽数拔除,微服的大队人马直奔通州,与此同时,一路小队飞驰南下,连夜奔赴岭南大营,一切行动尽数在严谨玉手中,紧锣密鼓且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此时天气转凉,路边青黄不接,一条康庄土道上,横七竖八倒着一排尸体,有温热的,有风干的,上至矜寡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不瘦若枯骨,他们的眼,至死还望着瞿洲的方向,这些逃难来的民众,不知往前数十里,甚至富饶的瞿洲城门下,都是同样的光景。

瞿洲闭了门,谁都进不去。

我面如菜色,扭头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泪水朦胧,周围恶臭气息熏得我头晕眼花。

严谨玉搀着我,遮住我的眼,「湛湛,到车上去。」

我大口喘着气,压下腹中不适,扒开了严谨玉的手,咬着牙,「本公主没那么娇气——呕——」

严谨玉轻拍我的背,替我顺气儿,身后有人来报,「大人,慕将军带了一队岭南军,还在路上,是否先进通州?」

严谨玉扫过我惨白的脸,似是在顾及我,好半晌才抬眼望着身后那人,眸色淡漠,「稳妥一些,再等等。」

我无力地倚在严谨玉怀里,闭着眼,突然感觉裙角被人拽了拽,我睁眼低头,一个小孩儿,小马驹般高,褴褛之下的皮肉凹进肋骨,脏兮兮的手混了血和泥,紧绞着我的衣裳。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严谨玉箍紧了我,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也紧张地看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怕我一气之下动手打孩子。

心底一沉。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个是非不分的人。我吸吸鼻子,放轻了语气,「姐姐这里有水,也有吃的,你松开手,我去给你拿。」

严谨玉胳膊一僵,缓缓将我松开。

我没理他,兀自回马车,拿出几块干粮用帕子包紧递给小孩,蹲下悄悄对他道:「可千万别说是我给的,待会他们都来抢,姐姐就没那么多了。」

孩子懂事,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便拿着干粮跑开了。

我望着裙子上的泥泞发怔,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父皇早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就蹲在土道中间,垂着头一言不发。

「湛湛……」

我听严谨玉叫我,扭头就上了马车,帘子啪甩下来,隔断了他的视线。

我现在有点生气。

为他误会我,不信我,总把我往坏里想。

严谨玉没再叫我,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外头有人低低地说话,应该是慕将军到了,接着马车启程。

刚进通州,慕将军便将尚在花楼头牌床上呼呼大睡的知府大人,捆来了衙门。

知府大人生得干瘦,一副吃不饱的样子,放在难民堆里认都认不出来,可我知道,他那是虚的。

「臣宗北郭叩见圣上,不知圣上亲临,臣罪该万死!」宗北郭惶恐不安,双手被反剪捆在身后,磕头的时候像个鸡毛掸子。

父皇冷着脸,抄起砚台狠狠砸在宗北郭头上,喝道:「你是罪该万死!朕不是在客气!朕今天就要砍了你!」

宗北郭额头被砸了个血窟窿,咕嘟往外冒血,哭丧道:「臣冤枉!都是王年逼迫臣做的啊!」

宗北郭倒是个明白人,将王年威逼利诱的证据一张不落地拿出来,哭咧咧道:「王年上头有人,臣不得不从啊……好在……好在臣聪明……」

「你聪明个屁!」父皇怒喝,吓得宗北郭咳了一口老痰,继续哭道:「臣不能总背锅,臣有证据,都是上头人让干的!」

「他上头是什么人?」父皇怒气沉沉问道。

「臣不敢说。」宗北郭缩着脖子。

父皇三步并做两步走下堂来,一脚踹在宗北郭肩膀上,「你个傻帽,今天就要死了,你怕个屁!」

宗北郭像个茧子滚远了,又爬回来,以头抢地,「是……是公主啊。」

一阵静默,我两眼放空,觉得可能是路上吐多了,吐没了脑子。

「哪里的公主?」我气若游丝。

宗北郭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绝望地看我,「微臣愚钝……只……只知道我朝就一位公主。」

是我。

「我是你大爷!」我腾地冲下堂去,站在父皇身边,一脚踹在他另一个肩膀上,宗北郭又咕噜着滚远。

「睁开你的狗眼,本公主何时让你贪墨饷银了?」

宗北郭一听,裤子都吓尿了,哭道,「求求皇上、公主饶臣一命吧。既然是家务事儿,公主把钱还上就完事了……」

「怎么着就我还钱了!」我拎着宗北郭的领子,怒不可遏,凭空就多了一头的债。

「湛湛……」严谨玉将我揽过去,抱着我道,「你先回去。」

「我没有!」我一把推开他,怒道,「我凭什么回去?」

父皇疲惫地揉揉额头,「朕不相信湛湛会做出这种事。」因为赈灾官银里,有一大半,是我亲手给父皇的。这事只有父皇知道,可有时候,人情和人证,是两码事。

派去宗府取证的人匆匆回来,递了几本账簿过去,又在父皇和严谨玉边上耳语一番。

随后,两人皆是目光复杂地转头看我。

我像只炸毛的猫,见人就咬,「又怎么了!」

父皇沉默很久,才缓缓道:「湛湛,里头有你的亲笔信,账簿也是真的……」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父皇,也不好当着「铁证」为我辩驳。

我脸色一白,倒退两步,明白自己是被人栽赃了。

严谨玉走过来,想抱我,我后退一步,盯着他道:「严谨玉,不是我做的。」

「湛湛,你先回去,此事交给我。」

我心冷下来,轻飘飘地道:「你不信我。」

「湛湛,听话……」严谨玉上前一步,想再次抓住我。

我啪打开他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气,严谨玉白皙的手背很快红了一片。

「你别碰我。」我浑身发抖,一字一句道,「严谨玉,你看着我的眼说,你,相、不、相、信、我?」

严谨玉剔透的眸子望着我,眼眶有些发红,随即闭上眼,沉沉开口,「来人。」

身穿铁甲的将士将衙门团团围住,冰冷的寒光耀痛了我的眼。

严谨玉这是要拿人了。

「将宗北郭带下去,择日处斩。」严谨玉声色冰冷,也不看我,对慕将军拱手一礼,「公主身子不适,劳烦慕将军送回驿站。」

不是拿人,也算软禁了。

就连父皇都没有出声阻止。

我心慢慢冷下去,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森凉从心底攀升,将心割裂成无数瓣。

严谨玉倒是懂我,只要不是他,谁送我都行。

慕将军生得浓眉大眼,一副老实人样子,我没为难他,转身跟着往外走,我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害怕看见严谨玉动摇的眼神,害怕他真的将我下了狱,害怕他写给我的定罪公文如参平南伯府时一样,狠辣无情。

衙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老百姓,各个面黄肌瘦,他们听说皇帝来了,任府衙的人怎么驱赶都不愿离去。

「老天爷在上,求皇上听听咱们老百姓的心声吧……」

「公主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求您救救我们吧。」

我脚步一顿,猛地抬眼望向被难民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口,腿像灌了铅,指甲掐进手心。

正在奶孩子的大姐跪在地上哭道:「求求皇上放了宗大人吧,他是好官,是被公主害了啊。」

「听说公主骄奢淫逸,挥金如土,哪里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

「公主祸国殃民!不配为人!」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处死公主!」

一时间群情激奋,「对!处死公主!」

他们一个个脸上挂着愤怒和仇恨,声讨夹杂着污言秽语,虽然不是正对着我,却像刀子一般扎在我身上。

够了。

不要再说了。

通州气候湿冷,冷进骨子里。

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尝尝京城的小酥饼、梅花糕、东坡肘子、松鼠鱼……

我都干了什么呢,满心满意地换了银钱赈灾,到头来,百姓都恨不得要我的命。

真是活得一塌糊涂啊。

「姑娘,走吧。」慕将军隐去了对我的称呼,旁边有小侧门,可以通往府衙外,「百姓听信流言,难免言辞激烈一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慕将军的话,让我眼眶一湿。

「多谢。」风吹来,脸上发凉,我抹了把脸,一手挥之不去的湿意。委屈压在胸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走吧。」

我一天没吃东西,跟着慕将军一路颠簸,到达驿站的时候,又吐了,吐出一些酸苦的汁水。

慕将军选了几个当地手脚麻利的丫头来侍候我,被我婉拒。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天色渐晚,屋里的桌椅渐渐没了轮廓,我没点灯,没叫热水,孤零零地抱腿缩在被子里。

「阿诚。」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静静听我说话。

我闭着眼,叹息一声,「去查查封邑的账,应该是去年冬,来京那批货出了问题。」

那时我急需一笔钱款,从封邑运了货物进京,结果货在来的途中惨遭不测,去的人连带我的信物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阿诚一板一眼回答道:「属下不能离开您半步。」

「去吧阿诚,没了清白,我离死也不远了。」我声音疲惫而干涩,贪慕饷银是死罪,查不清,就是死。

我生来无畏世人眼光,京城百姓骂我唾我,我从不放在心上。可唯独这一次不可以,无人信我,无人帮我,我便自证清白。

我低头蒙住被子,忍不住哭出声来,通州的夜漫长无边,我熬着熬着,最后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门窗严丝合缝,屋里静悄悄的,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镜子里的我,像从底下爬出来的恶鬼,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神情恹恹,哪里还像个公主。

情爱这个词,还真是折磨人。

门外是丫头轻快的脚步声,她听见门里的动静,站在门口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我嗯了一声,那丫头便推门进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娇憨可爱,进来小嘴就没停过,「昨夜下了雪,公子特地让我给您加了床被子,还带了不少吃的。我呀,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点心呢!」

小丫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现今跟着我,吃得饱穿得暖,自然开心,我低头,才看见自己身上多了床棉花被,桌上摆上精致小点,香气扑鼻。

我不禁想起慕将军那张憨厚老实的脸,能做得这般细致,也是难为他了。

「知府衙门那……还有人闹吗?」我咬唇问道。

小丫头眼巴巴望着盘子里的点心,咽下口水,「里面的大人将人都驱散了。」

「百姓肯走?」

丫头摇摇头,「原是不肯的,据说后来有位大人提了剑出来,当场拎着那个闹事的抹了脖子,一干人害怕,才走的。」

她抖了抖,「王家二嫂子说,那男人宛若一尊杀神,溅得浑身是血,被他盯上一眼都害怕呢。」

我塞了口点心,又给丫头也塞了一个,慢慢嚼着。

我没有问那尊杀神长得什么模样,也没有问他的穿着。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门外又有人来找,我一开门,是姝吉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她看见我这副鬼样子,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姝吉问我,「我看昨天你们去了衙门,还捆了那狗官,你们是不是京城来的官儿啊?」

昨日刚到衙门,姝吉就被慕将军的人送到驿站来,她只瞧了个大概。

我不置可否,邀她进屋吃点心。

姝吉摆摆手,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就是想跟你说,昨天,咱们进城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王年的人了,他……好像也看见我了。」姝吉将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王年知道后,不会追到这儿来吧?」

我看着窗外已过晌午,便出门找慕将军。

可慕将军的属下说城南边有灾民闹事,他领着一队人马亲自去了,如今只留下几个武艺高超的驻守驿站。

我心里忐忑,找了个小兄弟,替我送信去知府衙门。

这一等,便到了晚上。

我上了灯,抱着被子缩在床上,毫无困意,甚至有些心神不宁,一遍遍想严谨玉是没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压根不想管我,父皇呢?难道也无动于衷?又或者灾民闹事闹到了府衙,他们正身陷险境……

我越想越紧张。

亥时刚过,窗户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落在我耳朵里,却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警觉地看过去,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细看之下吓得我魂飞魄散,一双阴鸷诡谲的眼正从缝里盯着我,渐渐窗户缝大开,露出咧到耳根的嘴,王年标志性的粗嘎嗓门笑出声来,「公主微服出巡,怎么也不知会臣一声。」

我心里一沉,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猛地掀开被子往门外跑,「来人啊!屋里有贼!」

我蹲了一日,腿软得不行。

下床一个趔趄,扑倒在门前,我拼命爬着,脚腕突然被一个粗糙强劲的手死死钳住,向后扯去。

「救命啊!救命——唔唔——」

王年捂住了我的嘴,腥臭味呛得我头晕眼花,「公主,好不容易见一面,和和气气的多好。夜深人静,莫扰他人清梦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希冀地看向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影涌现出来。我一口咬在王年的手指上,浓郁的血腥味混着腥臭,弥散在我的唇齿。

王年被我生生咬下一块肉来,他猛地甩开我,我胳膊撞在窗沿上,疼得闷哼一声。

「好你个贱皮子!别给脸不要脸!」

我吐出腥肉来,啐了一口血沫,压住恶心道:「门外已经来人了,你跑不了!」

王年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转而古怪地笑起来,「是来人了,但跑不了的,是公主啊……哈哈哈。」

一群糙衣大汉看着刀闯进来,猥琐又兴奋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我。

「大哥,人全做掉了,剩下两个女人,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咱们怎么分?」

一群人哄堂大笑,我心沉入谷底。

严谨玉没能收到我的消息。

王年伸出舌尖舔着伤口,嘴边血淋淋的,指着我,「她还有用,隔壁那几个你们随便玩。」

「老大,这可是公主啊……娇滴滴水嫩嫩的,兄弟们都没见过……」大汉搓着手,一脸不舍。

「滚……」王年骂骂咧咧,满口荤话,「待杀了狗皇帝和狗官,黄袍加身,要什么女人没有!我看隔壁那个小的就不错!」

我疼得站不起来,急得朝他丢枕头,「畜生,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别祸害孩子!」

王年挥手打开枕头,蹲下来,「哟,咱们公主还是个忧国忧民的主儿。」

王年说一句,他们笑一句,「公主别着急,你相公和父皇被人拖着,一时半会可来不了,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我的表情被王年尽收眼底,他龇牙对我笑,牙缝里的黄白残渣清晰可见,「公主,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可惜,他们轻敌,以为区区二百人能对付我,当初我敢动官银,就肯定有后手,你别想了。」

我有个恐惧的念头攀升而起,「你……你私囤兵马……」

王年见我开窍,赞赏地摸我头发,「不愧是姓宋的,脑子就是快。有了兵,再加上一群饿得发了慌的难民,你父皇和严谨玉,想走都难。」

我一头顶在王年肋骨下,王年猝不及防,向后摔了个屁股蹲,活像个四脚朝天的王八。

「谋逆犯上,你死定了!」

王年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被手下看了热闹,面子挂不住,爬起来一掌扇在我的脸上,抓住我蓬乱的头发从地上拽起,恶狠狠道:「我沾了公主的光,本想好好待你,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狠心了。」

说完便拖着我的头发往床边拉去。

我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粗重地喘着,近乎哀求,「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你让我死个明白……」

我在拖延时间,赌父皇和严谨玉会来救我。

王年料定我跑不了,「你问。」

「我的亲笔信你哪里弄来的?」

王年冷笑,「去年冬天,瞿洲来了个商人,我请去府里喝酒,他喝醉了吹牛,说漏了。刚开始我也不信,谁知将人做了,翻出信物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子顶上那人一口就咬定了你,说来日起兵造反,打着你的名头,名正言顺。」王年志得意满,「……恰好身边有个做假账的先生,会模仿字迹,若不是那宗北郭小人行径,我还躺在家里听小曲儿呢,呸,晦气!」

我听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小人骂小人,狗咬狗。」

王年阴笑,「左右不过是个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等我当了皇帝,封你个妃子当当。公主变娘娘,哈哈,真有意思。」

我恶狠狠道:「呸,凭你也配?」

我听到了驿站外头的动静,笑出声来。

王年也听见了。

外头替我们关上门的壮汉惊惧地闯进来,「大哥!他们……他们杀进来了!」

王年睚眦欲裂,「不可能!他们区区二百人,只要俘虏了狗皇帝和严谨玉,剩下的不攻自破!」

壮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严谨玉一刀一个,切人跟切瓜似的,挡不住啊!」

「他一个文臣!杀得哪门子的人!再胡言乱语,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那人直接尿在门口,臊气扑鼻,哭咧咧道:「我……我看见了……他疯了,十步以内横尸遍地啊,兄弟们全挂他手上了,快跑吧老大!你碰了他女人,要死啊!」

王年粗壮的手臂一抬,胳膊下射出寒光凛凛的匕首,正中壮汉眉心。转身掐住我的脖子,状若疯魔,「你是他的宝贝疙瘩,我把你捏在手里,便是他杀来了,也得跪着求我!」

王年知道自己败了,扯烂我的衣裳,一边去解自己裤腰带,「娘的!杀人诛心,老子非当着他严谨玉的面爽了再说!」

他嘴里恶臭熏天,一股水沟子味儿,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在王年的身上,被他结结实实甩了个耳光。

我用了十成力气捶打他,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我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恐惧,挣扎哭喊,「严谨玉!你死哪去了!呜呜呜,再不来我就要一头撞死在这儿了!」

「砰!」一声震天响,门连着一排窗,轰然倒塌。

王年庞大肥硕的身躯颤了颤,睁圆了眼,撑在我两侧的胳膊一软,龇牙咧嘴向我倒来,嘴角流涎不止。

胸前一热,我低头看见一柄剑从他胸口冒出来,血淋漓滴在我破烂不堪的衣衫上,很快连我的皮肤都染成了红色。

一人掰着王年的肩,粗暴地将他从我身上掀开去。

眼前明光大盛,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只模糊看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温热手掌盖住了我的眼,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湛湛,闭上眼,别看。」严谨玉颤声说道。

我仿佛被人割去喉咙,一言不发,蒙蔽在一片黑暗里,抖若筛糠。

严谨玉没比我好多少,为我捂眼的手在抖,抱着我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连说话都是发颤的,「湛湛,哭出来……你哭出来……我在这儿……别害怕……」

慢慢地,我后知后觉地啜泣一声,抽噎几下,然后是号啕大哭。

「湛湛,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严谨玉抱紧了我,反复念叨。我看不见,只觉得他身上黏糊糊的,味道让我有些难受。

「为什么现在才来!」委屈一股脑地涌出来,我泪珠子不要钱地往下掉,呜呜咽咽,语无伦次,「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严谨玉将我死死按在怀里,「我要你,湛湛,我要。」

「我差点就死了……」我抽噎着,「你不来,我就撞死在床上……我死也不要便宜王年。」

严谨玉一下下轻抚我的背,「该死的是他,不是你。」

「他要造反……」我用力推开他,眼睛肿成核桃,「他……他私屯兵马!他京城有人!他污蔑我!」

眼前的场景让我心肝一颤,严谨玉一脸憔悴,脸上挂着斑驳血迹,从头到脚,像在血里泡过一样,他往日干净整洁的衣领、袖摆扯得粉碎,露出的大片胸膛上,伤痕累累,手臂的几处深可见骨。

他身后,王年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窗外,是无尽的呐喊和痛呼。父皇带着人,开始收盘。

严谨玉浑身一僵,挪了身子靠近我,坐在床榻上,遮住了身后的场景。被我撞见这副样子,他有些手足无措。

我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伤,时不时抽噎几下,无比心疼。

严谨玉哑着嗓子,「湛湛……查清楚了,是京城平南伯府做的假账。」

他似乎几宿没睡了,声音里满是疲惫,「你打了他,他怀恨在心。最后做了王年的靠山,意图谋反。都查清楚了,湛湛……你是清白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一句话说了好多遍,赎罪一般。

我伸手,轻轻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我不在乎是谁污蔑我,不在乎谁与我有仇有怨,我只在乎严谨玉,「这些天,你去哪了?」

「查案。」严谨玉声音发颤。

「为何不跟我说。」

严谨玉沉默了。

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我才说出这句话。

「严谨玉,回京以后,我放你走。」

永远都是这样,严谨玉怎么想的从来不说,他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最后只给我一个结果。我是公主,自小心高气傲,什么都拉不下脸来问。我们两个的缺陷是这样明显,又难以相合。

僵局一日破不开,便永远有数不尽的误会等着我们,让我们注定难以继续走下去。

分开吧,他不必再为我操心,不必为我奔波,不必受我所累,将抱负深藏。

我也不必再患得患失,每日费尽心思,只为证明他爱我。

严谨玉满眼的光一寸寸黯淡下来,他嘴唇颤抖,张了张,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良久,他抱起我,换了一间房,打了热水来替我仔仔细细擦干净,又顺手将自己冲洗一番,才将我安顿在被子里。

我翻过身对着墙,不去看他,眼眶却红了。

我听见严谨玉在床边蹲了很久,然后起身,他拉开门,门又关上。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刚换的被子湿了一大片。

他就这么走了,连一句挽回的话都不愿意讲,也许本就没有多少情分吧。

我呜咽出声,突然一声叹息从后面传来,离我很远,严谨玉还站在门口。

「湛湛,临走前,有些话,我不说,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了。」他声音落寞。

我没动,静静听他说话。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做事总是随心所欲,性格乖张,鲜活灿烂,像一朵娇花,被养得明媚金贵。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不惜落得声名狼藉,也要为我出头。」

「湛湛,于情于理,我该对你负责,可严家不是好土,土下是一成不变的冷寂,我不确定拉你进来,能不能养得活。」

严谨玉继续道:「我想着,若是这辈子你嫁不出去了,我再来接着。即便如此,当圣上说要给我赐婚时,我还是答应了,答应得毫不犹豫。」

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并非我一厢情愿。从一开始,严谨玉不答应,这门亲事便成不了。

自始至终,他都是愿意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愿意接纳我……愿意娶我的……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心里的酸涩逐渐被什么取代,就像你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刚巧发现,他从很久以前,也喜欢你。

严谨玉继续道:「严家是一潭死水,我也是。湛湛,我要做的事太多,却总是习惯于什么都不解释。有时候你误会了,我便想着,你总有明白的那天。可我害怕了,再来一回,我受不住。」

他苦笑道:「证据拿出来的时候,我慌了。」

「即便心里说一千道一万,知道那不是你,第一个念头,还是想着怎么将你从案子里摘出来,抹平痕迹。湛湛,古往今来,有多少案子是真真正正查得清楚的?我害怕,害怕因一群贪婪之徒将你推上风口浪尖。有时候,掩盖比澄清更容易,我不再是那个刚正不阿的人了,我有了私心,并且甘愿为之丢掉心中公允,违背刻在骨子里的信念。那时候我很痛苦,不知所措。」

「我当时利用职权之便扣下了证据,准备变卖房产将账填平,我是那样自私又伪善,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害怕听到你离开我,我踟蹰不前,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情爱所给予的锥心之痛。」

「好在一切有迹可循……」

阿诚办到了。

严谨玉也办到了。

他们硬生生从不可寻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了去年冬那批货物的下落。

他声音颤抖,「你知道我在驿站门外,听见你喊我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吗?你那样脆弱的身板儿,轻轻掐一下都要养上很久,却被王年……」他一时语塞,稳定了情绪,才一字一句道,「我忽然发现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你了。如果你出事,我会彻底疯掉。」

他一步步走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我,生怕我再次挣开他。

「湛湛,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严谨玉哭了,虽然没叫我看见,但是我知道他哭了。

我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掉,背着他嘟哝,「你傻啊……我死了你不正好去当将军。」

严谨玉头埋进我的颈子下,眼睫湿漉漉的,没有说话。

我翻过身,抱住他,像摸一只大狼狗一样,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原来他也会害怕。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拍拍他的背,小声说道:「你哭吧,我也哭了,一点都不丢人。」

严谨玉甘愿为我冒杀头危险填帐造假,我还计较什么呢。

他抱紧了我的腰,叹息道:「湛湛,你真是……将我吃得死死的。」

我吃吃地笑,冒出个大鼻涕,「我从三岁就能吃死你,你还不承认。」

通州的夜晚,在呐喊和杀戮中,徐徐过去,远处天光乍亮,破开暗沉的云层,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

驿站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没来打扰我们。

严谨玉侧身躺在床外侧,我缩在他怀里,心疼地扒开衣服,替他吹吹伤口。

「疼吗?」

严谨玉摇头,声音干涩,「湛湛一吹就不疼了。」

他奔波数日,明显没有睡好,还经历一场恶战,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被我激得伤心欲绝,此刻刚缓过劲儿,一句话也不多说,只知道盯着我看,只有在我问话的时候,答上一句,哪还有昔日朝堂上唇枪舌剑的威风。

我眼睛酸巴巴的,小心谨慎地给他上药,埋怨道:「你一个文臣,整天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

以往他不知这样骂过我多少次,如今我回敬过去,严谨玉竟温和地看着我,「公主教训的是。」

嗐,这话真顺耳。

我同他讲起我在驿站的事儿,夸到小丫头聪明能干,想带她回京,严谨玉就淡淡听着,偶尔乖乖附和几句。

直到我感叹又要麻烦小丫头洗被子的时候,严谨玉冷了脸说,「被王年碰过了,扔掉吧。」

我出门在外,反倒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好歹是慕将军的一番心意,扔掉不合适吧。」

严谨玉一开始不解,随后明白了什么,蓦地僵住脸,「你以为东西是他送的?」

我一愣,「是小丫头说的——」

忽然住了嘴,小丫头当时只说是「公子」派人送来的,我下意识以为是慕将军,再一看严谨玉吃飞醋已经吃到了天上,忽然明白过来。

这货心疼我,又怕我拒绝他的好意,便趁着晚上偷偷跑来送东西。小丫头哪认识他呀,左边一个公子,右边一个公子,反正都是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笑眯眯仰头去亲这个打翻了醋坛子的男人。

两人几日未见,又互相解开了心结,相思一触便是无比热烈,我脸颊发烫,正欲说话,忽闻见新换过的被子上清新的皂粉味儿,有点腻。

我皱眉,严谨玉发现不对,紧张道:「怎么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担心,随即撑起身子越过他趴在床沿上,哇地吐了。

严谨玉被我吓了一跳,天还不亮就找来了大夫。

大夫上手一摸,眉眼一舒,嘴角一咧,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道:「老夫医不得这个病,告知家人,准备喜事吧。」

老爷子这话说得大喘气,我一度以为要准备后事了,严谨玉吓得脸色惨白,直到他说完,还怔在原地。

他那个通晓十八般谋略的脑子俨然宕机,一脸焦急地问大夫,「谁还能治?」

老爷子摇头,「此病,九个月后,不药自愈。」

严谨玉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很久才回过味来,一双眼睛晶亮亮的,缓慢挪到我身上,「湛湛……你……」

他终不再是僵着一张脸的刻板样子,唇角压抑不住地扬起,呆愣愣地上前走两步,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

我轻轻踢他一脚,嘴角难掩笑意,「都怪你,孩子还得跟着颠簸回去。」

严谨玉小心翼翼地托住我的脚,放进被子里,继而坐在床边抱着我,小心翼翼地,生怕将我碰碎了,「怪我……都怪我……差点酿成大错……我……我……」

我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模样,扑哧笑了,吧唧亲了他一口,「严谨玉!」

「嗯?」

「我现在是母凭子贵,你以后得惯着我。」

「好。」

「严谨玉,你脸疼不疼?」

「为何这么问?」

「你当年第一次见我,说了什么?」

「臣说的没错,不是所有人,但往后臣会惯着公主。」

「严谨玉!你狡辩!」

「微臣不敢……」

番外

王年抄家的时候,睡卧里一共搜出二十多个金夜壶,父皇气得下当场踢翻了桌子,下令将王年的尸体挂在瞿洲城墙外,面向通州的方向,挂满一个月。

姝吉作为证人,要跟着回京城。

我极少看见父皇私底下这般严肃,着一身明黄龙袍,紧绷着脸坐在府衙主位上,一本正经地捋着稀疏的胡子,颇有当朝天子的威严。

姝吉被带进来时,吓了一跳,「黄……黄老爷……」

旁边的慕将军恰到好处的帮腔作势,双手抱拳举在耳侧,拱手道:「无礼!此乃当今圣上!还不速速下跪!」

姝吉扑通一声,「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轻咳一声,嘴角掀起又硬拗下去,「朕——听闻王年无恶不作,便微服私访来了瞿洲。如今王年等人伏法,你需一同回京举证,朕——念你身世曲折,又检举有功,特准许你日后安居京城,朕……」

我听得犯困,睡眼惺忪地悄悄凑到严谨玉耳边,迷迷糊糊问道:「御史大人呀,父皇说了几个朕了?一定要以此来强调自己身份吗?」

父皇也太幼稚了。

严谨玉任我倚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道:「刚才是第三个,圣上在兴头上,没个一盏茶的工夫,怕是消停不了,你困了我便送你回去。」

我困得脑袋点在他胸膛上,「这种荒唐事,御史大人不管吗?」

严谨玉托起我的下巴,望着我惺忪睡眼,「小女子的事儿,臣是不管的。」

我一听,瞌睡虫突然消失不见,睁大眼睛,「我想吃冰酪!」

严谨玉与我对视很久,才缓缓道:「自家小女子的事儿,臣还是管得了的。不许。」

我噘着嘴,这是我不知道第几次跟他求冰酪吃,可严谨玉看得严,一口都不许我碰。

我委屈指着肚子,小声道:「其实不是我,是他想吃……」

严谨玉无动于衷,「子孙孝敬尊长,不利于你身子的东西,他便是馋,也得忍着。」

我被他堵得没话说,叹息一声,「哎……孩儿呀,为娘熬过了你爹的折磨,日后就换你了……」

那馋虫被勾起,怎么也抹不下去,我窝在严谨玉怀里左右扭动,寻不出个舒服的坐姿来。

严谨玉低头,叹息一声,「祖宗,你消停些……我……总泡冷水也吃不消的。」

我一愣,猛地将脸伏进他颈下,生怕被别人瞧见我红透了的脸皮。我被王年惊着,这一胎险些不稳,有些事,最苦的还是严谨玉。

我唇角弯了弯,忽然抱着严谨玉的胳膊,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御史大人,万一……万一是个姑娘呢?」

严谨玉被我带偏,竟然很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我趁热打铁,「我肚子里的小姑娘告诉我,她就吃一口……爹爹答不答应嘛?」

严谨玉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半晌道:「那便只吃一口。」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盼着肚子里能生出个姑娘来。

回京的路上,父皇一扫心中阴霾,开始抓姝吉过来喋喋不休,「朕当年见过一个小宫女,被人推到井里淹死了,还有被药毒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发青,你这么蠢,朕断言,你进去就是个死,你就说朕说的对不对吧?」

姝吉欲哭无泪,点头如捣蒜,「圣上所言甚是。」

「你之前还说朕吹牛,朕可是实话实说。」

「民女愚昧,有眼不识泰山……」

到后来,父皇把姝吉念叨烦了,她抱着父皇的大腿,泪汪汪道:「求圣上把我丢去坐牢吧,我有罪!请您按律法处置我。」

回京之后,意外得知严老御史也回京了,当初大婚之后,我在庄严肃穆的老爷子面前坐立不安,后来与严谨玉发生了龃龉,便没再去。

前不久严老御史回了趟老宅,如今人在京中,正把好消息告诉他。

回京第二日,我和严谨玉回了严家。

彼时我尚未显怀,坐在严谨玉旁边,低着头不敢看老爷子。

「你说什么?」老爷子问严谨玉。

严谨玉坐姿端正,一板一眼道:「湛湛有了身孕。」

老爷子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对着严谨玉低沉道:「你跟我去祠堂!」对我说话的时候温和了一点,「公主吃菜,老臣有几句话要嘱咐谨玉。」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严谨玉一眼,他给我夹了菜,小声道:「乖,我去去就来。」

我知道祠堂一般是进不去的,也不是什么大喜的日子,难道严谨玉犯了错……要挨手板或家棍?严家家法森严,他……他旧伤未愈,可不能再添新伤了!

我腾地站起来,问了丫鬟祠堂的方向。一路匆匆追过去,祠堂门外,我忽然停住,严谨玉正跪在里头,腰板挺直,老爷子铁青着脸,我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当初我执意嫁给严谨玉,未曾尊重过严老御史,他对我不满意实属正常,可严谨玉不能跪着呀……

随后,我便听到严老爷子气得骂他,「你个混账,南巡那样大的事,你竟不知收敛……路上让公主怀上了,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受不受得住!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教你的都喂了狗了?」

严谨玉低着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

「我听闻公主在通州被歹人挟持,必然受了惊吓,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瞧她席间吃得甚少,你上点心,别整日盯着皇帝那些破事,他一把年纪了还让儿孙辈替他操心,我呸!」

老爷子和我父皇真是积怨已久。

「夫人,您怎么站在这儿,此处风大,快进去吧。」严府的下人都认识我,此刻好心提醒我,不料里头两位都听到了。

我十分尴尬,两只脚一前一后跨进门里,在门口站定,惴惴不安地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轻咳一声,冷着脸道:「你先起来吧。」

严谨玉谢过老爷子,站起身子向我走来,握住我的手,「不是让你在前厅好好吃饭么?手冷成这样,瞎跑什么。」

我越过严谨玉的肩头,生怕老爷子再罚严谨玉,扯出一个甜甜的笑,「爹爹,我带了几壶梅子酒来,您尝尝?」

老爷子蓦地一怔,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自然来,「那……那便尝尝……」

我没看错的话,老爷子笑了。

老天爷,严谨玉的性子竟然随了个十成十,都是吃软不吃硬。我明白后,席间处事便得心应手起来,一口一个爹爹的喊他,把老爷子哄得眉开眼笑,最后喝醉了被小厮搀出去的,边走还边笑,「丫头啊,以后常来看看爹爹。」

我喝不得酒,全是严谨玉替我,如今他微醺,两眼朦胧,软倒在我肩上,「湛湛,我从未后悔娶你。」

「谁信你呢……」我推了推他,推不动,「你胸中有雄韬伟略,若不是我要你做驸马,你便是前途无量的人。」

严谨玉蹭着我的头发,热气和酒香吐在我耳畔,缓缓道:「我不争功名,有些事,私底下做也是一样的。」

若非他喝醉了酒,这些事他是绝不对我说的。

我其实隐约明白一些事儿,父皇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有些大事,却还是委任严谨玉来做的,明面上他人看不见,自然无法论功行赏,严谨玉碍于身份,无法掌权,将来父皇百年之后,皇兄之间的争斗便波及不到严谨玉身上,严谨玉太平,我便一生顺遂。

单看前不久回京后,严谨玉参平南伯府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气势冷冽,狠辣无情,很快,定了逆臣平南伯秋后问斩。

父皇是白白得了个死心塌地的谋臣,为他鞠躬尽瘁毫无怨言啊。

可谓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严谨玉说,他不争功名。

更不如说,他爱我,所以为了我,他放弃了功名。

严谨玉白白吃了这么大一亏,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是以转天,我进宫,打劫了父皇。

「你给钱!」

柔妃娘娘端着汤盅与我擦身而过,飞快地向院子里逃去。刚端上的汤,她一口咬定凉了,再去热热。

父皇头摇得像拨浪鼓,「没钱……一分没有……」

我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白白占了我家严谨玉那么大便宜,官我们不要了,你给钱!赏大笔的银子!」

父皇胡子抖了抖,「这……湛湛啊……严谨玉他自愿……」

「他老实!我也老实?」我叉腰,抬脚垫在凳子上,「南巡多危险的事儿啊,我家严谨玉身上的伤一条条的,现在都没好,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父皇吓得赶忙扶我坐下,「湛湛啊,你还怀着身子……别激动别激动……」

父皇身边的公公走进来,低声道:「圣上,严老御史和严御史在御书房等您呢。」

柔妃适时地端着汤盅再次出现,欣喜地唤人,「哎哟,快来人啊,来人啊!圣上吃好了,恭送圣上。」

柔妃这次将我和父皇一并锁在了大门外。

父皇:「……」

他现今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着,「怎么都来了……湛湛,你能不能领严谨玉回去?」

我面无表情道:「给钱。」

父皇怜惜地挑起自己掺了白的头发,哀戚道:「湛湛啊,父皇老了……在你不知不觉中……」

「说什么都不好使,把钱给我我就走。」

后来,御书房里又爆发出了激烈的对骂。

严老御史和父皇争得面红耳赤。

我被严谨玉牵着,坐在一旁,捧了碗热茶小口抿着。这种小场面我和严谨玉都司空见惯了,实在没有劝架的必要。

「朕把女儿嫁过去,就是要你!家宅不宁!」父皇指着严老御史,气得满面红光。

严老御史龇牙咧嘴,暴跳如雷,「你失算了!人家现在一口一个爹爹的叫我!不知比在你家里乖多少!」说完扭头企图得到我的支持。

我捂着茶杯,甜甜喊他,「爹爹!」

严老御史笑开了花,「哎!」

父皇气得咬牙切齿,「湛湛!父皇呢?父皇呢?」

我扭头,也甜甜喊道:「父皇!」

父皇顿时神气十足。

末尾啊,我从父皇和老爷子手里拿到了双份的红包,离开争执不休的御书房,领着严谨玉高高兴兴回家过日子去了。

番外(男主视角篇)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宋湛。

一个粉团儿般的小人儿,因为一只兔子哭闹不止。皇宫的人因为她闹翻了天,她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与我所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发现了我,本来泪眼斑驳的她眨了眨眼睛,对着我伸出手,「哥哥,抱。」

她似乎对谁都不设防,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皇宫里,我很难相信她能平安长大。不知不觉,心软了一些,嘴上却不饶她。

「因一个人,搅得皇宫鸡犬不宁,实非一国公主应有作风。」

我出言告诫,本是好意,她却不领情,给我了一脚。

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屑于跟一个小丫头作对,可后来,她盯死了我。

每每随父亲进宫述职,我总能碰见她,她总是喊我「喂」,生气的时候,喊我「严谨玉」,她觉得我事事循规蹈矩,企图以一己之力纠正我。

可严家的孩子,自小被付与沉甸甸的责任,哪里有时间同她玩乐。公主就是公主,食百姓俸禄,却能高枕无忧。

严家在京城的口碑不太好,因为父亲太过耿直,我出门在外,难免遭人白眼和讥讽。

十四岁那年,我被人堵在巷子里,惨遭毒打。父亲不许我与人动手,要我秉持君子风范,因此即便我能将他们吊起来打,也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人欺凌。

宋湛那日经过巷子口,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瞧见我,又旁若无人地转过头去,彼时她出落得十分标志,娇媚动人,京中不乏苦等她及笄的少年。

我知道,她不是见死不救,而是为我保留体面。

我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后来京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宋湛把侯府和其他几家的公子哥儿打了,严重到需接骨大夫挨个上门的地步,我心里一惊,那几个正是把我堵在巷子里的人,一个不落。

宋湛的名声彻底毁了,一时间成了人人畏惧的恶女。

我后来找到她,问为什么,她轻蔑地看着我,「看他们不顺眼,打就打了,还需要原因吗?」

她就像个炸毛的刺猬,浑身是刺。

后来,我慢慢长大,入朝为官。

那几个公子哥儿似乎恨上了宋湛,明里暗里羞辱她,我私下里用过一些手段对付他们,可架不住宋湛明面上的报复,几次甚至到了要他们命的程度。

其实她不需要出手,我来就行。

我几番出言劝阻,尽是被她冷眼瞪回来。

「严谨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总是笑着问我。

「圣上为公主的婚事忧心已久,公主难道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凝眉,有些恨铁不成钢。

宋湛一听,噢了一声,「不然你娶我?」

她看似开玩笑,我心里却一突。

她和我一起长大,我了解她的脾性,偏执、任性、不听劝阻,可以说,她像一朵灿烂盛放的花儿,明媚娇艳,却带着刺儿,严家不是好土,如果嫁过来,我无法想象之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可我也知道她护短,正如她自己说的,严谨玉只有她可以欺负,其他人统统滚蛋。我想问问她眼里的短,是什么意思,亲人?朋友?还是心悦之人?

我对她说,「你尽管试试。」

我真是疯了,宋湛是个与严家格格不入的人,圣上问我时,我却没有拒绝,我那时心里便想着,宋湛因为替我报仇败坏了名声,我娶她理所应当,却忽略了心里一闪而过的窃喜。我从不与女子接触,以往那些大家闺秀红着脸站在远处看我,便让我想起母亲,她的人生算不得顺遂,永远坐在小小的隔窗下,看着外面的天,末了埋没在严家一成不变的枯燥里,直到死去。

宋湛是不一样的……鲜活又明艳。

她被我的挑衅激怒,不久便请了圣旨来,得意扬扬地对我说,「你恭恭敬敬到我府上磕三个响头,我便放过你。」

我没有理她,确切地说,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要反悔?说到底,我已经存了一些小小的算计。

大婚之夜,宋湛便开始挑衅我的理智。

我在洞房外,听见她对侍女说,「婚订了还可再退,结了可以合离,再不济可以休夫,若是严谨玉待我不好,走便是了。」

她倒想得通透,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圣上在酒里下药的事我是真不知道,被宋湛撺掇着,稀里糊涂的春宵一度,我开始懊悔自责。这些年我对她的感情,并不全是厌恶,一场醉酒,让我看清了压抑多年、自欺欺人的心思。

我是向往光明灿烂的人,而她恰恰是这种人。

这样自私与卑劣的小心思,我不敢让宋湛知道,我也不想放她走。

后来,我发现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我因朝政忙得脚不沾地,深夜回房,她总能替我留个门,点一盏小灯。我冷落了她,她会跟我抱怨,会耍小性子,温存之时,却像妖精般诱人,我变得不像自己,几次上朝,圣上喊我,我都没听见。

她愿意陪我去严家,在意父亲对她的态度。可那日在席间,看到她束手束脚,手足无措,我后悔了,也害怕了,我想起了母亲,小心谨慎地过一辈子。宋湛不可以。我要她好好待在公主府,严家不必再来。

说话的时候,我惹怒了她,叫她会错了意,她气跑了,恰逢圣上传我入宫,有些话,当下没有解释出来,便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我想,误会就误会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宋湛没两天,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松了口气。

她一来找我,我心神便不自觉为她牵动。

后来她在巷子里,把平南伯府的公子打了,我又气又怕,圣上将她养得很好,不知险恶,我则是圣上为她精心挑选的驸马。可那一刻,我好怕自己护不住她。她不知道平南伯是什么人,亦不知道圣上为了拔除这颗钉子费了多少心计,用过多少手段。她就那样把人打了,我气她莽撞无知,可她红着眼,委屈地跟我说,谁都不许欺负我的时候,心莫名地软了。

其实不怪她,她知道为我好就够了。

我说,总有别的法子。

对付平南伯的事,交给我来。

后来南面几股势力开始不安分,时机成熟,圣上准备南巡。

忙起来的时候,索性住在宫中,方便与圣上商议政事。

她似乎埋怨我没有陪她,端着满满一罐核桃仁儿跑进宫里,后来我尝过,回味甘甜,不多时便吃得见了底。我对着小罐哑然失笑,她便好好待在京城罢,倘若南巡平安回来,我会叫她明白我的心意。

严于律己多年,到底是不适应对心爱之人说一些肉麻情话。我做什么都快,唯独在倾诉衷肠这样的事上,慢得很。连一句「我心悦你」,都无比困难。

我觉得需要离开一段时间,理清思绪,随圣上南巡就是个很好的机会,为了避开她,我与圣上合谋演了出戏,差点将她骗过。

可在城外听见她的声音时,我像个被发现的逃兵,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意。原来人的自制力,在情爱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娇娇软软地抱着我的时候,哭哭啼啼对我撒娇的时候,甚至生气瞪着眼叫我严谨玉,我都觉得她无比惹人喜爱。我喜欢逗她,看着她被我说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便心动难抑。

我忘却了父亲的教诲,沉迷温存无法自拔,我觉得有个孩子挺好,至少她不会再想合离的事儿。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一发不可收拾。

我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正道公允,这些为人称颂的品质,在宋湛身陷危境时,全部化作齑粉。案子要查,宋湛我也要保。无论查不查得清,我不敢赌圣上的心意。宋湛在民间积怨已久,圣上亦是帝王,安知不会为了平息民愤,将她推上去。

世间太多冤假错案,断不清,办不明。

我不要宋湛做万千里的一个。

我听见府衙外有人喊着处死公主。

好几回,都是同一个人藏在那儿,真是该死。

我忍无可忍,提剑出去,杀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违背公道,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人。

我一意孤行地利用职权之便扣下证据,既然缺了银子,我便将它补上,我要宋湛毫发无损地从案子里走出来。

正如我对宋湛说的,「有时候,掩盖比澄清更容易。」

后来平南伯府被牵扯出来,背后更多势力不足为外人道。圣上拿着我伪造假证的证据,坐在桌前,昏黄的烛光照不出他的表情。

他说,「严谨玉,你可知罪?」

「知。」

「那便留你一命,将功补过。」

「……朕要湛湛,永不窥得世间丑恶。」

「圣上所愿,亦是臣之所愿。」

平南伯府背后是谁,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将罪名扣在湛湛头上,她无须知道,未来数十年,我和圣上,会慢慢收拾。

后来,我听闻噩耗,王年去了驿站。

那一刻我骇得神魂聚散,等我回神,已经站在血泊里,周围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让我慌了神,进屋便看见王年正图谋不轨,我给了他一剑,掀开他,抱紧了我日思夜想的湛湛。

我害怕到浑身颤抖,如果她出了事,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说要离开我。

我们之间终是藏了太多误会,小到我的一句话,大到她的清白,我通通需要解释。

「我爱你」三个字总是太单薄了。

在嘴边绕了许多回,终是变成万语千言,全部讲给了她听。

我想她明白了。

我,严谨玉,爱她入骨,至死不渝。

直到她任我抱住,我哭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击垮了我心底的担忧和不安,老天爷待我不薄,我们有了孩子,我很难想象将来会有一个女儿,跟她母亲一样活泼讨喜;或者是个儿子,眉眼像她,性子像我。

无论怎样都好,这辈子陪在宋湛身边的,只能是我。

产后小番外

我生肚子里那两个时,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产婆说我骨架娇小,又是罕见的双生儿,生产时不亚于鬼门关走一遭。

当时我疼得满身是汗,一波又一波的绞痛自小腹紧密的传遍全身,我已经哭不出声。

产婆脸色不好,「都这么长时间了,才看见头。公主,您加把劲儿啊。」

我倒是想加把劲儿,将严谨玉的胳膊都抠出了血, 严谨玉面如死灰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喊我「湛湛」。

他也没想到,我这一胎,藏了俩。

一儿一女。

产婆抱着一双儿女,满脸堆笑对我和严谨玉道:「公主驸马有福,是龙凤胎。」

严谨玉脸色白得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生孩子。

我有气无力地埋怨他,「御史大人可真厉害,一下子便儿女双全了。」

严谨玉满脸后怕,「湛湛,不生了,以后都不叫你生了。」

产婆见我俩都不理她,抱着孩子找父皇报喜去了,屋里只剩我俩。

「你文采好,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严谨玉想了想,「明喧 ,婉婉。」

一个动,一个静,他大概是想让两个中和一下。

后来,那两个也确实承了他们爹的意愿,蓬勃生长。

严家小公子严明喧,成了遍京城最能闹腾的公子哥儿,人都说,刚正不阿的严御史养出个纨绔来,整日里嚷着惩恶扬善,却回回被他爹提着领子回去打。

严家嫡女严婉婉,活生生像她爹的翻版,整日里不苟言笑,是京里有名的冷美人。

是日,刘大人携夫人和眼眶乌黑的爱子找上门来,我一瞧便知是明喧的杰作,当即派了人去唤严谨玉。

两个孩子一对质,才明白刘家公子近日不知从哪儿惯了个调戏丫头的毛病,言语间对婉婉颇不尊重,明喧一气之下,给了他一拳头。

我生了孩子后,脾气好了不少,刘夫人瞧我好欺负,嚷嚷道:「那也不能打人啊!」

刘大人胡子一吹,「正……正是!」

明喧多少还是怕严谨玉的,缩着脖子不说话。婉婉则跟他爹一样,沉着脸,面无表情。

严谨玉破天荒没有对明喧出手,反倒一字一句问道:「尊夫人此言差矣,令郎逞口舌之快,可曾顾及过小女的感受?」

我冷哼一声,「本公主觉得,驸马所言极是。」

刘大人被我一点,才察觉自己是在跟一家子皇亲国戚说话,顿时心虚不已。

刘夫人在气头上,「我们不过动了动嘴,您家可是动手啊!」

刘大人去拉她,被她甩开,叉腰撒泼道:「皇亲国戚也不能不讲道理!」

婉婉忽地站起身,走到明喧跟前。

「姐!你别害怕!我给你出气——」

「咚!」

婉婉一拳头打在明喧眼睛上,砸出个乌青来。

那力道我瞧着都疼,严谨玉和没事人一样,我都怀疑他和婉婉串通好了。

明喧哭唧唧地嚎叫,「姐!你打我干什么啊!」

婉婉冷着脸扭头看着刘大人一家,面不改色道:「够了吗?」

刘大人见闹得这般尴尬,点头道:「够了够了……」

严谨玉紧接着道:「既如此,咱们来说说动嘴的事儿。」

论嘴上官司,当今朝中,无人能胜严谨玉。

我可是生平头一回看到严谨玉以势压人,捂着嘴笑得浑身打战。

刘大人一听,吓得脸色刷白,「哎……御史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小孩子玩闹……」

明喧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气得跳脚,「你等着!本公子明日定要把你调戏姑娘的丰功伟绩发扬光大!让全京城都知道!」

末尾,刘大人带着妻子理直气壮地来,灰头土脸地走。

明喧委屈吧啦地来找我,「娘……喧儿痛……要娘吹吹……」

严谨玉忍无可忍,提着领子一把将他丢出去,冷声道:「回去将『丰功伟绩』默一千遍,弄明白意思再来见我。」

严明喧一脸难以置信,「爹!我是在反讽啊!您上个月还拿这个讽刺别人呢!」

严谨玉不理他,砰关上了门。

一番热闹看得我乐不可支,严谨玉走过来抱住我,「公主笑够了吗?」

我上气不接下气,「御史大人好生威武,不战而屈人之兵,湛湛好喜欢。」

严谨玉脸色稍霁,抱着我准备小憩一番。

我知道他是丢下公事匆匆赶回来的,疲惫全写在脸上,顿时有些心疼,其实我完全可以蛮不讲理地将刘大人一家扫地出门。可严谨玉喜欢讲理,渐渐地,我便甚少动用自己的方式了。

「严谨玉,以后你若忙着,便着人知会一声,我学着处理。」

严谨玉看着我,眼底温柔而平静,「不,湛湛,严家这般热闹,我很欢喜。」

严谨玉大我七岁,许多年过去,岁月没有在严谨玉脸上留下一点痕迹,他举手投足间,反倒愈加沉稳冷静,叫我移不开眼。

我心脏怦怦直跳,脸一红,嘟哝道:「怎么年纪越大越会撩拨人呢?」

严谨玉一顿,沉吟道:「公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微臣失察,让公主失望了。容臣将功补过。」

他一把抱起我来,我吓得手忙脚乱攀住他脖子,「我……我不是在说你老啊!」

严谨玉淡淡觑我一眼,「噢。」

「也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我连忙解释。

「公主金口玉言,说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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