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山河秋
2023-01-24T00:00:00Z | 6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1
早上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扶住了额头。
要说皇上也会挑时候,今儿正是初一,众嫔妃请安的日子,待会儿后宫的女人们往凤仪宫一聚,那可不有得热闹了。
果不其然,我一坐上主位,底下的嫔妃就叽叽喳喳起来,好不喧闹。
「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这不合规矩……」
「臣妾私以为……」
我懒懒散散地睁开眼睛,扫视了众人一圈,碍于我的威压,底下的女人齐齐住了嘴。
众人不敢作声,唯有丽妃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她并不在意,却又带了三分将门嫡女的傲气,「不过是个民间女子罢了,算什么东西。」
我端起茶杯,仍是得体端庄的皇后娘娘。
「好了,有事说事,」我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没事就都散了吧。」
我并不肯提这件事,众人虽心急但也无法。听说皇上昨儿半夜回来的,抱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就进了乾清宫,眼下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乾清宫候着呢,这架势弄得后宫人人皆知,但是偏生乾清宫消息封锁的严实,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闲话了几句,众人也无心留在凤仪宫里,我慢慢悠悠站了起来,扶正了头上的凤钗,「若是有愿意的,就随本宫去乾清宫看看。」
那些个人微言轻的自觉退下,身居主位的也不愿意去讨个没趣,唯有丽妃仗着母家和帝宠,跟着我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多少有点气氛低沉,进了乾清宫大门就听见茶碗破碎的动静,苏长升的徒弟小春子恭恭敬敬迎了上了,尚未行礼就被我止住,「你师父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师父在里边伺候着呢。」
「那民间女子,是什么情况?」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皇上对那位姑娘上心的很,眼下太医院给不出方子,皇上正生气呢。」
我点点头,示意他通报一声,好半天却是苏长升亲自迎了出来,示意我进去,却恭恭敬敬地把丽妃迎到一边,「丽妃娘娘,皇上这边实在是忙得走不开,特特叫奴才请娘娘到侧殿喝喝茶水暖暖身子……」
丽妃傲气,倒也不蠢,皇上摆明了不想见她,她气咻咻地瞪了苏长升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去了。
我这才走进了乾清宫的主殿。
外殿里太医跪了一地却是不敢作声,小春子则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塞进袖子里,皇上坐在床榻边紧皱眉头,压抑着好大火气,床上层层床幔遮挡着,隐约能看见是个女子。
她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一只手还被皇上握在手里。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他的烦躁之意。
「臣妾听闻皇上昨夜带了一位重伤的姑娘回来,特意过来瞧瞧这位姑娘。」
「嗯,」皇上点点头,仍是压抑不住的焦虑,「莲儿救了朕一命。」
「她伤在腹部,实在是伤势过重,朕这才带她回宫诊治的。」皇上冲我解释一句,随即有些火气地说道,「朕花这么多银子养着的太医院,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一群废物。」
「皇上莫要忧心,莲儿姑娘既是护驾有功,自然要太医院尽力诊治,臣妾想着这位姑娘既是伤了身子,必然是失了血气的,臣妾的外祖父前些日子送了些补气血的含丹入宫,臣妾想着莲儿姑娘用得上,这就拿来了。」
「皇后有心了。」皇上点点头,实在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我一两句,「朕知道宫里最近传闻不少,皇后辛苦,也压一压。」
「是。」我说着,便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帐子里的姑娘的面容。
算不上美艳,倒是个清秀佳人,因着高烧的缘故两颊绯红,反添几丝楚楚可怜的意味,倒也让人怜惜。
我心下了然,看过了也没什么意思,随口和皇上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告辞了。
皇上也无心留我,只说天气冷了,叫我坐轿子回去。
我出了乾清宫,文杏迎上来扶我,我叫轿子先回去,由着文杏扶着我沿着宫道一步一步走回了凤仪宫。
天冷了,宫里也寂寥,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今儿太阳倒是正好,只是宫里实在是太过肃静了,这日光照着人身上,竟也没什么暖意。
文杏担忧我,试探性地开口了,「娘娘……」
「走吧,」我平静极了,「马上要裁冬衣了,宫里又有得忙活了。」
各处的炭火吃食衣饰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我自觉往后又要忙了起来,还得细细盘算,不能落下哪一处才好,哪有功夫去计较一个民间女子。
不过是个趣儿罢了。
2
这位莲儿姑娘在乾清宫足足住了一个月。
前朝后宫怨声一片,据说弹劾这位莲儿姑娘的折子堆满了御案,太后娘娘虽有心劝一劝皇上,但是架不住皇上铁了心思要留人,谁还能去把那女子从龙床上拽下来不成,后宫里的怨声也不亚于前朝,只是碍于我的压制,一时间也没有敢闹到乾清宫自讨没趣的。
丽妃傲气,却也吃醋了,瞧她脂粉下压不住的黑眼圈,我就知道她这几天都是睡不好的,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后宫的女人这些天,又有哪个是睡得好的。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宫里,只怕又要多一位宠妃了。
……
眼见一月有余,这个民间女子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这才慢慢悠悠地进了乾清宫的大门。
皇上正在内殿里看书,那位护驾有功的莲儿姑娘坐在龙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见我来了,多少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道该见什么礼。
「皇后怎么来了?」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转而放下手里的书。
「臣妾今儿来,也是为了莲儿姑娘一事。」我笑意盈盈地走到皇上身边,假装殿里没有第三个人。
那女子怯生生的,小声插嘴道:「皇后娘娘,民女名为邓莲儿。」
「莲儿来自民间,实在不懂宫里的规矩,」皇上轻咳一声,又怕那女子再冲撞了我,「皇后与朕出来说吧。」
我和皇上出了内殿,转身便看见堆满了御案的奏折,皇上摸摸鼻子,颇有些心虚。
「眼见邓姑娘的伤势大好,再住在乾清宫,总归是不合规矩的,不知皇上准备怎么安置邓姑娘?」
「朕想纳莲儿为嫔,封号就取个莲字。」皇上说道,「重华宫还空着,等开春了让莲儿搬过去便是。」
「皇上,邓姑娘初入宫,又是民间女子,若是直接封嫔,只怕太高了些。」
「莲儿救了朕一命,」皇上有些微微不高兴,「配得上一个嫔位。」
「皇上,仁和四十年,楚婕妤为皇上挡过一刀,伤及喉部,从此春冬不能出门,夏秋不能用冰;怀化三年,周才人替皇上挡了一杯毒酒,当场就没了;怀化五年,孙嫔替皇上挡了一箭,伤及腹部,再不能生养。」
我端起茶杯数叶子,话里的意思不必再说,这后宫里美人救英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厚此薄彼了,寒了旁人的心,下一回皇上估计就要见先帝去了。
孙嫔的父亲是礼部尚书,楚婕妤的祖父是户部侍郎,就连去了的周才人,也是中书令之女,一个民间女子,凭什么踩在她们头上。
皇上想了半天,属实无奈,若真是给邓莲儿直接封了莲嫔,前朝后宫不把乾清宫闹翻了天才怪。
我见皇上多少还有几分理智在,这才开始劝他,「皇上留邓姑娘在乾清宫养伤这些日子,前朝后宫有多少不满,皇上也是知道的,如今邓姑娘伤势大好,再留在乾清宫,可真是要被扣上惑主的帽子了。」
「何况邓姑娘家世不显,若是越矩封嫔,可不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邓姑娘出身民间,宫中规矩又多的很,若叫旁人拿住了错处,皇上也不好偏袒。」
「不若等两年,等邓姑娘熟了宫里规矩,也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开枝散叶之际,封嫔封妃也是名正言顺的。」
「皇后言之有理。」皇上顿了一顿,点点头。
「只是依皇后看,朕该怎么安置莲儿?」皇上说着拉过我的手,我不好挣开,也是避重就轻地说道:「臣妾想着玉兰轩如今空着,倒不如让邓姑娘住过去。一是玉兰轩没有主位,邓姑娘住进去也自在,二来玉兰轩离乾清宫也不远,院里还栽了数十棵玉兰树,风景优美又安静,三来玉兰轩早些年还搭过小厨房,若是邓姑娘吃不惯宫里的吃食,也可以另做。倒叫臣妾再挑不出更合适的地儿了,皇上觉得如何?」
趁着皇上思索的空儿,我假装挽头发,很自然地收回了皇上握着的手,娴静地坐在一边,等皇上决策。
皇上思索半天,见我句句都是为邓莲儿着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不妥,「就依皇后的意思便是,朕也许久不曾去皇后宫里了,朕今晚过去。」
皇上拍拍我的手臂,自顾自地起身,我也自觉,眼见皇上和邓莲儿有体己话要说,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3
后宫里女人多,是非也多,这话儿传得也快。
我前脚刚回了凤仪宫,后脚孙嫔就急急地找上了门。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孙嫔生得美艳,眉眼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之意,我记得她入宫前也是个冷清性子的美人,如今入宫五年有余,也是恭顺温婉的模样了。
「大冷天的,妹妹怎么过来了?」我心下了然,她多半是为了邓莲儿一事而来,只是不知是谁舌头太长,传话这般快。
「臣妾听闻,皇上带回来的那位女子,是打算封嫔的?」
我由着文杏替我净了手,这才从从容容地坐下,「这是哪里的话?」
「阖宫里都在说,皇上已经着人修葺重华宫了,那女人是要封嫔的……」
「你放心,」我拍拍孙嫔的手,「她越不过你去。」
孙嫔不能生育,皇上就不太宠她,她也鲜少往我面前凑,如今提到痛处,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你的功劳,皇上和本宫都记在心上呢,你的苦楚,本宫也知道,」我示意她擦擦眼泪,「前几日山东进来的阿胶,皇上还嘱咐本宫,要单独留一份给你呢。」
「臣妾自然念着娘娘的好,娘娘待臣妾实在不薄,阿胶燕窝、蜀锦绸被,娘娘哪回落下过臣妾……」孙嫔性子要强,匆匆擦干了眼里,整理好了仪态,这才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是臣妾失态了。」
我知道她心里苦,也只得捡几句家常话来安慰她,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总归是哄着她莫要多想罢了。
孙嫔坐到下午这才回去,皇上的旨意下来了,邓莲儿护驾有功,着封为才人,赐字号莲,赐居玉兰轩。
莲才人。
4
傍晚皇上如约过来了,我带着栎儿在宫门口等他。
「你不去陪你皇祖母,怎么跑到凤仪宫来了?」皇上故作威严,栎儿不过六岁,多少有些害怕皇上。
「是臣妾叫栎儿过来的,」我打着圆场,「臣妾想着,今天晚上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嗯,」皇上点点头,「朕也许久未考校栎儿的功课了,不如今天朕就来问问你。」
栎儿养在太后身边,功课倒也未曾落下,父子二人一个问一个答,便也很快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进来时,皇上在给栎儿讲《易经》,栎儿听不懂,但是又不得不强撑着陪着皇上。
「皇上,」我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栎儿四书五经读得还不通透,但也不必急于一时,如今天冷了,臣妾备下了莲藕鸡汤,皇上不如和栎儿喝几碗,暖暖身子再温书?」
「也罢,」皇上点点头,对栎儿说道:「随你母后吃些东西去吧。」
我牵着栎儿,跟在皇上后面上了桌,初初用了个半饱,太后身边的祝姑姑就来接栎儿回寿康宫了。
「母后这是有多怕朕难为栎儿?」皇上随口一笑,随即叫栎儿随祝姑姑回去了。
「栎儿今日的课业还没完成呢,」我替皇上盛了一碗汤,「母后说小孩子的课业一定不能拖沓,所谓今日事今日毕,要打小养成好习惯。」
「嗯,母后把栎儿教的很好,」皇上喝了汤,「皇后也教养的不错。」
栎儿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也是现下皇上唯一的孩子,他所负的期望之重,自然不必明说。
「栎儿是个好孩子,」我笑了笑,「总归是长不歪的。」
5
用了晚膳,皇上先上了床榻,却见我久久不来,不由得有些奇怪。
「皇后做什么去了?」
「皇上恕罪,」我面带凝重,「安嫔突然身子不适,这才传了太医,臣妾实在有些担心,这才在这儿等等消息。」
安嫔在闺中的时候就是我的小跟屁虫,入了宫仍是喜欢跟着我,她年纪小,性子也毛躁,事事都靠我解决,我一向护她如亲妹子,但是她打小也皮实,如今急急地传了太医过去,只怕有什么不好。
不一会儿就有小太监来报,说是安嫔有喜了。
我笑逐颜开,却转而有些凝重,当即披了外衣要去永宁宫看她,顺带着拉上了已经准备就寝的皇上。
永宁宫里已经来了不少嫔妃,位高如淑妃丽妃都来了,如今见我二人来了,都纷纷跪下行礼。
这着实是件喜事,皇上冷淡后宫,这么些年,除了栎儿和早夭的大公主,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出生,皇上子嗣少,前朝后宫都着急,奈何没有嫔妃怀孕,手下人也不能扒了皇上的衣服逼着他耕耘不是。
安嫔躺在里间,见我进来,笑嘻嘻地要坐起来,却被我按倒,「快躺下。」
「姐姐,我们要有女儿了。」安嫔生的讨喜,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引得旁人也忍不住发笑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二公主。」
「你啊,」我戳戳她的眉间,「这般毛躁,怎就弄得阖宫皆知的,也不知道遮掩些。」
我低下声去,安嫔也后知后觉自己毛躁,心虚地说:「这不是有姐姐呢,我也没想那么多。」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叫众嫔妃各自散去,只能代她好生敲打了永宁宫的众人,顺手把侧殿的齐才人挪去了嘉和居,和莲才人做邻居。
皇上起驾回了乾清宫,我则仍在永宁宫里待到了深夜,文杏带着安嫔身边的大宫女 教她们怎么查验熏香等物,安嫔则靠在我的肩上,「姐姐。」
「嗯?」
「方才太医说我有了身孕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就觉得,她应该是姐姐的女儿。」
不知怎的,我听了这话却后背一凉,「不许胡说。」
「她是你的女儿 ,你得亲自教养她长大知道吗。」
「我的女儿就是姐姐的女儿,」安嫔撒着娇,「我不会教养女孩 ,就要姐姐教养。」
「姐姐在闺中的时候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有姐姐教养,我才放心呢。」
我沉默了一会,「若是能如你一般开朗的女儿才好。」
「都好的,都好的 ,都好的。」安嫔察觉我的伤感,笑嘻嘻地又来卖痴,却又被我按住,我嫌弃她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7
莲才人住进玉兰轩的第二日,终于在凤仪宫众人面前露了面 。
她着实不知宫里的规矩,见了我要磕头行大礼,文杏扶住她,教她行宫礼,她不知所措,我笑道:「妹妹以后是皇上的嫔妃了,日后见了其他的姐妹,也是不必行参拜大礼的。」
「嫔妾知道了。」她说话细声细气,声如蚊呐,好似一朵白莲,全身上下印着两个字,娇弱。
她怵我,低着头,我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了一会子话,我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是京城邓氏布庄的小姐,一年前游湖的时候皇上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一来二去,二人也暗生情愫,皇上也时常出宫寻她,那日皇上约她在京郊的小树林里见面,不想叫一伙子歹人知晓了行踪,两班人马厮杀之际,她替皇上挡下一刀,奄奄一息之时真情流露,二人互诉衷肠,皇上就抱了她回宫养伤。
她着实不知宫里规矩,聊到兴起之时,大着胆子反问了我一句,「不知娘娘和皇上是如何认识的?」
此话一出,凤仪宫里一静,她自知说错了话,又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本宫和皇上,是先帝爷赐的婚。」我淡淡一笑,并不恼她,却也不愿浪费口舌,只是仍端起茶来,「想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了,我也不年轻了。
眼前的姑娘皮肤白皙红润紧致,是后宫的女人吃多少燕窝阿胶,涂多少胭脂香膏都堆不出来的年轻活力。
我话音未落,丽妃和安嫔就进来了,安嫔胎位未稳,如今巴巴地跑过来,叫我瞪了好几眼,忙拉了她坐下。
她一边挨着我下边坐下,一边瞟着皇上这位新宠,这小妮子却突然盛气凌人起来,「皇后娘娘和皇上可是青梅竹马,这自幼的情分就是旁人比不得的。娘娘刚及笄,皇上就向先帝爷求了娘娘做太子妃。后来皇上登基,第一道圣旨就是立娘娘为后,这份爱重,就是满后宫独一份的。」
丽妃嗤笑一声,「本宫比不得皇后娘娘,可也是太后娘娘选中的秀女,先帝爷指给皇上的良娣,和某些自奔为眷的人,自然是不同的。」
莲才人的脸青一块白一块的,看起来难看的很,「好了,」丽妃一来我就脑仁疼,「两位妹妹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莲才人在皇后娘娘这里,特意来认识认识这位新入宫的妹妹。」丽妃漫不经心地撇了莲才人一眼,「能得皇上如此盛宠,只怕妹妹有什么过人之处。」
「丽妃娘娘见笑了,嫔妾并未过人之处。」莲才人低下头,对于丽妃的刁难并无招架之力。
「能勾住皇上,本身就是一种过人之处。」丽妃说得讽刺,「妹妹已经比本宫强的多了。」
莲才人脸上一白,「嫔妾是因着在病里,这才额外得了皇上两分关照,还请娘娘慎言。」
我端着茶,面上不显,心里却想着得让皇上去给丽妃降降火气了,「丽妃一路走来,只怕也口渴了,不如喝杯茶水歇歇。」
丽妃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娘娘这里的碧螺春,尝着像去年的旧茶。」
「是去年的旧茶,」我呷了一口,「今年的茶下的不多,皇上先紧着赐了近臣,本宫想着左右是杯茶水罢了,新的旧的,都是极好的。」
「臣妾一向习惯用新茶罢了,」丽妃娇笑着,「爹爹前些日子送了些新茶入宫,若是娘娘不嫌弃,臣妾待会差人送来些。」
「不必了,本宫不缺这些东西,」我心下不耐烦,「丽妃既是有心,不如给阖宫上下的姐妹们都分一些,也是一份心意。」
丽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今年上品的新茶本就不多,将军府也不过是送了几包进来,她仍强撑着傲气,「这是自然。」
「如此,本宫就替诸位姐妹谢过丽妃了。」
莲才人好容易找了个话空才敢站起来说告辞了,急急地行了个不标准的宫礼,刚想离开,却被丽妃拦下,「本宫瞧着莲才人对这宫里的规矩,着实不熟呢。实在是需要有人好好教教,本宫身边的颂春,是宫里的老人了,日后不如跟了莲才人,好好教教莲才人宫里的规矩。」
「不必了,」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本宫自会为莲才人指位嬷嬷过去。」
「至于丽妃身边的人,着实不太得力。」
我看向她,一脸淡漠,倒叫她欲言又止,丽妃再蠢,也知道她的礼仪若是细究起来也是不合格的,不过是她母家得力,又得帝宠,我不与她计较罢了。
她被我怼得不行,又反驳不得,只得带着宫人气咻咻地走了。
丽妃一走,莲才人这才得以告辞。
我话音刚落,她就跑了。
8
「姐姐,」安嫔嘟着嘴,「你对一个民间女子这么好做什么?」
「你也知道她不过一个民间女子,」我伸手点点她的眉间,「和她又计较什么,大冷天的还挺着肚子跑来,也不怕滑一跤。」
安嫔吐吐舌头,「谁让她敢和姐姐比,我如何气得过,论出身,姐姐是名门之后,论长相,姐姐貌美如仙,论学识,姐姐才动京城,论身份,姐姐是一国之母,一个卑贱的商人之女,不过是皇上图个新鲜的解闷的玩意,居然想和姐姐比,她也配?」
安嫔的嘴,又毒又快,听得凤仪宫的众人忍不住发笑,我却担心她动了胎气,忙扯开了话题。
安嫔一向在我这里藏不住话,她叽叽喳喳 ,一如从前,搜肠刮肚也要找出些话来同我说,说起前些日子安将军送来的家书,「爹爹前些日子来了书信,说西北可能要打起来了……」
我心头一紧,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帕子,西北。
我的外祖父和表兄都在西北。
安嫔的父亲是我外祖父的副将,自然对西北的消息格外灵通,他若是传信来说西北战事将起,只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安慰自己,外祖父也不一定会派表兄上战场。
但是我很清楚,外祖父年事已高,表兄天赋异禀,早已在战场上崭露头角,他有心培养表兄做接班人,怎么会不让他去前线。
赵家,一向是信奉「锋从磨砺出,将自沙场回」的。
我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不安,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就要开打了呢?」
「姐姐不知,今年大旱大涝的,南方的收成不好,北狄的牧草长得也不好,牛羊吃不饱,便是饿死病死了许多,北狄人没有吃食银钱,自然对大周起了心思,只怕开春天气暖和了,北狄人的战马能跑开了,这一战可就要开打了。」
北狄牧草长不出来,大周的日子又如何好过,南方大涝,北地又大旱,今年的收成都不够大周百姓吃的,还是皇上连发了三道谕旨,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才堪堪熬到了年下,若是年后开战,北狄自然是拼死一战,大周要筹备此战也是极为吃力,毕竟大灾过后,粮食,水源,劳力,银钱都是极为紧张的,若真是开战,大周也必然元气大伤。
我叹了口气,愁眉不展,一边担心大周的百姓,也不知道经此一役,大周又要有多少人家受苦……一边也不由地担心我心底牵挂的那个人。
「姐姐,」安嫔安慰我,「眼下又何必发愁呢,开不开打还不一定呢,再说,赵老将军身经百战战无不胜,赵小将军也颇得老将军真传,有两位将军坐镇,西北自然能平安无事。」
我叹了口气,不欲再提这件事,只是拍拍她的手,「这件事本就不是宫中妃嫔能操心的,你还是安心养胎要紧,其余事只管交给本宫来做。若是有什么委屈,短了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本宫,其余事你一概不必费脑筋了。」
我实在是心不在焉,安嫔见我兴致缺缺,识趣地起身告辞,我挂念着这件事,也无心留她,只叫她路滑当心些。
9
过年了,宫里又是好一阵忙活,银子自然也是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就连皇上看到账本也没忍住皱起了眉头,西北战事开打在即,如今国库正是用钱的时候,皇上捉襟见肘,实在是发愁。
过了年,天气尚寒,就听说北狄向大周开战了,那天中午我坐着窗边绣花,就听见边关来报,说是先锋将军赵修念率三万轻骑先发制人,直捣北狄人老窝,倒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心里一慌,不知怎的就扎了手,红艳艳的血滴落在绣品上,文杏忙忙地拿帕子替我捂住,「娘娘怎么分心了?」
「他…」我声音极低,「怎么这般鲁莽。」
世人都道先锋将军骁勇善战,有其祖之风范,我却深知此人鲁莽激进,不得虎威将军半分耐心谋算。
我闷闷地低下头,心想这傻子有勇无谋的,只怕有一天要折在战场上,反应过来又忙在心里呸呸呸,他还是长命百岁的好。
文杏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她是唯一一个跟着我从尚书府到东宫再到凤仪宫的人了。
她握住我的手,「皇后娘娘,先锋将军立了大功,是件大喜事。」
皇后娘娘。
我转而调整好了自己的仪态,标准的微笑又挂在嘴边,于公先锋将军立下大功,保我大周百姓,本宫自然高兴,于私,没有于私了。
我是中宫皇后,他是戍边将军,再见面就是君臣关系,君臣君臣,连说句体己话都是奢望。
早在我入宫那一年,赵修念的表妹林婉就死了,林婉的表哥赵修念,也死了。
今天的天蓝湛湛的,阳光也是极好的,只是尚在寒春,没有多少暖意。
我着人收拾干净了主殿,备好了菜肴,弄脏了的绣品被我投入了火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笑得温和极了,只是笑不达眼底罢了。
晚上皇上果然过来了,他心头的重担可算卸下去了不少,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
「赵修念骁勇善战,」他喝着汤,话语间的满意是掩盖不住的,「这一战打得极为漂亮。」
「只是朕也十余年不见他了,」皇上看向我,「等这一战打完了,朕叫他回京述职。」
皇上在试探我。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皇上自然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后来我们三个都成了皇权斗争下的棋子,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欢喜,被生生掐断,反倒是叫皇上拿捏不得把柄,皇上疑心虽重,也无凭据可言。
「是啊,」我的微笑毫无破绽,「正月的时候舅母进宫,还说表哥这么多年不回来,叫她着实思念,真是没良心。」
「戍边的将军,一呆就是十几年的,不在少数,」我替皇上倒了杯茶,「等此战平息,皇上也该开恩让他们回来看看了。」
「皇后考虑的周到,」皇上点点头,「赵修念也是,十年都不曾回来一趟,就连婚姻大事都耽误了这么些年。」
「表哥性子犟,舅母不是没替他相看姑娘,偏生表哥一个都看不上。」
「那他想要什么样的姑娘,」皇上又看了过来,「想要这天下最好的姑娘不成?」
我和皇上对视,故作嫌弃,「只怕他连个天仙都看不上。」
皇上笑了,「这次他回京,说什么朕都要给他指一门亲事。」
我的心跳停了几拍,「皇上忘了,臣妾的外祖母,去年七月过世了。」
「指门亲事罢了,」皇上满不在乎,「又不是要他马上成亲。」他站了起来,「皇后也留意着京城的贵女,也替你表哥相看相看。」
「是。」我低声应下。
皇上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安嫔的状况,问了问栎儿的学业,问了问莲才人的状况,问了问淑妃丽妃,这就安寝了。
我二人一夜无话。
10
这一战并不十分顺利,丽妃的父兄也被皇上遣去了西北,为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毕竟朝廷现在没钱。
但是丽妃的父亲狂妄,居然率了七千人想奇袭北狄人的大营,草原广阔,却也没有遮掩,北狄人见他送死而来,早就摆好了口袋阵,等着把他包饺子,若不是先锋将军率人驰援,只怕他要被俘,即便如此,大周还是折进去了五千人马,先锋将军手臂负伤,丽妃她爹被流矢直接射中了腹部,左腿还因摔下马而骨折,只能躺在大营里哼哼。
皇上震怒。
丽妃素衣脱簪,跪在乾清宫前,请皇上息怒。
此时我正坐在永宁宫,陪安嫔解闷,听闻此事,心脏一揪,仍是若无其事地陪安嫔说着话。
安嫔率直,却也聪慧,只怕是察觉了什么,却也装着糊涂,对丽妃她爹一顿咒骂嫌弃,只说他狂妄自大好大喜功,半句不曾拐到先锋将军身上。
我闲话之余,也不由得头疼,若安嫔怀的真的是个公主,可千万别如她娘的嘴一样不饶人。
丽妃跪了三天,还是没撑住晕了过去。
听说是皇上亲自把丽妃抱进了乾清宫。
皇上还是心软了。
丽妃不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但也是皇上第一个盛宠的女人,皇上宠了近十年的女人。
她性子张扬跋扈,偏生生得艳丽无双,倒叫人觉得她这样的脾性也是应该的,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楚楚可怜地跪在乾清宫门口,苍白脆弱的模样,果然打动了皇上。
听说丽妃夜里高烧,皇上又把太医院搬到了乾清宫一遍,好在丽妃身子骨健壮,不过是第三日就大好了,她又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下了床。
皇上见她大好了,面色又冷淡起来,丽妃刚能下床,就被送了回去。
这一次不论丽妃怎么求,怎么跪,皇上都没有再开门见她,只叫侍卫来,把丽妃禁足在长秋殿,半步不许她踏出。
11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入了夏,北狄在大周这里讨不得好,就打马离开了。北狄本就是游牧民族,夏季是要西迁去喀什尔草原的,虎威将军率西北军坚守半年,终于北狄人放弃了。
这一战大周胜了,皇上极为高兴,连发了十道诏书,叫赵修念回京述职。
他要回来了。
我老是坐着院子里看天,露桃年纪小,老是嘟囔我天这么热,坐在屋子外头看天有什么好看的,我看着她不知事的样子,无奈一笑。
她未经情事,不懂我心里的苦。
我哪里是在看天,我是在看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我在看时间怎么流逝罢了。
我在看他回来还要多长时间。
我算完帐本,见完命妇,处理完宫务,实在无事可做,就坐在院子里,消磨时间罢了。
后宫里无非就是一个耗字,耗到死,就死了,耗不死,就接着耗。
天气越来越热,皇上带着一众嫔妃去了行宫避暑,嫔位以上的嫔妃自然都带上了,还有皇上盛宠的莲才人和齐才人,齐才人自从被我挪到莲才人边上去住之后,也凭着本事从莲才人那里截走了两回皇上,如今也是皇上身边挂的上号的人了,可唯独没有丽妃。
我曾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却只是得了皇上冷淡的一句,「无妨,长秋殿本就凉快。」
我也只好按捺下不提,毕竟丽妃的父亲现在正在回京请罪的路上。
安嫔的肚子也挺了起来,我怕她有什么意外,紧赶着把她安排在我身边住下,她倒是不在意,「不过是怀了个孩子罢了,哪有这么金贵。」
太后本是不肯来的,奈何栎儿年纪小,不抗热,太后心疼栎儿,也就带着栎儿来了行宫。
还有些年轻的才人选侍,因着行宫的规矩不比宫中严苛,也是十分的雀跃。
12
我忙着安置宫中诸人,一时间竟将先锋将军回京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等我再见到他,正是盛夏的中午,我从太后宫里出来,身后跟着文杏和露桃,我三人走得略急了些,这天看起来大雨将至,太后没留我,我知道她有意磋磨我,只因我在莲才人一事上的不作为。
风起之时,大雨将至,偏生天气又闷热得很,前面是处废弃的佛堂,我索性带着文杏前去此处避雨,至于露桃,她自告奋勇地回去拿伞了。
文杏替我拭去脸上的汗珠,难得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我一抬头,却是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一眼万年。
十年不见。
他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昔日京城贵公子,风流倜傥侠气荡肠,我记得他展眉一笑,眉眼间是清风明月,莺飞草长,可如今,他的眉间,总是不自觉地皱着,那是是以一敌百的先锋将军的霸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一别十年。
那年我父亲跪着求我为林家上下百口遵旨出嫁,那年我外祖父打晕了他强行带去西北,少年少女的欢喜尚未说出口就被强行打断,从此天各一方,相隔千里,步步艰难,为着避嫌,只言片语都不敢相通。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早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我俩相对无言,我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不觉脸上竟是湿漉漉一片,我拿出帕子自己擦着,他想上前,初初迈出一步,我就后退半步,伸手制止了他。
我拼命地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只是怎么也擦不干脸庞,我们之间隔得不是十步之遥。
是十年时光。
是君臣纲常。
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我们再也不能跨越的身份阶级,我们承担不起的后果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我终于擦干净了眼泪,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该有的样子,冲他微微颔首,便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自始至终,我都没敢和他说一句话。
怕隔墙有耳,怕流言蜚语,怕他因我出事。
只要他岁岁平安,哪怕我生生不见。
赵修念。
13
回去我就得了风寒,太医是我用惯的人,他识趣的很,只说我淋了雨,得了风寒,开了些药就匆匆走了。
文杏服侍着我睡下,露桃则嘟嘟囔囔我为什么不等她回去,被文杏瞪了一眼收了声。
梦里我回到了十年前,那时我尚未出阁,先帝下旨,钦点我为太子妃,我不肯答应,和父亲磨,我娘去得早,我爹一向最疼我,我不愿意入宫去,爹爹一向最疼我,他一定会帮我的。
但是没有。
他沉默了很久,却突然站起来,直直地冲我跪下 ,我拉他,他不肯起来,他说他对不起问,对不起我娘,但是林家上下几百口人,不能因我搭上性命。
他疼我,但是他不止有我,他还有父母兄弟侄儿孙辈,他终究还是没选择我。
外祖父也疼我们,他一双儿女都太命薄,只留下表哥和我两个孙辈,他视我如珍宝。但是……忠君爱国高于一切,他不能为了孙辈的儿女情长公然抗旨,于是他打晕了表哥把他带去了西北。
于是我答应了父亲,但是从此他只是父亲不再是爹爹,于是表哥被迫妥协,他成了大周最有前途的先锋将军,但是他至今不娶,孑然一身。
我们为了家族荣耀,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昏昏沉沉病了四五日,这才好了些,皇上听闻我淋了雨,和太后长谈了一番,只是他实在忙,不得空来看我。
他不来也好。
等到夏末的时候,我这才断断续续好利索了。赵修念不过在京城呆了小半个月就回了西北,临行前皇上派苏长升请我过去,说是一起吃个饭,为赵修念践行。
我拒绝了。
我说我身上仍不好,若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就不好了。
皇上很满意,苏长升又来了四五回,都是来给我送东西。
但是终究,我还是没能再见他一面。
14
赵修念回了西北,我也回了宫,立秋之后天气还是暖洋洋的,我小病初愈,整个人也没太有精神,好在宫中太平,皇上虽专宠莲才人,对齐才人也十分喜欢,太后自我病后倒是对我宽容了几分,丽妃尚在禁足,其余各人也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罢了,唯有安嫔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安嫔实在是担心我,日日拉着我出门晒太阳,御花园里菊花盛开,我倒也乐得清闲,日日随安嫔去御花园里赏菊。
不久就是中秋,太后说这样团圆的日子,合该把丽妃放出来了,她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也有了长进。
我坐在寿康宫里喝我的茶,假装不知道丽妃前些日子手抄了不少佛经给太后送来。
皇上沉吟片刻,点点头,「日后她若是安生,朕倒也不必牵连她,只是她父亲犯下大错,朕总归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着降为丽嫔,仍叫她住在长秋殿吧。」
「也罢。」太后点点头,「皇帝看着办便是。」
中秋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我一心照顾安嫔,也不理会旁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我小腹一阵绞痛,只得匆匆告了失礼,往后殿去更衣。
我喝了一些酒,不由得有些眩晕,正好晚风一吹,我还能清醒清醒。
文杏说娘娘醉了,不如走走吹吹风吧,我这些日子心中郁结,喝了些酒才觉得畅快不少,于是我说好。
我二人走到小花园拐角处,此处是个死角,我心下不安,正欲离开,却听见有人唤我,「莲宝。」
我生在夏日,幼时我娘常这般唤我。
我转过身,却见一高高大大的人影朝我走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倒叫那人一把抱住。
我听着他的心跳如他的人一般热切又急迫,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你疯了?!」
赵修念居然没走,还混进了皇宫。
「我很想很想你。」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死也不甘心。」
「莲宝,我对不起你。」他说道,「我答应过我要娶你的。」
我颤颤巍巍搂上男人的腰,「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先食言的。
「莲宝。」他的声音极低,却委屈地像个孩子,「是我没能护住你。」
「如果有来生,说什么我也要娶你。」
「莲宝,你是我的妻。」
他用力地搂紧了我,却又小心翼翼地怕勒到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随即抓起我的手。
我的手腕被他强行套上了一个温热的镯子,是他一直捂在胸口的东西,我想看看,他却按住了我,「我该走了,莲宝。」
「宫中险恶,你一定保重。」他冲我笑笑,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青葱如玉少年,额头贴上我的额头,「我真得走了。」
我落下泪来,「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万事小心,莫要贪功冒进。」
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我,今晚中秋夜,不少人出城赏月,城门不闭,他必须趁此混出城去。
我站了一会儿,文杏才回来,「娘娘。」
「奴婢买通了守在此处的侍卫,没有人知道的。」
我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文杏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15
「起来吧。」我不肯看她,转而调整好自己和善的模样,又回到了宴上。
「皇后怎么去了这般久?」皇上已经有些醉意,还是强撑着问我。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吹了吹风。」我笑着接过文杏递过来的醒酒汤,转而递给皇上,「皇上醉了,可不能再喝了。」
「朕今日高兴,」皇上摆摆手,我看了齐才人一眼,她娇笑着上前,这才拦下了还欲再饮一杯的皇上。
「怎不见丽嫔妹妹的身影?」我刻意点出了躲在太后身边的丽嫔,「如今这般沉稳,当真是长进不少。」
丽嫔的父亲拼死把她哥哥摘了出来,于是他被皇上剥去了一身官职,只说叫他安享晚年,而她哥哥,仍留在西北戍边。
丽嫔今日一身素静 ,她一改素日的张扬跋扈,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皇上七分醉意清醒了三分,「丽嫔今日怎穿得如此朴素?」
「臣妾想着父亲犯下如此大错,着实内心不安,怎敢再涂脂抹粉,不知悔改。」
「你父亲的过错,与你有何干系,」皇上醉意上来,「罢了,日后你安生些。」
「如今,倒是有个妃嫔该有的样子了。」
「是。」丽嫔低眉顺眼,我看着惊奇,也不由得叹息,这宫里多少鲜活的姑娘,或张扬,或软糯,或火爆,或冷艳,最后都只剩下个温婉的剪影,守着深夜里的烛火,一日日到天明。
中秋宴到了深夜就各自散去,依着规矩皇上歇在了凤仪宫。
他醉了,先行昏昏睡去,我仍在泡脚,这才敢看一眼赵修念戴在我手上的东西。
是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是十年前他答应我的生辰礼。
那年花朝节我俩出街游玩,他偏生要拉着我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多路窄,我一不小心磕碎了手上的镯子,分明是我自己不当心,但我偏就恼了他,他连连赔罪,说必定送我一只更好的镯子赔罪。
我这一等,就是十年。
我小心翼翼地戴了回去。
文杏一回来就跪在那里请罪,露桃等人见事情不对也不敢做声,皇上在床榻上酣睡,我洗完脚,并不看她,自顾自地去了外殿。
文杏跟过来,声如蚊呐,「娘娘……」
「疼不疼?」我叹了口气,还是拿出一支白玉膏给她。
「娘娘,奴婢知错了。」文杏含着眼泪,「奴婢再也不敢了。」
「文杏,」我闭上眼,「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了。」
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他若因我出事,我也活不了了。」
文杏愣了愣,「娘娘……」
「若有下次,你就出宫去吧,不要再跟着本宫了。」
「奴婢……绝不敢再犯。」
「伺候本宫安寝吧。」我叹了口气,还是不得不往内殿走去。
幸而我的寝殿里床榻够大,容得下夫妻二人同床异梦。
16
入秋了,安嫔的产期将至,阖宫上下都重视起来了,久不出门的太后也把各宫的嫔妃叫过去敲打了一番,皇上也少不得去永宁宫看看,他也是有几丝高兴的,毕竟安嫔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第三个孩子。
「若是个皇子,就叫栋儿,若是个公主,就叫……」皇上还在沉吟,安嫔就接了话,「若是个公主,就叫姐姐起名。」
我坐在永宁宫里看账本,冷不丁被安嫔点了名,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个公主,怎不得妹妹自己取名。」
「我不会教养孩子,总归我是要麻烦姐姐的,」安嫔满不在乎,「姐姐读的书比我多,自然要姐姐取名好听。」
「朕读的书可不比皇后少,」皇上被安嫔小女儿的模样逗笑了,「安嫔怎就知道朕取的名不好听?」
「皇上赐名自然好听,」安嫔伶牙俐齿,「但是臣妾养胎期间皇后娘娘操心最多啊,臣妾的衣食住行都是娘娘在操心,娘娘一日日地往永宁宫来跑,自然也应该娘娘赐名。」
「罢了,」皇上摇摇头,「你既是喜欢皇后赐名,依了你便是。」
安嫔笑着谢恩,皇上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有皇上给孩子取名,旁人那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偏生你不稀罕。」
「有姐姐给我的孩子起名才是我们的福气呢。」安嫔摸着肚子,「姐姐千挑万选取出来的名字不比皇上随口起的好多了,是吧小囡囡?」
「你怎就这么确定是个女孩?」我对她实在无奈,「有个皇子傍身不好吗?」
「还是女孩好。」安嫔摇摇头,「女孩子,生在皇家,有皇上还姐姐庇护,必能一生平安顺遂。」
后来永宁宫的银杏树都黄了的时候,安嫔发动了。
她是头胎,但是平日里调养得好,生的不算艰难,我在产房外面转悠了半个多时辰,就有产婆出来报喜,说安嫔生了一个小公主。
秋日正好,银杏叶黄,我脱口而出,「不如就叫静姝。」
皇上刚好一只脚踏入了永宁宫,听见了也极为高兴,「朕的静姝公主来了。」
「传旨,安嫔静容婉柔,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今生育有功,着晋为顺妃。」
我接过产婆包好的小襁褓,里面的小人儿粉粉嫩嫩,让我心都要融化了,「静姝。」
「我们的小静姝来了。」我进了产房,安嫔的精神还算好,听见我的话也笑了,「姐姐取的名字?」
「本宫起的,静姝。」我把孩子递过去,「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姐姐,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胡说,」我佯怒,「我们小静姝还没长开呢,等她长大了,一定比她娘漂亮。」
「那可不一定,」安嫔笑着,「谁也越不过娘娘去。」
「又胡说了,」我总是听不得她说这话,「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本宫可不帮你养。」
「我不会教养孩子。」
「那你就学。」
17
安嫔出了月子之后就正式晋为顺妃了。
天愈发冷了起来,淑妃又病了,她原本是个嘴碎的,现在咳的出不得门;丽嫔明面上是极安分了,但是皇上也时常往长秋殿去;莲才人一向得宠,倒是宫里的规矩学得愈发好了,现在见了人,倒也是落落大方的紧;齐才人皇上的新鲜劲过了,现在反而不爱往嘉和居去,太后本来身子骨还算健壮,今年冬却不知怎的又病了,只说怕过了病气给栎儿,又把栎儿送回来凤仪宫。
栎儿在我面前难得有些孩子心性,他极喜欢顺妃的二公主,下了学就往凤仪宫来,左右顺妃就喜欢带着静姝来凤仪宫,他一口一个「二妹妹」,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出来妹控属了。
静姝长得愈发白胖,十分招皇上和栎儿喜欢,就连最开始嫌她丑的亲娘,现在也喜欢的不得了,小丫头偏生又爱笑,太后见过一回,都说这孩子有福气。
有两个孩子做伴,我和顺妃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数着日子,也就要过年了。
「翻了年你就八岁了。」我替栎儿系好披风,他要去寿康宫看看太后,「见了皇祖母,多说些高兴的话,皇祖母在病中,不许惹皇祖母生气。」
「儿臣知道了。」栎儿裹着披风,竟也要到我肩膀高了,这些年他蹿得很快,居然也是半大少年了。
我目送他离开,小小少年后背挺得笔直,行走间不自觉带出了一股贵气,只是年岁尚小,比不得他父亲霸气。
18
过了年,开春之后,太后的病慢慢好了,淑妃也渐渐话多起来,唯独顺妃又得了风寒。
她生育不久,身子本就虚弱,偏生小孩子心性,出去游春,穿得单薄,回来就躺下了,倒把她身边的谷雨吓得不轻,那日皇上在我宫里喝茶,谷雨急急忙忙来报,说她们家娘娘又起了高热,皇上正喝茶呢,她冒冒失失进来,倒是把皇上吓得烫了自己,「主子是个冒失的性子,奴才也是!」
皇上气呼呼地走了,倒是方便我赶紧去了永宁宫,太医过来开了几副药,说顺妃产后本就虚弱,如今感了风寒,倒是需要好好调养。
顺妃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静姝又小,我索性把静姝先接去了凤仪宫,等淑妃病好了再给她送回来。
「姐姐可还是得帮我养孩子啊。」顺妃高热总是不退,她潮红着脸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我只当她是产后虚弱,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虽心急,却也无法,只能嘱咐她好好养病,细心调养。
静姝一向与我亲近,如今在凤仪宫住了一月有余,愈发喜欢找我抱着,只是顺妃的病一日日的不好,太医院来了多少回,顺妃就是不见好。
我一日日地往永宁宫跑。
静姝会翻身了,静姝会爬了,静姝要会坐了,顺妃还是病着。
她躺在床榻上,一日日地胖了起来,她浑身浮肿,低烧不退。
后来她吃不下去东西了,但是她还在吃药。
太医开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因为我跟她说,静姝在凤仪宫不安生,她想找你。
顺妃惦记静姝,一日日挣扎起来吃药。
后来她的喉咙也肿了起来,喝不下去,只好由谷雨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吐一碗就再喝一碗。
我说,静姝想她娘了。
我说,静姝马上会走了。
我说,你还得等静姝长大,你得教她刺绣,你得教她书画,你得看着她长大,你得送她出嫁。
顺妃总是笑,「姐姐,我们以后还得给静姝绣嫁衣,备嫁妆,做喜被,若是静姝的驸马敢欺负她,我们还得给她撑腰呢。」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过去了。
顺妃一日日地喝药,一口也没落下。太医院熬的药太苦,她喝一口,喊一句「静姝」。
后来她实在是身上太疼,喝一口喊一声「娘」。
皇上来了两次,顺妃不肯见,她浑身浮肿,她不想吓着皇上,她怕皇上因此不喜静姝 。
皇上就不常来了。
今儿是十月十七。
皇上去了丽嫔那里,太后接走了栎儿和静姝,我守着顺妃,听她一句一句地喊疼,喊娘,喊姐姐,喊静姝。
深夜。
我实在没忍住,悄悄出了永宁宫主殿,我蹲在殿外痛哭。
太医试了千百个方子都没有用,我问她哪里疼她只说浑身都疼,永宁宫我里里外外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题,后院的桂花树都被我挖出来了,可是她还是病着。
我想起两年前刚刚怀孕的顺妃,明媚,活泼,嘴巴又利索,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为什么现在她躺在床上,面色发青,浑身浮肿,气若游丝。
「蓁蓁,」我念着顺妃早夭的姐姐,「我护不住我们的妹妹了,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帮帮她吧。」
「你那么疼她,怎么忍心看着她这么受苦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好不了呢。
静姝都会走了,顺妃还是病着。
多少次我要牵了静姝来看她,她都不许,可是那天,我记得那天天很好,她突然挣扎着起来要谷雨给她梳妆,请我带了静姝来远远地给她看一眼。
她涂了厚厚的脂粉,除了看着要比旁人胖些,倒也无妨,我牵了静姝来,对静姝做了个手势,静姝聪慧,我教了她那么多遍的,她冲着顺妃喊了一声「娘」。
顺妃站在帘子后面,若不是谷雨扶着她,只怕她站都站不稳。
她示意文杏抱了静姝出去,这才敢走到我身边坐下,谷雨立刻塞了厚厚的靠枕给她枕着,顺妃瘫在抱枕上,「长高了好多。」
「她走的时候才这么大,」顺妃比划给我看,「现在都这么大了。」
「姐姐,静姝给你我就放心了。」顺妃说着又笑了,「我早说她合该是你的女儿。」
「姐姐,静姝长大了,你别说我不要她,」顺妃笑了又哭,「我也很想很想她,我为了她喝了好多好多药的,那么多碗,我一口都没浪费。」
「但是我福薄,我没时间陪她长大了,所以我替她挑了一位好母亲。」
「姐姐,」她起来抓住我的手,「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
「你帮我把静姝养大吧,你得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饱读诗书,教她刺绣,算账,管家,但是姐姐,你别拘着她,她想玩你就让她去玩吧——」顺妃说几句话就要喘一会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静姝的小名,我想了很久,就叫念念吧。」
「我不能给她备嫁妆了,我就把我的嫁妆留给她吧,」顺妃合上了眼,「姐姐,你替我劝劝我娘,让她别难过。」
我一件一件地应下了她。
我替她把静姝养大。
我替她把谷雨安置。
我替她安慰她娘。
我走出永宁宫,失声痛哭。
静姝不懂事,仍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她还不太会说话,急了只会「娘」「娘」地叫我,我搂住她,泪如雨下。
后来,有一天早晨,静姝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一样,连早膳都顾不得,直接赶到永宁宫去,却见谷雨红着眼眶出来。
顺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死在了十一月初八这天,我记得这一天格外的冷。
顺妃逝世,皇上悲痛,着追封为文惠顺贵妃,葬于南陵。
19
顺妃走后的那个春节,格外的冷清,没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真是不习惯。栎儿懂事,总是来逗我高兴,好在静姝一日日长大,长得愈发像她,也叫我宽慰不少。
静姝开始学说话了,她第一次喊皇上「父皇」的时候,皇上极为高兴,抱着静姝亲了好几口,静姝嫌弃皇上的胡子扎人,推着皇上不许他亲,倒是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莲才人进宫的第三年,终于有了身孕,皇上很高兴,晋她做了莲婕妤,只是仍住在玉兰轩。
我倒是想着,皇上登基这些年,也没大封过六宫,索性和皇上提了一嘴,左右今年又有一场选秀,估计又要有好些个新人进宫,宫里的老人,也该提一提位份了。
皇上想了想也是,提了孙嫔,晋为德妃;我又替楚婕妤提了一嘴,皇上也晋了她的位份,做了楚嫔,另有两位婕妤进了嫔位,也按下不提。
德妃真心实意地来谢过我,她性子冷清,无子无宠,实在不得皇上喜欢,如今晋了妃位,着实是意外之喜;楚嫔不便出门,也托人真心实意地向我道了谢,其余按下不提。
唯有丽嫔,本以为自己能回到妃位,却不知怎的,皇上没有升她的位份,仍是丽嫔,倒是她这些年颇尝人世冷暖 ,长进不少,如今也算沉稳,只在长秋殿闭门不出罢了。
等夏日里第一批荷花盛开的时候,宫里又来了新的秀女。
年轻的姑娘青涩水灵,朝气蓬勃,好奇地打量着这宏伟的四方城,眼睛里都是紧张和单纯。
她们和这宫里的女人是不同的。
宫里的女人,守着烛火,过着一眼能望到底的日子,面庞再白嫩紧致,眸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太后还是嫌皇上膝下子嗣太少,催促皇上多多选些姑娘进宫,也好为刘家开枝散叶。
我坐在高座上,看着面前这群规规矩矩的姑娘。
鲜活又灵气。
有些姑娘,低眉顺眼却掩盖不住心中的骄傲,有些姑娘,怯懦得发抖却仍是强撑着,我也不拆穿这些姑娘,在宫里待久了,见多了妖魔鬼怪,反觉得她们可爱。
突然我看见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
很像当年的安嫔。
她的眸子里,是雀跃,是单纯,是不曾被污染的可爱。
这双眸子我曾见过。
我叫她上前来,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大理寺卿之女路笑颜。」
「倒是个好孩子,」我摘下手腕上的青玉镯子戴在她手上,「去吧。」
皇上却突然凑过来,「朕怎么瞧着皇后腕上的羊脂玉镯看起来水色极好。」
「倒是没见皇后摘下来过。」
「是太医说臣妾底子偏虚,要臣妾温养,臣妾想着羊脂暖玉养人,这才时时带着。」
「嗯,」皇上想起了顺妃,「你也该好好保重身子了,栎儿和静姝都要你操心。」
「是。」我笑着应下。
选秀足足进行了三日,皇上点了不少姑娘,太后也挑了几位,包括那位路姑娘。
皇上赐了她才人位份,跟着德妃住。
还有几位家世显赫的姑娘,也居才人位份,自是按下不提。
20
路才人很喜欢我,常常往凤仪宫跑。
她不过是孩子心性,才人位份自是无权搭建小厨房,她贪嘴,一日日往这跑,连带着德妃也爱过来,德妃原是冷淡性子,但是熟了之后也是个面冷心热的,路才人撒娇卖痴的,常把我二人弄得投降,静姝又得了一个大姐姐陪她玩,两个人弄得我的凤仪宫鸡犬不宁的。
德妃绣活好,常替我们做些物件,就连几日来一次的栎儿也被德妃娘娘投递了一件极为精美的披风。
路才人不得宠,皇上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她也不在意,一日日地混吃混喝,还不快活。
新人入宫,难得为这四方城注进了几丝活力,好在都是守规矩的好孩子,皇上倒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莲婕妤有了身孕,皇上还是愿意往玉兰轩去。
齐才人这两年不得宠,皇上大半年才去一回,前两日居然也有了身孕,喜得太后又去拜了佛,希望佛祖保佑刘家子嗣延绵。
21
眼看入了秋,我想着也该办一场赏菊宴,宫里进了这么些新人,也该相互认认。
秋日里菊花盛放,静姝见了也是乐得不行,她在花丛里乱跑,身后虽说是跟着奶娘和丫鬟,可终究宴会上走动的贵人太多,她们频频避让,始终是追不上静姝。
我想着在凤仪宫里,索性没拘着她,只嘱咐奶娘们跟紧些,不要让静姝磕着碰着,也没太在意,宫中新来的姑娘不少,我留心着哪些姑娘还没有侍过寝,心中盘算也该给她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却不想这一疏忽就出了事,静姝跑得欢快,奶娘们虽说是追着却也拦不住这个小祖宗,不成想她一踉跄撞进了莲婕妤的怀里,莲婕妤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竟是见了红。
静姝吓得哇哇大哭,莲婕妤被抬进了侧殿,太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却终究没能保住莲婕妤的孩子。
众人做鸟兽状散。
皇上盛怒而来。
我自是责无旁贷,只是静姝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希望皇上不要迁怒她才好。
莲婕妤还在昏睡,皇上心疼得不加掩饰,我坐在一边,心中愧疚,却也是无法,静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再淘气,乖乖地任乳母牵下去哄睡了。
太医又进来把了回脉,只说莲婕妤已无大碍,日后若是好生调养,总是能生养的。
皇上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对我仍没有什么好脸色,他替莲婕妤掖掖被角,转而示意我跟他出去说话。
「今日之事,着实是臣妾疏忽,臣妾没能看好静姝,也没在凤仪宫安插好足够的人手,这才使莲婕妤失了孩子,若是论起来,都是臣妾的错,只是静姝年纪尚小,也不懂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这自然是你的错!」皇上气得扔了茶碗盖,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凤仪宫里众人息声,皇上顿了顿,说道:「顺妃怀静姝的时候,你对她千叮万嘱百般照顾,唯恐她伤着一根头发丝,你对莲儿但凡有对顺妃的一半上心,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臣妾的疏忽。」我垂下眸子,应下了皇上的指责。
皇上合上眼,沉默了一会,「你把永宁宫收拾出来吧,朕要晋莲儿为嫔了。」
我抬起头,「皇上!」
顺妃走了不过一年,宫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空着主位的宫殿,如今旧人刚去,新人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来,皇上这般行事,除了叫我心寒,又有什么用意呢。
「静姝那边,你看着办吧,」皇上站了起来,「朕会封锁消息,莲儿今日,是自己摔倒的。」
所幸皇上对静姝还有几分怜惜。
静姝生母早逝,虽说养在我膝下,总归是比不得亲娘全心全意,如今皇上主动为静姝开脱了干系,也算是防止日后有人拿这件事出来做文章。
我再不能阻拦,除了皇上,没有人能把静姝摘得干干净净,永宁宫的主人已逝,永宁宫也早就不是永宁宫了。
皇上也嫌永宁宫兆头不好,索性叫钦天司的人重新看了风水,改成了永寿宫。
我带着人去了永寿宫。
昔日永宁宫的一草一木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挂床脚的多子福袋,屋梁上的辟邪香包,顺妃用惯的绣花绷子,还有她给静姝做了一半的小衣裳,我都细细地收走了,收进了库房里。
顺妃洁癖,她若是知道我把她的东西给了旁人用,不恼了我才怪。
我嘱咐宫人都小心收好,日后静姝若是问起来她娘,我也好拿给她看。
她娘,是极欢喜她的到来的。
22
帝后关系不和,后宫里也是气氛紧张,正是初一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我刚陪太后说了几句话,就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了。
太后没给皇上好脸色看。
皇上坐在太后下首,我则很自觉地立在一旁,太后眼皮子都不抬,「皇帝怎么有空来了?」
「儿子这些日子忙于政事,着实是疏忽了给母后请安的大事,是儿子的不是,儿子给母后赔罪 。」皇上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是很诚实,稳坐如山,屁股都不带挪动。
「你是皇帝,你忙。」太后说得不紧不慢,「可是你忙于前朝,冷淡后宫,宫中妃嫔多有不满,却没让你操心半分,你也该念着皇后的辛苦。」
「今年宫里进了新人,皇后忙着安置她们,莲婕妤进宫三年有余,早就是老人了,皇后分身乏力,也是情有可原,你总不能指望皇后处处亲力亲为。」
「这些年,皇后主持中宫,管理公务,善待妃嫔,训诫命妇,任劳任怨,亲力亲为。你就是不记得皇后的功劳,也该记得皇后的苦劳。」
皇上咳了两声,这才看了我一眼,「儿子知道了。」
「你去吧,」太后摇摇头,「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
皇上盛宠莲婕妤,太后一直颇有微词,如今皇上坚持晋了莲婕妤做莲嫔,太后实在是心力憔悴,想说什么,见皇上不愿意听的样子,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觉管不了什么了。
皇上又客套几句就走了。
我扶着太后回了内殿。
「哀家老了,」太后坐下,叹息了一声,「前几年开始,哀家就觉得自己精力愈发不济,如今也管不了皇帝了。」
「母后哪里老了,」我自觉地替太后捶起了肩膀,「只是母后操心的事太多,既是皇上自有定夺,母后也该少费些心神,多多保重身体。」
「哀家也操不了多久的心了。」
「你是皇后,」太后拍拍我的手,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不仅要对后宫的妃嫔上心,更得对皇帝上心。」
我不敢对上太后了然的眼神,只是低声应下,太后乏了,让我也回去。
23
莲嫔现下仍住在我的侧殿,只是她刚刚小产过,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皇上又总是来看她,她也不得空和我说几句话,我先前去看过她,也替静姝道过歉,她应下,只说静姝年纪尚小,不过是无心之过,反过来请我宽心。
莲嫔小产,齐才人这胎就越发金贵,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全方位保护齐才人,希望她顺利产下这一胎。
有一天深夜,莲嫔却突然来主殿求见,我叫她进来,却见她欲言又止,未语泪先流。
「莲嫔这是怎么了?」我已经卸下妆发,披散着头发,只着家常衣裳,坐在榻上看书,她穿得单薄,又在小月子里,我索性拉她上榻,又叫文杏拿了毯子给她盖上,「有什么事,本宫给你做主,你还在小月子里,不要哭了,别伤了眼睛。」
「求娘娘救救臣妾。」莲嫔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哽咽着,「臣妾只怕要被人害死在宫里都不知道。」
原是莲嫔那日来赏菊宴,穿的是双平底的翠绿绘梅丝缎绣鞋,她有孕在身,自然走路小心,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摔倒后她昏迷在床,再醒来她的鞋已经被人换了。
她家是做布料出身,那双鞋虽看起来和她的绣鞋一模一样,只是她一摸,便知不是她穿惯了的那双,只是她不敢声张。
她的恩宠如日中天,前朝后宫谁不知莲嫔娘娘,可是后宫险恶,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毫无倚仗。
因为她除了皇上的恩宠,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连皇上都不敢说。
因为皇上最喜欢她单纯无辜的模样。皇上喜欢她可怜的样子,喜欢她一心想着皇上,喜欢她不图名利不图富贵不图回报地喜欢皇上。
我知道,莲嫔也知道。她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聪慧。
所以她不能争,她争了,恩宠也到头了,到时候没有母家依仗的她,也算到头了。她盛宠三年,多少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消旁人轻轻踩上一脚,她就香消玉殒了。
「臣妾当年进宫,是父亲设计的结果。」莲嫔抹着眼泪,轻轻地开了口。
她本是商户女,父亲白手起家做大布庄,却嫌她母亲年老色衰,任由妾室压得她抬不起头,后来她母亲病逝,留下她和幼弟,她逐渐长开,父亲一心想着用她换个好前程。后来她父亲偶然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一面,认定皇上器宇非凡非富即贵,就强迫她去偶遇皇上,她不肯,她父亲就拿她弟弟做要挟,她无奈,竟也真的被皇上看中了,后来她和皇上出游遇刺,她临时起意,为皇上挡下一刀,拼死一搏,皇上大为感动,坚持带她回宫。
她父亲乐得不行,也忌惮她的身份,如今也老老实实地送了她弟弟去读书。
只是如今她穷途末路,她越走越错,越走越快,想停下都不行,哪怕她知道前面是死路。
虽说她仍是皇上盛宠的女人,但是皇上对她的新鲜劲也快过去了,如今她若不是失了孩子,只怕皇上也不会对她如此在乎。
她知道她不过是皇上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件玩具,如今玩具坏了,皇上很不高兴,但是对她来说,这是她最后翻盘的机会。
这三年她冷眼旁观,还是决定转投我身边。
我惊讶于她的和盘托出,如今我若是想扳倒她简直轻而易举,她把刀递到我手上,引颈受戮,我没有立即答应,心中盘算了一会儿,这才开口:「你身边可有可信的人?」
「臣妾的礼仪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臣妾身边的大宫女知秋,是丽嫔娘娘赏的,臣妾身边的太监统领,是皇上的人。」
我心下了然,用手指点点杯璧,「鞋子可找到了?」
「她贪图那鞋子的布料名贵,就在她房里。」
「既是你身边的宫女不力,」我吹了吹茶水,「今年小选,你自己去挑些人手吧。」
「臣妾谢过娘娘。」
「日后有空,就来凤仪宫坐坐吧 。」
「是。」
莲嫔走了,文杏进来收拾毯子,却抖搂出一件首饰,文杏见了脸色一白,转而递给了我。
这是我那次中秋夜见赵修念之后,因为踉跄了一下,丢了一支白玉簪子。我派人回去找过好多遍,又怕是赵修念偷拿的,一直不敢声张,找不到也就算了。
虽说小花园里的宫人早就被我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走了,我仍是提心吊胆着。
「娘娘……」文杏脸上煞白,「奴婢真的是罪该万死……」
「无妨。」我心里有数,「她是个聪明人。」
「而且她也不爱皇上。」
24
我喝完了手里的茶,就叫文杏找个借口支走了知秋,露桃带人搜了她的房间,果然又找出来了一双绣鞋,还有银两若干。
这鞋可不是一个宫女能穿的。
十个板子下去,知秋已经哭天喊地地招了。
按照知秋的说法,是丽嫔身边的李福海给了她这双鞋,让她在莲嫔小产之后换掉她的鞋,说事成之后给她百两银子。
至于丽嫔是怎么害得莲嫔小产,知秋是一问三不知。
夜色已深,知秋已是人赃俱获,倒也不急这一时。
我命人将她投入柴房,好生看住,第二日我才将此事告知了皇上。
我请皇上来了凤仪宫,话语间隐去了莲嫔与我深夜相谈的事情,只说文杏见知秋鬼鬼祟祟地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莲嫔的鞋子。
可是莲嫔脚上分明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
莲嫔坐在我的下首,只装作一无所知倍受打击的样子,她眼中泪花闪烁,见了皇上,并不言语,只是低下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轻轻提起裙摆,露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来。
宫中避讳双生子,妃嫔制鞋,也避讳制出几双一样的鞋子,尚衣局更不会主动做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子送给正值盛宠的莲嫔。
皇上认识知秋,先前丽嫔得宠的时候,知秋也常在丽嫔跟前奉茶。
皇上大怒,命人传了丽嫔来。
只是丽嫔一进来就是哭天抢地,赌咒发誓没有害过莲嫔的孩子。
皇上心烦,不愿意听丽嫔哭喊,「你这些年就不喜欢莲儿,你看不起莲儿出身商户却与你平起平坐,如今更是歹毒至此,现下人证物证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丽嫔哭天喊地的功夫,我又传了尚衣局的掌事姑姑来,她入宫近四十年,见了这两双鞋,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只说这绣法用料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一双新一些,一双旧一些,只是后宫里得宠的娘娘的鞋,再旧也不过是穿过几回罢了,如不是掌事姑姑几十年的眼力,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欲盖弥彰。
此事的疑处就在这里,丽嫔有什么理由要给莲嫔换双一模一样的鞋。
我轻声劝住皇上,「臣妾倒觉得,此事只怕另有蹊跷,还请皇上容臣妾几日功夫,好生探查,也算是给莲嫔和丽嫔一个交代。」
皇上还在气头上,他闻言顿了一顿,「你既是说有蹊跷,便交由你去查吧,朕也希望皇后能给朕一个交代。」
我闻言心脏一滞,转而扬起笑容,「臣妾一定给皇上和两位妹妹一个交代。」
25
文杏又去知秋的住所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
第三日深夜,我又将知秋提了出来。
「你是怀化三年入的宫,怀化六年去了丽嫔身边,」我手指轻点知秋的宗卷,「你擅汤食,因而被丽嫔看中,从尚食局出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太监和你一块调到了丽嫔身边。」
「这个小太监,现在是李福海的徒弟,李平。」
「你房里有一幅春宫图,」我喝了口茶,「还有一个绣着平安字样的香囊。」
知秋仍是嘴硬,「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说的春宫图是什么东西,奴婢和李平也不熟。」
「李平,现在是丽嫔身边的红人,仅次于李福海。」
「本宫觉得他不守宫规,与宫女对食,祸及后宫,应该乱棍打死。」
「请皇后娘娘开恩,」知秋磕头道:「奴婢和李平着实不熟,李平也不知道奴婢做的事。」
「嗯,」我笑了一声,带了几分不屑,「本宫顺手又查了查李平。」
「他是怀化元年入宫,先去了楚嫔身边,后来又调到了尚食局。」
「楚嫔早在仁和四十年就因伤卧床,自此不再受宠,宫人都不愿意去,偏生李平主动提了要去楚嫔身边。」
「因为楚嫔身边的云衣,是李平的同乡,也是李平定过亲事的姑娘。」
「李平家乡受了大灾,他卖身进宫求生,而云衣被卖为奴,入了中书令府,随侍楚嫔身边,后随楚嫔入宫。」
「怀化二年四月,云衣去太医院连支了三瓶伤药,而李平这个时候,因为做错了事,被楚嫔赏了十个板子,卧床半月,就此调走,几经波折去了尚食局。」
「你猜云衣这几瓶伤药为谁所支?」
一叠宗卷找的我眼睛疼,我合上宗卷,「莲嫔小产,丽嫔倒台,皇上和本宫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你为了李平做到这一步,你图什么?」
我无不叹息道:「你可知,本宫还没对云衣用刑,李平就要招了。」
一石二鸟,莲嫔,丽嫔,哦,还有一个李福海。
「说说吧。」我实在是想不通,楚嫔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替皇上挡过剑,自此体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户,她在宫里如透明人一般存在。
我虽有心关照她,却实在不知,她为何对莲嫔丽嫔如此……痛恨。
原是李平给了知秋一包药物,教她在赏菊宴那天早晨下到莲嫔的饮食里,莲嫔服用后初无大碍,反而觉得身子畅快,因而饶有兴致地来了赏菊宴,原本按照知秋的计划,一个时辰之后莲嫔就会腹痛难耐,她到时候寻个理由让莲嫔摔倒在地,从而让莲嫔小产。
那双鞋,按照计划,知秋偷偷换掉莲嫔的鞋,把莲嫔原本的鞋抹上桂花油,莲嫔自幼对布料熟知,自然能发现不同,到时候知秋就可以栽赃给丽嫔,说是丽嫔故意使莲嫔滑倒,只是当天知秋临时起意,扶着莲嫔撞上了乱跑的静姝,让莲嫔顺利小产。
只是她没想到我把莲嫔直接留在了凤仪宫侧殿,凤仪宫规矩森严,凡物都有定数,这才使她没能顺利拿到桂花油。
故而出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鞋。
至于知秋,不过是被李平许诺的「一起出宫,做对寻常夫妻」蒙骗了罢了。
25
我没有急着回禀皇上,反而先去见了楚嫔。
楚嫔病病歪歪这些年,我一向可怜她体弱多病,常派人来送东西,正经儿和她说话却没几回。
「楚嫔。」我推门进来,屋子里满是药味,明明不过刚刚入秋,她屋子里已经烧起了炭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娘娘怎么来了。」楚嫔躺在床上,却是意外地平静,「娘娘派人来了结了臣妾便是,劳得娘娘跑这一趟。」
「本宫上一次见你,还是刚入夏的时候,宫里事务繁琐,倒是本宫疏忽你了。」
「娘娘惦记臣妾,臣妾都记得,这些年,劳得娘娘照顾了。」
「娘娘,」她坐起来,倚在软枕上,语调平平,「臣妾快不行了。」
「如今躺着,一日不如一日了。或许没几日,臣妾就要走了。」楚嫔难得冲我笑了一笑,「臣妾想着,趁臣妾,还有力气去恨,把想做的,都做了吧。」
楚嫔说不得几句话就要喘上几喘,「娘娘,我恨啊——」
她又趴了下去,我没说话,等她平复了呼吸接着说道:「臣妾一日一日地听着莲嫔盛宠的消息,皇上又去了莲嫔那,皇上又赏了莲嫔什么东西,皇上又晋了莲嫔位份……」
「我身边的宫人总是嘟囔,都是救了皇上,凭什么莲嫔盛宠三年,隆恩不断,我却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这个小屋子里等死。」
「莲嫔为了皇上挨了一刀,皇上抱她回宫,让她住在乾清宫,皇上宠她,晋她位份……我都忍了,为什么她还有了身孕……」楚嫔趴下去低低地自言自语,「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母凭子贵,就是一宫主位……」
「可是,凭什么——」她痛苦地嘶吼一声,转而没了动静,我怕她出事,忙上去查看,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坐起来,倚在我身上,她用尽力气抓住我的手臂,奈何久病无力,不过是攥住了我的衣袖罢了,「娘娘,我好恨啊。」
「……我只能躺在,这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等死,没有人愿意来,」她又缓了一会儿,「娘娘,我身上疼,心口也疼,我哪都疼,但是我没人陪。」
「娘娘,我疼啊。」她摸上自己的胸口,用手用力压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一样。
「我的宫人,好些都跑了,跑去讨好莲嫔,我好恨啊。」
「若不是娘娘,只怕我早就死了,我不得宠,有时候,吃穿都供应不上,还是娘娘问一句,他们才送。」
「我都这样了,丽嫔还克扣,我的用度。送来的炭火不够,云衣问,宫人说,她要走了。」
「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楚嫔近乎呢喃的声音。
「所以娘娘,她们都该死。」
「娘娘,」她躺了回去,慢慢松开了我的衣袖,「我后悔了。」
说完她就合上了眼,不在言语。
云衣被我提审走了,她身边只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照顾好你们娘娘。」
我叹了口气,从楚嫔的屋里出来了。
明明是初秋的时候,我一出来却打了个寒颤,怎么觉得这么冷呢。
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呢。
是后悔害了莲嫔的孩子吗。
还是后悔,那年她奋不顾身替皇上挡下一劫呢。
我已经想不起楚嫔以前的样子了,我只记得她病病歪歪的模样,她躺在那里,安静极了。
26
楚嫔自尽了。
她身边的小宫女出去要壶热水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她们病得起不了身的娘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汗巾搭在屋梁上,自尽了。
小宫女说她回去得太晚了,楚嫔娘娘的脚已经冷了。
皇上念着楚嫔曾护驾有功的份上,「以嫔位礼制安葬吧。」
此事告一段落,丽嫔也终于洗清了冤屈,只是皇上知道她克扣楚嫔例份,也很是生气,叫丽嫔回去闭门思过一月。
丽嫔从侧殿出来同我告别,她经此一事,着实沧桑不少,愈发沉默。
几年前我见她还是眸中有光的丽妃娘娘,如今也是恭顺安静的丽嫔了。
「娘娘,以前我极不喜欢你。」她站在空旷的凤仪宫主殿里,我坐在上首,「我觉得你假,你总是笑得很假,总是端着架子,总是假装对所有人都很好,总是装成好人。」丽嫔自嘲地笑笑,「可如今,偏偏是你救下了我。」
「我以为我和皇上夫妻十余年,皇上多少对我也该有几分信任,我是性子张扬,我不够聪明,但是我也不会害了他的子嗣。」
「因为我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知道他膝下单薄,他想要孩子,臣妾自以为很了解皇上,可是皇上好像很不了解我。」
丽嫔眼底的泪水打着转儿,她一向骄傲美艳,难得见她落泪的时候,她生得美艳,如清晨的玫瑰花含着露水,她伸手擦去泪珠,冲我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谢过娘娘。」
这么些年,我倒是见她第一次行这么标准的宫礼。
27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凉爽,齐才人在嘉和居安心养胎,皇上有空也去坐坐,连太后也时常着人去问,有三座大山坐镇,齐才人这胎,怎么也能生下来。
我和皇上明面上已经重修于好,皇上仍是每月初一十五准时来凤仪宫吃饭,吃完饭就盖被睡觉,第二日大早就该上朝上朝,该去看莲嫔或者齐才人就去看她们。
皇上不来的时候,路才人就爱往凤仪宫跑,她年纪小又爱说笑,倒是也解闷,替我打发一日又一日的时间。
今儿是路才人的生辰,过了这个生辰,她就十五了,今儿皇上又歇在了莲嫔那里,路才人就又跑来了凤仪宫,也不知怎么说动的德妃,二人跑了凤仪宫蹭饭。
自上次莲嫔小产之后,皇上就说我管理宫务分身乏术,点了德妃淑妃协力后宫,德妃不擅账务,天天在宫里对着账本子头疼呢 。
「你过个生辰,好大排面,」德妃训路才人,「能在凤仪宫里请我吃席面。」
「姐姐~」齐才人不依她,「过了这个生辰,我可就是真的大人了,你可不能戳我额头了。」
「小丫头片子。」德妃笑着骂她,「管你多大,本宫要训你,你还得听着。」
路才人站起来躲她,跑到我身边被我拦下,我出来劝架,「多大人了,还和个孩子计较。」
「娘娘可就偏心她吧,日后她见了皇上,还能这般没规矩不成。」德妃气极反笑,又是无奈地看着路才人一团孩气的模样摇摇头。
「姐姐,我过了这个生辰,可就是大人了。」路才人又来对我撒娇,「听闻姐姐宫里有上好的桃花酿,姐姐给我尝尝吧。」
架不住路才人撒娇卖痴,我吩咐文杏开了一坛桃花酿,却只倒了浅浅一杯给她,「你可只准喝这么些。」
路才人嘟起嘴,却架不住我和德妃联手压制,不情不愿地接过了不过倒满杯底的酒杯。
桃花酿不醉人,但是架不住德妃喝得太多,德妃尝着味淡,喝起来就没有节制,半坛下去,也是一副半醉不醉的模样,路才人贪杯,趁我不注意,又自己倒了好几杯,她年纪小,又没喝过,也是一副醉相。
我看着桌上的两个醉人儿属实无奈,正欲唤文杏露桃进来把她二人带去侧殿休息,却听见路才人口齿不清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我都没见过你们笑啊。」
路才人问得没头没脑,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路儿喜欢这宫里吗?」德妃却是答非所问,她笑不达眼底,却是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宫里见不得爹娘,」路才人叹了口气,托住腮,「但是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静姝,有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对我好,没人拘着我读书背诗……我还是挺喜欢的。」
「嗯,」我伸手没收了路才人的酒杯,只觉得她孩子心性,「可不许再喝了。」
我想收了德妃的酒,却被她按住手,「姐姐,再让我喝一点儿,就一点儿。」
她的手心冰凉,面上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我知道她心里苦,但是除了拍拍她的手,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楚嫔死了。」她叹了口气,好半天没说话。
「我这些日子总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下一个她,我害怕了。」德妃摇摇头,「我不想变成她。」
「我不敢了。」她长叹一口气,「我还有爹娘胞弟,还有祖父母年事已高。」
路才人听不懂我俩在说什么,却是懵懵懂懂地问道:「姐姐,我也不明白,同样是替皇上挡过刀,姐姐还不能生养了,为什么皇上那么偏宠莲嫔娘娘啊?」
「因为莲嫔,乖巧听话,爱皇上,」我不知道路才人能不能听懂,「母家低微。」
「真奇怪,」路才人傻乎乎地笑着,「什么时候母家低微居然成了得宠的助力了。」
皇上疑心病重,对宫中位份较高的嫔妃多有忌惮,前朝后宫联系紧密,皇上各宫里都得时常应付几回,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唯有一个替他挡过刀的莲嫔,性子软糯天真,母家不过是个商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实在是好拿捏,皇上才敢放肆宠爱。
皇上羽翼已丰,早不是当年那个如履薄冰的三皇子,需要靠我父亲和丽嫔父亲上位了,故而丽嫔如今常吃挂落,我现在同皇上说话,也要三思而行。
我叫露桃扶了路才人下去,殿里只剩我和德妃。
「姐姐,我不敢了。」德妃醉意上来,合着眼仍是在呜咽,「那年秋日我从树上摔进他怀里,他说他是三皇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
文杏扶起她,「他救了我一次,我也还了他一命。」
「可我还是搭上了一辈子。」德妃低声呢喃,任由宫人服侍她安寝。
「娘娘……」德妃睡下,文杏扶着我回了主殿,其实我也有点醉了,只是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罢了。
楚嫔说她后悔了。她的呢喃在我耳边,还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气。
德妃说她不敢了。她再也不敢爱皇上了。她怕她变成下一个楚嫔。
我自嘲地笑了笑,手腕上的羊脂镯子触感温润。我倒是幸运,自始至终,我没爱过。
这样才好。
不爱不伤。
28
宫里的日子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快。
又要过年了。
我记不得这是我在宫里的第几个年头,一年一年的,也没什么不同。宫里向来热闹,大红灯笼从乾清宫挂到玄武门,不过今年宫宴上又多了些年轻的嫔妃罢了。
翻了年,我的栎儿就满十岁了。
我心里一直揪着一件事。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就说要推广人痘的接种,但是奈何不少接种过人痘的孩子都没熬过去,百姓也不太敢拿自己的孩子冒险,尤其是富贵权宦人家的小少爷,没有一个长辈敢让接种的,唯恐孩子一个高热没挺过去就没了。
人痘推行不开,天疮就不能防治。
不说旁的地方,就是京城,也没有几个孩子肯接种人痘。
皇上觉得此事功在千秋万代,一心推广,奈何没有什么大的成效。
后来栎儿四岁的时候,皇上深思熟虑,曾和我提过一事。
他想让栎儿带头接种人痘。
他说接种人痘的孩子死者不过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都是因为接痘后护理不当才没了的,人痘若要推行,必然要有个令人信服的榜样。
栎儿是中宫嫡子,又是皇上唯一的孩子,理应由他做个表率。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没有一个母亲敢拿自己孩子的生命开玩笑,人痘刚刚推行,且不说护理和治疗尚未形成经验,就连人痘有没有用都要两说。
那是我第一次顶撞皇上。
我说不行,我不答应。
我说我也是做母亲的,我不能拿我的孩子冒险。
皇上说,不是要栎儿现在接种,等栎儿十岁的时候接种。
那时候人痘的效果就显露出来,栎儿必能安然无恙。
他说,等栎儿熬过人痘,他就立栎儿为太子。
太子。
我是舍不得让栎儿冒这个险,但是我不得不为栎儿的未来铺路。
那时候栎儿不过四岁,谁也不知道栎儿以后会有多少个兄弟。
我犹豫了。
我说,我要看看人痘的效果再做决定。
如今栎儿十岁了,身子骨健壮,我每见一回都觉得他又长个了,如今也要和我一边高了。
中午他来凤仪宫吃饭,十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栎儿吃得略快了些,却不曾失了规矩,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满心慈爱,「慢些吃,莫要噎到了。」
「儿臣也不知怎的了,近日总是觉得饥饿。皇祖母说儿臣还要长个子,可是儿臣觉得儿臣都被皇祖母喂胖一圈了。」栎儿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母后这里的京酱肘子做得真不错,儿臣若不是怕发胖,必要干掉一个。」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瘦,左看右看干脆夹了一个酱肘子到他碗里,「母后巴不得你吃胖点,总觉得我的栎儿太单薄。」
栎儿纠结得皱起了眉,我看得好笑,他纠结再三,还是乖乖吃掉了碗里的肘子 。
他一向这么乖。
我叹了口气,到如今,人痘效果初现,接种了痘苗的孩子果然都没有再得天花,痘苗经过几番改良,病死的孩子越来越少,民间对人痘也终于有了些改观。
我心里清楚,若是栎儿接种了人痘,必能更好地在大周推广。
更何况,如今皇上大权在握,愈发独断。我虽有心相劝,终究是架不住皇上主意已定。
我再说,皇上就烦了。
那日皇上派苏长升来传信,说开了春,就叫栎儿去接种人痘。
皇上不肯来凤仪宫,他不愿意同我吵。
他也不愿意听。
我心下默然,嘴里却是一阵一阵地发苦。
「文杏啊,本宫该怎么办。」我扶着额头,喃喃自语,文杏上前扶住我,「娘娘,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过是接个痘罢了,必能渡过此劫。」
她要说得我都懂,但是当娘的哪有不操心自己孩子的,就算是接痘的孩子无一病亡,我也不愿意拿栎儿去冒这个险。
但是皇上不理解,他说我一向恭顺贤良识大体,接痘本身对栎儿就是件好事,就算是不为了天下人考虑,就是为了栎儿以后不会感染天疮,我也不应该反对这件事。
我知道我同他无话可讲,他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
栎儿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的盼头。
29
出了正月,齐才人的肚子就已经很大了,太医日日来把脉,只说孩子身体健康,倒叫太后和皇上宽慰不少。
太后年纪大了,一边惦记即将接痘的栎儿,一边惦记即将临盆的齐才人。
二月十五,我去寿康宫请安的时候,太后留了我用早膳。
太后在这宫中一辈子,什么风浪不曾见过,她见我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就知我心烦栎儿接痘一事。
「皇后,」太后端起茶,对我点拨道,「你是大周的皇后,然后才是刘家的媳妇,栎儿的母亲。什么事,都不能以一个小家的标准来衡量,你是一国之母,全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
「是,儿媳谨记母后教诲。」我垂下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揪得慌。
我也不知怎的了,只觉得揪心的很,明明以前栎儿也生过病,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不安。
没几日齐才人就生了,她身子骨健壮,不过半日,就生了一个女孩。
这是皇上的三公主。
皇上多少有些失望。
他膝下子嗣单薄,唯独栎儿一个皇子,他象征性地赏了齐才人一些东西,又晋了她的位份,其余的都叫我看着办。
我瞧今日也是春光灿烂的好日子,不由得笑了笑,当年静姝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这孩子,就叫暖熙吧。」
我替三公主取了名字,暖熙。
齐才人晋成了齐婕妤,仍不能自己抚养孩子,我怜惜德妃膝下无子,便和皇上商量,把暖熙送到德妃身边抚养,又把齐婕妤一块挪到德妃宫里,也不至于叫人家亲母女分离。
齐婕妤性子轻浮了些,德妃性子冷清,倒也拿捏得住她。
30
天气越来越暖和,还是到了栎儿要接痘的那一天。
皇上下令让栎儿先挪到晖春园里去,等什么时候痘好了再回宫。
我不放心,坚持要送栎儿过去。
皇上允了。
接痘的地方,是晖春园西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所有东西早就准备齐全,近身照顾栎儿的人,除了他的奶嬷嬷,都是凤仪宫的人。
我拉着栎儿的手,「接了痘若是不舒服,你不要忍着,有什么事就叫王太医来,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奶嬷嬷。」
栎儿反握住我的手,「母后放心,不过是接个痘罢了,儿子不出半月,必定回宫去。」
「母后给儿子的东西,儿子都带来了。儿子还带了些书,」栎儿一一指给我看,「太傅说儿子功课可不能落下。」
「那你晚上叫嬷嬷把烛火点亮些,仔细伤了眼睛。」我忍着悲伤,却不得不目送栎儿进了那间屋子。
「儿子还等着母后的荷花糕呢。」栎儿挥挥手,目送我先离开。
「栎儿,你当心些。」
「儿子知道。」
我回宫了。
路上文杏一直在安慰我,露桃则是逗我高兴,我笑不出来,又觉得这二人在我耳畔聒噪,索性都撵到车厢外边去,自己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德妃初为人母,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照顾暖熙这个小家伙,她手忙脚乱,又请我去帮忙。
我瞧着暖熙的模样,比划道:「暖熙的下巴,倒是随了皇上。」
周围一众宫人也附和我的意见。
我其实是想说,暖熙的下巴,很像她哥哥。
第三日栎儿接了痘,我在宫里等晖春园的消息,宫人快马加鞭地回来,面上却是忐忑不安的模样。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栎儿怎么样了?!」我身子前倾,急切得有些失仪,反应过来又坐了回去。
「回娘娘的话,大皇子……不太好。」
「什么?!」我站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给本宫说清楚!」
「大皇子接了痘就说不舒服,不过一个时辰就发起了高烧,王太医说他也没见过像大皇子反应这么厉害的,眼下正和几位太医商量着配方子呢。」
我几乎要站不住,「本宫要去晖春园。」
我最终还是没能出的去。
因为皇上说:「接了痘哪有孩子不发热的,栎儿兴许是反应厉害了些,也不妨事。你如今兴师动众的,若是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不更叫百姓害怕人痘了吗。」
皇上嘴上说着叫我安心,可是乾清宫和凤仪宫夜夜灯火通明。
第七日了栎儿的烧仍是降不下去,我急了,冲进乾清宫,请皇上允我去晖春园。
「皇上,再烧下去,栎儿就烧傻了。」我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强忍着火气同他说话。
「再等等。」皇上也是一脸倦容,却强撑着淡定。
「我等不了了!」我说。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吼皇上。
「备车!本宫要去晖春园。」我掉头出了乾清宫,却撞上前来报信的宫人。
那人愁容不展的样子,叫我实在是心生不安。
「栎儿怎么样了?」
我拦下他的去路,他却绕过我直接进了乾清宫。
我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地追了进去。
「栎儿到底怎么样了?!」我近乎哀求,「你说话呀!」
「娘娘……」那人跪在乾清宫正殿里,终于肯开口,「大皇子殇了。」
「你说什么。」我几乎站不稳,文杏要扶我却又被我甩开,我抓住那人的肩膀,「你刚刚说什么?!」
这个姿势着实不够雅观,可是我哪管那么多呢,我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叫大皇子殇了,大皇子伤到哪里了?!你说话呀——」
那人低下身子去,以额触地,「娘娘,大皇子没了——」
「你胡说什么——」
我不相信,他居然敢骗本宫。
「皇后!」好像有人在喊我。
「你别闹了!」
好像是皇上。
他在哭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没有闹啊,只是有人在骗我,有人骗我。
「刘晟,」我叫他的名字,「我没有闹啊。」
「他骗我。」我指着地上那动也不敢动的宫人,「你敢骗本宫,看来本宫让你觉得本宫平日里太好性儿了。」
「皇后!」皇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不要闹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哭。
「栎儿怎么可能有事。他还想吃我做的荷花糕呢。」
「我得回去看看有没有荷花了,不然栎儿回来了,没有糕吃,他就恼了我了。」
「刘晟。别哭了,一会儿叫栎儿看见了,他还以为怎么了。」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梗着脖子,不知怎的,没有眼泪,心里只有荷花糕。
「皇后,栎儿没了。」皇上的声音很轻很轻,有气无力。
「你胡说——」我在乾清宫里撒泼,「我的孩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还答应我,不过半月,就回来看我,他从没骗过我。」
「还有七天,他就回来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宫人备好了去晖春园的马车,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文杏在说什么我都听不见,走了好久好久,我才到了晖春园。
「栎儿在哪?」我问宫人,她们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进了栎儿接痘的地方,小太监拦着不让我进去,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能高声叫道:「栎儿!栎儿!栎儿!」
我多么希望他能从窗口探出头答应我一声。
他最舍不得他娘哭了。
可是我嗓子都喊哑了,他怎么还不理我。
他是不是睡着了。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读书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那几个小太监,「都给本宫让开!」
我终于进去了。
这屋子里光线这么暗,栎儿读书一定很伤眼睛。
床上躺着的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睡觉还蒙了脸。
那孩子的手还露在外面,我一摸,怎这般冰凉。
这手生得真像我的栎儿的手。
很是修长。
但是我的栎儿的手是热的。
能握笔,能拉弓,会给我变戏法,会给我捶肩。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我气若游丝,伸手扯去了他面上的白布。
我看了许久许久,突然笑了。
这孩子,学得这般累吗,睡得可太熟了。
我伸手拉开被褥给他盖上,做娘的粗心,怎冻到了自己的孩子。
底下的人也是,栎儿睡了连个被子也不管,真是该敲打敲打了。
睡吧,栎儿。
娘在这儿守着你。
娘哪也不去。
31
我守着栎儿,坐到了天黑。
栎儿睡得这般熟,一定是累极了。
屋外站了一群宫人,却又不敢进了。
也是,他们玩忽职守,怕我罚他们呢。
等到晖春园灯火通明的时候,皇上来了。
「皇后,你不要闹了。」他面色沉沉,看起来极为压抑。
「嘘。」我指指栎儿,「你小点声。」
「栎儿没了朕也很难过。」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这不是你像个疯子一样的理由!」
我被他那一句「没了」,刺激得吐了一口血。
我清醒了。
「皇后!」
我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转身替栎儿掖了掖被角,起身走了出去。
我不愿意在栎儿面前同他父亲吵。
「皇后。」他出来了。
「刘晟,」我语调平平,「我恨死你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恨死你了!」
「我恨你!」我瞪着他,「我恨不得你替栎儿去死!」
「朕送栎儿进来的时候,也没想过栎儿会死。」
「你放屁!」我恨极了,「你就是想害死我儿子!」
「你巴不得他死!」
「皇后!」他大声喝道,「你还要闹多久?!」
「皇后得了失心疯,来人,送皇后回宫!」
「刘晟,你废了我,废了我吧——」
「我再给你做一天皇后,我都觉得恶心——」
宫人把我架上马车,她们紧紧地按着我,生怕我再骂皇上一句,她们都要跟着掉脑袋。
深夜难行,马车摇晃,却无人敢出声。
我泪流满面。
我本林家女,才貌动京城。
嫁与刘家三郎,为妇十四秋。
掌宫规,理宫务,战战兢兢不敢有误。
到如今,父告老还乡,心上人在远方。
唯幸得一子,常伴身旁。
子恭顺,敬父母,怜幼妹,晨读晚习,不敢有误。
奈何世事无常。
吾自问良善,上孝太后,不曾杵逆,下顾妃嫔,未有克扣,贤良淑德,以此标榜。
只恨天道不公,世间十分苦,七分由吾尝。
32
刘晟终究没有废后。
我病了。
我躺在凤仪宫里,病了好多年。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往下过。
静姝识字了,她跑到我面前,奶声奶气地背了一首《静夜思》给我听。
「母后,你怎么哭了?」
「静姝背得好,母后高兴。」
德妃协力宫务好多年,一边是后宫,一边是暖熙,闹得她不得安生。以前她总是说后宫里日子空虚,守着烛火一坐就是一夜,如今她只恨不够睡的,日日早起太痛苦。
莲嫔又怀孕了,皇上很高兴,晋了她为妃。不过一年,二皇子就出生了。
皇上取名为刘栋,小名为康。
路才人得了恩宠,皇上很喜欢她单纯的模样,也爱往她那里去。
丽嫔如今安分的很,皇上也老往她那里去,只是她也不见得多高兴。
齐婕妤又怀了二胎,只是仍旧是个女孩,这一次她自己取了名字,叫玉珠。
太后娘娘昨冬去了,她年纪大了,一身病痛,去了也算解脱了。
我病得愈发重,太医说我是心病,总是不见得好。
其实我只是不肯喝他的药罢了。
皇上总爱往凤仪宫送东西,我收了转手就送给了宫妃们,她们日子过得太苦。
后来我昏昏沉沉。
有时睁眼看见了莲妃,她低着头擦眼泪呢,我无奈,都是做了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娘娘,臣妾不识字,教不好康儿……」莲妃低着头,「娘娘,你快好起来吧,你教康儿读书吧……」
我握着她的手,「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本宫可不替你操这个心。」
「好好把康儿养大。」
她拼命点头,却仍是在掉眼泪。
有时候我还能见到路才人。
「姐姐……」她眼泪汪汪,「你快好起来好不好,我不想承宠,我只想陪着姐姐……」
我替她顺一顺发梢,「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总归有要承宠的一天啊。」
她可怜巴巴地拽住我的袖子。
「莫要怕,路儿,还有德妃护着你,本宫很放心。」
小丫头哭得不成样了,几乎要岔气。
我哄了她一会儿,连送带撵,小丫头眼泪汪汪地走了。
有时候德妃会来。
「娘娘……」德妃也是红了眼眶,「臣妾一向不会算账,你可不能把这一担子宫务都交给臣妾啊……」
「本宫可要松快松快了,」我打趣她,「省得你日日枯坐对灯泪流。」
我这个笑话讲得不好,把德妃逗哭了。
「本宫到如今,唯有静姝放不下了。」
「你若是还念着本宫的好,就替本宫好生照顾好静姝吧。」
「臣妾一定对静姝视如己出。」德妃哭着应下。
我托付了好多好多人,德妃,莲妃,路才人,丽嫔。
有这么些娘护着,静姝应该能平平安安长大吧。
后来,我的日子开始倒着过了。
栎儿走出了那间小屋子。
顺妃笑意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嚣张跋扈的丽妃气得我头疼。
莲妃被皇上送出了宫。
楚嫔一身骑装驰骋马场拉弓射鹿。
我凤冠披霞,被皇上郑重地还给了我爹。
我爹求我入宫的时候,我说「我不愿意」。
先帝收回了赐婚的圣旨。
我回到年少时光,春光灿烂,有个少年跃上我的墙头,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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