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重生后我跟将军跑了
2023-01-24T00:00:00Z | 7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1
我再醒来的时候,实在是不知身处何方。
我记得我在凤仪宫里昏昏沉沉不知几年之久,最终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我想着我做皇后十几年,倒也还算合格,当得起一句贤良淑德,我的手上既是不曾沾染鲜血,总归是不至于下地狱的。
这是哪儿呢。
我躺着的地方倒像张床,这床上的帐子还有几分眼熟。
我想坐起来,尚一翻身,守在帐子外面的侍女就先麻利地掀开了帐子,「小姐醒了。」
我一看,居然是早就病故的文芝。
文芝随我入宫,早在七八年前就病死了,如今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真是叫人百感交集。
「这儿,是极乐世界还是阿鼻地狱?」我握着她的手问道。
「小姐当真病糊涂了不成,这儿既不是阿鼻地狱也不是极乐世界,这是咱们太傅府的清兰苑,小姐的闺房。」文芝的嘴,又快又脆,叫人又恨又爱,「小姐病了七八日,眼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却是一阵恍惚,这是我的闺房?!
我伸手扯住这帐子,我年少时喜欢素色,这帐子是亚麻质地,拿金丝细细地绷了边,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件,粗糙的质感极为真实,我却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身子还难受不成?」有人急急忙忙地从外间进来,是我的乳母崔娘子,我母亲早逝,我的衣食住行一向由她操心,只是我入宫后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我就放她出宫荣养了。
这么多年不见,我见她格外委屈,「嬷嬷!」
「哎呦呦,」乳母搂我入怀,「我的小姐,这是怎么了,饿了还是冷了,身上还不舒服吗,嬷嬷给你炖了瘦肉粥,小姐最爱吃的是不是啊?」
我也不知怎的,扑进乳母怀了就是止不住眼泪,乳母搂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我的姐儿受委屈了,委屈了。」
我哭得昏天暗地,早有人去回禀了父亲,我爹站在门外问道:「婉儿,爹能不能进来啊?」
我点点头,我爹这才进来,我乍一见到还在壮年、满头乌发的父亲,眼泪又止不住了。
「爹爹!」
我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婉儿这还有点烧呢,可还是不舒服?怎睡起来这般委屈,可是谁欺负我儿了?」
我哭得不成样子,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上辈子我恨他。
为了林家将我送入东宫的人是他,可后来为了打消新帝疑心保全我主动告老还乡的也是他,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满头白发,早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如今我再见他一面,他关切的目光看得我好不自在,我鼻头一酸,又掉下泪来,乳母急得绞湿了帕子替我敷眼睛,「小姐再哭眼睛可要肿了。」
「爹爹不疼我了。」我委屈极了,「爹爹好久好久都不来看我。」
我爹不知道我在嘟囔上辈子的事情,「这两日爹爹公务忙,婉儿病了,是爹爹疏忽了,回头爹爹把《临沭字帖》孤本给婉儿好不好?」
「不要。」我摇头,又落下泪来,「我要……我要爹爹陪我。」
「好,」我爹对病里的我百依百顺,「等婉儿大好了,爹爹带你出去吃醉仙楼的糯米鸡可好?前几日你还念叨呢。」
我哭得直打嗝,又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爹爹和乳母哄了我好久这才安抚住我,爹爹起身要走,我却不想他走,我眼巴巴地看着爹爹,「婉儿,爹爹还有事。」
他是三皇子,也就是将来会登基成为皇上的人的老师。
他嘴里的事情,多半和他最费心思的学生三皇子有关。
我不高兴,我爹还当我闹小孩子脾气,安抚了我几句,又叫乳母给我加些炭火,还是匆匆走了。
我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唤文芝拿了镜子过来,这是上好的西洋镜,整个太傅府也只有我这里有一块。
镜子里的姑娘年轻秀丽,眉间平坦,荡着春花秋月,眸里含光,盛着莺飞草长,因为刚刚哭过还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这是十四岁的林婉,朝气蓬勃的林婉,会哭会笑的林婉。
三十四岁的林婉,落泪也不过是略略掉下几滴来,总是不自觉地蹩着眉头,眉眼间都是宫闱深深锁住的忧愁。
我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一切还没发生的最初。
黄粱一梦,大梦一场。
2
第二日我在府里闲逛,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我走路轻飘飘的,文芝只觉得我风寒初愈,也不疑有他。
上辈子陪我最久的文杏,现在不过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罢了。
我逛着园子里的每一条路,文芝倒是惊奇我今天好兴致。
在深宫里关了那么多年,所有的花木都修整得整整齐齐,不敢有一丝出格,如今看着园子里的一草一木,比不得宫中精致,但是生机勃勃的样子也格外可爱。
转角我差点撞上一个白衣少年。
这么毛毛躁躁的,只有他。
他身上还有皂角的香气——京中公子小姐多喜熏香,唯独他嫌不够阳刚之气。
「婉儿,你可大好了?」少年眉梢都写着喜意,唯有藏在身后的手隐隐约约透露出他的忐忑。
我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有上去抱住他。
我看着他想哭。
这才是我的少年该有的模样。
干净,明朗,温柔。
如朝阳,如春风,如滔滔江水,充满希望,让人想把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堆在他身上。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后来的模样。
一点也不喜欢。
我嫁作人妇的第十一年,再见到他,他沉默内敛,历经沧桑,眸中无光。
我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倒叫他手足无措,「可是我又惹婉儿生气了,」他慌了,「婉儿若是有气,打我几下便是,别哭伤了眼睛。」
「我哭我的,与你何干。」我止不住泪水,转过身去不理他,不知怎的,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四岁一样蛮不讲理。
他的耳根一下子红了,说起话来支支吾吾,「我自然是心疼的……」
我听了这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又没忍住翘起嘴角,只好故作恼他,扯开了话题,「你又翘课。」
「我听闻你病大好了,来看看你。」他解释着,从身后拿出一支青玉簪子,「前儿陪同窗给他姐姐挑生辰礼,顺手买的。」
「我觉得还挺好看。」他心虚地摸摸鼻子。
我瞧着那簪子,上辈子,我好像是「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没有接,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你这是私相授受。」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道。
他的眸子本是充满了欣喜,闻言黯淡了下去,手也收了回去,我却又不高兴了,「不是说给我的吗?」
「是给你的。」他的耳朵越来越红。
「那你……给我带上嘛。」我又不肯看他,自觉孟浪了,心跳也愈发快,脸上烧得很。
文芝瞧着她家一向自持端庄的小姐当着她的面私相授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赵修念则手足无措,最后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替我插了上去。
「好看吗?」我眼泪尚未擦干,却起了坏心思去逗他。
「好看。」他的耳朵快烧起来了。
少年嘴唇蠕动,像是搜肠刮肚想找些词句,极力证明我带着这只簪子极为好看。
我却突然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看向他身后,「爹,表哥又逃课!」
赵修念身后站的是我爹。
我舅父去得早,家中也没有别的兄弟,我爹怜惜赵修念年幼丧父,时常接他来林府小住,顺带着承担了给赵修念启蒙的任务,这么多年,赵修念也算是我爹的半个弟子。
我爹黑着脸回了书房,赵修念则乖乖跟在他身后,临走还往我手里塞了个荷包。
是我上辈子最喜欢的梅子糖。
3
我含着甜丝丝的糖,慢慢悠悠往回走,却又撞见了我爹的另一个学生,三皇子刘晟。
也是我上辈子后来嫁作的夫君,最后与我闹得死生不复相见的人。
我见了他,不慎咬碎了嘴里的糖。
「……莲宝。」他清了清嗓子。
我却是晃了晃身形,险些打了一个踉跄。
莲宝是我的乳名,只有我娘生前喊过的乳名,上辈子还是明年元宵节的时候我才告诉了赵修念,现在的刘晟不可能知道。
我咬着牙,强装淡定,「……臣女见过三皇子殿下。」
「许久不见你,听说你病了,倒是消瘦了不少。」他轻咳一声,假装关心道。
「谢殿下关心,臣女已经大好了,」我怎不知上辈子刘晟话这般多,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臣女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若不是有文芝扶着我,我险些要跌倒。进了清兰苑,我这才敢坐下定定神。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乳名。
自我娘去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是我爹的「婉儿」,是赵修念的「婉儿妹妹」,是旁人嘴里的「林姑娘」,是林府里的「大小姐」。
我虽与他夫妻近二十年,奈何我二人感情一向不好,不过是维持着面上功夫,我是他的「皇后」,他是我的「皇上」罢了。
我敬他,他敬我,我替他管理后宫照顾子嗣,他给我皇后的体面,一向如此。
只有一个解释……上辈子我病入膏肓的时候,我的乳母曾经进过宫,抱着我哭的时候喊过。我记得,只有那一回他听见了我的乳名。
那我回到了十四岁,刘晟会不会……也回来了呢。
我背后发凉,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我已经决心这辈子不会再和他纠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入宫了。
我本以为刘晟还是十六岁的刘晟,我要避开他轻而易举,可是如果刘晟也是三十六的刘晟,我真的要好好谋划谋划了。
他会放过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会放过他。
刘晟此人,薄情寡义,疑神疑鬼,自私自利。
他害得我父请辞归乡,我儿病死宫外,我妹不治身亡,我的心上人远走他乡。
我不会和十六岁的刘晟算账,但是我不会放过三十六岁的刘晟。
他欠我的,我得讨回来了。他害的人,我得护住了。
我合上眼,许久,我再睁开眼,已经平静下来了。
重活一世,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已经死了,我是林婉,又活过来的林婉。
4
没几日又是什么赏花宴,顺宁长公主自丧夫之后没什么事做,总喜欢把一群京城贵女聚在一起,小姑娘们热热闹闹的,她看着也高兴。
我也收到了长公主的帖子,这次是赏梅宴。
腊月初十,我踩着点儿进了长公主府,不少姑娘已经在懿梅园看梅花了,只是我上辈子见多了名贵品种,如今实在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我今儿来,是为了故人。
「林姐姐!」人群中一个粉裳小姑娘冲我招手,看年纪不过十岁上下,她穿得毛茸茸的,见我来了,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上辈子她是皇上的顺妃安菁菁,最喜欢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只是不过陪了我几年时光,就得病殒了,只留下一个女儿静姝交由我抚养。
「慢些跑。」我见她兴冲冲的样子也是极为欢喜,却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她直冲冲地撞进我怀里,「姐姐!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摸摸她的头,「冬日风沙大,姐姐迷了眼。」
「我替姐姐吹吹!」她凑上来,又在我耳边小声告状,「姐姐,她们欺负我年纪小,不跟我玩。」
「那咱也不理她们,」我一把搂住她,小姑娘间的小心计我如今只觉得可爱,「走吧,陪我逛逛园子。」
我牵着她的手,并不往人群里扎,只是找了个隐蔽些的角落,二人坐下吃吃喝喝。
众人围着赏梅,我则专心致志地看着菁菁一口接一口地吃点心,不一会儿就到了写诗的环节。
上辈子我心性高,刻意做了首《青玉案》,赞叹了一番极品红梅,又暗含了长公主和驸马的定情信物,长公主见了自是极为喜欢,拉着我的手连连称赞,众人也附和长公主的意见,一下子叫我成了京城里有名的才女。
如今我看淡了,反而更喜欢低调行事,叫当今皇上注意不到我才好,只随手写了首《冬日观顺宁长公主府懿梅园有感》,混在一群卯足了劲想讨好长公主的姑娘写的诗里,实在是不出众。
果然长公主没有注意到我写的诗,今日拔的头筹的是户部侍郎之女,王慈。
长公主极喜欢知礼懂事的王慈,这姑娘笑得温婉得体,端的是落落大方,众人也簇拥着她阿谀奉承,如今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倒是落在她身上了。
我端起杯茶,混在人群里,朝众人簇拥着的王慈勾唇一笑。
福兮祸兮,不知相依。
5
没几日就要除夕,皇后娘娘又借口与我有缘,召我入宫去陪她礼佛。
上辈子的皇后娘娘贤良淑德,一直是我敬崇的榜样,只可惜她在刘晟登基后没多久就逝世了。
「婉儿来了。」皇后娘娘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好长时间没见你,听闻你月前病了一场,如今可好了?」
「谢娘娘挂怀,」我垂下眸子,「不过是旧毛病罢了,臣女如今也大好了。」
「旧毛病?」皇后娘娘凤眉一蹩,「可需本宫唤太医来替你瞧瞧?」
「娘娘不必麻烦太医,」我连忙拒绝,「臣女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这么些年一直喝着药调养呢。」
我说罢咳嗽了几声,故作身子不好的样子。
上辈子我实在太傻,在宫里怕做错一件事走错一步路,战战兢兢,就连身子不适也强忍着。
殊不知现下皇后早已和三皇子刘晟联手,如今正替他挑皇子妃呢。
果然皇后娘娘犹豫了一下,却仍是叫身边的大宫女拿了一套镯子出来,「这是新贡上来的蓝田暖玉,本宫想着你既是身子弱,暖玉养人,就给你带罢。」
我面上喜不自胜,连忙站起来同皇后娘娘道谢,手上却是极为无力,没想到这装暖玉的匣子这般沉,一个手滑,一对上好的镯子掉在地上,又被沉重的木匣子一砸,便是碎了。
「皇后娘娘恕罪——」我连忙跪下请安。
殿中一时无人敢吭声,我跪在那里,已是寒冬腊月,格外冰冷,但是我知道,这副镯子我接不得。
这是刘晟的镯子。
不过是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来通报,说三皇子来了。
刘晟进来,分明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却仍故作惊讶,「儿臣给母后请安,只是不知出了何事,婉儿妹妹跪在这里?」
「也无旁事,你前些日子送本宫的暖玉镯子,本宫本想着今儿赏给林家小姐,奈何她一时没接住,碎了一地。」
「儿臣还以为什么大事,母后若是喜欢暖玉镯子,儿臣日后必定为母后寻副更好的来,只是还请母后饶了婉儿妹妹这一回罢,婉儿妹妹大病初愈,若是再冻病了,儿臣也不好和老师交代。」
许久,皇后娘娘放下茶盏。
「罢了,既是三皇子求情,本宫就罚你闭门思过一月罢。」
刘晟上来扶我,寒冬腊月,我早已是手脚冰凉,只是我并不贪恋他手心的温度,快速收回了手,倒叫刘晟有些尴尬。
「婉儿妹妹,我送你回去吧。」
「谢过三皇子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是。」我行过礼,「殿下留步。」
6
我回去之后,父亲罚我跪了佛堂。
我心下了然,乖乖跪好,总归得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不是。
摔了皇后娘娘赏的东西,我不仅不后悔,反而感觉痛快极了。
上辈子我不情不愿地抱着镯子回来了,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别扭极了。虽说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不能上赶着说明「我不喜欢三皇子」,只能默默忍下。
如今,也值。
我跪到半夜,却听见有人敲小佛堂的窗子。
我吓了一跳,却听见窗外那人说道,「是我。」
赵修念。
我打开窗户,他跳了进来,带着一股寒气,我连忙关了窗户,「你怎么来了?」
「我听闻你冲撞了皇后,」他说得急切,「不知道你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我笑笑,「爹爹做做样子罢了,怎舍得真罚我。」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没事就好。」
「你吃饭了没有?」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几样我爱吃的东西,「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先垫垫。」
我俩坐在一块,我吃着他带的东西,他看着我吃,我递了一块给他,他却直接把嘴凑过来吃了下去。
那么大一块桂花酥,也不怕噎死。
我白了他一眼,认命地起身给他倒茶。
茶水滚烫,他也不喝,只拿在手里,嘴巴鼓鼓的,像只贪食的猫儿。
我没忍住噗嗤一笑,他见我笑了,也跟着笑了,好容易咽下去那么大一块点心,这才小口小口喝着茶水。
这时候我爹敲门,我二人俱是一惊,我撵着赵修念躲到了佛像后面,这才给我爹开了门。
我爹进来了,他站着,我跪着,余光瞟到赵修念带来的点心还未藏好,我脑仁一紧,我爹则冷哼了一声。
好在赵修念打小习武,我爹是个实打实的文人,他屏气凝神,我爹也没发现他。
「婉儿,你一向稳重。」我爹盯着我,「今日冲撞了皇后,是怎么回事?」
我爹自然不相信我是不小心打碎了皇后赏的镯子。
我则回答得耿直,「爹爹,女儿不想嫁给三皇子。」
「你胡说什么?!」我爹低声喝止了我,四下张望,「天家选妃,岂是你能揣测左右的!」
「就算皇后娘娘真的有意如此,那也是你的福气!」我爹低下声音说道。
「这不是女儿的福气,这是女儿的劫。」我平静极了,直挺挺地跪着,「天家这般高的门槛,女儿高攀不起。」
「你……」我爹气得指着我,又指着地上的糕点,徐香坊三个字印得清清楚楚,「你这是与人私定终身了?」
「不曾。」我爹一口气还没顺开,又被我噎了回去,「不过女儿心里有人了。」
「胡闹!」我爹被我气得手指都在抖,「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你女德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私相授受!」
我倔强地跪在那里,并不肯松口。
这辈子,说什么我也要为自己争一争。
我爹怎么说我都不吭声,气得直哆嗦,他想打我,却还是下不去手,最后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
「爹爹!」
他制止了我,失望到不肯看我,「把你教成这样,是为父的疏忽。」
「你好好在佛堂里反省反省吧。」他说道,「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
7
我爹走了。
他吩咐下人看好小佛堂,不许旁人靠近一步。
我跪在原地,赵修念从佛像后面走了出来。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扶住了我。
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听见他艰难地开口道,「婉儿。」
我知道他有很多很多想问的,比如我喜欢谁,比如为什么我不想嫁给三皇子。
我跪不住了,浑身都在抖,几乎是靠赵修念扶住我,我才没伏到地上去。
「赵修念,」我认真地叫他的全名,「你喜欢我吗?」
他看着我,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郑重其事。
「我也喜欢你呢。」我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呢。」
他扶住我的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把我搂进怀里,我二人跪坐在地上,我听见少年心跳加速,他嘴唇颤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想嫁给三皇子,那你嫁给我好不好。」
「……等你及笄,我就上门提亲。」 他说得紧张,平日里磁性的声音如今有些磕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枕在他的肩上,委屈地直掉眼泪。
「来不及了。」我说起胡话,佛堂里光线昏暗,我眼前一片朦胧,一时间分不清这辈子和上辈子,「我要嫁给刘晟了。」
「赵修念,我不想嫁给他。」我委屈死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他对我一点也不好啊。」
「那就嫁给我吧,」他哄着我,「我发誓,我会对你好……」
「没有用,」我哭得稀里哗啦,「你走了!」
「你去了西北,一去十几年,音信不通,再也没回来!」
「我在宫里住了十几年,」我闭上了眼睛,「每天睁眼就是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桌上,空荡荡的大殿,我守着这座宫殿,熬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不过后来我终于解脱了,因为我死了……」
我颤抖起来,钻进赵修念怀里,「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入宫了……」
「婉儿,婉儿!」赵修念见我魔怔了,急得直喊我,但是我反复嘟囔着,「求求你了,不要让我再入宫了……」
「婉儿,」他扶住我,「不会了,不会了,没有人能逼你入宫,你,你还有我呢,我绝不让你入宫……」我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听不见他的话,早晨在宫里跪了那么久,我还是冻着了。
他摸上我的额头,是烫的。
「婉儿,你发烧了。」他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你大概是烧糊涂了,我带你去找郎中。」
我任由他抱着出了小佛堂,丫鬟婆子的惊叫声我听得不真切,赵修念拿披风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我只知道我爹看着我脸更黑了,好像我俩被他捉奸在床一样。
但是作为他唯一的孩子,他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撵了管家跑快点去请郎中。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赵修念则被我爹提溜走了。
我做梦了。
梦里我回到了凤仪宫。
我的孩子来看我,他来请安,我想摸摸他,却呼啦啦涌上了一群看不清脸的宫人带了他出去,我想追出去,却同样被一群看不清脸的宫人按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被他们带走,离我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不见。
栎儿!
栎儿!
我急得大叫,却只能看着他消失不见。
我醒了。
赵修念坐在我床边。
他握着我的手,温暖的触感提醒着我,这已经是下一辈子了。
我的栎儿,上辈子死于人痘。
死于他父皇一意孤行给他种下的人痘。
「栎儿是谁?」赵修念握紧我的手,目光关切。
我摇摇头,并不愿意与他说。
「你发烧的时候,一直在喊他。」他说道,「喊得撕心裂肺。」
「婉儿,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他叹了口气,「只是你若有什么事,总该告诉我,我能为你做到的,一定尽全力去做。」
他起身想替我倒杯水,动作却有些僵硬,我没有松开他的手,「你被我爹打了?」
「拐了他的宝贝女儿,挨一顿打也值了。」
「你放心吧,等你及笄,我就上门提亲。」他看向我,「我说我娶你,我就一定会娶你。」
少年目光灼灼,赤诚得让我不能继续隐瞒他。
我信他啊。
「赵修念……」我说得艰难,「你信前世今生吗?」
他的手探上我的额头,却被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你信不信我?」
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我知道,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可能难以接受,毕竟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我又活过来了。」
「可是我上辈子,确确实实死了。」
「上辈子我嫁给了刘晟。」我望着床幔,像是自言自语道,「你去了西北,是被外祖父打晕了带走的,刘晟成了太子,我做了太子妃,然后他登基称帝了,我做了皇后,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是后来我怀孕了,我有了一个孩子叫栎儿,他很争气很乖。我做皇后好多年,做得特别孤寂,没意思。支撑我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栎儿,我想着我得养大他。但是,但是后来他死了,死在春天,然后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说得语无伦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缓了几息,「然后,我再睁眼,居然回到了十四岁。」
「是那次风寒吗?」他静静地听着,却突然发问。
我点点头。
「难怪。」他抚上我的额头,「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你哪里奇怪。」
「大概是你没那么容易被我逗笑了。」
我委屈地想掉眼泪,总觉得我现在真的像十四岁的林婉一样爱哭。
他替我擦去眼泪,「莫哭了,你眼睛都哭肿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事,急急地说道:「今年的腊月二十八,庄老将军一时兴起自己去郊外纵马,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去世了!」
庄老将军是大周数一数二的老将军,一套枪法耍得出神入化,他无儿无女,多少大周儿郎想拜入他门下,奈何他始终没有挑中关门弟子,旁人不过是学了个皮毛罢了。
今年他也不过五十七八,若是说他纵马能摔死,谁也不信,毕竟庄老将军可是马背上长大的,只是奈何他醉酒之后又碰上了狼群,这才殒命于此。
「你后儿下午去郊外杏树林那边,必能救下庄老将军。」
我急急地撵着赵修念,上辈子他听闻庄老将军殒命还惋惜了好一阵子,毕竟赵家擅刀法,若论起枪法,当属庄家。
我推不动他,「你信我!」
「好了,」他把我按回床上,「我信你。」
「只是呢,你先好好养病。」他的眉眼里不复以往的轻松,带上了一抹凝重,「你还有我呢。」
「……我一向不信什么鬼怪之说,但是我知道婉儿一向不会骗我。」
「我对你保证,我会娶你,我会护住你,你梦里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能把你关在宫里,也没有人能害死你的孩子。」
「婉儿,我一定一定会娶你。」
眼前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眸间都染上了几丝坚毅之色,他一字一字地向我承诺,护住我。
护住我。
8
那日赵修念回去之后,我还是躺着养病。
我爹也不肯来见我。
他心中有气,对我尤为失望。
他一直以为自己养了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儿,像我娘一样。
却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大胆极了,像那些风尘女子一样轻浮,居然对旁人家的儿郎告白。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我爹,只是等一个时机罢了。
腊月二十八,赵修念果然去了京郊。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听闻赵修念恰好路过,救下了醉酒的庄老将军。
腊月二十九日,庄老将军醒酒之后对赵修念极为赞赏,决意收其为关门弟子。
腊月三十日,除夕。
这一夜我爹终于肯见我了,我讪讪地笑着,我爹则板着脸。
「你娘走得早。」他斟了一小杯果酒给我,「临终前,她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把你养大。」
「我答应了。」
「所以我这些年,一直不肯续弦,因为怕继母对你不好。」我爹顿了顿,「我也怕我对你不好。」
「你娘活着的时候,一直想把你教成大家闺秀。」
「所以这么些年,我教你琴棋书画,教你读书识字,教你学女德女经,」他说道,「我一直觉得我把你养得还不错,起码没有辜负你娘的期望。」
「但是我现在看来,好像我也不是很会教养孩子。」
我爹说罢一饮而尽,桌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爹爹。」
「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爹爹。」
「我知道您想让我成为一个像我娘一样的女子。」
「我以前也觉得这样很好,但是后来,我怕了。」
「那日我入宫的时候,见到了苓妃娘娘。」我自言自语道,「她是周叔父的妹妹,我小时候最爱缠着的苓姑姑,娘还在世的时候,苓姑姑常来家里玩。」
「我记得苓姑姑脸圆圆的,很爱笑,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手心热热的,会做好多好多糕点。」
「但是苓妃娘娘坐在高高的轿辇上,她现在很瘦,穿得很华丽,冷冷地冲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同我讲。」
「引路的小宫女说苓妃娘娘急着去见皇上,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爹爹,我看见苓妃娘娘我就害怕了。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她。」
「我入宫好多回,见了好多娘娘,都是一样的温婉沉默,一样的衣装华丽,珠翠满头,像一个个影子一样。」
「爹爹,我不想成为她们。」
「我娘是说过希望我成为大家闺秀,但是我娘还说过,希望我平安喜乐。」
「……对不起爹爹。」 这一世我可能要辜负你的期望了。
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大厅里寂静无声。
我爹叹了一口气,「莫哭了。」
「你这爱哭的性子,真是随极了你娘。」
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头发,「你不想入宫,爹爹不勉强你。」
「这几日爹爹也想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我的婉儿平安喜乐,比什么都重要。」
「爹爹。」我低着头,却朝着我爹的肩膀靠了过去。
我爹用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发,不必言语,我搂住了我爹的胳膊。
我偷偷擦去眼泪,「爹爹,吃饭吧。」
「好。」
我二人一边吃,一边聊,说着家常话,说着我幼时的趣事,一时间屋内极为温馨。
吃至深夜,窗外放起了烟花。
我一怔,却又笑了,「爹爹,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啊。
9
大年初二,我爹带着我回了赵家。
外祖母仍是健壮的很,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外祖父上过战场的,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也仍是英姿飒爽。
外祖父驻守西北,寄回来的红包是实打实的厚,附赠了十几页的长篇大论……忽略就好。
舅母温柔,拉着我问东问西,她自舅父去世后立志守节,一心礼佛和……炖汤,我在舅母那里喝了三碗枸杞鸡汤才被放人。
然后我在赵家后花园溜达的时候又见到了赵修念。
少年长身玉立,立于这雪色之间,我脑子里只有人间绝色四个字。
「婉儿。」他唤我上前,要脱了大氅给我,「我不冷,」我止住他的动作,「舅母拿了鸭绒的披风给我,我暖和的很。」
「手很凉。」他很自然地替我暖手,「进去说。」
我二人进了后花园的小亭子,如今天冷了,亭子四周都被厚厚的布帘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点上炭火,倒也暖和。
「庄老将军说,想收我为徒。」他看着我,「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真的正在和狼群搏斗。」
「我真的没骗你。」我低下头去,颇有些赌气的意味,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扒开一遍一遍地给别人看,他不信我就算了。
「我没有不信你,」他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上辈子……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为什么我会在西北十几年不回来呢?」他神情悲伤,「你在睡梦里都喊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怎么会舍得你呢?」
「不是你舍得,是你不能回来。」我一边烤火,一边尽量平静地说道,「林家站队刘晟之后,他登基称帝,清算了不少世家……外祖父为了保全你,把你拘在西北。」
「刘晟一直怀疑我对你有私情,故而对你我一直避嫌,书信都不敢相通,更何况相见。」
「我没怪过你。」我低着头,「但是我也曾经做过梦,希望你能把我带走,哪怕带我去西北和你一起受冻吃沙,我也乐意。」
「但是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啊,我们身后站的是两家,是赵家和林家,赵家三十四口人和林家一百二十一口人。」
我低着头,却被人从背后搂住,我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辈子,在我这里,你排在赵家和林家前面。」
我无声地哭着,他搂紧我,温柔地替我擦着眼泪,我凶巴巴地责怪他,「你又惹我哭。」
「我错了,我错了,婉儿,莫哭了。」他并不辩解,极为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哄我。
许久之后。
我止住了泪水,问道:「你还想知道上辈子什么事?」
「我上辈子,可曾因为轻信什么人或什么事而犯下大错?」
「不曾。」
「我上辈子,可曾错过什么人或事?」
「……唯有我。」
「如此说来,我上辈子唯独负了你。」
「是我负了你。」
「那你这辈子,可不能负了我。」
「……一定。」
他吻了过来,我没有躲。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青涩却甜美。
他嘴里是上好的竹叶茶的味道,清甜极了。
我没接过吻,他也没有。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没有。
但是好在他很温柔,一点一点攻城掠地,也不算体验太坏。
许久。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了。」
「没了?」
「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因为这辈子都不会发生了。」
「好。」
10
这年元宵节,皇后娘娘还是邀我入宫了。
我本想着皇后本应厌弃了我,接到帖子的时候还有些惊异,转念一想,只怕是刘晟的意思。
正巧,我想入宫会会故人。
如果我没记错,今年元宵,刘晟应该纳了孙家女为妾。
孙馥香,上辈子的孙嫔,后来的德妃。
她有多爱刘晟?
刘晟遇刺,她奋不顾身地为他挡过一刀,从此不能生养。
但是刘晟给了她什么,夜夜独守空房。
她不能生养,在刘晟眼里,就失去了侍寝的资格。
但是好在她及时收回了自己的心,套上了淑顺端庄的壳子,一路做到四妃之首。
后来我死了,我把顺妃的女儿又托付给了她。
故而这一世,我还是想帮帮她。
我在元宵宴的角落里找到了她。
「孙家姐姐。」我笑得真诚。
她此时还是性子冷清又要强的孙家姑娘,对我还有戒备,并不搭理,「林姑娘有事?」
「我一见姐姐,就觉得投缘,姐姐手里的帕子,像是上好的苏绣。」
「不过是我自己绣着玩的小东西,」她提起了兴趣,展开帕子给我看,「这边绣的是腊梅。」
我照办了后来德妃教我的绣法,毫不心虚地交还给她,听得孙馥香连连称赞,直说我的绣法好。
我二人聊得起劲,连身边来拉扯我们的小宫女都没在意。
上辈子,孙馥香明明已经在去年的选秀中被撂了牌子,可今日,她被刘晟骗去了御花园后面的小树林,小宫女来请孙馥香,是请君入瓮的请,不过是给刘晟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罢了。
刘晟想借助孙家的实力。
但是天真如孙馥香,真的对刘晟一见钟情。
我二人聊到散了宴会,孙馥香也没起身过,她是家中幼女,今日孙夫人病了没来,唯有孙二夫人带着她赴宴,这才给了刘晟可乘之机。
想来孙夫人不日病愈,定能护好这个一心喜欢刺绣的单纯姑娘。
我二人依依不舍,话别于宫门口,她只觉得与我一见如故,她一口一个「婉妹妹」,我一口一个「孙姐姐」,约好了日后再相见。
至于刘晟,就在御花园后面吹风吧。
11
尚未出正月,父亲忙着各家应酬,我则闭门不出,除了菁菁和孙姐姐,旁人的帖子一律不肯接。
这一日刘晟来拜访我父亲,恰好我父亲去张府赴宴,三皇子身份尊贵,在门厅干等着也不像话,偏生家里也没有正经的夫人坐镇,我只好出来待客。
我偷偷使人去请了赵修念来,左右我记得他今日无事。
自己磨磨蹭蹭先往前厅去待客。
「臣女见过三皇子。」
「旁人都先下去吧,我同婉儿妹妹有话说。」
我挥手叫管家先下去,左右他也不敢怎么样我。
「林婉,」他端起茶杯,「我昨儿晚上,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叫栎儿。」
他怎么配提栎儿。
我充满恨意地瞪了他一眼,不料他却突然抬起头来,恰好和我对上了视线。
「三皇子自重!」我先发制人,「臣女与三皇子殿下清清白白,哪里来的孩子!」
「三皇子不拘名节,还请替臣女考虑考虑,林家家风极严,三皇子要逼死臣女不成?!」
「是我糊涂了,」他皮笑肉不笑,「一个梦罢了。」
「自然是做不得真的。」他笑得虚伪,我只觉得恶心。
「什么梦叫三皇子如此念念不忘?」赵修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臣倒是看过些解梦的杂书,不知道能否有幸替三皇子解解梦?」
他走进来,把我护在身后。
「婉儿胆子小,三皇子莫吓着她。」
「我自然不会吓着莲宝 。」刘晟挑衅一笑,「我来拜访老师,赵公子来做什么?」
「臣来看看臣的未婚妻。」
「我怎么不知道,莲宝是赵公子的未婚妻?」
「殿下,」我「好心」解释道,「臣女和念哥哥是指腹为婚,早在臣女出生之前就许给念哥哥了,不过是父亲觉得臣女体弱,不知能否顺利履行婚约,这才没公开罢了。」
「只是念哥哥确确实实是臣女的未婚夫。」
我悄悄握住赵修念的手,我二人十指相扣,毫不避讳。
「你刚刚还说林家家风极严,怎么,到了赵修念这儿,这倒不严了?」
「未婚夫妻,既不是独处一室,又有什么好避嫌?」赵修念丝毫不退让。
我二人齐刷刷看向屋子里极为碍眼的刘晟,差点没给他鼻子气歪,屋子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刘晟喝茶的声音。
直到我爹回来了,我二人还是大大方方地牵着手,我爹瞪了我一眼,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
刘晟被我爹叫走,赵修念则送我回去。
我看向赵修念,眸子里满是担忧,「他也回来了,上辈子的刘晟也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你莫怕,」他握着我的手,「有我呢。」
我定了定神,少了几分慌张,又怕他多想,「莲宝是我的乳名,上辈子他也不知道的,只是后来我快病死了,乳母进宫看我,这才叫他知道了……」
「上辈子他也没喊过我,永远是一口一个皇后的……他还纳了一个很喜欢的民间女子,纳作莲妃。」
我嘟起嘴,本是无所谓的事情,却被刘晟弄得恶心,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好了,你刚刚唤我什么?」他含笑逗我。
我知道他也必定心中不快,不过是为了哄我,面上不肯显露罢了,我有意哄他,娇滴滴地喊道,「念哥哥。」
喊完之后倒先把我自己恶心得不行,我一脸嫌弃,他倒是高兴了,在我的小院子里放声大笑。羞得我伸手去捶他,奈何他练武出身,一身腱子肉捶得我手疼,他还反过来替我揉手。
末了他搂住我,在我耳边说道:「什么事都不要怕,他回来了又怎样,你只要记得,你还有我呢。」
对啊,我还有他呢。
12
出了正月,赵修念就忙起来了。庄老将军既是收了他为徒,天天带着他狠狠地操练,从黎明练到傍晚,一刻都不肯饶过他,仅仅是一个转身提枪上马的动作他就练了不下一千遍。
我则忙着另一件事情。
上辈子安菁菁死后,我一直在查她的死因。
太医院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国手,若是普通的病,没有他们治不好的。
即便是治不好,也不可能查不出来。
我翻阅古籍,又悄悄着人去民间查询,终于在顺妃死后的第四年,有个民间郎中,说顺妃的病他或许见过。
这不是北边的病,这是来自南边的病。
闽南一带的人,喜食生鱼生螺,螺中长带有寄生的虫卵,若是被人食用之后,虫卵进入人体,就发育成了成虫,寄生在人体内。
那郎中说他走南闯北十几年,也唯有在闽南一带见过,这病短时间内不会要人性命,只是会使人四肢愈发消瘦,肚子却一日大过一日。
我推算一番,现在菁菁应该还未能得病。
菁菁十一岁的时候,她父亲与另外几名言官不知为何冲撞了皇上,被贬官闽南,直到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又起复了她父亲。
自我十四岁这年,与她有四五年不曾相见,唯有书信来往,想必是这几年里,她在闽南染上的病症。
我将此事告知了赵修念,想同他商量商量,该如何拦下此事,也该救菁菁一命。
谁知赵修念这人实在是浑,直接给菁菁她父亲,御史安大人下了实打实的泻药,安大人足足请了七日的病假没能上朝,等安大人病愈归朝,另外几名言官已经去闽南吃苦头了,安大人摸摸鼻子没敢再吭声。
好在赵修念这人还有些良心,他着人去寻了闽南地方的有些名气的郎中,告知了闽南这种怪病与生食鱼虾螺蟹之间的关系,也给他们防治此病提供了新思路。
我本想捶他一顿,替安大人报了下药之仇,可是这人收到我的信儿,乐颠颠地上门挨打,我又下不去手了。
原因无他。
赵修念这厮被庄老将军操练得太狠,身上没有我能下手的地儿。
反而我被他的控诉哄得心疼极了,又被他占了一回便宜。
13
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祝春宴。
大周民俗,祝春神才好下种,祈祷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作物顺利生长,秋日好丰收,冬日才好过。
我又收到了皇后娘娘的请帖。
我实在是头疼,这必然还是刘晟的意思。
我怎不知上辈子刘晟对我用情这般深。
论家世,论助力,上辈子的丽妃,李淑君,现在正对他穷追猛打呢,若是他愿意娶李淑君为妻,也对皇位是一大助力。
难不成他看中的是我的理家能力?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入宫。
毕竟皇后娘娘的帖子我拒过两回了。
我入了宫,小宫女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御花园,我心下了然。
刘晟这厮还想玩一出英雄救美呢。
我不紧不慢地上了石桥,静静等刘晟出现。
毕竟,他是不会水的。
「婉儿妹妹,」刘晟又带着一副温文儒雅的壳子走了过来,我则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同他应付,「三皇子殿下。」
「夜景这般好,婉儿妹妹也出来赏月?」
「臣女是被小宫女领错了路。」我腹诽「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温婉的模样。
「今晚月色这么好。」他用扇子敲敲手心,「倒叫我想起我的第二个女孩,静姝。」
「她也是出生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里。」
我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三皇子魔怔了,您连三皇子妃都还没娶呢,哪里的孩子。」
「嗯,可惜了。」他叹息一声,「我对静姝那么好,她却怪我没有把她嫁给状元郎。」
「她后来郁郁寡欢,我送了多少东西她都不见好,最后死于心郁气结,和我的发妻一模一样的病。」
「刘晟——」我气极了,瞪着他,却还是不小心暴露了我也是重生的真相。
「林婉,你果然回来了。」他冷笑一声,「从你阻拦我纳孙馥香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我咬牙瞪他,却是突然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声喊道:「还请三皇子殿下自重吧!」
随即悲愤欲绝地跳了湖。
春天的湖水还是有点凉,我打了个哆嗦,屏住呼吸,任由身体下沉。
刘晟站在桥上,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不会水。
上辈子他瞒得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他做了皇上,有一回金才人在汤池邀宠,差点淹死了皇上。
那次温泉行宫之行回来之后,金才人冷宫自缢,伺候的人手全部乱棍打死,我也是推算出来的罢了。
刘晟站在桥上,身后是饶有兴致来赏月的皇上和一众世家公子。
我早就看见了赵修念,这才敢赌命一跳。
果然我的少年飞扑而来,奋不顾身。
湖下光线幽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少年逆光而来,我于黑暗中挣扎堕落,他是来救赎我的神明。
再回到岸上,我早已被赵修念的外衣裹得严严实实。
皇上看重三皇子,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谁家的姑娘落水了,还不快下去换身衣服。」
「皇上!」我跪地磕头,势必将此事闹大,「臣女林婉,状告三皇子调戏臣女,出言不逊——」
「林婉?」皇上眯起了眼,「可是林致远之女?」
「正是臣女。」
「既是林致远的女儿,想必德行能随了父亲,你父亲正直高尚,朕且信你一回,你且说说,三皇子是怎么调戏你的?」
「皇上,三皇子明知臣女早有婚约在身,还对臣女多次出言不逊,今日三皇子将臣女引至御花园,居然满口胡话,口口声声说臣女与三皇子育有儿女,臣女实在是害怕,只言请三皇子自重,谁知竟惹怒了三皇子,臣女无奈,只能以死明志!」
「皇上,臣与林姑娘是指腹为婚的婚约,只是因为林姑娘体弱,又尚未参加选秀,不曾公开罢了。」赵修念跪在我身边,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
皇上沉默了,他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
调戏臣女事小,乱语怪力神事大。
我还在赌,赌刘晟的自大。
上辈子他做了那么久的皇上,御花园里自然是他的人手,但是这辈子,他不过是一个三皇子罢了。
这御花园这么大,怎么就藏不下别的人呢?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春夜天冷,林家姑娘先去换身衣裳,朕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修念护着我,毫不掩饰他的情谊,我二人自去换下湿衣。
等我们再出来,自有宫人规规矩矩地迎着我们去了祝春宴的主殿。
我二人进了大殿,面上一派平静。
刘晟跪在那里,低头不语。
我二人自觉上前跪下,却听见皇上问我爹,「林爱卿怎么看这件事?」
我爹上前给了我一巴掌,「孽障!」
「皇上,都是微臣教女无方。」我爹跪在我前面,挡住了我,「贱内早逝,微臣又忙于公务,皇上又将三皇子教导之事交于微臣,如今看来,于公,臣未能教导好三皇子,于私,臣教女无方。」
「皇上,」我爹脱下发冠,「臣自问愧对皇上的信任,微臣无能担此大任,臣请辞归乡。」
祝春宴弄成这样,实在是闹得不愉快,皇后还想劝一劝皇上,却被皇上的眼神制止了。
「三皇子近日劳累过度,高烧不止,着实是烧糊涂了。」皇上开口说道,「既是如此,就回府养病吧。」
「朕瞧着,年前是好不了了的。」
「今日林家姑娘落水,赵家小子既是救了上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你二人既是有婚约在身,朕就为你二人赐婚吧。」
「叫人拟个吉日,朕也该给你二人添妆。」
「林爱卿,」皇上走下来,亲自扶起我爹,「你入仕也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你又忙于朝务又忙于皇子的教导,实在是太辛苦了。」
「既是如此,朕就封你为中书令吧,也好叫你修身养性,多陪朕几年。」
中书令是虚职。
但是正合我爹心意。
因为这样,林家和三皇子,正式解绑。
14
回去的马车上,我和我爹刚坐好,赵修念就挤了上来。
「疼不疼?」我爹问我,我摇摇头,我知道他是为了护下我。
「爹爹,你为什么……」我看着他,实在是不解,我爹为何现在要请辞,总不能说他真的只是为了给我出一口气吧。
「是我。」赵修念一边笨拙但是轻柔地替我抹上药膏,一边说道,「我和岳父大人说了。」
「林赵两家要支持别的皇子上位,我瞒不过岳父大人。」他低声辩解,我则低着头悄悄瞪他。
「那三皇子,说得都是真的?」我爹半阖着眼,不动声色地撇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乖乖挨训。
「今日若没有赵修念跳下去救你,你真要淹死不成?!」
「怎么,你重活一回的事,告诉赵修念可以,告诉你爹不成?!」
「我怕爹爹不信我……」我小声嘟囔。
「你今日敢在皇上面前状告三皇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就是赌他心大吗?赌他是皇上心境,皇子身份,但是林婉,你现在也不是什么皇后,你,一个十四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外边,在家里,你的作用,都还比不上你爹一根手指头。」
我爹气得拿手指头直戳我,我自知理亏也不敢躲,赵修念则替我护住额头,「岳父大人莫生气嘛,说不定就是您上辈子太糊涂了这才让婉儿不信您呢……」
「那你说,上辈子你爹怎么糊涂了!」
「上辈子皇上赐了圣旨下来,让我入东宫为太子妃……我不想去,爹你跪下了求我,」我低下头,「求我为林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考虑考虑……」
我握住赵修念的手,「……您说我不答应您就不起来,您说我不答应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我娘,对不起您的养育之恩。」
「所以……我答应了。」我抿了抿嘴,「其实后来您后悔了,刘晟登基之后忘恩负义,他处处打压您,后来我怀孕了……您为了保全我和我的孩子,主动请辞归乡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您了。」
车厢里一时间极为安静,赵修念识趣地跳了马车下去,吓得我一身冷汗,瞧见他冲我挥挥手这才放心,我可不想今日赐了婚明天就守寡。
我爹合着眼睛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点头,没作声。
「那我上辈子,还真挺不是个好爹的。」他笑着流泪,摇摇头,「我也太对不起你和你娘了。」
「难怪,你不愿意和我说。」
他老泪纵横,倒叫我慌了,「爹爹,我不怪你了……」
我伏在他膝上,他摸摸我的发顶,「我这辈子,争取做个好爹。」
「最起码,我得为了我的婉儿争一争。」
「爹爹。」我伏在他的膝头小声啜泣,「……爹爹最好了。」
……
15
池子里的睡莲将开未开的时候,我及笄了。
我请菁菁的母亲安姨母替我加簪,她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她的长女蓁蓁幼时与我玩得极好,只可惜后来我失了母亲,她失了女儿,她便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对我比菁菁还好。
「姨母。」我唤她,「快进来坐。」
「婉儿也是大姑娘了。」她很是自然地替我扶正了头上的簪子,「姨母今儿来,可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什么好东西?」我故意逗她开心,「醉仙楼都酒糟鸭子?芙蓉阁的玫瑰花糕?还是米妈妈亲手做的糖渍樱桃?」
「你呀,」她好气又好笑地点点我的头,「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她打开手里的檀木盒子,里面是一整套点翠头面。
「这是自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备下的及笄礼,只是年岁久了,难免有些发旧,前儿我又找人重新洗了一遍。」
我痴缠着她,「婉儿很喜欢。」
她替我一件一件带好,乍一戴这么庄重的首饰多少有点沉,不过好在上辈子我带多了,很快就适应了。
「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她替我细细地描了眉,「日后嫁作人妇,更要知礼守矩,做人儿媳不易,不要落下话柄。」
「姨母,」我笑得欢快,「我的婆母就是我舅母嘞。」
「瞧瞧,正好拿住你说我坏话呢,」舅母走进来,「怎么,怕我对婉儿不好 ?」
舅母作势要打她,「我可告诉你,不止你拿婉儿作女儿看呢,婉儿也是我的女儿呢。」
「幸亏是嫁到你家去,日后你若是对婉儿不好,我可能上门闹去呢。」
「你只管来,看我对我女儿好不好。」
「那可不好说,做婆母的,只怕是嘴上说得好听呢。」
我只管腼腆地笑着,看两位长辈打嘴炮,却被舅母问道,「婉儿,你来说,舅母对你好不好?」
「舅母对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两位母亲打嘴仗,做女儿的,偏帮哪一个都叫另一位母亲寒心呐。」
「你倒是一碗水端得平。」姨母笑着,想拧我的腮,碍于刚涂好的脂粉,只得屈起手指敲敲我的额头。
没一会儿文芝进来请我们出去,说是宾客到了,文杏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后面,倒叫她训了好几回,文杏眼泪汪汪却不敢哭,我说道:「好了好了,文杏才几岁,文芝你也不必太苛责她,叫她活泼些,我看着也高兴。」
上辈子文芝逝世之后,文杏几乎一夜长大,很快就接替文芝成为了我身边的大宫女,往来迎送,核对账目,掌管库房,管理宫人,半分没让我操心。
文芝无可奈何地嘟起嘴,我笑着看文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行过及笄礼,我就是大人了。
我爹送我了一块上好的玉制印章,底下刻着我的名字。
「凭此印章,你可以调动林家所有的铺子,银财,人手。」
我眨巴眨巴眼,正欲拒绝,却听我爹说道:「拿着吧……爹爹可得护着你嘛。」
我听了,乖乖收好。
赵修念送的是对蝴蝶金钏,栩栩如生的蝴蝶羽翼还会扇动,看起来好似真的有蝴蝶为美人停留一样。
「喜不喜欢?」
我点点头,「你从哪儿弄的这种稀奇东西?」
「自然是我自己画的,找了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的匠人做的,做了三次才成功呢。」
金钏的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婉字。
这字,实在是……丑得不像是匠人的手艺。
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手心温热干燥,左手手心里,果然有块地方烫起了水泡——他今日刻意蜷着左手,不曾张开。
我的手指在水泡周边打转,却不肯往里摸,「疼不疼啊?」
「不疼的。」他转着手腕给我看,「就烫了一下,明儿就好了。」
「留下疤就不好看了,」我掏出一瓶袪疤的药,抹在他手心里,却仍是把瓶子自己收好,「你自己不上心惯了,必然是抹一日忘一日,日后你每天午后来林府,我替你上药。」
我二人是皇上赐的婚,倒也不必刻意避嫌,自然不怕旁人闲话。
「好。」少年眉角都是宠溺,「小林大夫可得对我上点心。」
「呸。」我唾他,「小林大夫医术可是一顶一的好。」
少年目光灼灼,我声音低了下去,「……对你也是一顶一的上心嘛。」
……
16
我及笄之后的第二个月,赵修念就来同我告别了。
他要去西北了。
我想着他上辈子做了一辈子的先锋将军,虽没有什么大功大过,总归是平平安安的,随即嘱咐他,「到了西北莫要贪功冒进,万事平安为上,西北天冷,你多加衣物,我替你做了几件手套,你记得带,手上不要冻出口子来,还有西北干燥,你得多喝水,夜里早些睡,烛火多点几支,不要伤到眼睛……」
他耐心地听我像老妈子一样念叨。
「还有,到了西北不准招惹其他人家的姑娘。」我凶巴巴地补充道,「妇人也不行。」
赵修念听得好笑,强忍着笑意跟我保证他身边十米之内必定没有其他女人。
「还有,到了西北,记得给我写信。」我低下头闷闷地说道。
「我的小祖宗,婉婉儿,怎么又要哭,」他搂过我,我听着少年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最多两年,我一定回来娶你。」
他要去西北挣个前程回来娶我。
他说,等他回来,他就有了护住我的资本。
他说,等他回来,让我凤冠披霞,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出嫁。
他说,到时候我不是林家小姐,也不是赵家表小姐,我是赵修念的夫人,赵将军的发妻,赵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我说好。
我等你。
等你回来,我凤冠披霞,风风光光出嫁。
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我望着赵修念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虽然不舍 ,但是值得。
早在我及笄那日,他就向我道明了朝中的各派势力风声走向,以及当下的利弊关系。
林赵两家既是打算放弃支持三皇子,必要交好其他皇子才行,不然刘晟登基称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赵林两家。
只是这场站队里我们下注太晚,其他年长皇子身后早有得力的母族和世家支持,赵林两家现在入局,只怕连肉沫都分不到,甚至很有可能被他们用以拉拢讨好刘晟。
六七皇子还太小,如今还在乳母怀里吃奶。
唯有五皇子。
十四岁的五皇子。
五皇子母族并不低微,他生母嘉贵妃出身河阳王氏,千年世家,奈何嘉贵妃仙逝多年,现下王家与天家关系并不算好,王家家主王仁甫固执迂腐,看不惯当今皇上——当然人家有这个资本,故而对五皇子也不算关注,五皇子上不受皇上看重,下不得母族支持,自身年纪又小,故而并不出彩。
但是赵修念说,五皇子有大才。
只是当下韬光养晦,不敢出挑罢了。
五皇子得了我爹与赵修念的支持,本欲在朝中崭露头角,但是我爹叫他再等等。
等赵修念拿住西北兵权,五皇子才有足够的资本大放异彩。
我见过五皇子刘哲。
他比刘晟识趣得多,知道我是赵修念的未婚妻,便是多看一眼都不肯。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谈吐间也是不卑不亢,让人如沐春风,谈不上圆滑,却总能顾及左右,不肯冷落一个人。
甚好。
我记得,上辈子他是唯一被刘晟封为亲王的兄弟。
只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18
刘晟是在第二年春日重获皇上赏识的。
因为刘晟献上了人痘。
大周天疮盛行,每每春日,总有小孩子因此丧命,太医院研制药方多年,却无什么大的进展。
如今刘晟献上人痘,倒是解了皇上的心头大患。
我着人去打听了刘晟的人痘。
上辈子他为了推广人痘,执意拿我二人唯一的孩子做实验,结果栎儿没能抗过去,丧命于此,人痘一直是我心中阴影。
但是文芝回来讲述的人痘,与上辈子栎儿接种的不一样。
据刘晟宣扬,人痘经过几番改良,如今只消把病愈者的痘痂磨成粉末,吹入小儿鼻内,就能接痘成功。
接痘者全部能存活。
这一年秋日,三皇子刘晟,献人痘有功,着立为太子。
刘晟被立为太子之后,我就收到了赵修念从西北寄回来的书信。
他说,婉婉儿莫怕。
我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重活一世能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刘晟还是被立为了太子,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上辈子,宫里各色的嫔妃拉着我的手,求我救救她们。
那个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醒来之后怔了好久,直到乳母进来我才缓了过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这辈子有人护着我呢。
赵修念赴西北一年有余,从八品校尉一路爬到了正五品先锋将军。
他得了庄老将军真传的绝招,敌军只知道他是虎威将军的独孙,殊不知他除了会赵家刀法还会庄家枪法。
以往他们拿来对付虎威将军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赵修念他不讲武德。
战场一向是磨练武力智谋最好的地方,赵小将军一时间在西北无人不知。
我实在是奇怪,他怎么这辈子爬得如此之快,毕竟上辈子他只做到了先锋将军不是。
不久他回信给我,信里写道,婉婉儿,混日子和挣前程是不一样的。
挣前程。
我的少年很认真地说要挣前程娶我。
他在一步一步兑现他的诺言。
19
刘晟被立为太子的第二年,皇上给他和户部侍郎之女王慈赐了婚。
王慈,就是那个在顺宁长公主赏梅宴上拔得头筹的姑娘。
这一年,赵修念因为斩下了北狄第四部落可汗的首级立下大功,名声大噪。
他才十八岁。
皇上说,他有汉代霍去病的风采,破例授他为征西将军。
他如约回来娶我了。
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既是定下了婚期,父亲也拘着我在府里绣嫁衣。
其实我的嫁衣,早在一年前就绣好了,孙姐姐总来找我玩,连带着我也认识了孙夫人。
孙夫人敏锐聪颖,我只隐晦地提了几句那年我们见过的一个小宫女,她就知道孙姐姐怕是让人给盯上了。
于是孙姐姐迅速与青梅竹马的张氏三子张元辉定了亲,孙夫人再不许她入宫。
如今她来帮我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我打趣她,「姐姐的嫁衣绣好了没有?」
「自然是绣好了。」她低下头,露出一截红透了的耳根,并不理我。
「姐姐,你近日见过姐夫嘛?」
定婚夫妻多少还是要避嫌的,像我和赵修念这样的,少不得背后要被人笑话不知羞。
但是谁在乎呢。
「自然要避嫌啊,傻丫头。」孙姐姐不想理我,转过身去绣荷包,耳朵上的红晕却是消不掉的。
「姐姐,听闻张家三郎文采卓越,年纪轻轻已经考中举人了。」
「姐姐怕不是要嫁给探花郎?」
她脸上的红晕好似上好的胭脂,今儿张家三郎来拜访我父亲,孙姐姐虽是打着来帮我绣荷包的旗号,心可不在我这儿。
眼见快中午了,张家三郎只怕也和我爹聊完了,孙姐姐也快坐不住了。我笑着推着她出了我的闺房,又塞了一个她刚刚绣好的荷包给她。
好一会儿她才红着脸回来了,一时间居然还在自己傻笑。
「姐姐见了姐夫这般高兴?」我狭促道,「不知姐夫收了姐姐的荷包高兴不高兴?」
「呸,」她回过神来,「哎呀,怎给了他那个荷包,我连花边儿都没绣呢。」
「姐姐莫急,日后成亲了有大把的时间绣呢。」
她又气又羞,上前来捏我的脸,我躲不开,又去挠她痒痒,我二人打闹了一会儿,这才气喘吁吁地并排躺在了榻上。
上辈子我俩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四只手叠在一起罢了,哪里敢像闺中一样不成体统地并排躺着。
多好啊。
这辈子我们都能嫁给喜欢的人了呢。
20
八月十五,赵修念风尘仆仆地自西北赶了回来。
见过外祖母和舅母之后,他大摇大摆地翻墙进了林府——林府的护卫当然没有这么松懈,不过是我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婉婉儿。」他斜坐在墙头唤我,夜里看不清脸庞,只瞧他那不正经的模样我就知晓是他。
「……回来了。」 我憋了半天,才哽着嗓子说出了一句话,「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京城到边疆可少说有小半个月的路程……」
他跳下来,朝我走来,我被搂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他应该是沐浴过才来的,身上还有皂角的香气。
「你急什么,怕赶不上婚期不成。」我小声嘟囔着,奈何头还埋在人家怀里,没有半分气势,还有点撒娇的意味。
「想见你。」他闷闷地说道,「我很想你。」
「……我也是。」 我搂紧男人的腰,这才惊觉他在短短两年之内长成了不少,「你……有没有受伤啊?」
「放心,」他的笑声低沉,自我头顶传来,「我小心着呢,若是留了疤,只怕新娘子嫌弃呢。」
「……那自然我想要个极好看的新郎官。」我羞红了脸,躲在他怀里小声嘟囔,新郎官三个字实在是太羞人。
「婉婉儿想要个怎么样好看的新郎官?」他仍然逗弄我,「是想要个白白净净的吗?」
「啧,」他自言自语道,「若是这半个月里我白不回来,婉婉儿看不上,那本将军就只能去抢亲了。」
「左右这新娘子到了我的怀里,我是不会撒手了。」
他扣住我的腰,我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秋夜里多少有些凉,我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棵抽枝发芽的小树,挠得我心壁极为痒痒。
21
自八月十五之后我就再没见过赵修念,我爹毫不客气地吩咐下人对试图翻墙的赵小将军围追堵截,总之设下铜墙铁壁、天罗地网就是不准我二人再见面。
赵修念不是粘人的主儿,可偏生这几日一封接一封的送信,信里写了我们的婚房布置的全过程,连用什么样的喜被喜褥都写得详细极了,他豪气,所有东西都要买最好的,拿不定主意的就写信来问我喜欢什么,怕我不知道哪个好看,还特特送了两个上门来让我选;舅母不放心下边人做事,所有的东西都要仔仔细细查验一番;外祖母更不放心下人做事,又把人都叫过去训诫了一番。
总之我这个赵家少奶奶还没过门,底下人就已经知道我在他们的几位主子的心中地位之高了。
林府这边则紧锣密鼓地筹备我的嫁妆,不仅我娘的嫁妆我爹让我全都带上,林家的大半铺子也都划入我的名下。
我爹说,让我拿着,有娘家撑腰的姑娘才硬气。
安夫人,我的好姨母,又狠狠地塞进来了一笔嫁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孙夫人是自告奋勇的全福夫人,她儿女双全,公婆父母俱在,夫妻恩爱十年如一日,着实是有福气的女子。
也难怪孙姐姐一心向往真爱。
九月初十,好日子。
这一天天气格外的晴朗。
五更起身,我尚有几分困意,总觉得一起实在是不真实。
孙夫人替我梳了头,乳母则替我细细地上了妆,我乖乖巧巧,听凭几位姨母摆弄。菁菁和孙姐姐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恭喜的话,还有我昔日里交好的各家姑娘都来为我添妆。
我没有兄弟,父亲则早早地写信把他的弟子们叫了回来,以师兄之名送我出嫁。
吉时将至,前院传来鞭炮时,是他来接我了。
文芝替我盖上大红盖头,众人簇拥着我站了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大红色,我这才回过神来,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要嫁给他了。
我居然真的能嫁给他了。
我的手指抠进手心里,疼痛的感觉让我清醒,这不是梦。
姨母们只当我舍不得父亲,纷纷来劝,只是直到赵修念进了清兰苑我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
他知晓我的心事。
我还是怕。
怕走进来的不是赵修念而是刘晟。
「婉婉儿,」他的双手握住我的双手,温暖的触觉给了我安心的力量,「是我。」
「我来娶你了。」他的拇指微动,替我揉着我自己掐出来的指痕,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不是梦。」
这不是梦。
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的心意。
他的手心温暖,手掌很大,恰好能包住我的手。
我们牵着手,他牵着看不见路的我,我把自己放心地交给他,我们要去前院拜别我的父亲。
这不合规矩,但是无人异议。
因为我身后站着的人,无一不希望我过得好。
22
我爹坐在主座上,勉强保持住以往的威严,只是泛红的眼角还是出卖了他,我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我爹拍拍我的手背,几番想要叮嘱我,却也说不出话来,我想起他上辈子叮嘱我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还未曾开口,却听我爹说道:「日后若是受了委屈……还有爹爹给你撑腰。」
我哭着点头,郑重其事地给我爹磕了头,由师兄背着上了花轿。
喜乐又奏了起来,赵修念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花轿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赵家走去。
走过两条街,就到了赵家。
想象中的踢轿门并没有发生,而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我搭上去,任由他牵着我出来。
跨过火盆,拜过天地,送入洞房。
周围的儿郎起哄,分明都是熟识,却偏偏都嚷着要看新娘,赵修念以一敌十,一股脑地都给撵了出去,门外的儿郎也不安生,拍着门起哄着要灌赵修念酒。
「等我回来,很快。」他捏捏我的手,这才走了出去。
他没让我等太久。
天儿初初黑,他就掐着点儿回来掀盖头了。
一入婚房,原本瘫在旁人身上的新郎官突然和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惹得周围人大呼「狡诈」,他也不理,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我的盖头。
少年眸子里含着星光,里面倒映出我的脸庞,他痴痴地站着,我实在是脸烧得很,先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周围人嘻嘻哈哈地推了他一把,说他看新娘看傻了,他这才回过神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像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一样。
喝合卺酒的时候他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吃过生饺子,众人开始闹洞房,不知哪家的儿郎主意这般坏,用线吊起一颗葡萄,叫我二人分着吃完,我还有些不知所措,赵修念已经一口含住了葡萄,又来渡给我。
分明没渡进来几口汁液,却险些呛到我。
周围人大声起哄,我这回是真的羞到没脸见人,恨不得把盖头盖回去,赵修念则厚着脸皮开始撵人,连文芝都没留下。
喜房里终于只剩下我二人,我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婚房。
所有东西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入目都是红艳艳的喜色,手臂粗的大红龙凤烛不曾熄灭,床上有好些花生桂圆之类的干果,我扭过头去四周打量,就是不肯看那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少年。
他目光灼灼,实在是不容我忽视。
「婉婉儿。」他走到我跟前驻下,我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少年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我只觉得自己脑袋都木了,直到唇上湿漉漉的触觉才使我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你今天特别特别漂亮。」他在我耳畔喷着热气,我只觉得耳根也要烧起来了,想躲却被他摁倒在床上,少年长臂一伸,我就被他锁在他与床榻之间,我二人鼻尖相抵,暧昧的气氛蔓延开来,我的心跳几乎要停下,这么暧昧的时刻,我突然被身下的花生硌了腰,「痛。」
我用眼睛控诉他,他赶紧伸手拉我起来,文芝被叫进来替我卸妆,赵修念则细细地清了床上的干果。
等我卸下沉甸甸的风冠,脱下繁杂精美的喜服,可算能稍微放松一会儿了,我靠着椅子,文芝贴心地替我揉着肩膀,不知何时身后却换了人。
「对不起,婉婉儿,」他一边替我揉着一边认错,「第一次成亲,没什么经验。」
他的手按着按着就越来越往下,行至腰部,我整个人就被他提了起来,我二人面对面抱着,我惊呼一声,吓得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唇霸道地贴了上来,倒是吞下我后半句惊吓。
然后我就被他半哄半骗地带到了床上,这一次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又被他禁锢在了他与床榻之间。
我二人鼻尖相抵,他的吻从额头一路向下,轻柔又认真。他的唇游走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向下膜拜,如我最虔诚的信徒。
床铺柔软,屋子里又热,他的动作轻柔,着实让我放松地眯上了眼睛,半睡半醒间他指尖拂过,我的衣裳便如莲花花瓣一般一片一片张开,行至最后,睡莲绽放。
后来呢。
后来半明半暗间某人哄着我替他解开了腰带。
然后他长剑出鞘,攻城掠地,片甲不留。
大红喜烛燃啊燃,床上的一双璧人颠鸾倒凤,上好的拔步床也被晃得直响,床上的人儿哭着求饶,却被一句又一句的「宝贝儿」「心肝儿」哄着继续,屋外的鸟雀飞起,月亮羞得躲进云里,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23
第二日还要早起,我强装镇定,任文芝替我梳了一个妇人髻,又换上一身红色的新衣故,一会儿还要去前院请安。
实则我腿都在抖。
罪魁祸首乖巧地跟在我身后,摸摸鼻子也不敢催我,我说他起来他不敢躺着,我让他换衣服他也不敢不听,自西北回来之后他晒黑不少,原本面冠如玉的少年多了几分英气……不过穿红色还是很好看。
我由文芝扶着往前院走去,身后一群丫鬟婆子和不敢催我快点的赵修念。
先见过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见了我二人乐得合不拢嘴,狠狠地塞了一大把子银票在红封里给我——她老人家出身贫苦,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给钱更能表达她对我的爱意。
我收了红封,她又撵我快去拜见婆母。
婆母早在正房里等我二人,一见我的模样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狠狠瞪了赵修念一眼,受了我的茶,就叫我坐下。
她拿出一副金丝嵌玉的头面,是她最珍重的嫁妆。
上辈子她拿此为我添妆,这辈子这副头面还是到了我的手里。
我接过,鼻尖发酸,「娘……」
「哭什么,」她温柔地替我擦干净眼泪,「我膝下无女,便是一直拿你做女儿看,如今你嫁给我儿,倒真成了我女。这副头面,我本就是打算留给女儿的,合该是你的。」
「谢谢娘。」我抽嗒着鼻子。
「莫哭了。」婆母牵起我来,「我炖了汤呢,喝完了快回去补个觉吧。」
婆母替我盛了汤,我站起来接,又被婆母按在位子上,叫我趁热喝了才好。
赵修念却是没有份的,他也不恼,早起来就不知被家里三个女人嫌弃了多少遍,如今被婆母冷在一旁也不敢做声,唯有乖乖吃饭的份儿。
吃了早饭,婆母自去诵经,我则被撵回了我们的小院里补觉,赵修念则仍是乖乖去庄老将军府上讨教。
我再醒来已经是下午。
床上却多了一个人。
这人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只拿了本兵书坐在床上看,又怕弄醒我,小心翼翼地翻着页。
「怎不去书房看,这儿光线又不好。」我刚睡醒,浑身无力,也不急着起身,只躺着问他。
「书房里没有美娇娘。」他挑挑眉,「哪有挨着温香软玉舒服。」
「分明书中自有颜如玉,可见赵小将军可是没看进去。」我轻哼一声,又合上眼,实在是困倦,这人却烦人得很,又凑过来说话,热气喷在我脸上,「娘子莫醋,为夫看的是兵法,书里若是有美人,只怕也是张翼德的体格。」
他除去外衫,又陪我躺了下来,左手搭在我的腰上,尚未做什么,就被我制止了,「……还疼呢。」
「放心,」他搂住我,「我就想陪你躺一会儿。」
男人的怀抱实在是太过温暖,我不由得往他怀里拱了拱,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我一睁眼,屋子里漆黑一片。
「醒了?」他仍搂着我躺在床上。
「嗯,几时了?」
「不到戌时。」
「怎睡了这么久。」我想坐起来,却碍于男人的臂膀动弹不得,「本说好了晚上陪娘用膳的。」
「我着人去主院说了,让娘先吃,不必等我们了。」
「……娘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没轻没重的。」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你既是醒了,先去陪娘用膳便是,怎还躺着呢,一点礼数都没有。」
「娘子未起,为夫不敢乱动。」他说得羞人,「秋日渐冷,冻得娘子直往为夫怀里钻,我心疼我们婉婉儿体弱,便是一动也不敢动,给婉婉儿做被褥用,怎得婉婉儿醒了,还嫌弃为夫没有礼数呢。」
他摸摸下巴,「既是礼数这些东西除了冻着我们婉婉儿之外没有什么用,为夫便是没有也罢。」
我羞得想捶他,奈何人还在他怀里,便是一点气势都没有,只好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不肯出来,「赵修念!」
「瞧瞧我们婉婉儿多铁的心,」他继续逗弄我,「真是有事念哥哥,无事赵修念。」
屋子里分明只有我二人,我却是羞得想去捂他的嘴,我怎不知道他上辈子这般嘴贫,只是床榻之间,实在伸展不开,我二人又本是搂在一起的,我伸手去捂他的嘴,他也不躲,只是怎么看都像夫妻之间的缠绵打闹,半分火气都看不出来。
我又羞又气,索性起床不想理他,谁知他长臂一伸就给我揽了回来,又把被子严严实实裹在我身上,「夜里凉,为夫去给娘子拿衣服。」
他只着中衣,赤着脚下床给我拿外衫,这日子倒是还没到该开地龙的时候,只是赵修念总是喜欢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我想着回头总该叫文芝拿出块地毯来铺上才是。
正走神,却见他从衣橱里拿了衣裳回来,微凉的手指刮上了我的鼻尖,「娘子想什么呢?」
我看看他赤着的脚,他心虚地低下头,连忙去踩履鞋,我则自己慢慢穿上了外衫,半分没冻着。
我二人穿戴整齐,这才往主院里去。
婆母见我二人相携走来,笑得欣慰,又忙叫人上汤,期间种种菜肴不必细说,都是婆母用心备下的。
用过晚膳,我二人与婆母闲话至夜深,也该回去了,婆母把赵修念提溜到一旁,耳提面命了些什么东西,我也听不清,大概能猜到,只能红着脸装不知道。
她倚在正堂的大门旁,看着我二人往回走,不住地叮嘱我二人慢些。
今晚上倒是好月色,赵修念牵着我的手,我二人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婉婉儿,」他捏捏我的手,心情却有些低落「日后若是有空,我们多陪陪母亲吧。」
「我看得出来,她今日是真的高兴。」
舅父早逝,也没喝上一口我敬的新妇茶,他在世的时候极喜欢我,若是知道我嫁到赵家来,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舅母自舅父走后,并不肯改嫁,只是守着赵家,守主持中馈,孝敬父母,抚养幼子,刚强自立,贤德端庄。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过多的言语,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我想着,」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日后我们可以多要几个孩子。」
「最起码要生两个女孩。」
「母亲最眼馋女儿,」我晃着我二人握着的手,「若是有两个孙女儿,只怕不知道该疼哪一个是好。」
「到时候,一边一个孙女儿,」我比划着,「都缠着母亲撒娇,这个要吃点心,那个要摘花,叫母亲忙不过来,若是搂了这个,那个便不依,若是搂了那个,这个又不依了……」
我说得声音极轻,猛然被他搂紧怀里,他沉默着,喉结滚动了几下,「婉婉儿,谢谢你。」
我搂着他的腰,其中心意,尽在不言中。
24
七日婚假过去之后,赵修念不得不每天早起了,皇上把京郊东南大营交给了他,他日日奔波于赵府与营地之间,好不辛苦。
这几日朝堂上气氛也很是紧张。
皇上年纪愈发大了,太子刘晟凭借着上辈子的经验地位愈发稳固,此时五皇子刘哲却渐渐展露头角,皇上恐慌于太子势大,处处打压刘晟,五皇子现在崭露头角,正好入了皇上的眼。皇上开始扶植五皇子对抗刘晟,甚至不惜把东南大营交给赵修念。
而我爹,在过了一两年悠闲生活之后又被皇上任用,这一次是户部尚书。
我爹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因为户部左侍郎,是太子的岳丈,未来太子妃王慈的父亲。
不过因着王慈的母亲去世,二人尚未完婚罢了。
刘晟现在不急不躁,他一边对准太子妃王慈情深义重,时不时去王家送个温暖,一边拉拢朝臣,在朝中博得了贤能的好名声。
我想了想,上辈子皇上是在后年春日去世的,距今不过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刘晟只要稳住大局,保持住自己的优势,必然能顺利登基。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记得上辈子皇上死于中风。而他中风的原因,是因为二皇子与宫妃私通。
二皇子是琴嫔所生,琴嫔母族式微,二皇子又生得资质平庸,奈何琴嫔深得皇上喜欢,二皇子妃是镇国公之女,有手握三十万雄兵的镇国公支持,二皇子荣登大宝有望。
我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推算。
大皇子因着残疾夺嫡无望,四皇子夭折,六七皇子年纪太小,如今唯有二皇子,太子,五皇子尚有一争高下的资格。
刘晟既是重生而来,前世种种,他一清二楚,自然应对起来游刃有余。
可是……如果事情超出他的预期呢。
他是做过皇上的,自然心高气傲,怎可能受人挤兑打压毫无波澜,他不过是在等,等明年七月二皇子与宫妃私通事发,皇上气极中风,二皇子下狱,他坐收渔利,荣登大宝。
可是,如果后年春日,皇上还活着,甚至活得更好了呢?
如果皇上身子康健,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的模样……刘晟还忍得住吗?
我在屋子里打转,嘴角上扬,目光冰冷。
他忍得住吗。
呵。
25
翻了年,皇上的身子愈发衰败,刘晟也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在宫里暗暗活动。
赵家的势力远超出我的想象,或者说,赵修念的本事远非我想得那么平庸。
三月初七,赵修念回来告诉我,刘晟预备告发二皇子。
第二日我就给镇国公府递了帖子,上门陪镇国公夫人赏了一天的樱花。
三月十五,大朝会。
皇上慰问几句,转而讨论起今年的春闱来,正是热火朝天之际,有一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奉天殿,说那二皇子同于才人私通,被池婕妤撞破,皇后娘娘觉得此事重大,还请皇上决断。
太医院太首来查,于才人已有近三月身孕。
要知道于才人自进宫不过是承过一回恩宠,像这样没名没姓的小才人满后宫多了去,如今闹出身孕来,着实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帝震怒,宣二皇子与于才人奉天殿觐见。
于才人进殿便哭天喊地,扰得皇上头疼不已,太子刘晟则指责她不守妇道祸乱宫闱,谁知于才人自称是年夜宴为人所奸胁,才有了身孕,苟活于今,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
皇上大怒,于才人则拿出了一个荷包,称是从那贼人身上拽下来的,请皇上明鉴。
这荷包虽然普通,可确确实实是皇子才能用的纹样,而这针法,唯有三皇子生母才会。
刘晟脸色巨变。
于才人火上浇油,「嫔妾还记得,那人左肩有颗红痣,芝麻大小,嫔妾绝不会认错!」话罢于才人触柱而亡,朝上一时间气氛紧张。
二皇子跪得直挺,为自证清白,请太医验身。
太医院院首亲自把脉,二皇子……并无生育能力。
朝中诸臣议论纷纷,二皇子则撕开了自己左肩的衣服,光洁的臂膀上空无一物。
刘晟咬着牙,如何敢解开衣服。
他身上确实是有一颗红痣,就在左肩上。
皇上震怒,下令羁押太子。
这一天赵修念回来的极晚。
事情虽如我们推算的一样进行,奈何每一步都实在是惊心动魄的。
他提心吊胆一天,生怕有一步算计不到,全盘皆输。他累极了,合着眼,趴在我肩上,不肯动弹。
我没有推开他,静静地由他安宁片刻。
二皇子资质平庸,浪荡好色,本就无心皇位,更何况镇国公府已经决意与二皇子解绑,二皇子妃或不日将与二皇子和离,二皇子已不足为惧。
如今只剩一个刘晟。
今日之事不足以动摇刘晟根基。
皇上再怎么忌惮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宫妃废掉他中意的继承人。
更何况于才人此事除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并一个红痣,再无实质性证据,若想彻底摁死一个「重情重义」、「贤能大才」的太子,远远不够。
我本意,就是想激一激刘晟。
我正想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赵修念的脊梁,他却不依我走神,伸手把我抱到他腿上,搂得极紧。
我知道他的不甘与愤怒。
这些年刘晟对我贼心不死,几次设计我都有惊无险地躲开,如今我深居简出,轻易不肯出门,不过是大事未成,忍气吞声罢了。
赵修念气刘晟,更气他自己。
他气他自己上辈子没能护住我,气他自己这辈子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把握护住我。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念哥哥。」我喊他,「……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带我去江南看桃花吧。」
「好。」他低声答应。
「念哥哥,你真好。」我哄着别扭的男人,「你对我真的好。」
「对不起。」他叹息一声,「我现在还是……」
「你很好很好了。」
「念哥哥。」
「我听说,你斩下北狄部落首领的头颅的时候,差一点没命。」我尽量说得平静,「军医说再深一寸,你必死无疑。」
「我很生气,」我捧住他的脸,「我气你骗我,我气你不要命,我更气你伤口未愈还一路狂奔回京。」
「那时候距我们婚期还有半月,」我盯着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守寡?」
「对不起婉婉儿……」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但是我知道我的少年,真的是拼了命想保护我。」
我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看着他,目不转睛。
我吻上他。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
然后他反客为主,温柔又霸道,攻城掠地,亲得我几乎喘不过来气。
我想推开他,奈何人还坐在他怀里,只能任人宰割,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他才放开我,眼里重新带上笑意,却还是缠着我不撒手,我伸手去推他,又推不动,他抵上我的额头,「对不起,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瞒我的婉婉儿任何一件事。」
「下不为例。」我含着泪,瞪着他,「若有下次 ,你就睡书房去吧!」
「不敢不敢。」他嘴上讨饶,手上却不放松,仍是紧紧地抱着我。
「松一点,」我无奈道,被他勒得实在喘不上气,「我又不跑。」
「再抱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明天我就得走了。」
「啊?」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眉眼间都是不情愿,也不知怎的,竟是对他愈发依恋,实在是舍不得他走。
「山西那边,确实发现了一处铁矿,看起来大概是刘晟的人。」他伸手替我擦干净眼泪,「我得亲自过去一趟看看。」
上辈子刘晟登基称帝的第三年,山西报上来了一处巨大的铁矿,是自大周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处,为刘晟招兵买马锻炼兵器提供了充裕的原料,第二年秋日,川藏地区收复。
刘晟也由此坐稳了皇位。
如今他重生之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大一块肥肉。
毕竟夜长梦多,吃到嘴里才安心吧。
只是不知道,如今他一个太子吃得下吗。
事关重大,步步艰难。
我虽然委屈,但是也不得不与赵修念分离。
「你去多久。」
「一月有余。」他安抚着我,「最多一月半我就回来了。」
「那就是四十五天。」我掰着手指,「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没有你。」
「我保证,四十五天之内,我一定一定回来。」
「明天我骑马去东南大营的时候,会摔断腿,要在家休养两个月。」他在我耳边轻轻地交代着,「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陪陪母亲和外祖母,等我回来,我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我二人皆知风雨欲来,但是不仅不打算躲,甚至还要冲破乌云见到阳光。
我握上他的手,「我只望你千万小心,家里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外面风雨太大,我们抱团取暖。
26
第二日早晨,赵修念装作如往常一样去东南大营操练将士,我则心不在焉地坐在绣墩上绣花。
果然不过晌午,赵修念就被人抬着送了回来,说是上午赵修念的马突然发了疯,赵小将军一时不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受惊的马儿踩中了左腿,早有军医过来看过,只怕赵小将军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我一边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莫要怠慢客人,一边又心急赵修念的伤势,他也是真的冒险,若是真被马匹踩断了腿可如何是好。
我担心他的伤势,倒也不必刻意演出来,只皱着眉头,待客也比往日冷淡了几分,倒是很好地经营出了一个担忧丈夫的新婚妻子形象。
好容易送走了众人,我这才进了房里去看赵修念。
「你伤着没有?」我问得急切,这人却还是在没心没肺地笑。
「我没事,不过是在泥里滚了几圈,」他笑着拉住我的手,「奔雷下脚有轻重,半分没伤到我。」
「你也忒冒险了。」我啐了他一口,「若是真踩出个什么好歹来,我看你还有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我有数的,婉婉儿。」他伸手抚上我的眉间,「别总皱着眉……」
「你有什么数!」我气得瞪他,「你若是真被马儿踩出什么事来,上哪吃后悔药去!」
我也不想哭,分别在即,我也想让他安心地走,但是我止不住泪水,哭得直打嗝,他眼下也走不了,只能一下一下地哄着我,我却越哭越厉害,最后呕了起来。
我连连干呕好几声,本以为是伤心过度,但是想想赵修念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我怎至于哭成这样。
「婉婉儿,你……葵水可来了?」赵修念问得小心翼翼,我却是心里一惊。
前几日为着二皇子一事我二人提心吊胆,如今我竟忘了这一回事。
栎儿。
怀化三十七年的栎儿。
我的手颤抖起来,赵修念则唤人去请郎中。
还没走远的军医则又被叫了回来,直到把完脉我都还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军医说,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是他回来了吗。
我的栎儿回来了吗。
我摸上肚子,又忍不住落泪。
栎儿,娘这一辈子一定一定护住你。
娘给你换了个爹。
给你换了个身份。
给你换了个父母恩爱的家庭。
这辈子你不必埋头苦读,也没有人逼着你尽快长大。
你也可以像其他少年一样去骑马,去作诗,去学你喜欢的东西,去撩拨脸红的姑娘。
我忽然刚强起来,因为我要做母亲了。
赵修念目光凝重地握住我的手,眉眼间的担忧之意不言而喻。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家里,等你回来。」
「……照顾好自己。对不起,我……」 他顿了顿,「我不该让你这个时候怀孕。」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绝无此意。」他看着我,「只是我,我只是怕了。」
「我马上要走了,可偏生这个时候你怀孕了,若是我回不来,你怎么办?」
他怕的是什么我知道。
他怕我成为下一个他娘。
他娘被他绊住了一辈子,他不愿意我为他绊住。
「赵修念,你听好了。娘不是为了你留在赵家,她是为了你爹,」我说得认真,「我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留下,更不会因为没有孩子就走,我自始至终就是为了你这个人。」
「你也不必担心你若是回不来我该怎么办,你死了,我绝不苟活。」我没有开玩笑。
「没有你,和上辈子有什么区别。」
「我发誓,我一定一定活着回来。」他搂紧我,向我保证,「我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我想了,孩子的乳名,就叫栎儿。」他知道我的心思,「大名,叫赵知霖。」
赵知霖。
赵,知,林。
27
赵修念再依依不舍,天一黑他还是不得不走了。
山西路远,少不得半月行程,早去早回。
我笑着目送他跳上墙头,转过身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怎怀个孕我就这般能哭呢。
上辈子也没见我这样。
大概真的是被赵修念宠坏了吧。
想着想着我就更难过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边赵修念杳无音信,那边刘晟却被皇上放了出来,只听说刘晟挨了皇上狠狠地一顿训斥,他跪在乾清宫里痛哭流涕,父子二人最终重修于好,好一对感人的天家父子。
今儿是孙姐姐出嫁的好日子。
孙馥香上辈子于刘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故而刘晟也懒得来设计她,倒叫我松了一口气。
她穿上大红嫁衣,眉眼间都是幸福与娇羞。
张家三郎于今年春闱喜提探花郎,一考中就乐得不行,赶紧定下了婚期。
张家子看中孙姐姐,我们也高兴,只围着新娘子打趣,倒叫她恼了,要来拧我们腮。唯独到我这儿她顾忌我的肚子,放过了我,只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若不是今儿是你大喜事,我可不出门呢。」如今赵修念尚未归来,刘晟在朝里兴风作浪,我只深居简出,打死不肯出赵家半步。
「也是,」孙姐姐不疑有他,「赵小将军还躺在床上呢 ,你这刚过了头三个月,胎像初稳,着实不该到处乱跑。」
「我这是为我姐姐送嫁来了,可不算乱跑。」
我抗议无效,孙姐姐还是请孙夫人全方位看管我,唯恐我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事。
吉时到,新郎官迎走了新娘子,我也少不得在孙家吃顿饭再回去。
用过午膳,我慢慢悠悠往回走,不知怎得,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上了马车就彻底睁不开眼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腰酸背痛,睡得极不安稳,一睁眼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环境。
我心下一惊,随即恢复了镇定。
只恨自己怀孕之后实在是太过松懈,倒叫刘晟这贼人得了机会。
我若是没猜错,这应该是在京郊的一处庄子里。
左右时间仓促,刘晟也没空把我弄得多远,不过是先安置个地方罢了。
我该吃吃该喝喝,送饭的婆子又聋又哑,伺候得倒是很贴心,只是对于我的话一概不理。
第三日我听见外面有大批兵马奔跑的动静,我猜大概率是刘晟反了。
屋子外面的动静一直没断过。
我听见有兵马入城之后,好像又来了一群兵马。
但是屋子锁着,我撬不开,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婆子看守,这几日她们甚至给我绑了起来。
好像又过了几日,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才终于停了,刘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林婉,朕来接你做皇后了。」他笑得狰狞,「你不高兴吗?!」
我瞧他那样子,大概率是战败了吧,一身血渍,好不狼狈。
他步步紧逼,「你不愿意吗?!」
「愿意什么,陪你下地狱吗。」我平静极了,「刘晟,你输了吧。」
「哈哈哈哈哈,」他疯癫着,「朕怎么可能输!」
「朕只需要和你一块,再重生一次,朕先杀了赵修念,朕先得到你,朕就能赢了!」
他拿着刀步步紧逼,「莲宝,你莫怕,只要痛这么一下,我们就回去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我好像明白了刘晟的执念。
「你住口!」我愤怒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提什么一家三口!」
「你害死了栎儿,你害死了我的栎儿!」
「朕没有!朕也不想的!」他闻言果然停下了脚步,「……上辈子朕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朕的栎儿早早离开了朕!」
「他也是朕苦心培养的继承人,朕也在他身上倾注了最多的心血,他是朕最有才能最出色的孩子,他的弟弟们,无一比得上他贤能恭良!」
「朕临死前也知道了邓莲儿的真面目,她告诉朕她从来没有爱过朕,她联合德妃给朕下毒!」
「就因为朕想让朕的第三个公主暖熙去和亲,她们,所有后宫里的女人联合起来给朕下毒!」
她们干得漂亮,比我活着的时候干得漂亮多了。
「莲宝,朕都改了,朕也不会娶那么多女人入宫了,」他急急地从怀里翻出来一个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你看,你上辈子最喜欢羊脂镯子,朕特意找人打的。」
「你对不起栎儿,也对不起我。」我平静极了,「你还记得栎儿的生辰吗?」
「朕当然记得,栎儿出生在怀化三十七年九月……」他看向我的肚子,一时间卡壳了,「栎儿……」
「栎儿来了。」
「你杀他一次,还想杀他第二次不成?」
刘晟愣了愣,随即疯道:「不可能!」
「他不会是栎儿!他爹不是我,他怎么可能是栎儿!」
「他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
「他就是栎儿。」我站起来,奈何双手还被绑着,「刘晟,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上辈子赵修念死于什么时候?!」
我记得上辈子我躺在凤仪宫里等死的时候,有一阵子文杏总是偷偷哭,还在外面偷偷烧过纸,她装作没有事,我却能闻到她身上的香烛味。
奈何那时我病入膏肓,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管这些事。
「他,」刘晟哈哈大笑,「他死得比你还早。」
「朕的将才都培养出来了,朕又何必留着一个惦记朕的皇后的狗!」
「你放屁!」我气极了瞪他,却惹得刘晟哈哈大笑,「你二人果然有奸情。」
「林婉啊林婉,你有没有想过,赵修念他也是重生回来的!」
「他知道朕的铁矿,朕的人痘,朕的计谋,他若不是重生回来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也瞒着你,骗你!」
「那是我告诉他的!」我笑了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叫我莲宝,一点也不喜欢羊脂镯子,我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赵修念这个人!喜欢的是他叫我莲宝,他送我的镯子!」
眼看他的刀就要捅进我的胸腔,我没有闭眼,只是很遗憾很遗憾。
看来这辈子我也不能陪赵修念走完了。
就在这时,有箭破窗而入,直接射中了他的脖颈。
刘晟缓缓地瘫了下去,我这个时候手上的绳子也差不多磨开了。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虽然只是个木头簪子,但也足够了。
「赵修念从不会骗我。」
「若他是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我闭着眼睛,把簪子狠狠地捅入了他的眼睛。
刘晟挣扎了几下,随即没了气息。
「上辈子她们做得可真棒。」
我蹲在那里,赵修念破门而入。
他一把抱起我,手都在抖,「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婉婉儿?」
「我没事,」我环住了他的脖子,用脸颊去贴他的脸颊去,「我只是,好想你啊。」
他收紧了手臂,抱着我走了出去,「对不起婉婉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明明是想安慰他的,却不知怎的,被他哄得越发委屈,最后居然没忍住号啕大哭起来,又羞于周围的将士,只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他抱着我上了马车,我哭累了,在他怀里睡着了,手上还抓着他的前襟。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我二人好端端地躺在我们的床上。
他还在睡,想必是连月奔波累得不行,我不忍心吵醒他,只悄悄地下了床,又唤了文芝进来。
早有郎中在赵府候着,把过脉后好在我腹中孩儿无事。
我这才细细地问了文芝前几日的事。
原是我那日从孙家出来,马车坏在了路上,车夫自去寻借马车,护卫和文芝守在马车旁,我自在车中酣睡。
文芝说分明马车被赵家侍卫团团护住,可她被人劈晕之后,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赵家苦寻三日未果,连带着孙姐姐和孙夫人也自责不已,众人焦头烂额之际,太子刘晟反了。
没二日赵修念率东南大营三千轻骑前来护驾。
刘晟被擒,却又从天牢密道逃脱。
赵修念三日不眠不休追逐刘晟,恰好救下了我。
我坐在那里,伸手抚上肚子。
文芝悄悄退了出去,我身后却又被加上一件外衫。
「怎么起来了?」我回头看着他。
「睡醒了。」他的嗓音里带上几分嘶哑,「给我抱会儿。」
我倚在他身上,二人一时间没说话。
许久之后,赵修念才开口说话。
「婉婉儿,你为什么要问他,上辈子我是怎么死的?」
「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死在那一年。」我低下头,「我们已经避嫌到不能再避了,可他还是没能放过你。」
「没关系了。」他从背后环住我,「这辈子我杀了他,我也不用和你避嫌了。」
「我可以抱着你,大大方方地回家。」
「赵修念。」我哑了嗓子,「等一切尘埃落定 ,我们就去江南吧。」
两辈子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我实在是倦了。
「好。」他说道,「再等等,我就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28
第二日赵修念还在家里陪了我一日,我二人在小院里黏黏糊糊了一日。
第三日,他又要上朝去了。
皇上的身子愈发衰败,刘晟谋反之后他被气得吐血,清醒之际做了几个决定。
废太子刘晟,追封亲王,谥号昏。
立五皇子刘哲为太子。
征西将军赵修念护驾有功,封毅勇侯。
户部尚书林致远,兼太子太傅。
以下种种赏赐,不必再提。
我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好在栎儿实在是乖,并不肯使我受太大的罪,我倒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赵修念则紧张得不得了,栎儿的第一次胎动,差点没把他吓得去喊郎中。
这一年九月,秋高气爽的时候,我的栎儿出生了。
我生了足有三个时辰,赵修念就跟木头桩子一样在产房外面站了三个时辰。
这导致赵修念对他儿子没有什么好脸。
粉粉嫩嫩的小团子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栎儿回来了。
婆母见了栎儿高兴得不得了,外祖母也特别高兴。
唯一的不好就是我们对栎儿的乳名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外祖母说叫平安奴,婆母说叫瑾哥儿,我自然还想叫他栎儿,后来赵修念拍板……各叫各的。
好吧。
栎儿一岁的时候,皇上还是没能熬过去,他逝于怀化三十八年。
五皇子登基称帝。
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赵修念上书请辞。
帝不允,调任杭州。
禄和元年,赵修念带着我们去了杭州。
杭州的桃花,美极了。
禄和二年,孙姐姐有孕,我惊异之余又格外欢喜,上辈子她没能做母亲,这辈子她可了了这个心愿。
禄和四年,我再度有孕。
这次是我的双胞胎女儿。
赵修念起的名,悦琳,茹琳。
悦琳茹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天翻地覆。
悦琳温婉贴心,茹琳活泼明艳,二人自幼长于婆母膝下,吃穿用度都是一模一样的,也不知怎的养出了这样古灵精怪的两个丫头,用婆母又无奈又喜欢的语调,就是一个性子随了爹,一个性子随了娘。
后来菁菁也成了亲,嫁的是赵修念手下的副将李小将军。
据说是在我家栎儿周岁酒上,菁菁对人家一见钟情,然后死缠烂打了好几年。
夫妻二人最能拌嘴,吵吵闹闹过得也很是热闹。
后来菁菁的第一个女儿,我取的名字,静姝。
安姨母寄信来,请我千万帮忙掰一掰静姝的性子,别随她娘。
后来孙姐姐一连生了三儿二女,家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偏生探花郎性子温和,招架不住三个皮小子,孙姐姐不得不抄起袖子拿起竹竿撵着这群皮猴去书房。
她的信里常抱怨孩子生养得太多,但是话里话间都是幸福,我回信,常与她开玩笑道,上天只怕上辈子欠你的孩子一并补偿给你了。
后来栎儿越长越大,也有了叛逆心理,我和赵修念招架不住,他十五岁就孤身游学去了。
我夫妻二人又气又无奈,只能相互安慰,栎儿文武双全,又自幼随我二人游历各地,应该不会出事。
好吧,小兔崽子本事大了,做爹娘的已经找不到了。
后来我二人回京陪我爹过年,他老人家已经在林府颐养天年,偏生皇上觉得我爹闲着也是闲着,把他的大皇子又送了过来。
我们来的时候,就瞧着大皇子奶声奶气地读书,我爹在一边盯着,时不时地指点一下,好不温馨。
那日元宵节,赵修念拉着我学那些姑娘公子又出门闲逛,到底比不得年轻人有精力,我二人到一酒楼歇息,却遇着故人。
邓莲儿。
她认得我,因为我曾悄悄资助她弟弟读书。
如今她嫁作人妇,在京城最好的地段开起了酒楼,利落又爱笑,温和又刚强,半分看不出上辈子柔柔弱弱的宠妃模样。
赵修念只顾着给我剥虾,我则听到了说书先生在讲西北女将的故事。
楚倩。
上辈子的楚嫔,郁郁而终的楚嫔。
如今快活地在西北策马扬鞭。
多好啊。
我们终究都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元宵节的灯影重重,赵修念把虾递到我嘴边,「尝尝。」
我含住,「谢谢你。」
他宠溺一笑,「谢什么。」
谢谢你呀。
谢谢你陪我从黑暗到黎明。
谢谢你肯拼了命地去保护我。
谢谢你知道我和刘晟的瓜葛纠缠永远选择无条件地帮我。
谢谢你把栎儿还给了我。
谢谢你带我走遍大周的山山水水而不是让我拘于后院。
谢谢你,这一辈子,肯爱我。
(《山河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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