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愿我如星君如月

2023-01-24T00:00:00Z | 6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32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也有很多人这样说我。

这是很久之前,生于市井小户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本以为,我会学好女红、学好女德,嫁一户老实人家,生一双儿女,过像全天下许多姑娘一样的生活。

或更好些,又或者更差些,都没甚惊喜或遗憾。

只是委实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所以啊,我总告诉宫里的新人:

「不要去想前路,活于当下已是大幸。因为前路茫茫,不由人变,猜不到的。」

01

大粱于家,一个要多显赫就有多显赫的家族。

出将军也出文官,有风流才子也有俏美佳人。

将军胜仗连连,文官清廉正直,才子名扬天下。

只是唯独……唯独这佳人,心有所属。

还放言——你们要真的把我送进宫,我就在轿撵上自戕!让你们送个死人过去!

当然了,这样离经叛道的话,是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我能听见,是因为我此刻正跪在这佳人屋前。

这里的屋子可真美,连屋前的石刻假山都有许多讲究,檐下一只雪白的鹦鹉,不停地重复着,「死人!死人!死人!」

我不敢乱看,老老实实低着头,握紧拳头,只盼着他们给我钱去给小梦治病。

没一会儿,屋门开了,一个身着樱粉色华服的少女,被一个中年男人牵着走了出来,那少女看起来很是不情愿,鼓着嘴,容貌姣好,身上的衣服,是我做多少针线活儿都买不起的。

「这次爹真的没骗你,她会替你进宫,真的不会逼你进宫了。李家那长子倒也不错,爹不会不同意的……」

少女扒着男人的臂弯,立刻喜笑颜开。

这,就是我从未谋面,但初次相见就替我定下一生方向的人。

我的……父亲于开傅和妹妹于染。

也是,谁让我母亲只是个醉酒后幸过的婢女呢。

当年若不是这个男人还年轻、还仁慈、还有心,母亲被赐死也不是没可能。

「你可明白?」男人转而向我说话,声音压低,不怒自威。

「明白。」我俯首在地,不像女儿,像奴才。

我没得选。

拿了不大一袋子「卖身钱」,我拼命跑去医馆,拉着年过六旬胡子发白的大夫,跑回城外的茅草屋。

「你,你这姑娘……呼……呼……」大夫弯腰扒在歪斜的门框上,喘着粗气的样子半点没有之前的仙风道骨。

「大夫,你快看看我妹妹,我有钱,要最好的药!」

大夫简单擦了擦汗,走到床边,掀起单薄又满是污渍的被子,眉头上的「川」字更深了。

「如何?」

「你们两个姑娘家 如何受这么重的伤?」

我看着小梦破损的衣裙下,大片狰狞的伤口,腐烂的肉连带着骨头,发出阵阵恶臭。

吞了口口水,我颤抖着肩膀说「来投奔亲戚,路上遇到了马匪,逃跑的时候从山坡上滚下去,妹妹护着我才……」

「唉……」大夫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虽然年纪大了,但手上功夫似乎不减,大夫很快拿出药品和刀子开始处理腐肉。

昏迷中的妹妹,眉头紧锁,汗珠大颗大颗滚落,看得我心揪在了一起。

我拿起白布给小梦擦拭。

外婆家一直看不上我俩,母亲被他们为了那一点聘礼硬塞给村子里的跛子之后,我在家更是不受待见。

后来母亲生小梦难产离开,跛子不待见女孩,把妹妹送了回来。

六岁的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了。没有专门给小娃娃的吃食,我就把自己的口粮泡得很软很软,再喂给她。

有时候小梦也会问我:「姐,你那时候才六岁,怎么会照顾小孩儿?」

「可能……我们上辈子也是姐妹,我第一次抱你啊就觉得,这小娃娃可真招人喜欢……」

屋子里不断灌进寒风,我拿破板凳堵住不知何时会彻底掉下来的门,哆哆嗦嗦地拿出所有衣物盖在小梦身上。

「小梦,姐姐只有你了,你别不要姐姐……」

02

「我可以去,但你们必须帮我照顾好小梦!」这是我第二次见于开傅,也是第一次这样硬气地说话。

「她是你什么人?」

我移开与她对视的视线,看着正偷偷观察着这画梁雕栋、眼底满是艳羡的小梦。

于家连夜去了姑苏里把我带来,像买一件廉价的商品一般,死于马匪刀下的车夫和两个侍卫并不知道也没有打听过多,所以于开傅现在并不知道母亲再嫁的消息。

像他这样的男人,一定很难接受自己的女人「再嫁」吧,即便只是个丫鬟。

「表妹,家里人都没了,和我要好。」我回答。

……

「姐姐要去哪儿?」小梦看着装饰华贵的屋子,有些慌张。

「别怕,姐姐要去享福了,小梦乖乖的,姐姐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享福?去哪享福?我不喜欢刚才那个男人,他的眼神好可怕!姐,我们走吧,哪怕回姑苏里,我不怕被外婆打的!真的!」小梦特别聪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有些事,不是说不做就不做的,小梦,你相信姐姐,一切都会好的……」

「好!」小梦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

因着于家的面子,我一进宫就是贵妃,册封典礼很是隆重。

于家对外也是宣称我是嫡女,只不过自小体弱被送去静养。

没有人怀疑,因为我的眉眼与于开傅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英气的五官,丝毫没有女子的柔美,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是不好惹。

「娘娘,您别等了,皇上兴许是国务繁忙,不来了……」

「国务繁忙,也要吃饭啊……只是不来也托人说一声,我倒是有些饿了……」

「娘娘!您不能称呼自己『我』!」

我吐了下舌头,「皇上还来不来,你差人去问问。」

「怎么,爱妃就这样盼着朕?」一道清爽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传了进来。

——很白。

这是我的第一想法。

兴许是皇帝这份差事,怎么都晒不着吧。

因为太白了,衬着双唇嫣红,竟像是涂了口脂,不过一点也不女人,五官内敛又极致深沉,眼窝深邃,双目里像是潜伏着野兽,倒与声音里的少年气不符。

极其漂亮!

没错,就是漂亮!

过分漂亮!

在这之前,我很难想象有一个人,能连每一根眉毛都长得这样恰到好处。

如果,形容他是漂亮的话,那天下其他漂亮女人,就只能说是好看了。

「臣妾参见皇上。」也不知这皇帝在门口听见了多少,我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小命——应该没什么吧,不然,他应该早发火了……

很久之后。

当我再想起那个本该我和夜允洞房花烛,但实际上我俩却对坐弈棋一整晚的那天,都会觉得恍然。

03

宫里的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是真的慢。

有时候,吃吃喝喝、打个盹儿,一眨眼就到了夜里。

有时候,我觉得在一堆女人中间坐了「小半年」,才不到一个时辰。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好的。

没人敢惹我。

准确说,没人敢惹于家。

挺好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狐假虎威」一次。

我也得闲找了女先生学字,夜允也曾问起,我只说儿时体弱,琴棋书画这些消耗体力脑力的事,都动不得,但一直心里喜欢。

让我没想到的是,夜允第二天派人送了副字过来。

是两联写雪景的小诗。

用夜允身边的总管盛熹的话说,那就是,「奴才在皇上身边小三十年了,这还是头一遭瞧见皇上亲自临字送给宫里的娘娘!」

但我倒没什么感触,虽看不出什么落笔用力的门道,但能看出夜允的字极好,也极难临摹。

我便假意欢喜收下,转头就让人丢进了库房落灰。

又一天,夜允似乎很清闲,竟然时隔半个月散步散到了我这儿。

我记得清楚,那天下着大雪。

雪似絮状,大团大团地落下。

我让底下的人先别打扫,于是,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堆。

晌午御膳房送菜的小太监踩了一路脚印,不多时,又被重新覆盖。

我兴高采烈指挥着宫中的太监堆雪人,于家教我的礼仪大都是册封、称呼、行礼这些大事上的,于这些小事,时间太赶,没来得及,我也就按着自己的心情来。

反正没人敢惹我,来这宫里就已经很不情愿了,加上于家办事我还是放心的,身世那里没什么漏洞,我也就真把这宫里「当自家」了。

不过,好在太后虽然常年礼佛,但对于后宫把控得仍然很到位,不然,于家可就要安排人监控我了。

那天玩够了,我回屋烤手。

夜允来的时候,我正想着用这上好的银丝炭来烤番薯,会不会更好吃些?

小梦应该很喜欢……

「看来,贵妃平日里确实清闲。」

不等我行礼,他往里走去,我只好直起半蹲下的身子,心里念念有词跟过去。

「这大雪天也做不了别的啊。」我理所当然。

「哦?」夜允坐在榻上,胳膊肘支在矮桌上,那双野兽般的眸子,似笑非笑,「看来,朕的字,贵妃已经临摹好了。」

「呃……」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总不能说,我想了想,才记起您确实送过一幅字吧?

我还想多活几年!

「嗯?」我站在他面前,像被夫子训斥的学生,他懒散地抬眼,等我回答。

「皇上的字,不是一日之功……臣妾还要继续学习才是……」

「那就让朕看看贵妃现在的字,到底练得如何了。」说罢,也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就往书桌旁走去。

——乖乖,这皇帝当得这么清闲吗?怎么想起来折磨我这个弱女子?

我极不情愿地跟上去。

要死不活地写字。

垂着脑袋,双手递上,等挨骂。

忽地,眉间被轻点了一下。

我懵懵地捂着额头抬头,嘴边微张。

只见夜允似乎是憋笑的表情,叹了口气,「你找的这女先生,本是胜在作词,字上面,功力不够。」

「皇上是觉得很丑吧。」

「哦?此话怎讲?」夜允似乎提起了兴趣。

「盛熹说这是您头一回给宫里的女人赐字,再看您见到这字那种嫌弃的神态,应该是极看不上的……」说完我小心翼翼抬头瞄了一眼,又立马低下头。

「你啊,倒是机灵。」夜允放下宣纸走到我身后,双臂抬起把我围在怀里,低头,下巴虚放靠在我肩上,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发什么呆?既然知道朕的字难写,还不趁朕在的时候多练一练?」

「啊?」这是第一次,一个男子离我这样近,我蒙了。

「唉……」他的叹息里夹杂着笑意,「拿笔。」

「啊……哦……」

「别看朕,看字!」

脸有些发热,我呆呆地转过头。

心说:这皇上,近看可真好看!

但他为什么要对我好?

还挺突然的!

有鬼!

肯定有鬼!

不过,没关系。

我自小就胆子大,从不怕鬼!

04

那天临字后,他便时常来我宫里。

有时候很忙,但还是要倔强地看看我今天有没有练字,看看就走。

但从不留宿,宫里人人都在猜,皇上到底想干吗?

我端庄地送走他,扭头就遣退所有人,瘫躺在床上。

我就想啊,这皇上的女人,可真不是随便就能当的。

真累!

但我也只能获得短暂的休息时间。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德妃就认准了我,每次夜允前脚刚走,后脚她就过来了。

知道的明白她是想来堵人没堵到,不清楚的估计以为我俩结盟了呢!

这不,说着人就来了。

「皇上走了。」我开门说了四个字,砰地就关了门。

任性吗?

没关系,我是于念啊,我是于家人,我当然可以任性……

德妃气得在门外跺脚,我鼓了鼓嘴往屋内走去。

其实,德妃这个人虽然比我进宫早得多,但确实没什么坏心眼儿,她之所以能一进宫就当了四妃之首,也是凭祖上挣下的基业罢了。

不过,她倒是像极了话本子里宫中女人的样子。

——仿佛一辈子都在为一个男人的宠爱活着。

睡了一觉,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今年雪特别多,冬天特别长。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个过得这么暖和的冬天。

穿着樱粉色的里衣走下床榻喝水,我刚走出屏风,就看见歪躺在贵妃榻上的夜允,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折子。

「醒了。」他头也不抬,吐出两个字。

「嗯……」我刚睡醒的声音里有一点点低沉,「皇上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看你睡得香。」啪的一声合上折子,他坐起身,盘着腿,扭了扭脖子,「这么贪睡,晚上可还睡得着?」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啜饮,「还好,臣妾觉多!」

其实也不算,就是小时候没法晚起,也没法子想睡就睡……

「暮春的时候要大选,你是贵妃,多盯着点,母后的意思是今年把事情都交给你了。」

「……是,臣妾遵旨。」

「贵妃可有疑虑?」不知为何,夜允好像在……幸灾乐祸……

「臣妾想知道一个问题。」

「说。」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

「………」沉默后,夜允仰头大笑。

「???」这家伙,想女人想疯了?

笑够了,他看了眼我的眼睛,又很快移开视线,「你啊,倒是敢问!」

哦,对了!

不能随便揣测帝王心思!

我吓得双膝跪地,动作太猛,声响极大。

夜允蓦地背过身,两手背在身后,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薄情的帝王背影。

我揉着膝盖站起来,等在门外的红竹焦急地走进来,「娘娘,皇上怎么走的时候脸色不对,怎么了?」

「没事……传晚膳……」

我话还没说完,盛熹就跑了进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娘娘,晚上皇上来用膳,您备着点。」

我「……」

红竹「…….」

帝王心,可真是不可测啊,男人心,海底针……

05

淑妃有孕了。

在那之前,我连淑妃的脸都没记清。

我认人挺快的,这也就说明——淑妃是真的没有存在感。

「呵,这淑妃也是厉害,每月定好的来贵妃娘娘这儿五回,她能有三回身体不适不来,就她那小身板,能怀上龙种?!」

德妃娇柔妩媚的脸上充满不屑,和……一丝艳羡。

理是这个理不错……

「是啊,贵妃娘娘,十天前把皇上从臣妾那儿截走的可就是淑妃!今天她敢在臣妾那截人,明天就敢截德妃娘娘的,后天就敢截贵妃娘娘您的!」柔妃「言真意切」。

好家伙!

这大饼给我画的啊!

我觉得不陪她演一演,都对不起她这么卖力。

「德妃,你怎么说?」

这也是个聪明的,看起来大大咧咧,见淑妃想拉她下水,瞪了后者一眼,后者心虚地低下了头。

「臣妾忽然想起很久没有为国祈福了,打算斋戒三个月,还请贵妃娘娘恩准。」德妃轻抬右手,优雅地摸了摸华贵的金簪。

就说这德妃聪明,三个月,避过淑妃怀孕最脆弱的时候,毕竟她平素张扬,也省得树大招风被人陷害。

还没等我回答,夜允的声音传了进来,「你要贵妃恩准你何事啊?」

我能明显地觉察到,在夜允的声音响起的一刻,所有人的背挺得更直了,不少人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生怕有什么不妥。

但与别人的紧张中掺杂着欢喜不一样,德妃只有欢喜。

我都觉得,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她都能扑上去把人「吃了」!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允亲自扶我起来,又问:「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只不过在为淑妃,为皇上开心罢了。」

这鬼话,当然是不可能有人信的,别人生孩子,我开心个什么劲?但好歹挑不出毛病。

「贵妃体弱,不易操劳,大选的事宜,德妃你多帮衬着。」

「臣妾遵旨。」德妃美目流光,看夜允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情郎,比起敬畏,更多的是娇羞,倒与平时她总是谁也看不上的眼神大不一样。

我个女人看了都心动,但夜允没有,他看都没看一眼,如常道:「那你们就退下吧,朕与贵妃还有话要讲。」

「是。」德妃走的时候,深深看了我一眼。

所有人都往外走,她手搭在婢女胳膊上,侧身看着我,一身要别人穿都显得老气横秋的紫金色宫服,在她身上那样贴合,倒让这衣服增色不少。

她就看着正对着夜允笑的我,又看了看夜允面对我的背影。

最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直到她离开,我都没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要那样笑?

那样的神情我不是没见过——母亲死后,我照顾妹妹,卖鸡蛋的刘奶奶说母亲会回来的,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怕母亲回来迷路,于是常常抱着妹妹坐在进城的小路口旁的大石头上,来往的人经常那样看我。

跟德妃一样。

「念念?」

「念念?」

「.……啊?皇上您唤我什么?」

「不喜欢朕这样叫你?」

「……」哪儿敢啊!又抽什么风?「没有,只是……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我这句话说的声音极小,但说完我忽然想起:我是于家嫡女,不应该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

我是于念,不是白念。

心里慌了一下,我逼自己沉住气,飞快地想转移话题。

「对了,皇上要不要看看臣妾今天临的字?臣妾倒是觉得进步很大呢!」

「也好,不过,朕倒是听说你这几日常常睡得日上三竿才起。」他伸手点了下我的眉间。

我吃通地捂住额头,嘟着嘴,瞪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他。

「怎么了?朕,朕下手也不重啊……」他无措地摸了摸头。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

「你胆敢骗朕!」夜允语气严厉,但脸上带笑,紧接着就伸手要来抓我。

我当然不能等他抓到我,撒腿就跑。

鞋子底上不平,有些高度,跑起来很不方便,夜允也爱逗我,总是离我两三步远,也不追上。

我笑着。

我没不开心,但我也没那么开心。

我笑,只不过是因为我自小看人就准,这几个月的相处,一次次的试探,我也明白了,夜允喜欢活泼的,不喜欢那些呆板的、木讷的、守规矩的。

也是,皇帝这个活儿本就严肃枯燥,要我也喜欢能让自己开心的。

同时,我心下也松了口气,好在他没纠结刚才的问题,问我于家的人叫我什么……要是跟于开傅说的不一样,那可就糟糕了。

就当我走神的时候,一不小心差点被抓到,我下意识往前扑,被床边的毯子绊倒了。

「小心!」

我闭上眼,下一瞬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后是夜允的闷声。

「唉……可以睁眼了。」

我眯着眼,发现自己被他往回拉的时候,不小心把他压倒在了地上,顿时就清醒了!

「臣妾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爱妃能不能先起来?」

「哦……」

挨得太近太近了,我连夜允脸上的细小汗毛都能看清。

起来的时候手忙脚乱。

「嗯……」夜允又闷哼一声,而且……脸有点……红。

我顺着他垂着的眸子看去——我的手正按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地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唉,先起来……」我听出了夜允话里浓浓的嫌弃……

一直到吃完饭,我都觉得十分坐立不安!

甚至想爆粗口!

然而夜允倒是沉稳淡定,与平时无异。

也是,人家是皇上,什么女人没见过、没碰过啊。

倒显得我矫情了。

来这富贵囚牢之前,我不就早知道了吗?

成为皇帝的女人,是迟早的事。

不管这皇帝年轻力壮还是垂垂老矣,是俊美还是丑陋,是开明还是残暴……

我答应了、进来了,就已经选择了这个注定的结果。

还好,夜允长得还不错。

跟他睡觉的话……

呸呸呸!

想什么呢!

人家都不动你,你没点数啊!

人家不喜欢你这样的!

起码,长相应该不喜欢。

只不过是因为我有眼力见,性格装一装也还不错,不会让人有压迫感,所以他才常来。

「念念?」

一本书在我眼前晃了两下。

「臣妾在。」

「怎么了?脸这么红,不舒服?」

我摸了摸脸,是有点烫……干咳两下,「没什么,可能太热了吧……」

不知为何,夜允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细长的眼尾荡起喜色。

我受不了他这个眼神,好像把一切看透,于是低下头,小口喝茶。

「话说,朕与贵妃的洞房花烛夜还一直拖着呢。」

「咳……咳咳咳……」我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多半。

「呵,」夜允倾身向前,慢慢拍打我的后背,「慢点,这么开心?」

我哪一根毫毛显示我开心?

啊???

「嗯,开心……」

下一瞬,我的下巴忽然被抬了起来。

我不解。

「念念,朕喜欢看你笑。」

夜允一直是个奇怪的人。

我只当他又犯病了。

毕竟这些权贵,或多或少都有点怪癖。

于是,我温顺地扬起一个笑。

夜允也笑了。

06

夜允要了我那天,正是大选的前一日。

他喝醉了,但似乎又没有特别醉,起码,还不需要别人搀扶。

他摇摇晃晃走进来,比一般女子还要白皙的脸上浮着酡红,见到我就眯着眼笑。

没有往日深不见底的城府,没有默不作声的疏离。

他笑得真挚,一手扒着屏风,腰背微弯,黑色云锦上绣着活灵活现的金龙。

他轻声唤我:「念念,过来。」

我不习惯别人服侍,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脱衣睡觉,来不及顾及脱了一半的宫服,我赶忙去扶人。

两手刚接触的一瞬,我忽然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搂在怀里。

两具身体紧紧贴合。

双唇蓦地被堵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我,我总觉得,他不怎么熟练,磕到我牙齿好几次。

松开后,我觉得嘴唇微微发胀。

他伏在我耳畔,像无间地狱引人堕落的魔鬼一样,哑着嗓子说:「念念,我难受。」

「皇上!」在里衣即将被脱下的那一刻,我惊呼。

他确实停下了。

在我耳边喘着粗气,然后双手按着我肩膀,低头看着我。

「念念不愿意?」

他还是叫我「念念」,语气也温柔。

但那双眼睛里,却毫无醉意。

我知道了——我拒绝不了,也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拒绝。

除非……我下一秒变成一具尸体。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个场面都不可能避免了。

我面对的可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啊。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命令……

我不语,只是踮脚吻过去。

双唇碰触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夜允的嘴唇好冷!

还没等我完全适应,就被扑倒在了床上。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去享受吧。

总比怨天尤人、以泪垂面、惹人嫌弃要好……

更何况,他对我……是不错的。

第二天起床,我第一下竟然没坐起来!

腰疼得要命!

我龇牙咧嘴,最后还是招呼了侍女进来。

今日大选,穿着极其复杂,脑袋上的朱钗也极重,即便是坐着轿撵,我都累得不行。

倒是爽了一晚上的人,一大早就没人影了!

我知道他要上早朝,但……算了!人家可是皇上,想干什么干什么……

「贵妃娘娘昨晚可是没休息好?」德妃暗戳戳瞥了我一眼,像那天听见淑妃有孕一样,带着一丝艳羡。

「是啊!」我骨子里不喜欢被人压一头,小时候没少因为这倔脾气挨揍,但我还是改不了。

因为我不仅仅是在维护自己仅剩的尊严,同时也是在给小梦做样子。我希望小梦长大以后,不会是一个阿谀、懦弱的人,我希望她会是个既美好又自强的女子。

而德妃,总是能很巧妙地激发我的胜负心。

「昨晚皇上闹得厉害,本宫也是没法子啊……」我佯装无奈,但眉梢带喜。

「哼,那还真是恭喜娘娘了!」德妃有些冲动,语气不善,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理智的,而且她估计没寻思我说话这样「露骨」,脸颊泛红。

我也安生了一会儿,安安心心选人。

一下过了好几拨人,德妃又坐不住了,「贵妃娘娘,您这要求可真高啊。这刚下去的季家嫡女,去年太后的寿宴上可是受到了不少夸奖,您这都看不上?」

「德妃以为,本宫在这儿挑人是挑什么样的?」

「这……臣妾不敢僭越。」

「无碍,本宫允了,你不妨直说。」

「依臣妾看,自然是家世好、知礼节、得体大方的,咱们圣上好诗词书法,若是懂上半分,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我轻捏着帕子捂在嘴边笑了笑,有些高傲地说:「德妃,你觉得你自己可符合你说的这些?」

「这……」德妃怔住了,半晌怔怔坐了回去。

是啊,她符合,这后宫的女人,大多都符合。

但,皇上不喜欢,那有什么才女名号都白搭的,什么国色天香世家门第都无用。

我抬抬手,「继续吧。」

直到又过了三个人,我才定下了今年第一个秀女——李尚书的嫡女,穿着素雅,粉黛淡施,长相在这些秀女中只能算得上中等,不过倒是爱笑,从进门到离开,嘴角的笑从未消失,那双眼睛也是让人看了就觉得欢喜。

「娘娘选人……」德妃直直看着李家姑娘的背影,但眼神从未聚焦,像是在回忆,「倒是极准。」

我刚想问她什么意思,有听见她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可是,我永远变不成那样……」

看她莫名一脸落寞,我也不是故意找事的人,便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选人。

选秀一直到了傍晚。

直到秀女都看完了,夜允才披着胭脂色的夕阳过来。

光晕从屋外照进,衬托得他像是从光里走来,愈加人神莫变。

「皇上怎么来了?」我下去迎接。

夜允径直走过德妃,扶起即将要行礼的我,温和道:「今日辛苦爱妃 了。」

「今日大选也算完了,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德妃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夜允见有人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悦,我抢先一步开口,「今日辛苦德妃妹妹了,先回去吧。」

「谢娘娘,皇上……臣妾,告退。」

她似乎还有所期盼,然而始终没等到夜允的只言片语,临走的时候,她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垂眸思索,忽然就被打横抱起,我吓得乱抓一通。

「嘶……」夜允倒吸一口凉气。

再看我的手——抓住他衣襟的同时,还攥到了一缕头发……

「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你这个傻姑娘……」夜允像看见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无奈地摇摇头。

「……」你才傻!「皇上还是放臣妾下来吧。」

「为何?不喜欢朕抱你?」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这么说!

「哈,哈,哈……怎么会,臣妾是觉得自己太重了,别累着皇上……」

他抱着我,掂了掂,「还好,可以再多吃些。」

大夜以瘦为美,即便是男子,大多也注重身材管控,女子更是从小就被告诫要瘦!瘦才好看!

乍听见夜允这话,我这心里倒是……有些怪怪的。

「再胖,可就不好看了!」我当然不怕吃胖,毕竟不知是随我娘的体质,还是自小吃得不好的缘故,我怎么吃都吃不胖,但这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以前外婆家不管我,我曾在一家饭馆里洗碗、摘菜、喂牛、喂驴,隔壁就是一家青楼。

在我看来,男女之间就这么点事儿……

欲擒故纵,或者,明知故问。

「胖吗?」夜允压低身子,鼻尖几乎贴在我脸上,温热的气息触动我每一根神经,声音里带着闷笑,「朕打算晚上再喂胖一点儿!」

「……男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哈哈哈哈,你个鬼机灵,又说什么胡话!」每次我掂量着把心里话说出来,他都挺开心的。

兴许是平素里别人都捧着他,觉得他高高在上的,所以偶尔也希望有人把他当作平常人、普通丈夫来对待吧。

「本来就是!等臣妾胖了,皇上可就不这样说了!」

「要不试试?」

「才不要,臣妾可要一直美美的!不然怎么能一直让皇上喜欢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双手蓦地变紧,眼睛还是笑着,但却比刚才多了些什么,他嘴角勾笑,说:「朕也很期待。」

期待什么?

一直……喜欢我吗?

07

大选过了,还要吩咐礼部拟定封号,我再挑出几个好的送去给夜允,接着还要给这些新人安排住处、见面说说礼节。

一件件的,事情不多,但是琐碎。

好在夜允对这些并不上心,所以倒是比我预想的要快些。

千盼万盼总算忙完了,我跟夜允请示了一番,得了假,回于家去看看小梦。

马车到的时候,于家所有人都在门口,连于开傅都弯着腰作揖。

我扶着婢女的手走下马车,「父亲,免礼。」

「多谢娘娘。」

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可惜,把宫里的人都留在外面,他一进门就变了样儿。

「听说你在后宫颇为得宠,可不要忘了今天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难道不是顶替你的好女儿进宫吗?

但我得沉住气,毕竟什么苦没吃过啊……

「这是自然,只要你们不亏待小梦,我会老老实实待在里面,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的。」

再等等,再等等,等夜允再信任我些,就把小梦接出去……

「哼,你对这个表妹倒是上心得很。」

「……儿时玩伴少,总归是为数不多对我好的。」我回答得含糊。

于开傅看不上我,自然也不愿与我多寒暄。

毕竟今天也是人家亲女儿回门省亲的日子……

我一个人去后院,在花园旁,遇上了于染。

她似乎在等我。

本来我想绕过去,不想人家跨步过来,拦在了两个花坛间的过道上。

「于小姐找我有事?」

「贵妃娘娘这称呼,我可担不起!」

「……」那你还挡道?

「哼,听说你在宫里很受宠啊。」

「……亏得于家才能让皇上重视。」

似乎觉得我这个「软柿子」太软了,很是无趣,于染用力跺了下脚,甩袖子离开了。

其实,我哪里不明白她的想法呢。

她这种大小姐和我不一样,被呵护得太好的人,情绪都在脸上。

不过就是觉得我借了她的「光」成了贵妃,竟然还很得宠!

她大约是忘了当初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要入宫了。

人啊,都这样,自己好了,还是看不得别人好,自己不要的,也不想旁人要。

……

我去后院找小梦的时候,她正趴在屋外的石桌上,侧着脸,神情怏怏。

整理了心情,我欢快道:「呀,我们可爱的小梦梦这是怎么了?」

小梦呆了呆才猛地站起来,看见我立马扑过来,「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我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小声哄着,「小梦这么乖,阿姐怎么舍得丢下呢?乖……」

我一手拭去眼泪,拿出一件包裹。

「打开看看,宫里最好的绣娘绣的,我们小梦穿一定很好看!」

「好,好漂亮啊!」小梦坐在石凳上,衣服摆在膝上,想拿手去摸衣服上的金丝云雀,但又觉得不妥,即将触摸到的那一刻,忽然收了手。

但还是笑得开心,弯着眼睛看着我,「阿姐,真的好漂亮啊!」

「好看就去试试,这蓝色水纹锦,今年就只有两匹,跟我们小梦最配了!」

「可是……」小梦眼底满是期盼,但又很犹豫,「弄坏了怎么办……」

我站起来,摸着小梦的发顶,温声说:「小梦啊,以后我们不用像以前一样了,知道吗?姐姐说过,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嗯!」

08

我发现,夜允很喜欢荷花。

宫中第一株荷花盛开的时候,他就拉着我去看。

他在背后环抱着我,大手包着我的手,下巴抵在我肩上,夕阳从我指缝穿过,面前碧色荷塘,微风一吹,荡起绿色波涛。

我有一瞬的晃神。

「喜欢吗?」

「嗯,很美。」

那天,夜允为我做了一幅画。

我侧坐在栏杆旁,身后青天绿荷,我手指上缠着手绢,半靠在栏杆上,藕粉色的宫服,衣角飘起。

他说:「念念,这是朕第一次给女子作画。」

我正要站起来,没想到侧坐久了,腿麻了,又听见这话,一不小心差点摔倒。

他大步上前,将我揽在怀里,无奈叹了口气,勾了下我的鼻子,「念念,没了朕,你可怎么办啊~」

声音宠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多年恩爱夫妻呢。

其实,没有他我过得很好,也许苦了点儿,但跟小梦一起,真的挺好的。

但就在刚才,我忽然生出一种这样也不错的错觉。

四目相对,我两臂勾着他的脖颈,试探性低喃:「是啊,没有了皇上,臣妾怎么办啊……」

09

夜允要去江南寻访,正好也去那边避暑。

我自出生便在北方的小镇,看着一回又一回的四季轮转,这还是头回有机会去南方。

我自是开心的,只不过……

还要挑几个随行的嫔妃。

毕竟我可是懂事的贵妃。

「德妃和令妃跟着吧,还有嘉嫔。」被说到名字的面露喜色,竟让我也生出一种「控制别人」的满足感,难怪世人都拼命地往上爬。

权力是毒,所有人都会上瘾的毒。

扭头再看淑妃,她捂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烟蓝色的宫装配着极其粉嫩的口脂,嫩得能掐出水。她一副跃跃欲试,但又没想好措辞蹙着眉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于是,我贴心地补了一句,「淑妃有孕,为皇家开枝散叶,乃大功一件……」

所有人都抬头看我。

淑妃眼里的激动最甚。

我故意停顿了一打会儿,才又抿嘴笑着说:「就别去了,安心养胎吧。」

淑妃的笑还没在脸上挂牢就掉了下去,其余人倒是松了口气。

只是德妃眼睛直直看着我,好像在说:真幼稚,不过我喜欢……

我也不装,毕竟我俩属于「臭味相投」,我看得清她,她自然也看得清我。

她知道我不会轻易罚人。

吃了晌午饭,过了些时候,没等到夜允。

应该是要南巡的缘故,他最近忙了些。

我亲自做了糯米糕去看他。

这糯米糕是小梦最喜欢的,做法也很简单,只用水、糯米磨粉、糖霜就好。

以前小梦生辰,我常在做工的饭馆找老板借些原料来做,因为我听话干活又勤快,老板也乐意。

只是这次我想了想,带人亲自摘了莲花,在其中加了些用来提味。

「怎么样?」我问的时候,竟有些自己都没想到的期待。

不过夜允就是夜允,吃东西也那么优雅。

「尚可,只是朕少食甜食,怎么想起让小厨房做这些?」他咬了一口就放下了,一手拉着我手腕,把我扯进他怀里。

我知道自己不经应允,看不得奏折,当然了,里面许多字我都是看不懂的,但还是很自觉地没去看,安分靠在他怀里。

黑眼珠在眼眶转了两转,莲花的事,当下还是不说了,不然总有些「邀功」的味道。

「这哪是小厨房的,这是臣妾做的,皇上竟只说『尚可』,看来以后臣妾是不用亲自动手了。」我嘟着嘴。

「哦,」他笑着,挑起我的下巴,「爱妃亲手做的?」

「哼……」我故作娇羞又生气地拂开他的手,头扭向一侧。

「你自幼体弱,如何碰得了这些,你父亲可放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最近是不是太过放松了?

还是说,夜允让我太过放松……

虽说这不是件大事,但我除了小梦,素来也不跟人亲近,这样放松警惕,还是头回。

「臣妾爱吃,也对这些感兴趣,皇上觉得不好就算了,这话说得,皇上是不是不信这是臣妾自己做的!」

「朕可没这么说。」夜允看我还生闷气,叹了口气,连吃了两块,「念念做的,最好吃了,乖,别生气了好不好。」

见他注意力被转移,我这才舒了口气,「那以后皇上还要不要吃?」

他无奈地微微摇头,大手扣住我的后颈,「吃一辈子好不好?」

「……」心尖微颤,但我面上还是那副娇柔的模样,「哼,那得看臣妾心情!」

「好,爱妃想做便做,不过……」

「不过什么?」

「现在朕想吃点儿更甜的了!」

「?」

下一瞬,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打横抱起。

这下我也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不过我对这事还是有些害怕……

他察觉到我身体僵硬,轻声说:「朕会温柔的。」

10

南巡前的准备时间并不多,又加上前段时间宫里出了刺客,夜允派了暗卫保护我,我怕回于府见小梦会让他起疑,我只能派人送信去于府给小梦,一直到离开南下也没能再见她一面。

这也是我第一次坐船。

站在船板上,听见水流被拨动的声音。

夜允见我喜欢,便下令让船慢些,同我一起站在船板上,站在我身后抱着我,「喜欢?」

「还好,只要和皇上在一起,看什么都欢喜!」

他反手勾了下我的鼻尖,「嘴这么甜,想朕怎么奖你?」

「嗯…….那,等到了江南,皇上陪臣妾去集市上逛逛好不好?」

夜允一点也没犹豫,「会在那儿待一阵子,有你玩的时候,就怕某些人到时候就倦了。」

「那肯定不会!」我握着他的手在我身前,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皇上在一起,怎么会倦啊!」

他身体顿了一下,接着握紧了我的手,下巴靠在我肩上,一起看向被赤色夕阳照耀的水面。

我余光注意到了拐角处久久不曾离去的德妃。她在想什么?恨我?还是……后悔进宫了?

听说当年德妃可以不进宫的,因为德妃母亲去世,夜允体恤她家里,便要免了那年她家中选秀的名额,德妃是主动要求进宫的……

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渊源,或许有,也或许她只是想要荣华,只是碰巧进宫爱上了天子。

不过,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宫里,不,这天下,「最」只能有一个。

所以,最得宠的不是我就是她,或者是旁人。

只能有一个。

11

「这是我家里给我备的,我用不着!」德妃别扭地把东西轻轻扔到桌面上,低头摆弄手绢,很不自然。

我笑得勉强,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拿起药包,「多谢啊。」

「前天你帮我说话,让皇上去我那,多谢你 。」说的时候她眼神飘忽,似乎是很多年没说过「谢」字了一样。

不过,这句「谢」我还真的是受之有愧。这次来葵水,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疼得厉害,那天有了点苗头,我便提起了德妃闭关抄写经文祈福的事,暗戳戳让夜允去了她那里。

我靠在床头,抱着汤婆子的手更紧了,肚子疼得厉害,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别多想,就是这宫里,看你还算顺眼。」

「呵,」德妃也绷不住了,听出我声音里的调侃,「那,臣妾就多些贵妃娘娘了……」

「那你还是实在点儿,差人把这药给熬了吧,我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这么疼?」德妃好像疼的是她一样,蹙着眉,神情纠结。

不过,我也是近日才发现的,德妃虽然比我还年长几岁,但莫名地有些神情跟小梦很像。

也是奇怪。

她的眼睛和小梦一样,满是灵动,看起来就机灵。

聪明但又没什么坏心眼。

想来这是一类人的共性吧。

只不过她平日里看似骄纵,没人敢惹她。

「呼,如果可以,我都想让人把自己打晕!」我慢慢放下心防,换了称呼。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我会不会把「贵妃」的架子端起来,见我没那个意思,于是又回了原样,撇撇嘴,「那我去吩咐。」

「吩咐何事?」夜允大步走了进来。

「参见皇上。」

「嗯,起来吧。」

德妃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看着夜允的背影,露出与她魅人的长相不符的悲色,「臣妾差人去给贵妃娘娘煎药,先告退了。」

夜允随意摆了摆手,「去吧,辛苦了。」

「……是。」到底是没等来一个回头。

我可以在我不舒服的时候让夜允去她那里,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随时跟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虽然……他一直也不属于我。

但……起码,起码在我这里的一时半刻,我想他可以都是我的。

像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样。

毕竟我也不是圣人。

「还疼?」夜允的话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嗯,这次疼得厉害,兴许是第一次南下的缘故,水土不服吧。」我可不能浪费这个好机会,娇弱地趴在他怀里。

他轻抚着我的长发,「那……朕给你念书吧,你不是常说朕的声音催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听盛熹说你近来喜欢读诗,李饮的诗如何?」

「会不会……不合规矩?」我试探性一问。

但他手上动作不停,给我盖好被子,勾了下我的鼻尖,声音很轻但又不容置喙道:「朕,就是规矩。」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纵容我,愣了片刻,又变成了那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那就辛苦皇上了!」

我平躺好,两手抓着被子边缘,他坐在床边,从一旁的书堆里抽了一本李饮的诗集。

夜允的声音极好听。

我听过他在书房跟大臣说话时威严又不怒自威的声音,也有他与太后聊天时温和关切的声音,还有他请教上了年纪的国师时谦恭的声音。

他与我说话时也有好多种声音,有时欢脱、有时不正经、有时故作严肃。

不过,我最喜欢他哄我睡觉时的声音,我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讲些典故给我听。

缱绻的声音如同夏季烈日下凉爽的山谷,徐徐风过,温热的水流轻柔地冲刷卵石。

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肚子还隐隐疼,但已经好多了。

我想翻个身,却发现腰间多了个手。

本想动作小些,但还没翻过身,夜允就醒了,声音有点哑,「醒了?朕让人把药端过来。」

他赏我稀世珠宝时,我没有心动;他给我宠冠六宫的恩宠时,我没有心动;他说我长得美时我没有心动;甚至,他与我说起以后,我也没有心动。

但偏偏这时,就在他守了我一个下午,惺忪着睡眼,在我醒来的第一刻,就要去差人端药的时候——我的心像是在原地待烦了一样,拼命地想要到别处去透气。

怦!

怦!

怦!

还好他背着我叫人,没发觉我的异样。

——其实,我不想他发现。

因为……我觉得他还不够喜欢我。

虽然是奢望,但,人啊,就是贪心,就是……贪得无厌。

我还是盼着他能再多喜欢一点。

12

江南的夜极美。

下了船就是万家灯火与满街的火树银花。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人声中夹杂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怪好听的,像这水乡一样温柔。

我们穿着常服,像普通商旅之人一样。

「要去逛逛?还是先休息,等明日?」夜允揽着我的肩膀询问。

「去逛逛吧,不是很累……」我侧身看着斜后面的德妃,本想说要不要大家一起的。毕竟宫里的女人,有些人这辈子都再也出不来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犯不着这时候「争宠」。

但没等我说话,德妃冷着脸,行了个礼,「妾身身体不适,就不陪老爷和夫人了。」

「嗯,你先回去休息吧。」

见德妃都走了,其他两个人犹豫了一会儿,怕我觉得她们没眼力见儿,也都离开了。

我有些纳闷,这次德妃离开,与往日都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

我一边跟夜允往闹市走去,一边想。

——啊,是眼神不一样。

——没有期盼了,也没有光了。

为什么?

我想了想,不多时明白了几分。

前几日不知吃了什么,德妃身体不适,吐了好几天,夜允就去了一次,后来派了医师,就再也没去了。

东西一批批地送过去,用的是上好的药材。

但……再好的药,都医不了心吧。

德妃大我四五岁,进宫也已经七年有余了。

我知道,人心变好、变坏、变热、变凉,都不是一瞬间发生的。

在过去,已经积累了七年的失望了吧……

不过,我连自己的前路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也没什么资格去分析、去可怜旁人。

毕竟帝王薄情,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啊。

我一直拎得清楚。

只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明白。

倒也是深宫里难得的通透。

我想,若是有一天他对我也没了兴趣,兴许我……罢了,活在眼下吧。

「想吃!」我指着路边的烤鸡摊子,吞了口口水。

「……」夜允苦笑。

「怎么,老爷是觉得妾身吃太多了?!」我掐腰佯装生气。

「朕,咳,为夫这不是怕夫人晚上吃太多难受吗……」

我摸了摸小肚子,喃喃道:「好像是有点太多了……」

在船上就吃了一些了,下了船嘴还没停呢。

夜允忽然倾身过来,靠在我耳边,「夫人真可爱。」

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我抵着他胸口想要推开,却被他反手握住,「怎……怎么了」

「夫人害羞了?」

这人,出了宫怎么更没正行了!

「咳,这么多人……老爷您,收敛点!」我眼神飘忽不自然。

「夫人叫我什么?」

我想把手拿回来,但他握得更紧了,甚至有点我不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他就不松手的滋味。

「……」

「嗯」

「夫君……」我声音极低,一开口就淹没在喧闹中。

「呵,我很开心,念念,我真的很开心。」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兴冲冲领着我往人群中走去。

他走在前面回头看我一眼,眉眼带笑,过于白皙的脸庞,映着街边灯笼暖黄色的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仙人风采。

旁边过往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看上她一眼。

他带我去买衣裳。

江南地区的衣裳与京都的略有不同,女子露出的脖颈更多些,裙摆大多到脚腕处,颜色也都像这里四季不变的景色一般鲜艳。

我很喜欢,趁着他帮我挑衣服的空,买了几套小的给小梦。

小梦刚过金钗不久,正是女孩子长个子的时候,我便多买了几套。

「嗯?挑了这么多了,这么喜欢吗?」夜允递给我一套红色的衣裙,脚腕处的裙摆上绣着似乎莲花的图样。

他总是这样喜欢莲花。

「嗯,这里的衣裳别有一番风味呢。」

「那在这里的每天我们都来。」

「好!」

我俩在油灯旁相视而笑。

他笑起来,比今晚的星星还好看。

13

「身体如何了?」

「就那样吧,你呢,听说皇上这几天一直在你那。」

「没,昨个儿去嘉嫔那里去了,当时选她也是因为她父亲在江南这一带做得不错,皇上有重用的趋势。」

德妃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

「江南的话本子可是比京都的好看?」我懒散地剥着莲子。

「哪里的都一样,钩心斗角,或者佳人才子,江湖恩怨罢了。」

自从那天起,再见德妃,她总是这样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在想什么。

「昨天去外面,听说有一家医馆很有名,去帮你买了些药,不过还是你自己去看的准一些,毕竟水土不服还是挺难受的。」我剥好了一小堆,剔除了苦芯,开始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

「……」德妃翻页的手顿了顿,「多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如果是普通人,而非皇上的妃子,兴许咱们也可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难得你这么受宠,还会想如果自己是普通人这种问题。」

「那你呢,怎么忽然这么与世无争了」

「累了,倦了。」她语气里满是疲惫,我抬眼看去,她表情如常,只是今日没有上妆,显得苍白了些。

「是累了还是失望够了」这几天我有了解一些德妃过去的事情。

德妃,谢家次女,虽然谢家只是中规中矩的官宦人家,但祖上五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只是近年有些走下坡路了,但祖上实力还在。听闻她刚进宫的时候,颇为得宠,只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城中看烂了的情节罢了。

没有皇帝莫名的偏爱,只能靠家族的荣光获得皇帝的「宠爱」。

比单纯的喜爱稳定,但又少些单纯……

那天,德妃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合上了书,走到梳妆台前,描着眉黛,「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谢芊荷。」

「是啊,大家都叫我芊荷……七年了,连我父亲都一直叫我芊荷……」

「其实,我的名字只是单字一个『芊』,母亲生前总爱唤我芊芊。」

「在船上生病那天,我梦见了母亲。」

「她说,她看不得我过得这样辛苦。五年前,皇上就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我等了五年、争了五年,母亲在梦里说,她的芊芊应该快乐一点的,像小时候一样&她说,她的芊芊过得太苦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母亲很早就嫁人了,外婆说不让我去打扰。因着母亲喜欢坐在后门的石头上做女工,我经常偷偷地去看她。

我不知道与母亲、父亲一起生活,是什么样的滋味。

但我知道,如果没有真正地经历过,没法理解真正的感受。

所以我没法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改名字?」我换了个话题。

她侧过身,余光看我,似有泪光流转,「你知道的,皇上喜欢荷花。」

她对我说:「于念,你跟我不一样,皇上爱你……」

14

夜允每天都会给我买一身裙子。

红色居多。

我看着那一排红裙,摸着下巴想了想,抽出其中一件,在身前比了比,转了个圈。

脑海中回荡着德妃那句,「他爱你……」

反正来都来了,即便不爱,我也回不去了,我在怕什么?

果真,情情爱爱,令人心软胆怯。

「今日要穿这件?」

我回过头,夜允就靠在门框处,也穿着一身红色,玄色腰封紧扣着精瘦的腰身,上面蔓延着白色藤蔓的图案,两缕碎发垂于额前,虽然还是有上位者的威严,但又多了份松散,像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的贵公子,贵气与江湖气在他身上融合得极好。

「好看吗?」我歪头询问。

「念念穿红色,最好看了。」

……

待了多半月,我对江南的了解也只是皮毛。

这里的美食、美景太多了,竟让我生出一种把小梦接过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幻想。

养一只通体黑的大猫,买一处坐落在湖边的院子,没事的时候就躺在摇椅上,抱着猫,看着云和湖水,到了饭点就和夜允、小梦去寻觅美食。

宽街小巷,总有不经意错过的好馆子。

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贵妃,他是皇上,小梦……小梦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说她是我妹妹……

似乎意识到我的情绪波动,夜允走到我身后,面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抱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一会儿去吃什么,桥头的馄饨吧!好不好?」

「几乎每天早晨都吃,还没吃烦啊?」夜允哭笑不得。

我反手去抚摸他抵在我肩头的脸庞,看着镜子里他也在看我的眼睛,两人皆是红衣,竟像是新婚一样,我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跟夫君一起,怎么会烦呢。」

15

江南很美。

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会有机会的。

夜允说,以后他还带我来。

德妃送了我三本话本子,我一边吃着夜允给我剥的核桃,一边看书。

就在我下意识张嘴巴吃的时候,才意识到:嗯?怎么没有了?

我瞪大眼睛看过去。

夜允也看着我,嘴巴微微瞥向一边,凤眸里闪着委屈,「这书竟然比夫君还好看吗?」

「唉,」这人怎么和小孩儿似的!

「哪有……」

「我看就是有!」他赌气似的把双臂环抱起来。

我无奈地走到他后面,勾着他的脖子,「生气了?我们去甲板上吹风好不好?」

「……」

「要不要写字,我帮夫君研墨啊?」

「……」

「那……」我眼珠一转,贴在他耳边,说话时热气蔓延在我俩之间,「那,去休息好不好?」

像是话本子里魅惑人心的海妖。

夜允喉结滚了滚,哑着声音,「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哼!那要人家怎么办嘛!」我适时撒娇,正要离开,就被扯住手腕拉进了他怀里。

他抬着我的下巴,定定地看着我,「念念,我永远不会真的生你的气。」

「那,如果真的生气了呢?」

「那,念念多哄几次。」

「怎么哄?」

他邪气地笑了笑,抱着我往床榻走去,「像这样!」

16

夜允又连着几天宿在我这儿,我倒也习惯了。

晚上完了事,任由他抱我洗漱完了,躺在他怀里,却没像之前一样直接睡着。

「怎么?还有精力,看来是夫君……」他嗓音含笑。

在他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我伸手抵在他唇上,「臣妾想回家一趟。」

他久久不言。

我抬头,他正看我。

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浓墨,是我看不懂的思绪,以前我要回于家,他从未犹豫过啊。

「皇上连这都不允吗?」

「想家了?」

「嗯!」

「那,允了。」

「谢皇上!」

「哦,嘴上谢?」

不等我再找借口,又被压在身下,那划过脑海不多时的一丝不对劲,也随着长夜一同消失了。

……

回京路上,从江南买的布匹、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都带上了。

我还在路上买了杏花酥。

上次小梦在信里说喜欢这个味道呢。

杏花酥铺子旁是一家文玩店,我想了想,差人去买了套笔墨纸砚。

小梦之前跟着我一起偷听私塾先生讲课,学了点皮毛,但连我都比不上,所以平日书信里好多字都不会,是我让人告诉于开傅给小梦请了先生才好了些,这次正好检查一下她的功课。

和以往一样进了于府。

我没打招呼,抬脚就要往后院去。

「对了。」于开傅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住了我。

「?」

「你那个表妹前段时间失足,死了。」他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描淡写。

……

坐在马车上,耳边是集市的喧嚣。

我似乎出现了耳鸣,所有声音都瞬间远去。

不等我多加反应,就听见采荷唤我的声音。

「娘娘,到了。」

除了天子和太后、皇后,其余人至多进了宫门,就要转为步行了。

我魂不守舍地点头。

一下竟没起来,缓了缓才用胳膊撑着起身。

「娘娘怎么了?」采荷小心翼翼地问我。

采荷是我自己选的大宫女,做事细致,为人稳重,会看眼色,也很忠心。

我没回答,抬头放眼望去,临近出宫的地方宽阔无比,雕琢精细的屋檐上停着几只雀鸟,衬着寒冬碧色带赤的天空。

寂寥无比。

眼泪忽然静默地流了下来。

「娘娘……」采荷有些慌乱。

昏迷过去的前一瞬,我似乎看见了小梦朝我走过来。

穿着褐色粗布衣,手里拿着刚摘的迎春花,眸子里盛满春色,笑得比春天还灿烂。

……

采荷说,太医诊断过了,说我是心事郁结,气血不畅,而且是老毛病了。

采荷说,夜允去上朝了,昨个儿守了我一晚上。

采荷说,「娘娘您别太操劳,您妹妹都有孕了,昨个儿京都可热闹了!听闻李大人府增设了好几个粥棚呢!」

「我……妹……妹?」

「对啊,就是于二小姐于染啊。」

妹妹……

于染……

我的眼神愈发狠厉。

骑马失足而死……且不说小梦从未骑过马,即便是会,那于府又有谁真心带她去玩儿?

一句轻描淡写的「失足」,就把我打发了?

即使真的是表妹,就可以这样淡漠人命?

不是都说他们于家忠君、清廉、公正?

不过如此。

上位者永远不会平视黎民百姓。

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惯了,早就忘了忠君爱民了。

「娘娘……」采荷被我的眼神吓到了。

「皇上还有多久下朝?」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娘娘醒前没多久,皇上刚走。」

我抬起手,看着藕粉色的帷幕眯了眯眼,「给本宫梳妆吧。」

站起身后,我顿了顿又说:「画得艳些。」

「是。」

……

夜允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采荷按照吩咐在外面把门合上。

我从贵妃榻上缓缓起身,摇曳着腰肢走下去。

「身体可好些了?怎么打扮得如此艳丽?药喝了吗?」夜允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我没急着回答,绕过香炉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一眼,然后慢慢跪下。

「念……」

「请皇上恕罪……」

接下来,我向夜允讲述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定定站在那,我跪在他面前,腰背挺直,看见他放在身前的手拨弄着扳指。

我很惊讶,我惊讶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我自己的平静。

我完全不害怕任何惹怒夜允的后果,兴许心里还有点侥幸,觉得他不会太严重地罚我,但即便是欺君之罪,我还是会说的。

在我思虑飘忽的时候,他长叹一声,开口了。

「念念。」

「你有想过朕吗?」

我猛地抬起头。

他眼中有失望,也有明了,「念念,如果这话被旁人听去,朕……该如何是好啊?」

「白念,或者于念,对于朕,并不重要。」

我先是一感动,紧接着意识到了不对劲——白……我刚才并未提及自己姓白!!!

「皇上……」

「朕早就知道了。」他没打算瞒我,温柔地将我扶起。

我呆呆地被他扶起,看着他。

「唉。」他似笑非笑地把我扶到贵妃榻上,按着我的双肩让我坐下,弯腰看着我,「于开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怪都说他是女儿奴,念念,你受委屈了。」某种角度来说,他并没有说明白。

我梳理了好久的思路,终于说出了第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不揭穿我?」

他身体前倾,抵着我额头,薄唇勾起,「本来是想看看于开傅耍什么花招,没想到……」

他眉梢的笑意加深,「我心悦你,念念。」

慌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仿若漂泊了半生的浮萍忽然就扎了根。

「别离开朕,念念。」

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被压倒在榻子上。

他似乎在撒娇,压着嗓子蹭着我的脸颊,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我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起了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皇上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

下巴慢慢压在他肩上,我眼神放空看着香炉的方向,在他耳边沉声道:「阿允。」

我极少这样唤他,即使在江南都很少,我这人想得太多,又太清醒,我很少会沉迷什么,所以那时我心底还当他是皇上,而非一个普通的丈夫。

但……今天,似乎一切都变了。

「我在。」

「我想……报仇。」

17

于开傅被迫告老还乡那天,我画着最盛大的妆去了城门。

秋色染黄了整个世界。

城门口四五颗古老的梧桐树正在落叶。

我站在满天枯黄中,身着一件红衣,金步摇在风中微微晃动。

「是你!」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垂死的饿狼,无法吞食近在咫尺的猎物,但又十分不甘。

我无视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梧桐树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

以前姑苏里也有梧桐……小梦特别喜欢收集这些叶子……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是犯错之后反思自己的。」

「而另一种,则是选择将所有过错归于别人的……呵。」

「于开傅,今天这一切……」

我将叶子攥在手心,薄脆的叶片在掌心碾压成碎末,侧过身,斜睨着他,「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你……你……」他手抖得不行,指着我,「你这个不孝女!」

「不孝女?」我一步步坚定地走过去,面带戏谑,「你又何时把我当作你的女儿?」

「直到今天,这是你第一次正眼看我吧。」

「我来京都之前,不是没有期盼的。」

「是你毁了这份期盼,还毁了我在这世间最后一份温情。」

「于开傅,你怨不得旁人,是你自己,自食恶果!」

「你……你……」这位风光一时的老臣,没有了华丽官服的加持,少了许多威风,人衰老了许多,不等说出个所以然,忽地喷出一口热血。

我嫌弃地后退一步。

背对着他往回走。

「于大人,一路顺风啊。」

我路过他们的马车,于染和她受到了牵连的夫君,正扒开马车的帘子,恶狠狠地往外看。

我似乎都能听见于染咬牙切齿的声音。

早知今日,何必呢?

把小梦带去骑马……

那匹马还未被驯服……

我都能想象得到小梦惊恐的样子,还有她摔下去时的绝望……

小梦的尸体是从乱坟岗找到的,埋得敷衍。半个身子上的土都被雨水冲刷掉了,裸露的腐肉上满是蝇虫。

我找了仵作验尸。

他说,胸口扎进去的捕兽弩箭虽然深,但不致死……致死的是双脚骨裂,无法移动,失血过多……

也就是说,我的小梦是躺在荒凉的郊外,在那片阴森诡秘的密林里,一点一点死去的。

那时,我在江南。

我在给她买衣裳、买首饰、买些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

「白念,你陷害忠臣 不会有好下场的!」于染到底是没忍住。

都说嫁人后的女子更懂礼法,但于染似乎很幸运,待字闺中的时候被于开傅宠着,嫁人后被夫君疼着,否则也不会依旧是这刁蛮的性子。

只有被偏爱的才会如此。

不像我的小梦,永远都那样安静。

我很后悔当初因为怕被夜允安排的暗卫发现,而没有将小梦接走。

但,谁又能想到呢?

我不过来这王城,一年罢了。

「自身难保还口出狂言,于染,或许你应该听你夫君一句劝。」我含笑看着窗内她夫君正拉扯她的手。

「而且,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你们将我送进宫欺君这样简单?」

「于家已经大不如从前,于开傅也不如祖上厉害,但依旧在各处压着朝中新人,每一处都有于家的人。」

「这个天下姓夜,不姓于。」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你真的孝顺,就时常告诫你爹,下辈子做个好人。」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我没再和她纠缠,我走过去,优雅地登上马车。

没关系了,不是因为我原谅他们了,

而是,没有必要跟死人纠缠。

出城后的杀手是我派的,但我找人的时候并未刻意避开夜允。

他是个果断决绝的帝王,所以也不会允许于开傅这样的人存在。

他也说过,当初留下我,也有想过等合适的时机治于开傅的罪。

恰逢于开傅督促建造运河不利,加上这件事,「告老还乡」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们愈来愈远的马车,眯了眯眼,落下帷幕。

以后就没有于家的贵妃了。

夜允说,明年开春,桃花盛开的时候,封我当皇后。

对外就说是南巡带回来的。

没了于家,没了一家独大,没人敢反对的。

这一切都很好。

只是……

我的小梦,再也看不见了。

18

即便大仇得报,我还是经常郁郁寡欢,每日看着小梦送我的木簪子发呆。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家中后门的街上,每每有集市就会有一个木匠在那儿,也不叫卖,戴着斗笠,一坐就是一天。

小梦跑去讨好人家,说要学做木头兔子送我当礼物。

最后也没学成,只做成了一个打磨粗糙的簪子。

到如今,只不过四年。

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夜允从各地寻来有趣的小玩意儿,还请来了姑苏里的厨子、杂耍团。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装都装不出来。

不哭不笑,像没了魂。

德妃也来过好几次,送来了亲自抄写的佛经。德妃的性子不是个温柔的,不会说什么奉承的话,只是递了杯安神茶,同我说:「人死魂归天,你好歹去玄神殿拜一拜。」

那是我见过于家人之后,第一次走出院子。

完全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又半个月后。

那天,夜允请来了姑苏里特有的唱青翎调的戏班子,这个戏种唱腔雄浑,又多为女子唱老生,别有一番风味。

那天唱的是《风铃动》。

这是一出带有鬼神色彩的戏,讲的是一个叫刘凤的女子,代替受伤的哥哥刘风服兵役的故事,她的勇敢感动了天上神仙,于是得到了一个可以改变性别的铃铛。

刘凤极有军事才华,没几年就节节高升,百战百胜。每每她作战,都会响起一阵铃声,回荡在茫茫大漠……

这是小梦最喜欢的一出戏。

我带着她偷偷在门口看,她扬起天真的小脸,笑着跟我说:「我也要去打仗!要保护姐姐!」

我蓦地就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肆意。

夜允屏退左右,把我抱进怀里,轻拍着我,「我在……我在……」

19

那出戏后,生活恢复如常。

德妃总是来找我,有时候下下棋、遛遛鸟,有时候就来我这儿,霸占我的榻子看话本子。

不过,她再也没等过夜允,甚至每次都故意避开他。

我不知道为何她以前这样喜欢夜允,不过总之现在是不喜欢了。

心如死灰,无可复燃。

我也多了个新爱好——做饭。

倒不是什么都做,只做姑苏里特有的云月糕。

这是乞巧节的特定点心,里面加了一种叫「白首」的药材,老人说女子给夫君做了云月糕,两个人就能「共白首」。

夜允喜欢吃,德妃也喜欢,我每次都要做两份。

不多久,冬天到了,降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漫天飞雪的皇城,少了份威严,多了份冷清。

宫里在准备一件大事——给一个人接风洗尘。

安北侯温亦行。

自百年前,西北地区的北夷人开始扩张领地,发展农商业,国力不断强盛,近些年已经与夜国差不许多。

以游牧起家的民族尚武是常事,边关总是动荡不安。

不过幸好有温亦行横空出世,近些年北夷人才消停了点。

为了镇守疆北,温亦行已经三四年不曾回来了。边关苦寒,这样的功臣的确该重视!

听闻一位冷姓的军师也一道回来,那人女扮男装,也是温小侯爷的妻子。倒是让人好奇。

……

宫宴来得悄无声息,我虽不是皇后,却破例坐在他旁边。

本来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直到——

「念念身体不好,这杯酒,臣替她喝了!」

「可是不久前那场战事受了伤?」夜允猛地站了起来,不像个稳重的帝王,倒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子。

我为夜允斟酒的手一晃,酒水撒了一桌。

不过夜允激动地站了起来,没注意到,我拿出帕子擦了擦。

我撑着一口气,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头。

「念念只是受了风寒,多谢陛下关心。」

「谢陛下关心。」那个名冠天下的冷军师,就像她的名字「白霜」一样,满脸冷静、周身冷清,一身红衣又热得像烈焰,比平常女子稍深的肤色不显得突兀,反而给她增加了些世间少有的野性,只是坐在那,就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叫她:念念……

我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在花园听几个宫女太监说的,「听闻冷军师极爱红色,一身红衣又飒又美!」

「皇上。」我叫了一声,把酒递过去。

这时,他像是才想起我这么一个人一样,手微蜷了蜷,眼神只和我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接过酒直接坐下。

他看见了什么?

应该是我眼中不加掩饰的疑惑吧。

我端坐着,余光看见桌子下,他似乎想握我的手,但抻在半空半晌,到底还是放了回去。

我敛眸看着下面为冷白霜夹菜的小侯爷温亦行,冷白霜脸上的寒意褪去,露出一副小女儿神态。

原来,帝王也有不可得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向来看得比旁人多,想得也多,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

我想喝酒,但隐在宽袖下的手暗暗摸了摸小腹。

三天前置办宫宴的时候有些头晕,宣了太医才知道是有孕了。

我本想喜上加喜,宴会结束了再告诉他……

「拿一盏温水过来。」我吩咐道。

「怎么……」夜允想搭话,但话音未完,金銮殿四方突然乱了起来。

十几个黑衣人,还有一些正端茶递水的宫人扯去宫服,露出里面玄中印着暗红色花纹的衣裳。

上面暗红色的标志是……北夷人!

殿内霎时混乱了起来。

我下意识去拉夜允。

却不承想,落得一手空。

他都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奔向冷白霜的位置……

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直到盛熹开始拉扯我,我才回神。正往身后的屏风跑去,就看见一个还穿着宫装的宫女拿着一个飞镖似的暗器,正瞄准夜允。

银制的暗器在照得屋子恍如白昼的灯下,闪着晃眼的光。

行动先于思考,我推开盛熹冲了过去。

倒下的那一刻,我看着夜允玄色龙袍上的云纹。

盛熹大声惊呼,「贵妃娘娘!」

他似乎转过身来了,又似乎没有。

人的很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会先于想法表现出来。

比如我为他挡暗器,

比如他奔向冷白霜。

……

我以为我死了,但当我醒来的那一刻,伤口的疼痛提醒我:没有,还活着呢。

然后,我忽然有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我的孩子……没了。

我不信鬼神,孩子才有两月,肯定没成人型,但也许这就是母亲吧,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

德妃曾宽慰我,或许,小梦会投胎成我的女儿,也不是没可能。

定国寺的大师也说,心诚则灵。

我本不信鬼神,但自从知道了有孕,我也忍不住这样想过。

「嗯…….」只是坐起来,我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

「娘娘,您醒了!」盛熹正和采荷走进来。

「嗯。」

盛熹贴心地端过一杯水。

我喝得见底,压着心底的慌乱,还有一点侥幸,开口问:「我的孩子…..」

盛熹和采荷都目光躲闪,耷拉着脑袋。

「杀手……是什么人……」

「是北夷死士,那些宫人是他们五年前埋伏下的间谍,温小侯爷在北疆时中了一种毒,本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但不成想那只是蛮夷蛊毒的障眼法,那天杀手本是要将刺激那蛊毒发作的药引放出来……」

「温小侯爷……没了……」

我知道的,温亦行在北夷的名头比夜允还大,难怪北夷人为他动用了潜伏了五年的谍网…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我直直地靠到床头,眼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满室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忽地抽噎起来。

身体抖动地厉害,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扯着头发。

「我的孩子……」

「小梦……」

但没哭太久,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事,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径直跑下了床。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渗出了血。

盛熹和采荷大声喊我,但不敢牵制。

翊坤宫原本是离尚书房最近的宫殿了,但我却像是跑了一辈子……

头发没有朱钗簪着,一跑就散了。

凌乱地铺在樱粉色的里衣上,我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门口的太监伸了伸手,但不敢用力,我闯了进去。

没几步跑到屏风后。

他正端着玉碗喂冷白霜。

反而是后者头扭向一侧,满脸不耐又无法发作的样子。

我怔在那,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一样,血液都变得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是冷白霜先看见的我。

我也回过神疯了一样,大叫着「小梦!你把小梦还给我!」扑了过去。

夜允会武功,虽事发突然,但还是一把扯住了我。

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有悔意,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冷白霜旁边。

我仰头大笑。

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贵妃行迹疯癫,来人,把贵妃送回去!」夜允大袖一挥冷声吩咐。

几个太监站在我旁边,不知如何下手。

夜允回头看了眼冷白霜,回过头恼怒道:「还不快动手!」

我止了笑,踉跄地站起,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脚下虚浮,「疯癫?」

「不,臣妾正常得很。」

「病的是皇上。」

「皇上是如何做到翻脸这样快的?啊?」

「我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我摊开手,「我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他又做错了什么?」

「皇上,您不伤心吗?」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挡在了冷白霜前面,我以为已经冷到底的心竟又凉了一分,苦笑着指着冷白霜,「臣妾懂事,臣妾不应该怪冷先生。」

「冷先生多厉害啊,为国征战谋划,是为天下女子表率,呵,只是杀手为了害小侯爷,都是意外.……臣妾知道,臣妾懂事……」

「可是谁又懂臣妾啊?」我陡然拔高音量,用力拍着胸口,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我懂事,我从小就懂事,所以我活该吃亏。」

「我活该……」

「我凭什么活该!」

「所以小梦死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是不能表现出来……凭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是错在为了保命进宫?还是错在为皇上挡暗器错?又或者是错在爱上了身为天下至尊、永远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的您啊?」

我哭着往后倒退两步,用力弯起一个不成型的笑 ,「兴许,是爱上皇上错了吧……」

眼泪朦胧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皇上放心,臣妾总要报仇的,要不……」我笑了,「您大发慈悲,赐死臣妾好不好?」

他眉头皱得极深。

俊美的脸上充盈着怒气,眸底的愠色化作彻骨寒意。

「来人!贵妃行迹不端,德不配位,即日起禁足翊坤宫!」

「别啊,禁足太轻了,您还是把臣妾打入冷宫吧,省得以后臣妾做出什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我说话时看着冷白霜的衣角,视线慢慢移回夜允脸上。

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认真。

他似乎在纠结。

但,帝王的威严不容挑衅……起码,我不能挑衅。

「既然贵妃要求,」他直直看着我,「那朕……」身侧的右手握拳背到身后,「允了!」

20

过了多久了?

不清楚。

时间在冷宫似乎是静止的。

盛熹来过一次,行色匆匆,想来是偷摸来的。

他比夜允大不了多少,自小伴在帝王侧,对于没有兄弟的夜允,也算个知心人。

但他比同年纪的人更稳重,声音也不似平常太监一样尖刺,他喜欢看书,但即便是大总管,那也是宦官。

而宦官,依照前朝宦官乱政的先例,是不能学除了宫规以外的东西的,更别说看书了。

我看出来了,所以以前他来我这儿传话,我总是多留他一会儿,让他在书架上随便找书看。

没承想,是个善缘。

冷宫吃食不能跟翊坤宫比,但也还过得去。

不过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毕竟在我之前,夜允的嫔妃最多就是禁足罚俸,没有人有这个「殊荣」,这里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院子里有一棵快要枯死的低矮的桂花树苗。

就长在大门内不远处,位置不讲究,应该不是人为栽种的。

所以也没人管。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时间多得不行,索性拿棉被和麻绳围在了树干上。

或许,我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希望它可以。

21

德妃经常一个人偷摸来见我。

她收买了巡逻的护卫,在后墙的狗洞给我递东西。

吃的喝的都有,话本子也不少,说是让我解闷。

我想想她穿着华贵的宫服,本来端庄地走着,到了角落无人处,就兜着一堆东西悄悄跑过来的样子,动作怪喜人的。

前几次来她还劝我,让我服个软,别委屈了自己。

帝王最薄情,这个我懂。

德妃现在除了依规矩被翻牌子,留住自己的富贵,也不会再多做别的。

她想劝我也看开些。

她是对我好。

我懂。

但我做不到。

或许,我若是和她一样,在这深宫待个一二十年,也能断得了。但我只来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情到浓时化不开,情至断时放不下。

后来,她也不再劝我。

有一天下过雪后,跟以往不同,她翻墙进来了。

坐在床边,她告诉我:「皇上要封后了,封冷白霜当皇后。」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开口,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

「我初见皇上那年,刚及笄。」

「那时他也没有掌权多久,脸上常带笑,我记得,那天他穿着墨蓝色锦袍,刚赛马回来,袖口还束着,干练得很,皮肤比寻常女子还白,嘴唇泛红却不显阴柔。」

「我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比话本上的还好看。」

「那天,我和许多贵家小姐在荷春楼喝茶,你知道,大夜向来没那么看重男女大防,所以也有几位小姐的兄长来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冷白霜和温亦行。」

「听旁边的人说,冷白霜是温亦行父亲的军师之女,两人一起长大,冷白霜是温亦行的书童,他们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算是青梅竹马。」

「女子读书……我很羡慕她,那天就多关注了些。」

「那天茶会久久不开始,听说是要等人,冷白霜被温小侯爷护着,说话很是大胆,她不耐烦地说,『他还来不来?也不差人说一声,我倒是有些饿了。』你看,她是不是很大胆?」德妃似乎笑了,「接着,皇上就进来…..」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我记起我第一次见到夜允的场景,忽地一阵眩晕。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或者说,我是不是借了冷白霜的运?

我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试探他的性子,我任性的时候他多包容,然而我温柔懂事守礼节的时候他却会不悦。

「温小侯爷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不过那时他与皇上是至交好友。」

「后来,因为冷白霜,他俩却闹掰了,否则,应该也是名留千古的明主贤臣的佳话吧。」

「翊坤宫旁那一池的荷花,就是皇上为了她种的。」

「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喜爱莲花,是冷白霜喜欢。」

「你进宫晚,应该是没听说。有段时间,大家都以为皇帝爱莲,你知道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于是都在衣裳上绣了莲花图样,宫里备着荷花煮水的茶,额间花黄都是莲花样儿……恨不得随身带一支……」

「只有我。」德妃笑里掺愁,「只有我知道缘故。」

「但知道又怎样……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改了名,进了宫,到了他身边。那时候也是年轻,见了点世面,就以为懂了一切。总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后来,我用了七年才明白,世上无难事,只不过是遇对了人。」

「而我之于皇上,并不是那个人。所以不论我花七年、十七年,都没办法走近他。」

「一开始我觉得你也是可怜,成了像本子里一样的替身、影子,后来……我又觉得皇帝对你动了真情,觉得你幸运…..」

…….

我也很惊讶,那天德妃离开后,我并没有崩溃。

也不吵闹,只是每天坐在门口,打开门,看着门外的景色。

似乎在等,又似乎在找一个可以允许自己失望的理由。

看守的侍卫经过了盛熹的提点,倒也没为难我,只是每次见我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觉得纳闷。

我不说话,只是每天换一件红裙。

一件,一天。

不是宫装,是他那年在江南给我买的。

一天买一件。

那时候可真好啊。

我竟还留着些幻想,

在他牵着我的手走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的时候,在我们途径宽街宅巷、熙攘闹市的时候,在他拿着红豆簪子往我发髻上比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想过「一生」,想和他度过一生的样子。

人静下来,往往会想起一些平日里以为忘却的事情。

比如以前听德妃讲话本子,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恩怨纠缠,男的爱青梅,分开后又爱上了与青梅相似的人。

男人说他都喜欢,他不知道更爱谁。

我觉得情节繁杂不想细听,就问德妃结局是什么。

我还记得德妃扣上书,走到窗边,明媚的妆容衬着愈发平静的眼眸,她看着几乎要伸进屋里的绿梅枝子,淡淡地说:「还没写完呢,是个残次本。」

兴许,那时候她在提醒我吧。

但我却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出戏。

其实,我还算现实,我想过帝王薄情的,却不承想…….人生如戏。

现如今,日复一日坐在院子里,偶尔我也会想,会来的吧,会想起来的吧。

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把我当替身。

或许,一开始如果我没有说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表现得和冷白霜很像,兴许就不会有往后这些了……

没有这些苦,当然,也没有这些欢乐。

不过,这也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我还记起很多事,比如一次德妃同我下棋,忽然提了一嘴我与皇帝下棋的风格极其相似……伴着这句话,我的思绪飘到了我俩大婚那日。

我穿着喜服,同他下了一晚上的棋,他没说什么,只是随口说我下棋很有灵气……我甚至依稀记得,暖黄色的烛火燃于红烛之上,光影摇曳,我就在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下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记到了如今。

……

然而,等啊等,心,一天天冷下去。

我还爱他,我没法否认。

人就是这样,虽然对方做了过分的事,你知道自己不该再喜欢了,知道不可能再回去了,你什么都知道,但,心里的感情却不会说没就没。

我爱他,但我不想等了。

但,还是再等等吧,等,裙子都穿完的那天。

22

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始抽芽。

冷白霜跑了,德妃告诉我的。

夜允没有下令搜捕,对外宣称皇后思念过度不治身亡,竟然又动了心思要我当皇后,还来了这荒僻的冷宫。

或许就像德妃说的,「咱们的皇帝太厉害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总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总以为自己每一次都能落棋不悔。」

「是你,是你让他第一次后悔了。」

「或许皇上他自己都没想到吧。」

「没想到什么……」我惨淡一笑,摇摇头。

德妃蹲下身子,抚摸含苞待放的花丛,语气如常,没有别的情绪,「没想到,会真的爱上你。」

……

他来那天,我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草松土,虽是早春,我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

「念念……」他唤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放下铲子,转身行礼。

「你我不必……」

「君臣之礼不可废,皇上不该在这不祥之地多待。」我打断他。

「念念,我很想你。」

「我错了,念念,我说过的封你为后……」

我白念何德何能啊,接受帝王的歉意。

我打断他,淡淡道「皇上,臣妾有一个缺点——臣妾的心太小了,小到装不下这后宫去了又来的女人,也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太累了,臣妾只是个普通女人。」

「不知皇上记不记得,那年皇上带臣妾下江南,咱们在金陵住了一阵子。」我转身走到桂树下。

「早起去桥头吃早饭,皇上教臣妾书法,到了晌午臣妾总不爱吃饭,您就说,『要是不吃,晚上就不带臣妾去玩儿了』……」我看着大门外红色的宫墙,笑着,眼带回忆。

他走上前,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

我没甩开,继续说「晚上咱们总去泛舟游湖,正赶上莲花盛开,萤火虫穿梭其中,皇上站在船头看着臣妾扑萤火,臣妾还记得当时回头看您。」

「您笑着说,『当心,摔着了,夫君可要心疼了』……」

「臣妾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好看极了。」

「有女子在荷花荡里吟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多好啊…….」

「但,后来,后来……臣妾实在不知道了,您是喜欢臣妾还是喜欢冷先生?您为臣妾临画,送臣妾一池红莲,说臣妾穿红色好看,睡前念书给臣妾听……」

「您说的、做的,是为臣妾,还是透过臣妾在看旁人?」

「臣妾不明白。」

听德妃的讲述,不难想象,我和以前的冷白霜应该很像吧,一样随性但又不落人后,一样机灵又不拘成俗。

我以为夜允爱我,有几分是因为别人都当他是皇帝,但我不怕他。

却不想,有一个人也不怕他,且比我早到了很多很多年。

「其实,我有试着去理解。」我忽然换了称呼,因为后面的话,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说的,而非皇后对皇上。

「我想,如果……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但他不喜欢我,又恰好我权势滔天,或许,我也不会觉得找个像他的人有什么大错……毕竟,我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要他享受便好……」

「我拼命懂事,拼命理解……」

「但是很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劝自己去理解我的夫君。毕竟是我认识他太晚,毕竟我这富贵日子也是沾了冷先生的福气,毕竟,我这辈子能遇见一个喜欢的、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掏心掏肺的人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这般幸运。」

「可是,不行啊。」

「阿允,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的丈夫爱另一个女人超过我,而且,因着那个女子的缘故,间接害死了我的孩子。」

「也彻底打破了我对小梦的念想……」

「不过,还好。」我哽咽着。

「臣妾也有个优点——臣妾清楚自己的性子。」

「一个心太小的人,连自己的心都整理不好,自己都这样纠结,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关爱天下百姓呢?」

「所以,臣妾不想当这个皇后。」

「太累了。」

「阿允,我太累了,做不来的。」

「每一天,每一次想到你,我都能想起乱坟岗里小梦残破的尸体……想起那个爱莲如命的冷姑娘。」

「想起你为了救她,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想过与你共度一生,甚至想过最坏不过容颜老去、再无恩宠,但能看看你也是好的,你说我是你的皇后,那我安安分分当着,死后与你同穴。」

「我真的有想过……」

夜允拉着我的手慢慢滑落,平日挺直的腰背驼着,发丝凌乱看不清眉眼。

「念念…..」

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知道的,我太执拗。

执拗到,爱他也放不下那些伤害。

但其实,我还是有些庆幸的——他不怎么了解冷白霜,但他了解我。……

23

出宫那天,我特意没让车夫走僻静的小路,反而从闹市穿了过去。

我微微掀开帘子,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如果不出意外,往后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一直到死,都会在定国寺,为国祈福。

夜允还是下旨封我当皇后。

但没有册封大典,他知道的,我不愿去。

石板路平稳,马车也徐徐前行。

我忽地想起第一天来这里,我把小梦放在城外的破庙里,一个人跑进来找于开傅。他们说着京话,穿着光鲜的衣裳,我明明站在太阳下,却像个阴暗角落里的爬虫……

其实,也就不到两年啊。

我其实并不是个大胆的人,我所有的勇气都来自我的母亲和小梦。

记得母亲去世前几天,我在她婆家后门老是等不到她,又听了些谣传,于是从狗洞钻进去找娘亲。

她病得严重,坐都坐不起,耷拉下大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干呕,面黄肌瘦,像老了二十岁。怀胎十月的肚子也并不大,隔着薄被看不出多少。

那天,母亲说她快要离开了,马上就去天上享福,让我以后护着小梦。

她说,她生产前总是梦见我,于是给第二个孩子起名「梦」,她说我和小梦有缘分。

她喘得厉害,不多时咳出一大口血,六岁的我呆呆地看着衣服上的血渍,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让我转过身往外走。

她说:「念念啊,往前走,别回头!以后你也要这样坚定地走下去,娘的念念最勇敢了。」

于是,我一直学着勇敢,

学着……即便怕也要装作不怕。

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

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得滔天富贵、无上荣宠,却在二十一岁几乎就过完了一生。

……

经过一个小摊子的时候,我让车子停下,独自一人走下去。

是桂花酿。

买一壶酒,赠一枝花。

「姑娘,给夫君买一壶吗?女子也能喝!」卖酒翁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在笑。

「这桂花……甜吗?」

我不记得那天卖酒翁说了什么了,只记得这个问题出口后,耳边就响起了夜允的声音——「不甜我可不要,我娘子最嗜甜了。」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后记

「月贵人死了。」

「月贵人……那个与冷先生有几分相像的贵人?不是很得宠?」

「嗐,还不是那个嘉嫔。嘉嫔,还记得吗?」

「记得,当年南下,我亲点的,那时觉得她平日老老实实的,也不怎么说话,见人也有礼节。」

「她父亲是湖广总督了,前些日子修水利又立了大功,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这嘉嫔的封妃大典也在准备了。可惜了月贵人,人长得那样俊俏,偏偏撞到了嘉嫔头上。听说是怀孕了,孕吐厉害,都说是男孩。嘉嫔前些日子被误诊有孕,空欢喜一场,这下可不生气!」

「生气,所以杀人?」

「嗐,小人得志,总会把控不住分寸,应该是罚人的时候下手重了,伤到了要害,后来找了个小宫女顶罪……反正皇上也不关心,都是大家在瞎传,一个小小的贵人罢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不过,下一个长得像的,可不好找……」

「这倒让你说着了。」

「怎么?」

「我瞧着啊,那月贵人,与其说像冷先生,不如说她像你。」

……

当时白念是怎么个反应来着?

谢芊已经不记得了。

太久了,久到经历那些事的人都离开了,只剩她一个。

她也很久不看话本子了,原都是人间闹剧,她见得够多了。

如今她喜欢在后山的竹林里打坐静思。

或者一人饰两角下棋,偶尔也会想起有白念的日子。

她年轻时最爱自己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因为刚入宫的时候皇上总夸她,到如今全白了,温顺地铺在后背,但依旧好看。

不过,她都不在乎了。

她也已经很多年不穿艳丽的衣服了,整个人愈发素净。

这里是定国寺最安静的地方,她总是来这里。

想来她这一生,热闹过、娇纵过、富贵过,曾为一人踏入宫墙、也吃过了情爱之苦…….后来即便是白念在冷宫里的日子,或者她在皇帝驾崩后来这定国寺找白念的时候,她和白念喝茶聊天斗嘴打坐,也并不无聊,比起很多人都更顺风顺水。

如今归于平静,人世悲喜苦乐,也是经历全了。

往日一坐就是一天,今日却听到了别人的声音,似乎是结伴上山的两个姑娘迷路了。

「阿莲,你说,晖庆帝和他的皇后,真的像说书的说的一样,一直到死没有再见面吗?」听着声音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声音甜脆。

「咱们先出去再聊这些行不行!」叫阿莲的姑娘语气焦急,听着年长几岁。

「哎呀,反正路就在那,一边找一边说嘛。我那次家里有事没听完,你给我讲讲呗。」

「唉,咱们这些普通人能知道什么啊。不过,我家中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哥哥,他说宫中有关晖庆帝皇后的文书都烧没了!连个封号都没给.……」

「那就是不喜欢喽,但,我就不明白了,既是不喜欢,那为何还要葬在一起?而且,听说晖庆帝死前还将人从这里接回去,见了皇后一面!」

「要说不喜欢可不见得,我哥说,那冷宫他巡逻时偷偷看过,修得比皇后的寝宫都好!那哪是冷宫啊,换了个地方享福罢了。」

「但我听那说书的讲,有关那皇后的记载只有两行:晖庆十三年入宫,封贵妃位;同年陪同圣驾南巡后入冷宫,次年进皇后位,入住定国寺为国祈福;康嘉七年,薨。要是喜欢,为何只留下这些?听说那位长得很美,但连幅画都没留下啊……」

「这……这谁知道啊!烦人,委实烦人!你就当故事听听好了!诶!那里好像有条小路……」

谢芊闭着眼,手里的佛珠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是喜欢的吧。

——只是,那两人一个太倔,一个又钻牛角尖;一个太清醒,一个太自负。

她还记得,白念刚进冷宫的时候,夜允多次碰壁,于是转道让她说情。

她本是不想去的,奈何皇命难违。不过结果并无不同。

那天,皇帝在她宫里喝得不省人事 。

那是她这辈子离他最近的时候——因为,她看见他哭了。

那个手握江山、生来掌控万人生死的男人哭了。

她记得自己初入宫的时候,皇帝亲征南下去抗击越人,带着倒钩的弩箭插进了肋骨,都没吭一声。

但那天,他那压抑的哭声,她至今都记得清楚。

他问她:「为什么她一定要执着于过去呢?现在我只有她了啊……」

「我不要冷白霜了,我想要念念……」

「朕都想好了,以后有孩子了,女孩叫梦,男孩叫南……她喜欢江南,以后我年年带她去……」

「她说给朕做一辈子云月糕的……」

「而今朕想共她白首,她怎么……不要我了……」

他醉了,哭得乱了称呼。

谢芊记得那时她问夜允:「陛下叫皇后娘娘什么。」

「念念。」

「那,冷军师呢?」

他说:「念……念……」

或许是那时吧,他彻彻底底知道两个人真的回不去了,那一丝侥幸也没了,所以舍得放她来这里「为国祈福」吧。

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叫「冷白霜」的墙,横亘在那里,让白念看不清,也不敢再去靠近。

他到底喜欢哪个念念?

可能两个都喜欢吧。

不管后来他是不是独独喜欢白念一个,反正都是回不去了。他是个拎得清的帝王,少年称帝,他总是能看到人心最薄弱的一处,所以悔归悔、哭归哭,他知道的,回不去了。

兴许,爱而不得的方是最牵肠挂肚的,这大约就是人的秉性。只是,有些人足够幸运,尝到了「失而复得」的人间至喜;而有些人……上天没有给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于是只得惴惴不安度过余生。

……

有一回两个人一起纳凉,她问过白念,真的不能和好了?全然没有可能了吗?

她记得白念轻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望着山下稍稍放空,柔声说,:「和好容易,如初太难……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有些事就是回不去了,何必呢……

但她从未直白问过白念是不是还爱着,不是对一切都清晰明了,只不过是那时很多事,她都不再纠结了,也不再执着于真相。

在这寺庙里,日子久了,心就干净了。

只是,她常常想起白念刚进宫的日子,她俩不对付,坐在一起总也免不了拌嘴。

后来,她俩关系还算不错 ,在那伸手看不见前路的后宫,也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还记得,白念的孩子没了,刚醒来就赤脚跑去找皇帝。没人知道那天屋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疯疯癫癫跑进去的白念,出来的时候一脸死气。

那时候,皇上也没想过自己会后悔吧。

然后,他要封冷白霜为皇后。

白念一个人待在冷宫,她翻墙进去看她。

白念缩在床脚,下巴抵在膝上,总是蹦出鬼点子的人,眼神发散,没有一丝光,但又似乎在笑,流着泪。

嘴里不停念着「小梦……小梦……」

也是那天,她知道了于念其实不是于念,是——白念。

她说:「我叫白念。」

「白念,白念,白白思念。」

「我来自极北地方一座叫姑苏里的小城。」

「我有一个妹妹,叫白梦。」

「死在她一十四岁生辰之前……」

「后来,我爱了一个人,以前我从未奢望过爱情的,我以为是老天眷顾我……」

「谢芊,我与人为善,将心比心……为什么啊?谢芊,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要对我啊……」

「原来真的是这样。这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循……是我天真了……」

……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若一定要问缘由——没有人可以拒绝二十来岁的夜允。

那样年轻的帝王,那样本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存在,偏偏又倜傥风流、意气风发,当他用那双英气逼人又柔情四溢的眸子看着你,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得了?

她自认俗人一个,自然拒绝不了。

只是后来,当少年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睿智君主,后来的那些女人,只会觉得他高高在上吧。兴许也会有人控制不住心动,但终归是畏惧多些。

或许,二十岁的夜允就应该留在二十岁,安安静静、不被打扰。而不是被她记在心里,平白期待很多年。

其实,也说不上谁可怜谁。

她们都是这皇城的可怜人。

都一样……

那里的女人,有的争了一辈子,有的哭了一辈子,有的等了一辈子,有人恨了一辈子,也有人悔了一辈子……

唯独,唯独不曾有一人,笑一辈子、欢喜一辈子、春风得意一辈子……

她现在不求什么,只是希望以后进了那富贵牢笼的女人幸运一点。

起码,比她们幸运些。

别爱,别恨。

等着变老就好。

白云苍狗,一辈子,真的太快太快。

□ 乌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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