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失约两百年

2023-01-24T00:00:00Z | 4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4失约两百年

26

「……哼!小龙怎么这样啊?」不孤仍在气愤。

我摇头:「这不怪小龙,小姜姑娘从一开始就给了他潜移默化的暗示,她柔弱美丽,温婉懂事,又与他从前的熟人有相似之处……你知道吗,感情是很容易转移的。」

不孤挠头:「我不知道啦,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对他解释:「就是说,一个人对某人某物有感情,他就很容易对与之相似的人或物产生同样的感情。因为,他将旧情重叠在新人身上了,所以,小龙才会只认识小姜姑娘几日,就对她那么在乎。」

「……哦,这样啊。」不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要离开人间吗?」

我看他多半还是没明白,也不打算再解释,这种事……大概还是要体会吧。

「不能离开,先去找小龙吧。」我摇头,「小姜姑娘来历不明,而且我怀疑城内其实没有她的什么表姑,甚至,她可能根本不是人。现在小龙跟着她去了,万一中了什么陷阱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不孤之前说「小心生姜梨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昨晚被小龙又粗又肥的尾巴压醒,所以想去厨房吃点鸡,结果在走廊上看到了她。」

「半夜醒来跟去厨房吃鸡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我说到一半发现把自己的腹诽说出来了,于是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算了,你不用回答,所以你看到她在走廊上干什么?」

不孤:「她在给自己梳头。」

他的语气太平静,一时之间,我竟没觉得一个女人半夜跑到走廊上梳头有什么奇怪的。

可下一瞬,我就呆住了,因为不孤接着补充:「她头发可真长啊,又多又密,一直拖到了地板上,我差点踩到呢。」

垂到地板上?

可我是见过姜黎梳头的,最多也就垂到腰间,哪里有拖到地上那么长?难道她修了一种可以让头发瞬间变多变长的邪术?

不过这听起来还挺让人羡慕的,毕竟头发太少确实愁人。

「那……她没发现你?」

「发现啦,她还对我招手,让我帮她梳。」

我越听越心惊:「然后呢?」

不孤倒是挺理所当然:「我没理她呀,谁要给她梳头,哼。」

我明白了。

所以,不孤让我小心姜黎只是单纯地不想我给她梳头而已,并不是对她的古怪有所感知。

很好,果然是你会做出的事,傻狐狸。

可我仍有不解:「那为什么你叫我小心她,却不跟小龙说?」

不孤皱了皱眉,大概还在生小龙的气:「他跟那个生姜梨子那么亲近,恐怕恨不得天天给她梳头,不用叫都过去了,我说了有什么用嘛。」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额……说得也是。」

正说着,我忽然感觉头顶有一团黑影飞掠而过:「小石头。」

我闻声抬头去看,却只有如血的残阳,几点暮鸦扑扇着双翼,正从头顶掠过。

「小石头,在这里。」

我听到长隐的声音,四处张望,半天没看到人,不孤从后面双手捧着我的脸,转动了一下,引我看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啦,曦曦。」

我定睛一看,长隐站在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前,在热气腾腾中对我微笑,但他摘下了帽子。

人群来来往往,我带着不孤朝他走过去,由于谨记之前的教训,我没有贸然开口。

长隐对摊主说:「我要一碗清汤馄饨,多麻油,谢谢。」

摊主应答得很麻利:「好嘞,大娘您稍等。」

嗯?

我偏头疑惑地看着长隐,他虽头发花白,但面容年轻,再怎么也不至于被人认成大娘吧?这岂不是连男女都没搞对?

而且之前不是旁人都看不见他吗?

长隐分明看出我的疑惑,却并不解释,只是含笑道:「你要来一碗吗,小石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不孤突然跳起来举手,大喊:「我要!我要!谢谢大娘!」

「不孤,你认不出这是……」我冲他挤眼暗示。

不孤只盯着锅里刚下好的馄饨,目不转睛:「别管那么多啦,反正他请我吃混混沌沌嘛。」

喂,等等,人家还没答应吧?

「好吧,我请。」长隐无奈地摇头,对摊主竖起两根手指,「麻烦再来两碗。」

「再来两碗,多谢捧场!大娘您几位请稍候,马上就来!」摊主是个年轻小伙,讲话中气十足。

虽然已经临近傍晚,但天气仍然闷热,吃馄饨的没几个人。因此座位还算宽敞,我们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了。

坐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别人能看到长隐可能是因为他摘下了帽子。

但是……「为何摊主觉得你是大娘呢?」

长隐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他人所见所闻与我无关,全是心中所想罢了。」

我:「那意思是每个人看到的你都不一样了?」

长隐点头,我沉默了一下,追问:「你到底是谁?」

我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相似的问题我已问过许多次,可他总是避而不答。

但这一次,他垂下眼皮,遮住那双白翳蒙蒙的眼瞳,低声道:「众生皆是我,我即是众生。」

他的神情过于沉静,深邃,仿佛心底当真压着一件有关天下众生的大事。

这气氛陡然低沉下来,我几乎不敢擅自开口,但还是试着询问:「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如说给我们听一听,也许能对你有所助益呢?」

长隐忽地一笑,倦怠中带着些微的温柔,他摇摇头:「我的麻烦太大了,你最好听都不要听。好好地为自己打算吧,小石头。」

然后他问:「你们的另一位伙伴呢?」

我叹了一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向长隐简述了一遍,最后问他:「你觉得小姜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长隐全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都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

说到这里,馄饨上来了。

摊主将馄饨一碗碗地端到桌上,潮湿的热气夹杂着新鲜的香味,清亮的汤面漂浮着一个个小船似的馄饨,透过面皮可以看到里面的肉色,加上几点葱花的点缀,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哇!混混沌沌好香!」不孤惊叹了一声,他从前没吃过这种食物,先是充满惊奇地观察了半天,才试着入口。

我扶额,忍不住纠正他:「这叫馄饨,不是混混沌沌,你怎么总喜欢取外号?」

姜黎,被叫做生姜梨子。

馄饨,被叫做混混沌沌。

……他的脑子里是有什么两个字必须变四个字的执念吗?

「唔唔!」不孤却没空理我,他一口吃进一个馄饨,却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热馄饨的道理,被烫得嘶嘶哈哈,脸也缩成了一团。

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松口吐出来,还十分坚强地咀嚼起来。

可见确实挺好吃了。

我也低头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入口。

但刚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心感不妙,待了这么久,本来我已不觉得蜀州城的臭味有多浓烈,大概是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的道理。

可现在咬开馄饨,那种新鲜的肉味在我嘴里绽开,混着鼻间又香又臭的气息……我仿佛在吃一块用香料掩饰臭味的腐肉,虽然很香,但是那臭味如影随形,侵入五脏六腑,更让人恶心欲呕。

我强忍着不适,勉强吃完这一个,然后放下了勺子。

长隐倒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而不孤……他已经连汤都喝干净了。

看见我没动,他关心道:「你怎么不吃啊?」

我摇头:「没有胃口。」

「那……」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帮你吃完吗?」

我无奈叹气:「吃吧。」

虽然是长隐请客,但也不能浪费了。

不孤立刻笑起来:「谢谢曦曦!」

然后端过我的碗,开始解决它们。

「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姜姑娘,我有一点感觉。」长隐忽然开口提起姜黎。

我:「什么感觉?」

他说:「她已非活人。」

虽然我早就心有猜想,但真正听到这个论断,我又忍不住质疑:「可我们最开始救下她的时候,她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气息、脉搏、体温……」

我止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这些东西,我自己也可以伪装,而且她给我梳头时,说的那些话——她谈起我的「肌肤温热」时,语气中含着某种若有似无的眷恋,以及她那句「镜中花,水中月」。

「尸臭、蜀州城、她所谓的表姑家……这一切,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我陷入了思考。

「这很简单啊。」不孤放下碗,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曦曦,现在轮到我考你啦,我问你哦,一滴水在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找不到它呢?」

我迟疑着回答:「……被晒干的时候?」

不孤有些着急:「哎呀不是这种找不到,那我换个问法,要怎么样才能把一滴水藏起来呢?」

我还没想好,长隐先回答了:「当它藏进一盆水里的时候。」

「对哦!」不孤兴奋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现在你懂了吧?」

在长隐回答的那一刻,我就明悟了。

原来如此。

昨晚我睡梦当中嗅到的臭味,其实正来自姜黎。她虽然可以伪装成活人,但也许是功力不够,总之,她已经快藏不住了。

所以,她来到蜀州城正好用蜀州城的味道来掩盖自己的。最开始,她说「听说各位少侠将去蜀山」,可事实上,我们三人谁也没对外说过打算去蜀山的事,她又是从何听说的呢?恐怕无论我们去不去蜀山,她都会将我们引向蜀州城。

我越想越不妙:「糟了,她与阴鬼难道是一伙的?」

「啊?那小龙不会有危险吧?」不孤皱起了眉,面上浮起担忧的神色。

他不久前还和小龙吵架生气,但此刻意识到小龙恐怕真的身处险境,他又立刻将那些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长隐坐在对面,一身黑袍满是萧索,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小石头,你有没有觉得……天好像越来越黑了?」

我也跟着抬头望天,发现天空确实变暗了许多,已能看到星子闪烁,毕竟我们入城的时候就不早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街上行人各个都行色匆匆,这才一会儿,宽阔的大街就变得冷清了,临街的店铺也关门的关门,挂灯的挂灯。

就连馄饨摊的摊主也开始收拾起桌椅来,我有些奇怪地问:「大哥,怎么才入夜就收摊啊?」

「哎,你们不是蜀州人吧?」摊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蜀州城这些日子可不太平,尤其是到了夜里,古怪的事情多着呢,城里都死了十几个人啦。」

我不禁皱眉:「什么,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

「是啊,都是正当壮年的小伙子,据说是在夜里撞了鬼,被鬼勾了魂儿,第二日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有溺死的,有烧死的……哦就是这两日,有一个从佛塔上跳下来跌死的。」

摊主说着,还不住地张望四周,快速地将桌椅碗筷都收拾好,推着木车,挑着担子就走了。

走之前还特意嘱咐我们:「快投宿去吧,再晚了,店家都不敢开门迎客啦。」

我们三人站在街边,望着他一转眼就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许久无言。

「那个什么。」不孤忽然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还没给钱呐?」

「啊……忘了。」长隐恍然大悟。

我咳了两声,低头假装整理袖子,因为想着请客的是长隐,所以,我也忘了给钱这回事儿。

对不住了,摊主。

往后我要是有钱了,一定双倍奉还。

夜风起,远处阁楼前挂着的灯笼,悠悠地转了起来,不知是哪一家小姐的绣楼。

长隐低头戴上兜帽,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走吧。」

27

不孤问:「去哪儿啊,我们去找小龙吗?」

「去投宿。」长隐头也不回,反问了一句:「你还能闻到他的去向吗?」

不孤摇摇头,皱了皱鼻子:「不太能闻到,这城里的味道太浓,我分不清了。」

我们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彻底关门的客栈,在街的斜对面,门匾看起来有些旧了,在两侧灯笼的昏照下,刻字不甚清晰。

我微眯起眼,有些费力地辨认:「迎……仙……楼……」

「曦曦,起雾了。」不孤轻声道。

我这才意识到,四周长街已漫起夜雾,所以我才看不太清楚。

奇怪啊,这个时候怎么会起雾呢?

正当我疑惑时,鼻间忽然嗅到一种脂粉的甜腻,随着雾气弥漫,将我们笼罩。

长隐以气声道:「屏息。」

随后,他拉着我和不孤躲进了街边的巷子,没过一会儿,一个女子从长街那头走来。

客栈的烛火瞬间被吹灭了。

那女子提着一盏纸灯,灯有六面,每一面都有一朵红花。

她身着青衣长裙,步履轻柔如风,云鬓繁复,身形纤细袅娜,一步一回头,时不时还招手轻笑,笑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似风吹檐铃,泠泠作响,却难免带着夜色的森寒。

而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跟着一名青年男子,他面带痴笑,双眼呆滞,亦步亦趋,手中还捏着什么东西。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孤察觉到不对,挡在了我的身前,他的耳朵倏忽冒出,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眼眸在夜色阴影中发出碧色幽光。

我担心他妖气外露,惊动了对方,于是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无声地提醒。

他低头来看我,眸光泠然,宛如警惕的凶兽,甚至面孔如同被夜色浸染,显出几分扭曲的阴影。

但下一瞬,他便柔和下来,还冲我弯起眼睛笑了笑,慢慢地收起了耳朵。

我眨了眨眼睛,发现他的面孔十分光洁,并没有什么阴影。

于是,我便放下心来,继续观察那两人。

「郎君,来呀,呵呵呵……」女子引着男子渐行渐远。

我皱起了眉头,发现那男子手中捏着的是一朵红花,似乎与灯笼上的别无二致,他口中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间或痴笑,那模样不似常人。

脂粉味浓得呛人,我不禁捂住了口鼻,夜雾愈浓,那女子的背影半遮半掩,只能隐约看到她的后脑勺和一身青衣,灯盏也模糊了。

「这是一只女怪。」长隐在旁道。

「女怪?」我悚然一惊,不为别的,只担心那男子,「这样说来,她恐怕就是摊主说的夜里撞的鬼?」

长隐点头,面色也很是严肃:「我们得跟去看看。」

不孤将我揽在臂弯里,附耳低声道:「曦曦,抱紧哦。」

他贴得太近,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廓,气息温热,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长隐像一阵影子,我看不清他具体在何处飘着。

只能感觉到不孤足不沾地,夜风如剑从耳旁飞速掠过,发丝飞散。

我不禁感叹道:「好快。」

若不坐马车,单凭此种速度,恐怕不到半日我们就能从镇上到蜀州城。

不孤闻言将我抱得更紧,跟我夸耀:「这算什么,我做狐狸时能跑得比这还快呢,等我们离开人间了,你就可以骑着我跑啦!」

我:「……倒也不必。」

他却不依不饶:「不行!你一定要骑我试一试,真的很快的。」

「好好好,我骑,你小声一点,别被发现了。」我只好无奈让步。

正说着话,长隐从头顶飘然而下,黑袍翩飞:「到了。」

我们停在一处废园外,大门已塌得差不多了,可以看到内里的残垣断壁,和萋萋荒草。

只有一处房屋还算完整,立在深处,古柏森森,遮挡了大半。

但窗户里透出灯火,两条人影清晰可见。

女子娇笑连连,男子急不可耐,不多时两人已缠抱在一起,淫声浪语惹人遐思。

我们三人站在这里,听人壁角,十分不正经。

而不孤还抱着我的腰,满眼天真:「曦曦,那个女的在叫什么啊?」

「……这……」我看向一旁的长隐,皮笑肉不笑地把问题抛给他,「对啊,她在叫什么啊?」

不孤从我身侧探出头,双眼发亮地盯着他,等他解答。

这傻狐狸之前都会亲人了,现在却不明白这事,莫非真是一切全靠天性?

长隐笑得从容:「我不知道她在叫什么,但是那个男的叫得也不轻。」

我转头一看,窗户上可以看到一条人影突然膨胀,十指尖利,一手紧紧地攥紧另一人的脖子,伴随着男子嘶哑的惨叫,有一股烟气似的东西正从他的口中冒出。

「糟了!」我反应过来时,长隐和不孤已朝那窗户飞扑而去。

我提步欲追,小腹却骤然发痛,脚下不禁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啊……」

我低头捂着肚子,稍微缓了一会儿,便咬着牙站了起来,尽管仍头晕眼花,却不敢耽搁,立刻跑了过去。

这时,长隐和不孤已打破窗户,进了屋。

屋内传来女怪的诡笑:「我道是谁跟着奴家,原来是两位俊郎君啊……两位郎君若是心急等不得,奴家便先来伺候二位吧,呵呵呵!」

我心中焦急,越过满地破碎的瓦砾和坍塌的石墙,但夜里视物困难,我不慎被杂草绊倒,等我再爬起来时,屋内的情况却已是瞬息万变。

不孤被狠狠地甩了出来,正好跌在离我不远处,我赶紧跑过去扶起他,发现他浑身上下尽是丝丝缕缕的细小伤口,像被无数把小刀割出来的。

我不由得大惊:「怎么会这样?!」

不孤借力站起,吐出一口淤血,盯着屋内,半是不解半是委屈:「她的头发好长啊,而且一碰到就会被割伤,好痛……」

头发?

我忽然想到不孤之前跟我说,姜黎半夜在走廊上梳头,头发拖到地上,还差点将他绊倒。

这女怪会不会跟她有关系?

但此时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我连忙追问:「你伤得重不重?长隐呢?」

不孤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他还在里头,曦曦,你走远一点,这个女怪好吓人。」

说完,他向前倾身,面容急剧变化,成了一张彻底的狐脸,身后两条蓬松的大尾巴也赫然显现。

大概是尾巴的力量,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精神也好了许多,然后他又凌空而起,直接从房屋的破洞处跳了进去。

我急得不行,又不敢贸然上前,担心添乱。

心中暗中自责,虽然是长隐提出跟来看看,但是我们确实不该如此毫无准备就应战,至少,我该想一个万全之策。

这个女怪功力如此之深,连长隐一时都无可奈何,若是他们有何闪失,那不仅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曦曦!」好在过了一会儿,不孤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拖着一个不知生死的男子。

那男子与我们刚才所见是同一人,但面容却已是大变,肌肤青灰,两颊凹陷,活脱脱失了精魂生气,但好在仍余一线生机。

他一路跑,一路化为人形,身形逐渐挺拔,上身赤裸,肩膀宽直,肌肉纹理清晰而不突兀,如玉雕成。

我看到他的颈侧有一道被数根细丝勒出的伤口,很深,鲜血直淌,染红了肩膀和胸膛。

但他冲我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纯粹又天真:「曦曦,我把人救出来了!」

我不知为何,忽然就眼眶发热,但还来不及给他一个拥抱,长隐也从屋内跑出来,大声喊道:「快走!」

如黑河一般的长发从屋内涌出,蠕动着追赶长隐,而在那层层叠叠的长发深处,是一颗美人头。

她雪面丹唇,媚眼如丝,连嗓音亦是娇俏:「郎君何处去呀?」

「哎呀!」她看见了我,「这儿还有一位小娘子呢。」

我们本该逃走,但她的头发就像这夜色,随处都是,将我们团团围住。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环绕着我们,笑声连绵,越来越尖锐,刺得人耳朵生疼:「别走啦,别走啦,狐狸的尾巴,郎君的心,小娘子的壳,都给我吧!九尾狐,世上当真还有九尾狐!哈哈哈哈哈哈,时也命也,合该是我的!」

空气中尸臭、脂粉夹杂,熏得我们头昏脑涨,令人作呕。

长隐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起来:「你也知九尾?」

「我如何不知?」女怪反问,「主上可一直在找呢,但是……给他,不如留给我自己呀!」

她的头发越围越紧,我们就像被裹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笼。

「你的主上……是何人?」我挣扎着问出此话,肚腹痛得我快神志不清了,我又跪了下去,手指抓紧了草茎。

「曦曦!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不孤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了,半跪在我身旁,查看我的情况。

我勉强摇摇头,听到女怪的疑惑:「咦?你身上怎么带有佛印?」

但她立刻抛下疑问,加紧了攻势,头发已经挨上了我们,不孤和长隐在外围,将我和那男子护在中间。

他们不断地割断头发,刺伤头颅,女怪却如同不知苦痛,面容越来越狰狞,力量越来越强大。

不孤已浑身是血,到处都是细小、重叠的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他仍撑着回头,担忧地问我:「曦曦,你有没有事?不要怕,我们肯定能……」

话音未落,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穿透了他的防御,洞穿了他的肩膀。

我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不孤被穿透:「不!」

一击之后不孤反应变慢,更多的头发丝钻进了他的身体,女怪发出了得意的尖啸。

有热气在我身体深处翻涌,那一直折磨着我的烧灼之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早已不跳动的心脏仿佛也燃烧起来。

我站了起来,探手抓住了一颗头颅——这是她的本体。

我的嗓子像被火烧过,沙哑难听,一字一句地说:「我让你别碰他。」

女怪睁大了眼睛,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惊恐,无数头发不遗余力地朝我激射而来,若被射中,我将四分五裂。

在头发刺中我的前一刻,我眼前金光闪过,竟徒手捏爆了这颗头颅,一朵红花从她口中滚落,女怪的尖叫只发出半声,就在烈火中连同头发一起燃烧成了灰烬。

一直被压抑的痛苦从指尖流泻而出,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焰烧透了,体内力竭,朝后倒了下去。

不孤冲过来接住我:「曦曦!」

听起来,还算生龙活虎,太好了……

彻底昏迷前,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28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云渺渺之中,宫宇生辉,天帝临池,得见平滑如镜的水面忽地泛起一点涟漪,于是驻足凝神,一旁的仙官恭敬道:「君上,下界来报,人界之壁四面已破了两面,恐生动荡。」

「唔。」天帝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转头,对那仙官道,「此事我已知晓,亦敲打过妖鬼两界,不会出事的。」

「是。」仙官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只一瞬,天帝便消失了,这只是他的幻影,本体仍在最高的仙殿之中。

近些年,天帝越来越深居简出,少有亲临的时候,下头有事禀报,都是来这清心池,天帝感知到便会现身。

仙官抬起了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仙殿,六界壁障乃天帝神力所维系,如今出了疏漏,合该天帝修补,怎么只是敲打了事?难道破洞不用管了吗?

但只思索了一会儿,他便放弃了深究,毕竟天帝是天道的化身,无论如何,是不会有错的。

而在众仙不可窥视的仙殿之中,层层玉阶之上,那已静坐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众神之主,缓缓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他长发如墨,鹤羽华衣,眉宇间神光流转,但一只眼已蒙上了白翳,不复明澈,本该看透世间万事万物的神啊……

与此同时,西天灵山,穿白缯轻衣的青年正在为一只金色大孔雀梳理羽毛,但他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了下界,喃喃:「佛印破了。」

停顿一息,他驾着孔雀朝鹫峰而去——那里住着如来。我迷迷蒙蒙地醒来时,耳旁似有争吵之声。

「这件事跟曦曦有什么关系,她自己要跑怪得了谁?」是不孤,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听起来充满愤怒。

「她不是自己跑的,是石曦把她赶跑的!」小龙的声音也不小,他好像更生气,「而且,我也没有要怪哪个,只是想把她找回来。」

不孤缓了一口气,大概是在尽量控制情绪,可惜说出口的话仍带有埋怨,「我们是为了找你才遇上女怪的,曦曦也是为了救我们才受伤的,我们本可以避免这一切……我们真的该离开了,小龙。」

小龙:「我还要说好多遍,我不是故意的,你说这些又是在怪哪个?意思是我害了你们?我是担心姜黎才离开的,现在她不见了,我怎么能不管她?」

姜黎不见了?她怎么了?

我还没完全清醒,现在听他们吵得针锋相对更是头痛欲裂,试着开口打断:「不孤……」

可他们没听见。

「那又如何?」不孤冷着声反问,语调冷酷,「她本来跟我们就没什么关系,曦曦也说了,她很不对劲……」

这可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太过了。

我抬手扯着床帐,借力坐起来,勉强问了一句:「咳咳……姜黎怎么了?」

「曦曦!」不孤闻声走到床边,扶着我坐好,「你醒了?哪里痛,肚子吗?」

我坐起来才看到长隐也在屋内,但他坐在角落,一如既往地不吭声。

我摆手让不孤闭嘴,径自问道:「你们刚才说小姜姑娘不见了,怎么回事?」

不孤低头咬着嘴唇,脸上怒气犹然,明显不想回答。

我又看向不远处的小龙,他站得笔直,侧身对着我,一动不动,也是气冲冲的样子。

我咳了两声,轻声道:「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浪费工夫,说吧,她怎么了?」

小龙动了一下嘴唇,才慢慢开口。

原来,他追着姜黎离开后,一路朝东坊而去,可人群拥挤,姜黎又身量纤细,很不起眼,过了半个时辰,他就跟丢了。

他正要去东坊找人,但半路感知到某处妖气横生,便立刻赶了过来,谁知就正好遇上我们。

我们暂时安置在一个佛寺内,那重伤的凡人也托付给寺内僧人照顾,据说精气被吸走了一大半,就算活过来也寿命有损了。

我捧着不孤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所以,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她被谁掳走,对吗?」

小龙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修炼成人的蛇妖,怎么会连姜黎一个弱女子都追不上,还跟丢了?她莫名其妙地消失,也许正是故意为之,不要小龙发现她的异常——比如,她根本没去什么表姑家。

小龙听出我话语中的怀疑,红眸凝重:「你也不信我?」

我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肚子,无知无觉,麻木僵硬,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

算了,不痛就行。

自我安慰了一下,我先处理眼下的状况:「我直说了吧,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她。」

然后我将姜黎身上的不对劲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连同不孤看到她半夜梳头的事也说了。

我尽力解释:「小龙,恕我直言,小姜姑娘原本只要求我们护送她到蜀州城,现在她也到了,无论她接下来作何打算,去哪里、干什么,其实都与我们无关,你也管不了她一辈子,不是吗?」

小龙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面对我,表情很复杂:「石曦,我们一路走这么久,离开镜墟、救赛云和李大夫,现在又要离开人间,大大小小都是你在做决定,不孤我就不说了,我也基本没反驳过你。你一向好心,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豁出命去救,为啥子在姜黎身上,你就不肯分一点好心?」

不孤闻言站起身,又要出声争论。

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硬生生将他按了下来,低声道:「让他说吧,这些事该说清楚。」

小龙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你大概忘了,一开始,你和我、不孤,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我们并没有不管你。」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表情很认真,看来他真是那样想的,并不是气话。

小龙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比不孤更懂人情世故却仍然纯粹的性子,有时候还跟不孤一样冒傻气。

我都不知道,他会想这么多。

虽然有些伤人,但是仔细想一下,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措辞:「抱歉,我没考虑到你对小姜姑娘的感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也没什么关系,这么久多谢你和不孤的包容。」

不孤抓紧了我的手。

我直视着小龙,继续说:「但是,我能保证我对你们完全没有恶意,不管是救谁,我都能豁出命去,你能保证小姜姑娘也是如此吗?」

事实上,从镜墟出来的时候,我也真的为他们豁出命过。

小龙避开了我的视线,然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又与我对视:「我能,她如果有问题,我拿命赔你。」

我靠在床柱上,感到疲倦,轻轻地闭上了眼:「我不要谁的命,我只是……想大家都活着。」

不孤凑近,摸了一下我的脸,小声道:「曦曦,你还是不舒服吗?」

「还好。」我摇头,重新睁开眼,「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小龙根本没有看到小姜姑娘的去向,那我们该怎么找她呢?」

小龙忽然说:「我可以找到她……」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发丝:「这是她之前不小心掉的一根头发,可以通过这个找到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要人帮我护法。」

我看了一眼不孤,发觉他的表情跟我一样莫名,他是那种完全藏不住心事的人,所以直接问:「她之前掉了一根头发……你怎么收藏到现在啊?」

小龙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只是脸好像有点红。

接下来,小龙从口中吐出一团黑雾似的气,那根头发丝悬空,在接触冷冰冰的雾气的一瞬,竟自动燃烧起来,只是连火焰都是黑色的。

头发丝燃烧得很慢,小龙闭着眼,面容严肃,手上捏了个法诀,口中也念念有词。

看起来确实还要一会儿。

我这时想起不孤被那女怪所伤,但看他脸上、手臂上并没有伤痕,于是问道:「受伤好了吗?」

「嗯嗯!有尾巴在,一下就好啦!」他用力地点头,然后有些怏怏不乐,「就是衣服全都破了,不能穿了,只能穿睡衣……」

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睡衣,胸口那个油亮亮的大鸡腿活灵活现。

「啊……」我伸手摸着这精美的刺绣,总觉得眼熟,一边思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如找住持要两件僧袍给你穿吧?」

「好痒啊哈哈哈哈别摸啦曦曦……」他笑着躲开我的手,又凑上来,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这样摸,别动哦。」

不动怎么摸?隔着单衣,我感受到指下按着的温热结实的肉体,忍不住蜷缩了一下手指。

「谁给你绣的鸡腿?」

「小龙啦。」不孤把我的手拿了下来,低头把玩,「曦曦你的手指好细好软啊,哇!可以掰直碰到手背呢,你痛不痛?」

我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所谓地摇头:「不痛。」

小龙还会刺绣,手艺不错嘛……我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的眼神不自觉地移向了小龙,那根头发烧到头了,小龙忽地睁开眼睛,双眼泛出莹莹血色,与此同时,那团黑色的火焰瞬间爆裂,好在他反应快,立刻躲开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我问。

小龙喘着气,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我察觉到不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问:「怎么了?」

长隐走到了小龙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替他稳固状态。

小龙摇摇头,似乎不敢置信:「她……她就在这附近。」

不孤:「啊?」

小龙补充道:「而且,她周围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气息驳杂,特别难闻。」

我们面面相觑,在这附近还有很多人?

可这长夜寂寂,行人店家早就关门闭户,佛寺更是宁静,哪里来的很多人?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长泣,凄凉哀怨,听得人心里发紧。

紧接着屋内灯火猛地一跳,竟自己熄灭了。

窗外,女子的声音传来:「啊呀,被找到了呢。」

这声音略微耳熟啊……

小龙反应极快,提剑而去,挑开窗户,剑锋半斜。

窗户敞开半扇,却空无一人。

「是姜黎吗?」不孤轻声问。

我摇头:「不像。」

姜黎的声音柔和宁静,而那女子的声音,虽然娇俏,却满含恶意。

长隐倒是镇定:「别出去,外面尸气很重。」

小龙扶着窗户往外探身,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大喊:「姜黎!」

我心道不好,赶紧上前抓住他。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他已瞬间离开了屋内,追着什么东西离开了。

下一瞬,一阵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响起:「救命!救命!」

这哭声又远又近,但确实是姜黎的声音,只是一向沉静的嗓音此刻无比颤抖,充满恐惧。

「糟了!」我急道,「姜黎真的被抓走了,怎么没完没了地遇上这些东西?」

「小石头,你快走。」长隐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这是个杀局。」

「杀局?」我已混乱了,不解道,「什么杀局?」

长隐:「针对你们的杀局。」

忽然一阵妖风袭来,将窗户吹拢了。

不孤贴到窗边,侧耳细听,外头一阵死寂,连小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光芒,那光犹如实质,几乎能淌出来了。

而他的手臂、肩背都紧绷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已全然进入了戒备伏击的状态。

长隐无声无息地挡在我的身前,将兜帽戴上,遮住了脸。

我感受到气氛的凝滞,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就在一瞬间,窗户从外面被整个击碎,而不孤立刻暴起,双手划出半圆,那一片空气被灌满了灵力,成了一扇盾牌,挡住了攻击。

这还没完,不孤高高跃起,由上而下,将盾牌狠狠地砸在了袭击者的身上。

啵——轻微的一声,却是躯体破碎。

血肉飞溅,有一些溅到了不孤的衣服上、脸上。

窗户被打碎了,外面的昏光漏了进来。

地上赫然是一只——乌鸦。

这乌鸦有人脑袋那么大,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了,但依然能看出那利爪尖羽,稍微一碰就能要人命。

不孤出手太迅疾,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讨厌。」不孤皱了皱眉,随手擦了一下脸上沾到的血,看着斑驳的衣服小声抱怨,「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裳啦。」

他抬眼看过来,眼中杀气未散,嘴角却已经勾起一个甜蜜的笑容:「曦曦,别担心。」

长隐走过去看了一下那惨死的乌鸦,叹了一口气:「别管衣裳了,先逃命吧。」

我问:「怎么?这东西很厉害吗?」

不怪我轻敌,主要是不孤刚才出手,解决得太轻松了。

「这东西倒不厉害……」长隐看向了外面的婆娑树影,「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29

现在这情况,我们已别无选择,即使外面全是魑魅魍魉,也必须要出去,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我们离开了禅房,稍微抬头,可以看到远处高耸的佛塔。

不孤仰头看了半天,问道:「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个人,是从这个塔上跳下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牵着他的手,跟上了长隐的脚步。

佛寺中遍植古柏,头顶月色昏昏,穿行在月影与树影之间,教人辨不清现实与虚幻,界限仿佛被模糊了。

但四周一片寂静,跟想象中的杀机四伏并不一样,似乎还算平和。

看来,那只鸟只是被派来打探情况的。

我问长隐:「你刚才说这是针对我们的杀局,什么意思?」

长隐:「我也不清楚。」

「啊?」我愣了。

长隐停了下来:「我所知的仅是一种感觉,对未来的预料。可世间万事万物随时都在变化,上一刻的预知,也许在下一刻就会变成谬误,你明白吗?」

我更迷糊了,不孤忽然说:「我明白了,你是个算命的,还算不准。」

「没人能算得准。」长隐指了一下头顶,「一切皆在天道之下。」

他又对我说:「小石头,你身上的印已经破了一角,祸福相依,当你获得强大的力量时,必将招来更强大的敌人。」

我又问:「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敌人?」

长隐:「用心听,你能听到一草一木的声息,这是你才有的能力。」

树林越来越密,空气也越来越森寒,他说出这话时,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听?听什么?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侧耳细听,夜风掠过树梢,吹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仿佛有人潜在枝头密语。

没什么古怪。

我正要说话:「我听不出来……」

突然间,我察觉到什么,浑身汗毛倒立,心头顿感凉意,身体比意识更早察觉到危险的来临,立刻改口大喊:「快跑!」

但已经迟了。

树叶间亮起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整片树林立刻笼罩在淡淡的血色中,连夜雾也染红了。

不孤发出了一声低呼:「啊……」

就在此时,一只只硕大无比的乌鸦哗啦啦从树上腾起,朝我们袭来。

树冠瞬间稀疏了许多,斜月挂在梢头,似一柄夺命的弯刀,早已等候多时。

原来,这些乌鸦一直蹲伏在树上,静默潜藏,只等我们走进它们的包围之中。

现在已进退两难。

乌鸦数量太多,我们一开始还算应对从容,但渐渐地只能且战且退。

这种东西说是乌鸦,又仿佛没有实体,血肉之躯转瞬成灰,在无尽的灰烬中又有新的乌鸦诞生。

遮天蔽日的黑羽洒落,鸣叫嘈杂刺耳,尖喙似刃,瞬间将人的血肉勾走一大片,不孤捂着手臂,痛得眼角泛泪,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指尖淌下。

我急道:「不孤!」

奇怪的是,这群乌鸦只冲着不孤去,对我和长隐并不在意,仿佛是受到某种特殊的指令。

不孤受伤后,反而发了狠,也不再退避,抬手化爪,在漫天黑鸦中撕开一个裂口,同时伸手抓住我,急匆匆地说:「曦曦你先走,我马上……」

来不及再交代,一股强风将我从裂口送出了包围圈,就在我离开的瞬间,裂口立刻被新的黑羽填补。

只能偶尔在缝隙中看到不孤施法的光影,他早已看出这些乌鸦是冲着他去的,所以他引着它们越逃越远。

「不孤!」我正要追上去,眼前忽然起了薄雾,雾中飞花满天,尽是绯红,朦胧迷人眼。

「这是……什么……」

我只来得及说出这话,便软软地沉了下去。

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捧在手里,女孩儿的脸便也浮上一层朦胧的淡红。

她自幼长在青楼,见惯了男人们豪掷金银,却只为这一朵不知名的花而沦陷。

「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信了。

毕竟,他饱读诗书,性如清风,即便示爱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一丝逾矩。

在大字不识的她看来,这样的人,是可以相信的,甚至是值得崇敬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初夜交给他,分毫不取,在她心里,这一夜,不是欢场恩爱,而是情深意浓。

后来,她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下,媚笑讨好以换钱财,心里想的却都是尽快攒钱为自己赎身。

最后,她扛住了老鸨的毒打刁难,交出那些沾着她血泪的银子,换来一袭自由身。

她什么都没有了,还落得一身病痛,可她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向他。

然而……那谦谦如玉的君子,已忘了她。

他成了天子门生,高不可攀,打马楼前过,满城贵女小姐向他扔下香花手帕。

谁还会记得曾随口对一个妓子许下的诺言?

可她不甘心啊……至少,至少要问清楚吧?

问一问,你曾说真心喜欢我,是真的吗?

于是,她追了上去,人潮拥挤,她跌倒又爬起,又跌倒。

手掌磨破了,衣裳扯烂了,连仅剩的银钗也被人顺走了。

他终于注意到她,勒马驻足。

她重燃了期待,趴在地上痴痴地望着他。

「是你啊。」他凝神细看,认出了她,但还不等她露出欣喜的神情,他又说,「状元巡街,下九流之人不可近前,免得有污圣听,你快走吧。」

说完,他就走了。

马蹄轻巧,踏着满地落花而行。

她愣在原地,还维持着匍匐跌倒的姿势,眼角凝着一滴泪,迟迟不肯落下。

一朵红花出现在眼前,可惜,已经被马儿踩烂了。

她辗转欢场中,早知世无情深,当红颜老去,一切恩爱都将成浮云。

可……至少,她曾是被人爱过的。

而他的语气神情,那么淡然从容,她终于明白,原来,连那句话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只有她认了真。

她将自己吊死在老槐树下,嘴里还含着一朵红花。

那槐树位于荒郊野外,到最后,身子腐烂,只剩一颗头颅还嵌在绳套上。

我旁观了这一切。

「小时候,爹娘因我是个女孩儿,将我卖给一个瞎老头做媳妇,可又遇上饥馑之年,瞎老头又将我换成了一袋小米,我差点被当做粮食吃掉……后来我拼命跑,夜里没有去处,就睡在死人棺材里……最终昏倒在路边,被老鸨捡了回去。」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嘴里塞满了红色的花,用力地咀嚼。

「世人都抛弃我,践踏我,我以为至少有一个人、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是可以被喜爱的……一点点爱而已,哪怕只是一句话,都不行吗?」

她的话音含糊,断断续续,最后,唇角流出血色的汁液——那是被嚼烂的花。

长发向我涌来,将我拖进深不见底的水里,一张惨白的脸一直浮在我眼前。

「我不值得被爱吗?」

「一点点,都不行吗?」

血色的花汁融进了水中,像一团血雾,彻底遮蔽了我的视线。

那一点求而不得的自怜自艾,在经年累月、死不瞑目的炼化中,成了冲天的怨恨。

我认出来了,她是本该灰飞烟灭的女怪。

于是不解地反问:「你怎么还活着?」

好奇怪,我的情绪仿佛被水波隔离了,明知不孤身处险境、小龙和姜黎不知所踪,可我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紧张着急的心情。

长隐呢?他去了哪里?

「活着?」她又笑了起来,面容愈发扭曲,「我怎么会活着,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你所见的我,只是躯壳罢了。」

我看着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你明知杀不死我,却把我困在这里,为什么?」

她竟也不绕圈子,坦诚道:「半个时辰,鬼母要我困住你半个时辰,你知道什么是鬼母吗?」

不待我回答,她猛地凑到我耳畔,语调娇柔:「就是万鬼之母啊……我们都依附于她的骨殖,她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嘻嘻……先前有一个耍旗子的办事不力,就被她吞掉啦!」

我眉心一跳,想起最开始,在小镇上那个操控阴鬼的敌人,没记错的话,他当时是逃走了的。

「我可不能步他后尘,所以你就……」

女怪还在絮絮叨叨。

我突然出声:「是姜黎,对吗?」

她住口了,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毫不退缩地看回去,继续问:「你说的鬼母是姜黎,或者,她有个别的什么名字,但是她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对吗?」

「……这不是我说的!」女怪大叫一声,躲得远远的,捂住了眼睛,语速极快状若癫狂,「是你自己猜到的!鬼母不要我们说出去,叫我们闭嘴!我就知道,她想独吞九尾,如果主上知道她知情不报……」

她停住了。

然后抬起脸,又露出个柔情似水的微笑,语气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阴暗:「主上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把她打入幽冥地狱,让她日夜煎熬,魂飞魄散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感情挺好呢。」

「感情,你真傻……」女怪将一缕发丝勾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我们依附于她,便要受她所控,她没了才是最好的。」

我看似随意地说:「哦,你们不是还有个主上吗,他难道不管你们?」

「主上只负责炼化鬼母,有了鬼母就有我们这些依附她的鬼,他根本不在乎鬼母之下到底是谁。」女怪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跟人聊过天了,不如……你也来做鬼,咱们一起玩儿呀?」

「不行。」我摇了摇。

她有些不快:「为何?」

「因为我……」我不动声色地说着,然后朝她摊开了一只手,「不喜欢做鬼。」

她没反应过来,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心——我刚才摸到一片碎骨,用比较锋利的侧面,割破了肌肤。

但这也花了我一点时间,骨头太脆了,要小心地掌控力度,才能不折断。

殷红的血流出,泛着点点金光,刺破了这无边无际的水域。

女怪厉声尖叫:「不准!」

她飞快地用头发来缠住我,有数不清的阴影朝我涌来。

但都无济于事。

璀璨的金光如同朝阳突破天际,将云层穿透,亦驱散了女怪的面容。

我知她没有真的消失,只要鬼母……只要姜黎仍存在,这些恶鬼便不会平息。

但此时,随着力量的再度增长,我感受到那佛印只余最后一线。

我再睁眼,却看到了令我心神俱裂的一幕。

一个女子的身影浮在空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光秃秃的下颌骨——是的,她没有皮肉。

她的长发飞散,如同黑云一般,遮盖了天空,其间还点缀着朵朵红花。

无数的黑鸦聒噪着从她的长发里生长出来,而不孤立在佛塔尖上,如同被网住的雀儿。

他的身周缠满了黑鸦,浑身浴血,伤口已来不及愈合。

我朝佛塔的方向跑过去,但刚跑到一半,就见一只乌鸦张开长长的喙,里面竟生满了细密的牙齿。

我奋力大喊:「不孤!躲开!」

但受伤过重的不孤已失去了反应能力,他缓了一下,就这一下,那乌鸦活生生咬断了他的尾巴尖。

不孤痛吟一声:「啊!」

他的身影在塔尖摇摇欲坠,可听见我的声音后,仍艰难地朝我看过来,张嘴说了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看清他的嘴型:快走。

黑鸦依旧在朝他进攻,他拼命地抵抗,但还是被啄了好几口,我几乎能看到他的血肉被撕裂的瞬间,那飞溅的鲜血。

「姜黎!」我急得快发疯,恨不得心头也呕出一口血来,「我知道你就是鬼母,住手!」

原本聒噪刺耳的黑鸦们瞬间停滞了,一动不动。

不孤跪倒在屋檐上,无力地将残缺不全的尾巴抱在怀里。

我到了塔下,却不能上去,他还有力气探出头来,对着底下的我眨了眨眼睛。

天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几乎失神了。

也许是受伤过重,鬼气入体,他的侧脸竟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黑纹,扭曲破碎,使他看起来鬼神莫测。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哦?你已经知道了。」

这完全不是姜黎的声音。

我尽力冷静下来,与她对话:「一直以来都是你操控这一切,你的目的就是吞掉不孤,夺取他体内的力量,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来蜀州城?」

「你搞错了,来蜀州城才是我的目的,遇上九尾……实属碰巧。」鬼母轻言细语,面容黑气缭绕,只有下颌骨隐约可见,「我原本只是想见一见他。」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配着她那低哑的嗓音,宛如一阵吹过沙石滩的夜风。

我心念电转,大概猜到了:「你是为了小龙?小龙呢,他现在在哪里?」

她忽然笑了笑:「在我表姑家呢。」

此时的蜀州城东坊,一栋民宅外。

姜黎轻敲门环,身后跟着小龙。

但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整个宅邸十分安静。

小龙问:「你确定这里是你表姑家吗?」

姜黎回身看他,身上裙衫沾灰,鬓发散乱,衬着她柳叶儿般清瘦的脸庞,别有一番柔弱风情。

她眉心微蹙:「我虽许久不曾拜访,但自小常来常往,是决不会认错的。」

小龙忽地走上前来,直接推了一下大门,谁知紧闭的门扉竟顺势打开了。

姜黎似乎有些惊讶。

但小龙却没什么表情,好像早有预料:「我们先进去吧。」

姜黎轻轻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脚步轻盈如同落花。

府内四处都挂着明灯,唯独不见人影。

小龙走得很慢,他的手一直放在身侧,握着拳,似乎在挣扎着。

姜黎忽然出声:「前头进了内院左拐,便是我幼时住过的院子了。」

小龙像如梦初醒一般,停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院门,曲径通幽,门匾上提着三个清秀的字:诵梅院。

姜黎也停了下来,问:「怎么不走了?」

小龙低声道:「姜黎,这当真是你表姑家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姜黎提出质疑。

姜黎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反问道:「为何这样问呢?」

小龙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从前……很久以前,认识一个小女娃儿,她先天不足,总是心痛心悸,受不得惊吓,一定要静养。」

姜黎:「这事你已说过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夏天,我在树上睡完午觉,想伸个懒腰,但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但是不小心被她看见了,她正在树下一个人下棋,她吓了一大跳,扶着心口痛得脸色煞白。」

姜黎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

「我本来是要藏起来的,但还是没忍心,回头救了她。后来她一点都不怕我了,给我准备了茶点,每天下午都等我去喝茶,还教我下棋、读书,甚至是刺绣。

「因为身体不好,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特别喜欢听我说外面的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特别、特别开心。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她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嫁给一个……她根本没见过的老男人做填房。她的父母认为对方虽然年纪大,但家底殷实有权势,可以为她养好身体。可她说想和我一起离开,哪怕死在外面也好。

「可我那时候不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这样的身体,到了外面很容易死掉。所以,我跟她约好,十天之后的晚上来接她,可是……我并没有去。」

小龙轻声讲述着那段回忆,那时他初初得道,从蜀山来到人间历练,遇上一个小姑娘,与她订下十日之约。

他早打听好,妖界有一种叫勾茸的草,吃了可以修补肉体以及经络,一般是修炼前期才会用到的东西。

也许对她的心病有奇效。

他去了妖界,一路找到了青丘,后来……不慎被带进了镜墟。

就此两百余年,再不相见。

小龙问姜黎:「你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我那么害怕吗?」

姜黎盯着他,向来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显出几分难言的冷酷,可她仍然笑着:「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一条蛇。」

小姑娘正一个人下着棋,一抬头却看见一条伸懒腰的小白蛇,怎么能不害怕?

「哦是吗?」姜黎微笑,「这个故事很有趣。」

她并不坦白,只是维持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伪装。

小龙回头看了一眼「诵梅院」,这地方,他待过许多年。

这里其实并不是姜黎的表姑家,这里就是她的家——曾经的家。

「我一直希望是你,又害怕真的是你。」

希望姜黎就是那个小姑娘,这样他还有机会去弥补。

而他终于明白那时朦胧的心情,为什么会愿意陪着她,在一间小院子里,不厌其烦地说话、下棋……做一切她可以做的闲事。

可是,若真的是姜黎,那眼前这个姑娘……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她的样貌仍这样年轻美丽,不见丝毫苍老的痕迹。

他不得不面对一种事实——那些早已发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伙伴们的提醒——姜黎她已经不是人了。

小龙轻轻地笑了一下,他露出了原来的样貌,红瞳白发,清冷隽秀,如同玉山高立。

他并指成刀,在自己心口割了一道:「我不晓得后来你发生了什么,也许你还怨我未能赴约,但是……」

姜黎终于有所动容,完美无缺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纹。

她看着小龙剥开血肉,硬生生地从里面拽出一株草药——叶片泛着紫光,十分鲜活。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他捧起她的一只手,将这以他的血肉滋养百余年的勾茸放到她的手心。

勾茸药效很短,若不能在一天内使用,就必须以灵力滋润。其实勾茸并不难得,但他入了镜墟,这就是唯一一株。

他又担心镜墟不适合勾茸的生长,便干脆将这东西种到自己的心口——全身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虽然深知希望渺茫,但他其实仍盼着,某一天能把它交到她的手上。

若他当时没有被妖兽所伤,就不会昏迷在不孤的窝里,更不会被带进镜墟。

他们……就不用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回首前尘,已是错过。

姜黎看着手里的这株勾茸,心头一片空茫,愣了许久。

小龙抬起她的脸,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枚沾血的指印,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要趁早,药效会过的。」

姜黎的脸上彻底没了表情。

她像一层纸壳,从内里透出一股死气,正如这大宅一样,看似灯火通明,实则了无生趣。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起来:「说来凑巧,你这故事我听过下半段。」

当年小姑娘成亲的当晚,才发现,那老男人已经死了。

她嫁过来纯粹是成阴亲。

她被活生生地关进了棺材里,身旁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拼命地挠着棺材板,抓烂了指甲,留下一道道惨烈的血痕。

惊惧哭号,全无回应。

到死,她都念着他的名字,期盼他如神兵天降,救她于生死之间。

再后来,她的父母发现此事,恸哭不已,当即状告对方骗婚杀人。

可换来的结果是,对方家族势大,反说早有协定,全是她的父母诬告,最后竟判她的父母流放之罪。

还没走到地方,她那可怜的双亲便病死在半路。

她自己的惨痛倒不至于令她成魔,全赖世事不公,才让她死不瞑目。

「这岂不是阴差阳错……」她攥紧了勾茸,冷却的血腥气从她指间逸出,勾唇微笑,「实乃天意。」

小龙闻言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惨不忍睹的结局。

一滴泪滑落至脸边,他抱住了她,声音颤抖:「你知道吗?她的闺名,叫琳琅。」

「我不是姜黎。」鬼母往下落了些许,踏空而来,「我不是姜黎,我是鬼母琳琅。」

黑鸦又动了起来。

我朝屋檐上的不孤伸手:「快跳下来!」又连忙安抚姜黎,「我知道你是被你的主上所操控,我们可以一起救你出来,找到你的骨殖,还你自由!」

一滴血泪从鬼母琳琅的下颌骨边滑落,可她的语气却平静森寒:「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等不可匹敌的存在。吞掉九尾,我才有挣脱束缚的可能。」

下一瞬,长发飞舞,卷掠天地,红花与黑鸦翻飞交错,不孤眼看就要被层层埋葬。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牙齿狠狠地撕开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我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听,我要听。

我闭上了眼睛。

鲜血落入地面,渗透泥土,我听到某种生命在地底的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可怜……

帮帮她……

风大人的气味,风大人回来了!

是风大人!

低语逐渐清晰,我感受到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

尽管我闭着眼,但我依然能看到,周围细草破土,树木参天,枝叶相持……每一枚叶片都散发着莹莹光辉,晶莹润泽。

这是万物皆存的生气,欣欣向荣,如烟波浩渺,萦绕身周。

这是属于传说中的女娲娘娘的造化之力。

生生死死,循环往复。

可生永远高于死。

鬼母冲天的尸气被造化之力所洗涤,力量削减了许多,而且,无数树木枝条开始向她涌去,在叶片温柔的抚触下,黑鸦散去,红花凋落。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仅此一遭,天地在我眼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样事物,无论是石子还是草木,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

我看得见,感受得到,听得见。

只需要一个念头,我便能听到最隐秘的讯息。

「鬼母救我!」

「不要死……不要!」

「嘻嘻嘻嘻一起死啦!」

……无数嘈杂的尖啸鬼哭从她的体内传来,甚至有一些正往外逸散。

「你的力量……」她却愣住了,仿佛毫不在意自己受到了重创,只盯着我看。

这时不孤那头的攻势也有所松懈,我正要动手时,一道雪白的亮光忽然闪过,切断了拉扯撕咬他的长发。

我心头一震,大喊:「小龙是你吗?」

一个人抱着不孤飞身而来,果然是小龙。

他一手执剑,将不孤交给我,转身去面对鬼母琳琅。

我赶紧集中力量救治不孤。

小龙看到鬼母的样子,没露出恐惧之色,却是一脸的哀伤。

她自知大势已去,竟也停止了攻击。

「我吃不掉九尾,有人能吃。」她的长发好像有生命一般,一点点地往回爬升缩短,「感谢我吧,还没有把九尾这事告诉那人。」

「不过……」她看了看我,「你最好跑快点。」

小龙上前一步:「琳琅,跟我走吧,我……我们现在可以随便去哪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抬起手指轻抚鬓发,这动作温柔有度,与平时的姜黎神似。

「我和你已经没有现在了。」她轻声长叹,又低低地笑出声,「我受够了被困住的日子,生前死后,这一副骨肉都让我……无比厌恶。」

小龙意识到了什么:「不,不要……你再坚持一下,求你……」

给我一个机会。

但这话,实在、实在太迟了。

迟了一步。

迟了十日。

迟了两百年。

「快走吧,他就要来了。」

一枚囚禁的印记烙印在她的肋骨上,瞬间发出闪光冲天,过了许久才熄灭。

随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着血污喜裙的枯骨一点点地溃散,任凭小龙怎么伸手触摸挽留,都于事无补。

那点点萤光自他指间穿过,如同曾经每一个相伴的瞬间,就此流逝。

她最后什么话也没留给他。

除了一张翩然落下的手帕——我这时才想起,我曾在这张手帕上看到过的刺绣手艺,与不孤睡衣上的大鸡腿是一模一样的。

而那张手帕的角落,只是绣了一条纤细的红眼睛小白蛇。

小龙拾起手帕,看到那条小蛇。

想起这是自己学会刺绣后,为她绣的唯一一张手帕。

之所以是唯一一张,都怪他当时觉得这事儿太麻烦,在她百般恳求下,才敷衍似的绣了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小白蛇。

那时……她收到手帕是什么表情呢?

他用力地回想,却始终模糊不清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对不起,我还是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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