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祸国

2023-01-24T00:00:00Z | 48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24T00:00:00Z

5祸国

摄政王和阿姊圆房的那天,喊的是我的名字。

这句话隔着层层宫墙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已经是三日后了,阿修像是生怕我听不到似的,在外厅同宫女们大声讨论着这个八卦。

我放下手里的书,敲了敲桌子,隔着珠帘问阿修:「你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想来……想来应该是『瑶瑶』罢。」她向里面探了探身,说出了我的小名。

我笑了笑,「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喊的是『瑶瑶』,而不是『要!要!』」

宫女们顿时笑作一团,阿修羞得双颊通红,撞开珠帘走了进来,嗔怪我:「娘娘又拿我开心。」

我用书卷遮着脸偷笑,阿修上前作势要扯开,门外突然传来了两声轻咳,她吓得立马抽回了手,退到了我身边。

我隔着珠帘望去,方才笑得东倒西歪的宫女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齐刷刷站成了两排,恭敬地低着头。

屋内的气氛顿时像跌进了冰窖。

没意思。

我将书卷往桌上一丢,起身行了个礼,没好气地问他:「皇上来做什么?」

赵元安抚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堆端了衣服首饰的宫女,他反问我:「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离开后山的三个月,进宫的第三天……」我扳着指头算着,赵元安打断了我的话,「是你归宁的日子。」

「哦,对,归宁。」

出嫁三日后要归府省亲,这是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

我给阿修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从宫女手中接过了衣物,我看了看还端坐在椅子上一脸惬意的赵元安,委婉地提醒他:「臣妾要沐浴更衣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做出「请便」的样子。

我虽和他成亲已有三日,可至今未圆房过,皇帝有隐疾在宫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难道就因为昨天我不小心打翻了他的汤药他现在就要看着我换衣服让我难堪?这个男人也太小肚鸡肠了吧。

阿修看着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他既然敢看我就敢脱,我当着他的面张开双手让宫女们更衣,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果然才刚脱了两件,赵元安就借口还有事先走了。

跟这种「舅宝男」相处,就得来硬的。

对了,他的舅舅就是前面在和我阿姊姜怀宜圆房的时候喊我名字的摄政王宋非池。

我和阿姊是同日成的亲,她嫁给的是当朝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而我嫁的是身患隐疾空有虚壳的皇帝。

说起来,今天也是她归宁的日子。

路上我掀开凤辇的帘子悄悄问阿修:「等会见了阿姊和摄政王,我是叫他们姐姐姐夫呢,还是喊他们舅舅舅妈?」

阿修抓了抓脑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本打算等下轿的时候问问赵元安,可惜他走得太快没让我有机会问。我觉得他比我更像是个回家归宁的新妇。

赵元安虽然没有实权,但好歹也是个皇帝,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我们到的时候阿姊和摄政王已经到了,他们同祖母一齐站在门外迎接,我头一次见平时颐指气使的阿姊对我卑躬屈膝的样子,顿时觉得这亲成得也挺值。

可马上我就觉得是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饭桌上,所有人都围着摄政王和他夫人转,一会夹菜一会敬酒,好不热闹。只剩我和赵元安两个人孤零零坐在上桌,对影成四人。

我问他:「此情此景,你不会觉得心里有点不平衡吗?」

他居然反问我:「为什么会觉得心里不平衡?」

「人人都巴结摄政王,搞得他好像才是这个国家的王,而你只是个穿龙袍的傀儡。」

「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一句话怼得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个破坏他们舅甥感情的妖妇。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祖母为何要把我嫁给你,而把我阿姊嫁给摄政王?」

他似乎兴致缺缺,并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自个儿往下说:「我出身的时候,算命的给我卜过一卦,说我是个祸国的命。」

赵元安听完居然扑哧一声笑了。

这一声讥笑瞬间燃起了我的胜负欲,我说:「不信你跟我出去看了便知。」

我站起身,没等他做出反应便拉着他偷偷从家宴的后门溜了出来。

后门阿修早已为我备好了马,见赵元安也跟着出来了,惊讶得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问我为何计划有变还是该先向皇上行礼。

我牵过马绳,利索地上了马,对着还站在原地的赵元安说:「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一卦我出生就被送到了后山,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又为何找我回来将我送进宫,不过我看你是个好人,就不祸害你的江山了。」

「你要走?」赵元安如我想象中一样淡定。

「山高水长,不必再会。」

我调转马头,自认为这是自己活了十六年来最潇洒的一次,可阿修却很会煞风景,回头哆哆嗦嗦地对赵元安说:「皇上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预谋今天的出逃,我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在三个月前,师父告诉我祖母病危,让我回府上看看。纵然我编了几百个借口想拒绝,可师父却说天底下哪有比尽孝道还重要的事。

可我早应该知道的,祖母生了四个儿子,儿子又生儿子,现在个个都是京城显贵,哪轮得到我这个侧室生的女儿来尽孝。

于是我就这样被骗进了府,莫名其妙成了皇后。一开始我也想不通祖母在那么多孙女中为何偏偏选了我,不过进宫的这几天大约也想明白了,毕竟是个正常女人都不会想嫁给一个有隐疾的男人,何况还是个随时会被外戚上位,搞不好还有杀身之祸的空壳皇帝。祖母想借摄政王的地位巩固姜氏一族,而我不过是阿姊嫁人时买一赠一顺道送进宫的炮灰。

然而俗话说「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我和阿修都不知道,因为皇后归宁,今日东西南三座城门天刚黑就落了锁,苍蝇也飞不出去一只。

于是我们就这样在西城门口被禁卫军抓了个正着。

宋非池骑着马站在众军之首,那样子仿佛我要是再敢动一下他就能立马让我横着离开。

阿修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下了马:「皇帝也太小心眼了吧,不是说好不跟别人说的吗……」

宋非池也下了马,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一字一句说道:「皇后娘娘,该回宫了。」

我翻了个白眼:「皇上都还没找我呢,犯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您骂自己是耗子没有关系,但请不要骂臣是狗。」

「你——」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吵不过他。

最后我和阿修还是被送回了宫中,赵元安正在吃饭,见我们回来了头也没抬一下,只奚讽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朕还以为这几天宫里能安静点儿。」

「皇上明知道城门会关,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们?」

「朕也没想到皇后会蠢到这个地步,连找间客栈先躲起来都不会。」他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连阿毛溜出宫都待了三天呢。」

我小声问阿修:「阿毛是谁?」

阿修答:「皇上他养的狗……」

后来的日子,我和阿修都被困在宫里了。

因为我的那次出逃,宫外屡传帝后不和的消息,甚至还传到了先皇去世后便搬去皇陵住的太皇贵妃耳中,她几次三番写信过来劝和,信纸都快堆了一尺高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与赵元安根本没和过哪来的不和,我与他不过会在每月的家宴上见上一面,成亲至今,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相比我和赵元安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阿姊和宋非池的日子倒是过得很有滋味,阿修从她姐姐的表姑的女儿的闺蜜那听说到,摄政王很喜欢阿姊,甚至为她特地造了一间楼阁来金屋藏娇。

阿修为我打抱不平,「那时候说非娘娘不娶的人转头就和别的女人举案齐眉,男人的嘴啊一点也不能信。」

「我可从没信过他的话。」我将太皇贵妃的信件整理好塞进盒子里,「你把这个交给赵元安,叫他赶紧写封回信,让他娘别再给我写信了。」

阿修撇撇嘴:「娘娘要不是信了宋非池,能被骗来宫里?」

「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送去浣衣坊让你洗三个月衣服。」

「骂都不让人骂了。」阿修气冲冲接过盒子跑了出去。

赵元安虽然有点小心眼,但办事速度还是挺快的,自从阿修将信件都交给他后,太皇贵妃就再也没给我写过信了。于是在这一天的家宴上,我亲自准备了一些点心打算好好谢一谢赵元安,顺便问问他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出宫,憋在宫里三个月人都快傻了。

可没想到赵元安丝毫不领情,连尝都不尝一口还批评我的糕点闻起来比番邦进贡的榴梿还臭。

「皇上可不要欺人太甚了!」看着还在慢条斯理吹着羹汤的赵元安,我恨不得将整碗汤都扣到他的脸上。

他不屑一顾:「朕就是欺负了,你能怎样?」

「我……我……」我气得咬牙切齿,「我就写个话本,把你写成满脸麻子的猪头怪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学无术,冥顽不灵,小肚鸡肠……」

「就这?」

???

我现在真是后悔没在师父那多学几句成语,也不至于现在骂人都词穷。阿修见状赶紧给我也舀了碗汤,「娘娘喝口汤,喝口汤再说。」

我不再理他,低头将汤一饮而尽。

「朕和你商量个事。」他突然开口,我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回顶了一句:「没得商量。」

「那好,那出宫这事朕以后就不提了。」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出宫?」

「马上就要到年末了,今年刚入夏的时候南方发了大水,后来北方又有旱灾,收成不是很好,摄政王已经安排各省开仓济粮,让朕过去露个面。」

「活都让摄政王做了,你还过去做什么。」我小声吐槽。

他耳朵竟然出奇的好,「过去让百姓们看看,知道朕这个皇帝还活着。」

「哦。」

狐假虎威。

怕他再听到我骂他,我只能腹诽。

「怎么?不想去?」

「去!这种造福民生的事臣妾这个做皇后的怎么能不去。」这种出宫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怕他反悔我赶紧又加了一句:「刚好臣妾让阿修把一些宫里用不着的东西都一并带出去散掉,在百姓面前也树立一下母仪天下的形象。」

「那就这么定了。对了,还有一事,今晚皇后就在朕这睡吧,进宫都三个月了,再不圆房怕是难以堵住众人之口。」

「咳……咳咳……」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害我被汤狠狠呛到了,「你说……说什么?」

「朕要同皇后圆房,就在今晚。」

「不是,皇上你不是有隐疾吗?……你行吗?」

「谁——告——诉——你——的——」他咬牙切齿。

我指了指阿修。

阿修连忙摆手,「不是皇上,奴婢、奴婢也只是道听途说。」

我觉得赵元安着实是疯了。

我进宫都三个月了,他怎么突然提出要和我圆房?

我知道我长得不错,人称后山一枝花,他喜欢上我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答应让我出宫的时候提,这不明摆着我要是拒绝他他就不会带我出宫了吗?

「可是娘娘,您也没法不答应他啊。」阿修一语道破了我的处境,我瘫在椅子上,像一只煮熟的鸭子。

「要不我现在托人去找摄政王?」

「你找他干嘛?」

「那皇上肯定得听摄政王的话啊,只要摄政王不答应,他肯定不能拿你怎么样。」

「但是你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他并且带回他的话吗?」

「不能。」阿修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真是欺人太甚!

我气冲冲地回了宫,宫内的宫女们知道消息后却都乐开了花,搞得像是她们要去侍寝一样,又是烧水,又是备香,忙得不亦乐乎。

掌事姑姑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以为我是因为不知道如何侍寝而苦恼,便悄悄过来和我说:「这男女之事呢,水到渠成,娘娘不必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问她,「那有没有什么情况是……是不能做这件事的?」

「娘娘身子不爽的时候,切记不要任性而为。」

「哦~」我恍然大悟,「你是说来癸水的时候是吧?」

掌事姑姑忙上前捂住了我的嘴。

皇上的凤辇来的时候,阿修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管发生了什么千万别动手伤了皇帝,毕竟他平时病恹恹的,怕我一不留神打得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她,让她放心。

凤辇晃晃悠悠地绕过了太液池,落在了长乐宫前,婢女们簇拥着我进了宫又相继离开。我坐在床榻上,看着纱幔后虚虚的烛光,也不知道赵元安什么时候会来。

本来晚宴因为赵元安的话就没怎么吃得下,后来又坐着被宫女们摆弄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索性赵元安也没来,他的书桌上又刚好摆了好几道点心,我便拨开帷幔,轻手轻脚下了床,跑过去抓起点心吃了起来。

「朕当是谁呢,鬼鬼祟祟的,像只老鼠。」

「你说唔唔唔……你说谁是……」赵元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我连忙将手上的糕点全都塞进口中,却没想嘴里塞的东西太多,连说句话都难。

赵元安上前给我倒了杯水,我连忙灌了一口,这才有工夫回他:「我这是饿了,谁让皇上晚宴就准备了那么一点菜,根本吃不饱。」

「你还真是饭桶。」

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身后的內侍端来了一碗浓得发黑的汤药,我认得这个,赵元安一直在喝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散发着难闻的怪味,之前我还不小心打翻过它。

「对了,这个到底是什么药啊?」

「皇后有没有听过,人的血液是最好的药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特别是——」他拖长了声音,看向我:「像皇后这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十一

我吓得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我原以为他是要睡我,没想到是要杀我?

「我跟你说啊,我、我的血可不好喝,我从小在后山长大,风吹日晒的,比不上京城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

赵元安没有理我,端起碗一饮而尽,旋即又将碗交给內侍,示意他下去。

做完这一套动作后,他终于站起身,对我说了四个字。

「还真是蠢。」

「哎你——」

他拨开帷幔走到床前,抓起枕头扔到了我的怀里,又指了指旁边的软塌,「今晚你就睡那,我睡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吹了灯,往床上一躺,「皇后还是早点歇息吧,明早还得准备出宫的事宜。」

我抱着枕头立在原地,「你说的圆房……就是这样?」

「皇后难道在期待什么吗?」

「我可没有!」我连忙否认,将枕头铺好,赶紧躺了下去。

亏我还准备了一套说辞来应对圆房这件事,没想到最后就这?

「今晚之事,记住谁都不要说,阿修也不行。」

「为何?」难道是怕我泄露他真的是有隐疾?

「这是圣旨。」

「哦。」

十二

赵元安宫中的软塌一点也不软,硌得我后背生疼。

不过奇怪的是,第二天我竟然是在赵元安的床上醒来的,而他却不知去向。

我慢悠悠从床上爬了起来,宫女们在帷幔外小声笑着什么,我轻咳几声,她们忙噤了声,掀开帷幔道:「皇后醒了,快为皇后洗漱。」

我问她们:「皇上呢?」

「摄政王进宫,皇上正同他商议国是。」

「那阿修呢?」

「阿修姑娘……我们也不清楚。」

怎么一个摄政王进宫,一大早两个人都不见了。

我换好衣服,又搜刮了点赵元安宫里的点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却没想到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刚从建章宫出来的摄政王。

我本想装作没看见,借口有东西落在长乐宫想转头就走,摄政王却极没有眼力见地向我行了礼:「微臣参见娘娘。」

「啊……真巧啊。」我转过身,冲他挤出一个笑来,「来找皇上啊。」

「臣同皇上商议赈灾之事。」

「哦,赈灾。」我终于找到了个结束对话的好借口,「本宫想起来了,得回宫让阿修准备准备出宫的事,就先走了。」

没等他回答,我急忙往前走,却被宋非池叫住:「娘娘。」

「啊?」

他看着我,良久才开口:「明日出宫,记得多穿些,宫外比宫里要冷许多。」

十三

他突然说这句话……

不会吧不会吧?

宋非池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不会以后还要为了讨我做老婆起兵逼宫吧?

我越是回想以前与宋非池的种种,越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我赶紧拉来还在外厅同宫女们收拾东西的阿修,打算和她好好讨论这个问题。

那年在后山我曾救过他一命,在那之后他每次经过后山时都要来找我,或带些山外好吃的好玩的,或只是来看看我与我叙叙家常。在得知姜家府上祖母病重后更是自告奋勇护送我回去,甚至还说等到了京城就跟我爹说娶我过门。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私心,当初会回来不仅是因为师父的劝导,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宋非池。

毕竟嫁给他,就有数不尽好吃的好玩的了。

「可是娘娘,他要是喜欢你,怎么还把你送进宫呢?」阿修适时将我敲醒。

我摇了摇头,说她不懂,「这样他不就有了起兵谋反的正当理由了嘛!」

「那也不是喜欢你啊,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也是哦……」我泄气地趴在桌子上,「那他今天和我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是随便一句关心而已,我看您啊就别多想了。」阿修说完拉着我去了外厅,「捐东西是娘娘提议的,我们可不知道要散多少,还得您来安排。」

面对满桌子从宫里找出来的珍奇宝贝,我也傻眼了,尴尬道:「我随口一说,也没想到有这么多啊……反正也没什么用,要不咱全送了?」

十四

没想到散财的活也这么累,好不容易结束了,天都黑了。

也不知道那个赵元安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让御膳房将我的晚饭送去了他宫中。

我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为了准备出宫的事就累了一天,结果吃饭还得跑那么远的地方。

宫女们听到传唤后却都在背后小声偷笑,掌事姑姑替我应了内侍,转头说道:「娘娘莫生气,皇上那是喜欢你,想与你多待一会。」

「喜欢个……」我硬生生将骂人的话塞回了肚子里,「那他自己怎么不来,非要我过去。」

阿修扯了扯我的衣袖,「娘娘,吃饭重要,你总不想全宫上下陪你一起饿肚子吧。」

算了,为了这一口饭,我忍了!

不过算赵元安还有点良心,今天长乐宫的菜要比昨天丰盛许多。

「皇后今天可要吃饱了,不要到半夜饿肚子还怪朕没让你吃饱。」

他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不管他了,我拉开凳子:「皇上放心,臣妾肯定不会客气。」

一番大快朵颐之后,方才的气恼也消散得差不多,我谢过他准备离开,没想到赵元安却突然说:「今夜皇后还是留在朕这吧,阿修,你回去收拾几件皇后的东西过来,这段时间皇后就住朕这了。」

我停住了往回走的步子,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皇上……这是做什么」

他招了招手要我过去,我走近了些弯下腰,只听到他说:「最近阿毛不怎么来宫里,我睡不安稳,皇后就暂时替代阿毛在软榻上睡吧。」

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气得牙痒痒:「你知道你和阿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

「阿毛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十五

我本以为宋非池是我第一讨厌的人,没想到赵元安后来居上,荣登我心中黑名单榜首。

因为我发现他真的是太狗了。

人前装着多疼爱皇后的模样,人后竟然让皇后睡狗窝,还威胁皇后不准说出去。我现在巴不得摄政王赶紧逼宫,让这个舒服皇帝也尝尝什么叫人心叵测。

「你就算把牙咬碎,朕也不会让你睡床上的。」

「哼,谁稀罕。」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次日一大早我就被阿修叫醒,顶着俩黑眼圈梳妆,连掌事姑姑见到都吓了一跳,委婉地提醒我皇上身体不好,要劝他注意节制。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得死他前头。

不过虽然赵元安让人生气,但是出宫还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我同阿修商量,之前我们是因为没打听到城门会关才会计划失败,今天我提前打听过了,城门不仅不会关,反而因为开仓济粮今天进出城连腰牌都不用了,等皇上和摄政王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我们就趁机逃出去。

阿修有些为难:「可是娘娘,上次你偷跑出去被抓害我被罚了半个月俸禄。」

「这次一定不会失败。」我信誓旦旦,「再说咱俩的感情,岂是这半个月俸禄就能打败的?我偷偷藏了一些钱,等到了后山就把钱交给师父,做你的嫁妆。」

阿修娇嗔:「谁要成亲了?」

「你和师兄啊,我都知道了。」

阿修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听师父说她原是山下猎户的女儿,后来猎户因为意外去世,猎户妻子没法养育两个孩子,就把阿修送到了师父这做工换些吃的,再后来猎户妻子改嫁了,没带上阿修,阿修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至于师兄,是我师父的独子,不知为什么甚少和我们一起生活,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会见上几面。要不是之前上元节去京城赏灯时撞见他俩,我也不知道那个平时寡言少语的师兄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阿修。

十六

此次京城赈灾就选在摄政王府,王府开仓,府外设有救济站,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凭票接受济粮。为了不惊扰百姓,宫里的轿攆停在王府侧门,我刚下了轿子就看到阿姊身着布衣头戴荆叉在施粥,身前等待救济的流民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他们纷纷夸赞摄政王妃心地善良,简直是天仙下凡。

「眼睛都看直了。」见我还在愣神,赵元安抓到机会就嘲笑我。

我确实没见过阿姊这个样子,想我之前住在姜府的那些天,姜怀宜可没少欺负我,怎么嫁人三个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自个儿阿姊我还不能看了吗?」我嘟嘟囔囔,跟着他进了王府。

在王府大厅小憩了片刻,赵元安和摄政王大约是在聊一些学术上的问题,讲的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词,我勉强听了半炷香,最后实在是无趣,只好把玩着桌上的杯子。摄政王似乎看出了我的无趣,便提议道:「皇后若是觉得无聊不如让璀儿带你去见见怀宜,她这时候应该回来了。」

「也好。」虽然我并不太想见阿姊,但总好过在这听两个男人叭叭叭。

阿修还在王府门前分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我想着先借口去看阿姊,然后再找机会去找阿修,今日王府人这么多,就算我们消失了,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有人察觉。

璀儿领着我去了阿姊的厢房,还没进门就听到她在发脾气:「把这些衣服都扔了,什么狗屁摄政王!让我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明天我就让我爹休了他!」

吼,这火气比我还大,我都还没敢休了皇上。

「王妃这话可不能乱说!」屋内传来嬷嬷苦口婆心的声音,「王爷也是为了您好,现在多赢得百姓的民心以后坐皇后之位才能更顺利啊。」

吼,还想坐我的位置,摄政王果然想造反。

十七

「咳咳……皇后娘娘驾到。」璀儿适时喊了一声,让我没能继续往下听。

屋内的吵闹声顿时消了去,不一会儿嬷嬷迎了出来,给我行了个礼。

「皇后,王妃为了给流民们布粥忙活一早上了,腿都肿了,现在正在休息,怕是……」

「哦,那让她休息吧。」不见就不见,我转头对璀儿说:「你去帮你家王妃备些冰来敷,去肿很有效的。」

「可是皇后娘娘……」

「不用担心本宫,方才来的路本宫已经记得了,自己回去就行。」璀儿虽不情愿,但碍于我的威严还是走了。支走了璀儿我赶紧跑去找阿修,阿修见到我很开心,说道:「娘娘,东西我已经全都散出去,他们很高兴,夸娘娘是在世活菩萨呢。」

我赶紧拉着她去了人少的地方,「这都不重要了,你收拾好了没有?」我从袖子里把藏好的钱掏出来,分与她一些,「你先去找两匹跑得快的马儿来,咱们一会就走。」

阿修看起来有些纠结,「娘娘,今天怕是……」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错过了你我可就要一辈子被困在宫里了!」

阿修抿着嘴,摇了摇头,我恍然大悟:「钱少了是不是?我没买过马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银子,这些够吗?」我说着又塞了一些到她手中。

阿修继续摇头,目光看向我身后的方向,为难地喊了声:「皇上……」

我脚下一软差点晕倒,阿修忙扶住我,我慢慢转过了身,满脸堆笑地看向赵元安:「好巧啊,皇上。」

「是啊,今早我们一起来的王府,能在王府遇见,你说巧不巧。」赵元安皮笑肉不笑。

「那个,我和阿修在商量……在商量要不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赵元安似乎饶有兴趣,非逼着我把后面的话讲完:「哦?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说:「摄政王他,他想造反。」

十八

「啊嚏!」

身后不知谁打了一个喷嚏,我转头看去,竟然是摄政王!

他应该……大概……也许没有听到吧……

摄政王摸了摸鼻子,上前道:「皇上皇后,刚好你们都在,不如一起去阁楼看看吧。」

「阁楼有什么好看的。」我撇撇嘴,给阿修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找机会把事给办了。

摄政王引我们上了阁楼,从这刚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府前赈灾的情况,即使快至晌午,人还是从东华门一直排到了王府前,队伍甚至有越来越长的趋势。

「开仓赈灾,治标不治本,这大关都在明年开春。」

「各省务可安排妥当了?」

「都妥当了,皇上。」

「嗯。」

阁楼上突然上来个人,对着摄政王耳语了几句,只听摄政王说:「皇上,方才皇后恩惠的百姓中,有个孩子非常喜欢皇后送的玉狮子,想亲自上来谢谢皇后,不知是否能让那个孩子上来?」

「好啊。」我想也没想便说道,「那个玉狮子是我亲自选的,我最喜欢了。」

摄政王示意手下将那个孩子带上来,我转头看去,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只是看起来皮肤有些粗糙,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草民拜见皇上皇后,祝皇上皇后福寿安康。」

「快起来吧。」

我最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下跪了,上前想扶起他,眼前却似乎有寒光一闪,那孩子突然拔出匕首刺向了赵元安。

「小心!」

来不及思考些别的,像是惯性一般,慌乱之中我站起身挡在了赵元安面前。

入骨的疼痛从后背袭来,我抬头看向赵元安,意识涣散之前,似乎听到他喊了一声:

瑶瑶。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喊我的名字。

可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十九

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火光漫天,绵延千里,有人在火光中慢慢燃烧,倒下,化为灰烬。

我似乎认识那个人,想哭,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后背的疼痛突然袭来,痛得人头晕眼花,快要背过气。

「娘娘,娘娘。」

耳畔人声嘈杂,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面前的景象模糊不清,我伸出手想够到,却都像在千里之外,怎么也摸不到似的。

手突然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让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起来,赵元安的轮廓在我眼中愈发变得清晰,他双眼发红,胡子拉碴,像是变老了一样,没有了往日那般的神气。

「皇后醒了,太医,太医!」

赵元安唤来了太医,太医把了很长时间的脉,却又不说什么,我吓得去问赵元安:「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摇了摇头,「你别瞎说,阿修,快去让御膳房做碗粥来。」

可我就是觉得自己像是要死了,浑身哪都痛。

要是能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去替他挡那一刀。

阿修走了,太医也走了,只留下赵元安和一碗汤药,那汤药不仅难闻,更是苦得要命,我刚喝一口就想吐出来,赵元安却偏不让我吐,托着我的下巴让我咽下去。

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咳咳咳……」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我,药被我全吐了出来,

「苦。」我皱眉。

身上已经这么疼了,不能让我吃点甜的吗?

他无奈地看着我:「我知道苦,你是为我受苦,那我陪你一起苦。」

赵元安端起碗将药倒入自己口中,未等我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就低头尽数将药用口渡给了我。

???

赵元安!!!

二十

自我醒来已有七八日了,只要我不喝药,赵元安还是会拿那日的方法威胁我。

我知道良药苦口,可大约是现在身子虚,一闻到就反胃,还是阿修懂我,每次喝完药都会塞给我两颗甜枣。

掌事姑姑这几天总是吃素,说是我昏迷的那几日拜了菩萨,是菩萨保佑我醒来的。

有时候在宫里住久了,也会觉得这里挺好,所有人都对我好,可我知道这里是不属于我的。

赵元安应该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最好会点药理,既能帮他料理后宫,又能助他调理身子。

而我,我不能帮他什么,而且以后他也会娶更多的女人,会把我忘了,忘在深宫之中。

如果他只是山下猎户的儿子,我想,我是愿意嫁给他的。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除夕那天因为我还昏迷着,赵元安下令宫中不许过节,甚至连红灯笼都没挂,说看了心烦,如今我已经能下床了,掌事姑姑说已经收到皇上口谕,上元节要隆重些办。

为了迎接隆重的上元节,掌事姑姑特意为我沐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终于可以洗澡了。

给我一个病人洗澡可不容易,掌事姑姑和阿修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一个澡换了三次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猪呢。

好不容易洗好了澡,掌事姑姑说她知道有个药膏去疤痕很有用,要给我拿来,我穿着里衣坐在床上等她。说实话我还没考虑过留疤这件事,毕竟平时也看不到后背,留不留疤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姑姑既然说了,我就让阿修帮我拿个铜镜来,看看现在背上的伤愈合得怎么样了,可阿修扭扭捏捏,就是不肯。

「你今天怎么了?」我佯装生气,「难道要我这个病人自己去拿吗?」

千磨万磨阿修终于拿来了镜子,我侧身看向铜镜里的后背,心中陡然一惊。

我的后背上竟然有两道疤痕。

一道是新的,还泛着点点猩红,是替赵元安挡的那刀。

而另一道是旧的,周围的皮肤已经泛白,看样子至少也有一年了。

二十一

阿修说我身上的另一道疤是因为小时候太调皮,不小心伤到的。

我知道她是在说谎,那伤疤明显就是有人拿剑砍的,由上而下的一剑,是为了杀人。

可我又想不起来得罪过什么人,要置我于死地才解气。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可稍一回忆就会头痛,阿修劝我不要多想,说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要养足了精神好好过节。

宫中的上元节有什么好过的,宫外才好看呢。

阿修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次日,我早早被掌事姑姑叫了起来,穿了一件大红的衣裳,姑姑说是皇上特地为我定制的,本来是想着除夕那天穿,不过现在穿也不算太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婚的时候。

转眼我来宫中都快半年了,没回过后山,没见过师父。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上元节的皇宫确实比平日里要好看许多,连宫道上都挂满了灯笼,一到晚上亮堂堂的犹如白昼。

宫里热热闹闹了整整一天,宫女内侍们也被准了半天假,家住京城的可以回去看望父母,不能回家的也能在宫中放莲灯以解思乡之情。

我跟阿修说我也想去放莲灯,掌事姑姑制止了我,「娘娘,您是皇后,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同内官宫女们一个样?」

我反驳她:「皇后又怎样?皇后就不能想家了吗?」

掌事姑姑没法,转身去屋里拿了壶米酒过来,「婢女的远房妹妹住在后山,这是用后山种的米酿出来的千日香,娘娘如果实在想家,就尝一些吧。」

「千日香!」我两眼放光,隔着瓶子都似乎能闻到酒香了,「阿修!快拿杯子。」

阿修接过酒,「娘娘,你身子还未痊愈,不能喝酒。」

「米酒又不是酒,再说我就喝一点,快快快把门关上咱们偷偷喝。」

二十二

酒刚过三巡,我还没喝尽兴掌事姑姑却将酒都收了起来,「娘娘,等您伤好了有的是机会喝,今天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太阳还没下山呢,怎么就时候不早了!」我指了指外头,「你看,外面还那么亮。」

「娘娘,那都是灯笼照的,您有些醉了。」

「我醉没醉自己不知道吗?」我踹了踹旁边醉倒在桌子上的阿修,「阿修,你说外面是什么?」

阿修嘟囔着说道:「是太阳……太阳!」

我晃晃悠悠站起了身,「今日还没见到赵元安,我得找他去,我救了他,他欠我这个人情必须还,今天……今天就得送我出宫!」

我往外走去,掌事姑姑不放心跟在后头。从落梧殿到长乐宫,一路上随处可见有宫人聚在一起赏灯,我也过去凑热闹,她们告诉我灯笼里都有字谜,谁猜出来就能去讨赏。

我随手翻了一个:一年忙到头,一心系青山。

宫人们都紧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写着谜底似的。皇后难道就一定知道谜底吗,又不是我出的题,可我又怕别人笑话,只好轻咳了几声:「这也太简单了,没意思没意思。」

说罢摆了摆手,将字条藏在了袖子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离开了。

唉,又丢脸了,早知道不翻了。

一直走到长乐宫前,我依旧在想着那个谜面。

「皇后娘娘,」宫前有人拦住了我,我认得他,是赵元安身边的内侍成玉。「您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皇上。」我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

「皇上现在不在宫中。」

「那他去哪了?」

「这……」他像是很为难,支吾半天不肯说。

我从袖中拿出刚刚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字谜来,假装神秘地对他说:「本宫是来告诉皇上重要情报的,你、你要是我不告诉我皇上在哪,万一皇上怪罪下来,本宫就把责任全推到你头上。」

二十三

威逼利诱了一番,成玉终于答应带我去找赵元安。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上元节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竟会一个人躲在御书房,门窗紧闭,连烛火都只燃了一台。

成玉送我到御书房门口,小声通报了一声,然而屋内并没人应声。

「不会是睡着了吧……」我刚准备破门而入,成玉一把拉住了我,「娘娘,今天是前明华长太子的冥诞……」

「哦……」

我虽不知道前明华长太子是谁,但他说得那样慎重,吓得我连推门都不敢推了。

成玉轻轻推开了一道小缝,示意我从门缝里进去。屋内很黑,只有书桌旁有一盏灯,赵元安坐在书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

因为太黑我并不能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道踩了什么重心不稳被成功绊倒。

「哎哟!」

赵元安这才发现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扶起我,「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你啊。」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今天上元节,所有人都在外面,只有你把自己关在屋里,既然你不想出去,那还把宫里布置那么好看干嘛,多浪费。」

「你不是喜欢吗?」

「额……」

他一句话将我堵得死死的,让我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将他拉到烛火旁,摊开掌心将字谜展示给他看,「你看看,这个谜底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很快就猜了出来,「是情。」

「什么情?」

他一脸「你是猪吗」的表情看了我半晌,最终也没理我的问题,转身坐回了书桌旁。

「哎,你怎么回事嘛……」

他打断我的话,问我:「你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说完我又怕他骂我,补了一句:「不是酒,是米酒!」

「你过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你不会要骂我吧?」

「不骂你。」

我走了过去,支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半抬着眼望着他,「你要干嘛?」

「伤口还疼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动胳膊的话,就不会疼。」

他嗯了一声,继续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我这样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砰……

外面突然燃起了烟花,烟花的光亮穿过窗户照进屋内,那一瞬间我才真的看清,不是因为醉意,而是赵元安的脸真的就近在咫尺。

因为太过突然我吓得向后仰去,赵元安忙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拽入怀中,才让我没仰面摔下去,可他这一拉却也牵扯到了我背上刚愈合不久的伤口,痛得我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疼!!!」

我趴在赵元安肩上,痛得抬不起头来,甚至能感觉到伤口渗出的血液正沿着衣服的纹路流散。

「成玉!成玉!」

赵元安忙抱起我,向御书房外走去,成玉急匆匆赶了进来,赵元安一边吩咐他叫太医,一边抱着我向长乐宫走去。

我觉得我真是太倒霉了!

宫里的烟花大会正开始,太液池旁热闹非凡,那些璀璨的烟火噼里啪啦地在头顶上炸开,一颗接着一颗,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上元节的夜空。

忽明忽暗的烟火里,我看到赵元安额上渗出的细汗。

我想这一刻,他心里应该是在想我吧。

「赵元安,」趁着还有一丝清醒,我问他,「你以后会娶很多很多嫔妃,让她们给你生孩子吗?」

「不会。」

他回答得很快,快到让我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

二十四

等我再醒来时,是躺在赵元安的床上。

殿内很安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睡在软榻上的赵元安。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平日里总叫我睡狗窝,这次终于轮到他自己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笑声太大,睡在软榻上的赵元安突然翻了个身,吓得我赶紧闭起了眼睛。

视觉没有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异常灵敏,我听到赵元安似乎是起床了,然后慢慢朝我这边走来,坐在了床边。

他握起我放在被子上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不是吧!!!他想干啥?

君子不乘人之危啊……

好在他没有后续的动作,只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起了话。

「瑶瑶。」他说。

这一次我是真真切切听到他喊我的小名。

除了宋非池好像还没人这样喊过。

「我本来以为将你接进宫就能保护好你了,可我还是没能做到。」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放你走的。」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什么保护?什么结束了?他不会是在梦游吧!

过了好久赵元安都没再说话, 我悄悄眯开一只眼睛偷看,只见他靠着床边,双目微合,像是又睡了过去。

可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

我想抽回手,刚动了一下,他却握得更紧了。

合理怀疑他是在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乘虚而入,落井下石……

二十五

我就这样在长乐宫住下了,皇上下令,我背上的伤口没好之前,不许踏出长乐宫半步。

一开始我还天真地以为可以天天看到赵元安睡狗窝,可他却以自己是九五之尊,睡狗窝实在有损龙颜为由拒绝,命人抱了床被子,天天就睡在我旁边。

吼,难道皇后睡狗窝就不会有损凤颜吗?怎么会有这么双标的人啊!

我算是看透他了,我受伤是因为他,伤口裂开也是因为他,结果他就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皇宫这种地方果然多出白眼狼,以前我就看过一部话本,话本里面的白眼狼太子伪装成商人和敌国公主相爱,最后在战场上反兵倒戈杀了公主全族,看完气得我几天没吃得下饭。

掌事姑姑宽慰我:「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娘娘。」

「我用得着他照顾吗?而且他病恹恹的,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有时候我的嘴真是灵在了不该灵的地方,在我说完这话的第二个月,赵元安果然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很凶,太医们却都不告诉我是什么病,只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多年来一直调养着,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加重。

连太医都不知道,我一下子慌了神,他不会死吧?不会真的要我背负「祸国」的罪名吧?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名垂千古」的妖妃,我不眠不休在赵元安榻前守了三天,他终于醒了。

谢天谢地谢菩萨,我决定明天就跟着掌事姑姑去吃素。

「水……」他说,我忙倒了杯水,扶起他喂他喝下。

他靠在我的肩上,抬头看着我,良久才虚弱地说了一句:「你哭了,皇后。」

「我才没哭。」我抹了抹眼睛上的水珠,「刚刚倒水被水汽熏到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双唇,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抬起手替我擦拭眼角的泪水,「别哭。」

他这一说,我哭得更狠了。

二十六

掌事姑姑听到殿内的声响,忙把太医唤了进来。

太医把了脉,说皇上已无大碍,日后仔细调理会好起来的。

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来,赵元安这时候还不忘取笑我:「哭得可真丑。」

看在他是一个病人的份上,我头一次没反驳他。

后来掌事姑姑告诉我,皇上的病确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皇上的母妃叫仪夫人,怀孕时得了怪病,诞下皇上不久就薨逝了,皇上自出生起身子就羸弱,九岁时被送到塞外调养,三年前太上皇病重,才又回的宫。

「送到塞外调养?胡天八月飞雪的,是调养的地方吗?」

掌事姑姑叹了口气,「那时皇上还是三皇子,自幼由前明华长太子照顾,可在三皇子九岁那年,前明华长太子被人举报贪污受贿,私通外邦意图谋反,被关进大理寺后不久便自杀了,死前怕牵连到三皇子,就将他秘密送到了塞外。」

没想到赵元安还有这样曲折的过去,身在帝王家,最是不由人。

「说起来,后山是连着塞外的,」见我听了那些旧事后情绪低落,掌事姑姑打趣道:「也许皇后在入宫前就已经见过皇上了呢。」

我没有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入宫前我见到的是宋非池,而我见宋非池那年,正是赵元安回宫的那一年。

那年的宋非池,也正是从塞外回来。

并非我有意多想,以如今摄政王的势力,我真的害怕他哪一天会起兵造反。

也许那一年,他是去塞外刺杀三皇子才受的伤,而我则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阿修劝我放宽心,「皇上刚登基不久,眼下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摄政王就算造反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可这个时候民心最不稳,再加上去年南涝北旱,不正是倒戈的好时候吗?」

阿修托着腮,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反正我就是觉得摄政王不会造反,娘娘也不要再杞人忧天了。」

二十七

赵元安大病未愈,关于摄政王会不会起兵造反这件事,我一直偷偷担心着,直到那天我阿姊姜怀宜进宫。

姜怀宜一进宫就嚷嚷着要见皇上,我在长乐宫前拦住了她,「皇上正在休息,阿姊有何事找他?」

「姜瑶月你让开!」阿姊一把推开了我,掌事姑姑忙扶住我,阿修替我挡在了姜怀宜面前。

姜怀宜一副见不到皇上不死心的样子,我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服,端起了从未端过的皇后架子:「摄政王妃,这里不是姜府,我不是你的妹妹姜瑶月,我是当今皇后,希望你不要失了尊卑礼节。」

「姜瑶月?」她看着我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进宫,还不是因为你是姜家的女儿!你不让我见皇上,是想让姜家一族从此在大陈消失吗?」

我怔了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现在大哥在前线生死未卜,二哥被奸人诬陷关入大理寺,祖母听到二哥入狱后一病不起,皇上再不出面放了二哥,姜家就真的完了!」

她带着几分凌厉的哭腔说完了这句话,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态的样子。

我不解,「你不是摄政王妃吗,为什么不去找摄政王?」

姜怀宜怀疑地看着我好半会,突然笑了,「你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事都不知道啊。宋非池过完上元节就去边关了,我写了三十多封家书,他没回过一封信,连托人带句话都没有。」

宋非池去了边关?他怎么会去边关?上元节后是我被赵元安强制留在长乐宫的那段时间,我从未听他讲过这件事。

「姜瑶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宋非池娶我,皇上娶你,都是他们的计划,是他们要彻底铲除姜家的计划!」

「你胡说什么!」阿修突然大声训斥她,「快来人把她拖下去!」

姜怀宜倏地跪倒在了我面前,擒住了我的衣角,「妹妹!你也是姜家人,身上流着姜家的血,你一定要向皇上求情啊!姜家没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你的皇后之位也保不住了啊……」

禁卫军适时赶来,将摄政王妃「请」了下去。

我愣愣地望着阿姊远去的背影,问阿修:「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二十八

我回到长乐宫,赵元安已经起来了,只披了件外衣坐在书桌前看书。

「你都听到外面的声响了?」我问他。

「嗯。」赵元安停下了翻书的动作,抬眼看着我。

「我阿姊,说的都是真的?」

「是。」

「我二哥真的犯事了?」

「是。」

「我大哥,也死了?」

「是。」

我站在他面前,阳光顺着窗户爬进来落在了身上,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赵元安,但已经陌生得让我快认不出他了。

「对不起,是我没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你不用对不起我,如果我大哥和二哥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你惩罚他们是你该做的事。」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相顾无言。

沉默了半晌,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划吗?摄政王娶阿姊,你……娶我。」

赵元安站起身走向我,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衣服上飘散着好闻的兰花香,那是我之前在宫里无聊,和宫女们一起调香调出来的味道。

「姜怀宜是计划之内,但我娶你不是,瑶瑶,我娶你是因为喜欢。」

头一次听他说喜欢,可我却开心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喜欢」里又带了几分算计。

我眨了眨眼,眼中有泪滚了下来,「姜家都快没了,你到现在都还要骗我吗?我入宫之前你根本就没见过我,何来喜欢之说。」

我推开他,抬手抹了抹眼泪,「亏我之前还担心宋非池会造反,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你们舅甥一心,是臣妾多虑了。」

二十九

我从长乐宫跑了出去。

可我不知道能跑去哪,四面都是宫墙,脚下皆是王土。

最后没有办法,我把自己关进了落梧殿。

阿修在殿外劝我,「娘娘,皇上他对你是真心的,他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苦衷!」

「阿修,你还真向着他。」

「我……」阿修向来没我伶牙俐齿,此番自然是吵不过我。

「你去问问他,扳倒姜家后打算怎么处置我?是鸩酒一杯还是白绫三尺?」

殿门外的阿修沉默了半天,最后说「等姜家的事结束了,我就去求皇上放我们出宫,我带你回后山。」

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说完这句便离开了,我从门缝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这辈子除了阿修,再没人能待我如此了。

我把自己关在了落梧殿整整七天。

七天里,二哥被处死,大哥的遗体也被送回京城,老太太过度悲伤中了风,瘫在了床上。

而之前处处觉得自己高我一等的阿姊姜怀宜也疯了,后来听人说她在摄政王为她建造的那个阁楼里自缢了。

曾经在京城里只手遮天的姜家一夜之间倾塌。

阿姊死前曾托人给我带了封信,信中骂我无情无义,不配为姜家人,将来死了也只能做一只无名无姓的野鬼。

我确实是个懦夫,我躲在落梧殿不只是为了逃避赵元安,也是为了逃避姜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姜家曾经抛下过我,可毕竟血浓于水,就像姜怀宜所说,我能进宫,全凭我是姜家的女儿。

可这个姜家的女儿,最终成了姜家灭亡的推手。

姜家结束了,赵元安没来看过我一次,或许他也觉得我不是姜家人吧。

也许多年后的史书里,我只是大陈的皇后,而姜瑶月这个名字,再没人会知道。

三十

姜家结束的那个傍晚,阿修来了,她给我带了一件她的衣服,说要和我互换衣服,带我出宫。

我问她:「赵元安答应了?」

阿修摇了摇头,「他答不答应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让你开心。」

「……好。」

我和她换了衣服,阿修说亥时一刻的时候她会来接我,她负责穿我的衣服引开禁卫军。

我一直等到戌时三刻,没等到阿修,却等到了摄政王逼宫的消息。

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开,摄政王不是赵元安一伙的吗?他怎么会在这时候逼宫?

我不敢相信地冲出了落梧殿,远处的城门火光漫天,宫人们也乱做了一团,纷纷逃散。

赵元安!!!

没时间想别的,顾不得掌事姑姑在我身后急得大喊,我向长乐宫的方向跑去。

长乐宫里赵元安坐在屏风后头,烛火把他的影子映在小山屏上,像一幅迤逦的山水,周围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

我忙跑过去拉他的手,「赵元安,快走!快收拾东西我们走!」

他抬头看着我,握紧了我的手,「我们走不掉的。」

「能走掉的!阿修武功高强,趁宋非池还没进来,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无论我怎么拉他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要走的样子,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屏风外刺眼的火光越来越近,马蹄声在呜咽的风中步步紧逼。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坐在了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衣服都理好。

「你不走,那我陪你。」

「瑶瑶。」赵元安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的事可多了。」我转眸看着他,「你不能忘了我,这辈子的债下辈子要记得还」

「下辈子慢慢还。」

他捧着我的脸,抹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那时我想,这就是我爱的人啊,就算前方是陌路黄泉我也愿意同他一起踏上。

三十一

摄政王的军队并没有杀到长乐宫,宫外的嘈杂声中突然传来了抓刺客的声音。

「不好!有刺客!皇后娘娘被刺客抓走了!」

皇后娘娘……

是阿修!阿修还穿着我的衣服!

我忙跑向宫外,正遇上掌事姑姑,她拉着我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你没事……没事就好。」

「他们好像抓了阿修,快、快去找阿修!」

我拉着掌事姑姑向传来刺客声音的方向跑去,那里已经被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那些禁卫军人手一张长弓,弓拉满月。我好不容易才扒开禁卫军跑到了最前面,看到了被刺客挟持的阿修。

刺客身边站了一圈的护卫,个个身穿宫服。

「阿修!」巨大的恐惧从头顶蔓延到全身,我冲刺客喊道,「你不要伤害她!她不是皇后,我……」

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拉了过去,我看向他,竟然是宋非池。

他怎么会在这?

「宋非池,你果然不是来逼宫的!」

「不演场戏怎么能知道原来这宫中还有这么多二皇子的余党。」

刺客忽然大笑起来,「是本王失算了!不过死之前能拉上三弟的皇后垫背,也不算很亏。」

我急得一口咬住了宋非池的手,他吃痛放开我,我甩开了他对着刺客大喊:「她不是皇后,我才是,你放了她,我来换她!」

那刺客看着我,口中竟喊出了我的名字,「姜瑶月……」

阿修哭着对我摇了摇头,凄声说道:「姜家已经倒了,你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重要吗?不过是一个废子而已!」

说罢她突然对着禁卫军大喝了一声:「放箭!」

「不!!!」我跑过去用身子挡在那些禁卫军的羽箭前,「不许放,谁都不许放!」

「成玉,把姜氏带下去!」宋非池大喊。

「别过来!」我像发了疯一般对宋非池吼道:「今天阿修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瑶月!」阿修突然叫住了我,我转过头看向她,只听她说:「对不起,这次我不能送你出宫了。」

她看向赵元安的方向:「皇上,师父未完成的事,今日我替他了结了,也算给明华长太子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了。」

说完她竟自己撞上了刺客的刀尖!

「阿修!!!」

我看到阿修从刺客怀中滑倒在地,大片大片的血从她的脖子上流了出来,染透了那件本该属于我衣服。

我跪倒在地,四周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无论我如何张大嘴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声,泪水不住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过脸颊。

赵元安从身后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拽进了怀中。

「救救阿修!!!」

「快救救阿修!!!」

「我求求你救救阿修……」

我想过去看看阿修,可赵元安死死抱住了我,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放箭!」宋非池一声令下,千万只羽箭从耳边呼啸而过,划破了今夜王城的天空。

三十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箭雨终于停了,赵元安也终于放开了我。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跑向阿修,她的伤口还在流血,我抱起她,手忙脚乱地去捂她的伤口,哭着冲着那些禁卫军喊道:「快叫太医!快来人救她!!」

阿修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她双唇微动,似乎要和我说什么。

我低下头,将耳朵贴近了她,「你说,我在听,我听着。」

周围安静得出奇,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能飘走。

「不要……恨……皇上,下辈子……我们去做……寻常人家的……姐……妹。」

说完最后一个字,阿修的手从我脸上滑了下去。

「阿修!!!」

我抱紧了她,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她说,她不能就这样死掉。

「阿修你起来,我还没看到你和师兄成亲,你知道我嫁妆都给你备好了……」

「我不出宫了,我再也不吵着出宫了……你起来好不好……」

「阿修……我的好阿修……」

宋非池走了过来,蹲下身合上了阿修的双眼。

「娘娘,您节哀。」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又看了赵元安,害死阿修的罪魁祸首就在这,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问赵元安:「姜家已经没了,你为什么还要把阿修也带走!!!」

赵元安低着头,没有说话。

「娘娘,这是阿修姑娘自己选的路。」

「自己选的路?」我厉声尖叫,「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为什么不是我!是你们让阿修骗我出宫的是不是?所以她才与我换了衣服,原本躺在这儿的,应该是我不是吗?」

我抓起落在脚边的断箭想追随阿修而去,被宋非池一掌打掉。

我冷冷瞪着他,「我真后悔当年救了你。」

三十三

阿修死后我再也没出过落梧殿,也再也没见过赵元安。

我知道我与赵元安再不会有以后了,我们之间不只横亘着整个姜氏,更横亘着阿修。

只要一想起那日的鲜血,我就会止不住地呕吐。

听说宋非池又回了边疆,我真希望他战死沙场。

阿修一直没能下葬,她的骨灰被我放在了落梧殿内,掌事姑姑剩下的半瓶千日香我都拿给阿修喝了,还记得上元节时她不过喝了一杯就酩酊大醉。

我想她喝醉了,应该就不会疼了。

院子里的梧桐绿了又黄,直到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在等什么时候赵元安受够我了,放我出宫,我就带着阿修回后山。

掌事姑姑会不时告诉我赵元安的事,比如皇上昨日在落梧殿前站了许久,比如皇上前日吩咐成玉去织造局定做了新衣,比如皇上要纳妃了。

我想起上元节问过赵元安以后会不会娶很多嫔妃给他生孩子,那时他回答我说不会。

可他却做了。

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帝王家长大的人怎么会有心呢。

他和宋非池做的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王位,为了守护他的荣华富贵万里江山,只要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踩到脚下,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哪怕血流成河,哪怕白骨成堆。

这次的新妃又会是他们新的棋子吗?

听掌事姑姑说新妃是前明华长太子的太子妃,贤良淑德,在东宫时没有人不喜欢她。

贤良淑德,看来是做皇后的好料子。

新妃进宫的那日,下了小雪,我坐在落梧殿中数着雪花,外头很是热闹。

而落梧殿却安静得出奇,宫女内侍们都被我用迷药迷晕了过去,横七竖八地倒在殿中。

这宫里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哪怕今天是以死相逼,我也要带着阿修离开这座四四方方的死城。

不过我没迷晕掌事姑姑,因为我要向她道别,她教了我这么久的规矩我一样没学会,如果不是跟着我这个没什么用皇后,她在宫里可能早就有更好的归处了。

掌事姑姑将出宫的腰牌递给了我,「娘娘,如果出宫能让你开心点,婢子愿意犯一次宫规。」

我收下了腰牌,要她保重好身体,然后带着阿修的骨灰只身去了宣平门。

出宫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大约因为今天是皇上纳妃的大日子,守城门的士兵并不多,见了腰牌便放行了。

曾经心心念念想要的出宫,如今却这么顺利,我想也许今天的放行,也是赵元安默许的。

我回头看着巍峨的陈宫,和我进宫那天一模一样。

赵元安。

此生不复相见。

三十四

出了京城一路向西,翻过三座山,淌过四条河后便是后山了。

我本想继续上山,却被告知大雪封了路,得等雪停了才能上去。

漫漫大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我在山脚的酒馆里休息,酒馆里的千日香还像以前那般醇厚,还记得以前每年冬天,师父都要下山买一些囤着过冬。

酒馆里的樵夫们在说一些旧事。

「你说这几年新皇继位,咱们不仅口袋里的钱变多了,这大冬天也不用出去做事,喝喝酒享享清福就行了。」

「可不是,现在北边的蛮人都不敢过来了,以前每年冬天日子别提多苦了,牛啊羊啊都得看好,稍不留神就被偷了去。」

「哎,对了,那个住山顶的范姓老头你们见过没?我怎么感觉好多年都没看到他了。」

「是啊,我也没见到过他了。」

樵夫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酒馆老板娘给我上了一壶酒,插进他们的对话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啊,那个范姓老头早就死了啊,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他是不是还有几个孩子?也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些年我也没见过那些孩子。」

我一把抓住了老板娘的手:「你说的范姓老头,可是叫范增?」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我:「是啊,你也认识他?」

我望着老板娘的脸,脑中却忽有火光闪过,不出一会那些火光便燃成了大片大片的火龙,似之前昏迷时梦中所见那般,可再一细想却只觉头痛欲裂,让人喘不过气来。

胸口突然一滞,喉咙里泛上一股咸腥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呕吐。我松开了老板娘的手,强撑着站起身,刚走了半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从口中涌了出来。

老板娘吓得忙让人去喊大夫,我拉住了她,「……不用了。」

我推开酒馆的门,慢慢向屋外更深的风雪里走去,凌厉的雪花从脸上刮过,像是刀割一般。

脑中漫天的火光与屋外的皑皑白雪在眼前交织相应,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想,而那些我本已忘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陈明帝在世的最后一年冬天,师父自焚于后山。

连同他经营了半生的珠玑阁一起消失在了大陈。

三十五

我晕倒在了酒馆门前。

醒来时身边不仅有酒馆的老板娘,模糊中似乎还看到了师兄的脸。

「你终于醒了,瑶月。」

师兄叫着我的名字,我揉了揉眼睛,确认那真的是师兄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去哪了。」我趴在他的肩上失声恸哭,似要把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哭出来。

「没事,师兄在了。」他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却哭得更狠了,「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阿修,阿修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都知道……都知道,不关你的事。」

「你怎么会知道……」我推开了他,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穿着军营的衣服?」我指着他哭喊着:「连你、连你都在帮赵元安守他的江山?」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他?这一个王位究竟要夺走我身边多少人!

「瑶月!」师兄摇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清醒一点,「你……你还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泪水从我的眼中滚了下来,落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师兄不是师父的独子,阿修也不是猎户的女儿,他们同我一样,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孩子,而我们在被捡到的那一天就有了自己的使命——成为一名死侍。

珠玑阁是大陈第一情报机构,由陈国太子和师父一手建立,只服务于陈国太子。

后来太子遭诬陷,师父隐居于山林之中,他收养了师兄和阿修,将他们培养成死侍,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太子平反。

而捡到我是一个意外,我因为「祸国」一卦被姜家弃于山林,但若不是姜这个姓,师父也不会将我接回阁中。

我天资不够聪慧,也练不成武功,每日只想吃喝玩乐,师父本打算等我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后就将我赶出珠玑阁,但是老天却让我在十三岁那一年遇到了赵元安。

那年他从塞外回京,路过后山时遭到二皇子埋伏的刺客追杀,身受重伤,是我在山上采野果时遇见了他,把他连拉带拖送到珠玑阁让师父救他。

这一救,成就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三十六

师父和赵元安都想为大皇子平反,而那时京城掌权的是二皇子,两人一合计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师父假意与二皇子合作,助他夺得太子之位,二皇子身性多疑,所以我这个不会武功却又是姜家女儿的人成了送信的最佳人选。而私下师父又伪造了另一份和二皇子互通的信件,作为后来推倒二皇子的证据。

所以阿修被二皇子挟持那日,他认出了我。

这出戏师父和赵元安唱了整整三年,后来事情「败露」,二皇子气急败坏,来后山想杀人灭口,师父却先他一步将所有证据送至朝廷之上,然后在珠玑阁自焚,让二皇子死无对证。

而我背上的那一剑,正是那时二皇子所刺。

我受伤后滚下山崖,虽然命大没有死,却忘了一些事,而后来所有的记忆都是宋非池告诉我的。

赵元安、宋非池、阿修、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摄政王骗了嫁进宫的姜家女儿。

「从来到珠玑阁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师兄将象征着珠玑阁死侍的令牌放在了我手中,「阿修完成了她的使命,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所以你的使命是驻守边关,帮赵元安去守他的万里江山?」

师兄点点头,「瑶月,你现在的使命就是当陈国的皇后,好好陪在皇上身边。」

「如果我不做呢?」

「你会做的,你向来最听师父话了。」

三十七

师兄终究还是不了解我。

赵元安现在有新的妃子,我回不回去做皇后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会有人做的。

我将阿修和令牌,还有我为她攒的嫁妆一起埋在了后山,然后在不远处搭了个草房,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守着阿修。

这一年我十八岁,但总觉得像是过完了一生。

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以为自己在陈宫,呼喊着阿修的名字,然而除了屋顶上飞旋的寒鸦嘶鸣并没有别的声音回应我。

我也会想赵元安,会想如果那天宋非池是真的逼宫,我和他死在了一块。

如果故事这样结局,大抵算得上圆满。

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宋非池还是找到了我,他劝我回宫。

我强忍着怒意才没将他赶出去,「如今二皇子已死,姜家势力也都被拔除干净,还让我回宫做什么?」

「娘娘就真的一点不思念皇上?」

我用了好半会的时间认真思考了他这个问题,然后回答他:「不想。」

「就算今后生离死别也绝不会想他?」

他这个人嘴里向来没一句实话,我才不会轻易相信他,什么生离死别,都是唬人的。

宋非池离开前只抛下一句话:皇上病重,娘娘若再不回去,就真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三十八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宫。

没想到刚下山就碰到了还等在那的宋非池,他说猜到我一定会回去。

他和赵元安,真是攻心计第一名。

宋非池快马加鞭将我送回了京城,从宣平门到长乐宫的路,我从未觉得那样长过。

在长乐宫前我遇到了他的妃子沈琅,她向我行了礼,说:「皇上见了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原以为她是生得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才会让赵元安背弃了答应我的事,可现在看起来却是个寡淡的女子,一身素衣,略施粉黛。

见我还愣着,她又解释道:「皇上与我并没有什么,他接我进宫只是为了履行对前明华长太子的承诺。」

我没有说话,朝她回了礼,走进了长乐宫。

小山屏后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人影,同宋非池假意逼宫的那晚一模一样,好像这么久他一直在那儿,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我绕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原本练了一路的笑容在见了他之后就全忘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赵元安坐在那儿,形容枯槁,他瘦了太多了,也老了太多了。可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啊。

明明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半年时间不到,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抬眼看着我,倒是先冲我笑了:「你来了。」

「嗯……」我想回答他,可喉咙痛得厉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元安低头从袖中拿着什么,他动作笨拙,即使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显得十分吃力,过了很久他终于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诏书,细细展平后递给了我:

「这是废后的诏书,瑶瑶,再也没人把你困在宫里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诏书,泪水湿了眼眶,什么都看不清,恍惚中只看到了最末的日期:永和二年,十二月初六。

那是我离开陈宫的日子。

「一直没能亲手交给你,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我将诏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问他:「赵元安,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欠我太多来世慢慢偿还,可我现在不想要来世了。」

我坐在他身边用力抱住了他,「你别想甩了我,我要你慢慢补偿我!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出去找别的男人……给你戴好多好多绿帽,让你……让你成为史书里第一个被戴绿帽的皇帝……」

我越说越哽咽,最后泣不成声,赵元安拍着我的后背,像之前那样安慰我。

彼时长乐宫外的梧桐正繁茂葱郁,风吹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那是我走后赵元安派人从落梧殿迁过来的。

三十九

永和三年秋,陈昭帝病逝,禅位于摄政王,改国号定安。

我和赵元安,细细算来不过做了三年的夫妻,未留下一儿半女,可他这个人太会算计人心了,让我一点也忘不掉他。

赵元安走后,我搬去了皇陵,后来沈琅也来了,于是我,沈琅,还有太皇贵妃,我们三个女人守在皇陵,守着三个不同的男人。

太皇贵妃已经住了很多年,甚至在皇陵开发出了自己的副业,她擅长作画,常靠卖一些画作换些东西,什么东西都行,总之就是不要钱。她说太上皇生前最爱收藏,搞得现在皇陵里的东西比宫中的藏宝阁还多。

沈琅很是欣赏太皇贵妃,决心跟着她学习画画,她说想把她和太子的事都画出来。

我呢,我打算写个话本,就写那些帝王家的白眼狼,劝导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们千万不要心存幻想,削尖脑袋一个劲往宫里钻。

沈琅很是赞同,并且一定要我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而爱上他。

我问她:「前明华长太子长得很帅吗?」

她拼命点头,「他是我见过最美的男人。」

我摇头表示不屑,「赵元安才是最好看的!」

太皇贵妃说你们都别吵了,赵瑜天下第一好看。

我和沈琅一下子都无法反驳,谁叫赵瑜是太上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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