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未落

2023-01-31T00:00:00Z | 10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31T00:00:00Z

晚风未落

我满身血痕地坐在暗室中,被一盆冷水兜头泼醒。

审问我的刑官向狱卒使了个眼色,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声沉响,棒子断了。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我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轰的一声闷响,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然后,我看见了赵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喉咙发颤。我低下头,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是皇帝,是这世上顶尊贵的人。我得撑下去,我还想靠着自己的腿,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我想起第一次在皇宫中遇见赵明徽时,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那年不巧得很,教坊司死了个弹琵琶的乐师。

适值中秋宫宴将近,教坊司排演了大半年的曲子要讨贵妃的欢心,却不想在这最后一环出了岔子。

我听说这件事时,教坊司的管事梁公公正在愁眉不展地跟常嬷嬷诉苦。常嬷嬷是冷宫的管事嬷嬷,我们这一众宫女太监全都得听她调遣。她人长得不算漂亮,但贵在一个韵味,引得梁公公有事没事就往这人躲鬼嫌的北苑跑,两人总是能相谈甚欢。

在梁公公又发出一句深长的叹息时,我放下手中的洗衣盆,上前对他福了福身子道:「公公,奴婢倒是会些弹琵琶的微末技艺。不知入不入得了公公的眼?」

常嬷嬷一记眼刀向我扎过来,在冷宫,最忌讳的便是我这种出其不意的莽撞人。

梁公公端详了我片晌,翘起兰花指笑道:「这妮子,有点意思。」

常嬷嬷的冷眼立刻化作万千柔丝,她攀住梁公公的肩说:「三哥,我这丫头可不能白借给你呀。你多少得……意思意思吧?」

我低下头,嘴角不经意地向上一挑。果然,在搞银子这件事上,还是嬷嬷最懂我。

梁公公肥腻的手指在常嬷嬷的腕子上滑过,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事成之后,二两银子。」

三日后,中秋宫宴。

我抱着琵琶,脸上覆着面纱,随一众乐师鱼贯入了长乐殿。当今佳贵妃宠冠六宫,最不喜底下人魅惑主上,是以奏乐的女子都以纱覆面,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贵妃娘娘霉头。

不知有多少个日夜,不曾有这么多光亮照耀在我身上了。在这间美轮美奂的大殿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赵明徽,这天底下至高至贵的那个人。

我初入宫时,曾是岚充媛的侍女,后岚充媛被发落去了冷宫,我才跟着她一起到了那里。我先头这位主子,性子不争不抢,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嫔妃。就在她那侍寝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后宫岁月里,她对当今圣上却有种近乎崇拜的爱慕。

我对皇帝的认知,多半都是那几年从岚充媛口中听来的。

赵明徽原是先帝的第六子,生母早逝,在一众皇子中也不算得宠。可后来,前头那些兄长伤的伤废的废,最后继承大统的,竟是这一向不起眼的幺子。皇权斗争的秘辛已无人再敢提及,只是在岚充媛的描绘中,皇上似乎总带着一股凛冽寒意,不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王爷。

御极后,赵明徽把丞相姜衍的独女接进宫封了贵妃。姜家世代承袭国公之位,百年大族,根基深厚。到了姜衍这一辈,在政事上又颇有建树,姜国公年少时便在科考中一举中第,时至今日位极人臣。

宫人皆知,皇上对佳贵妃极尽宠爱,就譬如今日这中秋宫宴,一应都是按照贵妃的喜好来布置的。

我大着胆子往高座上瞄了一眼,皇上穿的是一件玄色暗纹龙袍,他果然如岚充媛所说的那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压不住眉眼间泻出的清冷。贵妃就在他下首依身而坐,媚眼如丝地望着皇帝,秋波中尽是诉不清的柔情。

佳贵妃,长得可真是好看啊。

我挑弦的力气稍大了些,可不想这琵琶竟如此不争气,一根琴弦骤然绷断了,我指尖渗出的血就像是它的绝唱。

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我慌乱地稳住心神,暗自祈求方才那声格格不入的破音,在这管弦合奏中没有被人注意到。

所幸一曲将了,我凭着仅存的三根琴弦撑到了最后。行礼退下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赵明徽的目光似和我有一瞬的交合。

霎时浑身凛寒。

回到教坊司,我找梁公公去讨银子,谁知他竟变了卦。他把那断了弦的琵琶扔在我面前,说没找我赔钱,便已是慈悲了。

最后他实在不耐我的纠缠,打发手下的小太监给了我十个铜板,然后着人把我撵出了教坊司。

我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将散落了一地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来在手心里藏好。冷宫的日子不好挨,可是我需要钱啊,在钱面前,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我回到北苑时,已经很晚了,常嬷嬷正拿着藤条拍打被褥上积下的灰。她伸手管我要银子,看到落在手心里的那十个可怜的铜钱时,常嬷嬷气得红了眼,扬起藤条就往我身上狠抽了一下子。

我咬牙忍着疼,不敢告诉她我还割伤了手。

她打完了我却又后悔,替我揉了揉被抽到的地方,叹了口气说:「行了,赶紧进屋去看看孩子吧。」

没错,我还有一个孩子。

我的星星,今年已经两岁多了。小家伙都困得不行了,却还硬撑着等我回来。

她钻到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说:「小姨,今天月亮好圆的,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替她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说:「小姨都看到了,星星乖,快点睡吧。」

我没敢告诉星星,月亮这么圆,是因为今天是中秋。我之前答应过她中秋会带月饼给她吃的,可我这个小姨没本事,还是食言了。

冷宫三年,星星就是我的全部,也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星星是岚充媛的女儿。

被贬冷宫之后,岚充媛才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佳贵妃的耳朵里,她给常嬷嬷下了密令,让她落掉岚充媛肚子里的孩子。

常嬷嬷把药都送到岚充媛嘴边了,可到最后,她却又心软了。嬷嬷砸了药碗,对已然浑身浮肿的充媛娘娘说,贵妃那边我替你瞒了,这个孩子,还是生下来吧。

生产那日,岚充媛血崩。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茵儿,从今往后,我的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那天晚上,星河璀璨。岚充媛望着星空,始终安不下心闭眼。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给她取名叫星星。

之后,冷宫里的人你省一口,我省一口,把星星养到了今天。

我原以为冷宫的日子会一如从前那般平静晦暗,可却被教坊司一众人的突然闯入给搅了个稀碎。

中秋宴后的第三天,梁公公带来了一帮人,扬言教坊司丢了东西,要搜查北苑。

冷宫这地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要师出有名,任谁都能来踩上两脚。

常嬷嬷气得指着梁公公的鼻子破口大骂:「梁三海你这个没良心的!摸了老娘却还要倒打一耙!」

梁公公掂量着从常嬷嬷房里搜出的银子,笑出了一口黄牙:「常桂兰,你还真当自己是头蒜呢?」

那些银子,都是嬷嬷攒下来给星星用的。

教坊司的人仍是不依不饶,还要搜我的住所。我疯了一样地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星星还在我房里,我不能让人发现她。

可我哪里抵得过那些膀大腰圆的太监。他们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阶下,不由分说就拳脚相加。

终于,一声孩童的啼哭,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和常嬷嬷冲进屋中把星星抱在怀里哄,孩子太小,这么大阵仗她怎么可能不怕。

梁公公打量着星星两眼放光,他蹲下身看着孩子,满脸油滑:「哟,没想到发现这么个宝贝。小妹妹,要不要跟公公去学弹曲儿啊?」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身后的太监上来抢孩子。

「呸!」常嬷嬷一口啐在梁公公脸上,挡在星星身前吼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这是皇上的女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很快,有御前高品阶的宦官来北苑传召,让我和星星去重华殿面圣。

我抱着孩子走在深长的甬道中,身侧押解我们的宦官,皆不发一言。

重华殿是皇上的寝宫,我被宣召入殿时,皇帝和贵妃正肃容以待。我强自压下内心的慌乱,领着星星跪下行礼,伏着身子久久不敢抬头。

皇上问了我星星的生辰年月,有太监与起居注核对过,跟岚充媛承宠的日子完全对得上。

重华宫内寂寂无声,周遭越安静,我就越觉得阴冷噬骨。我掐了掐指尖告诉自己稳住心神,直到我看见,一双龙纹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赵明徽蹲下身,把星星抱起来揽在怀里。或许真的是血缘的关系,星星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哭也不闹。我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贵妃娇盈盈地跪在皇帝身前请罪,言说自己竟犯了那么大的疏忽,才让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年蒙尘。泪水就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落下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皇上立时缓了神色,伸出一只手将贵妃扶起来。贵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娇嗔地笑了,她依偎在皇上身边,又伸手爱怜地摸了摸星星的小脸蛋。真是像极了一家三口。

佳贵妃柔声说:「陛下,好不容易与小公主骨肉团圆了,不如以后,公主就让臣妾照看着吧。」

「小姨……」

星星唤了我一声,带着哭腔。这么大的孩子,也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她害怕,怕我会离开她。

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我却跪着不敢抬头,生怕踏错一步,就惹怒了天颜。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哪能管个奴才喊姨母呢。」贵妃的不悦全显在声音里,看向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身子伏得越发低微:「回娘娘的话,奴婢纪茵儿。」

「抬起头来。」

这次说话的人,是赵明徽。他的声音低沉如深潭,却无端令我胆寒。

我依言抬起头来,猝不及防闯入了那双深邃的眼眸。我打了一瞬的寒战,就像是坠入了一方暗黑无光的寒潭中一般,那双眸子似乎能睥睨一切,也能看透一切。

看到我的脸,赵明徽却微微皱了下眉,连带他身边的吴公公,也不期然变了神色。

皇帝温声抚慰了贵妃几句,让她先带着星星离开。一众人告退之后,重华殿中仅剩了我与他二人。

赵明徽坐回到上首龙座上,启唇问我道:「岚充媛,当初被发落到冷宫,是因为什么?」

我心头一凛,如实交代:「回陛下,岚充媛为了给徐靖大人开脱,言语上顶撞贵妃娘娘,惹了贵妃不悦。」

「徐靖。」皇帝回想着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落在我的心上,每落一遍,都能扎上一道伤痕。

「行了,你下去吧。」

我竟第一次在赵明徽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迟疑。

我叩了首,如履薄冰地退出了大殿。我想去栖霞宫找贵妃,求她能留我在星星身边伺候。星星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她。

可还未出重华门,我便被人从身后叫住了。我对来人问安道:「吴公公吉祥。」

吴忠全对我也揖了一礼,说:「姑娘可否把手伸出来,让奴才瞧瞧?」

在御前侍奉久了的人,脸上总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还是依他的话把双掌摊开到他面前,手指上被琴弦割破的那道伤痕,仍清晰可见。

吴公公将拂尘往手臂上一甩,肃声说:「纪茵儿接旨。传陛下口谕,擢封纪氏为采女,迁居含珍院,钦此。」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若做了采女,那星星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吴忠全看出了我的迟疑,扶我站起来,笑道:「纪采女这可就是眼皮子浅了。这当主子,难道还不比当奴才强吗?」

我搬到含珍院的第二天,佳贵妃派人暗中赐死了常嬷嬷。旁人只知,常嬷嬷的离开是因为贵妃慈悲,她早就过了该放出宫的年纪,很久以前就应该出宫回乡了。

可我却明白,嬷嬷除了死,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宫廷。她是被先帝临幸过的女子,一夜承恩,却没得到任何封赏。只能在这宫墙中,蹉跎尽了自己的一生。

我做了采女,却再没有见过皇上。我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探听些这宫廷内的动向。

我的星星,被皇上封为了嘉慧公主,她是赵明徽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给他再多的宠爱,都不为过。

可那是我从小抱到大的孩子啊。哭了,疼了,累了,病了,都是在我怀里才能睡得安稳。夜深霜重,孤枕难眠,我好想念我的星星啊,想得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含珍院中除了我,还住了好几位低品阶的妃子。整日见不到皇上,一群女人就聚在一起靠聊闲天打发时间。

我很少参与她们的谈话,可一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只是我即便去了,大多数时间也是在听罢了。

东屋的陈采女最为善谈,她边嗑瓜子边说:「哎,你们听说了吗,嘉慧公主病了,陛下急得整日往贵妃宫里跑呢。」

我耳边嗡的一声,站起身来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采女吐了口瓜子皮道:「你不知道?都好些天了,也不见好。」

在一屋子粉黛还在长吁短叹时,我已然冲出了含珍院的大门。

我飞奔在甬道中,向栖霞宫跑去。守门太监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苦苦哀求,我只想看嘉慧公主一眼,一眼就好。可他们却搡我,我摔倒在了宫门前的长街上,双掌擦破了皮,血痕斑驳。

我佯装离开,趁其不备时却忽然转身撞开拦在门口的内监,硬闯进了栖霞宫。我似乎听见有孩子细弱的哭声传来,我焦急地大喊道:「星星!星星你在哪?」

很快,有宦官追上了我,有人往我膝窝上踹了一脚,我扑倒在地上,被几个人从身后死死押住。

「放肆!」耳边皆是栖霞宫内监厉声斥责的尖细嗓音。

主殿的珠帘被掀开,流锦扶着佳贵妃,悠悠然然地从内殿走了出来。

我边向贵妃磕头边恳求道:「娘娘,求您让我看看星星吧,看过之后我立刻就走……」

贵妃闲适地摆弄着手指上纤长的护甲,她保养得那样好,哪怕连根头发丝,都比我这下等嫔妃的命还要金贵。

佳贵妃丹唇都懒得启一下,只对流锦递了个眼色。

流锦走到我面前,扬起手掌一巴掌向我脸上扇过来。

啪!皮肉相击的脆响仿佛在我耳畔炸开了,脸上火辣辣地疼,还未等痛意消减,流锦一巴掌又打在了我另一侧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掌了十几下嘴,口中一片血腥味,我再说不出话来了。

贵妃满意地浅咳了一声,掩唇轻笑道:「罚她去门口跪着吧,以下犯上,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乌云掩去了光彩。我跪在栖霞宫门口,冰冷的秋雨浸得我浑身透湿,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直到传晚膳的时候,雨都没有停。栖霞宫的人见我还跪在门口,嫌我晦气,打发我赶紧滚开。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了含珍院,一进门,吓得陈采女差点扔了手里的伞。

翌日,陈云云煮了鸡蛋来给我脸上消肿,她这人惯是这样,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她讲话,她的嘴总是闲不下来。

「纪茵儿,我说你是不是没脑子啊?佳贵妃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敢去老虎嘴边拔毛?」

我牵了牵嘴角。她懂什么,她又没养过孩子。我想我的星星啊,我的孩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陈云云用鸡蛋在我脸上滚,这时却忽然有传旨太监来了含珍院,说陛下要宣我去御前。

陈云云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鸡蛋,问我说:「你这是要撞大运,还是撞霉运啊?」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要杀要剐,随便吧。

传旨太监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纪采女,你就打算这样去面圣?也不怕惊了陛下的驾。」

「哎呀是是是,公公你稍等片刻。」陈云云往传旨太监的手里塞了锭碎银子,拉着我去了她的妆台前,在我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掩去还未消去的瘀伤。

我进了重华殿,赵明徽正在用朱笔批阅着奏章。我跪下请安,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偌大的殿阁,唯有他手下纸笔相触的沙沙之声清晰可闻。大殿的地砖又冷又硬,我不敢说话,只能一直跪着,疼痛如虫蚁一般,细细碎碎地爬上我的膝头,啃噬我的骨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吴公公悄声进来,在皇上耳边回禀了些什么。赵明徽搁下朱笔,笔杆与玉石相击,嗒的一声冷音。

「嘉慧睡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见我愣着不动,吴忠全在一旁提点到:「纪采女还在等什么?小公主现下在后殿呐。」

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一过血,剜心一样地疼。可为了星星,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跟在赵明徽身后,步步紧随着他去了后殿。进门之前,我特意修整了一番自己的鬓发,换上一脸轻盈的笑意。我不想让星星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星星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看样子刚醒没多久。一见到我,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跳起来就往我怀里钻。

「小姨,星星想死你啦!」

我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忍着不哭出来。我也想星星啊,抱着她就再不想撒手了。

赵明徽捏了捏星星的小肥脸,笑道:「爹爹好不好,没有骗你吧?」

他是真的很喜欢星星。跟孩子在一起时,就连他眉眼间常带的冷峻也化为了初为人父的柔和。

我抱着星星,却发觉她有些不太对劲。她搂着我的时候,右手根本用不上力。

我把星星的袖子撩起来,那么小那么嫩的胳膊上啊,却有一处狰狞的伤口。是烫出来的。

我一阵惊怒。星星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我那么长时间。这才几天啊,就又是病又是伤的!

「这怎么回事!」

我质问了出来,已无法控制语气中的不敬与僭越。

吴忠全皱了眉,低声斥道:「采女失仪了。」

赵明徽抬手示意无妨,向我解释道:「贵妃根本不会带孩子,朕就把星星抱到这来了,朕亲自看着。」

我不敢再与他顶嘴,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看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

皇上给了我和星星独处的时间,到黄昏将落之时,才又回到了后殿。

星星抱着我不放开,哭唧唧地问:「小姨,能不能不走了啊?星星乖乖的,你别不要星星了……」

赵明徽就站在我旁边,没有松口。我明白,我是不可能留在重华宫过夜的。

我强挤出一个笑意,哄星星说:「星星之前不是说想要大房子吗?小姨去给星星盖房子,等盖好了就来接星星。」

哄了好半天,星星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从后殿退出来,我去找赵明徽谢恩,或者说,是去谢罪。

没了星星在身边,他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我仍然惧怕他。

我跪在阶下,等着他慢慢拢着茶盏中的浮沫,饮下一口茶。

赵明徽淡淡说道:「答应了孩子的事,要是食言可就不好了。」

我回想起方才盖房子的话,方惊觉失言。这虽只是我哄骗星星的托词,可在皇上眼中,这是借孩子的手在逼他给我换宫所。

我慌忙俯下身子请罪,可许久,都没听到上首那人有任何言语。

杯盖与茶盏相击的碎响就像是凌迟的刀,他若想要我死,便如捏死只蝼蚁那样简单。

良久,我听见赵明徽问:「知道今天为什么罚你吗?」

我忍着委屈,答:「奴婢昨日对贵妃娘娘不敬,该罚。」

一声轻笑飘来,仿佛是对我的蔑视。

赵明徽俯下身子审视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周身不寒而栗。

他道:「你要是真心疼孩子,那就自己争口气。像现在这样,星星即便跟着你也是受罪。」

他一句话点醒了我。在这捧高踩低的皇宫中,我若只靠蛮力,又怎么护得住我的星星呢。

告退的时候,赵明徽却又叫住了我。他墨色的眸子里是难起波澜的深潭,他看着我说:「另外,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不要自轻自贱。」

我敛衽行了一礼道:「是。臣妾记下了。」

三天后,皇上召幸了我。

临幸那晚,一切都如教习嬷嬷所说的那样,我替赵明徽更衣,伺候他躺下。没有温存的话语,没有意外的惊喜,甚至侍寝过后,我都没有在重华殿多留上一刻。

一切平淡得如白水一样。

只不过在他挺身进来的那一刻,我睁眼看着明黄色的帐顶,心中有些难过。

这方宫墙,直到我死,也都不可能离开了。

有了宠幸,我也如后宫中那些争风吃醋的妃嫔一样,不时往重华殿送些吃食。只不过,我做的都是星星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我从小在江南长大,南地的糕点讲究一个灵巧精致。我会偷偷去向吴公公打听,星星又有什么想吃的点心,然后捏成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形状,摆上满满一盘子。

从前冷宫的日子清苦,她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官家小姐平日里爱的这些东西,我家小姑娘也一定会喜欢。

可渐渐地,吴公公给我的点心单子变得奇怪了起来。除了星星喜欢吃的,还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比如这花生酥,星星吃完就浑身起疹子,怎么可能要这个东西呢。

可每次从重华殿拿回来的食盒,打开之后都盆干碗净的。

总不能是赵明徽从孩子嘴里抢吃的吧?

一个月后,我被晋封成了宝林。

我搬离了含珍院,皇上指派了毓秀宫给我,让我跟程美人同住。

程美人不怎么得圣宠,又深居简出,在宫妃中是个存在感不怎么强的人。毓秀宫分为前殿和后殿,程美人虽是一宫主位,却只择了后殿居住,如此我便住到了前殿,这里比后殿甚至还更宽敞些。

我身边也有了使唤的宫女和太监,吟秋和忍冬是从冷宫中调派来的,我从前便认识,先前虽只干过些粗使活计,但好在用得放心。

我移宫那日,赵明徽竟来了,是抱着星星来的。他把孩子还给我,扬眉调侃了句:「大房子都盖好了,怎么不来接孩子呢?」

我抱着星星向他福了一礼,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

除此之外,他不让星星再喊我小姨,而是改口叫了母妃。他对我的神色依旧冷冽,我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像姜贵妃那样拥有他的恩宠,但有孩子在我身边,我已然很满足了。

安顿好之后,我去后殿拜会程美人。我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问安,她不是个喜言谈的人,不过寒暄了几句,便打发我回去了。

可我在不经意间却注意到,她座位的软枕下面塞了一枚玉佩,想来是我来得太急,她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看那玉佩的样式,应是男子常配之物。

我没多言语,行礼告了辞。

有了宝林位分,我需得每日与各宫妃嫔去给贵妃请安。栖霞宫内聚了一众莺莺燕燕,佳贵妃坐在最上首,接着是宜妃贤妃婉妃,然后是宁昭媛楚修仪贞充容,脂粉香盈了一室。

像我这种位分低的,和程美人那种不受宠的,只能坐在最末之流。但我是这宫中唯一有孩子的嫔妃,又不得贵妃娘娘的待见,言语间总免不了挨两句敲打。

十月,佳贵妃生辰,皇上在栖霞宫设了寿宴,合宫妃嫔都去道贺。

宫宴之前,吴公公就接走了星星。星星如今是长公主,是要和皇上贵妃坐在一处的,我即便跟孩子再亲,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地方。

但我怕星星看不见我,又会在贵妃面前哭闹,惹了娘娘的不悦。宜妃看出了我的担忧,亲亲热热地拉了我的手,邀我与她坐在一处。宜妃娘娘是个场面人,她父亲是姜衍的门生,入宫后她便也唯贵妃命是从,这后宫诸事大多是宜妃帮着佳贵妃料理的。

妃嫔们一个接一个向皇上和贵妃祝酒,都期待着能讨两位主子一个好脸色。我跟在宜妃身后,也去御前向贵妃贺寿。

宜妃轻巧地端着酒杯,满面喜气地对皇上和贵妃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引得贵妃笑意都泛上了眉梢。我嘴笨,只能站在宜妃身边,低眉顺目地道一声吉祥。

可就在敬酒时,宜妃的手肘却故意往我的腕子上撞了一下,我没有防备,满满一盏酒,全都洒在了贵妃的云锦裙上。

贵妃惊得站起了身,流锦忙给她擦拭裙上的酒渍,可这裙子又不是桌子,哪里能擦得干净呢。佳贵妃这身云锦裙,是皇上御赐的,用料极为名贵,江南织造局费心劳力,每年也就能献上来那么几匹。

我立刻跪下向贵妃请罪,不知这局面该如何收场。

贵妃冷了脸,撒着娇对皇帝说:「陛下,这纪宝林如此莽撞,臣妾不高兴了。」

赵明徽用帕子拭了拭手,把星星抱过来,蹭了蹭她的额头问:「星星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先跟吴公公回重华殿,今天跟着父皇睡一晚。」

孩子被抱走后,赵明徽牵起贵妃的手,浅笑道:「到底扰了贵妃的兴致,嫣然说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自始至终,他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栖霞宫内,觥筹交错,笑语晏然,只有我一个人,跪在殿门外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森冷的寒意爬上我的膝头,两腿疼得像针扎一样,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对着月亮无声无息地哭,我想我娘了。

殿外值守的老太监看见我,啧了一声舌叹道:「宝林您快别哭了。今天是贵妃的好日子,让人看见您在这哭,多晦气啊。」

我赶忙擦干了眼泪,要是让贵妃知道,我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我在殿外的暗影处一直跪到灯火渐弱。宴会结束后,满宫的主子们曼声告退,皇上安寝在了栖霞宫中。是程美人悄悄来找我,搀着我回了毓秀宫。

回到寝殿,我便病倒了。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双腿更是动弹不得,稍微碰一下便痛得我直抽凉气。我烧得迷迷糊糊,身上被汗水浸得湿了干,干了湿。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朦胧间睁开眼时,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赵明徽。

我就躺在床上眨眨眼看他,动都没动弹一下,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

赵明徽扶着我坐起来,拿了方软枕垫在我背后,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我才清醒过来,皇上是真的来了,这才想起来要下床行礼,可刚一动腿上的伤就痛得我一身冷汗。

赵明徽示意我不要乱动,他握住我的脚腕,把我两边的裤脚都挽了起来。

我的两条小腿上,从膝盖到脚踝,全是跪出来的淤紫,有的地方还渗着血,狰狞又可怖。

赵明徽轻叹了口气,从袖口间取出一瓷瓶药,倒在双掌间搓热后,往我双腿上敷。

他的手掌宽大而又温热,很像我哥哥的手。小时候我受了伤,我大哥也会这样哄着我上药。

眼泪像开了闸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赵明徽轻轻给我揉着伤处,问:「怎么了?」

我吸了吸鼻子,闷声答:「疼。」

他用的这是什么药啊,一触到伤处跟火烧一样。

赵明徽眼角带了笑意,温言道:「稍微忍一下,这是军中的药。虽然疼了一些,但好得快。」

我哭得实在是太丢人了。我胡乱抹着眼泪,下床就要跪下谢恩:「多谢陛下。臣妾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哎。」赵明徽托着我的手,把我扶起来坐好:「刚上好的药,你往地上一跪,全都白搭。」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让我躺下,说:「你先安心把身子养好。嘉慧在朕那住着,你不用担心。」

我喝过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做梦了。

我戴着帷帽,坐在一方小舟中,双手摇橹,那是我年少时常去的一方荷塘。

我划着船向渡口驶去,却看见栈桥上站着一个身穿鸦青色长衫的少年。他离水边那么近,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在他半只脚已然悬空时,我划着船撞了上去。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坐在船里咯咯地笑,问他:「你在做什么?」

隔着纱帽,我想看清他的脸,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微风撩起我面前的轻纱,我透过纱幔的缝隙悄然一瞥,却只看清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眸。

「小灰!」我喊着他的名字惊醒,眼前却只是无边的黑暗。

皇上已经离开了,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

吟秋听到声音,掀开帐子来看我。现在才方四更天,我只是被旧梦魇住了而已。

我躺回床上,额头上一片冷汗,却已是不烫了。我睡意全无,脑子里开始琢磨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我忽然有一种猜测。皇上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喜欢贵妃。

世人皆言爱屋及乌,贵妃那样厌恶我,皇上若真的宠爱她,怎么会对我有半分宽容呢。

可赵明徽的样子,分明是在收买我。他似乎想要扶持一个,能够与贵妃抗衡的力量。

在完全好起来之前,我不敢把星星接回来,怕把病气过给她。

傍晚的时候,程美人来看我。她一反之前冷清的态度,与我说了许多有的没的,直到忍冬进来点了灯,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将房中的人都打发出去,直言道:「美人若有什么话,那便直说吧。」

程沅芷垂眸沉默了片刻,望向我说:「茵儿,你从前与岚充媛在一起时,有没有听她提起过什么有关徐靖大人的事?」

徐靖,她是在这深宫中第二个愿意跟我提起这个名字的人。

我漠然摇了摇头说:「徐靖贪墨,早已盖棺定论,美人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程沅芷低下头叹道:「你不懂。我爹爹曾是徐大人的副将,当年的贪墨案本身就疑点甚多,若今日徐靖大人还在,还能有他姜衍什么事呢。」

我蹙了眉。

「你爹……可是程自钦大人?」

程沅芷很诧异,问我是如何得知的。

我随便捏了个理由,只说是当初岚充媛告诉我的。我看着程沅芷,冷声道:「美人,我好心提点你一句。姜衍和贵妃如今只手遮天,徐靖即便有冤,这案子凭你的力气也翻不了。岚充媛趟了这趟浑水,下场你也看到了。这件事我不想碰,我劝你也不要碰,你还有父母兄弟,莫要连累了他们。」

程沅芷绞着手指点点头,说:「茵儿,这事我之后都不提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冷笑一声,背过身抹去脸上滑过的泪痕。

她跟宋岚珊一样,又是个傻的。

徐靖一案,贪墨数额之巨,堪为大周开国百年来之首。

早年间,徐靖在东南沿海一带领兵与倭寇作战,肃清倭寇后,被先帝擢升为浙直总督。适时海上太平,常有商船来往,江南一带本就物产丰饶,所产丝绸、茶叶皆为上佳之品。徐靖率先辟开了海上的贸易通路,与海外诸国交易通商,江南一带一跃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

钦宁三十三年,徐靖被弹劾贪墨,时任大理寺卿姜衍奉命主审。就在徐靖要被押往京城赴审时,他却畏罪自焚于自己府中,徐靖的夫人、女儿皆葬身于火海。徐府被烧得面目全非,姜衍后又在废墟中搜出白银数万两,坐实了徐靖贪墨的事实。

是月,方高中进士的徐靖长子徐晚澜被赐死于狱中。至此,徐家血脉皆断,那场浩浩荡荡的贪墨大案也算是有了了结。后先皇宾天新帝继位,姜衍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徐家的案子只成为了众人口中茶余饭后的笑谈,再无人问津。

可生于江南之人,却多少都对徐靖有种别样的敬重。徐靖在任之时,江南物阜民丰,夜不闭户,何人不赞徐靖一声青天,即便是后来出了贪墨之事,也鲜有人对徐靖有一句怨言。

岚充媛就是这样一个在江南长大的女子。当日佳贵妃偶然又提起了徐氏的那场贪墨案,岚充媛不过为徐靖辩驳了几句,便被贵妃视为异己发落去了北苑,在冷宫中了此一生。

她与我是一般大的年纪啊,生下星星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九岁。那是个如芙蓉般清丽的姑娘,恬淡温柔,一说话就爱脸红。

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岚充媛的名字了吧。我却永远都记得,她叫岚珊,宋岚珊。

多傻的姑娘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枉死在这宫中,值得吗?

身子一好,我就把星星接了回来。揉着星星的小脸,我有些忧愁,这才在赵明徽那住了几天啊,这孩子怎么又胖了一圈呢。

我正想着,一包栗子迎头落在了我面前。我抬头,发现竟是陈云云来了。陈云云亲热地抱着我好一通抱怨,骂我是个没良心的,当了宝林就把从前患难的姐妹全都忘了。

那之后,陈云云有事没事就来毓秀宫找我聊天,光找我还不算,还要拉上程美人一起聊。

赵明徽时常会来毓秀宫看孩子,有好几次,他来的时候陈云云都碰巧在这。在皇上面前,陈云云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娇羞的眉目流转,声音也甜得发腻。

程美人很是看不上陈云云,提点我以后少与她来往。可我却总记着当初我被贵妃掌嘴,她拉着我坐到妆台前给我上妆的模样。这后宫中的女人谁不想有份恩宠呢,想多在皇上面前露个脸,也无可厚非吧。

程沅芷气不过,拉着我的手说:「茵儿,你心可真大。陈采女分明是觉着你有前途,才巴结着你当她的垫脚石呢。这样的人,你可小心她一得势就把你踢开。」

我捂着嘴笑:「你是从哪看出来我有前途的?我怎么就有前途了?」

程沅芷却有些支支吾吾的,仿佛刚才那句,是说错了话。

我敛了笑容追问道:「阿芷,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了你可别多心啊。」她遮遮掩掩地说,「茵儿,陛下他,好像很喜欢长成桃花眼的女子。我听说,中秋宴结束后,皇上曾让吴公公去教坊司找一个弹琵琶的乐师,但很奇怪,没有找到。那个乐师,似乎就是桃花眼。」

我沉默了下来。难怪赵明徽在重华殿第一次看清我的脸时,会让吴忠全检查我的手指。原来在中秋宴上,他就已经注意到我了。

可是,佳贵妃并不是桃花眼啊。那他对这种容貌的执念,又来自谁呢?

赵明徽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超过两天见不着孩子,他就会传召我带着星星去重华殿。他会很耐心地抱着星星识字画画,星星的功课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星星跑出去玩时,我就在一旁安静地伺候笔墨。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看折子,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去打扰他。所以当我研墨时,他毫无预兆地握住了我的手,吓得我打了个哆嗦。

皇上把我领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展平。他问我道:「可曾识字吗?」

我低声答:「略识得几个。」

他温和地笑了笑,从背后拥住我,握起我的手,提笔,蘸墨。

我僵着身子,漏了一拍的心跳。他的胸膛那样坚实,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就贴在我背后,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就像是高峰之上淙淙淌下的雪水,流到山脚下,滋润了整片绿洲。

他带着我执笔,落墨于白纸之上。点、撇、横、竖……最后一笔落成时,他在耳畔问我:「这个字,可曾认识?」

我点点头,答:「姜。」

他笑了,温热的气息落在我颈侧,酥酥痒痒,我的身子逐渐软了下来。

我又听到皇上在问我:「那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摸不清他的意图,硬着头皮答:「做饭的时候会用到。」

他笑出了声。

「还有呢?」

我想了想,小声说:「还有……是贵妃娘娘母家的姓氏。」

这次,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换了朱笔,用丹砂圈起了姜字下方的那个「女」字。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朕来给你讲讲,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上羊下女,合之为姜。可若没了这个女人,姜便只是只羊,再入虎口,可就轻而易举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我却瞬间如坠寒潭。他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我猜对了,他对贵妃的宠爱,果然都是假象。姜家若是没了贵妃,那拔掉姜衍,便也水到渠成了。

赵明徽把我揽在怀里,他嘴角噙着笑意,可眼底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浓墨。他凑在我耳边问:「朕说的话,纪宝林可都懂了?」

我颔首道:「栖霞宫的灯火,已经亮了太久了。」

赵明徽眼中,是满意的赞许。他想要姜衍的权,而我想要姜衍的命,他与我正好不谋而合。

我最后看了眼被朱砂圈住的那个女字,血淋淋的。

我回到毓秀宫时,却听见后殿热热闹闹的,才知道竟是阿芷的娘进宫来探亲了。程自钦现下在九城兵马司任职,最近办的一件差事很讨姜相的欢心。贵妃一高兴,便准了程夫人入宫与程美人相聚。

阿芷欢喜得很,盛情邀我一起过去,说她娘从宫外带了好多新鲜吃食。她拉着我的手,满面笑意地向程夫人说:「娘,这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纪宝林。」

我向程夫人见了礼,可一抬起头,程夫人满脸的慈爱却都凝在了脸上,手中的雪红果落在地上,散了满地。

「哎呀!」阿芷心疼地赶紧蹲在地上捡:「娘,您这是怎么了?可真是可惜了!」

我帮着阿芷把未滚出袋子的果子拾起来,交还到程夫人手中,浅笑道:「不碍的,剩下这些还能吃呢。夫人之后可千万要小心了。」

程夫人拉着我的手不放开,直盯着我说:「你……你……」

我把手抽出来,温言道:「夫人还想问我什么?」

程夫人自知失仪,向我福了福身子问:「敢问宝林娘娘,娘娘的闺名,可否告知?」

我答:「茵儿。」

「茵儿,茵儿……」程夫人看着我,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她擦擦眼睛笑道:「好,真好啊。」

程夫人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袋江南的菱角。我剥了一个放到嘴里,好像吃到的是儿时的故乡。

整个腊月,赵明徽几乎都宿在佳贵妃那里。唯一没去栖霞宫的那一晚,皇上召幸了我。

赵明徽拿出一个锦盒放到我面前,说:「姜梓轩近日立了战功,宫里的妃嫔得了消息估计又要去向姜嫣然道贺了。你的礼物,朕已经帮你备好了。」

姜梓轩,是姜衍的长子,佳贵妃的大哥。

我拿起盒子看了看:「好香啊,这什么东西?」

赵明徽却一把将盒子夺了过去,怒道:「你闻这做什么!」

我有些委屈:「陛下这可就不讲理了,臣妾要送给别人的东西,总不能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吧?」

赵明徽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女人闻多了,不能怀孕的。」

噢,我心下了然。皇上是不可能允许佳贵妃生下有姜氏血脉的皇子的。

赵明徽拉着我在床边坐下,说:「但你要记住,这件事是你一人所为,需做得隐蔽。如果日后东窗事发,朕不会保你。若是不想做,或是做不到的话,你可以拒绝朕。」

考虑片刻后,我环住皇上的腰,依偎在了他怀里。

我当然愿意做。成为赵明徽的一把刀,是我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唯一方法,机会都送到我眼前了,我怎么可能拒绝呢。

我带着那盒香回了毓秀宫,对着锦匣愣了一下午的神。把这东西送进栖霞宫本就非易事,况且就凭我和贵妃这交情,她转手就扔了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了想,另备了份礼给佳贵妃,把那锦盒扔掉,只用布袋将其中的香粒装好。

隔日,姜梓轩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京城。宜妃显得比谁都高兴,派人知会各宫妃嫔去栖霞宫给贵妃道喜。

我特意比平常到得早了些,在花厅候着时,我趁没人注意,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小瓶臭豆腐汁一股脑都倒进了熏香炉里。

一众宫妃到齐后,佳贵妃才悠悠然然地走出来坐定。宜妃领着众人行了礼,张口闭口都在恭维姜小公爷的功绩。贵妃受用得很,收礼收得得心应手。

一群人你来我往地说着漂亮话,有几位娘娘却开始用帕子捂了口鼻。贵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黛眉颦蹙,吩咐流锦往薰炉中再多加些香料。

流锦从内室取来了贵妃常用的香盒,一掀开薰炉盖,积压已久的臭豆腐味直窜了出来。

一屋子粉黛直接炸了锅,贵妃捏着鼻子,宜妃搀着她忙乱地往里间跑。其余人也全都乱了阵脚,有跟着贵妃往里间挤的,有带着宫女往外面逃的,都争先恐后地要离开这个地方。

混乱之中,我故意让忍冬从背后撞了流锦一下,流锦手中的香盒不偏不倚地摔在了我脚边。我趁乱飞速用袖里藏着的香粒换了盒中本来的香,事成之后与其他宫妃一样,捂住口鼻逃之夭夭。

贵妃气得发了疯,哭哭啼啼地找皇上给她做主。可那臭豆腐汁早就蒸成水汽了,就算是调来了锦衣卫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换个薰炉了事。

赵明徽自然是第一个疑心到了我头上。我乖乖地认了错,跟他讲了事情的始末。当我说到臭豆腐汁的时候,他一整口茶水直接喷了出去,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点着我的脑门训道:「你哪来那么多鬼点子啊,可千万别把朕的星星也教坏了!」

我揽住他的胳膊撒了个娇:「臣妾要是不机灵点,之后还怎么替陛下效力呢?」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染上了一脸邪笑:「那朕倒想看看,纪宝林效力的时候能有多机灵。」

在我意识到不对时,赵明徽已经打横抱起我向着床上走去了。我为自己方才的得意深深悔恨,他一把火点起来,我真是半分机灵劲都使不出来了。

地龙温热,我缩在床角不愿动弹,头发被汗水洇湿,丝丝绺绺地散在颈侧。赵明徽眉梢挂着笑意,用被子把我裹好,眼中尽是空濛的温柔。

我和他在床上一直躺到了黄昏,床幔簌簌动了几下,然后露出了星星的小脑袋。

星星钻到我和赵明徽中间,蹭在我怀里软软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赵明徽似乎是有些吃醋了,他把星星抱起来放在身上,用胡子扎了扎她的手背问:「怎么不亲爹爹呢?」

星星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了,在他脸侧也亲了一下。

赵明徽却还不满足,看了我一眼问道:「那星星是更喜欢父皇呢,还是更喜欢母妃?」

小姑娘趴在他身上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星星喜欢父皇和母妃在一起。」

赵明徽开怀地笑出了声,说:「好,那就听星星的。父皇以后多和你母妃在一起。」

赵明徽宠孩子宠得没边,就因为星星一句话,他到毓秀宫用膳的次数有目共睹地多了起来。

我的星星,转眼就要三岁了。而到这个年岁的孩子,似乎也进入了一个叛逆期,很多事都开始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让她中午睡觉,她偏不要睡。我不让她吃甜食,她偏要拿糖吃。要是遇上赵明徽在这,她便更无法无天了。那么大点的小人儿,心眼可多着呢,她也知道就她爹爱惯着她,并且她爹说的话没人敢反抗。

三岁的星星,整天跟个狗腿子一样跟在赵明徽身后,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个娘了。

唉,气得我脑袋疼。

吃饭的时候,都是我和赵明徽坐在两边,星星坐在中间。我夹了一颗青菜放在星星碗里,说:「听话,把这个吃了。」

星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知道她不喜欢吃这个。我耐着性子哄道:「星星乖,多吃点绿菜不会生病哦。」

星星看了赵明徽一眼,笑得一脸谄媚:「父皇,你帮星星吃掉吧,好不好?」

赵明徽还最吃她这一套,二话不说就去夹她碗里的菜。

「陛下。」我蹙着眉摇了摇头:「哪有您这么惯着孩子的。」

或许是我的脸色有些难看,赵明徽倒是讪讪收了筷子,没再搭腔。

见她爹也不帮她,星星一噘嘴发了脾气,直接把青菜扔在了地上。

这都是从哪长的毛病?我的火气也压不住了,我放下筷子,直接把星星抱到一边去让她贴着墙站好,很严肃的说:「父皇母妃让你吃菜是为了你好,你这是冲谁发脾气呢?」

谁知这孩子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边抹眼泪边小声喊:「父皇……」

赵明徽明显有些坐不住了。我气得要命,他要是插了手,这孩子我以后算是没法管了。

星星见赵明徽不动地方,哭得更带劲了。我虎了脸,凶道:「赵瑶星,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啊!」

赵明徽轻轻叹了口气。他蹲到星星面前,无可奈何地说:「星星,爹爹这回可帮不了你了。你看你母妃多凶,爹爹也怕挨揍呀。」

「陛下。」我忍不住嗔了他一句。在孩子面前,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星星看着我俩,一愣一愣的。

可那天晚上,赵明徽在床上把我折腾得都快散架了。他咬着我的耳朵低笑道:「白天凶孩子的力气都到哪去了?朕真想看看你揍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软绵无力地捶在他胸口上,自暴自弃地说:「那臣妾以后不管了,既然陛下那么有力气,以后孩子您自己带吧。」

「那可不行。」他的吻落在我耳垂上:「我的力气都用在你身上了,纪宝林可要对我负责啊。」

陈云云仍时常带着大包小包的瓜果来找我,让我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些东西我并不缺,但采女的分例本来就少,都是她从自己口粮中省出来的。

我其实也明白,她同我走得近,不过是想找机会多见皇上几面罢了。

开春后,我带星星去后花园中玩的次数多了起来,陈云云有时会与我们一起。她是真的很喜欢星星,给她扎风筝,做娃娃,手指上落下的都是做针线活的伤。

我和陈云云坐在凉亭中,看着星星在花丛中跑得欢快,赵明徽恰好在此时走了过来。

我与陈云云向他行过礼,赵明徽虚扶了我一下,说了平身。陈云云见到他脸就红了,低着头紧张地不敢说话。

我拉过陈云云的手,笑着对赵明徽说:「陛下,这是陈采女,之前您也见过的。」

不知怎么的,今天她的手却凉得发颤。

赵明徽颔首道:「都坐吧。」

我们坐在风亭中饮茶,多数时候,赵明徽都是在与我说话,陈云云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在我又一次为赵明徽添茶时,却猝然瞥见陈云云袖中寒光闪过,她从袖口抽出一把刀,向着皇上刺了过去。

「陛下!」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我来不及深想,扑过去挡在了赵明徽身前。

刀尖自肩膀深深地在我手臂上划过,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赵明徽把我圈在怀里,劈手夺下了陈云云手中的刀,很快有侍卫赶来护驾,把她按在了地上。

我流了好多血,神智一点点变得迷离。昏过去之前,我第一次在赵明徽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甚至,惧怕。

我醒来的时候,周遭很安静,只有吟秋和忍冬守着我。手臂上的伤很深,虽没有伤及筋骨,但若要痊愈,也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赵明徽把星星接去了重华殿,嘱咐我安心把身子养好。我断断续续地发起了烧,舌根子上尽是喝过药后留下的苦味。

我心里藏着事,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别人眼中,我有无数个理由替赵明徽挡刀。为忠君爱国,为讨好主上,为给自己挣个更高的位分。

可我自己却明白,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多想。那一刻我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因为我慌了,我怕赵明徽受到伤害。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说,纪茵儿,你完了。

对这天底下最不该动情的人,我却动了真心。

陈云云被抓去了慎刑司。她一口咬定,行刺皇帝的事是贵妃主使的。佳贵妃脱簪跪到了重华殿外,泪眼婆娑地到皇上面前大喊冤枉。姜相为了避嫌,不能介入此案的讯问,赵明徽把陈云云交给了锦衣卫。

锦衣卫的手段让人闻风丧胆,陈云云却依旧不松口,她只告诉了锦衣卫一个地方,说那里藏着证据。

锦衣卫循着地址找了过去,竟发现那是已故御史陈征的旧宅。在后院的枯井里,锦衣卫搜出了一本旧账,上面尽是姜衍当年卖官鬻爵的罪证。

没有了姜衍在其中插一道手,这些证据直接递上了赵明徽的御案。姜衍闻讯连夜跪到午门外请罪,直言自己清白,这些全是手下官员背着他做的,他毫不知情。

到后来,真有一个三品官站出来顶罪,再加上满朝文武长跪求情,姜衍竟全身而退,甚至还被传成清廉被诬,又拢了一朝的人心。

风浪过后,水面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多搭上了陈云云的一条冤魂。没有人会替她说话,赵明徽更不会保她。

我向赵明徽讨了恩典,去送陈云云最后一程。她被用了刑,从前那么明艳活脱的一个姑娘啊,穿着斑驳的血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陈云云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道:「茵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但我没办法啊,姜衍的势力太大了,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事情闹大。」

我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落。

那天陈云云跟我说了好多话,我从没觉得,她说话这样好听,怎么之前不多听她说些呢。

「茵儿,我爹是御史,在朝堂上什么都敢说,连天王老子他都敢参上一本。可在家里,他却怕我娘。」

「我嫂子做的饭可好吃了,我们全家都喜欢她。每次她和我哥吵架,我娘肯定会把我哥骂一顿。」

「我的小侄女,跟嘉慧公主一样可爱。她最喜欢放风筝,她的风筝都是我给她扎的。」

「后来我爹得罪了姜衍,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当时去了外婆家,侥幸逃过一劫。好好的一家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茵儿,我恨这世道不公啊。恶人遗祸朝堂,让那些枉死的忠良,如何瞑目啊。」

那天晚上,陈云云被赐死在狱中。她死在黑夜最浓郁之时,再没见到次日黎明的晨光。

我强迫自己忘掉陈云云。我还有星星,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气色好一些后,我去重华宫给皇上请安,顺便想把星星也接回来。跟着赵明徽这段时间,星星简直撒了欢,我要是再不拎她回去,这孩子真要变成混世魔王了。

我到的时候不巧,赵明徽正在午憩。我在外间候着,星星见到我开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地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吴忠全正捧着一卷画轴进来,星星没刹住脚,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吴公公身子没稳住,画轴落在地上,散了开来。

吴忠全吓得不轻,赶忙跪下给星星赔罪。我走过去想开解两句,却偶尔瞥见那散开的卷轴上,画的竟是个女子。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画轴展了开来。那上面画的,是个戴帷帽的姑娘,她穿着一袭藕荷色菱纱衣,身姿清丽如水。风吹起她的衣袂,连带着她的帽纱也飘起了一角。她的容貌半遮半掩,唯那惊鸿一瞥,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状若桃花,灼灼其华。

在落款处,提了一小行字: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看那字迹,分明是赵明徽的御笔。

我有些发愣。吴公公在我身侧请了个安,道:「宝林,这是陛下几年前的御笔,吩咐奴才拿去如意馆修养的。」

我迟疑问道:「这人是?」

吴公公低下头,恭敬道:「陛下的心意,奴才不敢妄加揣测。宝林也请不要深究了,奴才这样说,是为了您好。」

我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样,却仍笑着点点头,把卷轴交还到了他手中。

我浅笑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公主,既然看过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想法。那天晚上,我黏着程沅芷,与她睡在了一处。

我们并肩躺在床上,我叹了口气说:「阿芷,你没对我说实话啊。」

阿芷用手臂撑起半边身子,看向我说:「茵儿,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之前说,陛下喜欢长成桃花眼的女子。但事实上,是皇上曾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而我的眼睛,与她长得很像,是吗?」

「茵儿,我不是要故意瞒你的。」程沅芷安静的点点头,说,「只是这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我初入宫时,教我规矩的老嬷嬷曾在潜邸伺候过。她跟我提起,陛下少时随先帝南巡,曾在江南邂逅过一个女子,回京后,与那女子还有过几年的书信往来。可不知为什么,陛下御极后,却没把那女子接进宫中来。」

我闭上双眼,这与我所想不差。在见到那幅画时我就明白了,我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阿芷轻声问我:「茵儿,你睡着了吗?」

我摇摇头:「睡不着。」

她揽住我的手臂问:「茵儿,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我却笑了:「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帝王之爱,本就是不能长久的。我都明白。」

阿芷在我身边睡过去,喘息渐渐平缓。我却看着帐顶,一直睁眼到了天明。

我想要赌一把。如果我像足了画中那女子,那皇上对我的宠爱,会不会也能更长久些呢。为了在后宫站得更稳,为了能与姜嫣然抗衡,就算当一辈子替身,又何妨呢。

三月中,万寿宫宴。

宴饮方过半,我便悄悄离了席,到偏殿换上了我提前准备好的纱衣和帷帽。我抱上琵琶,扮作乐师进了大殿,拨弄琴弦,指下淌出一曲婉转的南地小调,是幼时我娘常唱给我听的《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赵明徽缓缓站起了身。戴着帷帽,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起身时,无意碰倒了案上的酒杯。

一曲终了,我起身向上座行礼致意。赵明徽却径直向我走过来,众人瞩目下,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我从未见过,一个帝王竟能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沉吟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我眼前的面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瞬时冷了下去,似是覆了一层寒霜。

「怎么是你?」

他的手渐渐缩紧,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我克制住内心的紧张,盈盈向他蹲身行礼说:「臣妾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他凉薄地挑了挑唇角,抬手掀翻了我头上的帷帽。大殿灿若白日的灯火照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却看到赵明徽的目色中,尽是嘲讽。

「纪宝林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忐忑地捱完了后面的宴席。我觉得自己好像赌输了,甚至触到了赵明徽的逆鳞。

万寿宴结束后,吴公公来找我,说陛下要沐浴,召我过去伺候。

我端着皇上要换洗的中衣,赤足走进了浴室。纱幔珠帘间氤氲着温热的水汽,透过重重白雾,我见到赵明徽枕在浴池边上,正在阖目养神。

我走过去跪到浴池边,轻轻将水往他身上撩着。

赵明徽没有睁眼,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带,我向浴池中跌去。

水花四溅,我呛了口水,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稳住阵脚。他晚上喝了些酒,坚挺的肌肤上凝着水滴,微微泛出些潮红。

赵明徽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与他对视。

「朕从来不知道,宋府的家教竟这样好。区区一个婢女的琵琶技,竟能堪比国手。」

我迎着他的目光,答:「臣妾的母亲,曾是楚馆里的琵琶伎,母亲去世后,臣妾才到宋府做了岚充媛的侍女。」

赵明徽慵懒地噢了一声,但我觉得,他并不信我说的话。

他从水下托住我的腰,手指顺着我的身体游走。从腰背,到肩胛骨,再到脖颈,最后他的手停在了我尚未愈合的刀伤上。

「朕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温热的池水一浪一浪在我们中间涤荡,赵明徽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脸上掠过,仿佛是要把我穿透。

「纪茵儿,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喊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说:「臣妾,是陛下的妃子。」

他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似乎是在有意罚我,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的伤口在他的手掌下扭曲成了刺入骨血的锐痛。

我忍着疼,又答道:「臣妾,是陛下的盟友。」

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戏谑,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又加重了些。

伤口处的痛让我直冒冷汗,我却不敢吭出一声。我咬牙道:「臣妾……臣妾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让我去杀谁,我便就去杀了谁。」

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开,赵明徽手上残留着血,是我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他站起身来,扯过绸子裹在身上,拾级走出了浴池。

皇上最后瞥了我一眼,冷声说:「你用不着学着像她。即便你学得再像,你也不是她。」

我跌坐在浴池中,待他走出去好久,我才落魄地答了一声:「是。」

池水一点一点凉了下来,我撑着身子站起来,疲惫地走去池边。

衣服浸了水,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钧重。伤口处丝丝拉拉地疼着,渗出的血被水晕开,染红了整个衣袖。

有小太监虾着身子跑进来,看到我的模样,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伏在我面前直发抖:「婕妤娘娘,陛下说,说您受伤了,让奴才传太医。」

我皱了眉:「你方才,管我叫什么?」

小太监跪得愈发卑微,答道:「娘娘,皇上刚刚下旨,晋封您为婕妤了。」

万寿宫宴上的琵琶一曲,让我从宝林变成了婕妤。我带着星星从毓秀宫搬了出来,迁居到了承晚宫。虽是成了一宫主位,这承晚宫却在后宫之中离皇上的重华殿最远,住在这里的向来都是不受待见的宫妃。

我很久都没见过赵明徽了。就连星星,也好像被他忘在了脑后。

春夏之交的时候,星星病了。这次风寒来势汹汹,星星发着烧一直退不下来,小小的一个人眼见着蔫下去了。

我快急疯了,天天不眠不休地守着孩子,整整三日,星星才终于开始转好了。

我抱着星星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她哄她睡着。我看着睡梦中的孩子,怎么也看不够,她的眉眼像极了赵明徽。要是岚珊现在还活着,不知道得有多爱她啊。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夜半惊醒时,我下意识地去摸星星躺的地方,却摸了个空。我的星星不见了。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来不及穿鞋子就光脚跑了出去。在中厅,我却见到赵明徽在来回踱着步,怀里抱着星星,哼着儿歌哄她入睡。

见到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口型,重新把星星抱回到床上。在确认孩子真的睡熟后,他才返回中厅中坐下,舒了口好长的气。

他似乎疲倦透了。

他掐了掐眉心道:「朕来的时候,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我怕她醒来会闹你,才抱到外头哄的。」

我端了杯茶给赵明徽,低着头问:「皇上,您还生臣妾的气吗?」

杯底碰在桌面上,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他坐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说:「气啊。」

我难过极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臣妾错了。」

他即便再喜欢画中那女子,也是爱而不得吧。而我却为自己的私心,去揭了他的伤疤。

赵明徽蹲在我面前,却伸手环住了我,扶我站起来。

他说:「我是生气啊。气你这么多天了,都不来找我一次。气你连星星病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会我一声。」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在赵明徽面前又哭了。

我哽着喉咙说:「我不敢啊。我还以为,是陛下厌弃臣妾了。」

「纪茵儿,我真恨你是块木头。」

他的吻落下来,从我的眉心,到鼻梁,到下颌,到颈窝,到锁骨,一步一步将我攻略。

像风穿过旷野,百草卷折后,万籁俱寂。

我精疲力竭地依偎在赵明徽身边,问他:「臣妾是该去举铁了吗?怎么越发禁不起陛下折腾了。」

他在我耳边低声笑了笑:「不怪你。这不是这段时间,我一直为你攒着劲呢嘛。」

「骗人。」我用被子捂住脸,红晕从脖子一直烧到了耳朵根。

赵明徽把我从被褥里刨出来,很认真地说:「我最近是真的忙。跟北狄可汗的草原会盟近在眼前了,没来找你的时候都是在熬夜看折子呢。」

大周与北狄的议和通商,结束了两国百年来的对峙与仇视,与北狄可汗的会盟,自是两国都极为重视的大事。

因为星星病着,赵明徽离京的时间一直拖到星星完全好起来。在出发前,他拎了一只小灰兔子到承晚宫。

我蹲在地上,看见兔子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笑道:「星星一定很喜欢。」

赵明徽摇摇头说:「这是给你的。」

他抱起兔子在怀中捋着毛,对我说:「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摸了摸兔子耳朵,它通体灰得没有一点杂色,毛茸茸的一团缩在赵明徽的手掌中。我歪着头道:「要不就叫……小灰?」

赵明徽的神色凝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灰和徽同音,是犯了他名字里的忌讳。我心头一凛,想跪下请罪,赵明徽却摆了摆手说:「听你的,就叫小灰吧。」

他把兔子交到我手中,挑了挑眉说:「我那也有一只小兔子,和小灰是一对。离京这么久,怎么能只我一个人受这相思苦呢,我得拉上个更惨的当垫背,心里能好受些。」

他在暖阳中笑了起来,弯如弦月的眉眼,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少年有了一霎的重合。

院里的蔷薇架子上,好像一瞬间开满了大朵大朵明丽的花。

赵明徽离开的时候,我很想追上去问问,他也那么喜欢我吗,他又能喜欢多久呢。

如果很久的话,那我也会非常,非常思念他的。

御驾离京后,宫中的女人们无所事事,每天更加无聊了。请早安的时候,佳贵妃难得兴致不错,说她近日得了一幅画,是一代宗师楚道人的封笔之作,邀阖宫妃嫔来鉴赏一番。

画卷缓缓展开,一幅钱塘盛景图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宜妃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叹,这画精妙绝伦,当真是世间之极品。一众莺燕也都聚了过去,争先夸这画笔法精湛,顺道再加上几句对贵妃的恭维。

我挤在一群人中,却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我的目光自始至终无法从画上挪开半分,我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光景下,再见到它。

这幅画我太熟悉了。只是在重新上裱的时候,纸张边缘的落款被多遮盖了一些。我轻轻抚过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被掩住的那几个字迹是:以此拙笔,赠与小友徐靖。

这是徐靖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

等我心不在焉地回了承晚宫,才发现方才手掌攥得太用力,小拇指的指甲竟生生折断了,现在才觉出疼来。

我胡乱包扎了一番,吟秋却进来回禀说,程美人来拜会了。

自我封了婕妤,程沅芷还没跟我说过话呢。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她看不上我争宠的手段,觉得我跟趋炎附势的小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在这后宫中,又装什么清高呢。

待房中只剩了我们两个,程沅芷拉过我的手说:「茵儿,我方才见你神色不对。那幅画,你也觉得有问题,是不是?」

我把手抽回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沅芷却不依不饶。她凝眉道:「那幅画,我曾听人提起过,是徐靖大人的心爱之物。如果当初徐大人真的是畏罪自焚,那这幅画早就应该葬在火海中了,如何能出现在贵妃手里呢?」

我烦透了,一拳捶在桌面上说:「程沅芷,你对我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徐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行吗!」

程沅芷被我惹火了,站起来吼道:「那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冤案无法昭雪吗?如果岚充媛还在,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直视着她,浑身发抖:「翻一个冤案,可能就要搭上更多人的性命。宋岚珊和陈云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不想你步她们的后尘。」

程沅芷冷声一笑。

「纪茵儿,是我看错你了。你能不顾性命地护着岚充媛的孩子,我本以为你是忠肝义胆,可事实上,你也就是个贪图荣华的懦夫。亏我娘还嘱咐我,要对你多关照些。」

我一把攥住了她的领口,咬牙道:「你还记得自己有娘啊。我劝你最好安生一点,你自己想死没关系,别连累了家人。」

我与程沅芷不欢而散,她走后,我也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

晚上,星星搂着我的脖子问:「母妃,你怎么和程娘娘吵架了啊?」

我摸摸她的头说:「程娘娘想帮一个爷爷说话,母妃不让她说,程娘娘生母妃的气了。」

星星眨巴着眼问:「那个爷爷是不是个坏人啊,惹得母妃不高兴。」

我把孩子用力抱在怀里,低声说:「星星,那个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母妃这一生最敬重的人。」

五月初,御驾回宫了。只是赵明徽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位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

我随着各宫妃嫔一起到宫门口迎驾,赵明徽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他与那女子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那女子戴着帷帽,身姿轻盈绰约,恰如我在画中看到的那人。

一直横在心里的那根刺好像骤然生出了刀锋,把心尖绞得血肉模糊。我突然就很想笑,我把自己骗得好苦啊,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满足于当个替身,可当这个人真正出现时,我才知道自己竟一文不值。赵明徽心里永远都给她留着位置,我费尽心机去模仿的人,原来是这般模样。

赵明徽对那女子极尽宠爱,不顾宫中的礼法,直接将那女子封为了珍妃,还赐了凝露宫给她一个人住。

栖霞凝露,朝朝暮暮。珍妃娘娘直接分去了贵妃一多半的宠爱,皇上似乎要把之前错过的那些岁月,一股脑地都弥补在她身上。

我也曾去拜会过那位珍妃娘娘一次,当真是个极精致的人儿。她没有佳贵妃身上的高傲,却有比她更加娇艳的容颜,一说起话来眉目流转,还带着宫外水湛天遥的清澈。

回承晚宫的路上,我拔了一把野草,我还要回去喂我的小灰。小灰的唇瓣一颤一颤的,青草在它齿间越缩越短。我在它头上挠了挠,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姜嫣然的地位再不像之前那般牢不可动了,离除掉姜衍,又近了一步。

这才是我的目的啊,但我怎么却高兴不起来呢。

贵妃心情不好,就开始拿底下的嫔妃乱撒气。先是婉妃因为失仪被罚跪,后又有宁昭媛说错话被掌了嘴。再后来不知道打哪传出来的消息,说程美人在宫中烧纸钱祭奠亡魂,犯了大忌讳。

贵妃在请早安时大发雷霆,把程美人押在栖霞宫,着人就要去搜她的住所。

这天星星恰好不舒服,我告了假。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我知道毓秀宫有样东西,要是被搜到就麻烦了。

我在贵妃的人到达毓秀宫之前先进了程沅芷的寝阁,从她枕下翻出一枚玉佩,揣在身上匆匆离开。

宦官在毓秀宫翻了个底朝天,好在没有找到任何把柄。贵妃吃了哑巴亏,却也不能真把程沅芷怎么样,只罚她抄宫规百遍,以示惩戒。

我到毓秀宫时,一宫的下人正忙着把满地狼藉归位。程沅芷独自一人在寝阁中,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一脸焦急。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将玉佩扔在程沅芷面前,凉声说:「找这个呢吧。」

程沅芷抬起头,忙把这玉佩收进掌心,满面爱惜。

在那枚玉佩上,刻着一个「澜」字。

她自知在我面前理亏,对我敛衽行了一礼道:「茵儿,多谢了。」

我冷笑了一声说:「徐晚澜要知道这玉佩能给你惹这么大乱子,当初一定后悔把这东西送给你。」

「你……」程沅芷看着我,眼神从惊异到戒备,又到畏惧。

我放缓了声音:「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用这件事拿捏你的。谁在进宫前还没有个心悦的人呢。」

见她依旧将信将疑,我长吐了一口气,坐到她床边的脚踏上说:「这样吧,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你手中也有了我的把柄,就用不着对我退避三舍了。」

我拉着阿芷在我身边坐下,徐徐说道:「在进宫前,我也曾有个喜欢的人。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他不知道我喜欢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

大约九岁那年,先帝爷南巡,爹娘忙活着侍奉御驾没空管我,我就时常到离家不远处的一方荷塘去玩。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渡口的栈桥上,我划着船撞了过去,吓得他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之后我又在荷塘边见过他几次。他不爱说话,每次总是要我说很久,他才会不疼不痒地应上一声。但他却又总是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大哥不耐心听的事,我都可以说给他听。

可惜我彼时都戴着帷帽,隔着一层纱,未看清过他的眉眼,只记得他的轮廓清俊挺拔。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他要回京城去了。我很沮丧,问之后还能再同他见面吗?他道,山水有相逢,你想说的话,以后都写在书信里吧。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只是在千里之外寄来的书信中,看到落款的两个字是「小灰」。从九岁到十四岁,从钱塘到京城的一封封信笺,诉说着我的过往,与他的点滴。

原来在写信的时候,小灰是一个那样健谈的人。我渐渐有了少女的心事,纱幔外那个清俊的剪影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每寄出一封信,开始掐着日子等待回信的到来。

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现在的我,只依稀记得年少时的心悸,可连小灰的轮廓,我都想不起来了。

听我说完,程沅芷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了话。

「那你现在还会……时常想起他吗?」

我点点头:「会啊。苦的时候拿出来咂摸咂摸,还能呷出点甜味来呢。」

一个月后,凝露宫传出消息,珍妃有身孕了。

凝露宫一时间炙手可热,甚至有人在猜测,珍妃若是生下皇长子,皇上会不会立她为后。

佳贵妃让姜梓轩从西域给她淘换来只猫送进宫来养着,靠逗猫来打发时间。她借猫怕人多,免了各宫娘娘的早安,实际上是不想在别人口中再听到珍妃的消息罢了。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我畏暑气,开始躲在承晚宫中不出去,只守着我的星星,陪她长大。

却很意外地,栖霞宫的人来传我,说贵妃要找我过去问话。

我一路上都不安得很,贵妃这次不会把气又撒在我身上了吧。

到了栖霞宫,我恭敬地跪下问安。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就趴在她腿上,眯着眼睛看我。

贵妃素手执扇,懒懒说了句:「起来坐吧。」

见我站着不动,她轻慢地笑了一声说:「不用对我那么大戒心。本宫今天找你来,只是想说说话。」

我未曾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竟能和姜嫣然坐在几案两侧,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她依旧着了很精细的妆容,仿佛随时都在等那个人到来,她能立即起身去笑脸相迎。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

姜嫣然曼声说:「纪茵儿,我是很不喜欢你。但有件事,这后宫之中只有你能懂我。」

她用护甲挑起我的下巴,端详我的脸:「这满宫的嫔妃,真正对皇上动了情的,除了我,便就是一个你。」

我哑然。既惊异于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又惧怕心思被看穿后,她审度的目光。

姜嫣然轻叹了口气,问我:「纪茵儿,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你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

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却第一次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卑微。

我低下头答:「臣妾位卑。即便心里难过,也不敢在主子面前表露出来。」

佳贵妃用团扇掩住嘴,娇俏地笑了:「哦,本宫倒是忘了,你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妃子。不过是因为孩子,陛下才恩赐你些雨露罢了。」

在我身上,她好像又找到了些高人一等的乐趣。

「本宫乏了,你先回去吧。」她抱着白猫站起来,又恢复了一贯的高傲,「陛下只是暂时被那个女人迷住了而已,等新鲜劲过了,他就会再回到我身边的。」

当满池的荷花变成莲蓬的时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给她擦过全身,把被角帮她掖好。

星星双颊烧得透红,她拉着我的手,蔫蔫地问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了,父皇就会来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问:「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两声,带了哭腔:「父皇要是来了,母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一直以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她却什么都懂。

星星蹭着我的手说:「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会不会就不喜欢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涩,摸了摸她的小脸说:「不会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对你们是一样的。不过弟弟小,父皇会多照顾他些,星星是姐姐,应该帮着父皇一起照顾弟弟呀。」

星星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睡觉。我在她额头蹭了蹭,轻声说:「星星,不管什么时候,还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后,我从房间中退出来,吟秋正守在门口。我轻声吩咐道:「去给我拿壶酒来吧。」

夜里,暑气退却,凉意渐深。我抱膝坐在廊庑下,扬起酒壶往嘴里灌。烈酒入口微凉,越往下却越灼热,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肠胃,又烧到了心里。

一弯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洒在宫檐上,沉静而寂寥。凝露宫里的人,不知现在在做什么。明明在同样的屋檐下,为什么有人会笑,而有人会哭呢。

醉意一丝一丝地在吞噬着我的心智,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石阶上哒的一声响。我懒懒地不愿伸手去捡,闭上眼睛枕着抱柱,醉意越来越浓。就在脑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我的头。

「坐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着凉。」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这个人,长得怎么那么像赵明徽呢。

「你谁啊?」我盯着他问,努力让他的脸在眼前变清晰。

「纪茵儿,这才多长时间啊,你连朕都不认识了?」那个人说着,就要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晕得厉害,挣开他道:「胡说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宫陪珍妃呢,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他气笑了:「这就是你在这买醉的原因?」

醉?谁醉了?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指着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别晃了?在我面前好几个影,看得我眼晕。」

「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脱下披风搭在我身上,弯下身哄道,「我先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种伎俩还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吃这一套。」

这人蹲在我面前,很认真地问:「纪茵儿,你是不是生赵明徽的气了?我可以让他来跟你解释的。」

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道:「生什么气啊,我哪敢生气啊。我本来就是个赝品,现在真品回来了,我要是再生气,他更不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真品赝品的,你先起来再说。」赵明徽眉毛拧成了一团,上来就要拉我。

「你别碰我!」我甩开他,借酒撒疯地喊道,「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啊?她那么好,那么懂事,我要是不在了,谁来保护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陈云云一样的结局,我的星星还会有人疼吗?

人一喝了酒,情绪就容易上头。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动了真情,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茵儿……」赵明徽看起来很难过,他想要抱我。

我却越哭越凶,发疯一样对着他乱捶乱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赵明徽啊,是那个利用我的人,那个不来看星星的人,那个答应会想我却对别的女人深情的人。

赵明徽并不反抗,由着我的拳头往他身上落。最后我打累了,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画里的人回来了,我连个替身都不是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赵明徽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比哄星星时还要温柔。我哭累了,瘫软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说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呢。净瞎琢磨,珍妃和画里那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哭得脑子发昏,涕泪横流地抬头看他。

赵明徽极淡地说了句:「画中那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他拉着我去了小厨房,说要煮醒酒汤给我喝。我七扭八歪地坐在柴禾堆上,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

赵明徽往灶膛里添了柴,生火,起锅。他做这些是如此娴熟,一看便知是从前干惯了粗活的。

他用勺子缓缓搅着锅里的汤水,很平静地讲道:「画里的那个姑娘,的确是我年少时的心上之人。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们相聚的那一天。」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赵明徽的背影在雾气中幻化成一个清俊的轮廓。

「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又支撑我度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她没有活着的家人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要记着她的。如果我再把她忘了,那她在这世上便真就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了。」

我垂下眼问:「所以珍妃娘娘,和那位姑娘长得很像,是吗?」

赵明徽舀了碗汤递给我,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珍妃和她像不像。我见她的时候,她头上都戴着帷帽。只是偶然瞥见过她的一双眼睛,但到现在,也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我眨眨眼,这与我以为的故事,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他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怅然地说:「人人都想利用朕这个软肋,一步登天。可是逝者已矣,朕怎么就不能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呢?」

我端着碗,吸了吸鼻子说:「陛下现在如此宠爱珍妃,想必是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说你是块木头,你还真是。」他摇着头笑了笑说,「珍妃,她是姜衍的人。」

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表示我的惊讶。

赵明徽给自己倒了碗水喝,接着说:「姜嫣然生不出孩子来,姜衍却又急需一个皇子来稳固他的地位。他们既然把主意都打到朕头上来了,那我便将计就计,陪他们玩玩。」

我觉得再打嗝有些不太合适,忍了忍问:「那珍妃的孩子……」

如果珍妃真的诞下了皇长子,那不是正称了姜衍的意吗?

「珍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他的目色渐寒,「你想想,如果珍妃生了皇子,那姜衍一定会杀母留子,把孩子给姜嫣然养。你要是珍妃,会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我看着他的星目剑眉,缓缓点了点头。见他的眼眉高高挑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不对,又赶紧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我捧着碗嘟哝道:「我今天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皇上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赵明徽瞪了我一眼,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我看你这酒还是没醒。来,醒酒汤我再给你盛一碗。」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脑袋疼得跟要裂开一样。我不知道赵明徽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印象他在星星的床边坐了好久,却到底没舍得叫醒她。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一点点变清晰,我突然有点后怕,大声喊了吟秋进来。

我抓着她的手问:「陛下昨天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吟秋想了想答:「陛下说,主子您喝多了的时候,还挺好玩的。」

我松了口气,好久没缓过神来。若是我昨天疯癫的样子当真惹恼了赵明徽,不是平白连累了星星嘛。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是从黄昏开始下的,淅淅沥沥落了一整个晚上,一夜入秋。

就在那天夜里,珍妃的孩子没了。

说是白天的时候,珍妃去给佳贵妃请安,不知怎么的,被贵妃的猫挠了一下,惊了心神。

回去之后,珍妃就觉得身子不舒服,到了晚上,竟见了红。

太医院的人忙活了一整晚,还是没能保住珍妃的胎。孩子流下来,听说是个未成形的男胎。

贵妃慌了阵脚,在重华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哭着说这猫是从西域胡商手里买来的,性子和中原的猫不一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珍妃只被猫挠了一下,就能严重到小产。

这下可好,赵明徽直接迁怒到了把猫送进宫的姜梓轩身上,斥他驻军期间玩忽职守,还居心叵测残害皇嗣。

姜梓轩没办法,只得卸了在西北的兵权,回京待罪。皇上虽没有废了姜嫣然贵妃的位分,却罚她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就姜嫣然那点心眼,对付后宫的女人还行,要是放在前朝,只有被耍的份。赵明徽没费一兵一卒,就收了姜家的兵权,让丞相吃了个大亏。

珍妃没了孩子之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孩子。赵明徽再没去过凝露宫,他以珍妃身体不佳为由,把她送出宫去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至于有没有福分消受,便是她自己看不看得开的事情了。

珍妃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初入水时激起几道波澜,沉底之后却无人记得她曾来过。

贵妃禁足的这段时间,赵明徽宿在我宫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在旁人眼中,我似乎成了第二个珍妃,但我自己明白,我与她不一样。珍妃只是一颗被皇上和丞相弃掉的棋子,而我,要做那个下棋的人。

秋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赵明徽枕在我怀里,只有在我这,他的眉头才能稍稍舒展一些。他是真的很累,要除掉姜衍,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他要一点一点削减姜相的党羽,才不至于在斩草除根时大厦倾塌。

我轻轻揉着赵明徽的太阳穴,说:「明日佳贵妃便要解禁足了,陛下想必是要去好好宽慰一番的吧。」

他睁了眼,慵懒地问:「怎么,吃醋了?」

我挑了挑唇角道:「臣妾吃什么醋。贵妃一句话,就能折了姜梓轩的兵权。陛下再多宠她些,没准连整个姜府都能给赔上。」

赵明徽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漫不经意地说:「姜嫣然这脾气,都是姜衍给惯出来的。丞相的精明没学到几分,坑爹倒是一把好手。她干的那些烂事,有多少都是丞相暗中给铲平的,只不过朕不愿搭理她罢了。」

我停了手,兀自有些发愣。有那么一瞬,我很羡慕姜嫣然,能有视她如珍如宝的父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想在宠爱与呵护中长大呢。

如果我爹还在,他为了我也愿意付出很多的。

赵明徽察觉到我的不对,握住我的手问:「想什么呢?」

我理了理神色,答:「臣妾在想,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赵明徽坐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陪星星。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回来就好。」

佳贵妃虽复了宠,但经此一遭,气焰到底收敛了许多。即便皇上给我的宠爱多些,她也不再从中作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后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嫔妃,也随着圣宠转了投奔的方向。我的承晚宫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天两头就有哪宫的主子登门拜访,拉着我的手,体己话一说就是半日。

八月,我被抬成了昭仪,封号为舒。赵明徽说,我的笑总是不及眼底,好像是在敷衍,给我这个封号,是希望我事事常舒意。如此一来,我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了,任谁都想蹭一蹭我这新晋宠妃的喜气。

可我没兴致应付这些,我和星星两个人清静惯了,这些人我根本不熟,跟她们说话也是劳心费神。

尤其是这段时日,我觉得自己身上懒得厉害,有时刚醒了没一个时辰,坐着给星星缝衣服,就又能瞌睡过去。不过这样我倒是有了理由,再有人来拜会,我便借口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但偏宜妃有这个能耐,从门缝里都能把礼送到我跟前来,逼得我不得不见她。

她手中托着一个锦盒,摇摇曳曳地走了进来,见我要起身行礼,忙迎上前来说:「妹妹快坐着,不是说身上不舒服么,可千万不能累着。」

宜妃八面玲珑,佳贵妃那她仍去得勤,在我这承晚宫,也能算得上是常客。她位分虽比我高些,但恭维的笑脸,却与对贵妃如出一辙。

她把锦盒推到我面前,盈盈说到:「从前与妹妹并不相熟,闹出了许多误会,这与妹妹来往多了,才知道舒妹妹原是个这样好的人。听说妹妹今日身子不舒服,我特意备了些燕窝,还请妹妹笑纳。」

我只维持着矜持的笑意,说:「多谢宜妃娘娘了。」

送客之后,我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的燕窝确是上佳之品,宜妃在巴结我这件事上,也算下了血本。

只是这人不怎么聪明呐。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送吃食,是容易送出事来的。

赵明徽有块心病,姜衍手里一直握着京畿防卫权,他能守卫京城,也就能反攻京城。只要姜衍一天还控制着京城的防卫,赵明徽就一天睡不了安稳觉。

我虽动不了姜衍,但他养兵是需要钱的。他能将京防掌握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户部尚书是他的党羽。若是户部垮台了,姜衍想要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时任户部尚书,正是宜妃的父亲。

八月下旬,我过生辰。那天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赵明徽来的时候,饭香气已飘满了承晚宫。他摸进厨房,从盘子里拎了只虾仁放进嘴里,在背后蹭了蹭我的颈窝问:「什么时候开饭呀?」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陛下怎么比星星还馋?很快就好啦。」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院里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清爽且甘甜,不时有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酒盏里,溢了满杯的清香。

赵明徽抱着星星,抹去她嘴角边上沾的饭粒子。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吃饱了就去玩吧,让你父皇好好吃饭。」

星星应了一声,跑去看小灰和丸丸。丸丸是赵明徽的那只小兔子,跟小灰是一对,不过毛是白色的。这兔子胖得跟个肉丸子一样,故而得了这个名字。他把丸丸也一起拎来了承晚宫,两只兔子整日形影不离。

天边的晚霞一点点退去了光彩,吟秋恰在这时奉了两碗冰糖炖燕窝过来。我端了一碗放在赵明徽面前,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他惯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

我拿起自己那碗,用勺子挑了挑:「这燕窝是宜妃娘娘送的,臣妾熬了一下午呢,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明徽嫌弃地拒绝了我:「你自己先用吧,我一会再吃。」

我悠悠然然地将燕窝送进了嘴里,不一会,碗就见了底。我依旧与赵明徽说笑着,安静地享受从鬓边拂过的徐徐晚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窝里的东西就开始发作了。

疼痛一寸一寸在我腹中绞了起来,喉咙中漫出丝丝腥甜,我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溅在胸前的衣襟上,淋淋漓漓。

赵明徽扶住我,大声吼道:「宣太医,赶紧宣太医!」

他的眉眼在我面前渐渐模糊,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捧着我的脸不住地说道:「茵儿,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我的神思一点点昏聩,似乎有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拽着我拉向黑暗无边的潭底。我有些愧疚,赵明徽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但我自己知道,这次我不会有事的,毒药的剂量我控制得很好,只是身上会吃些苦头,只要救治得及时,不会伤及性命。

可是,冥冥之中哪里又不太对。这燕窝明明是入了肠胃的,但怎么……怎么小腹也痛得那么钻心剜骨呢。

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吟秋哭着喊:「陛下,娘娘……娘娘流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药香。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剪影,如雕如琢,他似乎正在写着些什么东西。

我的身子不听使唤,只能咳了咳,弄出些声响。

赵明徽听见声音,立刻放下笔走了进来。他坐到床边,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掌中,那双一直以来温如暖玉的手,却前所未有地冰冷。

「感觉好些了吗?」

我摇了摇头:「有点想吐。」

声音缥缈得仿佛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他抱我坐起来,轻轻抚着我的背说:「要是恶心,就尽管吐出来吧。」

我抱着痰盂呕了半天,可除了几口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赵明徽替我擦了嘴,让忍冬把痰盂拿走,然后从吟秋手中接过来一碗药。

他用勺子把药喂到我嘴边,方喝了一口,我便拧着眉撇过了头。

这药也太苦了,我喝完更想吐了。

「陛下,臣妾缓缓再喝,行吗?」

赵明徽脾气却硬得很,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再来。」

我也犯了小脾气:「不要,臣妾不喝了,我难受。」

他叹了口气,却把那勺药送进了他自己嘴里。

「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你有多苦,我都陪你一起,行吗?」

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是药三分毒,他要是真喝下去半碗,那还了得。

我怕他真犯起混来,赶紧把药碗接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我脑子嗡嗡的。

赵明徽塞了颗蜜饯到我嘴里,捧起我的手说:「茵儿,我有话对你讲。」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面色白如霜雪,仿佛刚从一场风霜中归来,疲惫又憔悴。

「你中毒了。那盒燕窝朕让人拿去验了,里面被人下了毒。」

我点点头,垂下眼睫说:「我猜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就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孩子?

我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星星呢?星星出什么事了!」

赵明徽忙稳住我,说:「星星很好,不是星星。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我回忆起被黑暗吞没之前,小腹刀绞一样的剧痛,耳畔骤然炸开了一声惊雷。

我拉住赵明徽的衣袖,试探着问:「我……我怀孕了,是吗?」

他轻轻把我拥进怀中,摩挲着我的鬓角:「不碍的,咱们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我把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努力看清这个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可泪水把眼睛浸润得模糊一片。

我的孩子,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离开了我。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我无知无觉地抱住了赵明徽的背,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皇上轻而易举地端了户部。我能看得出,这件事让他轻松了许多。

赵明徽一有时间,就会来陪我说话,从诗词歌赋说到家长里短,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我明白,他是怕我想不开,也变得跟珍妃一样一蹶不振。

我强打着精神和他聊天,逼着自己忘记那个死去的孩子。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能倒下,我得撑着活下去。

可到了晚上,我缩在床角咬着被子哭。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后悔了,我根本不知道用他来换一个户部,究竟值不值得。

程沅芷来看我了。自来人们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她见了我,红着眼睛骂道:「纪茵儿,我才多久没来看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艰难地笑了笑,人病得久了,样子就会变得很难看吧。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说皇上为了看顾我,把星星暂时放在毓秀宫了。星星在毓秀宫很乖,不吵也不闹,只是到了晚上,会想我想得自己偷偷哭。

我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问:「阿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孩子你帮我照顾着,行吗?」

她甩开我的手,怒道:「纪茵儿,你莫不是被毒傻了?孩子又不是之后永远都不会有了,你这寻死觅活的是想干什么?」

我惨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就当我方才是胡说八道吧。」

阿芷走后,我到窗边坐了坐。这才过了几天呐,庭中那株桂树被雨一打,残花落了满地。

其实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起来还很虚弱,说是障眼法也好,说是作茧自缚也罢。

我挑了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去慎刑司找宜妃。噢,现在该叫她方庶人了。

「方书妍。」隔着阴潮的牢笼,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猝然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有很多伤,都是被打出来的。没有了那些华美的宫服,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子。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带我去见皇上!」

我把头上的兜帽摘下来,安静地说:「你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纪茵儿……」她爬到木篱边,目色血红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害你,更没想害你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不然,你以为我能把你的命留到现在?」

「你,是你……」她瞳孔骤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笑道:「方书妍,你的命不值钱,我一点都不想要。我今天来,就是教给你个活命的方法。」

她浑身颤抖地看着我,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

我端起她的下巴,道:「你去找皇上,跟他说,当初徐靖的案子有冤,是姜衍在其中动了手脚,请他重新彻查徐氏旧案。」

她定定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了给岚充媛报仇?」

我耸了耸肩:「你管我是什么目的呢?你现在应该想的是,让皇上觉得你还有价值,你就能活。」

我的手指上沾了她的血污,我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把带了血的帕子扔到她面前。

「你跟姜嫣然一样,都是蜜罐里宠大的,不懂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为了活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就是不明白,用别人的命换来的荣华,你们享得就这么安心吗?」

我最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纪茵儿!」她却在背后,凄声叫住了我。

「你……你其实姓徐,是不是?」

我转过身,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奇害死猫。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去打听。不然我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还有你的家人。」

从慎刑司出来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疼得我好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凛冽的空气涌进我的胸膛,我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变得清明起来。我扶着摔痛的膝盖缓缓站起了身,夜色如浓墨般深重,恰如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

对,我是姓徐。我叫徐晚风,徐靖,是我的父亲。

我爹根本不是自尽的,他从没贪过一两银子,哪来的畏罪呢。

是姜衍,他以钦差的身份拘禁了我们全家,又带人抄了我家的府邸,最后用一把大火燃去所有的痕迹,将贪墨的名声扣在了我爹头上。我爹死了,他辛苦经营的海上商道,就能落在姜衍手里了。

我的丫鬟替了我,府里的下人拼死将我送了出去。我没命地逃,困了就蜷在树下睡一觉,饿了就摘野果子来充饥。饥寒交迫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昏倒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有个小姑娘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我愿不愿意到宋府做事。

后来我知道,她是淳安知县的女儿,叫宋岚珊。我瞒下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我娘的姓氏。那天阳光很好,窗外绿草茵茵,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纪茵儿。

两年后,岚珊入京选秀,被留在了宫中。我就随着她一起,住到了一方小院子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偏安一隅过我们的小日子。

岚珊很喜欢皇上,她的位分低,每次虽然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却能一个人开心好久。晚上睡觉时,她就和在江南时一样,拽着我一起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说上半宿她心中的萌动。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因为多替我爹说了句话,成了贵妃的眼中钉,被发落去了冷宫。我眼睁睁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在流逝,枯萎,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直听我娘离开之前的话,不要报仇,要努力地活下去。可自我在中秋宴上看到姜嫣然的第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凭什么,忠良枉死,作恶之人却能活得悠然坦荡。该下地狱的人,就不该在人间兴风作浪,既然没人送他们入地狱,那么,我来。

皇上暗中提审了方书妍一次,回到寝宫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天晚上,他指派了个心腹,秘密调取了当年徐靖贪墨案的卷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什么都知道。病好之后,我继续做我的宠妃,照常领着星星去重华殿请安,逢人就笑脸相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明徽处理政事时,我就在一旁侍候笔墨,我柔婉乖顺地依附着他,却暗暗在观察,徐靖的卷宗究竟放在哪。

到底让我寻到了痕迹。在书房东侧架子的最高处,有几本泛黄的旧卷,书脊上的字斑驳磨损,但一个「徐」字却隐约可见。

趁赵明徽在前殿议事时,我悄悄潜入了他的书房,踮起脚尖,去够那几本我觊觎已久的案卷。

架子很高,我费力地用指尖一点点把案卷往外挪,却一个不经意,案卷哗啦啦地从高处坠下来,散落了一地。

这卷宗中,却还夹着许多信封。

我慌张地蹲在地上,将散了满地的信件敛起来,生怕方才的声响引来在殿外值守的宫人。可当目光落在信封上「致君安启」几个字时,我却迟滞了起来。

这些信,看着莫名熟悉。

我屏住呼吸,随便拿起一封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纸笺上清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写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在那个年岁的小女孩心中,却都是能欢喜或忧愁很久的大事。信看到最后,落款处「晚晚」两个字,像是儿时不醒的旧梦。

我的心怦然颤了一下。

温热的潮水漫上眼眶,我一封信一封信地看过去,晚晚,全都是晚晚。

可看到最后,有一个信封的字迹与其他的却不尽相同。那封信的封口没有被启开,似乎从来都没有寄出去过。

我撕开了信封,其中薄薄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只有寥寥几个字。

「晚晚,很想再与你说说话,可是这封信却再也寄不出去了。我赢了,我接替了我爹的位子,坐上了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我看似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可我自己却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娘,没有爹,没有兄弟,甚至也没有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模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这条路上孤独地走下去。如果你的魂魄无处所安,那就到我这里来驻一驻脚,在人间,小灰还在努力地活着。忘了告诉你,小灰的名字,是赵明徽。

山高水长,愿君魂安。」

我双手捧着信,仿佛手掌间托着的是我逝去已久的少年时光。

我看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走进了书房。

「你在做什么?」赵明徽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

乍一下被撞破了尘封已久的秘密,他神色中的压抑像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沉寂。

我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可有太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夺过我手里被撕开的信封,沉声道:「你先出去。」

我却是笑了。

我拾起地上厚厚一沓旧信,拿起一封说:「这一封是小灰对晚晚说,他父亲送了他一匹小红马,晚晚回给他,这匹小马叫什么名字好。」

我又抽出一封:「这封是晚晚抱怨说,她想和哥哥一起骑马射箭,不想被娘拘在房间里弹琴绣花。她却没有告诉小灰,第一次骑马她就磨破了手,回家之后疼得哭了一个晚上。」

「还有这一封,晚晚说她邻居家的小公子好像有点喜欢她,有事没事就来给她送吃的。可晚晚却烦死了,她觉得那个小公子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想和他玩。」

一桩桩,一件件,书写的都是在飞逝的流光中留下的印记。

赵明徽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墨深的眼眸中落下了点点碎星。

他喉结颤了颤:「晚晚……你是晚晚?你还活着?」

我摇了摇手中的信,含着泪笑道:「本来是快死了,但想到还有封信没给小灰回呢,就又活过来了。」

他走过来,很轻很轻地把我环在他的臂弯间,低声说:「晚晚,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滴落到玄色龙纹中,转瞬便了无踪迹。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啊。」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四岁之前的徐晚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赵明徽把我抵在书案上,托着我的后颈,温柔而绵长的吻闯入我的气息,带着许多年的缱绻与眷恋。

我抚着他的肩膀回应他,深情又专注。唇舌间游荡着丝丝甜意,我轻声问:「是不是徐晚风回来了,纪茵儿就要失宠了?」

「哪那么多废话。」

他的耳垂红得发烫,直接把我抱起来,往珠帘深处走去。

像游鱼在水底轻啄,水面上莲叶轻颤,连带着荷花粉瓣散落,缠绵交错。

我恨不得将自己后半生所有的柔情,一股脑地全捧给他。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重华殿,即便是当年佳贵妃圣宠独揽,都没有在皇上的寝宫中流连过整夜。

第二天我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赵明徽躺在我枕边,浅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眉眼。

我心中一惊:「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没去上朝?我坐起来就要伺候他更衣。

他把我圈进怀里,黏着我说:「我说自己病了,今天不去了。」

我在他肩上轻捶了一下:「君王不早朝,那臣妾不成了魅惑主上的妖妃了?」

「就一次。」他低低地在我耳边笑着,「朕今天就想当个昏君。」

我在他的臂弯枕了一会,拉了拉他的衣角,唤了句:「陛下。」

「嗯?」他轻轻揉着我的肩膀,「叫我明徽。」

但我还是不太敢。赵明徽是大周的皇帝,小灰才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坐起身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皇上,我爹是冤枉的。」

他也坐了起来,我们倚着墙,并肩坐在青纱帐里。

「但我看了卷宗,很难在其中找到姜衍栽赃徐靖的证据。这个案子要翻,并不容易。」

我抬头看他:「我就是证据。我爹不是自尽的,是姜衍杀了他。」

赵明徽审视着我:「你想要姜衍偿命?」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直言道:「皇上不也想罢了姜相吗?如果翻了我爹的案子,姜衍必败。我就是替皇上扳倒姜相的那把刀。」

「晚晚。」他扶住我的肩,「我不想让你做我的刀,但我想做你的铠甲。姜衍手里现下还拿捏着京城的布防,我动不了他,也不能动他。但你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还徐家一个公道。但若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决不答应。」

我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才刚刚团聚,我不想相聚的起点就是别离。

日子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赵明徽仍然会到栖霞宫去,他宿在佳贵妃那时,我还如往常一样,先哄星星睡着,再躺回自己床上。

只不过,从前就平平淡淡地一觉睡过去,现在却会睁着眼,一直睁到天明。

我想起姜嫣然问我的那句话,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我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我忍不住不难过,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逢场作戏,我依旧会很难过。

赵明徽在慢慢架空姜衍的权力,从江南到漠北,从中央到地方,都安插进了他的心腹。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甚至可以学着和姜嫣然和睦共处。

如果,姜嫣然没有伤害到星星的话。

冬月,御驾迁至西郊行宫暂居,我与嘉慧公主还有佳贵妃随驾。

行宫后山上有一方雪潭,到冬天结了厚厚的冰。对岸是一大片梅花林,凌寒吐艳,冷香深远。

我很喜欢来这里冰嬉,赵明徽特命人制了两双冰鞋,时常就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冰面上游走,很享受这难得的沉静与自由。

星星看到我俩这样,也偏要闹着到冰面上玩。可她太小了,我怕穿冰鞋会摔到她,就专门给她打了一辆冰车,让她坐着也能在冰面上滑。

西南突有紧急军报上呈,赵明徽一连几日都与朝臣议政,只有我带着星星去后山玩耍。星星坐在冰车上撒了欢,划着两根木杖往冰面中心驶去。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坚实的冰面有一处却出奇的薄。星星划着冰车到了潭子深处,毫无预兆地,冰面碎裂四散,星星掉进了冰窟里。

我连想都没想,跟着星星就跳了下去。刺骨的潭水如万条冰锋,直刺入我的胸膛。我在水下托住星星,奋力地往上抬,可是我太无力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我看着星星的嘴唇从红变青,又变成了淤紫色。被救上来的时候,星星紧闭着眼睛,怎么喊都喊不醒。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息,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去找太医。

赵明徽来得很快,他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告诉我不要慌张。可我分明觉得,他比我还慌啊,星星是他的骨肉,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星星高烧了三天,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一条命。但太医说,她骤经极寒,损了心脉,日后体内阴寒难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从前是那么活泼泼的孩子,日后却要常与汤药为伴。可她们要害的人,分明是我啊。

那潭上的冰面我日日去滑,碎开的那地方我不是没到过,可之前从未有过意外。那地方分明是被人故意用热水浇薄的,就等着皇上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让我在潭底死得无声无息。

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人,除了姜嫣然,还能有谁。

赵明徽下了严令,命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通力彻查,可查来查去,报上来的就只有两个字,意外。

赵明徽气得摔了杯子,大骂他们全都滚出去。等那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我才从后面的屏风中走出来。

我冷声道:「大理寺卿,是姜衍的门生。刑部尚书,是姜梓轩的岳父。他们一家人把事情做得真干净啊,查破大天去,也动不了姜嫣然一根汗毛。」

赵明徽箍住我的肩道:「晚晚,我已经让锦衣卫去查了,我绝不会放过伤害星星的凶手的。」

「查什么?怎么查?」我甩开他,胸口喘息起伏,「你看不出这件事就是姜嫣然做的吗?难不成最后还跟陈云云的事一样,找个替罪羊顶罪了结?」

他说得艰难:「晚晚,我现在是可以提剑直接杀了姜嫣然。可若逼反了姜衍怎么办?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能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冒险。」

「赵明徽!」我指着门外喝了出来,「他们姜氏一族,杀了我爹、我娘、我哥哥,现在又来害我女儿!我等不了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求求你,不要拦着我去做这件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深吸了口气,道:「把我祭出去。用我为诱饵,卸掉姜衍对京城兵权的控制。然后你就能用我爹的冤案,顺理成章地扳倒他了。」

赵明徽红了眼眶,几乎是在乞求:「那样你可能会有危险。」

见他这样子,我的心也软了。我抱住他,抵着他的额头说:「小灰,你是皇上。你就把我当成是个将士,出远门去打一场硬仗。等仗打赢了,我就回来,好吗?」

他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中,声音沙哑:「大周的皇帝赵明徽会让你去,但是徐晚风的丈夫赵明徽,舍不得你去。」

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回宫之后,我去找了程沅芷。

她听说了在行宫的事,见了我便急着问道:「嘉慧公主如何了?」

我没回答,拉着她去了内殿,开门见山地直说道:「阿芷,我哥的那枚玉佩,能不能拿给我。」

程沅芷干瞪着眼看我,好像是在琢磨哪个词才是重点,拿给我,玉佩,或是我哥。

她抱住我,像是抱着久别重逢的故友:「你是……晚晚?」

我点了点头说:「对不住啊,瞒了你这么久。阿芷,谢谢你对我家做的一切,后面的事,就都交给我来做吧。不过,最后还要请你再帮我个小忙。」

我要告辞的时候,程沅芷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不愿松开。某种意义上,我是她的亲人,是她年少时倾心相付的人,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忍不住回身抱了她一下,说:「阿芷,我大哥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他说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一件事。」

阿芷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也是。」

两天后,我被传召去了栖霞宫。

我到的时候,皇上和贵妃都在,其他各宫的嫔妃也在,就像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就等着我来踏足。

我规矩地跪下请安,赵明徽却没有开口让我起来。我听见贵妃淬着得意曼声说:「舒昭仪,你可知罪啊?」

我直起身来,看向赵明徽:「臣妾不知道犯了何罪。」

贵妃幽幽叹了口气,看向程沅芷:「程美人,你来说说吧。」

程沅芷站起来,声音细弱蚊蚋:「臣妾发现,舒昭仪时常把玩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也不像是女子佩戴之物,所以臣妾疑心,舒昭仪与人私相授受。」

贵妃冷笑一声,下令让人去搜我的承晚宫。很快,那枚刻着澜字的玉佩被呈到了御前。

赵明徽端详着那枚玉佩,面沉如水。我慌了,忙解释道:「陛下,这是岚充媛的遗物,臣妾因为时常思念充媛娘娘,才会一直带在身边的!」

岚珊,对不住啊。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还要再利用你一次。

皇上沉声问道:「那便是岚充媛与外男私通?」

「不是不是!」我慌乱地看向佳贵妃,口不择言地答:「充媛娘娘心善,才一直留着徐氏这块玉佩当个念想的……」

话没说完我便闭了嘴。我刚刚提到了什么?徐氏。

果然,贵妃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厉声斥责我道:「好啊纪茵儿,你竟是乱党余孽!」

她转向赵明徽,说得义正辞严:「陛下,这女人城府极深,必要诛之而后快!」

皇上面色不霁,只颔首道:「先带下去审吧。」

很快有宦官从身后押住了我。我恨毒地看向佳贵妃,冲皇上喊道:「陛下,贵妃也不干净!岚充媛就是被姜嫣然害死的,她一早就知道充媛娘娘有身孕,暗中就想把嘉慧公主害死在娘胎里的!」

姜贵妃白了脸,怒道:「别听这个疯女人在这说胡话,快把她拖下去!」

我被宦官拉扯着拖出了栖霞宫,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赵明徽的目光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我不知道我最后挤出的笑意他有没有看见,但他眼眸中的歉疚、不舍以及担忧,在我心里狠狠割上了一道伤。

我被关去了慎刑司,由于事涉徐氏旧案,交由大理寺与锦衣卫同审。

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浇醒了。我被上了刑,浑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宫装上被染得血色斑驳。

刑室内的暗影逐渐在眼前清晰,我微咳了两声,好像是从云端又跌回了地面。大理寺卿与锦衣卫指挥使还坐在上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惊堂木啪地又响了一下,我有点心疼大理寺卿手底下的那张桌子,生怕被他拍散架了。孙昱恶狠狠地审我道:「纪氏,你老实交代,徐靖余党究竟还有何人!」

这句话我说得都腻了:「没有了。孙大人,我看你是在质疑姜相斩草除根的能力。岚充媛不过就是跟徐家认识,就被姜嫣然搞死了,你让我去哪再找余党?」

孙昱指着我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胡乱污蔑贵妃娘娘!」

他还真是姜衍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我轻蔑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不是耳朵聋了一只啊,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呢。我说佳贵妃谋害皇嗣的故事,您要不要好好听一听?」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昱冷笑一声,「上夹棍吧。」

一直未发过一言的锦衣卫指挥使钱英却站了起来:「孙大人,这样不合适吧?这毕竟也是宫里的娘娘,要万一打残了,皇上怪罪下来,不好吧?」

孙昱笑了笑,一脸阴险:「钱大人这可就不聪明了,送到这里来的宫妃,难道还有机会复宠?倒不如借这机会帮贵妃娘娘除了这碍眼的妃子,给丞相送个人情。」

钱英微微挑了一下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朝为官,忠丞相却不忠君上,这可是大忌啊。

夹棍在我指间一点点缩紧,我痛得咬破了嘴唇,我感觉自己的指骨快要碎了。

我近乎嘶吼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徐靖的余党还有谁。」

手指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我顺了顺气息,哑声说:「我知道有个人,他与徐靖同年科考,两人在皇榜上名次相当,他时常向徐靖请教文章,两人引为挚友。后来徐靖去钱塘抗倭,临行前还是他备下送行酒,祝他旗开得胜。」

孙昱眼中闪着发现猎物的凶光,逼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摇着头轻轻一笑:「姜衍啊。徐靖拿他当好友,他却妒忌徐靖的功绩越来越大,竟起了歹心。你看看你们效忠的主子,都是靠什么腌臜手段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你说,清剿余党有什么用呢?徐靖最信任的人,却是最后捅他一刀的人。」

孙昱意识到被我耍了,阴狠地骂了一声,向我旁边的卒子递了个眼神。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声沉响,棒子断了。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我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这条腿,大约是废了。

轰的一声闷响,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然后,我看见了赵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喉咙发颤。我低下头,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好怕,怕我只要跟他对上一个眼神,他就会忍不住冲过来抱住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一瞬,我觉得他是真的想杀了孙昱的。

钱英轻咳了一声,先跪下道:「臣见过陛下。」

孙昱跟在他身后,也颤颤巍巍地拜倒:「陛下万安。」

钱英一直知道赵明徽在隔壁暗室中听审,但孙昱不知。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皇上全都听见了。

「佳贵妃谋害皇嗣的事,朕倒是感兴趣得很。」赵明徽凛寒的目光在孙昱身上扫过,声线中寒意迸发,「孙昱,这种事你都能替朕做决定,要不这皇帝给你来当?」

大理寺卿的头都快磕破了。

皇上的薄唇抿成了一抹刀锋,发了狠:「佳贵妃禁足。钱英,三天之后,朕要看到证据。」

三天后,吴忠全来传旨,说皇上要亲自提审我。

我试了好几次,可我没办法靠我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吴忠全惊得说不出话来,扶住我问:「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惨笑了笑:「小伤,养两天就好了。劳公公帮我寻根拐杖吧。」

宫中不知何处还有姜衍的耳目,我拄着拐,一步一步蹭上了重华殿的台阶。

殿门方一闭上,赵明徽卸下沉静的掩饰,步履踉跄地奔向我,把我抱在怀里,浑身发抖。

我身上的血污,蹭脏了他玉色的龙袍。

我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手落下的时候,才发觉我根本使不上力。

「小灰,别怂。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撕破了纪茵儿的伪装,从前的徐晚风好像从我身体里活过来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风啊。

他眼泪落得像个孩子:「晚晚,这事咱不干了,不干了行吗?我直接去杀了姜衍,他爱反反吧,只要你别再遭那种罪了。」

我笑得泪水直往下流,他哪像二十七岁啊,七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说出这话。

这还用问吗,那肯定是不行啊。我要是但凡还有半分其他方法,也不会走这条路。我们都容易为了最亲的人失去理智,从前是我,现在是他。

赵明徽急于想看我身上的伤,但我摇了摇头。那也太丑了,纵横交错的血痕,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更不想让他看见。

可腿上那一处,我却是逃不过。

赵明徽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裤脚挽起来,眉头立时拧成了个川字,我的整条腿肿得像萝卜一样,好像快要破了皮。他顺着我的腿骨探手摸了过去,可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就痛得咬牙切齿。

「晚晚,你这腿是……断了啊。」

他眼中有太多的心疼,这种痛楚,我在受刑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难捱,可当他坐在我面前时,我忍住不要崩溃,才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在膝盖上蹭了蹭眼泪,低着头说:「只是外伤,死不了人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了夹板,把我的伤腿固定住,简单地做了包扎。

「晚晚,我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你。」他顿了顿,看向我说,「可我现在后悔了,当初答应让你去犯险,是不是错了。」

可若不这样,姜衍就会一直是悬在我与他头上的一把刀,让我们夜夜不得安眠。我告诉他说,我从未后悔过。

我把手搭在赵明徽肩上,希望这样,就能再多给他些力量。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让我看看孩子吧。」

我走不了路,赵明徽把我抱去了内殿。

我的星星,睡得正熟呐。

我不想坐在床上,怕不小心弄脏了被褥,被星星发现。赵明徽没办法,只得把我放在了脚踏上。

我攀着床沿,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我的小姑娘。小孩子身上好像会自带一股奶香味,甜甜的,软软的,一靠近她,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星星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安宁。我伸了伸手,很想拢一拢她额前垂下的碎发,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手上,尽是夹棍肆虐后留下的瘀伤。我不敢碰她,这样白白糯糯的小姑娘,生怕弄脏了她。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星星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开始揉眼睛,像是要醒了。

我慌极了,忙乱地看了赵明徽一眼,生怕我这样子会吓到我的孩子。

赵明徽抱起我,绕到屏风后面,把我放在了软榻上。

星星的确是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仿佛是下意识的,蒙眬地叫了一声母妃。

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有答应出来。

赵明徽走回到床边,轻轻把星星抱在怀里,柔声说:「父皇在这呢。」

星星环住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父皇,母妃到哪里去了,星星好久都没有看见母妃了,星星好想她。」

我听见赵明徽的声音变沙哑了。他揉了揉星星的头发,说:「星星,你母妃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她是个战士,她去保护父皇和星星了,我们一起等母妃回来,好不好。」

星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等星星长大,也要保护母妃。」

我缩在屏风后面,死死咬住袖口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赵明徽让人把星星抱出去,拉开屏风,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

他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脸,我们的额头靠在一块。

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咬牙说:「明徽,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努力撑着活下去。」

待我平静下来,赵明徽拿了一张状纸给我,上面写的是我诬陷贵妃,承认自己是徐氏余党的供述。

他说:「我拿到了贵妃谋害皇嗣的铁证,姜衍坐不住了,愿意交出京畿防卫的控制权,换姜嫣然的周全。但这件事的前提是,所有的罪名都你一个人来担。」

我点头道:「好啊,我这就画押。」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角泛红。

「晚晚,你信我,你把命交到我手里,我一定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依旧如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可相比初遇时的凛凛严寒,又好像多了些温度,像是春风融冰,一直吹到我心里。

我忽然发觉,赵明徽他是皇帝,却也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曾有温暖的双手和亲和的笑意,只是一些事逼得我们,错过了安享平凡的机会。

我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靠着他的肩说:「明徽,我爹在后院埋了一坛女儿红,我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我又回到了慎刑司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赵明徽用我画押的罪状换了姜衍的兵权,为了避免姜相的怀疑,他让姜衍自己举荐几个备选之人接任京城防卫的统领。

赵明徽在那几个人中挑了姜衍手下一个看似老实的参将,那个人叫程自钦,是阿芷的父亲。

姜嫣然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圣宠犹在,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姜衍也很高兴,觉得既保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京城的兵权仍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为了让贵妃看起来清白得彻底,也为了坐实我乱党的身份,踩得我爹永世不得翻身,他谏言皇上在朝会上公审我,把我的罪行昭示天下。

而我,虽然算不上有多高兴,但也难免有些暗自得意。鱼已入网,只待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是我告诉赵明徽,对姜贵妃表现得失望却不舍,让姜衍觉得皇上想要的仍是姜家的依傍,而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献祭出去的棋子。

是我告诉赵明徽,程自钦是徐靖最信任的副将,他不可能背叛我爹,他在姜衍身边蛰伏多年,无论如何也要引导姜衍选他接管京城防卫。

是我告诉赵明徽,一定要咬住徐靖一案的疑点不放,让我看起来有涉政的嫌疑,这样姜衍为了急于自证清白,定会要求公审我。姜衍太刚愎自用了,他自以为当初的事做得干净,即便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可他却想不到,我就是埋藏多年的证据。

赵明徽一一都做到了,杀人于无形,才是我最欣赏他作为帝王的地方。

我被殿审的前一天晚上,慎刑司看守的宦官给我送来一桌酒菜,样样都是御膳佳品,后宫中只有贵妃位分才能享用得起。

我淡笑一声,自饮自酌地吃喝了起来,姜嫣然给我准备的这顿送行饭,这份美意我可不好辜负。

我才吃了一半,一双坠着珠翠的绣鞋停在了我面前。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说:「对不住啊,我腿断了,就不向贵妃娘娘行大礼了。」

姜嫣然轻笑一声:「纪茵儿,你心倒是挺大,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吃喝。」

「我若惨兮兮的,岂不是正合了贵妃娘娘的意,那样我心里多不痛快啊。」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贵妃娘娘真是好谋划,故意让孙昱用刑的时候打断我的腿,这样我即便不死也是半个残废,没法再去分陛下的宠爱了。」

她挽了挽鬓边的发丝,语气中恨意不减:「纪茵儿,你骨头还真硬。你,还有那个珍妃,我真是讨厌透了。但你们啊,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皇上多看你们几眼又能怎样?没有家世,最后不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吗?」我挑眉看她,「姜嫣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明白我曾经告诉你的那个道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去碰,会遭报应的。」

佳贵妃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何时听你说过这种话?」

我拍了拍身下的枯草席:「来,不如你坐在这,咱们好好聊会天。」

姜嫣然自然没有听我的,她眼中尽是对未知的戒备与慌张。

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徐靖即将启程到钱塘赴任,姜衍带着你去徐府拜会,给徐大人送行。长辈们在谈事情,你就和徐靖的小女儿跑出去玩。」

「徐府后院的母猫刚下了一窝小猫,母猫护崽,把小猫藏在假山后面。是徐晚风带你偷偷去看的,她告诉你,只能远远看不能碰,可你偏不听,趁着徐晚风不注意,把那几只小猫抱在怀里摸。」

「母猫回来后直接发了狂,浑身的毛竖着往你身上扑,你手臂上被抓出了血痕,要不是徐晚风护着你,只怕你的脸都被抓花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徐晚风对你说了什么?」

姜嫣然向后跌了一步,指尖发颤地指着我:「你……你如何知道?」

我接着道:「我当时告诉你,不该你碰的东西就千万别去碰,不然早晚会自食其果。姜嫣然,我爹在东南打出来的商路,跟姜衍有什么关系?他好好做他的国公爷有什么不好,但既然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就别怪阎王爷要收他。」

姜嫣然吓得脸色煞白,揪住我的衣领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着她离我近在咫尺的脸,她身上脂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的鼻息间。这种香粉是从海外舶过来的,走了我爹辟出来的商路,才能让他们今日坐享其成。

我捏住她的下颌,森然一笑:「要命啊。你的命,你爹的命,我全都要。」

「乱党!我要去告诉我爹,你是乱臣贼子!」贵妃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牢房,留在阴暗甬道中的唯有这满是恐惧的斥责,却那么苍白无力。

姜衍到底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的锦衣华服,是用另一家人的亡魂织出来的吧。

我在干草席上躺了一夜,未曾入眠。当牢门上的铁链子锁叮当响起时,我知道,天已经亮了。

进来的是个武官,他有着一双与阿芷极为相似的眼睛,只是头发花白,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

如果我父亲能活到这般年岁,大概也是这番模样。

见到我满身伤痕,他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一抹痛色,那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爱怜。

「晚风。」他蹲在我面前,就像我父亲看我时那般慈爱,「对不起啊,伯伯是个懦夫,看着徐大人蒙冤,却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笑了:「程伯伯,您做得对。若是为了我爹,让阿芷变得和我一样,便是我还不清的罪过了。」

可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易啊,一个纵马持枪的武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在虚伪沉浮的官场中虚与委蛇,只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程自钦低下头,掩去眼眸中的波澜。再抬头看我时,他问:「晚晚,皇上让我问问你,你是否都准备好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其实我们等这一天,都已经好久了。

「来,晚晚,咱们走。」他想扶着我站起来,可我却发现,腿上的伤坠得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程伯伯,我走不动。」我咬着牙,疼得冷汗渗了满额。

「孩子,来,伯伯背你。」

程自钦背着我走出了慎刑司,已有一顶小轿在外面等我。我是重犯,需由京城防署亲自押送,可我毕竟又是深宫女眷,不宜露面太过,因此便折中用了这样的法子,用小轿把我抬去安泰殿。

到了大殿前的御阶下,武将不允许再前行,押送我的人也变为了在殿外值守的宦官,之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苍白且高耸,我靠一根枯细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踏上了第一级石阶。在石阶的尽头,巍峨的殿宇飞檐耸立,那是这天下至高权力的中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张纸就能左右一个家族的悲欢。

这条路,我父亲曾走过,我兄长也曾走过。他们或带着匡世济民的雄心,或怀着富国安邦的理想,却都已成了未酬的壮志。而如今,我同样也走过这条路,背负着我的血亲湮没在熊熊火海之中的清白,也背负着千百枉死的冤魂对奸佞的抗争。

我入了明堂,百官在大殿两侧垂手肃立,我只目不斜视地向着前方的高座走去,光从背后照过来,我的影子落在地上,单薄却坚韧。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等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样,威严且沉稳,清峻且张扬。他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是我的明徽,我愿他名垂青史,万世永昌。

我走到阶下,沉着地向赵明徽跪拜行礼,我尽量表现得轻松如常,告诉他我没有那么疼,他只需安心地把担子交到我手上。

我也看到了姜衍,他穿着相国朝服,鬓角眉梢亦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他位列百官之首,举手投足间皆是权臣的气度,虽不再年轻,却未显疲态。

可我的父亲,却永远不会活到这样的年岁了。

姜衍站出来痛斥我道:「陛下,此人便是徐党余孽。此女欺上瞒下,在宫中蛰伏多年,这样的乱臣贼子,为臣不忠,为妾不仁,必要诛之以正国法!」

赵明徽看向我,问:「纪茵儿,你认罪吗?」

朝堂之上,众人噤若寒蝉,个个都在冷眼旁观,等着我被处决,等着那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结果,与丞相做对的人,终会落得万劫不复。

「不认。」我却直起身来,铿锵而言,「陛下,臣女不认罪。我是徐氏故人没错,但我不是乱党,徐靖大人从未贪墨,忠良故旧,何有余孽之说?」

我当庭翻了供,满堂之上皆哗然。

赵明徽沉声道:「说下去。」

我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目光在满朝文武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此的各位,大多都对徐靖大人的事有所耳闻。你们当中,有些是徐靖的同僚,在他出事之时,选择了沉默自保,这是聪明人的选择。还有些人,曾是徐大人的旧部,也曾为了他惋惜不平,但畏于掌权者的淫威,不得不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这是忠义人的选择。更多的人,只是听说过有徐靖这么桩大案,但从未与徐大人谋过面,于是便人云亦云,事不关己。这些本都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我却想问问他,当初落井下石栽赃故友时,你的良心就没遭到过一丝谴责吗?」

就在所有人都在好奇我说的这人是谁时,我转向姜衍,粲然一笑:「国公爷,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姜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我的眼神中,藏着杀意。

我接着说道:「诸位,我今天来,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徐靖与姜小公爷识于微时,少年情谊自是情比金坚。两人同朝为官,虽政见时有不同,却并不妨碍朝堂下两人对酒当歌,谈古论今。后徐靖奉旨南下为官,刚刚承袭国公的姜小公爷还亲自来送,两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后来徐靖在东南剿倭有功,官也越做越大,还开辟了海上商路,江南商业一派繁荣。但这却触及了姜家在江南的利益,海上舶来的东西一多,姜家原有的生意便坐不下去了,在京城的这群勋贵们,便也断了油水。也恰在这时,一封弹劾徐靖贪墨的奏折递到了先皇的御前。」

「时任大理寺卿的姜国公以钦差之名赴钱塘审案,贪墨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徐靖光风霁月,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他与姜大人故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姜大人更向他保证,只需他安心在家静候,清者自清,必会为他正名。可不知这位钦差大人向朝廷都奏报了些什么,徐靖等来的却是罢黜官职,押京赴审。」

「就在徐大人即将启程的前夕,姜大人却突然带兵包抄了徐府,传圣上口谕,要将徐府满门抄斩。不待徐靖反抗,他便命手下亮了刀,在徐府大肆杀虐,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对朝廷谎称徐靖是畏罪自尽。姜衍又将早已备好的金银藏于徐府废墟中,以此坐实了徐大人贪墨的罪名。好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啊,竟是瞒过了先皇,瞒过了满朝文武,就这样将一代良臣草菅人命。国公爷,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如此嫁祸枉法之事,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无凭。本相为国事呕心沥血多年,仅凭你一个丫头片子的红口白牙,就想翻了当年先皇钦定的旧案?」

我摇着头啧了两声:「国公爷还是太不了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国公府。你当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银,他家那巴掌大的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过当时徐府已是废墟一片,无人注意罢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银块子放在哪,摆在院子里当砖,还是给他的小女儿垒床?徐府的残骸犹在,派人去仔细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党站了出来,责问我道:「你当时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娃娃,怎可能对秘案细节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

「我当时啊,十四岁,足够记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说,「至于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啊。」

我面朝众人,傍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因为徐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是徐晚风,是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徐氏血脉。」

像一碗凉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胜了,便是忠良遗脉,我若败了,便是乱党余孽。

我转身对向上首皇座,正对赵明徽跪下说:「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脉之身份,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徐氏旧案,还我父亲清白。姜衍假传圣谕,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后又逼死徐靖独子徐晚澜,赶尽杀绝,此其罪二;瞒天过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饱私囊,此其罪三;只手遮天,朝中上下皆为其党羽,目无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从,此其罪四;徐氏故旧原本无辜,却滥用私刑严刑逼供,以掩盖姜贵妃陷害皇嗣之实,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应当诛之以正国法,请皇上明鉴!」

我这满身伤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数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从我身后喝了出来,「你说你是徐靖的女儿那你便是?谁能证明!」

我与他对视,轻巧地笑了一声:「国公爷,别急啊,去问问你那贵妃女儿不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钱英跪于大殿中央,双手奉上一张薄薄的信纸。

「陛下,臣昨夜在宫城巡查时,恰遇到栖霞宫内侍要将此信送出宫去。臣以为信中所言或关系重大,便私下将信截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赵明徽拿过那信纸看了看,递给吴忠全道:「你念念吧。」

吴公公将信上所写高声读了出来:「父亲安启,乱党纪氏真实身份竟为徐氏晚风,恐事生变,万望父亲谨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辩无可辩。

那些曾与我父亲共事,却敢怒不敢言的人,现也终于翻腾起了满腔热血,纷纷跪于殿上,齐声道:「恳请陛下彻查徐氏旧案!」

不过一会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赵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问他道:「姜相,你看这种局面,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么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终是到了锋芒毕露之时。

姜衍在赵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为国事不可不谓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当真是寒了臣的心呐!既如此,那臣便脱了这身朝服,回府颐养天年便罢了!」

他想全身而退,还在与赵明徽谈条件,来博他的同情。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我,皇上或许会给他留一线生机,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

赵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过吧,朕定不会寒了忠臣的心。」

他将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后初霁的云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满肩的光。

没有话语,却胜似万语千言。

「至于你,暂留大理寺待审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

我叩首谢恩,一只眼睛悄悄对他眨了一下。让世人看来,我是个被强权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恶人,而他只是个被奸人蒙蔽,秉公执法的仁君,这样,舆论和同情才会倒向我这边。

深夜,雨歇之后,只需安静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亲每次出征前,都会向他的下属们问几句话。

如果前方荆棘满布,乌云蔽日,你们还会坚持吗?

会。

如果此去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你们还会向前吗?

会。

为什么?

为了我们所爱之人而战,让活人不再离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亡魂不必再颠沛流离了,我终于能在清明之时,光明正大地给你们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离宫之时,赵明徽登上高高的宫楼,目送我离去。

孙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职查办,现任大理寺卿,是赵明徽的心腹。虽说是收押,我却没必要真的住在牢房里,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给我收拾了间上房出来,只是行动不能自由。

可对我这一个残废来说,也并无什么两样。

我才刚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钱英亲自送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当「晚晚,见字如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会心地浅浅笑了。

「晚晚,我见过你很多模样,笑的,哭的,坚韧的,脆弱的。可今日这般,掷地有声的,刚强无畏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以为,这些事本该由男子来做的。你在我心里,是将军,是豪杰,是英雄,你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万一。我好爱你最真实的模样,我愿意让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你是什么模样,我便爱你什么模样。

可我现在最忧心之事,莫过于你身上的伤。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交予我来做,万不要劳心费神。我们的余生,若有彼此相伴,则世间阴晴雨雪,皆为乐事。

我与女儿,思汝尤甚,日日盼君归。你的,明徽。」

我将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才肯将信收起来。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御医,来向我问诊了。

满头白发的张太医给我号了脉,又瞧了我腿上的伤。他摇了摇头,叹道:「娘娘,您腿上这处伤实在太重,又错过了诊疗的最佳时间,若想完全恢复,怕是要断骨再接。可您现在的身子极虚,加之先前小产的气血尚未补足,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断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汤药先帮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坚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疗。」

我颔首莞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张太医却觑着我的脸色又问了句:「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还有旁的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没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贼心不死,千方百计要传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钦截住,直接递到了赵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还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卫,实则早已落入赵明徽的囊中。

关于徐靖旧案的翻查,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马入狱,在刑讯官的铁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桩案子轰轰烈烈地查了两个多月,查出的结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诬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钉钉,可他后来却暗中借海上商道向东洋走私军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国行径,枭首都算是开恩,非凌迟不能解恨。

而我,总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狱那日,正是姜衍下狱之时。

钱英来接我回宫,推开屋门,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满室,混着鸟语与花香。

这一天,是我入狱的整百日,而距我父亲蒙冤之日,已过去了十年。

拨云见日,终现青天。

我的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骨头长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强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时,却正见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昔日高堂臣,而今阶下囚。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却喊了我一声:「晚晚。」

我停下脚步,难掩心中的嫌恶:「我与国公爷大概还没那么熟,当不起您唤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风。」脱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我说,「我会向你的父亲去赎罪,但是晚风,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嫣然她并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行吗?」

我只是觉得这像是个荒谬的笑话,好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我反问他:「姜衍,你当初逼死我大哥时,有想过罪不及子女吗?」

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我不懂他的恶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恶。

出了大理寺的朱门,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我。车帘微动,一个头戴青玉小冠的清贵公子从车中钻了出来,对着我浅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这是谁家的小哥呀,生得这样好看。

我努力地稳住脚步,向赵明徽走过去。之前的岁月,都在匆匆忙忙地为了我们各自的目的而算计,可我却都没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终还是没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对我这具躯壳造成的伤害,我的身子亏得实在太厉害,姜衍倒台后,之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骤然断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认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宫,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边探出来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见我睁了眼,星星扯开嗓子冲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贴在我脸侧问:「母妃,你还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来放在我身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看到星星,母妃就一点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经凸露得那么明显了。

赵明徽步履匆忙地走进来,把星星从我身边揪开:「星星乖,你母妃现在经不起你折腾,先下来。」

他唇边长出了细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见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带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了我们两个人。赵明徽俯下身,用额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轻,却是久违的亲昵。

我揽住他的脖子,终于说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的那句话:「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哑声说:「那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温声道:「好。」

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却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自己。

两天后,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于狱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给赵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条生路。

听说那血书太过血腥,赵明徽没有拿过来给我看。他坐在我床边,只平静地对我说:「晚晚,姜嫣然要怎么处置,我交给你来抉择。」

我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世人的眼光中,我应该选择原谅,既是泯恩仇的佳话,又成就了我的贤德。

可最后,我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宋岚珊,常嬷嬷,还有星星的半条命,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果宽恕了她,便是背弃了那些冤魂。

这世上有些仇怨,是无法被宽宥的。

赵明徽赐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对于她而言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赵明徽没有来承晚宫,我没有强求他。我其实能懂他在想些什么,帝王之心虽深不可测,算计筹谋时能有几分真情,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赵明徽御极时十九岁,正是恣意张扬的年岁,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权臣之女为妻,欣欣向荣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娇,未必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实意。

我愿他一直心存怜悯,而不只是个无悲无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后,被一张草席裹着送出了宫,与姜衍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离开得平静且决绝。

我没有放过姜嫣然,可我亦没有放过我自己。我的身体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医来诊治过很多次,只说是心气郁结,请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欢愉,不要忧思太过。

我抚着时常绞痛的心口,其实我自己明白,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了,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

我长久地做着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梦中我坠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围无依无凭,无星无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看到潭底有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对我说:「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是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来叫我回去了。

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噩梦的折磨,渐渐开始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瘦得如同一片将落之叶。在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时,我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赵明徽并没有睡在我的枕边。

我心里不踏实,拄着拐杖出去寻他。在承晚宫门口,我却看到他孤身坐在门槛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双肩微颤,好像是在哭泣。

有种浓重的难过快将我淹没了。我忽然想起,幼时我们互通书信时,他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的娘亲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在他娘亲病重时,他去求父亲能来见娘亲一面,可他父亲却正与别的姬妾蜜意浓情。他在门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见父亲一面,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

回来之后,他只能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流泪,没有父亲,却也留不住娘亲。

他当初对我讲这件事时,他的娘亲已过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他当时是有多无助啊。

「明徽。」我轻声唤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头看我,还未来得及藏起湿红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脸笑道:「哭什么呢?」

他抱住我,泪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们已经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留不住你啊。」

我无言以对。是啊,这是为什么啊。

「明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又为什么会相识呢。」

赵明徽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晚晚,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尽的。」

我惊讶了好久,原来我在不经意间,还救过他一命。可想想却又有些后怕,若是我那日没有恰好遇见他,那我们这一生都会错过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当时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们欺侮,觉得日子没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赵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晚晚,得而复失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再去遇到一个纪茵儿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一次爱上了彼此,这一转,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坚定的温度,艰涩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拢住我的双肩问:「晚晚,要我怎么救你,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多,最后问他:「明徽,从前的徐晚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坚定地答:「我从前认识的晚晚,至少,是在为自己而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着的,为了家人的血仇,为了岚珊的托付,为了星星的依赖。而现在大仇得报,我也把星星还给了她的父亲,好像一切都回归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了。

我活得实在是太累了。为什么想放手,不是因为没有留恋了,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却忘了,我原本是该为自己而活的啊。

我几乎在贪婪地攫取着赵明徽从手掌渡给我的温度,发着抖说:「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自成为孤女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肆地发泄过一次,那些伤积在心底,终成了顽疾。

赵明徽张开双臂环住我,极温柔地说:「尽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头,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那晚之后,赵明徽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徐晚风的故事。

第一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话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总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家里几口人说到厨房几斤米,连徐晚澜偷藏了多少私房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开始直发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色鬼,只跟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长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还因为好看的小公子跟别的小姑娘玩,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我本来想坚持住不哭的,可到后来还是没忍住。

第三天,他说,徐晚风其实一直都还是个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爱的年纪,却有了个更小的丫头需要她照顾,所以她强迫自己坚强,学着怎么去当一个母亲,学着怎么去给另一个小姑娘遮风挡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也需要被呵护和疼爱啊。

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后,赵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说,给你们家主子炖个汤好好补补,要再这么哭下去,身子里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说来也奇,我梦魇的次数慢慢开始减少,心里的结好像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我开始逼着自己喝太医开的苦药汤,灌下去,吐出来,然后再灌,再吐。虽然过程痛苦些,但总能在身体里留下点药力的,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体渐渐坚挺了些,在我一顿饭能吃下一整碗米饭时,我向御医提出了断骨再接。

赵明徽起初反对得很,他生怕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即便这条腿今后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愿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愿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来等我,我也想站起来追上他的步伐。

断骨那天,赵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怀里疼得数度昏过去又醒过来,有好几次,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骨头接上之后,我们俩浑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他看着我哭,我却看着他笑。

在秋风将银杏染得橙黄之时,我终于可以不靠拐杖迈出第一步了。赵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宫中甬道里走圈子,这一走,就从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开得明艳灼灼的时候,我可以健步如飞了,和星星在一起赛跑,她都未必能跑得过我。这时的我,已经是皇上的舒贵妃了。

清明前夕,赵明徽为我打点好了行囊,允我带着我兄长徐晚澜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愿,若之后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锢,行动便没有那么自由了。

临行前,他亲自替我把披风系好,温柔道:「听说江南的春色很好,带着星星多流连些日子,不必急着回来。」

与我同行而去的,还有程沅芷。我养伤的这段时日,赵明徽将后宫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离宫的,便就放了她们,不想离宫的,也都送去了行宫别院,做个富贵闲人了此余生。

阿芷的父亲,现已是浙直总督,接了我父亲的衣钵。程沅芷这一去,也是再不会回京了。她说自己要做个闲散游人,带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来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会留下足迹。

马车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钱塘。我阔别已久的江南啊,我终是回来了。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钱塘城细雨纷纷,烟雨暗千家。我为我的父母兄长修坟立碑,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一处。我在故亲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如今冤案已昭雪,他们再不是背负骂名的孤魂了。

我还带着星星回了趟淳安,带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对她说,这里曾经住着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她年少也是个娇气爱哭的小姑娘,却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得你的平安。

我的确在江南流连了很久,其间收到了好多封赵明徽寄来的信,我便像少时那样,将日常中的琐事都一一讲给他听。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无须掩饰的深情与思念。

时至暮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徐府的旧宅。昔日满是笑语欢颜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在遍地残骸中辨别出了正房的方位,绕到房后的空地上用铲子挖了起来。

我爹曾提到过,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年,他将我出生时酿下的女儿红移到了屋后的树下。我爹总是开玩笑说,等我成亲之时再将那坛酒挖出来,定要和他女婿喝个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终是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实,我用手将坛顶上的泥土抹净,将那整坛酒挖了出来。

我抱着坛子坐在残垣中,掀开盖子,一股经年的醇香满溢了出来,确是千金难得的佳酿。

可在坛盖子里还嵌着一张红纸,看着像封坛时就放进去的。怀着好奇,我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可千万别哭啊。」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对着那张纸愣了好久的神,然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的亲爹啊,你写这东西放在这,真的不是想让自己哭得更惨吗?

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从坛子里沽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好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亲了。

决定做得很突然,当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马车。当皇城的高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禀,自己抱着酒坛子就向重华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进了殿门,高喊了声爹爹,向赵明徽冲了过去。

赵明徽看着我们,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两只小兔子。阳光擦着殿檐倾泻下来,落了他满身。

我气喘吁吁地把酒坛子放在他面前,问:「明徽,成亲吗?」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吗?」

「喝。」

我未曾有过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边的云霞渐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风四起,吹来初夏的温良。晚晚终是嫁给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小公子。

晚风未落,我们,再也不分离。

作者:湛遥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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