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2023-01-31T00:00:00Z | 58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1-31T00:00:00Z
有哪些平平淡淡却虐到骨子里的虐文?
呢喃 max黎明的希望我母亲是我爹花了高价钱买来的大学生。
村里人都说,母亲是逃跑太多次被打傻的。
但只有我知道,母亲并不傻,她是装的。
她一直在等着逃出去的那一天,而帮她的那个人就是我。
1
自我记事起,母亲便一直被关在小黑屋。
我从小由母亲带大。
母亲跟我说,人是自由且无价的,不可以买卖。
这个村子的人都犯了罪。
懵懂的我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又不甚明白,只知道买卖人口是错的。
但不能和村里任何人说,要藏在心里。
到我大了些,母亲开始偷偷教我画画写字。
我大概不算笨,6 岁就可以画出了村里的完整地图。
接着,母亲让我和被卖来的人聊天,收集她们的信息。
……
母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两周后村里的祭神会,到时爹的朋友都会来。
母亲说,他们都是该死的人。
但是,在离祭神会还有 5 天时,村里又来新人了。
是李姨给王狗子和爹带回来的新媳妇。
加上她们两个,村里现在总共有 9 个被拐卖来的人。
拐卖这词是母亲在小黑屋教给我的,她说,买卖的人都是畜牲。
我问她,爹也是吗?
母亲是村里最漂亮也是最温柔的人。
但那天她的脸扭曲得很难看,近乎癫狂地告诉我,他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当时我才 4 岁,不懂母亲对爹滔天的恨意。
直到我亲眼看到姐姐被爹绑起来让李姨带走。
姐姐是已经被爹卖的第一个老婆生的女儿,16 岁。
村里人不会留下女孩,一到年纪就会被卖给别人当老婆。
爹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李姨,而李姨会把姐姐卖给谁,我们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爹在卖掉姐姐的第二天,他买了第三个老婆。
但只过了一个月,那女人就被爹转卖给二哑巴了。
这次是第四个,据说也是大学生。
爹是邻近几个村买卖的接头人,村里有需要买老婆的都会找我爹。
而我爹会找李姨,李姨负责给他带人过来,也负责把村子的女孩卖出去。
每次李姨来,爹都会留她吃饭。
我边给他们做饭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
从我记事起,母亲便让我这么做。
也让我收起眼里的光,表现得傻些。
“山哥,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以后我就不卖了,让她们给我赚钱。” 李姨闷了一口酒说。
爹急了,近乎低声下气地哀求,“大妹子我们这村子都靠你呢,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你不给我们带人,我们都得断子绝孙啊。”
李姨很是为难地说,“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我也难,我儿子要结婚了,买房买车都要钱啊。”
“我把人卖给你们就是一次性的生意,赚得太少。我要让她们接客,那可是持续的利润啊。”
说到这,爹沉默了良久说,“这样,只要你带人来,我们在原先的价格上多加 2 千。”
“那行吧,我就当做好事了。” 李姨话中带着不愿,语气却十分高兴。
大概是聊得开心了,李姨看见我,热情地问我多大了。
我呆呆地看她,像是不懂她的意思。
爹接过她的话,帮我说,“虚岁 8 岁,再过几年就给你送过去。”
我怯怯地不敢抬头看爹,心里一阵的恐惧。
李姨摸着我的头,笑说,“长得像她妈,好看,就是可惜了脑子也像她妈,有点傻。”
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点难看,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李姨也看出了,说,“这次这个,你先打断她腿,也就跑不了了,腿断好过打得人变傻,也好给你生聪明的小子。”
爹点头应和了。
村里被该拐卖来的女人刚开始都会被锁在屋子里,直到她们大肚子生小孩后不再想着逃跑。
只有不听话逃跑被抓回来的,才会打断腿,很少有刚来就打断腿的。
我想爹是害怕了。
害怕新买的大学生和母亲一样的会逃。
匆匆吃完饭后,我端饭去给母亲,把他们说的话都告诉她。
她安静地吃着饭,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哐哐响。
我坐在边上偷偷抹眼泪,我怕被卖后离开母亲,也怕被被卖后会被人打断腿,像村头的王媳妇只能在地上爬。
或者像母亲一样被锁在黑屋子里。
母亲吃完饭后,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说,“我不会让你和他们一样。”
我相信母亲,即使她从来不让我喊她妈妈。
2
当晚,我和母亲一起睡在小黑屋。
虽然屋子有酸臭腐烂的味道,但缩在母亲的怀里,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在我睡得迷糊时,隔壁凄厉的哭喊声和让我一下惊醒,母亲抱着我的身体也在颤抖。
那是爹在强暴新买来的女大学生。
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逐渐变成绝望地呜咽,到最后只有爹的喘息和拍打声。
我伸手捂住母亲的耳朵,可她那满是恨意,绝望的眼却一直在流泪。
那晚我一直帮母亲捂着耳朵到天亮。
天刚亮,我便爬起床干好家里的活,然后等着爹跟他一起下地。
爹吃完早餐,看了我一眼说,“今天你在家看好你四妈。”
我默默地点头。
爹拿着锄头出去,我推开了关着四妈的门。
她和母亲一样,都被锁住了手脚。
她瞪着眼,双目无神地仰趟在床上,一条薄被盖住被凌辱过的身体,脚踝处肿了一大圈。
我喊她,“四妈,吃饭。”
她动了动身子,转过脸冰冷地看向我,又看向我放在旁边的白粥,面无表情地拿过碗。
我静静地看着她,从她假装镇定的脸上看出了紧张和隐隐地希望。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到办法逃跑了。
于是,我好心提醒她,让她不要想着逃跑,她是逃不掉的。
村子不大,一眼就可以看到头。
村子里的人都是会看着她。
她抬头看拉我一眼,随后继续吃东西,没说话。
我视线落在她的脚上说,她脚应该已经坏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惊悚的事,瞪大了眼,扔下碗,边说着不可能边试着下地站起来。
就如我预料的一样,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啊啊啊,不可能,会好的,会好的!” 她崩溃地趴在地上哭吼。
我慢慢地收拾被摔碎的碗,试着安慰她,“会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就能回家。”
说完,她呆愣地看着我,喃喃开口,“真的可以回家吗?”
“我要回家,小妹妹你会帮我,对吗?”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地抓住我,眼中闪起了希望的光。
我肯定地点点头。
她瞬间笑了,又哭又笑,竟然就这么相信我了。
临走前,我详细地问了她的信息,还有她怎么被抓来的。
她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叫宋楠,趁着五一放假,坐车到福建找我男朋友玩,到车站后我和人拼车,醒来时和几个女孩被关在一间屋子里…… 再然后就是这里了。”
我用心地记下她说的每一个字,回去后把它们都记在本子上。
那里面有所有被拐卖来的人信息。
还有母亲梳理的关于李姨和爹贩卖人口的一整条产业链。
她说,把这些交给警察就可以帮她们逃离这里。
所以,每次村里有新的被拐卖的人来,我都会假装好奇地和她们聊天。
村里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都不会赶我。
和四妈聊完,我找到王狗子关着她媳妇的房间,趴在窗口上往里望,里面一片昏暗,看不清人。
我试着敲窗户,突然一张散着头发,面容异常凄惨的脸映在窗上。
我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停地拍着窗户,哭求着让我救救她。
王狗子听到声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时,他笑嘻嘻地问我,“老二姐吃饭没,我杀了鸡,进来吃点?”
我是我爹的第二个女儿,爹给我起名给王二姐,他们都喊我老二姐。
但我知道我的名字不叫王二姐,叫黎希。
母亲帮我起的。
我很久没吃鸡肉了,听到他那么说,我舔了舔唇。
而贴在窗户的人绝望地看着我,不停地摇头,哭肿的眼里满是失望。
我没说话,朝王狗子走去。
“来,王二姐,多吃点,等会你帮我去劝劝你嫂子,让她也吃点喝点。” 他殷勤地给我夹肉。
他这是想让我给他媳妇讲母亲的故事了。
自从我说话利索后,母亲就给我讲她的故事,让我看到被拐卖来的人就讲给他们听。
甚至还教我,要是被拐卖来的人听完故事后,眼神还很有神时,继续给他们讲逃跑被抓回来的人的故事。
刚开始村民和我爹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讲这些,后来他们觉得故事的恐吓效果很好,也就不管了。
只当我这是从又疯又傻的母亲那听来的,当我也是个傻的,只懂重复母亲说的话。
我边啃着鸡肉边点头。
看来王二狗很着急,连鸡都舍得杀给他媳妇补身子。
“剩下的我想带回家吃。” 吃完一块肉,我抹了抹嘴巴说。
王狗子爽快地答应了。
我捧着大碗的鸡肉进到锁着他媳妇的屋里,里面的人怨恨地看着我。
我不敢靠近,怕她把发疯摔碗坏了一碗好鸡肉,浪费鸡汤。
我坐在她能移动的范围外,照旧问她的信息。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非常戒备。
我说,“这个村里的很多人都是被拐卖来的,我的母亲也是,她是大学生,之前一直想着逃跑,成功地跑出村里后,她跑到镇上的派出所报案。”
3
听我说到这里,她眼神亮了一下。
我玩着地上的小石子继续说,“镇上很小,和村里差不多,镇上的警察有很多都是村里年轻人出去的。”
“我母亲和他们详细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希望他们能送她回家。”
“于是,警察把她送回了村里,并叮嘱我爹不要再让人跑了。”
“回来后,我爹免不了打她,然后又养了三个月。”
“但是,她没有放弃要逃跑,她又想尽办法逃出去了,这次她决定坐车离开,然而已经买票上车了,车开出了一公里,她又被赶来的村里人拉下了车。”
“她向车里人求救,但没人出声。她说她是被拐卖来的,车上有人对村民说,怎么不看好人让她跑出来了。”
“母亲被抓回来后又被我爹一顿打,用锁链一直锁在屋里。”
“那之后不久,县里的警察大概得到了消息,带队来搜村,想要解救被拐卖的妇女。”
“但来到村子后,警察找不到人只好回去。”
“所以,逃不出去的。”
“只要你听话,就能回家。”
说完,我抬头看她。
这个故事我说了很多遍,按母亲教的,一字不落。
有好几个被拐卖来的人听完后,都老实地没有想着逃,安稳地和买来的人过日子。
而这也是母亲的目的,她不想让她们尝试逃跑后被更残忍的虐待。
但也有不认命的,听完后眼中亮着不甘的光,倔强地不认命。
比如她,王狗子的新媳妇。
她嘲讽地笑起,“听话?然后留下来给他生孩子,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吗?!别做梦了!”
“滚!”
4
第一步劝说失败。
我继续给她讲逃跑被抓回来的女人事。
“王铁媳妇逃跑被抓回来后被打断腿,后哭闹不止,被弄哑,没过多久就疯了。”
“生了 5 个孩子后,被卖到其他村了。”
“王土军媳妇逃跑被抓回来扔进猪圈,被虐待殴打后转手卖给镇上的老妈子接客。”
我边说边注意她的表情变化。
她眼中的光是逐渐变得黯淡的,脸上由惊恐变成害怕,嘴唇颤抖地缩在墙角。
我知道,她对逃跑有犹豫了。
我把满满的一碗鸡肉放到她面前,“嫂子,吃点东西,不然做什么都会没力气。”
她诧异地看着我,愤怒地拍开我的手,红着眼扑向我,掐着我脖子嘶吼,“你们都是不是人!都不得好死!”
她力气很大,我握着她手怎么也掰不开。
看着她凶狠又痛苦的脸,我想,母亲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无望过。
我抬手想去擦她的眼泪,门外却传来了怒骂声,紧接着她被一巴掌扇倒,随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侧头看去,她像路边被人打惨的野狗趴在床上,眼中还有一丝不甘。
回家的时候,王狗子多给我一碗鸡汤,算是给我赔礼道歉。
我飞跑回家,喉咙被扼住的窒息感觉一直挥散不去。
我大口喘着气想要找母亲,却发现我爹在她屋子里。
爹很少在白天见母亲,晚上有时会进去。
村里人都说,我爹被母亲迷住了,逃跑了这么多次都不舍得打断腿,这么多年生不出儿子还不卖掉,还好吃好喝的供在屋里。
我不知道爹是不是被迷住了,我只知道母亲恨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爹只要进屋里就是母亲 “疯” 得最厉害的时候。
但是,今天,母亲却意外没发疯,反而平静地在和父亲说话。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即使没带一点感情,也很悦耳。
母亲说,“不要碰她,我和你好好过日子。”
她,是四妈。
爹沉默了一段时间,惊疑不定。
他沉声问,“不跑了?”
母亲摇头,看着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我认命了,剩下的时间,我想像个正常人生活。”
听到这,我是有点高兴的,母亲愿意留下来了。
有了母亲,我是不是就可以像她说的那样,上学,然后到结婚的年纪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然而,母亲却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但是我这里有毛病,有时不清醒,你要介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色,“只要你不跑,我会想办法给你治好。”
母亲顺从地点头。
我先前的一点高兴一扫而空。
母亲没告诉爹她没疯病。
她从来没想过要留下来,她还是想要回家。
我爹是多疑的人,即使母亲说不跑了,他还是没让母亲出屋,只解了锁她的铁链。
当天晚上,爹做了过年才会吃的菜,让母亲出屋和我们一起吃饭。
爹不停地给母亲夹菜,笑吟吟地看着她,“多吃点,你太瘦了。”
母亲不语,低头安静地吃饭。
即使这样,爹脸上的喜色都没消失过,一直在自说自话。
吃完饭后,爹就迫不及待地抱着母亲回小黑屋。
那一晚,我守在屋外,没有听到母亲像往常一样歇斯底里的疯骂声,只有父亲低声温柔说话声和其他的声音。
一直到深夜,王狗子急匆匆拍我家大门,“王大哥,王大哥,我家媳妇跑了!”
5
王狗子媳妇跑了,这消息瞬间在村里传遍。
原本一片漆黑的村子,一下子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起来帮忙找人。
我爹在村里很有威望,只要村里谁家出事,他们都第一时间找到我爹,让他出主意。
我爹说,“分两伙人,三个男人在村里和女人在村里搜。还有一伙人跟我沿路找。”
“天黑,她跑不远。”
我不知道王狗子媳妇能跑多远,但不管跑多远,回来后,她总免不了毒打。
不知道王狗子会不会卖掉她?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人捂住我嘴巴,把我往黑处拖。
我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是王狗子媳妇。
“带我下山!” 她拿刀抵着我身后,恶狠地说。
我不怕死。
但我还是带她她躲过了村里的人,进到了山里。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而想躲过村民下山几乎不可能。
因为除了下山的路,山里没开拓其他路,如果进到深山,我也会迷路。
她不信,她说我母亲两次都逃到镇上了,她也可以。
她说,她不会像我母亲一样认命的,她要逃出去。
她眼里不屈服于命运的顽强触动了我。
但我明白,不久后命运就会给她重击。
我考虑要不要告诉她母亲的计划。
但想到母亲说不能相信任何人,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借着月光,我带她到我在山里发现的山洞。
打算先躲过这一晚上再试试看能不能带她走出去。
“你确定这里没人找来?” 她惶恐地问我。
我不确定地摇头,“他们对山里都很熟悉,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来。”
听我这么说,她焦虑地不停往外张望。
我正想劝她好好休息,明天好跑路时,外面有踩叶子的嘎吱声。
我暗道不好,随即一道强光照了进来。
“找到了,王大哥,真的在里面。” 有人喊。
“妈的,贱人,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随着几道光射进来,王狗子愤怒地吼叫着冲进来。
王狗子媳妇在慌乱中抓住我,刀抵我脖子上,嘶喊,“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王狗子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迟疑地没再往前。
我爹脸色阴沉地挥手让所有人往后退,“狗子媳妇别冲动,你走吧,我们不追你。”
“王大哥!” 王狗子不敢相信地喊。
我爹凌冽的眼神看过去,他瞬间不说话了。
“买你的钱,我会补给王狗子。妹子你走吧,一路沿着被人踩出的道走就能下山,下山后再搭车去镇上。” 我爹看着王狗子媳妇真诚的说。
“我让他们离开,你放开她,自己跑行吗?钱也给你。”
说完,我爹就让村民走了,掏出了钱。
她似乎动摇了,但还没蠢到放开我跑,“她要跟我走。只要我离开了就会放了她。”
我爹犹豫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王狗子媳妇拿过钱,拉着我就跑。
我爹没有追上来,我和王狗子媳妇很顺利的在天亮前跑出了山。
我不知道我爹打的什么主意,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
事情太过反常了。
因为我不相信我爹会为了救我而搭上那么多钱。
到了镇上的车站,她买好车票,紧张地等着车到站。
车来了,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笑,但我也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村民。
她笑着问我,“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望着她摇头,默默在心里念了她的名字,李丽燕……
这是她在来镇山的路上告诉我的,而我能做的就是把她的名字写到本子上。
6
村民在抓住了李丽燕的时候,车站混乱了一小会。
不管她怎么哭喊,怎么求别人救她,站在一边的人都无动于衷。
她很轻易就被架着拖走了。
那一刻,我才在她眼底看到了彻底的绝望。
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她拖到偏僻的地方轮番强暴,刚开始她还会挣扎,最后却一动不动,双眼呆滞地望天。
完事后,她被王狗子卖给了镇上的老妈子,拿到了 5 千块钱。
王狗子拿着钱给我买了一袋好看的糖果,说补偿我。
我拿了糖,但没吃,找个上厕所的借口逃离他们的视线。
我找了个有电话的小卖部,用一袋糖换了 5 分钟的通话时间。
号码是母亲给的。
是的,就算没有李丽燕,我也会偷偷下山打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低沉醇厚的男声,“喂,哪位?”
“林佳佳,宋楠,李丽燕,张凤,王春蒙……” 我把记在本子上的人名都念了出来。
那边一下便明白了我的话,详细地问具体的位置,我们约定 3 天后在镇上见。
最后他问我,“林佳佳…… 还好吗?”
林佳佳便是母亲的名字。
我不知道怎么样算好。
爹很久没打过她了,但她整日被锁链关在暗无天日的屋里,从来没笑过。
“她还活着。” 我想了想说。
7
回去的路上,我听他们聊天才知道,我爹为什么在山上的时候放李丽燕离开。
他是怕李丽燕被逼急了会来个鱼死网破,所以假意放她走,趁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抓住她。
我母亲教过我围师必阙,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回去后,我跑到后山把糖果埋了,返回去的时候遇到我爹和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
他给人的感觉和母亲一样,温柔又强大。
他看到我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我爹对我招手,让我过去,“这是我女儿,王二姐。”
男人看着我露出了笑。
他明明笑得那么好看,我却看出了他极力掩藏住的悲伤。
他问我多大了。
“差 3 个月 7 岁。” 我说。
他愣了一下,露出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差不多 8 岁啊,真乖。”
我爹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随意地笑说,“这孩子长得像她妈。”
他僵硬了片刻,扯出个不自然的笑,“是吗……”
8
他叫蒋席,是从大城市公司过来考察开发的。
村民们都很热情,但这热情之外还有戒备,被拐卖来的妇女被锁在了屋里。
他去哪都有人跟着。
母亲在屋里大概听到了声音,问我谁来了?
我趴在窗上把蒋席的事告诉她,说到名字时,母亲突然激动起来,眼底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她哭着一遍遍念着那个名字,哽咽的声音中满是悲痛、思念、酸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
母亲跟我说,蒋席是可以相信的人,让我把本子,还有和警察的联系方式都给他。
再让我找机会给他带句话,越快越好。
然而,我揣着本子准备出门时,却看到爹带着蒋席往家里来。
我慌乱地把本子往衣服里藏。
爹看到我,笑着让我给客人倒水。
我战战兢兢地给他们倒水,不敢看爹一眼,怕他看出我心慌。
“这孩子的妈脑子有点不清楚,被关在那间屋子。” 我爹突然指着关母亲的屋子说。
我不知道爹为什么这么说,只下意识地清楚,他是故意说给蒋席听的。
我抬眼向他看去。
他的视线落在窗户被封得只露出一个小口的屋子,但很快他便移开了视线,看不出情绪。
我爹继续说,“她是从外面嫁过来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的家里人也没来。我也没办法帮她找打她的家人。”
“你觉得我女儿和你认识的人长得很像,我想,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正好认识。”
我不敢相信地偷看我爹,我爹这是在试探他。
蒋席低头垂眸说,“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爹沉默了。
半响后,蒋席扯出笑说,“她是哪里的?我家在东北,读书的时候在沈阳,她如果是东北人,我可以帮你问问。”
我爹苦笑,摇摇头,“离得远了,她是南方人。”
我爹大概信了蒋席的话,没再做试探。
但我也没找到机会把本子交给他。
直到吃晚饭时,我看到去帮忙上菜的人偷偷把纸条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塞东西的人,是被拐来的妇女。
9
村里为了欢迎他,在王二狗家摆了好几桌的饭菜,大家一起吃吃喝喝。
但时间太赶,他们只好让老实点的被拐卖来的妇女帮忙。
被拐卖来的妇女不让出村,也不会让他们接触外面来的人。
所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是有人动了点心思。
他似乎并不惊讶,看着那人眼里是沉沉的平静。
当时我就清楚,他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村子的秘密。
没过多久,他起身向外走去,我偷偷跟了上去。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身望向我,“为什么跟着我?”
“母亲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从衣服下拿出本子交给他。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
“母亲让我带话给你,她说不要冲动,明天离开这里联系张警官。”
他抬眼看我,那是一种即满是痛苦又有希望的眼神。
他红着眼,沙哑着声问我,“你母亲还好吗?”
我迟疑地点头。
他笑了,眼睛却在哭,身体都在颤抖。
他让我带他去看看她。
我拒绝了,因为母亲说不想见他。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说话,给了我一颗用五彩纸包裹的糖,失魂般地走了。
那五彩纸同母亲藏在墙角五彩纸一样。
以前我不懂母亲为何总是看着那张纸发呆,现在我懂了。
原来母亲不是在发呆,是在思人。
那晚,我爹一身酒气的回来,进的是母亲的屋。
而蒋席也站在屋外的暗处看了一夜。
10
第二天早晨,蒋席他们平安地离开了村里。
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那几天,爹没有碰四妈,甚至还让我摘药给她敷脚。
祭神前两天,村里人开始准备,各家各户都得备好食物,而祭神队,开始排练。
村中一片热闹的景象,都在等着祭神那晚给予神最大的敬意,向神祈求下一年顺遂。
神没保佑他们。
那晚,摇曳的火光中,穿着黑色警服的人闯入。
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人群瞬间混乱起来,有人想逃,有人拿出了刀。
我看到爹想往家的方向跑,有人拦住了他。
那背影我一眼便认出了,是蒋席。
他温柔不再,倒像是地狱的使者,沾了寒气。
他们两人扭打在一起,爹占了上风,把他摁在地上,“是你?!”
“王山,你毁了佳佳,毁了那多人,你该下地狱了。” 蒋席带着翻腾的恨意说。
我爹一顿,手暴青筋,凶狠地掐着他的脖子,“原来你们认识!看来我就不该让你走出去!去死吧!”
有远处的警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举着枪喊着冲过去,“放开他,不然我开枪了!”
也就这时,我看到蒋席笑了,他从手边翻出小刀捅进了他的身体里,血一下迸溅出来。
我爹惊恐地看低下头,第一次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想松开逃却被蒋席死死的摁在。
一刀两刀……
我爹的身体在抽搐,在流血,不甘的眼神在瞪着我。
我爹死了。
但我一点也不想哭。
我想,他做的孽终于来报应了。
而不远处我家的方向,鲜红的火焰往天上窜,似乎在庆祝。
蒋席番外
我是蒋席,佳佳是我女朋友。
我们已经商量好毕业就结婚,但她在大三放暑假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警察多方调查找人都无果。
她的家人几经崩溃,她奶奶身体状况不好,听到这件事,受不住打击发病去世了。
而我也不知道我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的。
我整天满大街的贴寻人启事,不停地在网上发布寻人信息。
但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丝毫没有音讯。
直到我看到被拐卖妇女被解救出来的新闻,我才又有了希望。
我想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救她。
于是毕业后,我便打着开发的名义进入一些偏僻的山村。
走了好几个山村,我了解了被拐卖妇女的真正生活,也冒过生命危险救出过好几个人。
但我却越发绝望了。
我无法想象佳佳过着那样黑暗无望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这,我心里就像被人剜了一样,刀割般的疼。
我即希望找到又害怕找到她。
来到里海村时,这里的人对我很戒备,甚至不欢迎我。
多年的经验让我立刻察觉出了这里的异常。
我拿出自己伪造的证件,从多方面证明我就是来考察情况搞开发的。
说了很多,他们终于相信我,让我进村了。
在村里转了一圈,我发现了村里的异常,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妇女的影子,却能看到有他们的晾着的衣服。
而我几乎走到哪,都会有人跟着。
在我提出要上山看看时,他们找了王山,问他的意见。
王山在村里的地位似乎很高。
他点头同意并亲自带我上山。
在山上可以看清周围的地势,这也是我上山的目的。
但我没想到会遇到黎希,佳佳的女儿。
第一眼看到她,我便如遭雷击,脑子停止了转动。
她,长得和佳佳很像。
几乎瞬间,我就确定她是佳佳的女儿,佳佳就被王山困在这里!
我强压下疯狂的愤怒,不露出一点情绪。
因为我知道,在这种拐卖妇女的村子里,村民都是一伙的。
我势单力薄,一旦被他们发现我是来救人的,我恐怕会走不出去。
但王山很多疑,他把我带到了他家,把关着佳佳的屋子指给我看。
那是一间完全封闭的屋子,只有窗户的一角露出。
那里面关着最爱自由的人。
我忍着心脏撕扯的疼,装作平静的样子和他闲聊。
最后,他打消了疑虑。
在吃晚饭时,我打算偷偷溜出去,去看看佳佳。
但我没想到会有人给我塞纸条,也没想到黎希会来找我。
纸条写的是,救救我。
黎希帮佳佳带话,说她不想见我,让我离开联系警察。
我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没见她,在关着她屋外站了一宿陪着她。
直到第二天,我下山,根据黎希给的号码联系警察,把她给我的本子交给他。
本子里的内容是被拐卖到村里妇女的详细信息,佳佳根据谈话推出的贩卖链。
还有村里的详细地形图。
……
张警官说,他曾经接到佳佳的求救电话,但他赶过去时,村民已经把人转移了。
他们苦于没有证据,对地形也不熟悉,没法蹲点只能返回。
没想到 7 年后,会再次接到报警电话,还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情报。
他们说她很了不起,是英雄。
然而,我宁愿她从未经过这一切。
警察根据佳佳的情报,蹲点抓获了好几个点的人口贩卖团伙。
从他们的口供中,警察有了可以进村抓人的证据。
在抓人那天,我混了进去。
是的,我早就计划好了要让王山下地狱。
我让他攻击我,再进行正当防卫。
虽然该下地狱的人已经下地狱了,但我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因为佳佳所受的伤害不会因此抵消。
我是在一片火光中看到她的,她转过满是泪的脸跟我说,“蒋席,我好累。”
她的话像是一把刀插进我心里。
我知道她累了,她想放弃了。
她救了村里被拐的妇女,让村里触犯法律的人都伏法,但心里已经千疮百孔。
林佳佳番外
我是在火车上被人贩子盯上的。
他们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个大妈,她先是和我套近乎取我的信任,后趁我上厕所的时候在我杯里放了药。
等我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屋子里,面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脱衣服。
而我的身上还是使不上力。
我求他放了我,我给他钱。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直接覆身上前。
那晚是我噩梦的开始。
我被锁在不透光的屋子里,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地方。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才知道,我被人贩子卖了。
为了能逃出去,我尽力讨好王山,也就是买我的人。
我表现出认命的样子,百依百顺,温柔懂事。
他似乎信了,开始让我在院子里行动,晚上睡觉也没关门。
于是,我开始了第一次逃跑,之后第二次。
这两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
但让我认清了一件事,不仅村里人是一伙的,镇上的人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他们麻木,冷漠,愚昧,他们都是帮凶。
第二次逃跑回来后,我怀孕了。
我试过自己弄掉孩子,可那孩子就像在我肚子里长了根。
无论我怎么跳,怎么拍打肚子,她都安然无恙。
王山发现后,用锁链把我锁了起来,我只能整日呆在床上。
像是废人。
整日浑浑噩噩,脑子有过一段不清醒的时间。
直到我生了孩子,听到孩子的哭叫声,我不再想着逃跑,而是报复。
我装疯卖傻,王山依旧防备我,把我锁在屋里。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困住我,却不知道我已经想好了报复的方法。
由于王山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出去的时候只能把孩子交给我带。
我耐心地把孩子带大,教她对错,教她习字画画,让她收集村里人做恶的证据。
她很聪明,也很信任依赖我。
但我从不认为她是我的孩子,我无法把她当作我的孩子。
只有这样自欺欺人,我才能不崩溃。
我帮她起名叫黎希,也不过是为了提醒我自己,黎明和希望会来的。
终于,在我把黎希给我的情报拼凑完全时,我知道时间到了。
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期间又买了人回来,而且还是两个。
王山这次买回来的同样是个大学生 那晚那女孩哭得撕心裂肺,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黎希告诉我,王山会打断她的腿,让她在家给他生孩子。
我不想悲剧再发生,于是,我用自己换了那女孩。
我不是圣人,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把女孩看做了过去的我。
王山对我的妥协很高兴,但依旧多疑,我还是被关在屋里。
当晚,有人逃了。
外面一片混乱,王山出门前不忘把门给锁死。
我躺在屋内想着如何让黎希下山报警而不会被怀疑。
结果,王山回来告诉我,黎希被逃走的人带走了,成为了人质。
他让我不用担心,黎希不会有事的。
我一点也不担心黎希。
甚至我相信以她的聪明,她会找到机会联系警察。
她没让我失望。
但是,我没想到蒋席会来这里。
我知道,他见到黎希一定会猜到我在这。
为了能让他安全离开这里。
我让黎希给他带话,并把最重要的证据交给他。
警察来那晚,我心里如死水般没有波动。
我知道,就算我得救了,一切也都变了。
在被救出时,我烧了那间关着我的屋子。
火很亮,很温暖。
但我好累。
多年处于黑暗里,我凭着一点希望支撑,没有崩溃。
如今,我重获了自由,却发现心里没有一点留恋的。
蒋席抱着我痛哭,他求我,为了我爸妈活下去,为了他活下去。
但,好难啊。
回去后,蒋席每天陪着我警局做笔录,每天都到我家陪我说话,陪我散步。
我爸妈对我能被救回来很高兴,初见没生气的脸,也有了活气。
他们从不问我这 7 年遭遇了什么。
但我知道我妈会偷偷地抹眼泪,我爸会满面愁容地在小区楼下抽烟。
我尽量表现得正常些。
可没到晚上,我还是会做噩梦,会不由自主的拿起刀往自己的身上划,想要去掉身上的痕迹。
但都被我忍了下来。
直到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拿刀划着自己的身体,竟然感受到一阵畅快,丝毫没有疼感。
我妈进来看到了,抱着我哭,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佳佳,佳佳。”
我爸也闻声进来,抱起我就往外跑,边跑边落泪。
他说,“佳佳没事了,不要怕,爸爸会保护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从小到大,他在我心里都是打不倒的巨人,此刻却哭得那么伤心。
我心中钝痛,埋头到他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黎希番外
母亲被救走了。
父亲死了。
警察问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家人。
我摇头。
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我不想给母亲添麻烦。
我被送到了孤儿院。
蒋席来看过我,给了我一张卡。
他说他会帮我找到好的父母。
我朝他笑了笑,说,我不想要新的母亲,我有母亲。
只要这样就好。
地灵灵是岁,饥,民相食。
黄时药程亦芝死的那年十八岁,跳楼。
生前,她最喜欢的一部片子是《寻梦环游记》,深信人死了没人记得,就连在魂灵的世界也要消失。
所以程亦芝要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特地挑在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阴了一整天,黄昏时下暴雨,闪电配雷鸣。
程亦芝出卧室倒水,老太太在看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晃进耳朵。
二十岁在逃嫌犯,杀人犯。
窗台上的花被风吹得摔在阳台上,花盆碎裂声发出来。老太太喊着程亦芝去看,家里的博美跟着吠了两声。
摔在地上的,是老太太不久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一盆金麒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
程亦芝看着边角稍磕碰些的植物,没吭声,低头弯腰把整个盆栽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阳台对面可以看到小区外小路对面的一家便利店。下雨天路上人很少,有个男孩在路灯和暴雨的映衬下从便利店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
男孩出来先往四周看,又把头往上仰。程亦芝看到红光,他嘴里叼着根烟。
人眼睛在这儿落一眼,外面雨势变大,程亦芝眼睛落在便利店口,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喂——」
程亦芝上楼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看手机,热搜上面第一条是杀人犯自杀的报道,后面跟个沸字。
评论里很多人骂,说他畏罪自杀,说他罪该万死。
程亦芝一条条翻着,甚至有人扒出来了疑似杀人犯的微博。
顺着点进去,第一条微博写我想死,第二条写我要杀人。
字字句句昭示着他是一个心理变态。
评论数字在叠增,谩骂一句句累加计数,最后汇成一句——还好他死了。
手机放到床头,她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出门前拍了拍博美的头,把所有声音关在门里面。
世界安静了。
六点整,程亦芝站在了顶层十八楼。
向楼下看,有个女人出现在视野里,肚子很大,扶着腰,一副慈母做派,旁边的男人小心翼翼护着她。
这是她爸妈,上次两个人回家剑拔弩张,吵架的话题永远是生儿子,在她奶奶的耳濡目染下,程亦芝从出生的那一秒开,始就走进了彻头彻尾被嫌弃的人生。
他们需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承载他们的爱意长大,变成程家的一分子,却仿佛忘记掉这个生下来的女孩子,同样篆刻着两个人的印记,是一条有无限可能的生命。
她妈在她七岁那年被检测出来身体问题,再难受孕,算命的说是第一胎命格太硬。程亦芝在那一年被贴上扫把星的标签,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是她断了程家将要延续的香火。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没有人告诉她知识有用,未来会来。他们只告诉她女孩没用,不值得被爱。
远处的天有淡淡的红色云朵,黄昏将要到来,空气却依旧好闻。
在作文里描写雨过天晴,总爱写泥土有青草的芬芳,城市变得一尘不染。
一切都是新生的意思。
对面大楼的钟快指向六点半,杀人犯自杀已经过去要十五个小时。
程亦芝跨过了顶楼的栏杆。从这里落下去不会影响别人,又能被人看到。
底层的硬质地面已经有裂缝的痕迹,头发被风吹起来。
她爸妈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她,在他们有了儿子之后。
如果不被记得,没人去墓地看她,她是不是就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
可没关系,四七也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因为没人记得他。
六点二十九,程亦芝义无反顾跳下去。
那时她爸在问她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妈坐在沙发上,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家里的博美叫得很凶,狗粮盆子被掀翻,厨房里是家政阿姨刚炖上的排骨。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
放在房间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定时微博在她落地的那瞬间发了出去。
世界安静了。永远安静了。
张四七是个杀人犯,杀了两个人,喝农药自杀,死的那年十九岁。
程亦芝和张四七相识近十一年,这十一年都被程亦芝写在一条长微博里。
遇见张四七那年她七岁,没人爱也讨人嫌。
张四七九岁,四岁被人贩子绑走,因为脚有六指卖不出去,最后被人贩子泄愤似的切下指头,扔在路上,被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捡到养大。
四岁时他还不会写字,只记得家乡有棵很大很大的树,名字读起来发「四」与「七」的音,老头让他跟自己姓,叫张四七。
程亦芝和张四七,一个物质富裕,精神溃烂,一个物质缺失,自娱自乐,论起惨来,也不能分得清谁更惨,只是两个人都不好过。
张四七遇见程亦芝时,正在跟着老头捡破烂,程亦芝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瓶子,剩最一口水。
看着他的目光,程亦芝把最后一口水喝掉,瓶子递给他。
接过瓶子,张四七向她弯了弯腰。小姑娘看着,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带着外衣袖子起来一点,胳膊上有暗红色的瘀伤。
张四七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他和老头挣来的钱只供得起基本生活,他也注意不到小姑娘的伤痕,他身上总是很多伤。
小姑娘把糖放在他手里,这是他的生活里除老头以外第二个人对他释放善意。
张四七见过一些不好的人,他们作弄他或者作弄老头,瓶子踢来踢去,掉进水坑或者掉进泥地,但一般见到的人都会离他们远一点。
他很脏,老头很脏,他们周围的空气或许也很脏。
张四七总是听到大人告诫小孩——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结果。
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张四七依旧会难过。
他没有读过书,他的三餐要靠拾荒才供得起,可这本不应是他的生活。
程亦芝给了他两颗糖,他分给老头一颗,老头没要,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吃。
后来他经常遇到程亦芝,程亦芝每次过路都会给他些吃的,甚至给他钱。
他不知道她的善意来自哪里,但她总是对他好。
张四七偶尔看到一些瘀痕,相比之下,总觉得她的伤轻得多,可是伤疤存在,张四七就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老头生活很差,但做人很好。
他告诉张四七要说谢谢,要记得人家,要知恩图报。每一句话张四七都理解,但没有地方可以报恩。
老头只说你记得就好,恩情总是不急于一时还的。
在张四七遇不到程亦芝的日子里,她都会被一个男人接走,男人有一对双胞胎姑娘,和程亦芝一所学校,男人来接她们放学,偶尔会捎上程亦芝。
程亦芝提到过那是隔壁的邻居,她爸妈说是个不错的邻居。在她年幼的感知里,还是在妄想着讨好爸妈。
她很乖,考好成绩,做好学生,认真懂礼,相信爸妈说不错的人大抵是个好人。她希望不用遭受骂声,摘掉「扫把星」的标签,她爸妈好好抱抱她,接她放一次学。
但在程亦芝活着的十八年里,一次都没有。
家里的博美来到程亦芝家时只有一个月,她爸在投资商那里讨来的,不是为了送她,是为了讨好投资商,拉上进一层的亲密关系。
八岁的程亦芝搞不懂成年人的商场话术,但在她爸随口说送她之后,这只狗的到来给她匮乏的精神添上一笔,构建出这是我爸妈送我礼物的虚假幻想,终于有地方可以寄托情感。
博美的名字是她和张四七一起取的,她跟张四七培养出默契,在四点放学之后总会见一面,张四七风雨无阻,程亦芝偶尔缺席。
程亦芝抱着狗到张四七面前那会儿,他刚从犄角旮旯里捡出瓶子,衣服上沾染着奇怪东西,他伸出手一下下地扒着,妄图掩盖那些很脏的污痕。
她那时心很大,想要向张四七证明她收到了父母的礼物,以此炫耀承受到了父母的爱,但是忘记掉张四七离家五年,连父母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不堪。
可张四七总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她,他从未期待和她相依为命,同病相怜,他接受她的善意,给予她的回报也只有祈求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在起名字的时候,张四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用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来昭显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其实那时的他还不懂「情感寄托」这样的东西,但他知晓这件事情很重要。
博美不是纯种的,脖子下面有一圈颜色深一点的毛,形状像是一个兜子。
程亦芝和张四七嘀嘀咕咕很久,张四七随手指着狗的那圈毛,说叫兜兜行不行,程亦芝顺着手指看过去,看到博美身上的一圈杂毛,趴在路边的博美叫了一声,程亦芝笑起来。
狗的名字很草率被敲定,张四七总觉得背离了程亦芝的初衷。
程亦芝却丝毫不觉,在她年幼的认知里,她会好好照顾父母送给她的狗,给它起赋予意义的名字,这才是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十二岁,程亦芝在夏日炎炎的午后,成功与小学告别,也告别了她最清白最无谓最勇敢的年少。
路两边的树投下一大片阴凉,从小学到家的那条小路,是程亦芝最后一次以孩童的身份走。
她踩在树叶透析太阳的光斑上,听到夏日蝉鸣,声音晃进耳朵一声又一声。
阳光洒在女孩的身上,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泛起金黄颜色,在路的尽头拐弯处站着的是张四七。
张四七在十四岁那年,终于成为孤家寡人,老头突然倒下,猝然去世,他缺席了程亦芝许多天的四点约会,又在程亦芝小学毕业那天突然出现。
程亦芝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出现,白色 t 恤洗得干净,脸也干净,身后没有常见的大麻袋,人站在背阳的地方,抬手挡住左边被太阳晒到的脸。
十四岁的张四七,身姿挺拔,面容硬朗,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递给程亦芝。
老头死在夏季初,张四七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如何办的葬礼,如何度过的难挨时光,他只字不提,只是在她毕业的时候出现,塞在她手里一个小小的包装精美的口琴。
他不说话,但她知道——毕业快乐。
程亦芝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让张四七高兴的是,再没在她身上看到细小的伤痕。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临,程亦芝走进了张四七的家。
少年的家很简陋,在角落里塞着一些塑料瓶子和破纸板,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矮柜上一台上了年头的电视机。
程亦芝想起来老头。
第一次见老头,他笑着夸她是好姑娘,那是程亦芝第一次获得老人的夸奖,她昂着头冲人家甜甜地叫爷爷。
这是一个和她奶奶完全不一样的老人,有的老人挺直脊梁,一生清贫,也会对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对程亦芝,抑或是对张四七,一视同仁。
张四七和程亦芝第一次一起吃饭,张四七问她选了哪所初中,小姑娘的笑容收起来。
她小升初考得很好,家里却没人在乎,图方便选了离家最近的一所普通初中。
程亦芝在十二年的打磨里,终于放弃从父母那里得到爱意。
张四七也不再拾荒,他去了一家黑网吧打工,干活麻利,端茶倒水,跟着学修电脑,日子过得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差。
张四七下午有班,带着程亦芝出门时递给她家里唯一一把伞,程亦芝边接伞边和他说:「我隔壁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张四七看着她,程亦芝说过那个人是好人,他以为她在因为离别难过,想要安慰却说不出恰当的词句,又因为被催得紧,话没出来就跑进雨里。
十二岁的程亦芝站在破败房子的门口,看到十四岁的张四七被细小雨水微微打湿。邻居家的叔叔在暑假刚来就搬走了,程亦芝和他们渐行渐远。
两个人终于被逼着成长,在离别与死亡里,童年的看似快乐被隔开,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渠。
一整个假期,老太太变本加厉地折磨程亦芝,十二岁的程亦芝已经被她满心编排着如何嫁人,拿到不低的彩礼。
她妈天天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和丈夫三天吵一次架,稀奇古怪的偏方尝试一次又一次,依旧对生儿子这件事勇于尝试,满怀热忱。
没有一个人在乎程亦芝怎么过活,除了每个月月初打钱时被骂赔钱货,连多余的话都不和她说。
整个家都从内里坏掉了,却从来没人尝试去看看生活为何是现如今一地鸡毛的样子。
初中开学前一天,是张四七的生日。
程亦芝拿着蛋糕站在张四七家门口喊:「生日快乐,张四七!」
声音穿过门板,和着屋子里热水壶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张四七的生日是按被捡到那天算的,老头在的时候,这一天他可以吃到鸡肉喝到排骨汤。
他没被老头亏待过,只是今年的生日换了人陪他过。
年纪小的程亦芝记不住旁人生日,在讨好爸妈奶奶的路上乖巧懂事,按时回家,认真学习。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小升初的夏天可劲撒野,而张四七迎来了这一生中第一个蛋糕。
窗外薄暮余晖,树叶飘下来在外面打个旋。
程亦芝从小到大没人给她过过生日,张四七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次蛋糕。
两个少年挤在闷热的屋子里,插上蜡烛,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嘶」的气声,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以极尽正式的方式吃掉了这一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张四七在蜡烛点燃的瞬间被程亦芝要求许愿,她一本正经看着他,一副比他还要期待愿望兑现的样子。
小姑娘轻轻笑着,她不知道,张四七其实许过很多次愿,哪怕没有蛋糕,哪怕不是节日,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日夜期待,希望有回家的一天。
许过愿的张四七看着她眉眼,跟着她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看着她笑,认真听她说话,拿最真挚的姿态面对她。
永远是一副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样子。
张四七和程亦芝的关系被很多东西相互构建,牵扯得越发深厚。
程亦芝的成绩依旧很好,她开始期待走出去,奢望一个更为明亮的人生,不用在老太太的游说下早早地定亲,到了年纪就嫁人。
老师经常站在讲台说知识改变命运,说得多了,程亦芝便坚定不移地相信。
张四七长久地陪着她,中考的门外站着许多家长,在其中混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程亦芝听到很多母亲说给孩子的话语,温柔的语调滑过耳朵,而她站在张四七面前,看他拍拍她的头,说出一句:「加油。」
夏季的微风吹过来,人间的事物都跟着晃动,有的家长离开去上班,有的家长为儿女留下来,张四七在其中长久地站着,等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数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
别人有的陪伴,程亦芝终究会拥有。
从考场出来,程亦芝走向张四七,他额头有落下来的汗,一滴滴滑过鼻子。门外的少年少女高声吵闹,程亦芝的目光越过张四七,看着正在过马路的男孩。
男孩走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一家超市。程亦芝看着男孩的背影和被风吹动的衣角,说话的语速渐渐缓慢。
张四七跟着她的视线看。
视线收回的那一秒,程亦芝说出嘴里的话:「你怎么每一场考试都等我,热不热呀。」
张四七接过她的书包,拿过她递来的纸巾,「没事儿,等你高考,我也来陪你。」
是过半的夏日,是十五岁的程亦芝和十七岁的张四七。
是我期待着你高考的日子,从而走向飞黄腾达的美好生活。
可是最终,谁也没能等来三年后的高考,谁也没能走向更为明亮的人生。
录取通知书到来的下午,落下那年夏天第一声雷。
程亦芝数十年的隐忍,在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爆发。
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妄图阻止程亦芝继续上学,她对程亦芝将来结婚的彩礼念念不忘,怕她读了书有了主见,万一上了大学就不会再老老实实,听其打发。
老太太在和她爸妈嚷嚷着让她别上学,订个婚去当童养媳的时候,程亦芝去厨房拿了把刀比在脖子上,眼睛红红地看着这个人。这个在法定亲缘关系里是她奶奶的人,这个只惦记着她能讨来多少好处换来多少利益的人。
她爸开口要说出来的「都听您的」就这样卡在嘴里。
她恶狠狠地说着自己要上学,不然就报警,自杀,上网曝光一样来一遍。常年隐在背光处的恨与失望终于爆发出来,程亦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挺直脊背,试图与她所有的家人来一场恶战。
她爸最后选择妥协。他的小公司好容易走向更高的地界,面子上要看起来干干净净,不能在紧要关头染上污点,程亦芝但凡不妥协,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闹法。
上高中的事情最终还是被敲定,老太太骂了她很久,在她做饭的时候,拿热水烫了她的手。
在七月初,在炎炎夏日,在太阳升起的朝阳面,程亦芝仿佛看到每一个十二月寒冷的冬。
十二月,寒冷的冬真正来临,程亦芝逐渐失去走向更好人生的欲望。
高二的冬天,程亦芝学会了吸烟,跟张四七学的。
张四七阻止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仰着脸看他不作声。
张四七在网吧烟雾缭绕的环境里学会吸烟,网吧的老板每次都说着什么,生活太难,不如抽烟。
张四七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什么样,至少他的人生怎么都算不上好过。
烟是最廉价的烟,不好闻的烟草味道滑过喉咙与肺管,呛得人咳嗽一声,程亦芝就这样跟着张四七吸烟。
吸完烟之后,生活会不会好过不知道,但眼泪会从眼眶里冒出来,至少心里会好过。
程亦芝站在窗口吸烟,外面成片的雪花落下来,张四七看到她包里的成绩单。
打他认识程亦芝起,她就没考过这样的成绩,个位数的物化生,不过百的语数英,成绩排名在七百名开外,程亦芝摆着一副如何都救不起的表情。
张四七记得,她高一每次都是年级正数的前五十,现如今是年级倒数的后一百。
张四七想不明白,就抬头看她,她依旧站在窗口吸烟,一根接一根。
他带点恼,拉着她到破旧的椅子上坐下,直直看着她,成绩单扔在面前。
他比谁都知道她期待什么,想要摆脱什么,也比谁都知道她心里装着的少年多明媚,她花了大力气想和人家比肩。
「程亦芝,这啥?」张四七看着她,她依旧咬着一根烟,低着头不说话。
窗户的缝挡不严实,外面的风顺着吹进来,成绩单被吹起一角。
「周博奕也考这样?」藏在心里的名字还是被说出来,划出来一条血痕。
她对张四七说过很多次周博奕,从初三说到高二。
「你别说这个,我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藏了三个月的念头终于宣之于口,她看到张四七睁大了眼。
张四七看着她,外面的雪更大了,隔着窗也看到大片大片的白。
她说:她要上大学,要离开,要过好的日子,要不用遭受老太太的骂与欺负,要不用再把刀比在脖子上。
她说:周博奕成绩很好,会弹钢琴,好羡慕。
她说:要努力上高中,要好好学习,不要让她爸妈看笑话。
现如今,她拿着很差的成绩,说:张四七,我不想上学了。
其实在中考的时候张四七看到了周博奕,他跟着她回头,看到人过马路。
他陪了她十年,她以为他不知道的,他都懂,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说不上学这样的话。
事实上,没有人再比他盼望程亦芝有一个不用忍辱负重的人生。
因为这世间谁都抱有期望,期待少年时代遇到好的人,希望被人爱,渴望同生共死,积攒所有回忆,磨平所有疼。
程亦芝是这样。
张四七,也是这样。
「为什么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蹲下来,和她持平。
廉价香烟被程亦芝咬在嘴里,她依旧看着地面。
今年的冬天很冷,天气预报上的温度一直都在零度以下,外面的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程亦芝,你拿刀比在脖子上,为了上高中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高考前一年不要去上学了吗!」张四七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红了眼眶。
风打窗户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呜咽。
他哽咽着问她:「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中考那年夏日炎炎,他擦着汗对她说,等到高考,我来陪你。
他明知道或许那是生活里送她的最后一程,他依旧盼着她走,走去更高的地方,离这个地方远一点。
老头说你要惦记着恩情,他时刻谨记,她的渴望他全记在心里。
可程亦芝低着头,一言不发,不告诉他未来的方向,也不和他讲遭受的苦楚。
来年春,程亦芝家请了家政来照顾老太太,她和张四七闹过一场之后住了校,家里人依旧无所谓的态度,只有老太太不间断地骂。
高二下学期,程亦芝很少能见到张四七,她两周放半天,一月放一天,像是提早进入了高三生活。
张四七变得忙碌起来,每次和她见面都是匆匆赶来。
他不说他在忙什么,只是程亦芝看着,看着他手上露出来的伤。
程亦芝知道他对她失望,可是她却从不解释,只是低着头看他手腕,看他胳膊露出来的地方,又回忆起她自己年少时留在胳膊上的瘀痕。
请的家政请了假,换了人来替几天,人是从小地方来的,很难在地图上精准找到,姓很少见,叫寺桂芳。
这个家政很讨老太太喜欢,伺候人尽心尽力,说话好听。
一次周末,程亦芝看到家政在工作做完后和老太太在一起说话。
晚上去学校的点,程亦芝拿着收拾好的东西从房间出去,家政在和老太太讲她家乡的槐树,说是很大的树,几个人都围不住,年年都有人去祈福,听说祈求子嗣很灵的,保准能让老太太儿媳妇生儿子。
程亦芝先去看兜兜,家政为了照顾老太太的耳朵说话很大声,程亦芝被迫听到每一句。
喂了兜兜一把狗粮,老太太在问家政有几个儿子,家政回她有三个,她儿媳妇也刚生了一胎,也是儿子。
老太太缓慢地一声声和人家说儿子好,儿子好。
兜兜栽着头吃狗粮,时不时冲她叫一声。
程亦芝对它笑。
家政聊着聊着,突然换了话题,说到家乡十几年前丢过好几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她本家的一个弟弟就丢了孩子。
老太太对男孩从来就向往,听到这儿一声声喊着造孽,程亦芝听她一句句骂着人贩子,收回了喂兜兜的手。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家政一句句在说她本家怎么样怎么样,说那人贩子还有人看到样貌,就是不知道抓到没有。
程亦芝拧了门把手,开了门,兜兜冲她喊了一声,老太太的哀叹声停下来,叫了一声小白,让家政再去给狗倒些狗粮。
门被关上,程亦芝走在春天的夜晚里,凉风吹起头发,拂过脖子。
家里的博美叫小白,是公的,老太太很喜欢,她爸妈都听老太太的,只有程亦芝和张四七叫她兜兜。老太太从不听取她的意见,她只说姑娘家向来做不了顶梁柱,说的话更是不能听。
之前兜兜是程亦芝对爸妈的爱的情感寄托,后来伴着时间一寸一寸地长,她早已被这一寸寸磨平,兜兜在她眼里,更像是她和张四七对彼此的情感寄托。
在那个午后,在那个捡瓶子的少年和她一起起名字的午后,程亦芝把他归进她的群体,赋予他紧紧相依的意义。
春天的风吹过路旁公园的湖,湖水跟着晃起来,一圈一圈的波纹里,绕进了许多故事。
程亦芝逃了课,在小公园看晃起来的湖水,她已经逃了好多次课,捡了块石头扔进湖里,水散开层层波纹,老太太和家政的声音在耳朵里冲撞,程亦芝突然直了眼。
在张四七的零星记忆里,家乡有一棵树,他年幼的用词里,说那棵树很大很大。
家政说她的家乡有棵好几个人都围不住的槐树。
张四七讲他名字的来历时,说名字发「四」和「七」的音。
家政说她姓寺,本家的弟弟家丢过孩子。
春天的夜晚越发凉了,对面刚建的大楼上有个时钟,时钟亮着灯,指向七点四十出头。
程亦芝起身,转头往家的方向跑,家政八点下班,没有事情就会走得早一小会儿。
跑步起来需要六七分钟的路程,由于路程太近,不好打到车。
程亦芝听到风声呼啸而过,她从遇见张四七开始,就知道他心心念念着回到家乡,心心念念着和他爸妈一起。
风声越来越大,程亦芝越跑越快,张四七对她很好,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到楼下的时候,大楼的时钟指向七点五十,程亦芝站在电梯口等,上楼怕错过,她数着电梯一次次落下。
第三次下来之后,家政走出来,手里提着些老太太送的东西,说是回去带给她小孙子。
家政出了电梯门,程亦芝站在一旁,跟着她身后,叫了一声阿姨。
家政回过头,看到头发略微凌乱的程亦芝。
「咋了,姑娘?」家政认出她来。
程亦芝却怔在原地,她慌张跑过来,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问。
电梯上升下落,程亦芝说出话来:「阿姨,就是您刚和我奶奶说的村子叫什么?我…… 我之前在网上遇到一孩子找家人,就想问问您。」
家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话题很突兀,但是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地方,村子名字被讲出来,家政又答应回去问问本家的人,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程亦芝道了谢,送着家政离开。
夜晚的月光洒下来,程亦芝看着露出来的半轮月,清清冷冷,照得心口都是凉的。
熬过又一年春夏秋冬,在冬的尾处,迎来了新年。
程亦芝除夕的夜晚没在家过,她一身反骨地走出家门,和张四七打了电话,之后张四七骑着刚买的摩托车,在小区外小路的拐角处等她。
除夕晚上的天色很好,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又一颗的星,路两旁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延伸出去。
两个人戴上头盔,程亦芝坐上了张四七的后座。
十七岁的程亦芝,十九岁的张四七。在行人稀少的马路行驶,途径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春晚开始了两个多小时,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里,数着时间是又一年的新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程亦芝拽着张四七的衣服,往来的风拍在头盔上,张四七看着前方笑。
他第一次载着他的姑娘,在除夕的夜里,奔赴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段路,成为张四七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片空地,人烟稀少,是放烟火的好地方。
张四七买了一些烟火,搬下来放在空地上。彼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程亦芝席地而坐,眼睛被月光照很亮,就这样看着天。
热水被送到她面前,张四七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看亮闪闪的天。
风一下下吹着,张四七从没买过好的袄子,他的袄子御寒效果很差,脖子露在风里,却依旧仰着头。
十二点的倒计时,城市的第一朵烟花绽放,张四七看到那朵红光,眼睛眯起来。
「新年快乐,张四七!」
程亦芝看着天空向他喊,张四七起身点燃他买来的烟火,大的四方礼炮里,飞上天一簇又一簇,张开一朵又一朵的彩色烟花。
……
「新年快乐,张四七!」
「生日快乐,张四七!」
每一次都是这样,冬季的新年和秋季的生日,每一次都是她喊得最大声,每一次都是她把祝福最先说出来。
每一次都好像是她要证明最真挚的情感。
张四七看着消逝的一朵又一朵烟花,站在郊外寒风凛冽的空地上,听到女孩喊声落下来的细微回声。
「新年快乐,程亦芝。」
「年年快乐。」
烟花只是一瞬间就消失,整座城市的热闹也只有短暂的半小时,最后剩下零散的几多烟花绽开又消逝,张四七拿出了那张塞在口袋里的银行卡。
「给,程亦芝。」卡被塞在她手里,张四七缓慢地说,「你想去哪去哪,想去干啥干啥,要是不够,再添。」
她说她不想要去上学,张四七如何劝都劝不动,她的成绩越来越差,落到年级倒数几名。
张四七不知道她藏着什么事,她失去学习的欲望来得毫无征兆。
可他还是期待她有好的生活,至少不能待在这里,被重男轻女的一家子欺负,被老太太编排着嫁人,被安排好一生的轨迹。
她去哪里都好,不愿意和他一起也好,怎样都好。不在这里就好。
张四七一个人打两份工,一天睡四个小时,在工地搬砖和水泥,落下一个又一个的伤,接了黑网吧的一些私活。
生活被他劈成两半,可无论是哪份工作,都是在为程亦芝而活。
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懂的道理,例如人类向来不懂爱为何可以主宰人的生命。
爱为何可以主宰张四七的生命。
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个生日愿望和新年愿望是回家,而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是程亦芝所愿皆可达成,长此至今。
老头说的是报恩,没让他为旁人豁了命,可他心甘情愿为这个姑娘不死不休。
短短一年,加上他此前积蓄,在卡里存进八万块钱。
这张卡塞在程亦芝的手里,而他十九年最大的奢侈,是一部老年机,一辆二手摩托车,一场烟花。
冬天的风永不停歇,张四七永远是一件褪色的廉价袄子。
他住在简陋的小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旧电视,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
卡被塞回去,程亦芝只是看着他,她一贯这样,遇到不想妥协的事情就抬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烟火的声音彻底寂静,新的一年终究到来。
「你别给我了,张四七,我用不着钱,也哪都不去。」程亦芝紧了紧衣服。
张四七愣了一下,要开口说的话卡在嘴里,瞳孔一瞬间放大。
「你哪也不去,也不读书,你要干吗?啊?」他嘲她吼出来。
「那就随便怎样,能活就活。」头发扬起来,在冬天划出一道弧,程亦芝拢一下,语气却没起伏。
「你这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张四七手捏在一起,微微发着抖。
「那就不活了啊!那就去死啊!」她站在他面前,比他声音还大得吼出来,用了力气推他一下,眼眶红红地瞪着他。
整个劲儿发出来,又低下头不说话。
张四七愣在原地,他和程亦芝从没吵过这么大的架。
两相沉默,程亦芝又抬起头看他,语调平下来,「真的,活不下去就不活了。」
大年初一的夜,万籁俱寂,程亦芝站在风里和张四七说,活不下去就算了。
别为她操心,别把钱给她,别傻乎乎地只盼着她过得好。
她不值得。
她不值得?不值得什么?
张四七骑着车带她回家,路上的家户都关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程亦芝坐在后座,昏黄路灯下,两个人一言不发。
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张四七握把的手被冻得通红,程亦芝把头盔递给他,哑着嗓子说:「我回去了。」
张四七看她一眼,拧了把手。
他不和她说一句话,程亦芝站在后面看着,看着他骑车的背影。
程亦芝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的风都向她袭来,层层圈圈,没有一条出路。
而张四七赌气地冒出一种再也不管她的念头,念头只是刚出现在脑海里,夜晚的第一滴泪就落下来。
人生海海,张四七想,她说不值得,又有谁值得。
初春刚至,天气依旧很冷,雪还没化,世界洁白。
张四七住了院,疲劳过度。
一个十九岁正当身强体壮的少年,因为疲劳过度进了医院。
带着饭走进医院的程亦芝,听到自己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发出闷响,医院大厅的电视上在播放一则关于罪犯的专访纪录片,程亦芝从大厅穿过,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清电视声音,穿过大批的人,站在了病房门口。
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四七正坐在床上看窗户外的天,阴沉沉的,透不出一粒光,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另两个床位空着,病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视打开,在播和大厅里一模一样的节目。
程亦芝站在门外看着,他回过头,这下看得清楚,唇上没有血色,眼尾降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
「吃饭吧。」保温桶被放在桌子上,程亦芝还带了他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
张四七看着她,低了低头,不发一语地接过饭碗。
「不用去打两份工了,也不用拼死拼活,你不用觉得我无路可走,生活怎样都是一个活法。」程亦芝坐在椅子上,看他吃饭,「之前搬走的隔壁邻居,有对双胞胎姑娘,都很漂亮,我上一年见过一次。」
张四七,有些人的活法就是这样,在泥地里,花尽力气,也挣不脱;有些人生来美满,从小到大,都不用体味世界的恶。
「我见过隔壁邻居的姑娘。
「她们谈好的恋爱,有好的人生,上好的高中,学好的爱好。
「隔壁的叔叔四十多岁了,和妻子看着恩恩爱爱,和女儿说话眼角都带笑,一家子在餐厅吃饭,其乐融融。
「我的人生怎么算都算不出有什么好的,摸索也摸索不出来一条路,没有人爱,也不干净。
「可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他们家凭什么阖家美满!
「他踩在别人的头上,剥夺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凭什么他们不用抵罪!
「凭什么所有的苦都压在我身上,只有我活不下去!
「凭什么!」
下雪了。
「张四七……」
「张四七,我被糟蹋过……」
「七岁的时候……」
初春的雪,比冬天还要冷。
隔壁叔叔名字叫房松,程亦芝七岁那年,他三十五岁。
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穿好看的裙子,出门被大人拉着手,放学的时候有人接,上学的时候有人送。
程亦芝站在旁边亲眼看着,跟在她们身后一次又一次,最小的妹妹叫姐姐声音很甜,姐姐会摸摸她的脑袋,爸爸会夸她很棒,妈妈会笑着抱一抱她们。
程亦芝每次都在后面看着,身后落下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条路上,前面是一家人,后面是她。
形单影只地一遍一遍走,走了五年。
隔壁的叔叔对她很好,看到她会亲昵叫她芝芝,在下雨的时候接姑娘回家会带上她,帮她打着伞,和她说着话。
程亦芝仰着头看她,在心里幻想她的爸爸何时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是幻想没有结果,伤痛分毫不迟滞,七岁的程亦芝睁着眼睛,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在邻居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在永无休止的浮沉里,落下一滴泪。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升初中的暑假,在第一场雨落下来的那天,站在张四七的门外和他说:「隔壁的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隔壁的叔叔搬走了,我的苦难能不能宣告结束,我爸妈说他是好人,可是我听话懂事有礼貌,怎么谁也没对我好。
十七岁的程亦芝,在市中心一家餐厅的窗子外顿住脚步,窗子里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姑娘们穿着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校服,和爸爸在说话,妈妈头发挽起来,和丈夫说话时眼睛带笑,一副恩爱样子。
姑娘们的画板立在桌子旁,露出上面一截,程亦芝掰着指头看着,看着现今四十多岁的男人唇边带笑,戴着金丝边眼睛,西装板正,是成功人士的做派。
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敲,她构建了十年的虚假城堡,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无数次期待摆脱过去,奢望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她渴望好的人,热爱一尘不染会钢琴的干净少年,熬夜读书,奋力去考好的成绩,以此远离轨迹早已被注定的一切。
小时候羡慕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可以学钢琴,却一句都不敢和家里提,期待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
可是人生杂糅进很多东西,从七岁开始,她早已放弃相信世界洁白。
递给张四七的所有吃食,赠予张四七的所有钱财,都是邻居给的封口费,一点点的甜头给到她,程亦芝欢喜拿下,背后哭泣,却和父母一言不发,明知有些发声注定会被堵住嘴巴。
她知道那些东西是脏的,在施舍张四七的时候,却是一副天真样子。
她的善意来自不了任何地方,因为本身她就没有善意。
程亦芝想,也许她从七岁开始就坏掉了,又或者,坏在出生那一年,和她的家人一起。
所有的秘密烂在心里,她当他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程亦芝看着张四七,张开口,只对他说:「我被侵犯过。」
整整五年。
张四七抬头看着她,直勾勾地看着。
春天的风刮在窗户上,刮到人心里,张四七在心里计算五年的长度。
时间算不出答案,算不出距离,也算不出疼痛。
原来有的疼痛一生都磨不平。
所以五年无法计算的时光里,程亦芝又如何孤独地走,又如何艰难地张开口,又如何沉闷地发出声。
每一年的初春都很冷,每一年的春末都回暖,这一年的春天落下雪,张四七知道,阳光明媚的夏天永远到不来。
眼泪落下来,就落进碗里,带来的吃食都常着苦的味道。
张四七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杜鹃泣血,把程亦芝抱在怀里,眼泪落在肩膀上。
他每次见她身上都有伤,他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的伤,在心里计较谁的更重,可是五年里他的伤痕越变越少,她的伤痕却永恒存在。
十九岁那年,所有答案被揭晓,他终于体会到原来人世间属实存在永久的伤疤和消灭不了的孤独。
眼泪一滴滴砸到她肩膀上,他抱着她一遍遍地说:「我永远在这,我陪着你。」
俗世的阵痛终究将人打趴下,下一个新年终究再也到不来。
她们俩看的那一场烟花,是在这世上最后一场狂欢。
夏季末,暴雨天。
老太太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程亦芝站在阳台看摔烂盆子的金麒麟,兜兜一直在叫。
她向阳台对面的便利店看着,拨出了电话。
是张四七杀人的第二天,被全市通缉的那个晚上。
其实他们原定的杀人计划是今天,程亦芝也是其中一分子,两个人摸了好久的规律,蹲了好久的点,一边在巷子口吸着烟,一边盘算着如何手起刀落,不留活口。
计划漏洞百出,原本就谁也没打算活。
可是变故是在前天晚上,张四七把所有蹲的点都作废,把所有的商量都撕碎,一个人骑摩托车去定好的目标家里,真真正正地手起刀落,血溅到头发上和脸上,他伸手抹一下,在凌晨的燥热夏天里往另一处奔赴。
第一个人死在凌晨一点,第二个人死在凌晨四点半。
张四七摸过地形无数次,来来回回踩过许多次点,程亦芝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他口里加过工。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沾手,从始至终都没想要拉她一起死。
二十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心心念念希望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人死的消息,程亦芝第二天才知道,先是上了热搜,后来才有了新闻报道。
张四七的杀人手法过度残忍,又四处逃窜,热搜压不下去,主播只能在报道里一次次强调注意安全。
兜兜看着电视狂吠出声,程亦芝抬眼看着,脊背渐渐冒出冷汗。
张四七骗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骗她,就做了一个以命相抵的局。
他死掉的第一个人是房松,第二个是害张四七无家可归的人贩子。
他在医院的电视纪录片里看到这个人出了狱,拐卖很多儿童,残害许多孩子,毁了无数家庭,只蹲了九年牢。
即使眼睛被打上马赛克,张四七看着唇角的那颗痣,看着手指上带的那枚戒指,血液倒流,流到脑子里,挤出了四岁那年的记忆。
被毒打的,被饿着的,被砍掉小趾的。
四岁的张四七,刚刚开始接纳人世,对世界开始有记忆的年龄,带给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无边的流离和数年的噩梦。
所以在他要帮程亦芝杀人的时候,那个人就被计算在内,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么杀一个与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分。
人贩子住在邻市,他开着二手摩托车,在只有路灯的夜里,骑了将近三个小时。
一晚上彻夜未眠,该疲累的时间里,他只是睁着眼睛,一直一直在想,如果他死了,程亦芝要怎么办。
暴雨天的夜晚,程亦芝下了楼,伞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兜兜,在卫衣帽子里塞了一包烟,她偷她爸的,烟很贵,是张四七从未奢望过的烟。
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程亦芝挺直肩颈与脊梁,像是要去赴一场永不回的约。
兜兜趴在她怀里,手机塞在袋子里,十分钟之前刚打过的电话,是相伴这十来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张四七站在前面小路拐角处的屋檐下,戴着帽子,看不清表情,烟尾咬在嘴里,红光一闪一闪。
兜兜先跑到张四七面前,冲他叫一声。
眼神缓慢聚焦,慢慢反应过来,张四七蹲下身子,看着博美的白色毛发粘上湿气,眼睛又圆又亮。
帽子里的烟被拿出来,大几百一盒的烟递到他面前。
「抽这个。」
张四七看一眼她,看一眼手里的烟,笑一声,接过来,拿一根给她。
她抽烟是他教的,一开始他们只能抽最廉价的烟,现今换了烟,却依旧是同样的姿势靠在一起。
点火的时候,那点光明明灭灭,烟气散发出来,程亦芝抬眼看着他,他靠墙站着,看对面人家二楼的窗。
窗开着缝,在里面的光就这么透出来,洒下来。
人间那点光全落在他身上,再没有以后了。
一根烟抽完,张四七要走了,兜兜拽着他的裤脚,他最后一次拍拍它的头。
「你看,叫兜兜行不行?」
「行呀。」
「是不是太草率了?」
「就这个,没关系。」
那时候多大?程亦芝看着落下来的雨想,她八岁,他十岁,他爬进窄窄的肮脏角落里为了一个瓶子,摸着身上的脏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时间分不清楚,这些日子好像很快又很慢,摸爬滚打最后还是到了这么大,可是旁人一生的长度要划好几个二十年,他的一生要停在一场暴雨里。
「我走了,程亦芝。」站起身之后,他和她说话,凑到她的耳朵边,低着声和她说最后一句。
我走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兜兜要向他跑过去,程亦芝拽着狗绳,地上剩两个烟头,一个还没熄灭,是再也亮不起的微弱火星。
程亦芝,我走了。
再也没有以后了。
夏天的暴雨落下来,坏掉的金麒麟在垃圾桶,老太太在家里看着电视,又暗恨她这么晚把狗带出去,电视新闻里一遍遍地报道,微博热度怎么也消不散,张四七消失在拐角。
他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爱你。」
这是他爱的人,一生也只有这三个字的情话。
自杀的消息上了热搜,程亦芝躲在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
窗帘露出一个角,太阳光照进来,地板上有道长长光线,程亦芝看着看着,眼睛里充满七彩的光晕。
热搜的词条被人点进去看,被人一句句骂,程亦芝看着那一句句说他心里有病的话,点开了「写微博」的按键,页面的灰色字体是「分享新鲜事……」
程亦芝看着看着,终于哭出声来。
张四七死在凌晨三点,一片漆黑的夜,雨下到末尾,「哗哗」声变成「嘀嗒」声。
死之前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吸烟,烟灰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片。
窗外的天黑压压一片,黎明的光滑不过云层,这是最后一次看一看天。
他在小学的路口,等过许多次程亦芝,她缺席的时候,他会在心里小声抱怨,直到触及真相,又在心里思考当年缺席多少次,抱怨多少回,她又在那些永远不会停止的下午沉睡多少年。
张四七的人生没有大的遗憾,在他的认知里,想了爸妈很多年,可是再也没回到过家乡,能回家的被拐儿童有多少,被拐卖的儿童又有多少。
他是后者,前者就逐渐不奢求。
张四七知道程亦芝的幸与不幸,一生空空洞洞,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她,愿她生死有人依。
他不再期待自己叫什么,有没有人爱自己,有没有人能让他叫一句爸妈。
流浪十来年,遇见的第一个对他释放无尽善意,与他生死相依的人,就是他的归宿。
只是,只是,这十九年的人生里还是会有一场遗憾。
雨的末尾终于结束,雨滴滑落屋檐下。
程亦芝喜欢过别的人。
张四七听着落下来的雨滴声,最后一根烟烧到尾根。
我陪了她十一年,她喜欢过别的人。
哪怕仅仅是「喜欢过」,都成为他命里再也驳不回的遗憾。
农药瓶子放在桌上,是百草枯。
他去买药的时候,老板说是剧毒,杀虫灭害很厉害,他点着头付钱,隔壁的门店放着歌,路上人来人往,同龄的少年少女都带着笑,像是抱着人生所有的希望。
而人间的死法有许多种,但一瓶农药喝下去,便谁也无法救得起。
地上积着一小摊烟灰,他晚上去老头的墓前跟他说对不起,保重。日后再也来不了了,若是长出荒草,无人祭拜,也请他不要责怪。
因为这世间或许也无人祭拜他了。
农药瓶子放在桌子上,空空荡荡,时针滑过三的数字,十九岁的少年还有两个月要生日,可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醒不来。
程亦芝站在楼顶的时候,看见了这一整个夏天最美的晚霞。这一年的夏日都很阴沉,只有今天晴得不像话。
她知道张四七想让她活下去,可是有些痛,不是有些人消失了就会被抹平。
上小学的时候,她班里有个漂亮姑娘,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被爸妈抱着夸真棒。那时候她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也大放异彩,她的爸妈奶奶是不是就会爱她,可是没人愿意掏钱送她上兴趣班,也没人愿意纵容她。
学钢琴的梦想就这样种在心里,变成执念,念念不忘。
张四七知道她的所有愿望,可是倾尽全力,也送不起她一台钢琴,攒了许久的钱,也只能给她一把口琴。
放在精美盒子里的口琴,被塞在柜子里,她唯一一次在家吹,被她奶奶骂着是在吹丧。
程亦芝想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爱她,为什么谁都亏欠她,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只有张四七愿意送她一把口琴,愿意在炎夏的街角跟她说「毕业快乐」,愿意在新年放一场烟花,愿意拼死拼活攒八万块钱,愿意在她生日那天请假,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她和张四七只一起进过一次电影院,张四七买了两张票,买了单人份的可乐和爆米花,是在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们看的电影是重映版的《寻梦环游记》,昏暗的影厅里,可乐和爆米花都是她的,张四七没有主动拿过。
电影里的美好她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人被遗忘,是不是就会永远消失掉。
这件事情没有答案,人间的轮回谁也弄不清楚,只是没办法,她想让人记得她,记得张四七。
如果不记得她,记得张四七也可以。
因为她欠了他一件事。
张四七的名字她知道,家乡是哪里她也知道。
家政的电话过了很久才打给她,在她和张四七绸缪生死的一个夜里。
家政见到本家的弟弟是在一年后,程亦芝说的那件事她并没放心上,只是在请长假回家看见人的时候才记起。
那是他们要杀人的半个月前。
她其实一直都存着不告诉他的念头,从问家政开始。
如果他走了,这世界就只剩下她了。
人间是空荡的,苦难的重量压着她,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苦难的重量两个人可以勉强接得住,但她一个人,只会被压扁。
每次看到他,她就在嘴里念一遍她想要说的话,可是无数次见面,无数次也没能张开口。
她是坏掉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无论是七岁,还是十八岁,她都在欺骗张四七。
即使她无比清楚,张四七无论怎样都会和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她,她无比清楚他爱她,却依旧把所有都埋在地里。
可是她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
而张四七到死都不知道,他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写在已经被销户的户口本上,端端正正黑色印刷体出来的两个铅字——寺期。
家里人对他满含期待,所以叫寺期。
定时微博发出去两个多小时就被顶上热搜,一个「爆」跟在后面。
评论里骂声与辩白的声音对半,可是无论怎样程亦芝和张四七都只能互相拉扯着彼此过活,生逐渐不再是期盼,死在一起,才叫期盼。
所以他们终究死在一起,以共谋的名义。
评论里有人骂他们杀人违法,无论如何都无法洗白,也有人心疼两人一生坎坷。可无论哪一种,无论日后再如何,他们都再也听不到。
「他们不把我当孩子,我也不拿他们当爸妈。这样,就算打平了。」
「我们两个不叫什么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那叫狼狈为奸。」
「人就是这样死的。作恶太多,遭受报应,这样死的。」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
「他叫寺期。」
程亦芝的微博一句句被人解读,在热搜榜挂了一整天。
但一天后,终于缓缓撤下去,可不同的后续调查又以不同的方式上热搜。
程亦芝的爸妈奶奶被人肉,被骂得狗血淋头,公司股价受到影响,那一阵子,一家子人都不好过。
老太太并没有放弃骂她,兜兜每天爬去门口等,可张四七,程亦芝,谁都没有出现。
人生缓慢流动,暗潮汹涌,死亡并不能带来忏悔,旁人的生活依旧要按部就班地走。
半个月后,事情逐渐被人遗忘,张四七的父母带他回家,立了墓碑,以后年年都会去看他。
张四七的父母去程亦芝家闹过很多次,老太太被气倒,生了大病,在医院里靠呼吸机度日,程亦芝的母亲生了孩子,早产儿,检测的时候即使说是男孩,生出来也是个姑娘。
有人要承担新的苦,只是这一家子终究学会收敛。
程亦芝的墓渐少有人来看,自张四七死去,这世上再无人爱她。
世界的洪流里容纳很多人,而很多人也是这样逐渐被遗忘掉。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希望张四七平安顺遂,阖家美满,别再犯傻,为一个人搭进去一生。
程亦芝从没思考过,她和张四七究竟算什么情感。
是爱情也好,是什么都好。
那不重要。
秋季初,时钟敲过零点就是张四七二十岁的生日,这一次的生日,再没人向他喊生日快乐,也再没人看着她笑。
外面是阴天,月亮被挡住,光绕不过云层。
天不会亮的。
张四七家的墙上,挂钟一点一点地走,划过五也划过六,被挡住的月亮带着云层隐下去,天边冒出一点点的白光,染着些太阳将要冒出头的红,颜色层层分明,半个小时以后,就是黎明。
天将要亮了。
□ 黄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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