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成瘾:她在世间谋生又谋爱》
2023-10-30T00:00:00Z | 34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0-30T00:00:00Z
甜文专业户泽殷zern首个爆甜专栏!明明没有甜言蜜语,却为何看起来这么甜?女主们明明历经沧桑,却再一次爱得纯真,只因那个值得的人——「我将永远忠于自己,披星戴月奔向理想和你。」
和我分房睡了半年的男人,怀里抱着枕头,被我堵在楼梯口:「咱俩加起来不到五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分房睡正常吗?」
对方皱眉看着我,看得我脊背直冒汗。
终于,他点点头:「嗯,是不太正常。」
我大着胆子从他怀里抢过枕头,一边埋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你以前每天都要抱着我睡,睡前还要叫我小宝贝。」
我是一名销售,职业病让我在相亲现场,成功推销对面的帅哥买了三斤茶叶。
第二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澄湖大闸蟹……
第三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山水蜜桃……
因为见面的次数太频繁,同事们都以为我是他女朋友。
几次以后,他又约我去一个饭局,说给我介绍潜在客户。
我到了现场以后,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 「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心爱的人死在最美好的年纪,我哭得晕死过去,再醒来已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这个时候,那个人还没开始日夜颠倒的创业,也自然没有早早患上胃癌,而我也还没在演艺圈出名,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于是我私下委托他的妹妹,毛遂自荐,成了为他操持家务的家政妇。
在我结婚典礼上,司仪放错了音乐,好好的出嫁成了出殡。
半小时后,路人打通了我手机,原来遍寻不到的新郎和他的前女友为爱出走,半路上出了车祸。
得知此消息,我急得满嘴燎泡,毕竟三百多万酒席费已经花了,五百名宾客等在台下,正眼巴巴地盯着我呢。
幸好,他还有个主动低头致歉,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的哥哥。
……
第 1 节 离婚当天老公失忆了怎么办?
第 2 节 亲爱的职业病:上
第 3 节 亲爱的职业病:下
第 4 节 庸俗罗曼史
第 5 节 庸俗罗曼史番外:情书
第 6 节 潜入你心
第 7 节 春风酿山河:上
第 8 节 春风酿山河:下
第 9 节 春风酿山河:番外
和我分房睡了半年的男人,怀里抱着枕头,被我堵在楼梯口:「咱俩加起来不到五十,正是如胶似漆的年纪,分房睡正常吗?」
对方皱眉看着我,看得我脊背直冒汗。
终于,他点点头:「嗯,是不太正常。」
我大着胆子从他怀里抢过枕头,一边埋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你以前每天都要抱着我睡,睡前还要叫我小宝贝。」
「……是吗?」
「是啊!」
你看看我,这是一双会撒谎的眼睛吗?
01
离婚当天,我老公失忆了。
坏消息是我们本来就没啥感情,这下更离不掉了。
好消息是他忘掉了过去,更方便我下手,毕竟我馋他很久了。
楼赫,身高 186,体重 74 公斤。
这男人毕业于常春藤某盟校,历任女友都是 ABC。
要不是我爷爷对他爷爷挟恩相报,这是我踮着脚尖都摸不着的男人(是真的摸不着,因为我只有 162)。
至今都记得相亲那天,他居高临下地站在花坛上打量我,眉头轻皱。
「你为啥蹲着。」
我当时正弯着腰,傻不愣登地在花坛一群三叶草里寻找四瓣叶,闻言十分不爽。
「……我没蹲着。」
他脸色更臭了:「我在上面看你,觉得你可能不高。」
「那你下来再看。」
他果然下来了,和我站在同一片平地上,仍然用两个好看的鼻孔对着我。
「然后呢?」
「你就会发现,我真的不高。」
他:……
02
楼家人看不上我,但还是捏着鼻子娶了我。
当年他爷爷下乡做知青,因为和我爷爷关系好,经常上我家蹭饭,那年代都吃不饱,本就紧张的口粮更是雪上加霜。
我爸当时正在长身体,愣是为此饿出了胃病,几十年了都没治好。
他爷爷意外得知真相,就硬要我们凑一块,因为楼赫不愿意,老人家在病床上凄凄惨惨哭了半个月,看见结婚证才咽了气。
为了坚定看不上我的决心,婚后这男人愣是在客卧睡了三个月,和我说话也隔着一米远,那叫一个三贞九烈,冰清玉洁。
你要问我委不委屈,那倒也不至于。
毕竟只要我在家里住一天,他就按我平时工资给我结薪。
同时还约定了,以后我俩谁有了真心喜欢的人,那就真心祝福,好聚好散,要是没有,那就一个屋檐下搭伙过日子。
瞧瞧,除了不爱我,这男人没毛病。
于是得知他失忆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俩的牙刷从两个卫生间挪到同一个漱口杯里。
请问,都能一起刷牙了,距离一起睡觉还会远吗?
03
说句实在话,我虽然个儿不高,但长得还行,学生时期追不上校花,也是一路被叫着班花过来的。
我还就不信了,老天爷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拿不下楼赫?!
笑话。
入夜,一辆奔驰商务车缓缓驶入车库,我连忙补了点香水,跑到楼下去给他递拖鞋。
「老公,回来啦?」
楼赫开了门,看见是我还愣了下。
这个点他肯定吃过了,但为表殷勤,我还是上前寒暄:「辛苦了老公,我做了晚饭,一起吃吧?」
「……嗯。」
当然了,为他做饭是不可能的。
楼赫就坐在我对面,对着一桌子外卖眉眼舒展:「辛苦你了,做这么多菜。」
「你也辛苦,累了一天了。」
虚伪夫妻,日常假笑。
吃完饭他去洗澡,我特地打了氛围灯,细小的肩带从洁白的锁骨上滑下,也故意不去拉,直到对方一身水汽出现在门口。
此刻,他深深睇我一眼,几许暧昧,悄然划过。
「早点睡吧。」
眼前忽然一黑,是他随手拉灭了灯,我气得当场跳下床:「你要去哪睡?」
听出我声音不对,他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我上前拽住人往里走:「你也二十七八的人了,见过哪家夫妻是分房睡的?」
他愣住。
窗帘没有合拢,月光穿过落地窗,在床上铺陈了霜白细长的一道,我馋了许久的对象就倒在床上,丝质睡袍被我拽得凌乱不堪,碎发下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孔,神情颇为茫然。
「你真要和我一起睡?」
不得不说,这场面有点大啊。
我咽了咽口水,把自己一条腿捞起来,结结实实挂在对方腰上:「当然了。」
他默了半晌。
「你这么睡……能舒服吗?」
「舒服啊。」
「……好吧。」
许久没有后续,我勉强睁开一只眼打量他,却发现对方已然闭上了眼,呼吸绵长。
不是,你不舒服,就不知道发挥点主观能动性吗?
我闭着眼,继续煽风点火:「老公,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点?」
「睡觉当然要安静点。」
「你这就缺乏想象力了,虽然我们是静态睡觉,但也不是不能变成动态的。」
「为什么要变成动态的?」
你滚。
我把自己的腿从他腰上扯下来,翻了个身,气哼哼道:「男人,出了个小车祸就成这样了,平时都叫我小心肝的,现在也冷淡了!」
默了一会,腰上绕过来一只手臂,将我轻柔圈住。
「好了,早点睡,小心肝。」
我一喜,随即乘胜追击:「平时除了小心肝,你还会叫我小宝贝的。」
「晚安小宝贝。」
「好的大宝贝。」
挂过了腰,又被喊了小宝贝,我抱着楼赫的手臂,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04
第二日我迷迷糊糊醒来,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刷牙,一进门连忙捂眼。
「啊呀对不起!」
火速带上门后,莫名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对,我为啥这么心虚?
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关系,里面那个肩宽腿长的 Q 弹男子,我看他天经地义!
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
楼赫腰部围着我的小新浴巾,就站在门内打量我,湿发垂额,浑身水汽。
「要进来?」
虽然内心在狂吼,我仍是斯斯文文地应道:「好呀,上班要迟到了呢,我进去挤挤吧。」
结婚大半年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刷牙。
镜子里他赤着上身,肌理线条隐隐分明……
让我来数数,一二三四五……
「你脸怎么这么红?」
「啊,我有点过敏(对你的腹肌)。」
「没关系吗。」
差点说出真实想法的我摸摸鼻子:「小问题,我可以克服的。」
平时多看看就好啦。
这之后他见我在镜子前急急忙忙化妆,多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
「好呀。」
没想到失忆后的楼赫这么贴心,我上了他的商务车,他在前面导航:「卞蓝,公司地址发一个给我。」
我闻言,脸色微沉,他从镜子里小心地观察我脸色:「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卞蓝啊?」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脸红,轻咳一声:「小……宝贝,公司地址发一个给我。」
「好的大宝贝。」
我动动手指,发了定位到他微信上。
下车了我敲敲他车窗,在他摇下后,凑上去亲了一口那微红的俊脸。
「谢谢你哦,大宝贝。」
05
我在这家广告公司干了好几年了,不说元老级别,大小也算个团队 leader,和同事相处也算融洽。
刚到位置,隔壁的小张随即滑到我旁边坐着,一脸八卦。
「卞总监,今天是老公送你上班的昂?」
「嗯啊。」
她忽然献宝似的将手机举到我面前:「上个月我在恒隆还见到你们,你老公真帅,和你也般配,不过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我……」
恒隆?
我瞟过去一眼,愣住了。
照片里的男人回过半个头,的确是楼赫不错,只是他旁边的姑娘看着挺高,穿着平底鞋也只比他矮小半个头。
「这不是我。」
「啊?不是你?」
小张火速收回手机,赔笑道:「那是我看错了,看错了……」
她滑回去后,我冷笑一声。
楼赫啊楼赫,怪不得看不上我。
原来早在失忆之前,人就有别的狗了!
因为最近要跟项目,我在公司加班到九点才回家(也是故意要晾晾他),到了楼下只见灯火通明,楼赫就等在门口。
「现在才回来?」
「嗯,刚接了一个 case。」
「以后加班晚了,可以叫我去接你。」
呵,话说的好听,也没见你打个电话来问候啊?
我不理他,径直去洗澡,洗完澡再出来,楼赫拿着我手机正在插电:「你手机没电了?下午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都没接。」
我闻言去看,果然看到一长溜未接电话。
心里这才舒服了。
「可能是太忙了,没注意。」
「嗯。」
他显然是洗过澡了,此刻半靠在床边,将自己湿漉漉的黑发往后抓了一抓,凌乱的碎发下,露出一对慵意十足,半睁不睁的细长眼睛,仿佛落满了星光。
今天也是被美貌暴击的一天。
加了一天班的我,忽然觉得自己更脆弱了。
「今天好累呀大宝贝,我可以在你胸口靠一靠吗?」
他无言地看着我,对我伸出一条手臂,我随即柔柔弱弱地靠到他怀里:「头好像更晕了,我可以再往下靠靠吗?」
「……」
就这样,我成功睡到了楼赫的腹肌。
06
我如愿以偿地睡到了楼赫的腹肌,四舍五入等于我睡到了楼赫。
但我这人吧,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
「大宝贝,我手机没电了,可以用你手机刷会短视频吗?」
他没说什么,长臂一伸,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心放下了一半。
能把手机毫无芥蒂地给伴侣翻看,这男人外面有狗的概率不大。
微信,clear。
微博,clear。
支付宝、滴滴、短信……所有 app 都没发现可疑转账与位置信息,这男人也太干净了吧?
干净得更让人起疑了。
「宝贝,我用你手机发个状态,不介意吧?」
对方在头顶上轻哼一声。
得到允许,我随即自拍一张发在他朋友圈,顺便撒了把狗粮
能不能炸出个狗来,就看它了!
不到三秒,这条朋友圈下面就有了数条回复,多是笑骂他秀恩爱的,语气还算正常,头像也基本都是猫狗、风景和游戏人物。
我切出去刷了会短视频,再切回去,下面忽然多了一条阴阳怪气的评论。
「呵呵,距离这么近呀。」
这自拍倒也不肉麻,就是露出我的一把秀发,还有楼赫的半片腹直肌,细看还颇有几分质感。
见对方口吻酸出天际,我随即点开她头像。
那是一个双手环胸,面露微笑的职业女性形象,因为浓妆看不出美丑,单从照片比例来看,个子的确不矮。
我心下警铃大作,表面还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告状。
「大宝贝,这是谁啊?」
楼赫闻言,把手上的书一合:「什么?」
他凑过来看到了那条评论,眉头轻皱,抽过手机噼里啪啦一顿按。
发完之后,他将手机递还给我,唇角还提着一抹含蓄的笑意。
我惊了。
瞧瞧这表忠心的小表情,要不是被马克思唯物主义鞭策了二十年,我都怀疑他被人魂穿了!
见我愣愣看着他,他似有些不满。
「你躺回去啊。」
「哦哦。」
我直挺挺躺回原地,又转过身,暗搓搓问他:「所以,你是喜欢和我近距离接触的吧?」
他眼睫垂下,唇角轻勾。
「嗯,还行。」
我爬起来,凑到他耳边轻声:「想不想更近一点?」
「不仅可以近距离,还可以零距离哦~~」
(卞蓝:小伙子,格局要打开。)
07
谁知他拦腰抱住我,顺手拉灭了灯:「精力这么好,看来班加的不够。」
黑暗中我们脸贴着脸,他浓烈的注视令我脸红。
「那我睡了?」
「嗯。」
我闭上眼等了许久,对方的呼吸仍是凌乱粗长,于是我偷偷窥他一眼,却见他眼神炯炯,仍在黑暗中打量着我。
「你怎么不睡呀。」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啊?」
「嗯?」
我在那一声霸道强势的质问里结结巴巴道:「晚……晚安,大宝贝。」
「晚安,小宝贝。」
他将一只温暖的大掌伸在我脑后摩挲,渐渐让我放松下来。
翌日醒来,身旁空空的。
我下了楼,却见楼赫背对着我正在打电话。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他却语气急促,好像正在沟通什么十足紧急的事情,转头看到我,他愣了一下。
「嗯嗯,挂了。」
接着走到我身边,替我将滑落的一边睡裙肩带挂上去:「不冷吗?穿这么少?」
好难得啊,他居然会关心我。
或许我心思太直白,都写在脸上了,他有些尴尬:「刚才是我一朋友,做心理咨询的,我喊人来聊聊。」
「哦?」
「嗯,最近我那个,有点焦虑。」
「哦。」
「……你别多想。」
说完,他搓了一把我头上的呆毛,趿拉着拖鞋走了。
我愤愤然上了楼,坐在梳妆镜前疯狂捯饬。
今天休息,我有一整天时间可以逮他所谓的「朋友」,哼哼!
08
我果然想多了。
这朋友是一男的。
此刻,两个 185+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不过他俩也顾不上我,楼赫朋友一进门,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他拉走了,两人在楼下小声聊了许久。
好想偷听他们谈话啊,可恶!
不过他们聊了一会,楼赫似乎出去抽烟了,那帅哥在楼下对我招手。
「叫我?」
「对,楼夫人,关系到楼赫的病情。」
「好嘞!」
我麻利溜地下了楼,殷勤地给对方续茶水:「叫楼夫人太见外了,我叫卞蓝,你也可以叫我小蓝。」
「好的小蓝。」
虽然这帅哥和楼赫款式差不多,但他显然更加温和柔软,唇角一边一个深深的梨涡,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个反差萌帅哥没错了。
聊天中,我得知他姓喻,家中三代行医,也算家学渊源,顿时好感激增。
「我们加个微信吧,关于楼赫的病情变化,我可以随时联系你?」
「可以呀。」
互相通过了好友以后,他打开了录音笔,开始提问。
「他这种情况,已经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个星期前,我们准备去离婚的前一天。」
「离婚?」
「嗯,楼赫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
他似乎十分惊诧,甚至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并掏出一个小笔电开始着重记录。
「对了,伯母人呢?我记得楼赫还有个亲妹妹。」
「她们出去旅游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哦哦,这样。」
「车祸前,他对我,对他妈,他妹都是一样(冷漠),车祸后记忆有点受损,为人处世倒也没有太大区别。」
「嗯嗯。」
「也不影响他工作,对了,他在创业期,精神的确一直很紧绷,很焦虑。」
我们就楼赫的问题讨论了半小时,眼见喻医生神色越来越凝重,搞得我也紧张了起来。
据他说,这种由剧烈碰撞+焦虑共同作用引起的谵妄,说不定过阵子就能好,也有可能一辈子不会好。
「那他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更系统也更权威一点?」
「暂时不用,你先观察一阵子,病程有什么发展随时联系我。」
「……好吧。」
送走了喻医生,我正坐在沙发上发呆,面前忽然压下来一片阴影。
我吓了一跳,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楼……大宝贝?」
「你让他叫你小蓝?」
我茫然:「怎么啦?」
「你从没让我叫你小蓝。」
啊这。
「你也从没主动加过我微信。」
啊这。
他脸色一沉,转身就往楼上走,那背影别提多无情了。
我连忙追了上去。
09
书房里,他就坐在高背椅里,面前是一张打开的笔电。
我扶着门框小心翼翼:「你不高兴啦?」
他眉目冷淡:「你来做什么?」
「哄你啊。」
「离那么远哄我?」
得咧。
我到房中的沙发上坐下:「这样呢?够近了吗?」
他不说话,只在唇边噙着一抹冷笑,笑得我脊梁骨飘起阵阵凉气,只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这样呢……」
此刻阳光暧昧,穿过暗色窗纱,在他立体的眉弓处投下一层菲薄阴影,沿着流畅的下颌轻动。
「不是你说的,要和我近距离接触吗?」
那双总是冷淡的双眸,此刻正自下而上看着我,传递出一种强烈的呼唤与渴望。
不知何时,我已坐在他腿上,双臂环着他脖颈。
「这样够不够近?」
「还是不够。」
他忽然一抬头,轻轻衔住我耳垂。
「……还有零距离呢?」
(楼赫:你说的,格局要打开。)
10
此刻,被那对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小腰,我顿时呼吸不畅:「那,那啥,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更好啊。」
嘶……
失忆后的楼赫竟然如此会撩?!
「可,可家里没措施……」
他正要说话,一阵清风穿窗而入,几本簿册忽然从书架掉在地上,摔出了个方方正正的小金盒子。
我从他膝盖下蹦下去,把那小盒子拿在手里,心下警铃大作!
「家里怎么会有这个?」
这栋小别墅是我和楼赫的婚房,除了公婆偶尔来看看我们,平时很少有人来,更何况这盒还是打开的,用得只剩下两个了。
「我也不知道。」
楼赫盯了那东西许久,神色凝重:「两个也够了,你觉得呢?」
「够是够了……」
不对!他在转移话题!
我将那小金盒摔在桌上,神色严厉:「你给我说清楚。」
他欲言又止,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汽车鸣笛音,一个嘹亮的女声回音绕梁。
「哥——哥——我回来啦——」
得,楼赫的亲妹妹楼苏,那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于是我恶狠狠盯他一眼,急匆匆下了楼,去给楼家小祖宗开门。
楼苏就站在门外,墨镜大红唇,丝绸上衣小短裙,18 打扮得像 28 一样成熟风情。
每次看到她,我都要感慨同人不同命。
我 18 岁还在苦熬高考,两指都写破了皮,人家 18 岁就背上了爱马仕,满世界购物旅游,你说说,这公平不公平?
「妈呢?」
她别了我一眼:「妈不想来,直接回家了。」
我赔着笑脸,跟在大小姐身后搬行李,她一手推开门:「哎,我哥呢?」
「在楼上呢。」
「那你把他喊下来啊,是要把我累死吗?!」
「好好,你歇着,歇着。」
安抚了楼苏,我急匆匆跑上门去找楼赫。
谁知书房里不见人,客卧里也找不到,这一会工夫,那么大个男人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找了一圈,最后推开主卧门,却见床铺凌乱,上面洒着大量红色花瓣,一路延伸到里面的卫生间。
隔着门,只听其内隐隐水声。
我惴惴不安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片暖黄烛光映入眼帘。
万万没想到,我做都不敢做的梦,楼赫居然能给我造出来!
在这一片香薰造就的暧昧氛围里,他靠在水雾蒸腾的浴缸里,双眼朦胧,瞋视有情,如从长河中出浴,披挂了一身金粉的神明。
那手中还擒着一朵靡丽的红花,此刻见我进来,便咬下一片花瓣入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似诱惑又似等待。
嘶……
身后传来响动声,是楼苏不耐烦寻过来了,我连忙关门。
「我哥呢?」
「他不在。」
「你刚才说他在啊?」
「呃……刚才还在,忽然就不在了。」
11
楼苏在卫生间门口,不依不饶要进去,眼看我就要拦不住,楼赫在里面喊了一声:「小蓝,给我拿下衣服。」
「哥!我给你拿!」
「这,不方便吧……」
我不过提醒一句,她朝我直翻眼:「干嘛,我和我哥感情好,你嫉妒啊?」
我 giao!
要不是看在楼赫份上,谁受你这份狗气?
楼苏兴冲冲地跑去衣柜翻找的当口,楼赫紧随其后出来了,腰间围着浴巾,脸色很不好:「楼苏,和你嫂子说话注意点。」
楼苏撇撇嘴,不以为然。
两家人几个月没走动了,正好婆婆旅游回来,我和楼赫一合计,干脆直接去探望他们,顺便把楼苏这个瘟神送走。
临出门前,楼赫去开车,他那个恶魔妹妹满脸得意,冲着我小声哔哔:「告诉你,老婆可以随时再找,妹妹只有一个!」
听听,这叫什么话?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我登时心情极差。
12
到公婆那也就半小时车程。
一路只听楼苏在前面叽叽喳喳,我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没办法,她吵着要坐副驾,我懒得和她争就让给她了,楼赫见我不说话,频频回头看我:「小蓝,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困。」
「那你睡,我开慢点。」
一路上,除了楼苏不阴不阳的哼一声,倒也没出幺蛾子。
公婆家在郊区一个双拼别墅,到了地方以后,楼赫故意留在车上,把两个小东西塞在我手里。
「收好,晚上还不知道睡哪。」
嘶……
心情莫名又变好了呢。
13
我婆婆,正经楼夫人,两道八字纹十分深刻,看着就不好相处。
不过她今天倒是笑眯眯的,身旁还有一个年轻姑娘,两人坐在落地窗的小桌前聊天,面前摆了些马卡龙和可颂。
这是在享受下午茶呢。
楼苏先我一步进门,直接挤到那姑娘身边坐着:「曲姐姐也来啦?」
「是呀,你哥呢?」
「我哥在外面停车呢,」说着,楼苏眼都不抬,指了我一下:「这我嫂子,卞蓝。」
我朝那姑娘看去,对方唇角含笑,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
「卞小姐很漂亮呀。」
「谢谢,你也很漂亮。」
楼赫进来了,那姑娘一见他就眼神发亮,楼母上前挎住儿子手臂:「小曲特地来看我,还给我带了燕窝呢,对了,你们好久不见了吧?要不要……」
「妈,我们刚来,小蓝还站着呢。」
「哦对对,都到里面来坐!」
看到小曲羞涩的笑容,我忽然想起同事给我看的那张恒隆逛街照,她个子的确高,能有一米七多,站在楼赫旁边也很般配。
楼母给每个人都上了咖啡小点心,只是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小曲安排在楼赫旁边坐,我反而成了局外人。
不过我和楼赫本来就是半路夫妻,倒也谈不上伤心。
楼赫对他妈的安排没啥反应,只是小曲屁股还没坐热,他转头就问人:「你来我家做什么?」
「关于投资的事情,你不是说让我帮你拉一拉……」
「那也是找我,不是找我妈。」
小曲顿时委屈了,眉眼发红:「那我发微信你都不回了。」
「不回的原因,我想你也很清楚。」他硬邦邦地拒绝道:「另外我司暂时不需要融资,要谈业务直接找我助理。」
小曲一听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说了声「对不起」,转过身就走了。
桌上的气氛忽然沉重起来。
楼母眉头一尖:「儿子,你赶人做什么?她好歹是来做客的,还送了礼。」
楼赫厉声:「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又转向楼苏:「还有你,对她那么亲热干什么?是不是脑子不清楚?」
被这么一通训,这对母女同时安静了下来,颇有些理亏的感觉。
对于忽然出现的小曲,楼家人似乎共同持有某个秘密,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八卦之心正无处安放,楼赫转而问我:「小蓝,你想在这待吗?」
「啊?」
「你要不想待这,我们就回家。」
莫名被 cue 到的我亚历山大:「啊,这个,要不……要不我们吃完饭再走?来一趟也不容易……」
闻言,楼家母女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14
帮佣的王嫂今天正好休息,那母女俩十指不沾阳春水,操持晚饭的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头上。
我在厨房正忙得热火朝天,楼母进来了,就倚在门口。
「妈,您别在这,里边油烟大。」
「没事,一会儿的。」
说着,她目光下移,盯住我肚子位置:「最近有动静没?」
「没。」
她没说什么,只淡淡笑了笑。
有的女人一生都在钻研驭人之术,历练到最高境界以后,简单一个眼神,短短一句话就能让你无比难受。
我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为了不让泪水滴到锅里,只能手忙脚乱地用手擦眼睛,却又忘了自己满手的面粉,顿时涂得满脸都是。
朦胧的视野中,楼赫正走进来。
「对不起。」
我好像,又弄砸了。
15
面上一阵冷,一阵热,眼前这高大的男人蹲下了身,用一块湿毛巾给我擦着脸上糊在一起的面粉和残妆。
不能再丢人了,我这形状。
何况还是在我喜欢的人面前丢人。
一股辛辣之气冲出眼眶,化作热流肆意流淌,久违而熟悉的冲动在我嘴边打转。
「对不起,我……」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站起来,将脏兮兮的毛巾丢在一边:「又要说离婚?!」
「我……」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我拉到客厅,又冲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楼苏怒吼一声:「你给我过来!」
楼父退休后一直歇在家里,正在楼上盘股票,此刻被他一嗓子吼到楼下,也是满头雾水。
楼母拽着他胳膊:「儿子,你干嘛——」
「开家庭会议!」
这之后,我垂着头坐着,面前就是嘀嘀咕咕的楼母楼苏。
楼赫人高马大,声势夺人:「妈,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我和小蓝离婚?」
楼母吓了一跳:「我啥时候这么说了?」
「你不想,为什么一次次作弄她,让她难受,让她煎熬?」
「我哪有?」对方一听就红了眼睛:「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我一定要和小蓝离婚,再和小曲结婚,才能证明我孝顺您是吧?不然就是不孝?」
不等楼母反应,他又转向他妹:「楼苏,我今天只问你一句,哥哥一定要用离婚,来证明我们兄妹感情好吗?」
楼苏张口结舌:「我没那意思啊……」
「那你对你嫂子为啥没有一点尊重?」
「我……」
「论贡献她比你多,家里各项开支都有她支持,你呢,上学到现在花了几百万了,学出啥名堂了?」
楼父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哎,怎么就吵成这样了?楼苏还是个孩子……」
「谁不是孩子?小蓝没有爹妈?要是岳父岳母看到他们的女儿,在我们家过得比佣人都不如,他们会怎么想?」
「还有您,有空也管管她们,不是天天只知道在楼上盘股票!」
这一波强力输出后,楼父楼母呆若木鸡,楼苏哭得粥一样:「我哪有那么坏?」
「我只问你,换成你嫁到这种家庭,被别人这样对待,你愿意吗?」
楼父:「都是一家人……」
他话刚出口就被楼赫打断:「这他妈是家吗?这是火坑!」
一句话掷地有声,偌大的客厅顿时静悄悄的。
我正如坐针毡,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拽起来:「走,回家去。」
16
一回到家,楼赫转身将我抱住。
「不要离婚好不好?」
「我没说离婚……」
「可你的想法都写在眼睛里了。」
他忽然扶住我双肩,认真地看着我:「我看得很清楚,你很伤心,也很抱歉,伤心是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抱歉是因为你要离开我,不是吗?」
「也,也没有很伤心啦……」
「你瞧你,在我面前还逞强。」他轻柔地抚着我的长发,满目爱怜:「就像今天一样,你要相信我可以保护好你。」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
楼家条件是好,可我并不能得到尊重,那就看在楼赫的面子上待着,实在不行就离婚,反正又不是离不起。
但楼赫今天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以至于越看越顺眼。
「那个,你今天……」
「怎么?」
「你今天格外英俊呢……」
他笑了,星眸动人,皓齿璀璨,如一道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一举攻破我心房。
恍惚间,对方湿润的红唇已近在咫尺,如染着朝露的罂粟,翕合之间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我被他瞬间俘获,不知何时已落在他唇齿的掌控中,那火热的长指在我身上肆意游移,朦胧中,我成了一把颤动的竖琴,轻轻一拨就能发出他想聆听到的乐曲,整个人被他调动得神魂颠倒。
「你,你是第一次吗大宝贝?」
「我?是啊……」
不对,哪里不对……
都是第一次,这家伙为啥这么会?
我努力将脖子往后仰,瞪着眼前那呼吸喘重,双目迷离的家伙:「你骗我!你肯定是老手!」
他理都不理我,把我轻轻一提,直接提到了玄关柜上坐着。
所谓箭在弦上,千钧一发,我忽然惊叫一声:「等下,我把那个啥忘你妈家了!」
话音未落,鞋柜上面忽然掉下一只高跟鞋,和几个熟悉的小金盒包装,还都是打开的。
「干!玄关柜里为啥也有?」
楼赫对我的怒吼不以为然,双腿环绕,他俯首轻咬我耳垂:「小心,不要滑下去哦。」
我去……
这,这也行???
如果我只是观众,一定要给他点赞,再惊叹一声牛批。
轮到我自己就不一样了,见识到什么叫雨打白花,七零八落以后,简直是悲从中来:「没想到我英明一世,最后的死法居然是马上风.……」
「嘘,怎么会死。」
「呜呜——」
「还有,什么是马上风?」
17
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一块热乎乎的毛巾贴了上来,轻轻擦着我的脸颊脖子。
我在这舒服的触感里睁开眼,面前就是拿着毛巾的楼赫,眼眸微眯,温柔如丝:「该醒了小宝贝。」
「啊,几点了?」
「快十点,凤池来了,说要和你聊聊。」
「凤池是谁?」
我茫然想了半天,这才想起凤池是喻医生的名字,连忙爬起来梳洗打扮。
下楼后,见喻医生就坐在沙发上,我打了个招呼:「喻医生早。」
「早,小蓝。」
帅哥一笑露出八颗牙,整齐而标准。我落座后,他朝我小声道:「怎么样?最近楼赫的表现?」
「挺好的呀。」
确切地说,是太好了,简直是我梦中的甜心赫!
「是这样的,既然治疗已经开始,我还是要了解他的日常行为,要不你拣几个重要的说说?」
我摸摸鼻子:「那个,干脆就不要治了吧。」
「不治了?」
「对啊,他除了忘了我俩的过去,其他都不受影响,工作和日常交际也处理得很好……」
虽然有点自私,可如今他也算接受了我,楼家人那我再努努力,这怎么也算双向奔赴了吧?
闻言,喻凤池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尴尬笑了几声,连忙岔开话题:「对了,喻医生认识小曲吗?」
既然都是朋友,我想他们的圈子可能有所覆盖,对方果然神色轻动。
「小曲?她算是我们发小吧,不过很早就出去留学了,回国了就做投融资这一块,其他倒不是很了解。」
「那她和楼赫感情怎么样?」
「啊?」没料到我这么问,喻凤池有些尴尬:「感情?好像小时候两边家长说过订娃娃亲吧?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像自知失言,接下来无论我怎么问他,他都闭口不谈小曲,我只得带着失望道谢。
「那今天谢谢你了,喻医生。」
「客气了,叫我凤池就好。」他起身收拾东西,一边提醒我:「对了,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终止治疗吧。」
「啊?不再观察观察?」
「小蓝,这不光是我的意思。」
他走了,一句话耐人寻味,让我整整一天都在反刍其中深意。
18
书房里,楼赫坐在打开的笔电后,正在开视频会议。
不知为什么,虽然公司离得并不远,他最近都选择在家远程办公,虽然这样很不方便。
这一次失忆,让我看到了他冷淡之外的许多隐藏面:强势的,温柔的,多情的、羞涩的,谨慎的,可爱的……众多的细节印象汇成了一个全新的楼赫,比之前更全面,更丰富,更立体。
譬如此刻,他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全神贯注的样子颇有几分凌厉,又是另外一重魅力。
我正看得入神,他忽然头都不抬:「走了?」
「你说凤池?刚才就走了。」
「叫什么凤池,那么亲热……」
见他面露不满,我连忙跑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态度狗腿:「哪有,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大宝贝呀~~」
「哼,油嘴滑舌……」
话虽这样说,他却眼风柔和,唇角轻勾,显然十分开心,我趁他心情好问道:「对了,你公司最近怎么样?经营情况?」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耐心回复:「最近盈利还是可以的,但是产能不够。」
「怎么不试试 OEM(代工)?」
「目前最热销的产品大部分都是 OEM,但还有一些零件必须独立制作的,要不然精度不够。」
我懂了。
一句话概括就是:缺钱。
「那个,没其他资方来谈吗?」
我暗示他除了小曲,也有其他投融资公司可以跑一跑,谁知他往后一靠,神情疲惫:「天使轮已经过了,资方更倾向于投资指数级增长的企业,我们公司还差点意思。」
「你商业计划书呢?」
「什么?」
「拿来我看。」
他有些发愣:「你看那个做什么?都是数据,你看不懂的……」
哟呵~
看不起人是不是?
一刻钟后我坐在楼赫的位置,一手鼠标一手键盘,对着文档疯狂涂改:「产品销售渠道单薄了点,让你们市场部再拓几个上去。」
「目标人群狭窄,产品增个色,受众数量就有理由扩展了。」
「商铺缺少引流品和价格锚定,资方会怀疑你们不懂运营。」
楼赫站在我旁边,一开始还在笑,后来神色渐渐惊异。
「你还会这手?」
咋了,ABC 高贵了?
看不起我们小镇做题家了?
我从鼻孔里哼了声:「小楼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所谓高度,广度,深度,你总要呈现一样给资方吧?」
「我作为你枕边人,你都没有彻底了解,更何况你自己的产品呢?」
话音未落,一杯清咖端到了我面前。
「卞总辛苦了。」
19
这几天协助楼赫改计划书,我少睡了许多觉,终于把定稿拿给他,他马不停蹄就带着团队去找投资人了。
幸而一切顺利,因为公司已经进入稳定盈利阶段,几个投资人同时递来橄榄枝,愿意提供厂房、技术和资金等多方面的支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回到公司上班了。
说实话,我还挺怀念和他连体婴一样日夜相对的日子,可惜最近的楼赫简直忙到飞起,招聘人员,物色新厂房,扩增 OTO 渠道……
家里几乎看不到他人影。
这天我加班回家,只见书房灯火通明,似乎是为了提神,那灯光几乎亮到刺眼的程度。
我端去一杯咖啡,默默在他身后站了一会,而对方太过投入,连那飘来的浓郁苦香都直接忽略了。
许久,他从文件里抬起头,见到我吓了一跳:「怎么还不睡?」
「来看看你。」
我瞥了一眼那摊开的资料,是几个季度的营收报表。
楼赫摘下眼镜,接过咖啡轻抿:「你先睡吧,我还要盯一盯下季度的投放。」
我敏感地看到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心下有些不自在。
「不是有营销总监吗?」
「猎头刚招来的人,我不太放心。」
闻言,我夺走了他手上的咖啡:「别喝了,喝了还怎么休息?」
孰料,他闻言将我抱住,眼中笑意荡漾:「你担心我?」
担心……也不能说没有吧。
再想到我向他隐瞒了失忆的事情,心下更是不安。
就例如此刻,他将我面对面抱在怀里,高挺的鼻梁不住在我肩颈处流连,我却如坐针毡……只能咬着牙告诉自己,自己选的黑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楼赫星眸迷蒙,喉头微动,一只手滚烫炽热地沿着腰线向上摸索:「怎么不说话了,嗯?」
「别闹。」
我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却对上了那双渴望的眼睛。
我不禁开始怀疑。
从前的楼赫,是真的不喜欢我吗?
难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仿佛心脏被人缓慢揉捏,微妙而麻痒,一种极少有的冲动驱使我低头,吻在那张柔软的双唇上。
我们之间第一个长吻,缠绵至极,一直续航到隔壁的卧室。
报表是不可能看的了,哪怕营销总监今晚就暴毙,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他三两下甩了衣服,压到我身上后,还不忘居高临下半睁着眼看我,好像在确认我的脸。
我当场惊呆。
这人什么情况,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
「不是,太困了你就睡啊。」
对方满脸迷惘,还顽强地回复:「不,我怕睡错人。」
我:……
他还是没能如愿,说完这句便头一沉,直接翻倒在床边。
这是累到直接睡着了。
槽多无口,我只能叹口气,给对方脱了鞋袜,又简单擦了擦(因为嫌弃),还贴心地盖上被子。
这之后,再将他额上的乱发捋上去,忽然觉得十分可爱,随手拿来一个发圈,给他扎了个刘海,接着便拿他手机自拍一张发到朋友圈。
楼赫有工作和私人两个微信,我只发在他的私人号上,然后在紧随其后的好友吐槽和酸话里一路姨母笑,直到我自己手机震动了。
微信上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张双手环胸的职业照,看着十分熟悉。
哎?
曲妹妹加我干嘛?
见我迟迟不通过,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好友备注从一开始默认的「你不理财,财不理你」改成了「你好卞小姐,我是小曲。」
又改成:「卞小姐,有空吗?」
又改成:「卞蓝,你别装没看见!」
这之后我抛下手机去洗了个澡,再回来时好友申请已经拉出好长,最下面一条赫然是:
「其实我们睡过。」
20
我那点睡意顿时消散无踪,忍不住手一滑。
【对方已经是你的好友,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对方正在输入……】
我:……
趁她发小作文,我拿了个苹果在手上削,上方那个输入提醒不停弹出来,想必对方一边打一边删,心情也很是煎熬。
在她发话之前,我先问她:「我的微信是谁给你的?」
输入提示暂停了会。
「楼苏。」
「哦。」
「卞小姐,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有感情,这样的婚姻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搞笑,我就占着坑不给你,你管我?
我一边啃苹果,一边打字:「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感情??你趴我们墙角了?」
「他在床上亲口告诉我的!」
「哦。」
顿了一会,她发来一句:「呵呵,卞蓝,你还是沉不住气了!」
「这么说,你们真的睡过咯?」
「那是当然!」
我朝她发了个大拇指,接着到厨房拿了些道具放在地板上,一个个拍照给她发过去,从小到大依次是:
牙签。
小黄瓜。
大黄瓜。
保温杯。
热水瓶。
接着问她:「既然你和他睡过了,那你告诉我,他是上图哪一种?」
21
对方陷入震惊,许久才抖着手给我打了一句:「怎么可能是热水瓶呢?!」
「这不是重点,你先回答我。」
小曲显然迷惑了,那输入提示又开始不停忽闪。
许久才发了三个字过来。
「第三个。」
「你确定?」
「不是,是第二个!」
「你确定?」
「确定!」
「恭喜你,答错了。」
小曲:……
看对方那么可怜,我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对了,他睡觉的时候爱打呼,没吵到你吧?」
「打呼怎么了,我又不嫌弃他。」
「你撒谎,他根本不打呼。」
小曲:……
K.O.
毫无悬念扳回一局,我顺手把她拉黑,接着把手机丢到一边不理会了。
幸好对方答错了,要不然,我削的就不止是苹果了。
楼赫在我身边睡得很沉,最近日夜颠倒,不免眼下乌青,胡子拉碴,但我却越看越爱。触摸他的感觉又甜又麻,又酸又苦,从指间汇集血管,直达我的五肺六腑。
这次,我好像真的栽了。
大宝贝,你可千万别让我输啊。
22
第二天,我模模糊糊醒了,手开始四处乱摸。
伴随着一道磁性沙哑的哼声,手被人按住了:「别掐。」
下一刻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我唇上落下一吻,浅尝辄止,仿佛在仔细地采撷露珠。
楼赫俊美的脸在面前放大,低语醇浓:「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坏蛋,只撩火不灭火。」
我捂住他眼睛:「答对我名字,我就让你嘿嘿嘿。」
「卞蓝,小蓝蓝,小宝贝,小心肝……」
「错了,我姓曲。」
趁他愣住,我一跃而起逃进卫生间,只听对方在门外阴恻恻道:「你想在卫生间?也不是不行……」
我怀着恐惧(兴奋)的心情:「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你喊啊,你喊破喉咙——」
「哥!」
「也没人——」
「哥!」
「会来救——」
「妈爬到楼顶去了,说要寻死了!」
「啥?」
那老太太每天不是搓麻就是喝下午茶,活得那么滋润的人还会寻死?
23
讲真我不信。
但我不得不信。
楼苏在楼下哭得话都说不出,楼赫只得立即开车回去。这次她也没精神和我抢副驾驶了,而是蜷在后座不说话,眼眶沁红,像个可怜的小动物。
到了地方,楼下已经拥了许多人,两个制服警察正在维护秩序。
我们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往上看,楼母就站在天台边缘,脸色灰白,摇摇欲坠,我忍不住多嘴:「警察同志,这四楼能摔死人吗?」
对方摇摇头:「年纪大的人骨头脆,不好说。」
话音一落,楼苏登时就崩溃了。
毕竟她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大难题,也就买包包是选个颜色还是 all in,如今亲妈要跳楼,对这个小公主还是太过了。
「妈,妈!你下来!」
楼母在上面也看到了爆哭的女儿,声音凄凉:「小苏,妈对不起你,我给你存的六百多万定期,本来是给你做压箱钱的,都被你爸拿去炒股了!」
「存了五年的定期,他第二年就偷偷取走了,他不是人,不是人呐……」
好家伙,光压箱金就六百万!
那嫁妆加一起岂不是一千多万?
当年我的嫁妆总共才十六万,怪不得楼家一直看不上我!
即便楼家再有钱,在创一代楼爷爷去世之后也被几个子女瓜分完全,显然不算豪门了。
否则楼母也不至于为了六百万寻死觅活的。
此时楼父也在场,急得脸红脖子粗:「那也是我的钱!我拿去投资,不也是为了帮儿子创业吗?!」
「放你的狗臭屁!」
楼母此刻也没有往日那贵夫人的风范了,跳着脚,双眼血红:「那都是公爹留给我两个孩子的!有你什么事?!楼志国,你还要不要脸!」
「是你……」
两个警察连忙警告楼父,让他不要激化对方心情,楼赫按住他爸,语气颤抖:「六百万的钱呢?」
「都在股市呢。」
「赚了亏了?」
「也不算亏……」
「份额还剩多少?」
「一百不到……」
「你!」
楼赫眼一闭,我看得很清楚,刚才他拳头捏得死紧,手臂上青筋浮凸,眼看就要动手了,幸而还是忍了下来。
我连忙摇摇他手臂:「冷静,冷静。」
「我妈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我真怕……」
此刻,他半依着我,愤怒,懊丧,又带着几分无助,我扶住他胳膊小声道:「要不你配合配合我,我想办法把她喊下来?」
他闻言面色激动:「你怎么喊?」
「相信我,我有办法。」
说完,我安抚地拍拍他,挤开众人站到了最内圈。
24
警察压一压手,示意众人安静,我朝楼上一扬嗓子。
「妈,我这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我不要听!你走开!」
「您真不要听?」我一手摸肚子:「您瞧我这身打扮,有啥联想没?」
这天来得急,我正好穿一身宽松睡衣,并一双平底拖鞋,众人在楼下议论纷纷,老太太有些犹豫了:「你有啥说啥,别遮遮掩掩!」
楼赫懂了,连忙从身后扶着我:「这是喜事,怎么能在这个地方说?多寒碜我们家了。」
「妈又不是外人……」
楼母坐在屋檐边上,一手指我,危险摇晃:「你骗我!你前几天还和我说没动静,怎么忽然就有了?!」
我去,这老太太猴精!
我连忙圆谎: 「月份还小,我们那不兴说出来,就怕坐不稳。」
又撩起睡裙给她看脚:「您瞧,我这身高啥时候穿过平底鞋?」
她在高处忽然一拍大腿,害得我们又捏了把冷汗:「对,对!是这个理!」
「那您下来看看?」
「好,我马上下来,你别走,我马上啊!」
老太太没能如愿,一下楼就被警察逮走了,关在屋子里做了两个小时的思想教育,直到饭点才被放出来。
这之后,我被迫在冷风里撩起肚皮,让她看了个过瘾。
「瞧你,这肚子一看就是个生儿子的。」
「说不定还是个双胞胎!」
「就是太瘦,孕期得好好补补,妈给你找个营养师去!」
楼赫站在旁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就怕他妈再犯病,可惜老太太的兴奋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泪眼婆娑:「你们说说,我早就叫他不要炒股不要炒股,把钱都拿出来给你们做生意,他非不听!」
「小苏二十了,没几年也是要结婚的,现在好了,我拿什么送嫁?!」
我哑口无言。
这有钱人结婚跟上市公司并购重组似的,动不动就百万千万的闹着玩,我那点积蓄也是杯水车薪啊。
转头再看楼赫,他同样紧蹙眉头,阴云密布。
出了门,我拽拽他手臂:「你在愁那几百万?」
「我不是愁钱,是愁我妈,她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啊?」
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不高兴。
不过能给女儿准备六百万压箱钱的妈,能重男轻女到哪里去?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对孩子只有一个要求,亲生的。」
「我天呢,你要亲自生?」
他轻捏我脸颊:「又贫嘴。」
「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25
因为不愿和楼父住在一起,跟着我们回来的还有楼母楼苏。
直到深夜,客房门外还能听到她唏唏嘘嘘的哭声,趁着楼赫睡着了,我偷偷开门进去,坐到那哭泣的人影旁边轻声唤。
「妈,妈。」
「小蓝?」
「你看看这个。」我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给她。
「里面有三十多万呢。」
她连忙支起身来,抹着眼泪:「你哪来这么多钱?」
「是我工资卡,打了四年工攒的。」
「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用你们小的钱?」
「没关系的妈。」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帮她擦着横流的泪水:「我现在可以独立带项目了,今年税后也能二十多,再加上楼赫能赚,嫁妆的事您不用操心了。」
她闻言,顿时泪眼巴巴:「小蓝,你这么好的孩子,我却一直看不上你,存心为难你,现在想想真不合适……」
「我们做长辈的,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你千万别介意,别怪妈……」
趁她感动得涕泪交加,我正要把白天的骗局和盘托出,楼苏从床另一头爬过来,同样感动得声音哽咽:「嫂子,你真愿意给我添妆?」
「愿意啊,钱嘛,再赚就有了。」
我摸摸她头:「嫁妆啥的别担心,家里还有我和你哥呢。」
闻言她眼圈一红:「那不是你存了很久的吗?你一个蔻背了三年,当时我还笑话你……」
「没事,不背好包,也不影响我带几百万的 case 啊。」
「嫂子,你真好,以前是我不懂事……」
说着,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哭得抬不起头:「还有那件事,我真的错得很离谱,我明明知道他们那样,我还……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不是,他们哪样了?
小姑子,你说话能别大喘气吗?
她一边哭,一边道歉,话语在泣声里支零破碎:「那天我要是没给你看那张照片,你就不会和我哥闹离婚,不会大雨天开车出去,不会在医院昏迷好几天……你还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惭愧…….」
什么下雨?什么车祸?我怎么没印象?
「照片在哪?拿来我看看。」
她愣住了,小心地观察我脸色:「就那张照片啊,嫂子,你怎么了?」
楼母也在旁边拦着劝着:「小苏!他们现在好着呢,你又提那茬干什么?」
我伸出手:「再给我看一眼,这事就算过去了。」
似乎吃不准我想法,楼苏犹犹豫豫地瞄着我脸色,楼母不停地唉声叹气。
搞笑,还能是床照?真要是床照我把手机吃了。
楼苏怜悯地看我一眼,将手机递了过来。
哈哈哈草。
……还真尼玛是床照。
26
我需要冷静。
尤其在想起了一切以后。
回到自己房里,窗外是与我出车祸那夜一模一样的漆黑天色,相似的暴风雨夜,相似的电闪雷鸣,仿佛老天爷也在为我伤心哭泣。
我到厨房拿了把西餐刀,在楼赫头顶比划了两下。
想拿刀削他,又觉得没意思。
再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因为上次伤心而去,我恍惚之下出了车祸,这次干脆直接打车,还选了一个十年驾龄的老师傅,一脚油门,直奔娘家。
想想自己辛苦数年攒的小几十万,没拿去孝敬自己亲妈,反而去孝敬楼赫那个暖不热的娘,真是可笑至极。
到了楼下,大雨仍在倾盆,我躲在楼道里不敢吱声,在门外转悠了一会,门忽然开了。
我妈披着睡衣,耷拉着眼皮站在里边:「哟,这人咋那么像我攀高枝的女儿呢?」
我:……损还是你损。
当年我铁了心要嫁给楼赫,我爸妈死活不同意,说楼家背景深悬殊大,我愣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活活饿瘦了十斤,她才哭着把我送走。
也因为这,我们每次回娘家都要吃她的冷脸,渐渐也不回去了。
虽然滴滴师傅驾驶技术不错,但耐不住雨太大,我身上还是刮了点雨丝,一身睡衣都黏在了身上。
见我喷嚏不断,我妈叹了口气进了厨房,捯饬半天给我端了碗奶白的东西出来,我一手接过去,一边小声:「我爸呢?」
「你爸胃不舒服,早就去睡了,我也是起夜看监控才看到你的。」
我赔笑。
再低头一看,碗里的汤是我妈的拿手菜,我没出嫁前每天都要喝一碗的——鲫鱼汤煎荷包蛋。
因为我爸胃不好,家里一年四季,鱼汤不断。
热气蒸腾而上,面前的视野渐渐模糊了。
「说说,你怎么半夜跑回来了?」
我咳嗽一声:「他们家不太行。」
我妈呸道:「早和你说过,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楼赫我先不谈,就说他妈他妹,哪个不是鼻孔长在头顶上,你嫁过去能有好果子吃?」
我再次赔笑。
她用下巴点点我:「赶紧喝。」
我连忙端起碗啜一口,可刚入嘴,便觉得那记忆中的鲜香味有些发腥,含着咽不下去,见我妈满眼期待看着我,我一狠心,喉头一动——瞬间扭头吐了一地。
见状,我妈酸溜溜地损了我一句:「哟,你这是嫁入豪门了,嘴巴也跟着精贵了?」
我无语凝噎。
她见我眼含泪花,只挥手赶人:「算了算了,赶紧去洗个澡。」
我冲完澡出来,我妈站在监控小电视面前,咂巴着嘴:「小蓝,你来看这人,咋那么像我那金贵的海龟女婿呢?」
我:……
27
经过眼神交流,我们一致决定晾着他。
我回到自己房间,虽然床单很久没人睡,有点灰尘味,但我还是倒下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做了个噩梦。
梦里楼赫开门进来,把一系列道具摆在我面前,从小到大依次是:
牙签。
小黄瓜。
大黄瓜。
保温杯。
热水瓶。
接着脸色暧昧地问我:「你瞧瞧,我是哪一个?」
「第三个。」
「你确定?」
「我确定!」
「恭喜你,答错了。」
这之后,他一手持着热水瓶,一边狞笑着向我靠近,那样子别提多恐怖了!
我顿时头皮发麻,忍不住大喊大叫,硬是把自己给叫醒了!
这时昏暗的房间忽然开了门,一个男人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热水瓶……
幸好,我在发疯之前看清了。
这男人是我爸。
「醒了就出来吃早茶。」
我爸高冷地留下一句,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擦了擦满头满脸的冷汗。
这尼玛,以后都不能直视热水瓶了………..
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但天色还是很阴沉,我妈也正起床,见我溜达到监控处偷看,忍不住嘲弄:「怎么,这就心疼了?」
我一眼看到楼道外面,那灰扑扑的人影还在,忍不住惊叫:「他一直站到现在?」
昨夜到今晨,外边一直在刮大风,下暴雨啊!
我妈笑笑,冷语如刀:「你都不心疼,我心疼个啥?」扭头去了趟厨房,把昨晚我剩下的鲫鱼汤又端出来了。
「赶紧喝掉,别浪费!」
我盯着那碗气味诡异的鱼汤,身不由己走向大门。
「算了,我还是下去接他吧。」
此刻天还阴着,汤汤大雨,倾盆而落,仿佛要淹没人间。
难以相信,老天爷竟然能有这么多的伤心,这么比起来,我那点小别离也不算什么。
楼赫就站在楼道大门外,浑身淋得透湿,失魂落魄地看着我。
「你都想起来了?」
28
我把人带上了楼。
进门以后,我剩在桌上的大半碗鱼汤,转头就被他喝了个干净。
瞧他冻得脸色微微发青,我妈面露怜悯。
「好喝吗?」
「好喝。」
不一会,他用舌头舔出几根刺,面色变了。
我妈不阴不阳:「没办法,鲫鱼是穷人吃的鱼,刺多,我们小蓝也是从小吃到大的。」
楼赫不敢反驳,我见状连忙把他推到卫生间,示意他洗了澡再说。
他很快便出来了,我爸个子不高,因此睡衣穿在他身上有点紧绷,也有点可笑,瞧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旁,我妈朝我爸使了个眼色,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
在对方开口前,我先摆摆手。
「我们不合适,楼赫。」
「我承认,一开始我是喜欢你,才和你领了证,妄想能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但实践已经给出了证明,我错了。」
他闻言,眼圈立即通红:「你误会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那天她叫了几个投资人,组了个局,那帮人非常能劝酒,我当时直接喝断片了……」
「不,我要离婚,不是因为你。」
哪怕看到他睡得人事不省,小曲就睡在他身边,我也相信那个在客卧睡了三个月的楼赫,是个人品贵重的青年,断然做不出那种同时恶心两家人的事。
让我失去理智,雨夜飙车的并不是那张照片,而是之后的事。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喜欢,抵消不了所有人对我的不喜欢。」
「我和你结婚这件事,已然让两家人同时蒙羞。我家被亲戚嘲笑卖女儿,攀高枝,你家被人取笑有个穷酸媳妇,嫁妆钱搂不起一个限量版爱马仕。」
「就连你忽然有了小三,你妹妹也只会笑着说,嫂子的人选早该换了。」
我话音未落,楼赫忽然落泪:「对不起,对不起!我为曾经的傲慢与偏见,与所有对你造成的伤害真挚地道歉,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对你……」
以前他见我总是郁郁寡欢,也问过我为什么,但我没有提过,总是在深夜一个人偷偷落泪,小曲的事也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换个角度想想,我一个嫁妆只有小姑子几十分之一的媳妇,非要嫁到楼家,对楼家人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我明白楼赫的意思,是要我好好和他过日子,不管别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但这谈何容易?
在真正长大之前,我们总以为自己对抗的压力是父母权威,是庸俗之见。
殊不知,我们对抗的是一整个世界。
29
「别丢下我,小蓝,我求你。」
难以想象,半年前那个站在花坛上对我嗤之以鼻的男人,此刻会放下身段,红着眼睛对我苦苦哀求。
「我们之前多美好,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只是失忆了。」
「你没有失忆!」他忽然崩溃,甚至数次提高语调:「你只是回到了最爱我的时候!那三个月也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你怎么能忘了呢?」
我自惭地笑笑:「可你的一生还长呢。今天有小曲,明天有小王,她们都比我更适合你,你父母,你妹妹,他们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而你所谓的一生中最快乐,也不过是短暂的执着……」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风化,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我站起身朝门里吼了一声:「爸!你能不能换首歌!」
那嘹亮歌声瞬间哑火。
我朝楼赫道歉:「我爸每天早上都要做操,一做操就要放歌,不好意思啊。」
「……没事。」
他垂着头,拉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语气颤抖:「我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你提离婚的那段时间,我活着和死了一样!小蓝,我绝不能失去你……」
「失去你的我,比乞丐落魄,心总如刀割,谁又能感受,回忆里的我比国王富有,奢侈的快乐,喔哦哦~~~~」
「怀念那时你安静陪着我,柔软时光里最美的挥霍
妈的,有毒。
这次不等我吼,我爸晃悠悠出了房门,手里还拿着一个嗓音洪亮的小收音机,一边拍打腿脚胳膊,一边朝我们招呼:「你们继续啊,继续。」
他走了,空气陷入一阵死寂。
许久以后,楼赫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道:「反正我不要离婚。你要是不回家,我就上门。」
我愣住。
上门什么意思?
是我理解的那意思?
楼赫忽然站起来,长臂一伸,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自从你离开,这世上就有了两个我……」
说着,他垂着眼睛,眼睑通红:「失去你的我。」
「和再次拥抱你的我。」
(卞蓝爸:听说你们叫我神铸工,铸工是什么意思?)
30
楼赫果然住了下来,和我一起挤在出嫁前的小破屋里睡。
为了更好地讨好我爸妈,他每天早早下班,接着就主动蹩进厨房,烧了足足两星期的焦糊菜和夹生米饭,吃得全家面有菜色。
眼见我爸本来就不好的胃雪上加霜,我妈及时叫停。
「小楼啊,你以后就别烧饭了吧?」
「为什么?」
我妈不好打击他自信心,只含糊道:「那个,我和你爸退休工资加起来都万把块了,直接出去吃得了……」
我知道我妈的本意,是制止他的同时顺便秀一下收入,谁知楼赫闻言,立即表起了忠心:「这么少怎么够花?」
「要不妈,我每个月再给你打几万?」
一句话把我妈气得半死。
她和我爸都是事业单位内退的,退休金丰厚,以前没少拿工资卡在人前炫耀,孰料这次被女婿整破防了。
见我妈甩着脸子走了,楼赫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我:……
到了晚饭时,我妈装作不经意肘了我一下:「哎,小蓝,你还记得伐?」
「啊?」
「住我们楼下那个小伙子,叫蔡什么的,前年和人合伙做律师事务所,现在搞得红红火火,谁见了都要叫一蔡 par,啧啧!」
「所以?」
「人家现在还在等你呢!」
「等我干啥?」
「等你离婚呀!」
闻言,楼赫一双眼看着我,可怜极了。
我顿时头大:「行了,吃饭吧。」
想想都知道,那什么小蔡多半查无此人,肯定是我妈编的。
也就糊弄糊弄涉世未深的小楼了。
31
入夜,楼赫在我身边翻来覆去,我戳戳他肩头:「怎么了,有心事?」
黑暗中,他摸索到我波棱盖,提起来往自己腰上一挂。
「习惯了,你不这样我睡不着。」
我:……
我和楼赫结婚大半年了,现在只记得他睡了三个月客卧,中间的三个月就和断片了似的,啥也记不起来了。
好奇心往上泛,我暗戳戳问他:「失忆前,我到底是啥样的?」
「我喜欢的样子。」
「那我们分房睡了三个月,你后面忽然就喜欢我了?」
「还不是因为……」他忽然一停,改了口风:「因为你太可爱了。」
「我不信,除非你有证据!」
他闻言从床头拽下手机,打开本地保存,接下来,我们头碰着头,聚精会神地开始刷视频。
一阵不可描述的背景音里,我面无表情地建议:「麻烦看点穿着衣服的,谢谢。」
他手指划了划,切成另一个视频。
我们的确穿着衣服,还是在书房,他坐椅子,我坐他身上,然后……
呸!我不是这意思!
32
这之后,在我强烈的要求下,他又调出好多我的照片。
我接过去,一张张翻看了半天。
里面吃东西的,素面朝天的,傻笑着刷手机的,躺在床上放空的,头上翘起一撮呆毛的……
且这些照片除了丑以外,还有个共同点。
那就是都拍到了我头顶的发旋。
这回总算实锤了,这最萌身高差也就楼赫了。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俩也有不少合照,不过都在你原来的手机里,那手机在车祸里被压碎了,你忘了,我也就没告诉你。」
「还有,书房里会有那个,也是因为你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找我……」
打住!
我是让你开一趟回忆车,不是让你把车往我脸上开!
我重重咳了一声。
「那我去找你,你不烦我?」
「怎么会烦你?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黑暗中,他不住抚摸着我面颊,急促的喘息喷在我面上:「小蓝蓝,小宝贝……」
耳根一烫,一股酥麻感过电般掠过脊梁。
我不知为何,就顺着他的指示翻了个身。
他的湿发像河床上黏附的水草,长进我的脊骨里生根发芽,跑不开,避不掉,炽热的爱意激注入骨髓里,将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填得满满当当。
此刻。
原本天差地别的我们,居然困在了同一片泥沼。
33
第二天我上班,前台忽然钉钉我。
「卞总监,前台来了个姓曲的姑娘,说有事找你。」
好家伙,居然跑到我公司来堵我?
是个狠人。
为了避嫌,我直接把人带到楼下的咖啡馆,刚坐下,她直接亮出那张照片:「听说你失忆了?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
「不用,楼赫已经解释过了。」
「男人说的话能信吗?你看这张照片……」
我闻言,有些不耐烦:「曲小姐,你这到底是床照,还是到他床头一游,区别还是很大的。」
「论出身,曲小姐是海龟 ABC,家中千万资产,轮身高,你高我半个头,论感情,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他要和你在一起,完全没必要偷偷摸摸,直接和我离婚就是了。」
「所以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呢?」
她闻言,直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冲破眼眶,在脸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粉底印子。
「可他当时和我们说过,他不爱你,要不是为了给爷爷冲喜,压根就不会娶你,这难道也是骗我的?」
我客气微笑:「往好里想想,他好歹娶了我,那你算什么?」
「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你才是小三!我们是定了娃娃亲的!」
「我国婚姻法规定了,反对包办婚姻。」
「你!」
她瞬间爆哭:「我只是不懂,我哪里不如你?」
「曲小姐哪里都比我强。」我耐着性子解释:「所以你真正的对手,也许并不是我,不是吗?」
「你有没有想过,做了那件事的你,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即便我们分开了,他就一定会接受你了?」
「你有钱,可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你漂亮,可到处也不缺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姑娘。」
她有些不服气:「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笃定?笃定他一定爱你?」
「他爱不爱我,都不影响我爱自己。」
我摇摇头:「我的价值不由他是否爱我而改变,无论何时,我都是那个我。」
她的妆糊得一塌糊涂,但已经不流泪了,还用两只眼轻蔑地瞄我:「你少给我灌鸡汤,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说不定明年楼夫人就换人了。」
「那也是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从包里摸出钱,随意地拍在桌上。
「这顿我请了。」
她不说话,只是瞪着我拍在桌上的小东西,眼睛发直。
我低头一看。
却是那两个遍寻不到的零点零一。
34
这恩爱秀的,可谓神来一笔。
导致我出门的时候还有点小得意,走楼梯的时候没看脚下,直接摔了一个屁股墩。
按照剧情发展,我现在是不是该流个产啥的?
刚起了念头,瞬间感觉下身一阵暖流。
小曲跟在我身后,见我僵立不动,冷冷嗤了声就往前走,我一抬手拉住她:「帮个忙,朋友。」
万万没想到,我摔倒了,居然是小三送我来的医院。
面前的女医生戴着粉色口罩,严厉地指责我:「HCG 水平这么高,都当妈的人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那医生,这个还能保住吗?」
「不知道!」
问话的是小曲,先哭的也是小曲,见她哭了,我也哭了。
诊疗室内顿时鬼哭狼嚎成一片,医生见状冷冷道:「这个没了,不是还有下一个吗?」
闻言,我哭得更厉害了:「别的不要,我就要这个!」
「对!我们就要这个!」
小曲就跟在我后面哭着,嗓门比我还大。
索性医生只是说话吓我,还是把我拉去做了 B 超。
「早早孕 6 周。」
「单体活胎。」
「胎芽 2 毫米。」
「可见胎心管搏动。」
做完 B 超,医生给我开了药,云淡风轻道:「先兆流产,回去尽量卧床休息。」
「好的医生。」
见孩子没问题,我和小曲同时松了口气。
接着,她帮我打了车,一路扶着我坐到车里,我见她满头满脸的冷汗,真心实意道谢:「今天谢谢你啊。」
「客气啥。」
「那你还惦记楼赫吗?」
「惦记他什么?惦记他有拖油瓶?」
她没好气地回了我,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35
此刻天已擦黑。
站在小区门口,我捂着肚子,慢吞吞往前挪。
身后忽然驶来一辆黑色大奔,车窗缓缓摇下,一副金丝边眼镜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卞小姐,需要帮忙吗?」
「额?您是?」
「我也住这个小区,您可能没印象了,我姓蔡。」
对方朝我讨好地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嘶……我妈没编?
居然真有这号人?
「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上我车,我把您直接送家里去?」
「啊,不用了吧 ?」
「没关系,我和令堂也算熟悉。」
正在推拉的当口,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小蓝,你怎么才回来?」
是楼赫。
见我急忙离开,对方自觉没趣,快速驶离了现场。
「你呢?」
「我刚去晚市买了鱼,想给爸做个鱼汤。」
低头看他手上,的确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再看他神色不虞:「那人是谁啊?」
啊这。
好一条送命题。
「不认识,问路的。」
「哦?」
见他半信半疑,我连忙转移注意力,颤巍巍把手搁在他肩上:「那个,你先扶扶我……」
「怎么了?」
「出大事了。」
「……」
「我问你,我忘掉的那三个月里,你都用措施了吗?」
他茫然:「用了啊。」
又恍惚道:「不过也有几次没用上,比如玄关是后来才放了几盒,之前……」
停,打住。
他见我欲言又止,忽然一惊:「难道你不是骗我妈?你是真有了?」
「嗯啊。」
他眼睛瞬间湿了:「那我要做爸爸了吗?」
我沉默。
36
从我异常的态度里读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他声音颤抖:「那你如果不要,不要的话……」
「我不知道,楼赫,我真不知道。」
他见我垂头不语,忽然伸手到裤袋里掏摸,半晌,掏出来一根蔫巴巴的绿色叶子。
小得几乎捏不住。
「这是什么?」
「四叶草。」
「……什么?」
见我呆住,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四叶草,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花坛里找了很久,还对我说,三叶草里的四瓣叶能给人带来好运……当时我还笑过你。」
「没想到今天,可笑的人变成了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打发时间的无聊举动,却被他一直铭记心间。
此刻,这个从来高傲的人,神情却比我哀切许多:「小蓝,我想请你赌一赌。」
「赌什么?」
「赌我不会让你输。」
我沉默良久,终于松口。
「比如说?」
他见我态度软化,急忙表态:「比如,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逢年过节都可以在自己家,再比如,我父母那边我来处理,谁让我没老婆,我就让谁没儿子!」
「噗!」
我想笑又不敢笑,捂着肚子呻吟:「那你不是吃大亏了?」
「爱是妥协,而我愿意。」
星光下,他的眼眸好温柔。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第一次见他一样贪婪地饱看,他明明有一张无可挑剔的神颜,却偏偏匹配了清澈见底的眼睛。
这样的楼赫,我真的愿意拱手让人吗?
我拍拍他肩膀,云淡风轻:「那还说什么呢,我们回去吧。」
他闻言,压抑着激动:「那我背你?」
见我点了头,楼赫半蹲下身,示意我伏在他背上。
他身上很暖,肩宽背厚,如摇晃的小舟在黑暗中缓缓起伏,我闭上眼,默默环紧他脖颈。
有些事不去做,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怕无归期。
怕空欢喜。
怕最后依然不是你。
但我还是斗胆了,向命运要一个答案。
半途而废很不好,特别是当我奔向的人,也在奔向我的时候。
那就为了你,战斗到底吧。
前方,道路还很长。
浓郁的黑夜里,却已是灯火连天,星月璀璨了。
【番外:奇怪的日记】
几个月后,两人有了第一个小宝贝卞蛋,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爸爸抽屉里锁着的奇怪笔记。
以下为正文:
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娶了我不爱的女人。
真心悲惨。
不过付出了一些代价,让从小带大我的爷爷能安心地走,我是心甘情愿的。
为了让我顺利结婚,他连婚房都给我准备好了,大伯和叔叔那背地里说得很难听,毕竟一套两千多万的独栋,就这么落二房手里了,怎么可能不眼馋?
只是委屈了那个扛着压力嫁给我的姑娘。
没办法给她更多的补偿,我只好按她的收入给按时打钱,算是补偿她在楼家耽误的时间。
姑娘叫卞蓝,长得还行,见人辄笑,看着十分讨喜。
也因此,我不算讨厌她。
虽然从审美上来说,我还是更偏好高挑纤细的姑娘。
爷爷走了以后,为了堵住亲戚们的闲话,我们一同搬进了婚房,并且约定了,以后我俩谁有了真心喜欢的人,那就真心祝福,好聚好散,要是没有,那就一个屋檐下搭伙过日子。
她性格有点活泼,但还没到影响我的程度,真要说一点奇怪的,就是她总喜欢给我起花名,让我觉得有点困惑。
「真的吗小赫赫?」
「说了别叫我小赫赫。」
「那叫你小楼楼?」
「……」
最近,她总喜欢到书房找我,接着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例如今天,她捧着一本《诗经》,神神秘秘地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句话问我:「小赫赫,我要考考你,看看这句诗,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我瞄了那行字一眼。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不是常识吗?
「下一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那又是什么意思呀?」
我:……
她好歹也是 985 毕业的,连这句脍炙人口的名诗都不懂?
是真不懂。
还是假不懂?
我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好尽职尽责地回答:「意思是: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哦~~~~」
她意味深长地瞧着我,肌肤在灯光下呈现奶油般的质感,浓密的睫毛覆盖着眼眸,有种长毛猫似的甜蜜妩媚。
我顿时觉得气氛有些暧昧,轻咳了咳:「现在懂了吗?」
「懂了呀。」
她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瞧着我:「小赫赫,你懂得好多哦~~~」
我谦虚几句,总算糊弄了过去。
也许今天是愚人节,所以她特地来逗我?
真郁闷。
今天,她又捧着一本书来找我。
「小赫赫,这一句我也看不懂,古诗真的好难喔~~~~」
「哪一句?」
我瞟过去一眼,头大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皱着眉点着那几个关键字:「小赫赫,这个洗凝脂是什么,承恩泽又是什么呀?」
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硬着头皮给她解释过了,她拍着小手,语气真诚极了:「小赫赫连这个都懂,也太厉害了吧~~~~」
不得不说。
虽然她总是深夜来书房找我,然后问我一些有的没的,回答起来羞耻得要死,但总体来说。
……就还,还挺刺激的。
没过两个月,我怀疑我已经把上下五千年所有的淫词艳曲讲解了个遍,她忽然不来书房了。
害得我连续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今天,她忽然又出现了,神神秘秘地拿来一杯红蓝色的分层饮料,说是自己亲手调制的。
「为了感谢你这两个月来的教导呀。」
见她笑眯眯的,我忽略了心下些微异样,端起饮料轻啜了一口,便听她说:「这个饮料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哦~」
「什么名字?」
「水深火热。」
「噗!」
她见我当场呛到,还关怀地过来给我拍后背:「哎呀,你瞧你,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你这饮料……能换个名儿吗?」
「为啥要换名,你和我讲讲呀?」
她再次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
没得洗,她就是故意的!
(注:水深火热是一种高难度服务,详见度娘。)
昨天晚上,我梦里刀枪棍棒什么都有,还梦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朝我扭过来……
没办法,我只好凌晨起来冲冷水澡。
这女人!
都怪她问的那些奇怪问题,害我做了一夜春梦!
可当我满身水汽地站在镜子前。
那里面的男人居然在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邀请她去看电影,她答应了。
当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几个发小看到我发的朋友圈,纷纷敲我:「咋了,弄假成真啦?」
我含混地糊弄过去:「没有的事。」
小时候的玩伴小曲也回国了,第一件事就是约我出去吃饭,只不过家里那个也很黏人,我工作之外的时间不多,只好全都推掉了。
我不在乎朋友们说我见色忘友,毕竟我爷爷给我找的老婆,除了个子矮了点,其他都没毛病。
称得上腿长腰细比例佳,肤白貌美顶呱呱。
不过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和我一起出去时总会忍痛穿 3 寸高跟鞋,被我发现之后说了一顿。
这不是矮,这是娇小。
和我站一起,不就是最萌身高差吗?
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同居四个月了。
虽然我们背景天差地别,但三观却出奇地相投相契,她懂得很多,从音乐到哲学,从时闻到野史,一个无字碑能和我争论一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除了无聊,应有尽有。
一点点身高的小瑕疵,并不影响她的可爱、幽默与深邃。
我承认,她还是有亿点点吸引人的。
决定和她确定关系,是在一个温柔的下午。
那一日我午憩醒来,房里洒满了阳光,她就坐在窗下看书,栗色长发柔顺地泻在胸前,樱唇鲜润,神清气爽。
不复往日的俏皮活泼,此刻的她显得温婉,端庄而沉静。
紧接着,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朝我一笑。
「你醒了?」
那一刻我懂了。
余生里,我将再也不能没有她。
我和她表白了。
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接着就沿着江边散步消食,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要不咱们就这么过吧。」
「啊?」
她一脸茫然:「什么过?」
哼,关键时刻装傻是不是?
我眼神望向别处:「就是和我这样过下去啊。一日三餐,日出日落那种过啊……」
「所以,这算表白吗?」
「算。」
她忽然站住了,捂住脸。
「那我,我要好好想想~~~~」
所以,这算拒绝吗?
她一连几天冷着我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冷着她。
毕竟,她总是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也实在摸不清她在想啥。
这天晚上下暴雨,屋外电闪雷鸣,我在房间里睡得迷迷糊糊,屋门忽然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她抱着枕头,梨花带雨地站在门外。
「外面打雷了,我害怕……」
我:……
前阵子拖着我看恐怖片,扒开我手逼着我直击女鬼的不是你?
我陪着她回到房间,坐在她床脚,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我在这呢,你睡吧。」
「可是,我还是怕……」
「是真怕,还是骗我呢?」
「你怎么这么说?」
「之前问了我两个月的古诗词,也是真的不懂吗?」
黑暗中,她声音颤抖:「那,那我也是因为喜欢你嘛。」
她这句话让我心里一下子妥帖了,不知何时已将人抱在怀里,嘴上还严厉地逼问:「知道自己错哪里了?」
「知道了。」
「说说?」
「我馋你身子,我下贱行了吗。」
见她眼含泪花,我瞬间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好像被一柄尖锐的针刺入心脏,忽然心痛不已。
楼赫啊楼赫,你这次真的栽了啊。
「不哭,我也喜欢你。」
我低头吻了她,而她有些被动地承受着,柔软的身子在我怀里轻轻颤抖,我将人渐渐按在身下轻语:「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她的手不安地在我背上轻挠,说话带着颤音:「人家又没谈过恋爱,一点都不懂的。」
我:……
又来。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有的时候懂,有的时候不懂呀。」
真是的……
又讨厌,又可爱。
面对这样的她,我还怎么控制自己?
怀里的人很柔软,又很香甜,我渐渐沉溺,但脑海里始终绷着根弦。
「可惜了,家里没措施……」
我深吸口气,压抑着自己,倒回枕头上。
却发觉枕头有些异常的硌人。
我伸手下去摸,摸出一个塑封严实的小金盒子。
她见我将那玩意捏在手里,神色比我还惊讶。
「咦,家里怎么会有这个呀?」
要不是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购物小票,我还就真信了她的邪!
不过现在。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此刻她还在我怀里睡着,安谧而宁静,如同不慎掉入怀抱的天使,让我心潮起伏,如同初次坠入爱河那般幸福激动。
但我表面还是要稳住,不能露馅。
不久她醒了,一接触到我黑沉沉的目光,立即就脸红了。
这是我的女人,我的妻子,未来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我对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
我在她羞红的耳边循循引诱。
「再来一次吧,小宝贝~~」
今天给她普及了真正的「水深火热」,她不肯配合。
小样。
让你撩拨我。
哪里都想和她实验一下,所以买了很多措施,家里大部分地方都藏了。
这样每次随手拿的时候都可以对她喊一声。
「surprise!」
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好快活
我计划带她出去玩一圈。
去马尔代夫?
又热又无聊。
去日本?
也就那样吧。
去泰国?
还是算了,到处都是人妖。
和她讨论了一下,没想到她的理想地居然是云南。
好吧,大好风光在我国。
出去玩了。
忘带措施了。
算了,有了就生下来,又不是养不起。
回来啦!
累得要死。
但是她好可爱,我拍了好多她的照片啊,虽然被她吐槽拍得丑!
怎么会?
小心肝明明很漂亮嘛!
小蓝蓝什么都会!
她还给我的小公司手绘了吉祥物和 LOGO!
我爱了!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既有内涵又有美貌的女神!
为什么居然还是我老婆!
爷爷,你不愧我亲爷爷,我感谢你全家!
小曲又联系我了,说给我联系了几个投资人,对我的项目很感兴趣。
因为实在放她太多鸽子,我去了。
自从爷爷去世,几个叔伯把财产一分,楼家早就不比从前,再说我爸做生意炒股就没赚过,每年拿到的干股分红不多,家里只能靠我了。
现在我有了妻子,未来还会有孩子,我必须为他们打算起来。
没想到,昨晚直接喝断片了。
那几个投资人的确有意向,也的确能劝酒,饶是我酒量不错,也被直接喝趴了。
这之后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一醒来就是在酒店了。
头疼得要死……
下了班,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昨晚怎么没回家啊?」
我也不瞒她:「去见投资人,不小心喝多了。」
「哦。」
她没有再问。
我打开手机,才发现她给我打了十几个未接电话,顿时愧疚极了。
以后,类似的情况也许还会有。
没办法,为了前程啊。
我忽然联系不上她了。
问了我妈和丈母娘,都说不知道。
这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开车出去找她,从下午一直找到深夜,却忽然接到医院的通知。
她出车祸了。
见到她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我当场崩溃了。
我妹见我第一件事,就是凑到我身边小声:「哥,你是不是要给我换嫂子了呀?」
「怎么可能?」
「那这照片?」
她打开手机,将一张照片放大。
那上面,我光着上身躺在床上,而旁边的女人……
天地良心。
小曲,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她醒了。
但是拒绝和我说话。
我从来不发毒誓,但这次真的吓到了,直接狠狠诅咒自己:「我要是和她发生关系了,就叫我出门撞死!」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语气淡淡。
「我们离婚吧,楼赫。」
她出院了。
丈母娘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她身体不好,我们都不想她知道了受打击。
但我妈,我妹都一力煽风点火,还说我早该离婚了。
怎么回事?
我最亲的人居然是这样是非混淆,黑白不分的人吗?
爷爷告诉我知恩要图报,不是把人家好好的姑娘嫁进来,再一身伤痕地扔出去吧?
几天之内,我从天堂,落到了地狱。
为了不惊扰丈母娘,她答应先住我这里,直到她物色好房子搬出去。
尊重她的意愿,我又搬回了客卧独睡。
虽然她仍然不愿理我。
哪怕我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地解释,她也只是默默摇头。
「不怪你,楼赫,是我没福气。」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老天爷给了我最心爱的,又要硬生生从我手里夺走了……
也许是车祸后的谵妄症。
她准备离开的这天,整个人变得奇奇怪怪。
比如,忽然在楼梯上堵住我。
「咱俩加起来不到五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分房睡正常吗?」
这台词?
这语气?
这忍着傲娇的小表情?
恍惚间,半年前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终于,我点点头:「嗯,是不太正常。」
不光这样,她还抢过我怀里的枕头,一边埋怨:「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你以前每天都要抱着我睡,睡前还要叫我小宝贝。」
「……是吗?」
「是啊!」
我明白了,她孤独地回到了最爱我的那一天。
我是个无能的人,差点失去此生挚爱,但老天爷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于是我不动声色,心下窃喜地被她拉进了房间。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小蓝蓝,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你走了。
——by 爱你的小赫赫
我是一名销售,职业病让我在相亲现场,成功推销对面的帅哥买了三斤茶叶。
第二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澄湖大闸蟹。
第三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山水蜜桃。
……
几次以后,他又约我去一个饭局,说要给我介绍潜在客户。
你们瞧瞧,这是什么神仙男人?
于是到了现场,我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
「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1、
第一次见到喻医生,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手腕上。
那是一块绿色表盘,银色表带的精美手表,且表盘会随着光线不同折射出不同的效果。
我为啥知道这玩意的真正价值?
因为我领导有个同款。
同款假货。
即便是假的,也花了他两千多块钱,是每天开会都要亮给我们看的。
再来看这块表,无论光泽,质感,还是精致程度,都比我领导的要好上很多。
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会把一个卫生间带在手上?
结论:
搞错了人。
于是我连忙抬起刚放下的屁股,朝桌边的男人连连抱歉。
「不好意思,坐错桌了。」
2、
一分钟后,躲到卫生间的我被我妈电话一顿好骂,磨磨蹭蹭出来了。
不远处 61 号桌,男人站起身,朝我扬扬手。
这场景,还能再尴尬点吗?
待我涨红了脸坐回位置,他给我看他手机:「郝小姐,对吧?」
又深思道:「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我盯了那照片一眼。
那是我学生时期的丑照。
不愧是亲妈。
再看面前这男人,他黑色碎发,鼻梁高挺,宽肩让一件简单的白 T 变得很有味道,且笑起来有种通透的清甜感。
大极品无误。
接下来,就到了互相认识环节了。
他指指自己:「介绍一下,我叫喻凤池,是一名医生。」
「我叫郝好,银行信贷员……」
对方双手交叉,微笑着看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难得遇上这种大极品,我的确很想认真吹嘘一下自己,但被对方那黑黢黢的眼神盯着,莫名就心里一虚:「没了。」
「哦?」
我尴尬笑笑。
3、
幸而对方宽容而温和。
他开始介绍自己,北师大毕业,目前一边执业,一边读应用心理专硕(MAP),有自己的同名工作室,盈利也算稳定。
家中是独生子,共五套房,其中两套有学区,名下一辆路虎越野,一辆别克 SUV,此外还有一定数额的基金,加上大学时玩票混过币圈……
他说的越多,我冷汗越多。
甚至紧张得喝干了面前的榛果拿铁。
他说完,一双眼温柔地凝视着我:「郝小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4、
之前我还纳闷,老天爷为啥要让我遇到这种大极品。
现在我明白了。
这是要让我遇到,却不让我得到。
未料是这样的回答,对方沉默地看着我。
确切地说,是看着我手腕里侧那道鲜艳的,细长的疤痕。
我扯下袖子,直到遮住半个手背,才斯斯文文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两家条件相差比较远,还是算了吧。」
对方眸中掠过一丝惊讶:「怎么会?」
「我倒是觉得和郝小姐很聊得来。」
总共聊了不到十句话,哪里算聊得来?
我感谢他的体贴,正准备起身告别,他却对我一扬手机:「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唇角的深涡。
温柔的眸光。
隐约挑眉的微表情。
一股熟悉而通透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于是,这次我没能拒绝。
5、
他微信就叫「喻凤池心理咨询」,头像是同名 logo。
看得出来,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
而我给他的是自己的私人号,头像是对着镜子刷牙的蜡笔小新。
通过好友申请以后,对方凝着眉,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缓缓念出一段话。
「在大山深处有一群淳朴的老人,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传承着五千年茶圣文化,经营着千亩诱人的绿叶芬芳,可惜一场千年难遇的疫情冲击华夏大地……」
我:……这,这不是我早上在朋友圈发的广告吗?
喻凤池从煽情的文案里抬起头,疑惑地看我:「茶叶滞销,爱心助农?」
凭借过硬的职业素质,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主要是帮大山里的茶农爷爷打开销路。」
「哦。」他富含深意地睇了我一眼:「郝小姐真有爱心。」
我擦着冷汗赔笑脸。
幸而他没继续往下翻。
否则他就会发现,农民爷爷滞销的不仅是茶叶……还有菠萝,大蒜,脐橙,镇尺,雪莲果和大闸蟹。
6、
「我要三斤茶叶。」
「什么?」
「多少钱?」
「……998。」
「好的。」
手机一阵震动,我低头一看,对面直接转来一千。
够豪爽。
这操作秀的,直接给我整不会了。
我舌头打结:「不是,那个三斤茶叶是很多的,我们一般家庭也就买个三两啊,半斤啥的……」
「没事,我工作室用的。」
「哦。」
见他提起自己的公文包,我连忙起身:「那今天,就这样了?」
「嗯,我还得回去工作。」
「那茶叶我给您邮寄过去?」
他顿了下,递来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一对深浓的眉目紧紧凝视着我,隐含压力。
「不,请务必送到我工作室。」
7、
这钱赚得太容易了。
导致回去的一路上,我都有点恍惚。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对方为何对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市井小人物感兴趣,甚至一见面就斥下巨资,只为讨我的欢心。
除非,这是以利为饵,以身相钓的……杀猪盘?
进门以后,我妈没关心相亲结果,反而抓过我的手腕看。
我不以为然。
「都和你说了,是拆包装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早就好了。」
「拆包装能划到这地方?」
她小心观察我脸色,见我兴致不高,只能眼睁睁由着我躲进了房间。
我房间很小,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画布,角落里临摹的毕沙罗停了三个月,因为用的是劣质颜料,边角都已经微微变色。
再看墙上天花板上,到处挂满了待风干的成品半成品。
这种行画我卖 300 一张,本地画室订了 10 张,我必须在月底之前全部画完。
正粗粗在画布上打底色,一个电话来了。
是我微信上的供货商。
简单来说就是我上家,他卖啥,我跟着卖啥。
「亲,狠货到了。」
「啥狠货?」
「中秋了吗,该卖大闸蟹啦!我跟你说,这批都是阳澄湖出产的红膏母蟹,个个掂着都有半斤重……」
供货商嘴里的半斤,其实就是不到三两。
我开了免提,对着电话那头冷嘲热讽:「吹吧你就,阳澄湖总共就那么眼屎大点的水域,真能到你手里?」
对面噎了半晌。
「总之,总之就是那附近的嘛,你就这么卖,我包你好货!」
电话挂了。
我心中腹诽,但还是编辑了一段文案,配上对方发来的精修样片一起发在了朋友圈。
十个好友八个微商,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点没脸没皮,可着身边的熟人薅羊毛割韭菜,乐此不疲。
我也一样。
8、
发完朋友圈,我把手机一扔,开始对着画布猛力输出,直画到深夜一两点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被手机闹醒。
我眯着眼睛划掉闹钟,顶端忽然蹦出一条消息。
「听着轻音乐,做着按摩,喝着啤酒长大的螃蟹怎么卖?」
我昨晚是这么编的????
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已经发来一条语音,嗓子磁性而清润,带着清晨坠落的露水感。
「支援渔民伯伯,来二十个。」
这大闸蟹我原本打算卖 58 一只的,一狠心给他砍到 48,他买了 20 只,同样直接转账 1000 块。
豪横!
从来都是可着朋友圈狠狠薅羊毛的我,头一次心慌气短。
9、
到了单位,打卡上班。
为了节约时间,我向来是把化妆包随身带着,直接在公司梳头上妆。
毕竟是 VIP 接待的盥洗室,照明充足,晶莹剔透的亚克力洗手盆,一扇扇与天花板平齐的落地镜,使用感要比我那老房子的卫生间好太多了。
时间紧张,我开始快速化妆。
还别说,虽然我条件磕碜了点,但长得还算个人,属于平时走在路上也会有人要微信的那种。
难不成,喻医生真看上我了?
这时身后走过一个人影,却是和我一个信贷组的小张,对方一面掏出口红补妆,一面在镜子里鄙夷地斜我:「咦~~你笑得好淫荡。对了,昨晚老黄喊我们几个去吃饭,你怎么没去?」
我笑笑:「吃饭?一桌子男人,就我们一两个女孩,到底谁是菜?」
「啧,精还是你精!」
小张拍拍我肩膀,扭着腰走了,背影潇洒得很。
难以置信态度这么坦荡的妹子,会为了一点存款和客户喝到深夜,且交往的每任男友都被她当兔子宰,直到对方血本无归。
网传三不娶:教师,护士,银行女。
事实上在金融系统里,这是常态。
10、
借口拉肚子,我逃过了老黄的死亡早课,终于熬到了中午。
我们行别的没有,就是午休时间特别长,足足有一个半小时,因此我拎着茶叶,出门上了地铁。
喻医生的工作室不远,就在四五公里开外的一个写字楼,廊道两排绿植,十分写意清新,门口的前台小姑娘也很漂亮。
「你好,我找喻医生。」
「医生正在看诊,您稍等下。」
我连忙摆手:「不用等,我是来送茶叶的,麻烦您转交下就成。」
话音未落,最里面的门开了。
喻医生就站在门边,身材颀长,灰色衬衣搭配同色系西裤,看起来十分儒雅。
「来了?」
不知怎的,他一开口,我就舍不得走了。
咳,别想歪。
主要是舍不得这个神仙客户,正好维护一下。
他将我带到另一个办公室里,接过我手里的茶叶后,便十分自然地问我。
「吃了吗?」
「啊?」
「我这有工作餐,不嫌弃的话?」
一刻钟后。
我俩面对面坐着,默默吃着工作餐。
喻医生订的盒饭真不错,有虾有排,四菜一汤,比我们银行的伙食好多了。
吃得正香,却察觉对面一道视线,抬头正迎进一双阗黑的眸子里,对方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我,眉目深浓。
「你平时除了上班,还要卖货,也是挺辛苦的吧?」
「……还好。」
「发圈的文案都是你自己写的?」
闻言,我有些紧张:「怎么了?」
「很有创意。」
这、这算夸奖吗?
我心底顿时泛起隐隐欢喜。
吃完饭,看看时间也晚了,我并没有逗留,简单地和对方告了别。
孰料回到单位,刚摘下口罩就被小张指着鼻子取笑。
「你吃啥了?」
什么?
我连忙取出小镜子,在看到唇边一道刺眼的酱油渍时,一颗心直沉谷底。
小张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到。
不是没看到,而是不在意,所以不提醒。
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11、
自从那件事以后,我生命中拥有的美好早已所剩无几。
也因此我学会了一项技能。
随时随地放弃期待。
比如,不把对方当作相亲对象,单单当作客户,那不就轻松多了?
心态调整以后,面对喻医生再发来的微信,我甚至能躺在床上,和他愉快地聊上半个小时。
喻医生是个好人。
喻医生什么都买。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持续了自己一贯的豪横风格,每天都会和我说早安,然后再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我发链接他就直接转账。
虽然每次都需要我亲自送货到他工作室,但相应地,他也会回请我一顿工作餐。
请问,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12、
这之后,我和喻医生保持着这种高频次的交往,单位里渐渐传开了风言风语。
信贷部老员工都是些人精,我每天中午都会出走整整一个半小时,这些人看不惯也是正常的。
因此这天中午,我被老黄叫到了办公室。
老黄其实不姓黄,而姓胡,发际线严重后退,因为长期饮酒,脸色也有些异常发红。
「小郝,最近有人反映你经常无故离岗,是怎么回事?」
「胡总,我在午休时间出去,是符合单位规定的。」
见他慢悠悠逛到我身边,我连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
刚来信贷部的时候我没经验,被他摸过两次小手,从那以后就学精了。
对方扑了个空,只得不轻不重地拍下我肩膀:「你是销冠,我也不好说你。」
「自己注意。」
出了办公室,我直奔卫生间换衣服。
事实上不光领导,身在金融系统里,你会发现客户也各有各的不正经。
有半夜喊你出去喝酒的,也有聊着业务忽然摸你小手的,也有撩骚不得直接大骂假正经的……
三年过去了。
当初被吓到大哭的我,面对这种状况早已游刃有余。
再说回老黄。
他应该是知道我在卖货,那顿不轻不重的敲打,其实已是颇为严厉的警告了。
于是,这天的水蜜桃我直接让供应商去送了,算是卖他一个面子。
13、
我刚下班,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忽略了头像的我,猝不及防点了接听。
「今天的桃子不是你送的?」
对面音色熟悉,颇有问责的味道:「为什么不来?」
「那个,我最近有点忙。」
「是吗?」
对面沉默了,只闻一道长长的呼吸声,在耳机端口沉沉浮浮。
「那以后下了班,我直接到你单位去拿。」
「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
我无言以对。
双手早已汗湿,几乎捏不住手机。
许久,他似乎察觉自己口吻过于严厉,客套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而我也被对方首次展现的强势性格,刷新了认知。
14、
翌日。
我刚下班,沿着马路走了不到十米,就见前面一辆眼熟的赭色路虎缓缓停住,还打着双闪,顿时脊背一毛。
暗色车窗摇下,几根白皙秀颀的手指搭在窗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这是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我硬着头皮走到后边,刚要上车,就听车里的人轻咳了咳,嗓音温和。
「坐前面来。」
避无可避,我还是坐进了副驾驶,将手头沉重的纸箱递过去:「那个,你昨天下单的脐橙……」
「放后座就行。」
「哦。」
接下来,不等我开口告别,他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着前屏的导航:「你家住哪里?」
「那个,不用送我的,我都是坐地铁回家。」
我带着急意的拒绝引起了他的诧异,对方口吻有些受伤:「怎么,你不喜欢坐我的车?」
「啊?我不是这意思……」
越解释越混乱,我只得放弃挣扎:「东风小区。」
「好。」
对方的音调变得温和可亲,甚至有几分轻快。
油门一踩,路虎伴着轰鸣声疾驰而去。
不愿两人的羁绊更深,我在有意地疏远他,因此沉默了一路,到了地方后也不说谢谢,挥了挥手便疾步走入大门。
事实上,穿过档次还算可以的东风小区,再走完两条破败的街道,才是我如今居住的四十平老破小。
活着就是不停地战斗。
而原本无所谓姿态的我,只是希望自己挣扎的样子,在他眼里能好看一点罢了。
15、
这几日,喻医生陆陆续续敲过我,都被我有意无视了。
我对喻医生居心不良,他的一切好处,我受之有愧,也不打算再做微商了。
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我连行画也很少接了,而是更多地接一些更体现执业水准的插画,虽然暂时卖不上价钱,但找我出单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也因此我在家也没有片刻休息,开了电脑就干活。
身后,门开了。
我妈端来一碗汤,小心翼翼地问我:「宝,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谁?」
「就是你云姨介绍的,她侄子也是医生那个。」
「不怎么样。」
「咋……」
「不说这个了。」
我忽然打断她的絮叨:「我们还欠小姨姥姥多少?」
「两万八。」
「这是最后一笔了?」
「是。」
「好,月底前我会把钱打给你。」
「唉,你——」
她端着滚烫的梨汤,在我身后心绪难安地来回转悠,而我铁石心肠地坐在原地画我的画,身影纹丝不动。
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刻板的叙述带着点结巴。
「你爸爸,你爸爸说打算和那女人离婚,要回来家里住,你说……」
「四十平住不下。」
「他说要接我们过去。」
「你去吧,我不去。」
「哎……」
等我投入地画完,我妈留下的那声叹息早已散去,身后只余一室冷清。
16、
与喻医生的联系,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数日后的清晨,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看到那陌生的来电号码,我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起来。
虽则心底不停唾弃自己,手指却被一股不可抗力遥控着,快速地滑动了接听。
可惜,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声音。
「喂,请问是郑小姐吗?」
「你打错了。」不等对方解释,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之后,满心失落地在床头坐了许久。
穷人不配恋爱。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临出门前,那讨厌的未知号码又打了过来,我强忍着内心涌动的憎恶,快速接起,一开口就是风度全失的咆哮。
「都说了我不是,不要再打来了!」
对面似乎被我吓到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有些凌乱,我顿时哑然。
长久的僵持后,他先开口了。
「我刚好路过,要不要送送你?」
17、
我顶着大太阳,一路狂奔到东风小区。
不用看也知道,临时上的妆一定花得一塌糊涂。
喻凤池的车果然停在大门口,我对着小镜子直接擦掉残妆,整理了裙摆走过去,而他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讶了一瞬,我只能带着歉意解释:「其实,我家不住东风。」
对方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轻轻扶动,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淡粉色的月牙上游移。
接下来,他会鄙夷我的隐瞒,接着开始唾弃我吗?
「郝小姐。」
「什么?」
「我对郝小姐很有好感,是尊重伴随着欣赏的那种好感。所以,你大可以信任我。」
我无言以对。
他见我沉默,很体贴地不再追问。
汽车缓缓提速,两边的道旁树在飞速后退,我讷讷道:「那个,你可以不用叫我郝小姐,叫我小好,或者好好都可以。」
「好,好好。」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了。
我在一旁赔笑,眼眸却湿润了。
我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只是个市侩,无趣,为生计疲于奔波的女人,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对我表达出远远超过一般情谊的关注?
18、
我和喻医生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他照常天天下单,而我的工作变得更简单,只需要每天把货带到单位,他会在下了班后来取货,再顺路送我回家。
我们高频次的见面,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这天我正化着妆,小张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身边:「哎,那个每天来接你下班的帅哥谁啊?」
「我客户。」
「屁,我还不知道你?」对方笑骂:「你郝清高什么时候上过男客户的车?这回真是为了点存款,节操都不要啦?」
「瞎说。」
我故作深沉:「让我出卖灵魂可以,出卖肉体不行。」
闻言,她肘了我一下:「损样!」
对方走后,我叹了口气。
小张是个阔嘴,她知道的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能风靡全行上下。
也因此,晚上喻医生来接我的时候,敏锐地发现我兴致不高:「你怎么了?」
「没什么,忙累了。」
他随即掏出手机刷了起来,我疑惑看去,却见他在翻我朋友圈,口吻颇为得意:「你忙的时候发圈少,不忙的时候发圈多。」
「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以为意,正拧开一瓶水喝着,只见他对着手机,眉毛一凝。
「杜蕾斯也会滞销吗?」
「噗——」
让你手贱!让你看都不看就发圈!
我连忙拿出手机,把早上刚发的那条广告删了,喻凤池一手支在方向盘上,富含深意地笑睇着我。
「你帮助的企业还挺多。」
我:……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19、
回到家,外面已是一片灿烂暮色。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会把家里的库存书搬到阳台上晒,此刻她坐在窗下的小凳子上,一张张仔细地捋平书的边角,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弯曲的金色剪影。
我立在门边,忍不住鼻子一酸。
「妈,这些可以直接扔掉了。」
她闻言反对:「那怎么能行,这可都是你小时候……」
「早就没用了!」
我疾走几步过去,将装帧精美的画册一股脑丢进破旧的纸箱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半点不心疼。
我妈见状连忙帮我收拾,一边小心地觑我的脸色:「阿宝,妈都听你的,你别急,也别气。」
瞧她紧张的样儿,好像我是盏一触即溃的易碎品。
我笑了笑,提着箱子下了楼,走出巷口就是一个垃圾分类窗口,我正要把整箱都扔进垃圾桶,被身后一个大叔眼疾手快地提住。
「这么多漫画都不要啦?」
「嗯,不要了。」
「那送我呗?我儿子正好放暑假了,那小子就喜欢看漫画。」
「行。」
见我同意了,对方高兴地在纸箱子里翻捡。
「哟!这还是全彩的呢!」
「成套成套的,好东西啊。」
「奇怪,作者的名字怎么都被涂掉了? 」
见他翻得高兴,我直接转身离开了,刚走没几步就听对方嘟囔:「咦,怎么还有好多废纸?!」
我步子顿一顿,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只听那大叔絮絮叨叨:「废纸不要了,就这漫画书整挺好。」
闻言,我的双腿如不听指挥似的,转身疾行到那男人身边,一扬手抢过他手中的「废纸」。
「这个还我。」
「哎?哎?」
我带着硕果仅存的纸张回到楼上,却发现其中一些因为保存不善,历经十余年时光已经干黄发脆,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报废了。
坐在窗前,我发了好一会呆。
光影斑驳,昏蒙蒙的玻璃窗铺开了一片融化的泥金,像一片融化在渺茫里的日落之海。
如同十年前,那个人离开时一样的风景。
我将那些稿纸重新收藏好,接着翻出许久不用的画笔,启封了一盒昂贵的油墨。
自那以后的无数个黑夜白天,我都在感谢这一项技能,是它让我在这个人间夹缝里庸庸碌碌地活着,而不至于被痛苦侵蚀到麻木。
今天的我不关心人类。
也不关心明天。
我只想赠他,这一篇灿烂的黄昏。
20、
年中评优在即,我们部门原先的老人走了俩,又来了一个大学生。
老黄在早课上得意洋洋。
「有些人啊,不要以为自己当过销冠,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能跑过年轻人?」
我明白。
老黄话里话外针对我,无非是觉得我业绩大不如前,随便找个借口拿捏我罢了。
我想要继续硬气下去,却忽然想到最后一笔欠款。
销售的底薪都是很低的,我最少要熬到年中奖发放,才能还掉所有欠款,在这之前只能先苟着。
见我油盐不进,老黄直接把新人扔给我带,同时交付给我俩的,还有一个对公大户的维护任务。
这任务简而言之,就是把流失的大户再喝回来。
那一家是出了名的难搞,我实在是不想碰,转头问大学生小丁:「你会不会喝酒?」
「啊?」
「不能喝就别去。」
「可我刚来……」
「没事,我去就行了。」
对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郝姐,你是销冠,一定很能喝吧?」
屁咧。
我是靠什么成的销冠?
散户、地推、信用卡、小额定存款……都是些别人看不上的碎单、苦单,我用无数个周末刷楼刷街刷出来的!
饭局约在晚上,我直接叫上小张,答应提成分她一半,这才撬动了这桩大神。
刚进包厢,才发现老黄也坐在里面。
小张面色很难看,刚入席就借口不舒服,直接尿遁跑了。
呵呵。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毕竟领导来了,苦劳是我们的,功劳可就未必了。
21、
十几个男人的大包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女生。
凉菜刚上,对面的一位副总就端上了酒杯,大脑门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不住地夸张抽气。
「大银行的美女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模样,这气质!」
话题瞬间打开,老黄眯着眼笑:「那李总,还记得我们美女叫什么名儿吗?」
趁那副总被他问住,我连忙接梗:「我姓郝,您叫我小郝就行。」
趁我起身给对方倒酒,老黄口吻暧昧:「我们小郝一直念着您呢,瞧瞧,您老久不来银行看她,感情都生分了!」
这一套唱念做打,成功把银行系统变成了青楼现场。
我端着满杯,赔着笑脸:「李总不来,肯定是觉得咱服务不够到位,我干了,您随意!」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随即自罚一杯。
「好,够爽快!」
那李副总也是个人精,手里拿着酒杯,自己不喝却频频与我碰杯,另外几个跟班见状,也一个个过来敬酒。
当然了,他们是不会敬老黄的。
毕竟这种只带一个女员工的局,女员工才是菜。
这帮人本事不大,业务不行,劝酒倒是一套接一套,鱼翻一边喝一杯,吃口青菜喝一杯,什么不喝就是不给面,感情深一口闷,各种酒令,五花缭乱。
这样轮了两圈,饶是我每每借着擦嘴偷偷将酒吐在手帕上,也有些头晕眼花,只得告了声罪,借口上厕所跑出来催吐。
正吐得满眼泪花,形容狼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老黄。
「怎么去了那么久?」
「等等等,呕——」
「快点!你想让老总们干喝白酒,还是想让我当孙子?!」
「我当你爹!」
等我模模糊糊骂完,手里的电话早就挂了。
当然,是我自己提前挂的。
精神胜利法。
我捂着嘴,脚步踉跄,不住打着酒嗝往包间走,孰料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拽住胳膊。
「郝好?」
「嗯?」
我抬头一看。
为什么是喻凤池?!
我人生中最不堪,最难看的一面,似乎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呃,你怎么、呃、在这?」
「我和朋友聚餐,你呢?」
见我不回答,他执意要送我回包厢,我连忙拉住他:「是公司业务。」
「公司有业务,为什么要你喝酒?」
「这和你、呃、没关系,你去吧、呃,别叫朋友等久了……」
他放开了手,我得以顺利逃走。
回到酒席里,酒席里其他人又要劝酒,我舌头都打不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能喝了。」
气氛瞬间一僵,老黄扫了眼对面脸色,连忙端着杯起哄:「小郝,李总就和你感情好,你就再陪一杯?喝交杯?」
闻言,席间的气氛瞬间又活泛过来:「对对!喝交杯!」
「交杯酒!」
「交杯酒!」
白光刺眼,酒气熏面。
恍惚之间,人畜不分。
我手里捏着酒杯,几近摇摇欲坠,却听推拉门外几踏脚步声,忽然哗啦一声豁开了。
「我陪你们喝。」
22、
老黄豁地起身。
「这位是?」
李副总也在同时起身:「咦,你是,是……」
几人见他反应奇怪,不安地研判着他的脸色,对方也在苦苦地思索:「等等,这人我好像哪里见过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姓喻,喻凤池。」
「哦哦!我见过你!」李副总刚才还铁青的脸色瞬间容光焕发,甚至亲自离席上前握手:「剪彩礼上见的面,喻医生,云院长的侄子,是吧?」
「是,我姑妈。」
「哎哟,瞧咱俩多有缘!」
我恍惚间想起,这位对公大户,似乎是药企。
见李副总热情洋溢,其他几人态度也活泛起来,上前握手的握手,套近乎的套近乎。
医药系统,忽然也变成了青楼现场。
瞧瞧,这社会多有意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是个人精,一看状况不对连忙起身:「来来来,您坐我这!」
还顺嘴责怪我:「小郝,早知道喻医生要来,你也不说给加个座!」
喻凤池顺势在我身边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桌上落了灰的椰汁水,给我细细斟满。
「姑娘家喝什么酒?」
「不能喝酒别硬灌。」
「喝点椰汁醒醒神。」
一句接一句,专往那帮老油条脸上抽,抽得几人形容尴尬,面无人色。
而我酒意上涌,早已半昏迷在他臂弯里。
不知今夕何夕。
23、
恍惚间,我后背炙热滚烫,脸侧,脖颈,手臂却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用湿巾轻擦着我外露的皮肤。
姿势有点危险。
混乱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对幽凉的眸子。
那目光将我紧紧困住,好像一把未开刃却薄锐的利剑,刺入胸腔,让内心深处的秘密无所遁形。
上方那副总是微笑的唇,此刻却薄情得可以:「为了赚钱,什么场合都可以去吗?」
「什么?」
「那么一桌子男人,只有你一个女孩,他们在想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挤出笑容:「知道啊,不过里面都有监控,他们也就劝劝酒而已,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你!」
见他隐有怒色,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我说得最多的,除了『好的』『对不起』『谢谢』还有别的吗?!」
我第一次见斯文人发怒,还觉得挺新鲜。
事实上这种酒局每周都有,预防老黄在工作中给我小鞋穿,我每个月只会去上一两次,算是交代。
在金融系统浸淫日久,我那几两骨头早就清仓贱卖了,饶是如此,还被同事叫成郝清高呢。
「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我尽力解释:「比起别人,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吧?」
领导对我做微商睁只眼闭只眼,只需要我偶尔喝次酒,饭局都选在有监控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我动手动脚……
大家都是这样捏着鼻子挣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吗?」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将里侧脆弱的伤口展露出来。
「那这里的伤痕,为什么不止一道?」
24、
我拒绝回答。
这之后,他一路沉默开车。
野巷子开不进去,他只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这段巷子又细又窄,属于三不管地带,漆黑不见底,但我不想惊动我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没事的,我不怕。」
此刻,对方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双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万分认真的执拗,甚有几分纯情的少年味。
他拽着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连忙捡起报警器关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我,特地装我包里的。」
「嗯。」
他蹲下身帮我捡东西,我见状,连忙抢过对方脚边的伸缩甩棍:「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时无话。
地上的东西总算捡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气,却见他捏着一个漆黑的小瓶子对着我,口吻疑惑。
「这是什么,香水吗?」
「别按!」
对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我俩同时在浓郁的催泪喷雾里无语泪千行。
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就送你到楼下,可以吗?」
25、
借着手机的一点照明,我们在漆黑的巷道里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以往漫长的道路,今日却如此短暂。
到了地方,他没有直接跟上来,身影隐在黑暗里:「去吧,我等你上楼再走。」
我刚走两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么?」
「过两天,我帮你找客户。」
我没告诉他这份工作月底就结束,而是佯装惶恐:「也需要喝酒吗?」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我摆摆手:「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有东西给你。」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踩着高跟鞋往楼道里跑。
送给他的画也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米多宽的画板一人扛着有些吃力,费了点时间才运到楼下。
我甚至担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里,一点星火被夹在主人指尖闪烁。
巷子里冷风扑面,我却满身大汗,披散着一头濡湿的发丝,扛着画形容狼狈:「给你放后备厢?」
「这是什么?」
他摁灭烟头,辅助我把画板立起来,在看见作品全貌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艳。
「多少钱?」
「不要钱,自己画的。」
闻言,他深深睇了我一眼:「这画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拍拍画框:「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起一个,像日落海啊,黄昏海啊什么的。」
「那为什么画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医生问题有点多,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着他垂询的视线,嘴里含糊道:「那个,因为一直想看海…….」
「但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说出来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看喻医生,他看向别处,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了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即昏睡过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湿润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个人的怜惜太甜,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可我已经梦了那么久,醒来时也不该多做徘徊。
虽然,他低头望着那处伤痕的眼神。
那么痛,又那么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来才发现,喻凤池在深夜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第一条「所以你一边上班,一边卖货,然后还要画画?」
第二条不知发了什么,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这算什么?最巅峰的时候,我能不间歇连画 18 个小时,持续三年,差点因此影响了生长发育。
诚然,我人生的巅峰,也仅有那三年。
没过几天,我再刷朋友圈,就发现鲜少发圈的喻医生上传了一条九宫格。
他对这份礼物的爱惜,超过了我的想象,图片里,那张画被精心地装裱起来,且挂在了他办公室对面的墙上。
我认识且熟悉那周边墙布的花纹。
再看图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却让我骇然心跳,如被难辨祸福的命运攫住咽喉审判,五内如焚,坐卧难安。
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而已。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他随即联系我,说为我联络好了几个潜在客户,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正值年中评比,临走前我的确想多捞一笔。
因此和他约好了时间。
那一日他特地来接我,车子七拐八绕,到达一处深邃的宅院,门庭开阔,绿荫成行,似乎是某处隐于市野的私房菜馆。
一进房间,我便挂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惊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等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姑妈二舅姥爷二舅妈,我寻隙把他揪到门外:「你怎么带我来你家啊?」
「你说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说着,他抖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讲究摆盘颜色,却富富足足的菜肴。这很显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着四周镁光灯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浆的时候,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给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亲近温和。
「好好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对方身着缎面衬衫,皮肤白皙,剪着很有气质的锁骨发,看着约三四十上下的 OL,一双眼温润却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话锋放松下来。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姨,我连忙站起身敬她:「云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态度亲和:「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家人一样处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着点头附和。
不难看出,云院长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话事人,席间,她仿佛不经意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做销售?」
「是啊,银行信贷员。」
「挺好,也算子承父业。」
听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凤池则在旁边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贷员,好好特别有爱心,平时还会帮农民卖滞销的水蜜桃呢!」
闻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错,酒酣人散。
临走,我捏着手里的名片,还有些头昏脑涨。
喻凤池那句话一出,他姑妈立马叫好,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医院,就当节日的员工福利。
足足两百箱。
这姑侄二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事实上,喻家在本地的医疗系统很有名,他姑妈云鹭更是个人物,本市心理医院名誉院长,同样是国内知名心理学专家。
难以置信,我居然卖给这样的人几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得不把喻医生的事放在一边。
明明无论定存款数,理财数,有效客户数,抵押贷款数,激活信用卡数,我的综合指标都是第一名,年中综合评优居然只拿了个优秀。
拿到最高额奖金的,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万块的薪火奖励金,我满嘴巴都是苦味,直接冲到老黄办公室,梗着脖子质问他。
「胡总,明明我总指标第一,凭什么奖金不给我,要给她?」
老黄坐在高背椅里,眼皮都不掀。
「小郝啊,年中评不全是业绩,也有领导打分,你等等年终吧,今年该发你的都会发你哈。」
「不是?我凭什么要等年终?」
他呵呵一笑:「你说说你啊,小郝,你要知足,既然都傍上云院长那颗大树了,做什么还要和人抢饭吃?你也年纪不小了,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上次那个喻医生……」
「请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朋友。」
我咬着牙,心里正为对方攀咬喻医生而怒火正盛,一个香风扑鼻的年轻姑娘推门走了进来:「胡总,我粉饼落你车上了。」
老黄面色一阵尴尬,挥着手赶人:「出去!没见我和小郝正谈着吗?」
小丁吐了吐舌头,随即退了出去。
我随即摔门离开。
不用问了,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丁忽然成了老黄的个助,办公、业务、出勤都在一处。甚至,还会一起出差。
得知那一万块揣小丁兜里了,小张酸得不行,特地跑我面前吐槽:「就凭她?除了年轻了点儿,长相气质谈吐,哪点比得上咱郝清高?」
我顿时下头:「得,你喷你的,别扯上我。」
「你啊你,干脆改名叫郝笑得了。」她摇摇头:「那可是一万块钱!这要是换成我……」
「怎么,你也想躺一躺老黄的大肚皮?」
她闻言一哆嗦:「不至于,我宁可找个有点小钱的嫁了。」
小张走了以后,小丁拿来一筐油桃,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格子间挨个分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接,而是冷冷甩出一句。
「为了一万块钱,至于吗?」
虽然宣泄了怒火,眼看她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并没有觉得痛快。
30、
年中激励大会后,几名行长亲自下楼,一个个格子间轮流发红包,总助徐经理也跟在身后。
当年,就是借着徐经理这个舅子的关系,老黄得以一路高升,明明没什么业绩却坐到了信贷部经理的位置,一坐就是五年。
只要徐经理这棵大树不倒,估计还能继续坐下去。
我没有直接告黑状,而是委婉地表达诉求:我们信贷部几个监控头都坏了,毕竟档案室也在这个区域,总归是个隐患。
他闻言立即让行政处理,还夸我做事细心。
胸中恶兽在咆哮,我正要暗示他老黄和小丁的微妙关系,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喻医生发消息来了,还一连发了好几条。
「晚上来我家吃饭?」
「姑妈说她想你了。」
「还有潜在客户哦。」
那头咆哮的恶兽顿时偃旗息鼓,我盯着那三条简练却体贴,甚至姿态讨好的讯息,一瞬间戾气尽消,惶恐不已。
要是喻医生知道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会这么怜爱我吗?
31、
到了地方才知道,喻医生也会骗人。
云院长今天并没有来,所谓姑妈想我,似乎完全是某人即兴杜撰出来的。
潜在客户倒真的有。
此刻,两名 185+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介绍一下,我发小楼赫,还有他爱人卞蓝。」
「你们好。」
「你好呀。」
接话的是卞蓝,对方栗子色长发,生得小巧玲珑,秀丽妩媚,笑起来甜到了人心坎里。
她见我有些拘束,主动拉着我的手亲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瘦呀?」
「有吗?哈哈哈……」
听闻我做微商,她立马加了我微信,说正好公司需要采购,又对我好一顿猛夸。
「你这口红也好看,什么色号?」
「啊?色号?兰家 274。」
「真好看!多少钱?」
「好像三百左右吧……」
「来三支。」
好家伙,直接转账 1000。
喻医生的朋友们,行事风格也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于那天严肃的家宴,今晚是火锅外带烤鱼,刚入席就跑来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绕着桌子嚷嚷要吃的。
卞蓝一边站在锅边捞肉,一边吼着儿子。
「卞蛋,你给我老实点!」
卞蛋?这是什么奇怪名字?!
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笑,小家伙还在跳上跳下,被他妈眼神一瞪,立即老老实实爬到爸爸膝盖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幸而那本书下进火锅之前,被赶来的喻医生及时抢救下来。
瞥到那封面,我顿时眼皮一抖。
卞蓝也看到了,还大声念出封皮上的名字:「《阿宝屠龙记》?」
「咦,医生也会看漫画吗?」
她老公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完全是偏见,我们打小都是换着看的。」
喻医生将那本漫画书很珍惜地放到一边,却被她一把捞走,惊叹连连地翻阅:「哗,这本居然是全彩!」
「2000 年之前的漫画本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用现在的审美来看居然也不过时。」
「瞧瞧这牛逼的透视画风,巨物,深海,星空,运用的元素也很超前!」
听她如此盛赞,我忍不住小声道:「哪有那么威风,一般般啦……」
谁知,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我:「你懂不懂啊?」
好,我不懂,不懂。
正闷头吃肉,只听席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楼赫也拿着书翻看:「这套漫画当年一版再版,版版售空,估计作者赚了不少钱,就这个郑志和……」
喻医生闻言笑了:「你肯定不是书粉。」
卞蓝也很好奇:「扉页有写着呢啊,作者的名字,郑志和,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漫长的一瞬间过去,清润的声音响起,柔和而笃定。
「真正的作者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未成年合同不生效,因此一切署名、改编和版权相关事宜都是委托旁人受理,也就是这位郑志和。」
「呿,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有什么证据?」
喻医生笑笑,没有接话头。
转头见我闷头吃菜,头都埋到了汤碗里,还柔声劝我:「瞧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来,喝点椰汁。」
他给我倒了杯饮料,一双眼含笑看着我。
「这漫画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能见到作者本人的话,真希望能要到她的签名。」
「好好,你觉得呢?」
32、
我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
吃完饭,卞蓝夫妇抱着匆匆告辞,廓大的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喻凤池两个人。
我摸摸鼻子,道出心中的疑问:「那个,说好是你姑妈想我,为啥带我见你朋友啊?」
「这不很正常?」他比我还惊讶:「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们是吗?!」
「我们不是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伸来的手牵住了。
「别走。」
此刻,这场景可以说十足梦幻,他在前面牵着我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而我在后面昏头涨脑地走着,满心满眼的糊涂。
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要送我一幅海?」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我选择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你告诉我,告诉我理由好让我死心。」
如同温柔的符号一般的喻医生,正在如一笔画在纸上的深墨,随着大肆晕染的轮廓渐渐具象。
张扬的,肆意的,强势的……
甚至是尖锐的。
汗毛在紧张下微微倒立,冰冷的手指拢住我的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
「今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郑好。」
34、
十年前,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盛行的当下,一套名为《阿宝屠龙记》的全彩漫画横空出世。
此本漫画书的主角阿宝,是一个具有「拟物」能力的少年(少女),或者说外貌拟人的小妖怪,「祂」遇水成鱼,飞空成鸟,拥有一切孩子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自由,这本书正是讲述这个小妖怪一路上历经艰险,逐渐成长,最后和强大恶龙斗智斗勇的故事。
首印一千套,发售当日售罄。
再版一万五千套,同样销售一空。
因为版版大爆,作者也的确挣了一笔钱。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稚嫩的笔触,狗血的故事,在国内漫画读物稀缺的十年前,却是极其稀罕少见的作品,甚至因为饱含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大受好评。
据说此套漫画共计五册,然而市面上流行的却只有四册。
虽然版权持有人郑志和每年都会放出风声,暗示完结本正在创作中,但一年拖一年,年年没动静,直到智能手机渐渐普及,这套漫画如惊鸿一瞥,很快湮灭在浩如烟海的电子读物中了。
当然了,郑志和是永远拿不到完结本的。
因为手稿在我这里,而且压根就没画完。
35、
「我猜,你就是主角阿宝。」
此刻,我如同只死鹌鹑,一动不动地闭目躺在喻医生肩膀上,已然放弃了挣扎。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有趣,便恶劣地捏住我鼻子不让我呼吸,口吻依然是那么清甜温柔:「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是,也不是。」
「阿宝是我的小名没错,但没有强调是女性。」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认为孩子是无性别的。」
「怪不得我看漫画的时候,总会觉得性别模糊,不过,这种画风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对方松开手,换作两条手臂牢牢地圈着我,屁股下就是两条肌肉梆硬的大长腿,让我浑身不自在,他还在我耳边暧昧吐息。
「小心,别乱动哦。」
原来,斯文的另一个名字叫败类。
我努力平稳语气:「那个,有话好好说……」
「不好好说会怎样?」
他紧了紧胳膊,口吻平淡中隐含威胁:「知道我在你朋友圈下了多少单吗?到现在为止已经花了四五万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只是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倒灶的朋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闻言不再挣扎,反而往上面主动挪了挪。
他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当然了,你可以打我一耳光,直接骂我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得想好,从此以后,我俩就再也没有了关系。」
「再说,我对你怎么样,我姑妈我家人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对方见我顺从了,嗓音重回温柔甜蜜。
「所以你的小名,就是阿宝?」
「嗯,我爸给我起的。」
「为什么没画完?」
「你还记得阿宝第四辑的结尾吗?」
他闻言将我放下来,几步走到楼梯隔间拿出几本精美的画册,神色不无骄傲:「我这里经济版,珍藏版,典藏版,千禧版应有尽有。」
好的,你很棒棒。
我接过画册,直接翻到封尾:「这里的结尾,阿宝被恶龙的宝藏迷惑,成了堕落的人类王,他沉浸于美食玩乐与享受,忘记了自己航行的初衷。」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那之后呢?」
「之后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进行第五辑的创作,」我垂下头,眉目沉重:「实际上,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天真的孩子也无法打败诡计百出的成人。」
「 当年,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劳动成果,又假借银行信贷员的身份非法吸储,基本所有亲戚都经过他手,大大小小卷走了足有大几百万,上门讨债的人每天都不重样。」
「也因此,我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我正娓娓讲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朝我展开双臂,眸底清润,好像山涧般令我心田清凉。
「你眼睛里写着一句话。」
「什么?」
「希望我抱抱你。」
「我们真的要一天解锁所有姿势吗?」
「什么?」
「没什么。」
我们正沉默相对,他忽然伸手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捞在了怀里,而我瞬间失力了,在爱人怀里像是倒头掉进了伊甸园,被神迹牢牢抓捕。
眼前眼花缭乱,鼻下芬芳馥郁。
人类宣泄感情的方式乏善可陈,感动时流泪,悲伤时流泪,悔恨时流泪,被爱这么可贵,竟然也要流泪。
耳旁,他的声音清淡而真挚。
「知道那天我撤回的消息是什么吗?」
36、
他低下头,手指在我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白印上轻扪:「自由的阿宝,天才的阿宝,却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跌出了许多伤……」
难以置信,春风般怡人的喻医生也会爆粗口。
我忽然觉得面上潮湿,眉眼更是被湿漉漉的水渍完全浸透了,透过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泪膜,对方打破了儒雅外壳,却愈加深刻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
「能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还没等我仔细忖度那话中的含义,他低头将一个吻印在我唇上,快得如一个患得患失的幻觉。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他松开了对我的桎梏。
「姑妈。」
「嗯。」
我连忙退开几步,云院长就站在外面的中庭里,看上去只是路过,面色温和:「打扰你们了,我就走。」
「没,是我该回家了。」我连忙挎上包,并不停朝喻凤池使眼色。
「天色还早,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嗯,我妈会担心。」
他深深地凝睇我一眼,饱含不舍:「那陪我去加个油,之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
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强势与掌控力,他又陡然后退一步,变成了那个春风拂面,温柔亲和的喻医生,我还有些角色切换的不适应,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平稳地开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到了地方,他让我留在车上,刚下去又回头,忽然从外面敲着玻璃。
「把驾驶本递我一下。」
「啊?在哪?」
「在你座位前方。」
我摸索到那处暗格,塑料隔板弹出,驾驶证果然就放在第一位,下面是几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我连忙把证件递给他。
上层资料有些打乱,我趁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却恍惚在抬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份病例。
37、
打开病例中的插页,第一张就是一份手写面诊提要,不同于以往对医生诊断认知的天书,那一行行字迹清隽秀丽,简直如打印体一般端正。
「委托人:郝素芬」
我脑中一炸,连忙翻开第二第三张诊书,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手写字体。
「患者郝好,女,27 周岁。」
「该患者存在明显『内苦外乐』症状,伴随焦虑与情绪激越」
「有较强忧郁性认知,持久自发性情绪低落」
「严重的自杀企图」
「疑似中重度抑郁症,亟须周密心理生理检查以及临床有效干预治疗」
咸丝丝的冷汗从额发滴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眼睫烧到眼尾,令我不得不短暂合上眼皮。
隔着透明的车窗,那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扶额,另一手持着手机,似乎正通着电话。
其实他眉浓目黑,本就是非常犀利的神采,偏偏匹配了柔和的神情,这才从整体上给人一种温文尔雅,斯文无害的既视感。
又或者,这只是我一人的观感。
到底是有多缺心眼,才会认为一个有掌控欲,性格强势,善于包装自己的成年人温柔无害?
我推门下了车,不远处,那男人还在路边打着电话。
「她不知道。」
「嗯。」
「嗯。」
「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我,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朝我扬了扬手上的驾驶本:「这里居然有交警查证。」
见我不回答,他走近几步,躬身轻轻抚摸我后脑上的长发:「怎么兴致不高?」
「我姑妈那有几个免费体检的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怎么样,要不要薅一薅市直医院的羊毛?」
闻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病。」
「你怎么了?」
我将那病例丢回他手上,努力平衡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我真的没有病,我家的美工刀锈了,是用力拔出来才不小心划到的手腕。」
「好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我心下刺痛不已:「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一点喜欢你,才会赖着你给的好处不放。」
不顾他的阻拦,我反身走到路边,决然地拦下了一辆出租。
对不起,我要冷静。
38、
回到家,巷子口停着一辆漆亮的大 G。
出租车开不进去,只得将我放下,同样怨声载道的还有路过的邻居们。
我上了楼,却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依稀说话声。
一个人侧对我站在门里,梳着油头,满面红光,说话时直着嗓门,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对襟衫与浅色西裤,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昂扬气。
「宝,回来啦?」
我妈见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上来迎我,顺手把一碗滚烫的梨汤塞我手里。
我淡淡推拒:「减肥,不喝。」
「那,那给你爸喝?」
那人闻言,连忙端过梨汤,凑在唇边吹着,一面拿眼睛小心地觑我。
那是一种谨慎,伴随着审度的眼神。
我妈赔着笑往他身边贴:「你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也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休,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沉默地扫视面前这一对笑容满面的夫妇,慢慢开口。
「我说了,这里住不下。」
那个人忙不迭表态:「没事,爸爸在附近看了个平层,还是双学区,住四代人都没问题。」
「是吗?」
见我神色冷淡,对方笑容僵在嘴角,求救地看向我妈,我妈连忙打圆场:「是啊好好,你爸还说要挑个大房,给你做一个衣帽间呢!」
「你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一个橱都塞不满。」
她说着说着,忽然嗓音凝噎,一双眼很快泪眼蒙眬,虽然我知道这眼泪并不是留给我爸看的,仍然忍不住心下酸楚,转头对着呆立的男人低斥。
「你走。」
「阿宝……」
「你在这里,我会不舒服。」
良久。
掩着的门无声打开,又被小心关上了。
我妈就坐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平静道:「所以,喻医生不是什么相亲对象,而是你给我找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在我开门见山的问责下,她有些呆愣:「啊。」
「你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他才会这么不计成本地追踪我的情况?」
闻言,我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你都知道了?」
「快说!」
被我严厉的口吻吓到,她目光有些躲闪,一道道泪痕早就干在脸上:「那个,好像,好像他在研究什么社会心理,什么议题,所以给你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我也听不太懂……」
我及时打断了她的絮叨:「好了我知道了。」
「现在,来聊聊郑志和。」
「怎么啦,你还是不愿意让你爸……」
「不需要,我可以一个人养你的。」
「不行的,不行的,你都二十七八了!」她立马从桌边站起来,急得连连搓手:「我身体不好不能拖累你,你知道伐?」
「你是要结婚的,要有小孩的,你拖着我不行的!」
「妈,妈!」
我将这个急得团团转的女人牢牢箍在怀里,口吻尖利得几乎破音:「那这十几年,我们受的委屈,受的活罪呢?」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算了吗?」
「可他也说了,当年是炒股炒亏了。」
「万一他没亏呢?」我轻轻道:「万一他不光没亏,还狠狠赚了一笔呢?」
毕竟那几年,可不是什么熊市啊。
见我妈望着我不说话,满面酸楚,我不言不语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直到眼泪在脸上渐渐风干冰冷,她轻轻推开我,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到房间里翻出一张薄纸。
「你看看这个。」
39、
这一天太漫长了。
我站到昏暗的盥洗室里,对着昏蒙蒙的镜子洗了把脸,镜中那对曾经明亮里带着傲慢的眼神,此刻却那么黯淡无神。
罗素曾经说,一个人的脸就是一个人价值的外观。它不仅藏着生活,还藏着我们正在追求着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却莫名地终结在十五岁。
即便我什么也没做,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爸仍然将一切席卷而空,只给家里留下了他疯狂吸储后的巨额债务。
只因那女人怀孕了,四个月。
原本他信誓旦旦要和对方分手,但查出来是个男孩之后,人很快消失了。
这之后持续三年,我家门口总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现,门扇上泼满了油漆,锁孔里总是堵满了东西。
我妈带着我一家家对单据,打欠条,承诺会在三年内返还本金,一些亲戚看我们母女可怜,也就含含糊糊地拖着。
而更多的人则反目成仇,扬言要将我们全家送进监狱。
追债的人五花八门,经常半夜将门拍得哗哗响,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噩梦连连,时不时大叫着从梦魇里惊醒。
为了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外公外婆掏出了自己的养老本,我妈卖掉了原先的房子,小姨姥姥把现在这个小房子免费借给我们住,勉强熬过了最辛苦的那三年。
而我,也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因为文化课较差,我只考进了一个三流大学,勉强念完了本科,这之后就是昏天暗地的打工,还钱,打工,还钱。
一直到去年,郑志和私下里联系我妈,我才知道他拿着我的版权费,和那些号称炒股亏了的巨额储蓄,一早在某个沿海城市扎下了根,甚至还创办了连锁书画教育机构,靠着所谓画家的身份赚得盆满钵满。
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个世道向来如此。
卑鄙者富得流油。
高尚者贫贱如狗。
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面上冰冷的水渍都已阴干,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挂掉,对方很快再次打来。
再挂,再打。
再挂,再打。
失去耐心的我差点将对方拉黑,却莫名手滑点了接听。
「你好,是郑小姐吗?」
「是。」
听到对面陌生的声线,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好,这里是 IBOX 科技,我是 CEO 韩邃,郑小姐最近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
面对我粗暴的敷衍,对方态度很温和:「郑小姐的画风与审美非常符合我们游戏原画师的要求,希望您可以给 IBOX 一个机会,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
「我的电话,是喻凤池给你的?」
「怎么了?」
「知道了,我有空会联系你。」
挂了电话,我仔细地擦干净脸,回到卧室休息。
面前,逼仄的书桌上仍然摆着那一叠硕果仅存的手稿。
第五卷,完结章。
我将那泛黄的,肮脏的手稿竖在手中,轻轻地念出上面的谶语。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40、
月底到了,画廊把款打给了我,再加上微信里的货款,我凑足了数额,还掉了家里最后一笔欠款。
出门上班时,顿觉碧空如洗,浑身舒泰。
无债一身轻,不外如是。
刚到岗位上,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哟,瞧你这精神气,是不是被帅哥滋润啦?」
我回头看却是小张,连忙反驳。
「没有的事,别乱说。」
她见我面色丕变,没再说什么,而是笑盈盈揉了我一把,我这才发现她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衬衫短裙,瞧着格外喜气洋洋。
「怎么了,你今天有啥喜事?」
「秘密。」
她瞧我眨眨眼,扭着细腰回去了。
说也奇怪,往常一早老黄就会招呼我们开早课,此番却毫无动静,等到中午,邮箱里突然收到两封人事调令。
第一条,原信贷部经理胡 XX 平调至市场部管理岗,继续担任领导职位。
第二条,原信贷部管理岗由张 XX 接任,因业务能力突出,升任信贷部经理,负责管理并参与客户接洽贷款事宜。
第三条,信贷部员工丁 XX,因严重违纪予以辞退,并停发本月所有薪资福利,特此通报。
我对着这三条邮件直发愣:胡 XX,不就是老黄吗?
还有,老黄由信贷部去市场部怎么能叫平调?!
这明明是升职啊?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却是不远处的小丁在收拾东西,她神情惨淡,嘴唇发白,面上泪痕宛然。
见我直直地看着她,身旁的同事凑上来小声:「哎,你听说没?她妈妈有脑癌,还有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总之家里条件很不好。」
「这个我不清楚。」
「啧啧,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被拍到,老黄好好的,她却被开了,你说这世道……」
闻言,我倏然反应过来:「拍到?」
「对啊,你前几天没加班不在,他俩趁公司没人躲在办公室里,正好被监控拍到,本来行政已经准备私下处理了,不知被谁捅到了行长那里……」
我坐在原地,脊梁一阵阵发凉。
同样是被拍到,为什么老黄升职转岗,小丁就只能被迫辞职?
真就骂婊不骂嫖?
41、
这一天于我而言,可谓如坐针毡。
即便我把正在草拟的辞职信润色了无数遍,也仍然觉得度日如年。
快下班的时候,我拿着辞职信,敲响了老黄的办公室。
不对,现在是张总办公室了。
小张总就坐在里面,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见我敲门进来,她眉毛都不抬,架势十足。
「坐。」
「我就不坐了,」我站在桌前,将那张辞职信拍到她面前:「不干了,走人了。」
她扫了那张薄纸一眼,眉头一蹙:「行啊你,傍上大树了,就瞧不上我们小庙啦?」
「也不是,我不适合这,还是更适合做一些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闻言她扑哧一笑:「这年头,什么工作不用和人打交道?再说了,你明明做得不错,整个信贷部数综合指标第一,现在还有我罩着你,哪里难做了?」
我笑容发苦:「你这位置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她忽然爆发出一阵怪笑,整个人几近前仰后合:「哟~监控不是你让徐总助装的?跟我这装什么白莲花呢?」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我沉默不语,又轻蔑地补了一句:「还有,老黄扣了你一万块的绩优奖,本来是要发给小丁的,也是我通知财务补发给你的,下个月就能到账了。」
「你不谢谢我,反而跟我在这摆脸色?」
我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辩解。
「我没打算搞走她。」
「她不走,老黄就得走,总得有个人背锅吧?」
她坐在高背椅上摇头:「郝清高啊郝清高,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啊?!」
「你再好好想想,总之,这辞职信我是不会批的。」
为何不放我走,理由倒也简单。
小张总刚上任就搞走了销冠,这事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领导和人事都很难交代。
但我实在无法待下去了。
「你不批,我就去市场部告诉老黄,事情是你捅上去的。」
「你——」
她瞪大眼睛,似乎被我气得不轻,盖住鼠标的手背因过于用力而青筋浮动,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
「滚滚滚,现在就滚。」
我把信推还给她,掉头就走,又被她从身后喊住。
「等哪一天,我开着保时捷从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这威胁,还真和金融系统调性一致。
42、
我前脚刚辞职,后脚就去了 IBOX 所在的科技办公大楼。
这里是科技产业集聚中心,道旁随处可见顶着鸡窝头,穿着邋遢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但也别小看他们,在这里,打个喷嚏都能辐射一片创业总裁。
不过我上网百度过,IBOX 算在这里混到龙头位置的了,盈利呈指数级上升,且即将进入 B 轮融资。
只是不知,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而我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坐在明亮宽敞的候客室里,我紧张地等待着与对方的会面。
不一会来人了,却是一个穿着 lo 的小姑娘,对方看着我,客气中带着点惊异:「郑小姐是吗?」
「对。」
「韩总请您直接去他的办公室。」
我跟着她,穿过一条纵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面前是一间宽阔而朴素的办公室,裸露的水泥地上只一桌一椅一书架,里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栏杆,居然是随便找几个钢筋随意焊接的。
说实话,很难形容这里的风格,似乎是某种极简主义。
或者工业风?仓库风?叙利亚风?
我愿称之为家徒四壁风。
办公桌后,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打电话,神色焦虑,可能因为职位高了,他的条纹衬衫看起来质地要好很多。
虽然,程序员的 tag 还是很明显。
见我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口,他连忙上前和我握手,一边转头严厉道:「我不是发过邮件了?你们还让郑小姐久等?」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不是的韩总。」
「前台问的时候,她,她说她姓郝。」
我连忙接过话头:「不关她的事,的确是我自己没说清楚。」
韩邃没再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我进来说话。
和喻凤池的儒雅亲和不同,他面容英俊,气质周正得近乎严厉,下巴正中带一点微陷,这在审美上被称作「美人沟」的稀有特征,为他增加了另一重魅力。
当他开口的时候,凝练与犀利同时展现,十分具有说服力。
「住房问题需要解决吗?」
「什么?」
「另外,公司也可以给你配车。」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抛出一系列如同菩萨救世的优厚条件。
「我们的底薪与提成高于行业标准,干满一年,我会配给你 0.81.5% 的企业股份,干满五年,配给 1.5%3%。」
「每周工作时长不超过 50 个小时,加班三倍工资。」
「入职即交社保,转正交五险一金,对郑小姐这样的特殊人才,公司会额外给你投一份商业保险。」
似乎笃定我不会拒绝,他将一条条令人心动的条件罗列出来,却闭口不谈对我的要求。
「我不确定自己一定能胜任原画师的职位……」
他突兀一笑:「自信点,你可是大名鼎鼎的 Z.H!」
我狐疑地看向他:「但那套漫画的署名是郑志和。」
「在漫友圈里,这不是什么秘密。」
对我的质疑,对方不以为意:「那种突破了窠臼的,失真与失调之间的微妙平衡,不是郑志和那种油腻的中年人能够驾驭的。」
「你的画十年前就已经非常特别,放现在也依然出色。」
我正被他夸得红晕上脸,他忽然话锋一转。
「就是剧情烂了点。」
43、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打开手机,调出朋友圈:「另外,我在喻凤池的工作室看到了你的画,当时就很想买下来。」
听他提到喻医生,我顿时浑身一怵。
「不过我出五万,他不肯卖。」
「然后呢,他给了你我的联系方式?」
「并不,他不同意我打扰你,说一切决定权在于你。」
「其实联系方式倒不难找,几个大出版商哪都有,我之前也给你打过电话,只是都被拒接了。」
我这才想起那个被拉黑的陌生号码,一时有些脸热。
韩邃开出的条件的确吸引人,暂时找不到方向,我决定先干一段时间试试:「对了,你刚才说的福利……」
「公司配什么样的车?」
「你想要什么样的车?」
我目光扫过桌面,对方手边正有一副锃新的车钥匙,那车标十分眼熟。
「这车挺好。」
他脸色顿时一青。
「这是我刚买的 718。」
此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都不肯低头。
良久,对方咬了咬牙,将车钥匙往我面前一滑。
「拿走拿走!」
「车子停在?」
「地下停车场 D 区 88!」
「好的老板。」
不得不说,整挺好。
44、
回家后,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我,发现新老板韩邃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个微博状态。
「恭喜漫画家 Z.H.加入 IBOX!」
配图是一双搁在原木书桌上的小手,因为有长期啃指甲的习惯,手指又短又拙,指甲有点秃得离奇。
这特马不是我的手吗?!
他什么时候偷拍的我?!
点进原微博,下面的回复早已串起一条长龙。
不得不说,优秀的人果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
又点了次刷新,下面忽然出现一个熟悉 ID。
我手指顿了顿,瞬间点了退出,没过一会儿就像猫爪挠心般难受,没忍住又点了进去。
果然,韩邃已经火速回复了他。
刷完微博,我刚要把手机丢开,一个电话就打来了,接得我猝不及防。
对面那嗓音温柔而低沉,我这两个月听了无数次,耳朵都熟悉得起了老茧。
「我在你家楼下。」
「好好。」
45、
我自然不会下去见他。
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可说,而我又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而对方不管我怎么想,自顾自开始陈述。
「好好,你有没有听说过《希波克拉底誓言》?」
「没有。」
「那,可以听我念一段吗?」
将我的无动于衷视为默认,他缓缓开口了,音色如唱诗般优雅宁谧。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我等唯一目的,为病人谋幸福,不做恶劣行为,尤不做引诱之事。」
「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
「这是每一个医学从业者都铭记的誓言,而我始终恪守没有违背过,哪怕一时一刻。」
声筒中传来一道绵长的叹息声,带着苦意:「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出于对你母亲的承诺,考虑到你一直以来对就医的排斥,我选择了以那样的身份接近你。」
长久的沉默后,我听到自己僵冷的回复。
「那社会心理研究的议题呢?」
似乎在斟酌用语,他犹豫了一瞬:「其实,并没有那个议题。」
「这只是我姑妈的建议,考虑到实际情况,给你提供免费治疗的托词。」
我笑了:「什么实际情况?」
不就是穷吗?
他没有接茬,而是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个很沉闷,很无趣的人,也不太会和女孩子聊天。如果不是你做销售,我可能根本找不到接近你的途径。」
我认为,这绝对是自谦之词。
这之后,他再次向我致歉,带着淡淡的悲哀。
「当然我不否认,在这桩事件里,我的确有违背了誓言的地方,也因此不能再把你当作我的病人。」
「很抱歉,我爱上了你。」
「爱上了你心中那片海。」
「这正是我对你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
46、
把道歉说得像情话一样动人,这正是喻凤池的可怕之处。
许是恃宠生娇,我慢慢开口:「我不会原谅你的。」
「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实话,我怀疑他练过,不然说话能这么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喜欢喻凤池的,即便说不上爱,也的确有一份感激与欣赏并存的好感。
在分清这是恩还是爱之前,我不想过多消耗,只能委婉拒绝:「你也知道我的,因为长期的这种情况,我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都不太乐观,我的确需要你,你却不一定需要我。」
「所以,这对你不公平。」
「好好……」对方低沉的呓语近乎呢喃,有着近乎魔魅的吸引力:「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到我身边来吧,我知道你也渴望我,就像我心里渴望你一样……」
「对不起。」
我闭了闭眼睛,将胸臆中泛滥的冲动狠狠压制下去。
「请给我一点时间。」
47、
继被赶走没过多久,郑志和再次上门,说要接我们去看房子,这次我没拿乔,而是坐上他的大 G,接上我妈一起去逛楼盘。
房子是不错,三开间朝南,还是双学区,他是很满意的,转身征询我妈的意见。
我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一双眼睛看着我。
郑志和看懂了,他屈尊降贵低头问我:「阿宝,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挺好。」
他见我态度和蔼,顿时十分高兴:「那我们就买这套?这种精装修地吹都不用吹,咱们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你们住吧,我不住。」
我妈见我无动于衷,也跟着表态:「好好,你住哪,妈就住哪。」
郑志和有些沉不住气:「这是又怎么啦?」
「我不住别人的房子。」
「想让我住过去,到也不难。」我淡淡一笑:「那套房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对方惊愕地看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你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做什么?」
「我不想住着住着,又被人赶出去,仅此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想爸爸?」
瞧他急得七情上脸,我当场失笑:「得了,甭说废话了。」
「不写我名字也行,你十年前卷走的储蓄款,欠条都收回来了,不算零头一共两百八十四万,把这笔钱利滚利还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还是你女,你还是我爸,否则免谈。」
空气顿时陷入一阵僵着。
见我妈低头不说话,郑志和搡她一把:「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上前一步挡住他:「养不教,父之过。没办法,我没爸爸。」
郑志和这些年算混得不错,恐怕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此番也有些沉不住气:「阿宝,你以前是多有灵气一孩子,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我笑着给他补充话里的未尽之意:「向钱看齐,铜臭满满,这都是长辈的遗传。」
他被我一句话噎回去,脸色青白交加。
「你好好想想吧,是把房子给我,一家人住一起,还是自己『无儿无女』一个人过。」
我特地强调了那四个字,而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的颓丧,很快又转变为眼眶发红的愧悔。
不愧是商人,翻脸如翻书一样。
「阿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爸爸当年也是不得已。」
「所以,我在给你机会啊。」
我剔着指甲,口吻漠然:「没人逼你,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
「另外,我不需要道歉,只需要赔偿。」
48、
三天后,许是权衡了利弊,郑志和还是低头了。
但他只愿意付首付,提出贷款部分一人一半,我也同意了,当天就开着从老板那里讹来的保时捷,直接前往我之前的银行办房屋贷款。
且指定小张为业务受理人。
见小张笑脸盈盈地过来,我故意把保时捷钥匙放在桌面上,将资料翻得哗哗响。
果然,她的眼神好像黏在了钥匙上面,神情也变得不太自然。
资料签署到一半,我忽然搁了笔:「不好意思,我身份证忘带了,要不你陪我回家拿一下?」
小张鄙夷:「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要人陪啊?」
「怎么了,不行吗?」
我故意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转,笑得不怀好意:「这可是将近五百万的大宗抵押贷款,你不想办我就找别人咯?」
她闻言白了我一眼,只得随着我下去了。
一路上,我在前面开车,她拘谨地坐在后面,两只手一会放在座椅上,一会放在膝盖上,简直无处安放。
「说真的,我后悔了。」
「什么?」
「后悔啊,后悔买这个车。」我摇着头口吻惋惜:「看你们一个个把它吹上了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新车,味儿还挺大是不?」
「做工也就马马虎虎,你看中控台这塑料感……」
小张在后面赔笑,我每说一句,她就笑一次,到最后,那笑脸简直和快哭出来一样。
顺利办完手续以后,我出了银行,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还给了韩邃。
年轻人要警惕,千万不要被小布尔乔亚主义迷失心志啊。
59、
保时捷这事,也在家里引起了一场风波。
没过多久,郑志和就发现家里那辆簇新的豪车不见了。
「哎,你车呢?」
「借的我老板的,早还了。」
见他脸色难看,我懂了。
老郑本以为我是个摇钱树,现在才知道水分很大,很有些悔不当初。
「对了爸,你房子给我了,不如把车子也给我吧?」
「你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我妈适时旁敲侧击:「还有啊老郑,女儿也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你打算给她置什么嫁妆?」
对方目瞪口呆:「还要置嫁妆?」
我妈大着嗓门:「是啊,咱们以前那老同学,混得好的都陪房陪车,还都是全款,难不成你混得还不如他们?!」
郑志和闻言语塞。
瞧他那涨得发紫的脸色,感觉离中风不远了。
50、
我在 IBOX 上了几天班,总体还算适应,也没有像在金融系统一样被压榨到身心俱疲,因此网购了手绘板,打算下了班画点东西。
刚拿出美工刀准备拆包裹,就发现半个刀片已经锈在里面,拔都拔不出来,当下一咬牙,一用力——
坏菜了。
我妈听我惨叫连连,连忙推门而入。
「你咋了?」
「手腕……」
距离三个月前,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划伤手腕了。
于是,我再一次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跟我妈一路小跑去了家附近的市直医院。
了解到凶器带锈,伤口又深,急诊医生强烈要求我打破伤风针,并且留院观察 48 小时。
见我妈哭得粥一样,我只好同意。
入住当晚,听说来了个「割腕轻生」的女孩,附近不少家属在我病房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连云院长都被惊动了,特地从行政楼赶来住院部看我。
「哎,你这是怎么了?和凤池闹矛盾了?」
「不是,是拆包裹不小心……」
她闻言,不太信任地打量我两眼,还特地找理由把我妈支走了。
「好好,你爸妈复合了,你是不是一时接受不了?」
被她亲和的口吻打动,我耐心解释:「不至于的阿姨,我也这么大了,不会像以前那么冲动了。」
「那就好。」
她观察着我表情,随手插了包牛奶递给我。
「来,喝点奶,补充营养。」
我依言接在手里,刚喝没两口,就听她状似无意地问我:「和凤池谈得怎么样了?」
「下半年能订婚伐?」
「噗!」
见我喷得被褥上到处都是,她连忙拿了纸巾来擦,一面抱怨:「你这孩子,和你说点心里话,怎么吓成这样?」
「不是,阿姨,这能叫谈恋爱吗?」
「怎么不叫谈恋爱?我们家可不兴玩弄感情的,你俩谈差不多就早点结婚生孩子,趁着长辈年轻,还能帮你们带孩子。」
不是,这怎么就一下跳到生孩子了?
见我捏着奶盒不说话,云院长又补了句:「十几年了,我们凤池天天想你念你,你也可怜可怜他。」
我敏感地注意到那三个字。
「十几年?」
「你当然不记得了,当时你爸——」她忽然轻咳一声:「当时你的漫画刚刚有点名气,我见凤池也爱看,就打算给他上上课。」
「上上课是什么意思?」
云院长叹了口气:「凤池五岁就能弹肖邦了,他小时候,身边的人都叫他小莫扎特呢。」
在对方娓娓的倾诉里,少年时代的喻凤池渐渐清晰起来。
「当时他学业一塌糊涂,却一心一意想去俄罗斯的音乐学院进学,他爸妈想尽了办法都没法阻止他,这才找到了我。」
「那之后,我把他带去你家,让他直接看到你本人,直面自己的真实水平,效果的确明显,许是受到了打击,这之后就老老实实读书,再也不提音乐学院的事了。」
我瞠目结舌:「这,这是不是有点……」
「把梦想扼杀在摇篮,很残忍是吗?」
云院长摇头直笑:「是他自己放弃的,哪里残忍?如果他一直坚持信念,我会帮他说服父母,可是他退缩了,选择了一条更稳妥的发展路线,不是吗?」
「和同龄的孩子比优秀,他从未输过,只除了你。」
见我低头不语,她娓娓道:「也许你的梦想,在潜意识里也成了他的梦想吧。」
「所以在知道你多次企图自杀后,他无法接受,甚至毛遂自荐要成为你的心理医生。」
云院长叹了口气,眼神淡淡却温暖:「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样,对你的困境感到遗憾与惋惜,也希望你能重新拿起笔,尽情释放天赋。」
「好好,你要相信自己,继续画下去!」
回应对方鼓励的,是我无奈的苦笑:「可我那套书的版权归属,到现在还在我爸那里。」
云院长神情一变:「他到现在都没发声明?」
「没有,他不打算把版权还给我。」我淡淡道:「这部漫画改编的动画还在几个视频平台播放,持续产生的利润是非常可观的。」
如果找不到一口气扳倒他的契机,这些钱一分钱也到不了我这。
毕竟是我家家事,云院长再怎么同情也没用,我们相对叹惋一会,她忽然看向手机,唇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得意。
「对了,你受伤的事凤池也知道了,他说马上来,这会应该快到了。」
51、
云院长前脚一走,我后脚就逃出了病房。
因为手腕上的巨大纱布十分显眼,躲到哪里都被人盯着看,只好跑到绿化带附近藏着。
此刻,外面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正站在一处浓密的树荫下躲雨,面前忽然接连驶过一辆又一辆汽车,纷纷冲我狠狠按着喇叭。
绝了,这里竟然是停车场入口。
被喇叭声逼得左支右绌的我,忽然捕捉到一声天籁。
「好好?」
52、
我强装镇定被喻凤池拉上了车,车子跟随着车流,缓缓泊入停车位。
他一手熄了火,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睇我。
「你特地来接我,我很感动,但这样很危险哦。」
「啊,不,那个……」
「别说话,吻我。」
「……」
此刻天色已晚,他扬着唇角停在我面前,俊目微闭,半张侧颜隐在昏暗中,眉山眸水,如一幅优美的剪影画般朦胧而深刻。
叫人不忍拒绝。
我只好靠过去,在那鬓旁轻轻碰了一下。
对方触电一样退开,用眼神不满地横我:「我说,你还能再敷衍点吗?」
他说话的时候,唇角两边的深涡浅浅浮现,那股熟悉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我盯着那对忽闪的深涡,忍不住舔舔嘴唇。
「抱歉,我以为你明白了我的态度。」
他一愣,眸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我明白,却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那一天,你向我解释动机的那一天,我是遗憾的。」我双眼平平地直视着玻璃窗外的灯火,心脏如被攥紧般闷痛,声音却如吞炭般沙哑。
「任何时候,爱必须有所附丽,一个人必须有被利用的价值,才能获得持续的认可。」
他眸中,震惊一闪而过。
而我视若无睹地继续我的陈述:「所以爱不爱不重要,是不是被需要才重要,那一天,我甚至希望你说的那个议题是真的,起码接近我对你来说有意义,不是吗?」
对方嘴唇张了张,几乎失语。
这之后,他靠在后座上胸膛急促起伏,似乎被气得不轻:「意义?我为什么需要你提供意义?」
「难道我不能单纯地喜欢,欣赏一个姑娘,一定要对方富可敌国,学富五车才是真心?」
「那到底是恋爱,还是交易?」
对他逐渐失控的疾言厉色,我习以为常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喻凤池以手加额,枕在方向盘上冷静,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怪你,你只是受过伤。」
「我下去透透气。」
这之后他推门下去,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点燃了一根烟,却并没有抽,而是夹在指尖恍恍出神,任凭淅沥沥的酥雨打湿了他的白衬衫,沁润了他漆黑的额发。
驾驶室里,我近乎贪婪地饱看那张如烟似雾,俊美清隽的脸。
他很好,是我不配。
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由糖果、香料,和甜美的蜂蜜组成。
也有可能是诡计、阴谋论、与泛着恶臭的毒汁。
我并不是不能和他正常恋爱,结婚,甚至咬牙往上爬,直到攒满身家与名誉,能与喻家高傲的门庭相匹配。
只是我追求的平等,必须从此刻开始。
53、
在他的烟管抽到底之前,我下了车,捂着手腕站到他身后。
「我要回去了。」
对方一顿,将剩下的烟头按熄,神色重新平静下来。
「我送你。」
「不用。」
他疾步走到我面前,迅速捧住了我的脸,不待我惊呼,一个不容拒绝的吻便压了下来。
终于,他放开了我,线条分明的双唇就在毫厘处开合:「现在呢,还要一个人吗?」
「我……」
眼见对方又要低头,我连忙大叫:「我和你,和你!」
他终于放开了我,又拉起了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
「乖。」
54、
回到病房,我妈见我手上牵着个男人,表情十分诧异。
再看到那男人是喻医生,诧异的表情直接转变成惊悚。
「我去给你们洗水果。」
说完就遁了。
喻凤池将我扶到病床上躺下,一只手还拉着我不放,而我的手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尤其短小。
「怎么又伤到了这里?」
说着,他提起我手腕,查看上面的纱布:「医生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好?」
「总会好的,只是疤痕消不了。」
仿佛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他抬头凝了我一眼,口吻玩味:「有的人啊,因为受过伤就不相信所有人了。」
我试图辩驳:「才没有,我只是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而已。」
「哦,什么规则?」
「比如一个人,哪怕他人品再恶劣,只要他能持续提供价值,那么他犯的过错就不值一提,不是吗?」
他一手撑着下巴,清隽的眼看着我,隐含笑意:「听你这么说,你已经原谅那个人了?」
我自然否认:「还没有。」
但是快了。
毕竟我收了对方的房车,姿态再也高不起来。
「说实话,你总结的这个规则不是特别适用。」他捏住我的手指把玩,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比如,你解释不了为何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找媒体曝光那个人,或者去原单位举报他非法吸储,不是吗?」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就像我没有任何利益驱使,也照样追逐着你,没什么道理。」
仿佛将我一眼看透,他将我的手背靠近唇边,神色淡然:「钱不是万能的,好好,不要小看了人心,也不要轻易蔑视这世上的感情。」
「以心换心,永远是最大的公平。」
不知为什么,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如寒冰,但在他说公平的时候,我还是流泪了。温热的液体奔涌出眼眶,对方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而熠熠的神采却在这温柔的模糊里愈加鲜明。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从来没亲眼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会画一幅海送给我。」
「后来才明白,她在邀请我,参与到她的梦想里去……….」
朦胧的视野里,他轻柔地擦拭着我湿润的眼,仿佛在爱怜一樽精美却易碎的瓷器。
「而这对我而言,又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幸运的事。」
55、
两天后,我出院回家了。
我妈发现了我和喻医生正在交往的事实,第一态度就是反对,按她原话说,云院长给予了我家那么多帮助,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再去霍霍人家大侄子。
她说得很对,只是刚搬进大房子不久,家里又出了事,让她根本无暇分心管我,每天光顾着和我爸吵架了。
对此,我深表同情。
从他们紧闭的门缝漏出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
那女人,找上门来了。
从保安处监控可以看到,这些天的确有个矮小女人,戴着口罩在我家附近转悠,举止行动都很不正常。
我爸吓得不敢回家,最近吃住都在酒店。
于是,我翻出了我妈给我保管的那张薄纸,直接戴着墨镜口罩出了门。
一直蹲到傍晚,总算见到那裹着丝巾的熟悉身影,比起十年前那光彩照人的样子,她神情憔悴,肩脊微躬,已然老得让人认不出了。
我在她背后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找郑志和?」
对方闻言转身,神色激动:「对!你认得他?」
「我是他女儿。」
见我神色犀利,女人目光躲闪:「我主要找你爸谈事,你们小辈就别掺和了。」
「他躲起来了,你找不到的。」我双手环抱,口吻淡漠:「再说了,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你又斗不过他。」
「可我有证据!」
「你确定?」
我慢慢笑道:「要是你一锤头不能把他锤死,很有可能会被他反向操作成诬告,这可是要坐牢的,阿姨。」
对方一听就急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画廊的几个小前台不清不楚,这事儿老员工都知道!」
「这不够,太不够了。」
我摇摇头:「阿姨,道德层面的污点,不足以毁掉一个人。」
闻言,她那躲在口罩下萎黄的脸忽然一亮:「你提醒我了,他曾经仿制假画,还炒作艺术品帮人洗钱!当时他也没防着我,现场的录音和视频我都有!」
对方激动得手舞足蹈,我注意到她似乎有些畏寒,明明刚进九月的天,已经穿上了长袖长裤,不禁有些纳闷:「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在我印象里,他真正对不起的人,应该不是你吧?」
当年要不是这女人极力鼓动,郑志和也不会抛下我们母女,数次在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如今瞧她脸唇苍白,弱不禁风,忽然从施害者摇身一变为受害者,我还有点不适应。
「我能问问,你为啥这么恨他吗?」
女人闻言,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他是个魔鬼,疯子!他光骗我说生了儿子就结婚,前前后后强迫我堕了三次,现在我一身的病,他又不要我了!」
「生儿子?」我嗤笑一声:「他是不可能有儿子的。」
见对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薄纸,大方地递给她:「拿着吧,记得找个懂的人帮你操作,能借助媒体炒一炒就更好了!」
女人拿着那张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就停了……」
我站在原地,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过去,对方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双手抱怀,神色淡漠:「这种晦气的男人谁沾谁倒霉,我只不过是出于同情,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她恍惚了片刻,终于还是拿着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给韩邃打了个电话。
「老板,如果能借郑志和的丑闻给 IBOX 造势,我能有什么好处?」
对面默了半晌。
「只要我们新游戏的注册用户数突破五百万,我可以直接把你提为合伙人,股份保底 5% 以上。」
「好的老板。」
挂掉了对方的电话以后,我回到书桌前继续第五卷漫画的创作,只剩下最后几个画面的渲染,完结章即将进入收尾阶段。
我在数位板上灵活地点绘着人物线条,将瘦小柔弱的主角投在地面的阴影无限放大,并在图像下填充最后的剧情。
「阿宝终于找到了恶龙的巢穴,却赫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高大的穹隆下只有层层叠叠,阴森空荡的回声。」
「原来,恶龙就是他自己。」
56、
在事件全面爆发之前,我拿出仅剩的善良,特地给郑志和打了个电话。
他听说那女人要曝他的黑料,的确有几分紧张,我委婉提出让他发表版权归属声明,把阿宝的 IP 还给我,却被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好好啊,你是女孩你不懂,我作为家里的男人,对家庭是有绝对责任的……」
「哦。」
我笑笑,直接挂了电话。
事态是逐渐发酵的。
一开始,只是有人莫名其妙给家里打骚扰电话,这之后就是记者拜访,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电视节目组上门,声称要采访艺术鉴赏家兼画家郑志和先生。
几天后事态快速升级,每天都有人上门拍打恐吓,某天我妈买菜回来,甚至发现锁眼里被人灌满了蜡油,门上被人用油漆喷了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渣男。」
我火速登陆了微博,这才发现「郑志和造假」「郑志和渣男」这两个搜索 tag 高居榜首,后面还挂着两个火红的小火把。
这么厉害?
点进 tag,置顶的是一条视频,那女人戴着口罩,正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陈情。比我想象中锤得更狠的是,她不仅提供了郑某在和她同居期间多次劈腿的证据,还提供了自己的引产记录,并郑某自己罹患畸形不育症的诊断单。
视频上的诊断方案,字体清晰放大,几乎不用仔细辨认便一览无余。
「患者 Y 染色体近端缺失,涉及 AZFa 和 afb,表现以唯支持细胞为主的严重生精功能障碍。临床上表现为少、弱精症或无精症从而引发不育。」
一行行白底黑字触目惊心,将郑某最后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碎扯烂。
当然了,按照我的指引,她的检举没有停留在道德这一步,而是在视频结束后又爆出更大的瓜,声称关于郑某造假涉假有实锤证据,已经提交当地警方处理。
我把微博名字修改成 Z.H.,并在转发对方微博时上传了一篇图文并茂的小作文,正忙得不亦乐乎,手机忽然响了。
是我妈的电话。
「好好,你爸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就在我眼前,你说吓不吓人?!」
和我想象的不同,她的声音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苦涩回甘的侥幸。
「幸好没和他复婚!」
她狠狠骂了郑某几句,又沾沾自喜道:「对了,他还用我的身份证办了几张银行卡,往里面存了不少钱呢,你等着,明天妈都拿给你!」
「他留下的房子车子,除了被罚掉的,都是我们好好的嫁妆了!」
谢了,亲妈。
57、
发完小作文,我直接扔下手机去睡觉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未睡过如此酣畅淋漓,没心没肺的好觉,甚至颇有些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一夜无梦,叫醒我的,是手机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
点开第一条,来自老板韩邃。
「看看微博,你火了。」
第二条,来自喻凤池。
「今天周末,来我家吃饭吗?」
我连忙打开微博查看自己主页,却惊诧地发现,一夜过去粉丝已经暴增至六千多人,同一篇状态三千多转发,两千多评论。
这就是所谓的流量时代?
关掉早已 99+的私信,我和喻凤池、韩邃、卞蓝等人完成了互关,刚点进喻的个人主页,就发现他也转发了我的小作文《Z.H.:关于我被父亲偷走的那十年》
有点羞耻。
不仅如此,他还评论了我的状态。
原来让我一夜登顶的流量是这么来的。
再点开评论区,下面是几个熟悉的 ID。
58、
回到自己的个人页面,互动还在迅速攀升。
我点开自己小作文的评论区,前几条置顶的热评看着十分暖心。
当然了,一水的正面评价里,也夹着几条阴阳怪气的嘲讽。
我失笑,直接转发了那条评论。
刚发出去一分钟,下面的评论瞬间 99+。
不过我很快发现,我蹭到的这点流量还真只是瓜皮。
继我发布小作文小爆之后,几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性再次拿出音视频证据,实锤郑某玩弄感情,强迫自己堕胎的事实。
很显然,这十几年他霍霍的不止我们母女。
热榜,再次爆发了。
59、
可能被捶到地心了,这回没人再喷我蹭热度了。
我正刷得高兴,微信忽然进来一条语音。
「吃饭了没?」
是喻凤池。
我一看时间,已经快 11 点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洗漱,对面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又发来一条。
「我姑妈想你了。」
说完,他还轻笑了几声,喉音低沉带沙,如一根绒绒鹅毛,挠的人心里酥酥麻麻蔓延着痒意。
又来了。
所以到底是他姑妈想我——
还是他想我?
我轻咳一声:「这么关心我?」
见我回复了,对方很快发来几条短讯。
「对呀。」
「今天不关心人类。」
「今天只关心你。」
呵呵,这又是从哪条网抑云上抄来的?
我拿捏着声音发过去一条语音:「好呀,那你发个地址,我马上过去。」
喻凤池发过来一个西餐馆的定位,环境,餐品都很不错,在音乐中享受了一顿饱餐后,我坚持买单,他也没强求。
刚付完款,老板给我来了电话。
「我发布了你几个你参与的项目,你可以趁着热度推广,最近瓜多得很,你爸的很快就不够看了。」
见我没反应,他又再接再厉推了我一把。
「对了,知会你一声,公司的 B 轮融资已经结束了,盈利稳定,每年的分红都会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不出意外,你很快又可以买房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兑现承诺。
于是我站在路边的穿堂风里,点进了他@我的那些游戏资讯,置顶头条就是一条悬疑解谜类游戏,文案写得相当浮夸。
「阔别十年归来的超现实主义画手 Z.H.携手 IBOX,联合打造沉浸式互动解谜游戏【ZERO】!全 3D 沉浸式视角,梦魇与现实交织,动人心魄的冒险之旅。」
我随手点了转发,手机一关扔回了包里。
喻凤池刚说要送我,就见我走向了不远处的大 G,顿时神色一僵。
「之前那辆是韩邃的,现在这车又是谁的?」
意识到语气不对又连忙补救:「要是实在没车用,你就开我的,好歹也是辆路虎。」
说到「路虎」两个字的时候,还特地加重了语气。
相对的,我的表现很直女:「不用啊,就这车挺好。」
见我不为所动,他也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
「那我送你回家。」
我:????
刚开了一段,他忽然问我:「好好,对咱俩小时候见的那一面,你还有印象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我开着车,嘴上含糊其词:「呃,好像,嗯……」
他宽容地微笑:「你不记得也正常,当时你全程顾着画画,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也想要我的签名吗?」
说罢,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喷笑,他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而我满心尴尬,一边忍笑一边还要把住方向盘,差点把持不住追尾前面的特斯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又感慨道:「当时我还以为你会进入美院,走上一条让我高山仰止的路。」
我笑笑:「所以,这是不是很像那个『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的故事?」
他闻言反对:「这怎么会是『伤仲永』?」
「不破不立,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对一切有了更新的认知,从打碎的自我里重新建立了自信,相对那些过早被催熟然后身心受创的案例,你明明比之前更好了。」
我忍不住打趣:「真有那么好?」
「那当然。」
对方朝我投来温暖的一瞥:「在我心里,阿宝永远是勇敢的,她勇敢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未退缩,更重要的是——这样了不起的阿宝,把她心里浪漫的海赠予了我。」
见我默然不语,他对我发出诚挚的邀请。
「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海吗?」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正在等红灯的当口,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天蓝色的旅行社宣传海报,我快速瞟了一眼,顿时唇角抽搐。
「青海,也是海吗?」
骗我不知道,青海明明是国内最大的内陆湖。
对方尴尬地摸摸鼻子:「那个,最近有疫情,其他有海的地方都有点严重。」
「出国那就更严重了。」
我叹了口气:「这也许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参差吧。」
见我神色怅惘,他小心翼翼:「那……去吗?」
「去啊。」
我提醒他:「你做出行攻略,我来付钱。」
「嗯?这有什么讲究吗?」
「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我怀孕了。
可我只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他爸。
眼看肚子就要瞒不住,我干脆拉黑了对方,第二天却被男人堵在家门口,见他目光凝在隆起的小腹上,我满不在乎。
「看什么看?吃胖了而已。」
闻言,对方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我。
「放心,我不需要什么营养费,也不会用这孩子的存在叨扰你,你只需要彻底消失——」
不等我说完,他随即打断:「不行。」
「这孩子,我也要。」
(一)
事实上,孩子并不是我正牌男友的。
当时我和于弼学顺顺利利交往了两年,眼见就要进入谈婚论嫁的环节,婚纱都买了,他忽然对我不冷不热起来。
只是态度游离也就罢了,毕竟我工作也忙,他不找我我还省心,但他万万不该在同学聚会上让我当场抓包,对象还是我多年的好友兼闺蜜谈熙。
事情发生在四个月前。
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他一直追着我到走廊,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这只是真心话大冒险,我玩输了逢场作戏而已,小若,你也未免太矫情了!」
我当时就笑了:「你和谁不行?非得让谈熙坐你大腿?」
说实话,这哪怕是个陪酒女坐他大腿,我都能云淡风轻忍下去,毕竟对方身家相貌摆在那里,没人往上扑是不可能的。
但他万万不该和谈熙搅在一起。
从他莫名语塞却又理直气壮的神情里,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冒险戳破窗户纸的亢奋,一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坦荡,一种破罐子破摔大家都别想好过的痛快。
这时,谈熙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出现在门后,一双眼睛紧张地在我俩之间晃来晃去。
「小若,我们真的只是玩游戏,老同学都在这,真要有点什么,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的地方……」
「谈熙,你别吓我头。」
她闻言立即闭嘴,脸色愈发难看,身后随即涌来几张模糊的面孔,无一例外同仇敌忾地指责我。
「大伙就是玩一玩而已,若羌你过分了啊。」
「真心话大冒险没玩过?同学聚会闹成这样,你让阿弼的脸往哪搁?」
「就是,说几句得了,别太过分!」
真 TM 绝了。
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我未婚夫的大腿上嬉闹,过分的人反而是我?
能同时得到这么多人支持,于弼学似乎也很意外,他见我面色变幻,似乎回过了神来,渐渐小下声气解释:「再说了,是她非要坐过来的,这能怪我?」
我闻言,朝他竖起大拇指。
「可以,你真可以。」
又朝身后面色紫胀的谈熙笑了笑:「看来仙女下凡了,和咱们凡人的眼光也没什么两样嘛。」
「您这样,对得起您心里那位白月光?」
(二)
事实上,真正让我痛苦的不是于弼学,而是谈熙的背叛。
她谋生能力很弱,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家艺术画廊的门店销售,一天就上半天班,收入只够自己吃喝,也因此一直寄住在我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我从未要过她一分钱,作为回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我起居,也目睹了我与于弼学相知相恋的全部过程,甚至会时不时地吐槽他直男,不懂风情,认为我值得更好的。
因为知道她心底有别人,我对她全然信任,从未怀疑,她却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一刀。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眼前不停闪过他们扭捏对视,亲密含笑的目光,前方的道路似乎都已消失,只有无穷无尽的困惑裹挟着我。
他说逢场作戏。
她说不必在意。
他们将我最珍视的关系搅成一团稀烂,却转身指责我小题大做,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苦思冥久。
没有答案。
反而因为恍惚轧到了路边的铁菜篱,车轮胎惨爆当场。
当时已经天黑,两旁是广袤的荒地,地上稀稀拉拉种着矮白菜,一直延伸到数百米开外,菜园子外面倒是有灯有火有房子,两棵细直的云杉上拉着一道长长的铁丝,几件灰扑扑的衣物鬼影一般在风里飘荡。
再深吸口气,随风送来一股疑似红烧肉的香气。
我把车泊进菜园子,下了车走近了看,那小房子门口竖着一张暗红色标牌,上面印着两个让人费解的大字。
「打」。
「胎」。
(三)
「这里能打胎?」
带着满心的疑问,我站在门口吆了一嗓子。
里面的人被我一惊,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碗,眼中流露疑惑。
那是个年轻男人,眉浓目黑,睫毛深长,一对眼尾尖尖的清澈狐眼,刀削流畅的下颌,有种日式少年淡淡的忧郁感。
其颜值之高,已经到了让人自动忽略那身大裤衩子老头衫的程度。
讲真,这种颜不该出现在这种遍地白菜帮子的野园子里,特别还在半夜,感觉邪的很。
但更邪的还不止这些。
「什么打胎?」
见对方一脸茫然,我退回去定睛看了一眼,才发现看错了字体方向。
竖过来是打气、补胎……
「咳,说错了,是补胎,我车胎破了。」
「哦。」
我紧紧盯着对方眼睛,直看得他移开目光:「那你车在哪?」
「就在外面,菜园子那里。」
「行。」
接下来,我跟着这个不知来历的男人一起蹲在车下,他开射灯照了半天,笃定地判断:「你得去市里换轮胎,我这里没你这个型号的。」
「那我怎么回家?」
「我可以给你换个备胎,然后你慢慢开回去……」
「不行,我不敢。」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良久。
「那你说怎么办?」
「我给你钱,你帮我把车开回市里。」
「用得着这么麻烦?」
「五百。」
「可现在太晚了……」
「一千。」
「行。」
对方妥协了,趿拉着沾满了泥的拖鞋往回走,应该是去取备胎,我趁他快进门时喊了他一句。
「王子樾!」
对方步履丝滑,在我快要鼓破耳膜的急喘里并没有停顿一时一秒,就这样径直走进了门里。
不对,这太不对了。
难不成,是我认错了人?
可那气质,那相貌,明明就是谈熙心心念念,放在了心上十数年的白月光啊?
(四)
一路无话。
昏暗的路灯透过蒙蒙的车窗玻璃,勾勒出男人山峦俊秀的鼻峰剪影,而我窝在副驾位置上琢磨对方的身份,百思不得其解。
快进市区了,他朝我瞥了一眼。
「你坐好,拍到会扣分。」
「好。」
我依言配合,又佯装不经意问他:「师傅你贵姓?」
「免贵姓赵。」
「你这么帅,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
「……没。」
没有就好。
至少让我打算策划的事件,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到了楼下停车场,他把车泊到位置,人还坐在驾驶位上,只用一对澹澹安静的狐眼盯住我。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掏出手机朝他亮了亮。
「我手机没电了,要不你陪我上去取钱?」
「不用,我在这里等。」
「那可不行,」我绽开标准八颗牙的笑容:「万一你把我车开跑了,我找谁说理去?」
「……」
这位年轻美貌的小赵师傅倒是个好性子的,闻言倒也没说什么,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上了楼。
以往我加班回家,谈熙总会煮锅大红袍奶茶,两人散去一天疲惫,在晚风习习的阳台上惬意地放松一会。
今天也不例外,楼道里散逸着一股鲜甜的香气,女孩穿着浅麻布连衣裙,站在梳理台后朝我温暖一笑。
「回来啦?我给你做了司康,全麦的吃不胖。」
不错,这才是我印象里的好友谈熙。
而不是那个舔着脸蹭于弼学大腿的碧池。
「不饿,不吃。」
我拒绝了,接着在她震骇的眼神里将男人领进了房间。
为了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我充了好一会电,之后打开手机,朝他亮出二维码:「加个好友吧,我转账给你。」
听到转账,对方依言照做了。
他头像是一张白底大红字广告,名字就叫木子维修,我爽快地转钱过去,对方不满意地盯着数额,口吻不无质疑。
「不是说一千吗?」
「对啊,五百是定金。」我道貌岸然地强调:「你明天帮我把车开去车行,什么时候换好轮胎,什么时候给你剩下的五百。」
「麻烦你了,木子师傅。」
「……」
(五)
男人离开以后,家里四处找不到谈熙,只有通往阳台的推拉门大敞,我心下一紧。
她果然在阳台上,两眼发直地瞰着远处的车水马龙,颊上两道已经干掉的泪渍,像曾被某种软体动物蜿蜒爬过,狼藉而肮脏。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怎么,你生气了?」
我自然不会再去喝她煮好的奶茶,而是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自言自语。
「真奇怪,我只是用你对我的方式对待你,你却生气了?」
「这怎么能一样?」
她转过身,朝我不敢置信地凄厉尖叫:「我暗恋了他十几年,从上学时一直到现在,我的心从来没变过啊!」
我笑笑,陆续伸出几根手指竖在她面前。
「第一,别忘了,他只是你的暗恋对象,甚至不是你男朋友,因此我不违反道德。」
「第二,你没有立场指责我,从你跪舔老于的时候,你就失去了一切资格。」
「第三,你住得够久了,是时候搬走了。」
「你……」
信息量太大,谈熙一时间噎住了,她脸色青白交加,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受害者的身份里,却又不得不强行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不得不提醒她,生活里多的是比情爱更折磨人的问题。
比如说,生存下去。
见她急得七情上脸,我又往重负上加了根稻草:「对了,如果能补交房租就更好了,这里是市中心顶复,房租市价一个月八千五,算你合租给四千,三年就是四千乘三十六。」
在对方莫测的神色里,我吐出一个数字。
「一共是十四万四千元。」
「若羌,你疯了?!」
我没反驳,嗤了一声:「疯的到底是谁啊?」
见我神色嘲讽,她也不做刚才那凄凉悲哀的伪装了,而是愤怒地别开了脸,那一双平日温暖爱笑的眼睛是黯淡的,看不到眸光,但我知道,此刻其内一定不是善意。
「那我这三年给你做饭洗衣,勤勤恳恳当老妈子怎么算?!」
我失笑:「衣服有洗衣机,吃饭基本外卖,行,就当我每天喝了你一杯奶茶,那就给你砍一半再抹个零?」
那也是足足七万的巨额之数,是月光的谈熙绝对掏不出的。
对方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半晌才含混道:「我可以搬走,但我没钱给你。」
「打欠条也行。」
「我不……」
「那就早点搬走。」我剔着指甲,步步紧逼,不给她深查反刍的机会:「只要你明天离开,租金可以给你免了。」
「曲若羌!」
「我在。」
面前,这女人用看陌生人的眼光衡量了我许久。
「你心这么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六)
翌日,赵姓男子按时上门了。
谈熙打眼见到他,表情顿时一亮,还主动上前打招呼,但对方只是淡淡颔首,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她顿时肉眼可见地委顿下来。
而我描眉画唇,着迷笛裙,一身 LEMONGRASS & HONEY 香氛,淡淡的柠檬香气中带一丝蜂蜜香,春风得意地跟着他前后脚出去了。
虽然只是结伴打胎……哦不,补胎,但我相信,谈熙仍然从我摇曳生姿的步伐里读出了报复。
一下午耗在轮胎店,其实并没什么惊喜。
赵姓男子没什么好说的,人安静,话不多,除了帮我协调修理,就是坐在冷板凳上玩斗地主。
说实在的,洗到没型的老头 T 和满是抽丝的大裤衩也一点不影响他的帅气,外表的不修边幅和抽身事外的散漫感,反而组成了这个人身上谜一般的特质。
一种不能小觑的野性。
这就很迷。
一切全部弄妥后,这个谜一般的男子再次充当了司机,待他送我回家,我们之间这段抓马的剧情也就到此结束了。
刚上车,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于弼学。
我没有拉黑人的习惯,也并不觉得心虚,因此也就坦荡地接了。
孰料对方一开口就很不客气。
「怎么回事?谈熙说你不让她住了?」
「嗯。」
「不是,这青天白日的你让她住哪?租房子也来不及吧?」
「可以住酒店。」
「你!」
对面急喘了几口气,终于冷静了些许:「怎么,这就是来自你曲大设计师的制裁?就这么点招数了?」
「你对付了她,还打算怎么对付我?」
我正要回答,旁边的男人忽然插了一句嘴:「还是到你家楼下吗?」
「要不停车库吧,车库更方便。」
我还没反应过来,话筒对面已经炸了锅了,于弼学那一贯伪装磁性的沙嗓顿时破功:「你旁边是谁?为什么是个年轻男人?」
「他为什么要送你回家?」
「曲若羌!你说话啊,哑巴啦?」
我来不及说话,因为这时候正在查酒驾,几名交警把车拦下了,身上的反光条亮得刺眼,男人递过去自己的驾照,正对着瓶子认真地吹气。
话筒里还在一通乱叫,我佛了,直接挂断拉黑一条龙,耳不听心不烦。
这之后,车子一路顺利到家。
事实上,我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也不打算再霍霍人小赵师傅,为了感谢他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直接给他转了一千。
对方收了钱径直离开,一如既往地沉默。
事实上,他安静,我多思。
两人脾性并不相投。
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也许再也没有了见面的理由。
(七)
谈熙的离开,比我想象中要快。
阳台上有个蛋茧形状的沙发,是往常她常霸占的位置,这回终于没人和我抢了,可躺上去也并没有多舒服。
看着说不出具体变化,但就是变得空荡荡了的家里,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很自由,也很空虚。
刷了会手机,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点进了对方的朋友圈。
第一条就是九宫格,配文:
「新的环境,新的心情。」
再看那几张图片——好家伙,那个蓝色蒂凡尼排球,驴牌老花小狗,还有角落里几个站立式亚克力玩偶,不都是我送给于弼学的礼物吗?
正啼笑皆非着,一条信息窗口弹了出来。
「小若,在吗?」
我对着屏幕口吐芬芳。
「你 TM 怎么还在?」
对面发过来一条语音,许是刚被拉黑过的缘故,口吻温和沉下了许多。
「你拉黑了我电话,没拉黑微信。」
谢了,这就来。
仿佛知道我的打算,对方连忙推了条语音过来。
「谈熙没地方去,我只能暂时收留她,但你要相信我的为人……」
我信,我当然信。
我也回了一条语音,口吻淡定:「你多清高啊,你于弼学是柳下惠再世,你要是中招了,那都是女人讹你,是不是?」
对面叹了口气。
「小若,我们两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闻言,我真的笑哕了。
这两人那点遮遮掩掩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了,还把人当傻子呢?
「老于,人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什么意思?」
「祝你们幸福。」
这之后,我果断拉黑了他。
(八)
没有谈熙的夜晚变得漫长了起来。
她之前做点心剩下的黄油、模型和裱花工具还在家里,害我连夜收拾了许久,陆续背了几个大箱子下去,累的满身满脸的汗。
这之后不想回家,就漫无目的地在小区外面瞎逛,围墙外沿着墙根是一溜低矮昏暗的摊位,灯光照着一张张青白的脸和满地廉价的肉色丝袜塑料梳子。
实际上,他们才是城市的真相。
这让我想起了城郊那片广袤无垠的荒地。
和神秘的赵姓男子。
他有一张和那个人迷之相似的面孔,气质却截然不同。
记忆里,那人有一对澈亮的狐眼,笑起来如清泉般,有种一眼望到底的透明感。
特别当他穿着白衬衫,满足了所有女生对白衣校草的想象,走到哪里都是备受瞩目的焦点,偷拍的照片传遍了校里校外。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喜欢他。
男生,女生,包括谈熙和谈熙之外的所有人。
我醉心学业,也只见过他一两面,但那一两面已经足够形成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妈改嫁,我被继父转学去了更好的私立高中,再回想依旧清晰如昨。
他好像一个唯美的梦,刻印在我,谈熙,和更多平凡女孩的心上。
灯火万家,心如乱麻。
我打算找个地方喝点,刚坐到车上,就感觉屁股下轧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个塑料皮子,巴掌大的小本。
一张驾驶证,主人的肖像和他本人一样,骨相绝佳,十分上镜。
赵木子。
这名字清秀,透明而忧郁。
简直像女孩子。
(九)
我驱车来到市郊,在冰冷的夜色里,把集装箱的薄门拍得哗哗响。
十足疯狂。
如果不是四下都是野地,一定会有邻居报警的那种。
伴随着刺耳的豁啦声,门开了。
对方一只手扶着门框,赤着上身,洗得灰白的大裤衩松松垮垮地挂在髋上,凌乱的短发下,一对狐眼湿润而朦胧。
我在他(可能)发脾气之前,亮出了那个蓝色小本子。
「这是你的?」
对方将那本证捏在手心里,一张口有些疲惫的沙哑。
「一定要半夜送过来?」
「对,因为白天要工作。」
我没有骗他,我在市中心的确有自己的设计工作室,能独立养活一个小团队的那种。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了小本子,也没有把我关在门外的意思,就站在那里无声地打量我。
真的没见过这种眼睛,漂亮且深邃,是亚洲人的黑瞳,却更具有侵略性,像是黑暗里蛰伏的野兽。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这种半夜找到男人门上的行为,有某种千里送的嫌疑。
而对方默认了这一切,又似乎代表着某种邀请。
僵持良久,终于是我先开了口。
「你这里有喝酒的地方么。」
(九)
真有。
穿过野菜园子和几丛稀稀拉拉的野树,前方星星点点的亮光忽然变多了,湿冷的风里夹杂着几丝靡靡的音乐,隐约能听到零零碎碎的大笑声,低语声,咳嗽声。
难以置信,菜园子后面这么多大大小小,数量惊人的集装箱,在深夜里犹如鬼影幢幢。
也像一堆被城市遗弃的垃圾。
我跟着赵木子,在昏暗的巨大箱体之间穿梭,足足绕了上千米,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幢足有两层小楼高的……
当然了,还是集装箱。
从两旁堆满的酒瓶墙里走进去,这里居然真是一个酒吧,还是会被网红打卡,很有美式复古情调的那种。
简陋的吧台后,一个头裹针织帽的小姑娘正在玩手机,赵木子敲了敲桌子:「一杯冰柠檬。」
对方抬头,眼睛一亮:「木子哥!」又看到他身边的我,语调随即急转直下:「这是谁啊?」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问我:「你喝什么?」
「酒就行。」
小姑娘撇撇嘴,但还是搁下了手机,给我调了一杯新派 mojito,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拿着杯子,坐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去了。
桌角贴着菜单,看到酒价我惊了。
一杯 Highball 只要 18?
「嗯。」
往日里沉默寡言的赵姓男子,此时似乎谈兴正浓。
「因为这里都是集装箱,所以房租低,物价低,生意也可以。」
「哦。」
对方嘴唇微动,一双狐眼沉默而淡淡地望着我。
看样子,他很想和我聊点什么。
可我不想。
这样灯影缤纷的迷离夜,单身女人也许应该大笑,应该狂舞,应该在不同男人的手臂上辗转缠绕,却唯独不该静坐一隅,独自垂泪。
但我无法自控。
毕竟已经奔三的我,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一杯冰冷的 mojito 下去,如刀子般在胃里肆意切割,很快化作火热的液体冲出眼眶,在早已凉透的面颊上肆意奔流。
我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里难以自拔,口干舌燥,几近脱水。
「麻烦再来点酒。」
「你醉了。」
此刻对方在我对面坐着,袖口翻折,露出一段线条流畅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指扶着纤细的杯脚轻柔滑动,有种不疾不徐的性感。
「不要再喝了。」
他仿若知心友人的口吻,让我十分想笑。
我也真的笑了,在对方诧异的眼神里几乎是前仰后合,直到茫然脱力,才伏在桌上轻喃。
(十)
桌面上,那几根修长手指随即收紧了,随即收紧的还有他不停滑动的喉结。
在对方紧缩的瞳孔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缎发垂胸,着一身月白塔夫绸长裙,两条肩带幼细到不可思议,似乎一扯就断。
活像一道艳丽的招魂幡。
对方出神一会,忽然拉住我胳膊,将我整个人从座位上扯出来,我被他拉着, 跌跌撞撞地冲进寒风怒吼的凉夜。
路很短,也很长。
不远处那幢灰色的小屋子在风里哗哗作响,声音听起来很塑料,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刮上天。
此刻我们贴得很紧,而身体不会撒谎,那紧绷的曲线已然将他急迫的反应昭然若揭,我干脆将两条纤细的臂挂在他脖子上,暧声呵道:「驾驶证是你故意落下的,对不对——」
「你喝醉了。」
他在转移话题。
比起单纯的逞凶,他的云淡风轻更让我愤怒。
于是我勾住那修长的脖颈,踮起脚尖,吻住面前那张胭红色的唇。
过程中我拽住对方领口,将人一路狠拽进房间,他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恨声道:「你笑什么?」
「虽然发展有点快,但也不是不行。」
窗牗黯淡,投入一束霜白月色,照耀着他暧昧不清的侧颜,手指滑开衬衫纽扣,语气醇柔。
(十一)
一夜无梦,天已大亮。
最终唤醒我的,是散落在一堆衣物里的手机,看到来电的我吓得瞬间关机,这之后轻手轻脚地穿上了衣服。
身后男人还在睡,散开的漆发柔软地铺陈在枕上。
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很渣,我还是慌不择路地逃了,一口气驱车逃回市里的房子。
回到家后开机,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数十个电话,催命一样的,没等我反应过来,下一个电话又来了,一开口就是声色俱厉的质问。
「你和小于吵架啦?」
我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喝着,强装淡定:「没啊,好着呢。」
「那妈问他婚礼定在哪一天,他怎么说不知道?之前你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我没接这个茬,对方把皮球踢给了我,我自然是原样踢回去:「那我也不知道啊,最近我都联系不上他。」
「要不,您帮我去看看?」
「妈去算怎么回事?!」
「就说去给他煲汤咯,您之前不经常给女婿送爱心的?」
我妈停了一会,叹着气挂断了电话。
我打开微信,找到了那个白底红字的头像,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好一会。
正要点击删除,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我耳边的低语,说自己是第一次,让我多多包涵。
呵呵,这人连名字都可能篡改过,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但不得不说,那句好似示弱的剖白仍然让我仍不住心软了,最终没能删得下去。
重新梳妆过了,我打起精神去工作室,打算把积在手里的单子消化掉,这时候也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把那个又邪又蛊的家伙从心里抹除。
一下午,我总疑心被同事看出破绽,心下有种小孩子偷吃糖的微妙亢奋,一种放肆挥霍后的空虚。
既侥幸又后怕。
既懊悔又甜美。
(十二)
干了一下午的立体渲染,正忙得热火朝天,我妈又给我来电话了,在这之前,她还给我发了几张照片。
我还没来得及接电话,就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怎么了?」
「和你关系最好的那个小谈,都和小于搅和到床上去了,你会不知道?」
我被她大嗓门一惊,嘴皮一秃噜。
「那就祝他们百年好合呗?」
对面声音更大了,震得我耳膜生痛:「你疯啦!就这么没出息把自己的老公拱手让人,到底还是不是我女?!
我妈会如此恨铁不成钢,也是有原因的。
年轻的时候她帮着周围的姊妹抓小三,曾经有过抓碎对方头皮,踹断小腿胫骨,骂到对方半夜割腕的壮举。
如今年近五十依然宝刀未老,时不时还要在我继父身上操练一番。
我随便应付几句挂了电话,再点开我妈发来的照片,果然都是谈熙和于弼学的动态合照,两人光着身子打着赤膊,在床上沙发上被我妈撵得跳上跳下,糊得几乎认不出是本人。
我妈又发来一段语音,让我过去现场和她一起撕,被我直接无视了。
不是我不想去。
现在的我,比谈熙更心虚啊。
(十三)
不知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
赵姓男子沉默地躺在我的朋友列表里,宛如一具尸体,要不是回家发现下水道堵了,我们还真有可能就这么断了。
住过高楼的都知道,时不时地堵个下水道什么的,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我找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来帮我通下水道,也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
于是我连忙打开微信对话框,键入一句话。
「我家的下水道堵啦!」
刚刚点击发送,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喜悦,连忙点击撤回,又重新编辑了一条信息。
「那个,我家的下水道堵了……」
还没发过去,就见页面上方的小字由「木子维修」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呔!
现在才知道找我?
晚了!
我把键入的一行字重新删除,接着把手机一关,防止自己忍不住点开看,还特意扔得远远的。
这之后坐在沙发上,屁股下面像着了火。
简直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过去了五分钟,手机还是没有动静,我终于忍不住滑开了屏幕。
几乎就在瞬间,对方发来一条信息,简单的五个字。
「我在你楼下。」
(十四)
一颗沸腾的心脏就在嗓子眼下面涌动,我的腿忽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我往楼道飞奔。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三联排电梯都载满了人,我等了足足十分钟,才等到一辆电梯向下。
赵木子就站在门厅关卡附近,依然是熟悉的大裤衩老头衫,趿着人字拖鞋,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对狐眼安静地注目着电梯口。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柔和的发光体。
路过的男女老少,姑娘爷们,无一例外都会在路过时回头看他。
可想而知,硬着头皮上前的我有多尴尬。
对方依然沉默,不过在等电梯的间隙,我发现他的拖鞋是新的,老头衫和裤衩子的折痕也很板正,应该是刚拆包的新衣服。
……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了。
等了一会,电梯到了,还是个空的。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电梯,铝门合上,对方那对淡淡的狐眼无言地睇着我,却胜似千言万语。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下一刻我们已紧紧抱在一起。
几分迷茫,几分陶醉,如同醉倒在深处的酒徒,甚至还要发出荒谬的疑问。
「你嘴里好甜。」
「你也是。」
对方声音沙哑而动情。
此刻,我们已经近到不能再近,他却还在不停拥着我吻着我,直到耳边叮咚一声,才慢慢反应过来。
电梯门开了,两个还不到我肩膀高的小学生站在门外瞟了一眼,撇着嘴走开了。
「现在的中年人真有激情。」
「谁说不是呢。」
(十五)
窗外不知何时,忽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水珠敲打着摩天大楼,空气中蔓延着潮湿暧昧的余韵,是个适合接吻的夜晚。
为了遮掩可能会扰邻的声音,我一进门就打开了电视,台风退场的播报音扩散得很大,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意味。
幸而,今晚赵木子就是我的藏身之处。
「那天为什么要偷偷跑了?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又怎样?」
那对狐眼在黑暗中烁烁如星,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我以为你讨厌我。」
「是有点讨厌。」
赵木子似乎有些无奈,用牙齿轻轻噬咬我的下唇。
只是简单的接吻而已,却像饮了极醇厚的浓香白酒,不过几口,就将我们通通灌醉……
翌日。
我还没睁眼,旁边的人已经坐起身,附耳轻柔说话。
「天亮了,我要走了。」
「再见。」
他没走,反倒将我的手捧在心口,五指被抓在他干燥而滚烫的手心揉搓,如白生生的嫩芽探出头,有一种脆弱而娇艳的美。
被闹醒的我不得不爬起来。
此刻满室晨光,我站在门厅处呵欠连天,客套地应付着对方的缠绵流连。
直到他看向我身后,笑容骤然消失。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背景墙那里的披布不知何时滑落了,展露出一幅落地的,巨大的——婚纱照。
(十六)
我见状,连忙拿起滑落在地的披布遮上去,一边开动脑筋狡辩。
「我可以解释的。」
对方冷冷地盯视着我,这位刚刚还缱绻温柔的赵姓男子,眼下突然变脸,浑身散发阵阵冰冻凉气。
「这是我未婚夫没错,」我抓住他手摇晃,信誓旦旦:「但是他早就死了。」
「死了好久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
「真的?」
「可真可真。」
「嗯。」
再三确认后,赵木子安详地离开了。
这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又以灯泡坏了,插座短路了,电视机没信号为由叫他来修。
当然了,修的都是寂寞。
(十七)
这之后没过多久,我和于弼学彻底分手,虽然双方父母都没有出面,但都已默认了这段关系走向终点,于家和我继父没有断生意上的往来,彼此也算全了体面。
直到于弼学偷偷用一个座机打到我这里,用悲愤的语气向我告谈熙的状。
「那女人诈骗!」
「她骗你啥了?」
「她骗我是生理期,之后恶意怀孕,这难道不算诈骗?」
我:这话说得,宁有种乎?
「不是,于弼你是不是玩不起?」
闻言,对面沉默了一阵子,嗓音忽然变得感伤:「若若,你总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叫我阿学,不高兴的时候叫我于弼……」
我一听,心下直犯恶心:「得,我和您早没关系了,这事和我说不着。」
「那她现在不愿意弄掉,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当然是娶她呀?」
「这怎么可能?她什么条件,我什么条件?我怎么可能娶她?!」
我被他的无耻惊到了,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还有一个办法。」
对面既惊且喜:「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你还可以去死呀。」
骂完,我随即挂断电话,删除拉黑一条龙。
可能是被这货膈应到了,一直到傍晚我妈来给我送鱼汤,那恶心感仍萦绕在心头,总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为了让她也高兴一下,我把这事当笑话给她讲了,我妈喝着汤,直接笑哕了。
而我就不一样了,我 TM 直接笑吐了。
一转头,吐一地那种。
(十八)
见我吐得满脸是泪,我妈脸色变了。
「你例假什么时候走的?」
「呃,上个月?不对,上上个月?」
再仔细一想,我几乎记不得大姨妈啥时候来过了,毕竟本身例假就不规律,尤其是之前通宵加班,那更是连续几个月的断档。
我妈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人浑身发寒,接着就勒令我待在家里,自己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个医用塑料袋,里面几根花花绿绿的塑料管子:「你去卫生间,把这几个牌子的试纸都用了。」
见她一脸凝重,我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只得依言照做,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齐刷刷两条杠,强阳。
我妈一看到试纸,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一瞬间哭得抬不起头来。
我试图劝慰她,却被她拉住手臂用力撕扯,嘴里不住惨叫:「你这个死女,我和你说要做措施做措施,千万不能在婚前怀孕,现在好了,于家的婚结不成,你这个孩子怎么办,怎么办你自己说!!」
我被她哭得浑身发毛,也不禁开始掉泪:「那我也不想的,当时我也不喜欢他,是你说听你的没错……」
我妈一听愣了,回过神来就开始抽自己耳光,一巴掌一巴掌用了全力,狠狠打得满脸充血。
「你说的对,是我眼瘸给你挑了个浪子,是我有眼无珠,老眼昏花了!」
她要强了一辈子,唯独没有为难过自己,可见是伤心、无助地狠了。
见她情绪崩溃,我连忙劝止。
「妈,我一定要结婚吗?不能自己要孩子吗?」
她闻言狂怒:「你说什么痴话?你好好的姑娘要做单身妈妈?」
「为什么不能?」
任由冰冷的泪干在脸上,我终是说出了自己一贯的想法:「我自己能赚到钱,每年光工作室分红也有五六十万,以后名气大了还会赚更多,难道还养不起个孩子?」
「就算我一个人吃力,我可以请月嫂、保姆、司机,协助我一起养,只要我一直能赚到钱,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妈听呆了,一双眼瞪得要掉出来。
「那别人问起他爸爸呢?」
「就说死了啊……」
她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霍了我一掌:「你这个死女!」
「你就不想结婚,怪不得之前让你去恋爱去相亲,你都不听!」
我连忙拿了纸巾过去,给她细细擦着脸上糊掉的粉底,口吻讨好:「你老说生女儿被人吃绝户,这回孩子就跟我姓,咱们一家人到死不分开,你就说行不行嘛。」
「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被一口驳回的我只能闭嘴。
这之后,我妈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也似乎接受了这最坏的结果,甚至想要拉人下水。
「对了,这事老于家还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见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顿时头皮发麻。
曲女士想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她很有可能会拿这个做文章,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搅出滔天风浪来。
这要是孩子是于弼学的也就算了,他该死。
关键是,我压根就没和他睡过啊!
(十九)
说到赵木子。
我对他有点喜欢,但也没那么喜欢。
就算他是曾经的王子樾,我与他唯一的交集也不过是帮谈熙写过几封情书,当年的印象几乎都淡没了。
而他的居住环境,收入状况,文化水平,没有一样可以匹配我心目中的完美父亲人选。
说句难听的,就连我继父,一个收租佬都比他更体面。
当年我妈为了生下我,和家里闹得近乎决裂,这之后她改嫁了两次,完全是照着给我选父亲的条例来选择丈夫。
她为我付出了所有,却从未后悔过。
从此以后,我最爱的人除了我妈,就是我肚子里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我将同时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与母亲,精心教养、培育她长大。
这也是我理想中,最完美人生的雏形。
仔细权衡之后,我果断选择了放弃赵木子,将他拖进了黑名单。
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麻。
另一边,随着我和谈熙的同时怀孕,纸也渐渐包不住火了。
一开始消息只是捅给了我继父,这之后他在麻将桌上说漏了嘴,八卦不胫而走,没过一个月,整个圈子都知道了:于家那个不肖子同时搞大了两个女孩的肚子。
得知此事的第二天,于父于母就拎着燕窝上门了。
嘴上说要赔礼道歉,其实打着让我和于弼学重归于好的算盘,最好让我们在肚子显怀之前就办婚礼,把这桩丑闻遮掩下去。
我妈对于父于母的殷勤很不感冒,我继父还是要脸的,客客气气地给两人沏了大红袍。
于母对我一向淡淡的,此番忽然热情起来,拉着我的手不住轻抚:「小若,我们已经狠狠教训过弼学那小子了,你放心,他以后要是再犯浑,你就是我亲女儿,我就当没那个儿子!」
我连忙撇清关系:「阿姨,我有亲妈了,至于你家小于我的确配不上,就这样吧啊,就这样。」
说完,我就躲去了沙发角落,一副受尽了情伤的样子。
于父于母见状吁叹连连,咬牙切齿地又痛骂了于弼学一段。
看他们这反常的姿态就知道,于弼学在他爹妈那的信用已经透支完了,他辩解的那些字眼,他爹妈估计一个字都不信。
这绿帽子他是戴也得戴,不戴也得戴了。
(二十)
万万没想到,抢在于弼学之前来找我的,居然是谈熙,且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子樾的吧?」
「他不姓王,姓赵。」
「呸!他就是王子樾,只是家里后来出了变故才改的名字,我都和他老乡打听过了!」
「所以呢,这和我有关系?」
「他现在穷得破屋烂衫的,你跟了他,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听出对方话音里的优越感,我噗地一声笑了:「谁说孩子是他的?」
谈熙立马警觉起来。
「你什么意思?老于都和我说了,说你借口结婚了才能发生关系,让他活活当了两年的和尚。」
「你弄错了。」
我躺在沙发上,惬意地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这和是谁的种无关,这孩子只属于我自己。」
对方总算听懂了:「你要做单身妈妈?那不是更可怜?」
「你不懂,只有穷女人才可怜。」我笑道:「独自抚养孩子,只是我保有财富的手段之一罢了。」
「再说了,我要哭,也是躺在我的市中心顶复里哭,还轮不到你来笑话。」
谈熙:「……」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于弼学脑子不灵光,他爹妈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想嫁入豪门做贵妇,现在还早着呢。」
闻言,她似有不服气。
「万一我这是个男孩呢?」
「那就祝你好运咯。」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二十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显怀,虽然几次三番责怪我不谨慎,但我妈一次也没说过让我弄掉孩子的话。
我知道,她比我更不舍。
跨入第四个月,产检变得频繁了,一个人去医院不方便,我叫上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路漫兮。
她每天要去十几个工地监工,忙得灰头土脸,时不时还得接我去医院,烦得不行:「不是,我又不是孩子他爹,你老找我干吗?」
「这孩子没爹。」
「你不是有个快结婚的对象吗?」
「他死了。」
做完大排畸,她直接送我回家,刚进楼就看见孩子死去的爹站在楼道口,朝我投来殷殷的一瞥。
见我们相对僵持,路漫兮很有眼力见地溜了。
我就当作没看见,指纹刷开了锁就往门里走,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拦住我,我转过头,语气很不好。
「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
「现在才来看我,那之前呢?」
「我以为你忙……」
赵木子,哦不,王子樾依然穿着那身 T 恤大裤衩,低眉顺眼地跟在我身后:「已经三个月了,我怕你把我忘了。」
闻言,我心底滑过一丝悸动,但还是狠下心肠拒绝他:「我是忘了,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早点结束了不是更好?」
他没有回答我,目光下沉,凝在我隆起的小腹上。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如同炸了毛的母猫:「看什么看?吃胖了而已。」
闻言,对方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我。
见事情败露,我反而心头一松,口吻如同一个无赖:「放心,我不需要什么营养费,也不会用这孩子的存在叨扰你,你只需要彻底消失——」
不等我说完,他随即打断:「不行。」
「这孩子,我也要。」
真可笑。
他有什么立场说要?
数天前被谈熙嘲笑的屈辱顿时全数回归,内心封存的敏感被压榨出恶毒的汁液,我口不择言地讽刺他:「你自己都混成那样了,能给我什么,又能给孩子什么?「
「王先生,人贵有自知之明。
对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澹澹殷切的目光渐渐降温,眼中翻涌着漆黑的波涛。
「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拉黑了我?」
「不然呢?」
我挺直背脊,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尖厉些,以劝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实则在心里悲哀地祈祷。
离开吧。
离开这里吧。
就当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然而,对方默然打量我良久,口吻反而变得更温柔了。
「那,你要怎样才相信我?」
(二十二)
不错,我的确拿不出证据,证明在于弼学之后出现的赵木子也是个人渣。
见对方一口咬死了要这个孩子,我知道他绝不会轻言放弃,因为无论道德还是法律上,他都是孩子的生理学父亲,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为了不让他讹上我们母女,我打电话和我妈说项目工期吃紧,以后直接吃住在公司,又借口自己房租到期没钱再续,包袱款款搬进了赵木子的小破屋里。
我和他说市中心那套房是租的,而他居然就这么信了。
断定对方无法长时间忍受一个难伺候的孕妇,我虚伪地给了他一个机会,打算用六个月的实践让他死心。
住进去的第一晚,就开始挑他的毛病。
比如指着他的大裤衩尖酸刻薄地质问:「这裤子和你昨天穿的,不会是同一条吧?」
「……不是。」
为了佐证自己陈述的真实性,他把我带到门口,指给我看不远处晾衣绳上挂着的裤子。
「虽然看着都差不多,但还是有区别,比如这条颜色是深灰,那是浅灰,最远的那一条是枪灰。」
「……」
一战败北,我的阴阳怪气就像打在棉花上,没有丝毫回弹。
入夜以后,我们挤在墙角的小床上睡。
季节刚刚入夏,晚风送来虫鸣,明明室内温度不是很高,我却汗流浃背,辗转良久无法入睡。
「好痒啊,真烦人!」
王子樾刚刚在隔壁冲澡回来,闻言过来查看:「怎么了?有蚊子?有没有蚊子你会不知道?!」
我心烦气躁之下,忍不住对他大发脾气,对方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默默去窗边检查纱窗。
「纱窗旧了,上面有裂缝了。」
「那怎么办?」
「现在太晚了,你先睡,我明天去买新的。」
「这么多蚊子,我怎么睡啊?!」
面对我极度放大的负面情绪,他没反驳,从床下翻出一个大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张竹编的大蒲扇,接下来,他靠在床头用那把扇子对着我轻吆。
「睡吧,我给你打蚊子。」
(二十三)
因为床小,我不得不贴着他睡,为了防止从床边掉下去,手臂只能环着他的腰。
随着扇子轻摇,阵阵凉意沁入毛孔,对方身上袭来一股幽幽的木质冷香,不知为何,心头的毛躁瞬间淡去了,浓郁的倦意也渐渐上涌。
事实证明,我不仅睡着了。
还像猪一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肚皮里的小家伙在不断蠕动,仿佛小鱼调皮地在水里游,因为怀孕的原因,我现在不仅嗜睡,还饿得很快,打眼看不见人心下不爽,立即给王子樾去了电话。
「你去哪了?」
对面机器声轰鸣,人声嘈杂,声音小得听不清。
「在外面呢。」
「那你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中午吃什么??」
难得占理,我口吻很不客气。
最好折腾得对方当场反目,放弃这个孩子才好。
闻言,他果然挂断了电话。
我欣喜之余,心下漫过一阵苦涩,还没等情绪发酵起来,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
「现在忙,你等我回去做饭。」
中午之前,他果然急匆匆赶回来了。
一进门就直奔厨房,厨艺还很熟练,一个小时不到做了藤椒水煮鱼和爆炒豆苗,还打了个香喷喷的蛋花汤,自己饭都没扒两口又急匆匆离开了。
昨夜他给我打蚊子,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天一亮就在外面干活,中午还得回来做饭,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搞得我不断自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是夜,天黑透了他才回来,带着新的纱窗。
对方风尘仆仆,眼下还带着淡淡的乌青,一进门就直奔窗台干活,话都来不及和我多说。
「今天这么晚?」
我站他身后,语气讪讪。
「嗯,这种型号的不好买,只能找人现场做。」
这之后,他沉默地把窗子修好了,我本以为他是生我的气,等对方靠在床头睡着了才知道……
他不是生我的气,他只是累了。
(二十四)
为了更好地塑造一个混吃等死的都市拜金女形象,我把工作室最近的单都匀给路漫兮做了,赶得对方焦头烂额,以头抢地。
为了巩固这个人设,我净损失接近三十万,也因此对王子樾愈发看不顺眼。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天他都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我问他,他也不瞒我:「我在市郊和人合伙,刚盘了个门店。」
「还是修车?」
「差不多吧。」
哼,我说呢,这人还能干什么?
于是第二天,趁着他出门,我叫了个车暗戳戳去查岗,到了地方一看……
还别说,位置不错,左右两面敞亮的大门,店招也非常醒目,门口站着两个迎宾的精神小伙,见我双手捧着肚子进来,端水的端水,拿包的拿包,一个修车店硬是搞出了 VIP 待遇。
「王子樾呢?」
「您说谁?」
「……哦,我说赵木子。」
对方打量我两眼,这才醒悟似的笑道:「原来是老板娘啊?」
另一个小伙子也赔笑:「老板出去进货了,要不,您先里面坐?」
还别说,我本来不愿意呆,架不住两人一口一个老板娘,叫得心态都飘了,也就顺势坐到了收银台后面刷起了手机。
没坐多久,外面就来了客,一个中年女人。
「你们这给车换色多少钱?」
「价位不同的女士,有八千八的,也有两万八的。」
「这么贵?」
那女人说着就要离开,门外忽然走上来一个修长的身影:「不贵的,我们自己拿货自己做,肯定比市场价低的。」
那女人忽然就沉默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还,还有别的价吗?」
「八千八的可以给你八千做了,不能再低了。」
「哎呀,我不是要便宜货,是要好货。」
「最好的八万八。」
「那就做八万八。」
八万八包个车衣,是不是脑壳有病啊?
我在柜台里面昂着头看,只见王子樾正带着女人往里走,那女人满面矜持,实则在后面偷偷地仰视着他,激动得唇皮都发抖。
至于吗?
我说至于吗?
客人刚走,我到他身后冷不丁来一句。
「生意不错啊。」
他回头一看是我,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这么能赚呀。」
他听不出我的阴阳怪气,反而有些腼腆:「还好吧。」
「这里不远处有个很大的二手车广场,主打 BBA 豪车,所以不少客人会在这更换车衣.……」
我冷笑:「我看她这不是想包车衣,是想包你吧?!」
王子樾闻言,白玉兰般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他忽然别开了脸。
「我已经有你了。」
(二十五)
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奔三的我,会因为一句朴实无华的表白而心头乱撞?
明明看了那么多出轨流产和小三,我的心已经像滚刀石一样硬了,这一次却面红过耳,好像忽然患上了高热。
连脑子都乱成了一坨糨糊。
在柜台后面坐到天黑,王子樾开来一辆破五菱,后面乱糟糟地堆满了货,说先送我回家,被我拒绝了。
没办法,他只能带着我出去吃了顿简餐,回来路过菜市场,还去里面买了五斤猪蹄。
这之后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我困得迷迷糊糊了他才关店,到了家,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却把猪蹄子提到屋外去,不知在忙活什么。
第二天醒来,屋里屋外弥漫着一股稠密的香味。
我循着香味找到走廊,却见到一个市面上早已绝版的煤炭炉子,上面焖着一个不锈钢大锅,下面的炭火还红着。
刚要打开看,不远处忽然跑来几个不穿裤子的小孩,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我。
正要连锅端走,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醒了吗?」
我回复后,对面立即又发来几条。
「醒了就吃饭吧,给你做了猪蹄焖黄豆,饭在电饭煲里。」
「对了,如果有孩子问你要肉吃,你就给他们一点。」
「他们的爸妈都是住在这附近的。」
「行。」
虽然很想一个人霸占一锅肉,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我只得开了盖,把一块块焖得香糯软烂的猪蹄子用塑料袋装了,递到那一张张看不出颜色的小手里。
这些孩子似乎很习惯伸手要吃的,拿着就跑了,连声谢谢也不说。
可心疼死我了。
然后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含泪吃了三大碗米饭。
(二十六)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滑过。
这天正躺在屋檐下乘凉的我,忽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你瞧你胖的,都像个河豚了。」
「怎么说话呢?」
对比我身怀六甲膀大腰圆,对方面有菜色,清瘦苍白,似乎风一吹就会刮跑,我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下了然:「你打算去哪?」
「回老家。」
谈熙苦涩一笑:「我没有你那么有钱的老爸,也没有靠谱的男朋友,只能回家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结婚了。」
她一向心气高,能有如此觉悟实属难得,我有些纳闷:「那于狗呢?你就这么轻轻放过他了?」
「他爸妈给了我两百万,算是补偿。」
「哦。」
我远离风暴圈已久,居然连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闻言有些惋惜。
她见我沉默不语,忽然拔高声量,神色激动:「曲若羌,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图这两百万?」
「我可没这么说。」
她被我冷冷堵回去,忽然有些出神地看着我的肚子,神色流露怀念:「要是待在他身边的人是我,那该多好,可惜……」
这个他,显然不是于弼学。
闻言我笑了:「为了爱情,破屋烂衫也无所谓?」
「对。」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舒展了下手脚,神色惬意地打量对方泛起潮红的脸色:「但你也不过爱他的皮囊罢了,这感情经不起推敲。」
谈熙闻言,反唇相讥:「难道你不是?」
我还没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急刹,一辆破旧的五菱开到了野田里,掀起尘烟滚滚,王子樾从前车厢跳下来,又身手利落地爬上后面的货架,将上面的货物一件件往下丢。
因为流汗,那身白 T 恤都已经湿黏在身上,阳光下半透明的布料透出下面微深的肤色,野性而阳刚。
我看谈熙瞧得目不转睛地,心下有些不舒服。
「瞧把你给馋的。」
「你说啥?」
「没啥。」
卸掉所有东西后,男人一边撩起 T 恤下摆擦满脸的汗,半露出线条紧实的腹部,一边朝这里走。
「这是你朋友?」
「不是,问路的。」
「嗯。」
谈熙一直追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神色有些惘然。
「我喜欢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记不得我。」
我闻言冷笑数声:「我当了你十几年的朋友,你把我放眼里了吗?」
她没接茬。
从拜访到离开,全程没有说一句对不起。
就这样,这一位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老友,自此永远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二十七)
因为谈熙说我胖得像河豚,我一直耿耿于怀,孕七月去产检时还特地咨询了医生。
结果在意料之中,胎儿比当月份大出一圈,医生对着彩超报告眉头紧蹙。
「你平时都吃什么?」
「鱼,虾,牛肉还有蔬菜。」
「不止,还有榴梿,波罗蜜,鸡爪和猪蹄。」
生怕医生错过细节,旁边的男人连忙补充:「对了,她连红烧肉都要吃五花的。」
我目光沉沉地盯着王子樾,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理直气壮地强调:「而且顿顿要吃肉,少一顿就胃灼热难受,医生,这样正常吗?」
医生严厉地横我一眼:「正不正常都不能这么吃,吃成巨大儿怎么办?」
「以后水果只能吃番茄和黄瓜,不许吃肥肉猪蹄,瘦肉也要酌量。」
我唯有诺诺应是。
出了医院,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给他甩脸色:「怎么了,你是嫌弃我太能吃了?要不我回我妈家?」
对方第一次见到彩超报告,正看得投入,闻言眼睛都不抬:「太大了,怕你不好生。」
我心下瞬间巴适了。
这男人,有点蛊!
晚上,我吃了一盘子拍黄瓜和玉米粥,正要再喝一碗,被王子樾拦住:「别吃了,医生让我监督你控制饮食。」
「一碗也不行嘛?」
「不行。」
他言词拒绝,之后直接收走了碗,见我躺在床上生闷气,放低了声音安慰:「别气了,我给你读点诗好不好?正好给孩子做胎教。」
「我才不要。」
他在身边的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本发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似乎夹着一沓粉红色的纸。
我一见那纸就麻了。
记忆中,我帮谈熙写了几次情书,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纸,但当时追求他的人那么多,没理由他只光盯着我呀?
时隔多年,那印着 HelloKitty 的纸张都已经干硬发脆,摩挲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坐在床边展开其中一张,看样子是要认真读一读。
「那个,能不能别读了,我不想听。」
「不行,这是胎教呢。」
对方温柔而强势地拒绝了我,接着就清了清嗓子,用那脉脉动听的声音念了起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用青色的油墨,花瓣儿做纸,绿萝包装,让夜莺给你捎去……」
救命!
光听了一个开头,我就肉麻得快要死了!
王子樾在一旁,微笑着瞧我生无可恋的脸色,声量反而提得更高了,简直抑扬顿挫。
「若不能拜托夜莺,便给你装在漂流瓶里,春秋不见,四季不行,待你在下游俯拾,你的微笑便是给我的恩赐……」
待他读完了全篇,我瘫软在床上,只有一种感觉。
有的人活着。
她已经死了。
「好听吗?是不是写得很好?」
「好……」
「那我再给你读一篇,作诗的可有才了,当时她自己写的手抄报风靡全校呢。」
「别……」
王子樾不等我阻拦,又拿起了另一张信纸,再次投入充沛的感情念了起来。
「跃过悬崖,去吻一朵花……」
我死了。
死在一个饱受摧残的午后。
(二十八)
我明白了,王子樾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他一定是报复。
报复我以前写了那么多肉麻的信恶心他。
强迫我听完所有的情书后,那些原本保藏完好的信纸就随意地塞在了抽屉里,现在装在那珍贵的透明袋子里的,是胎儿的彩超报告,也是他每天下班回来都要看一看的。
为了表示对这个孩子的欢迎,他还从不知哪里运来了一批原松木,亲自做了一张牢固的婴儿床。
从劈条,打磨到最后拼装,全部亲力亲为,耗时足足一个月。
那张漂亮而结实的小床完全落成后,完全看不出手工痕迹,通体没有一个锐角,是可以随时拿到商场去卖的水平。
我围绕着小床啧啧称奇:「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
对方坐在桌边休息,低着头挑手上的木刺。
「什么名字?」
「哆啦 A 樾。」
因为这个凝聚了许多心血的小床,我承认我对他有所改观,甚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天已经凉了,他脚上还穿着拖鞋呢。
(二十九)
前有于弼学,后有王子樾。
给这两个男人买东西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给于弼学买东西不愁人,到小红书上逛一逛,哪个火买哪个,越不实用越衬他的身份,对方看了高兴,还能回个包啊表啊什么的。
给王子樾买就不一样了,我足足刷了好几天,挑来挑去,挑了一双软底亚瑟士,还特地选择了耐脏的灰色。
鞋子送上门的时候,我特地把外面高大上的包装都扔了,光把一双裸鞋递到他面前。
「淘到一双特价鞋,要不要试试?」
他正在看孩子的彩超照,唇角挂着迷之微笑,闻言有些惊讶:「给我买的?」
为了不让对方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我硬着头皮补充:「随手刷到的,就是为了凑满减,你别多想。」
「谢谢。」
男人随手接过鞋放在一边,继续低头看那张彩超片子,态度依旧是那么不咸不淡,并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
看看看,一天恨不得看八百遍。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低头看到自己因为孕激素而变黑的肚皮,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你看看我,原来腰围一尺九,现在都过百了……」
「没事,等生了就好了。」
「还有妊娠纹和妊娠线,肚皮颜色也变黑了……」
或许是听出我口风不对,他这回放下了手中的硬塑纸,凝目看了会我撩起的肚皮。
「还好吧。」
见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心里更憋屈了,连声线都隐约变了:「所以呢,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
「你心里就只有她,没有我呗?」
见我脸色不对,王子樾伸出一条手臂揽过我,清隽的面孔靠过来,微凉的鼻尖在我肩头轻柔游移:「她是小宝贝,你是大宝贝。」
「都是我的宝贝。」
我也许该斥责他甜言蜜语,但对上那双澹澹沉静的眼睛, 恍惚间有种身不由己的坠落感,忍不住随着漫天烟火一起,就这么掉入他眼中的深谷。
对方没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还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摸我的肚皮。
「是有点黑了。」
谁知,他刚把手掌放上去,里面的小家伙就踢了他一脚,然后开始不停舞动,疯狂刷着存在感。
「哎?」
这孩子平时不爱动弹,去医院查胎动每次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怎么她亲爹一摸就这么兴奋?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很喜欢你呢。」
「是吗?」
王子樾有些受宠若惊,干脆把整个耳朵贴上来听,谁知那调皮的崽又不动了。
听了个寂寞。
这之后,他对着我黑乎乎的肚皮柔情满脸:「要不,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
「什么名?」
「就叫黑……」
「黑蛋蛋?」
「那怎么行?!」
王子樾难得对我大小声,更难得的是我居然不敢反驳,他想了想,唇角微牵:「就叫黑珍珠吧?小珍珠,好不好?」
看着他洋溢着疼惜的眼神,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成语。
千宠万爱。
掌上明珠。
这联想很危险,甚至让我身上一层层地出冷汗,全身关节也如生锈似的僵结了,汗液如沥水般往每个毛孔外冒。
他抬头看到我,忽然变得紧张:「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为什么哭了?」
他捧住我的脸,小心地贴上自己的唇,试图撬开紧闭瑟缩的蚌一般,而我闭紧了嘴唇,好像这样就可以封闭心门,永不受伤。
面前这个人,是引诱我坠入爱河的魔鬼与神祇。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却知道不能任性地剥夺他的权利。
一个父亲,倾其所有去疼爱自己孩子的权利。
(三十)
步入八月份,我的肚子越发大了,也因此被医生多次敲打,严令我加强活动,控制饮食。
我原先身高 171,体重只有 105,现在直飙 150,甚至都不敢照镜子。
笑死,压根就照不下。
这天刚到饭点,王子樾让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可我肚子重了,完全不想动,他从一开始的温言软语,到后来直接威逼利诱:「和我一块去收钱,收到的钱都归你。」
「什么钱?」
他没说话,塞了个塑料袋在我手里,就带着我往菜园子深处走。
跨过几条细细的小道,前面矮小的集装箱越来越多,到处拉着晾衣绳,灰扑扑的衣物在风里飘摇萧瑟。
「怎么这么多集装箱?」
他捏捏我的手:「小声点,这里都住着人呢。」
话音未落,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半腰高的野草丛里蹿出来,几乎都光着屁股,鼻下拖出老长的鼻涕,呼哨几声又跑没了影子。
再往前走,两排集装箱中间支着几个小桌,一群穿着打扮很朴素的人坐在桌边,似乎正在吃饭。
粗看一眼,人数还不少。
王子樾没有上前,反而把我往前推:「你看看他们碗里有没有肉,有就收,没有就不收。」
「三个月收一次,收上来的钱都归你。」
我:????
他朝我鼓励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只剩我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群人里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纷纷上前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老板娘来啦?」
「没两个月要生了吧?」
「可不是,这尖尖的肚子一看就是个儿子!」
谢了,虽然我喜欢女儿,仍然在一声声「老板娘」的恭维中渐渐迷失了自我。
问题是,他/她们不光热情寒暄,还纷纷过来把钱塞我手里,十块,五十,一百,中途也有人缩头缩脑地走开了,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即便如此,不到一刻钟也塞满了塑料袋。
这之后,我把集装箱群走了个遍,保守估计收了上万。
现在我总算知道,他塞袋子给我是干嘛的了。
等我拎着满满一袋子钱回到小屋,却见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对着我横眉怒目,一手还指着王子樾。
「是不是这小子骗了你?」
(三十一)
万万没想到,亲妈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我心下一紧,连忙挥舞着塑料袋挡在王子樾身前:「妈,你来干吗?」
「我不来,眼睁睁看你饿死在这个破房子里?」
「不饿啊,你看我,这不养得白白胖胖的吗?」
「你给我闭嘴!」
我妈骂着骂着,眼圈就红了,一只手伸过来掐我胳膊,一边掐,一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我打三份工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和这种背景不清不楚的男人私奔的吗?!」
「我为了你嫁秃顶佬,就是为了你肚子里揣个野种,躺在这种破屋里生产的吗?!」
我不能看她哭,她一哭我也会忍不住哭。
王子樾一见我哭,伸来拉我的手又缩了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门下,我妈本想打我,目光扫到我的肚子又调转了方向,拳风往对方那张俊脸上扫去:「我让你骗我女儿!」
「我打你个坏骗子!」
我连忙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拉架不成,却不小心被她带到,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说迟但快,我只感觉肚皮一紧,随即下身一股暖流,还没等叫出声来,我妈已经整个人扑到了王子樾身上,扯头发,抠眼珠……
「别打了!」
我喊不出声,整个人慢慢软倒在门口的空地上,嘴里还在发出无力的呻吟。
「别打了……」
(三十二)
十分钟后。
我被王子樾扶到了他的破五菱上,后面还坐着我两眼无神的妈,车子一阵快似一阵地驶在窄路上,我抚着肚子抬高腿,一边冷静地指挥他。
「开慢点,太颠了。」
「好。」
「待产包带了吗?」
「带了。」
「奶粉没买,过会你到了医院,去附近的母婴店买个小罐的,防止她不吃母乳。」
「知道。」
「钱有吗?」
他还没回答,我掂了掂手上的塑料袋,又把袋子扔给正在发呆的亲妈:「你数数,里面一共多少钱。」
我妈还真数了,数了三遍。
「一万二。」
「行了,剖宫产都够了。」
到了医院,发现已经破水,医生直接把我拉去打了硫酸镁。
我妈拉着医生直哭:「大夫,没事吧,我们宝宝还没足月呢。」
医生眼皮都不抬:「是没足月,今天才八月半,算早产儿。」
闻言,我妈哭得更厉害了。
「那可怎么办?」
「硫酸镁先保胎,能保几天算几天,实在不行就终止妊娠。」
「怎么能终止呢大夫,这可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
眼看我妈的大嗓门就要爆发了,我连忙制止:「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就是保不住了就直接生下来,八个半月也不小了。」
医生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几天后,因为小珍珠是臀位,痛了一天一夜的我不光生不下来,还特么流光了羊水,被医生直接拉去手术室剖了。
这孩子不愧黑珍珠的美名,剖出来全身紫黑,因为早产只有 4 斤出头,还因为哭声洪亮吓到了给她洗澡的护士。
虽然是从我肚皮里扒拉出来的,我对她的印象仅止于那条断开的乌黑脐带,护士快速地展示了下性别,就直接把她抱去保温箱光荣入驻了。
这也让等在手术室外的我妈,王子樾和闻讯赶来的继父同时扑了个空。
麻醉渐渐过去,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
面前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同时严肃地盯着我。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老头衫,大裤衩,不用往下看也知道,脚上是一模一样的人字拖。
我有些莫名。
「爸,你怎么来了?」
(三十三)
我继父平时谁都瞧不起,此番却看王子樾十分顺眼,还拉着我妈说穿人字拖的小伙不会错。
我妈不予理会,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全家人焦灼地等了一个星期,小珍珠总算出关了,虽然未足月又黑又瘦,但脸蛋小,眼裂长,明显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待她醒来,一对淡漠的狐眼,让我的笑直接风干在嘴边。
这孩子干脆直接拷贝了王子樾的五官轮廓,不能说他亲生的,简直是他亲自生的。
老母亲只获得参与奖。
这之后,为了回哪里坐月子,全家人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继父的意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这孩子姓王,那就应该去王子樾的小破屋里住。
我妈坚决反对,认为这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应姓曲,去市中心顶复 house 它不香吗?
最后,还是王子樾一脸疑惑地问。
「不能去月子中心吗?」
我们直接哑火。
在一万六,两万六,六万六几个价格区间里,对方选择了中间那档,对此我妈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没反对,而我出了院就进了月子中心,反而成了最自在的那个。
因为孩子太小,哺乳都是挤在瓶子里喂,王子樾这几天都没有去店里,床边一大一小,一个喂一个吸,看起来异常和谐。
我忍不住提醒他:「这里有工作人员可以喂奶的。」
「没事,又不累。」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珍珠蠕动的小嘴,唇边不自觉地浮现笑容:「而且我喜欢看她吃奶。」
「为什么?」
「好像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
我不以为然:「长大了也是像你,没一点像我。」
「也像你啊。」他点点下巴:「你看她这副理都不理人的小模样,多高傲。」
「以前你的手抄报在学校很流行,所以我对你的字迹有点眼熟,还想拿信去问你来着,可惜你看起来好像很讨厌我。」
我轻咳一声,没说话。
当时谈熙喜欢他,我作为好友当然要避嫌,看见人也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这不是好闺蜜的自我修养吗?
「不过,你讨厌我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微微晕眩,像是被彗星击中一般,有些不知所措。
再次相遇,我们成了一对在人间裂缝里苟且的男女。
但我无心的路过,似乎曾在他生命里投下一抹浓郁的影子。
(三十四)
入夜,我们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从保温箱抱到月子中心后,小珍珠就没睡过觉。
工作人员让我们不要管,解释说孩子没有安全感,无非是想被抱着睡,只要让她自己习惯就好带了。
我妈听了这话早早去隔壁睡了,我也上了床,可等到十二点,孩子哭个不停,完全没有入睡的意思。
哭得我刀口更痛了,一时间悲从心来。
于是小小的粉色单间里,我嚎,孩子也嚎,王子樾急得没办法,只能把小珍珠抱在自己怀里哄。
这孩子也坏,抱起来就睡,放下了就哭,好像后背长了针苔。
「你睡吧,我抱一会。」
他给我掖好被子,就把孩子裹在自己衬衫里,接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有些讷讷:「月嫂说不能抱,今天抱了,以后天天都得抱。」
「可我上网查过了,早产儿没有安全感,最需要的就是『袋鼠抱』,最好一直抱到她不需要。」
「那万一她一直需要呢?」
「那就一直抱。」
我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孩子在房里走,后来眼皮渐渐往下耷,为了不打扰我睡觉,他直接把孩子抱到走廊去晃悠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记得那天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是粉色的,他拉长的身影在楼道里来回徘徊,踏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之后每天都是这样,白天被我妈抱在手上,晚上被他抱在手上,小珍珠终于开始睡觉,也开始长肉了。
没过几天,王子樾眼睛下的乌青越来越深,人也显得憔悴了很多。
深夜,我妈在隔壁睡得直打呼噜,我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走,强制他也一起睡。
「就睡我旁边吧。」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了足够位置。
他坐在床沿看我,口吻有些小心翼翼:「会不会影响你?」
「你睡你的。」
王子樾没反驳,可能实在是累了,他躺下没到五分钟便打起了轻鼾,高大的身量蜷缩在床铺边缘,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这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
我压抑着久久无法平静的心湖,抱着小珍珠轻轻摇晃,漆黑的夜里,她清澈的小眸子在黑暗里熠熠发亮,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安静。
「嘘,我们不要打扰爸爸睡觉哦。」
她无声地看着我,小嘴唇忽然咧开了一个笑花。
我蓦然有些心酸:「你喜欢爸爸,是不是?」
「比起妈妈和外婆,的确是爸爸更好,是不是?」
「妈妈要和你说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三十五)
出了月子以后,除了小珍珠胖到六斤半,我们所有人都瘦了。
尤其是王子樾,不过几周,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回到市里的家以后,我妈似乎对他态度略好了一些,甚至允许对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只是到了晚上,她仍不同意他留宿,执意要把对方赶走。
我继父认为她说话太难听,两人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我试图拉架却抻到了伤口,倒在沙发上不住吸气。
王子樾最后一回抱了小珍珠,就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怀里。
「我走了。」
「你去哪?」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我瞬间明白,这笑是他保留下仅有的体面,也是对我最后的告别。
不知为何,我的心顿时被恐惧死死攫住,仿佛前方就是两人割袍断义的悬崖:「不行,你走了小珍珠怎么办?!」
明明知道此刻用孩子做借口的自己有多卑劣,我还是开口了。
十足十一个始乱终弃,又在失去时幡然悔悟的渣女。
他自嘲地摇摇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好安慰你妈妈,为了我一个外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我走以后,如果没有人抱小珍珠,就让她自己睡吧,她总会渐渐习惯的。」
「还有,谢谢你生下了她。」
他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便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里悄悄离开了。
我想挽留,却想不起用什么理由挽留。
活了快三十年,忽然发现进退维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眼前似乎有一新一旧的光影重叠,告诉我这就是最后的终局。
而我罪孽满身,成了那个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虚空中,我恍惚又听到了谈熙离开前留下的谶言。
「你心这么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三十六)
事实上,最离不开他的并不是孩子。
这之后,小珍珠不睡觉,我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际,总觉得面前的空气有一股隐约的松木气味。
就连看到地上的拖鞋也会忽然泪流满面。
见我们一大一小精神萎靡,我妈骂我没出息,跑去给一个光棍生孩子也就罢了,现在甚至搅和得难舍难分,简直是给她丢脸。
「我一个人不也把你带大了?」
「可他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是见你条件好才上杆子骗你!你要是真犯糊涂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我不怕吃苦。」
我妈闻言,上前拧我耳朵:「你到底有没有出息啊?」
「他真要孩子,为什么不把小珍珠带走?为什么要把这个拖油瓶留给你?你就不能好好想想?」
是啊,为什么呢?
我坐在原地,苦苦思忖了很久,直到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才蓦然惊醒,然而她不吃奶,也不要睡觉,就只是哭。
见我抱着孩子收拾东西,我妈警觉地堵在门口。
「你要去哪?」
「我去找他。」
「你死出去了就别回来!」
我没法和她解释太多,只能将自己的歉意都写在眼睛里,抱着孩子,乘着满天星露匆匆离去了。
小珍珠在后面的婴儿专座里安安静静的,足有大半年没开车的我却频繁开错路,终于在迂回了数个小时的车程后,路边出现了几幢影影绰绰的熟悉建筑。
偌大的菜园子在夜里潮气很重,更像是阴森的鬼屋,我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明明刚才还很安静的孩子,忽然朝着某个方向伸出小手,委屈地大哭起来。
再抬头,只见那小屋子门口, 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从云端落下的一线月光。
皎洁而寂寞。
「风很冷。」
「什么?」
我抱着孩子往对方那里走,对方也跨着步子往我这里赶,终于足够近了,我听到他无奈的叹息。
「风很冷,怎么能这时候过来?」
我把哇哇大哭的孩子递到他怀里,口吻故作轻松。
「冷的不是风,是孤独。」
他没说话,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转身往小房子走,我对他释放的热情遇冷,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也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
「那啥,我知道你对她有感情,她也离不开你。」
「然后呢?」
进了门,他在床沿坐下,把小珍珠放在膝头哄着,白炽灯下,神情是半透明的放空。
孩子已经不哭了,一对泡透了泪水的大眼睛忽闪着,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
预感到会被拒绝,我笑容有些讪讪:「你们应该在一起,强行分开太残忍了,不是吗?」
我利用孩子打感情牌,王子樾却没反应,好像对此无动于衷。
无法可想,我只得低头剖白自己:「好吧,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我只是希望,你爱她的时候,能顺便爱一下我。」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闻言,他眼波微澜,似有掩饰不住的失望:「那我呢,我能有什么好处?」
「作为回报,我可以爱你很多很多。」
话音未落,他顺手把孩子搁在臂弯,另一只手掌钢铁般稳稳抓住了我胳膊,下一秒,我已经如一片轻飘飘的云朵,被对方拖到了怀里摁住。
我已经许久没和人这样热吻过,都快忘记荷尔蒙碰撞的好处,只能像条待宰的鱼般用力张口呼吸,可呼出的都是酥麻黏腻的热气。
如果神经是一根弦,早就被他弹出了激烈的曲子。
一场匆忙的示好结束,男人把额头抵着我的肩窝,声线颤抖:「我以为你不要我。」
「不是不要,而是不敢。」
我捧起对方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心疼地掠起他额前的乱发,那薄薄的眼皮在激烈颤动着,有种脆弱的性感。
「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无法鼓足勇气的人,请你原谅我的软弱。」
不等我说完,他再次靠近了。
我们的唇贴在一起,急切而执着地厮磨。
我也终于能靠在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身上,饱嗅他带着木质的寂香,清清淡淡的,却总让人记忆深刻。
像某大牌流传千年,永恒不变的经典配方。
小珍珠在床上躺着,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我看着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居然跑来和人私奔,我妈快要气疯了……」
王子樾凝目看着孩子, 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宣誓:「我们会有一个房子。」
闻言,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的时候无所谓,但是现在有了她,有了你,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也不能怪你妈妈不同意。」
他把下巴支在我头顶,口吻沉静却毋庸置疑:「我会努力的,努力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觉得自己成了恋爱脑,这时候光是听他说话,整个人都像烤热的乳酪一样融化了,甚至毫无底线地讨好:「没关系,钱的话我给你。」
他闻言,不以为意地笑笑。
「要让你妈妈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深夜,因为屋子里冷得吓人,不得不把小珍珠放在中间睡,我很快就迷糊起来,而王子樾挤在小床的最边缘,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并不知道,今晚对他而言,又是一个不眠夜。
(三十七)
没过几天,我妈叫我回家。
我刚开始还躲懒耍滑,避左右而言他,被她狠狠骂了一顿,教训我真的要解决问题,那就不能逃避,要么好好商量,要么没得商量。
我左思右想,她说得也对。
刚带着孩子回到家,我妈阴着脸,朝书房的方向努努嘴。
「他来提亲了。」
谁,谁来了?
我蹑着脚,贴在虚掩的门缝往里看,只见里面一个背影西装革履,肩膀很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耳鬓都整洁清爽。
对面我继父,同样是一脸严肃:「你爸爸留下来的土地资产,我可以帮你租出去,但是具体收益不清楚。」
「不过,我更建议你直接卖掉,那之后重新置产会让你轻松很多,她妈妈也不会再反对你们。」
「不了,我更想留给小珍珠。」
听那声音,的确是王子樾无误。
只是他为什么穿西装打领带,和我继父还好像很熟稔的样子?
不一会,里面的人似乎聊得差不多了,男人拉开门,见我躲躲闪闪地站在门外,还上来摸摸我脸颊。
「我去和阿姨聊一聊。」
我愣在原地,许久没有从对方转换了风格的美颜暴击里回过神来。
再看我继父, 他正站在窗口抽烟,颇有些感叹:「为了能和你顺利结婚,他委托我抛售他父母的遗产。」
「什么遗产?」
「他名下的一百多个高箱货柜,数十个高价值通风集装箱,在这之前他不愿意卖,反而用很低的价格租出去,几乎赚不回折旧费。」
我不明白,这一切和他父母有什么关系。
似乎看出我的疑问,我继父耐心地讲了下去:「我很早以前认识他父母,一家子都是做工程的,后来在一场事故中双双去世,财产被亲戚瓜分以后,他只拿到了那批价值贬损的集装箱,还有城郊一万五千平方的工业用地。」
「你能不嫌弃他磕碜,这也是你的福气到了。」
再回到客厅,我妈靠在沙发上,看不出喜怒。
「你们的事情,我要再想想。」
曲女士说再想想,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再看王子樾,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我看得牙痒痒,把小珍珠丢给我妈,伸手用力一拽。
「你跟我出来。」
等对方跟着我下了楼,我咬着牙问他:「你一直跟我装穷,是不是?」
他有些无措:「我没装,那都是我爸妈留给我的,不卖掉就一文不值。」
「那你怎么忽然舍得卖了?」
对方忽然伸手,轻轻掠过我耳旁的鬓发,声音放得极低:「总要做个取舍。」
「有你,我才有了家。」
(三十八)
我心里不太舒服,总是想骂人,可看着对方那副人间清透的美貌,怒火光在心里闷着,根本发不出来。
他见我面色变来变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怪我吗?」
「我已经托伯父卖掉所有通风箱,只剩下那块荒地了,等小珍珠长大了,我就过给她。」
此刻的心情很奇怪,有点高兴,也有点心酸,我别过脸去,一边欣赏街边的风景,一边佯装无意地问他。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越早越好,最好明天。」
「你……」我一转头,见男人一对美妙的狐眼深深沉沉地凝着我,一瞬间福至心灵,开始恃宠生娇。
「那我要钻戒,还要婚纱。」
「好,买。」
「现在就买,什么时候买好,什么时候去扯证。」
「好,就现在。」
他答应得很爽快,随即拉着我的手拦住路边的士,直奔市中心大厦。
进了婚纱店,王子樾走在我前面,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但他整个人像是浸润在这种奢侈的贵气里,一点都挑不出错,连导购都偷偷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不停地夸我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即便我习惯了在奢店被恭维,也不禁被夸得面红耳赤。
最终,我们选定了一条鱼尾闪钻婚纱长裙,为了不影响近期举办婚礼,直接买下了四位数的成衣。
诚然,这条裙的价值比不上于弼学送我的那两条贵价婚纱,但我明白,他已经给了我他的全部。
接下来我们五指相扣,慢慢往银楼的方向走,打定了主意再买一对价格适中的婚戒。
刚进门,迎面碰见了一个熟人。
「咦?若若,你怎么在这?」
面前这一身潮牌脚踏 A 锥的家伙,居然是于弼学!
我连忙拉着王子樾往里走,一面装傻充愣:「谁啊,认错人了吧?」
那货却阴魂不散,跟在我身后一直喊。
「若若,你怎么不理我?」
王子樾顿时停下脚步,一脸冰霜地指着对方问我:「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我鲜少见到他这副样子,只能小声嗫嚅:「他人是还活着,但在我心里早就死了。」
对方明显不信,眼神像灶膛里剩下的烟灰一寸寸冷却。
见状我硬起心肠,当场与那倒霉蛋划清界限:「我警告你于弼,别再纠缠我了,我已经有老公了,比你帅,比你专一,也比你对我好!」
说完还踮起脚,「吧唧」亲了一下面前那玉兰色的脸颊,拽着人就往里拖:「老公,我们走!」
王子樾不哼不哈,但到底是轻拿轻放,任由我拖走了。
速战速决买完婚戒以后,我们决定再去考察一下酒店。
既然要举办婚礼,那婚庆公司也要尽早落实,那么多复杂的事宜,要在几天内全部敲定,也是有点仓促,连带我们的脚步也不由得匆匆了起来。
而他快走了几步,又回头等我。
「走快点。」
「不要嘛,我走不动了。」
「那就慢点。」
他返身回来,牵起了我的手,眸光平静。
此刻,华灯初上,如此深夜,夜风明明寒凉,我却觉得身体中涌动着无限的热烈。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今天更好的景色了。」
「是吗?」
「是啊。」
是真的,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景色了。
他闻言,只是低头一笑,便牵着我一路前行。
前方灯火璀璨,车如游龙。
家,已近了。
小珍珠四周岁了,该上学了。
我给她选择了离家较远的国王幼儿园,学费八万八一年,算是本地最上游的学校了。
到学校第一天,老师就给我拍了视频。
视频里我崽坐在中间,周围是众星拱月一圈围着她的小男孩,而她双手环抱,是个谁都不理的姿态,这丫头和她爹一样相貌精致,性情却堪称高傲凛冽,向来是对人不假辞色。
看得我头疼。
「这丫头到底像谁啊?」
王子樾正在厨房弄饭,闻言凑过来看视频,对着屏幕上的小三角点了又点,愣是笑眯眯地看了好几遍。
「像你。」
听他口吻笃定,我心下不虞:「明明是像你好不好?走到哪里都被人追着围着捧着……….」
闻言,他有些疑惑:「受欢迎不好吗?「
「哼,哪里好?你也不怕她早恋?」
对此,王子樾十分淡定:「不会的。」
「她随我,眼光高着呢。」
我闻言,心下顿时舒坦了,哼唧了一声便到他背上贴着,两条手臂圈住他腰:「中午吃什么呀?」
「咖喱牛肉饭。」
「啊?没蔬菜吗?」
「再给你做个拌沙拉,吃不胖的。」
「好老公好老公我的好老公~~~」
对我腻歪的哼唱,王子樾忙着做饭,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从他红透的耳廓可以看出,想必心里面也挺享受。
吃完饭,他和我散步去公司,一直送到门口才挥手离开。
婚后我们共同出资,在城郊贷款买了一套大平层,同时,因为有扩建团队的打算,我把自己的工作室从市中心搬到了市郊,靠近他修车店的地方。
合伙人老路对我的决定很不解,对此我趁势撒了一把狗粮:「不知道为啥,我半天看不见他心里就难受,干脆把房子买近点………..」
对此,路漫兮的回复只有一个字。
「滚。」
不过搬到郊区也有好处,三倍的办公面积只有原先一半的房租,员工也从六人扩增至十人,加上附近新楼盘多,业务算是慢慢起飞了。
即便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我还是会每天步行回家吃饭,实在需要加班,王子樾会送饭来公司,然后在一众小姑娘艳羡的目光里淡定地骑一辆共享单车离开。
结婚以后,他卖掉了一部分集装箱,又把荒地委托给我继父租赁,这之后整个人彻底进入了咸鱼模式,每天就是看店,完了带孩子接孩子,再就是做饭收拾屋子。
由于我还另请了钟点工,我妈来了找不到活干,只能自己生闷气。
总而言之,现在的生活乱中有序,平淡幸福,我还算满足,只是孩子也渐渐大了,教育上也主要是我来抓,又是一桩操心事。
就说这天吧,小珍珠放学回家,居然和我说要画画。
再看家长群里,一个名叫楼昕泽的男孩家长晒出了孩子画的 NASA 星云图,的确有模有样,小丫头回来就叫着嚷着也要学。
虽然不知道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到底随谁,这也算桩重大利好了…………
我想了想,直接加了那位家长为好友,还特地空出一个下午约她喝下午茶。
对此,王子樾持咸鱼态度:「不用学那么多,小孩子更需要一个快乐的童年。」
我不以为然:「孩子是不懂什么是学的,对他们来说,学就是玩,玩就是学。」
拗不过我,他勉强同意我让小珍珠学绘画,就当培养美商了。
我约的地方是一个亲子餐厅,到了地方两个小的直接去玩乐高了,他妈妈卞蓝客气地上来和我握手,对方相貌娇小美丽,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问过才知道,世界多么小。
卞蓝是我高中同学,只是同级不同班,因为开家长会的时候见过王子樾,她感慨良多:「当时我们看校草没女朋友,还一直怀疑他是同性恋来着……….」
「哈?」
我啼笑皆非。
王子樾的确和一般男人不太一样,没什么事业心,性格也很包子,某些方面甚至有些傻白甜,但总体来说是个普通直男。
见我笑而不语,她又自言自语:「不过他居然没长残,看着和高中时那会没啥变化,感觉和我们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我微妙一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男人一条帕,从头擦到胯,」我清清嗓子:「哪怕校草也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比卞蓝笑得直拍桌子,我当初对男神的滤镜早已幻灭,也就见怪不怪了。
茶过三巡进入正题,她十分爽快地把卞蛋的绘画老师推给了我。
难以置信,给小孩子做美商启蒙的,居然是年轻的知名画手 Z.H!
这人多有名?我们初中时候基本都看过的少年漫画就是出自她手!
现在的早教业都卷成这样了吗?
饶是我收入还过得去,也不禁感到压力山大!
卞蓝见我神色惊异,连忙解释:「主要都是朋友,她才愿意帮忙,我也只能帮你引见一下………」
这之后,靠着我的厚脸皮和多次拜访,Z.H 终于也同意了小珍珠上门,但是一周只限两课时,学费倒是不贵,也就看在卞蓝的份上意思意思而已。
于是,王子樾又接到了一个新任务:周末接送小珍珠学画画。
因为我们家距离 Z.H.的画室比较近,卞蓝干脆每次周末把小卞蛋丢我家,让两个孩子一同去上课。
这下子,王子樾直接成了两个孩子的奶爸。
他自己倒没意见,每周末车接车送忙得不亦乐乎的,还起草贪黑地做便当,一天天花样翻新不重样……….
到后来,我看他的确有些累,也想过干脆让小珍珠不学了,但他又不愿意了,说不能让孩子半途而废。
幸而,一切辛苦都是有回报的。
学了半年,小珍珠一反常态,忽然不画怪兽恐龙小花花,开始画人了。
她先是画了一个小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高大的人,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爸看:「这是珠珠,这是爸爸。」
我没听见还好,听见了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这小家伙因为是爸爸亲手带大的就黏他,她不知道每年数额巨大的学费书本费培训费都是妈妈出的吗?
王子樾正把她抱在怀里夸,一转脸看见我不哼不哈的,连忙把画笔塞回她手里:「还有妈妈呢?」
小珍珠这才在那小人的旁边,又敷衍地画了一个拖把头小人。
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对于女儿出品的第一张全家福,王子樾表示十分重视,甚至打算手作一个大木框裱起来,我看他在画纸背后写个不停,忍不住大倒苦水。
「你瞧瞧,我每天在外面赚钱累死累活的,她倒好,心里压根没亲妈………..」
「那你以后回家多陪陪她。」
「我哪有功夫?现在外面钱多难赚?我和老路两个人不光要养活员工,还要摊掉房租水电,现在客户又贼精…………」
不吹不黑,无论男人女人在社会上混,那都是钱好挣,屎难吃。
我很少对他倾诉这些,几乎都是自己消化工作上的压力,而对方也没有反驳,默默听我絮叨许久才「嘘」了一声。
「等会再说,孩子困了。」
低头一看,小珍珠手里拿着画笔,两个眼皮渐渐往下耷拉。
因为她爸给她严格执行作息,所以过午之后她就会准点犯困。
王子樾连忙把孩子抱到床上去哄睡,我紧随其后,给父女两个拉上了窗帘,小丫头躺在他怀里,还用肉乎乎的小手抓着他撒娇。
「爸爸念书。」
「爸爸给你念个不一样的,好不好?」
他说着,就拿过那张即将装裱的画纸,对着背后的文字轻轻念了起来,脉脉声音好似有魔力,不到三分钟,小丫头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关上儿童房的门,我跟着他轻手轻脚地回到主卧,随即往他背上一扑:「爸爸,我也要听故事~~」
王子樾把我接在怀里,任我在他臂弯里打滚,口吻有几分无可奈何,也有几分宽容宠溺。
「你怎么和个孩子一样?」
我闻言,连忙抱住他脖子撒娇:「怎么了,我在外面做大女人,在家里就不能做个小女孩吗?」
他对我的强词夺理向来束手无策,闻言只低头在我额上蹭了一蹭,口吻柔软。
「爸爸也爱你。」
「有多爱?」
「爸爸给你念诗。」
他说着,从床头柜拿起那张画纸,捋得平平的,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背面写着的是一首长长的诗。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呔,他又要读我以前写的情书肉麻我?
孰料他捂着纸不让我看,神色莫名羞涩:「其实,这个是我写的。」
「当时你给我写了不少信,我也琢磨着给你写一封回信,只是当时没来得及交给你。」
「?」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轻轻润了润嗓子,便用那动听的声音给我念起了信。
此刻,微风吹着窗帘轻动,我躺在他臂弯里,困意渐渐上涌,对方宁谧的声音不徐不疾,和半透明的轻纱一同在春光里摇曳:
如果是这样
我的心是一间房
没有门,没有窗
而后你在外仿徨;
如果是这样
我的心是一间房
凿了门没有窗
而后你窒息而亡;
如果是这样
我的心是直爽的弄堂
悲喜欢歌,瞬息而没
宾客出入,迎来送往………
如果是这样
你的痕迹再不能留下
纵使你的面容是永恒
纵使你美如宇宙
如果是这样
就让我的心是单人的小径
请只是沿着它
走入我心的最深处…………
(番外完)
暗恋了十年的男神娶了女神,婚礼上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再看身边一个年轻男人,对方眼睛里同样点点泪光。
这熟悉的同类气味,这凄凉的舔狗流泪………
趁着酒意,我泪眼朦胧地碰碰他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大兄弟。」
「啥?」
「别喜欢她了,要不,咱俩凑合下?」
(一)
我知道昨日周澍的婚礼上,我一定出尽了洋相。
毕竟我半梦半醒之际,还能闻到鼻端那股酸腐味儿,没灌进去三斤黄汤都不可能发酵成这样。
半梦半醒之间,朦胧的视野忽然出现了一张冷冷淡淡的面孔,对方皱着眉打量我,浅色瞳孔,眼尾略翘,帅得很有风格:「醒了?」
「你折腾了我一晚上,知道吗。」
「哈?」
即便宿醉的我神志不清,此刻也如泼了盆冷水般瞬间清醒了,忙不迭掀起毯子一看……….
幸好幸好,我的小新裤裤还在。
不对,那是谁脱下了我的连衣裙,还洗干净了高挂在墙上?
我悲痛地指着那条裙哭诉:「我这个裙子是真丝的,只能用手洗!」
「我是手洗的。」
「那就行……….」
不对!
我闻言把毯子拉到下巴上面,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怎么是你洗的,昨晚发生什么了?」
再看对方,和我一样紧紧裹着床单,掉着脸子站在房间中央:「那得问你自己。」
「我?我怎么了?」
「88 64 92,这数字熟悉吗?」
「熟悉………」
「你三围,昨晚你强迫我量的。」
「啊?」
「号码 180xxxx0088,熟悉吗?」
「熟悉………」
「你手机号,也是你强迫我背的。」
「………」
难以置信昨晚业务这么繁忙,那男人裹着床单走近,一屁股坐在床尾,朝我亮出自己的手机。
「还有,你昨晚强迫我加了你的微信,还说以后要和我苟合………..」
我闻言大叫一声:「我说的明明是凑合!」
对方默了半晌:「我以为你忘了呢。」
我忘了,你就能这么讹我?
见我脸色变来变去,那男人扬扬手机:「那你昨天抱着我不让我走,说要和我处朋友,还作数吗?」
我刚要一口拒绝,就见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随后进来的是我的好友兼合伙人曲若羌。
对方手里拎着塑料袋,一边往外倒腾包子豆浆,一面朝我吆喝:「醒了?」
「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吐自己身上也就算了,还非霍霍人家沈孝一身………..」
我:………..
原来他叫沈孝。
再看墙上那条裙子旁,果然还挂着一件质感不错的白衬衫,那男人走到墙边,朝着我唠叨的好基友点点头。
「不好意思,麻烦回避一下。」
「好咧。」
曲若羌一听,麻利溜地就往外走,带上门之前还朝我挤眉弄眼,我满心莫名:「那我不用回避吗?」
沈孝闻言,清冽地瞥我一眼:「要是你说话算数,自然不用。」
说着手一松,身上那条丝滑的床单就掉到了地上。
此刻对方优美的上半身裸呈在晨光里,线条流畅,浑如雕塑,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绸质布料轻轻提上肩头,再一粒一粒,不急不慢地将贝母纽扣扣到第一位……..
莫名清冷,又欲望十足。
本打算拒绝的我,不知怎的就嘴一瓢。
「当然算数。」
得到肯定答案,沈孝不动声色,口吻却流露满意:「那就好。」
他穿戴整齐后,从随身卡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从今天开始,每天至少给我打三个电话,别忘了。」
「电话?」
「不喜欢打电话,视频也行。」
「………..为什么?」
「培养感情。」
「………..」
对方径直离去后,我拿起那张硬挺的名片打量,常见的封塑款式,正面镌刻着几个泥金色字体,简约而华丽。
SHEN 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沈孝。
(二)
我的整个青春时代,落满了周澍的影子。
他个子高,长得好,从小到大奖杯拿到手软,毕业以后和身边的几个朋友联合创业,早已实现稳定盈利,有这样的人珠玉在前,我二十多年看不上旁人也是正常的。
以至于得知他结婚了,心态一时半会还调整不过来。
由于他往常的女友都是月抛型,往往在大伙都不知道他恋爱的时候就分了,这次我也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又会和往常一样,分手后找我喝咖啡,看电影………
直到他猝不及防给我递了婚帖,笑得云淡风轻。
「我要结婚了,小漫。」
「啊?」
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我脑筋转不过弯来,浑身冰凉,唇皮直抖的样子。
「知道了,那以后你喝咖啡,我直接给你买两份………」
他失笑,伸手摸摸我头顶:「傻姑娘。」
他没说让我买,也没说不让我买,只是和我的接触越来越少,以此和我做了最后的告别。
就这样,我的青春戛然而止。
正发着呆,曲若羌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几件吊带裙,摊开来看一件比一件浪。
我对着那几条洞比布料还多的裙子目瞪狗呆。
「你这是干嘛?」
「大龄女青年脱单,不得给你整几件战袍啊?」
她这么一提,我忽然就想起沈孝了。
同时想起的,还有对方那对冰凉却不容忽视的淡色瞳孔,脊背顿时一阵发毛。
「我才不穿,八字还没一撇呢。」
曲若羌抱着臂,朝我一阵冷笑:「你是周澍这边的好友,今天女方回门请客,你确定要被新娘子比下去?」
啊这。
正犹豫着,手机忽然传来几条提示音,我点开置顶信息,几条语音自动开始播放。
「小漫,在吗?」
「聚会地点变了,我妈说今天不回门,还在我们这摆席。」
「你们记得早点来。」
????
「怎么回事,结婚第二天不回门?」
曲若羌闻言,表情神秘莫测:「啧啧,谁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就说他渣男吧?都结婚了还钓鱼……..」
闻言我心情不爽:「钓鱼怎么了?要是他每天都来钓我,那和爱我又有什么分别?」
曲若羌油然一声感慨。
「好家伙。」
(三)
昨天穿来的连衣裙已经干了,我坚持穿回那件,接着在曲若羌鄙夷的眼光里补了妆。
这之后,我们一同赶往周澍家。
在对方的一路唠叨里,我补全了昨晚的真相:
不过就是我挂在沈孝身上几个小时,大声陈述自己对他的惺惺相惜,把一对新人的风头都抢光了,最后司仪、新郎和丈母娘齐上阵,把我们一起请(撵)到楼上的客房关着而已。
问题不大。
我听到这里,连忙打开朋友圈发了条状态。
「昨天临时出差去了,婚礼是我表妹代替我去的,谢谢大家的照顾[爱心][爱心]」
正忙着选配图,就听驾驶座的曲若羌忍不住感慨:「哎,当时你一进门就吐得到处都是,衣服我给你脱的,沈孝给你洗的,人家大律师能这么低头,你可别不识好歹。」
「再说周澍已经结婚了,你也该收心了。」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一声没吭。
周澍家在一处高档叠墅区,自带两百坪大露台,午宴就在这个露台上举行,因为位置临湖,风景十分优美。
新娘子已经换掉了婚纱,着一身正红色蕾丝连衣裙站在门口,笑容温柔里带着腼腆,站在她身旁的周澍妈妈,却板着脸不苟言笑。
我鲜少见到他妈这个样子。
毕竟两家是世交,他父母一直以来对我都很不错,逢年过节都有问候,也半开玩笑地和我父母提过两家结亲的事,都因为周澍反对而不了了之了,今天这场回门,却让我见到了这家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新娘子名叫宋鹊,是周澍公司的实习生,两家背景家境相差悬殊,但不知为何,本来片叶不沾身的周澍却一头栽在了她身上,甚至非她不娶。
我本来也想不明白,直到一不小心吃了筷剁椒,辣得四处找水喝,宋鹊忙前忙后之余,还不忘给我拿来一扎温热的豆浆,细细叮嘱。
「我听阿澍说过你胃不好,一吃冷的就闹难受,今天酒席上都是冰镇饮料,你喝这个吧?」
当时我手里拿着玻璃瓶子,想哭,更想笑。
宋鹊不算特别漂亮,但笑起来很甜,周母的脸都难看成那样了,她还能顶着压力里里外外地招呼,看得出性格很好,耐心又温柔,是那种男女老幼都会喜欢的类型。
难怪我输。
正满心丧气地坐着,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还是个未知来电,我刚要接,肩膀就被人拍了一记。
转头一看……….
竟是周澍!
他西装革履却眉头紧蹙,看样子很不高兴:「小漫,你跟我过来下。」
「啊?」
新娘子就在旁边看着,这不太好吧?
「快点。」
他说着,烦躁地抓抓头,我敏锐地看到那手指上浓郁的烟黄色。
这之后对方扬长而去,我只得紧赶慢赶跟在他身后,进了一个装修精美的房间。
从里面落地的婚纱照来看,应该是两人的婚房。
周澍一进门便朝我扬声道:「你能想象吗?她们家居然做出这种事!」
我被他的激昂吓了一跳:「什么事?」
「刚开始我们就说好了,头天男方办,回门女方办,我家办礼选的是五星级,她家回门约好的酒店连四星级都不到,这难道不是上杆子让我家丢人?!」
啊这?
我刚想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商量好,手机又响了,索性关机再劝:「或许她家里已经尽力了?」
可惜对方完全没被安慰到,而是在房间里不住疾走徘徊,口吻愤怒:「我看她就是拎不清!」
「我直接请了私厨在家里做,都比她们安排的体面!」
这,区别很大吗?
我站在原地,忽然联想到周妈妈那掩饰不住阴沉的神情。
心下一股荒唐感愈演愈烈。
就算丈母娘没见识,两个年轻人也拎不清,难道周家父母这种人精也拎不清?
是拎不清,还是有意为之?
又做了一会对方的情绪垃圾桶,我终于忍不住,随便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
我确然一直向往嫁给周澍,但绝不代表愿意与这样的「公婆」朝夕相处,甚至往深里一想便汗毛直竖!
回到席间呆坐,前方不远处就是周妈妈,两道八字纹十分深刻,看着甚至有几分恐怖。
然而,等我开了机,才发现更恐怖的事还在后面。
嘶………
三、三个视频呼叫?!
(四)
那一长溜视频申请里,还夹带着几条很有情绪张力的语音。
SHEN:人呢?
SHEN:[> ) ) ]5」
SHEN:说要和我处对象,这就是你的态度?
SHEN:视频不接,电话不回?
SHEN:[> ) ) ]11」
SHEN:[> ) ) ]18」
见状我连忙把手机扔回包里,假装自己从没打开过。
宴后,除了几个老同学留下打牌,其他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我和曲若羌正打算离开,却见宋鹊手放在眼睛上,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了。
她这是在………哭?
这么会时间,周家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事,是我这样置身事外的看客所不能理解的。
曲若羌见我发呆,伸手一指前面。
「看,你对象来逮你了。」
「………….你别诈我。」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果真是沈孝!
对方一身质感精良的铅灰色西装,神色冷淡,正大步流星往我们这边走来,在我目瞪口呆的视野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接着径直越过了我,走向蹲在墙角的宋鹊。
并一把拉起了她。
「今天不是回门吗?你怎么回事?」
对方一脸妆都已经花完了,此刻被他掐住肩膀,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鹌鹑:「孝哥,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被人这么欺负?」
他声音不小,很快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没过多久,周澍拨开人群出现在两人面前,怒形于色。
「沈孝!你说话注意点!」
「孝哥,别说了………..」
此刻,小脸苍白,身形瘦弱的宋鹊被两个 185+,风格迥异的大帅哥夹在中间,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无形的粉红泡泡………
嘶,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
修罗场?
(五)
毕竟都是要面子的人,两人对峙一会,并没有像我臆想的那样当场打起来,反而心平气和地交换了根烟。
周澍捏着烟,神色轻藐地在手里掂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鹊:「你自己说,我家谁欺负你了?」
女孩连忙摆手:「没,是我自己………..」
沈孝闻言,冷笑一声:「有事说事!」
「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他能吃了你还是怎的?」
两相比较之下,显然是沈孝给出的压力更大,宋鹊浑身一哆嗦,直如竹筒倒豆子:「那个,我妈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
正说着,旁边插进来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线:「那可不是普通盘子!」
「家里明明有阿姨,一整套 Zwiebelmuster 你妈非要拿去洗,一上手就打碎了一个!」
「我、我妈只是想帮忙………」
宋鹊还待再说,一接触到周母厌恶的视线,顿时就如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般哑住了。
我本以为这种情况周澍会出来打圆场,然而对方只是不说话,倒是一旁的沈孝挑着眉渐渐笑起来了。
「Zwiebelmuster?多少钱啊?我没记错的话,重新配一套杯盏也就几千块?你周家家大业大,非得在今天为了这点小钱闹得老亲家不愉快?」
周母眼睛一吊:「你是哪位?」
对方冷笑连连:「我是她哥!」
闻言,我在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什么哥?
明明是宋鹊的舔狗!
万万没想到,沈孝能把自己舔成心上人的娘家人,真是人外有人,舔外有舔!
周母还待再说,被周澍大手一挥制止:「好了,你们都少说几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沈孝嗤了一声:「你说过去就过去了?凭什么?」
眼见两人又要斗得乌眼鸡一般,我连忙从中调停:「那个啥,碎碎平安,这寓意多吉祥啊!」
曲若羌也跟着捧哏:「对,多好的兆头!」
沈孝还待再争,我连忙从旁拉扯他衣角,不停使眼色:「那个,我们待太久了,要不早点走吧?人小夫妻新婚燕尔的………..」
闻言,他似有意外地瞥了我一眼。
我连忙拉住他袖子往外扯,对方还算配合,眼看就要走远,他忽然回头,朝宋鹊冷笑连连:「按规矩,你今天应该回门。」
「该怎么做,自己掂量清楚。」
(六)
沈孝还算给面子,一路被我拉扯到门口都没作妖,曲若羌原本跟在我们身后,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手机上给我留了条信息。
「答应爸爸,今晚别回家好吗?」
我:「……….」
再看沈孝,对方直接冷着张脸站在大门口不走了,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嘛,我站他旁边,两只脚丫子倒也没闲着。
再等等,我以后结婚用的三室一厅就抠出来了。
谜底很快揭晓。
没到一分钟,门口出现了一个瘦弱身影,对方仍穿着那身喜庆的红色蕾丝裙,泪眼张翕,朝着沈孝小声嗫嚅。
「哥,我跟你走。」
震惊我妈。
回门第一天,新娘子跟舔狗跑了?
这剧情,再狗血的八点档也不敢这么写啊?!
沈孝也很干脆,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她,一齐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路虎,油门重踩,疾驰而去。
难以置信,此刻我和情敌、我情敌的舔狗上了同一辆车。
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坐的是副驾驶,而宋鹊一上车就乖觉地坐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
很好,再努力一把,我的三室一厅马上就升级大复式了。
正尴尬的当口,沈孝在旁边说话了,声线清冷依旧:「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人必先自爱?」
身后的宋鹊张了张嘴,小声接道:「………人必先自爱,然后爱人。」
「所以呢?他们不让你回门,你就真不回了?」
对方一声不吭。
见她不说话,沈孝一双淡色瞳孔转向我:「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
忽然被 cue 到的我压力山大。
「我?我的话……….」
「没事,大胆说。」
「我自己可以低头,但不能连累父母蒙羞。」
话还没说完,我感觉不妥,主动截断了话头:「不好意思,我的话重了点,宋小姐千万别放心上……….」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宋鹊忽然开口:「孝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孝嗯了一声,油门重踩,车子直往郊区开,停在某安置房小区门口。
下车前,宋鹊叫了我一声:「路姐姐,你说得对。」
目送她的身影离开,我还有些不确定:「那个,就这么让她走了?」
沈孝闻言,不置可否:「不然呢?」
「她都嫁人了,我还管得了她那么多?」
……….不愧是资深舔狗,有底线,有道德。
对方见我若有所思,往后座上一靠,姿态闲适:「好了,她的事解决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
「我建议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你觉得呢?」
他对着我,颇为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沈孝。」
(七)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乍一看如冷白色的象牙雕刻,我犹豫着伸手,轻捏了一下那宽大的手掌:「路漫兮。」
「那我怎么称呼你?」
他佯装不经意地看向窗外,一下下摩挲着方向盘:「刚才,我听周澍叫你小漫……….」
我耐心重复:「沈先生可以直接叫我路漫兮。」
「好的小漫。」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朝我轻扬手机:「还有,你答应和我一天视频三次,记得吗?」
「当然记得。」
见我爽快认同,他双目微眯,眼角轻翘,显是不以为然:「我怎么相信你?明明今天早上还拒接我电话。」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生活是一个动词。
周澍已经结婚,我也即将步入大龄,是时候和过去做一个告别了。
也因此,不论能和沈孝能进行到哪一步,我都会认真地对待这段关系。
对方见我态度郑重,一双淡透的瞳孔顿时被点亮,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他和英俊端正的周澍完全是两种气质,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印堂饱满,唇形精致,鬓旁垂下的一绺碎刘海让他区别于大街上普通的帅哥,有种别具一格的邪气。
乍看惊艳,看久了又独有一份凌厉,令人不敢直视。
我很快移开了眼睛。
「沈先生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的。」
沈孝一边手指敲着方向盘,态度略有浮躁:「我只是想问,万一你又鸽我怎么办?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样,我们定个闹钟吧?」
男人双眼熠熠发亮,认真之余有几分孩子气:「你定三个闹钟,上午九点,十一点,和下午一点。」
「闹钟一提示,我们就视频。」
闻言,我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那你呢?」
「我也定啊,我定下午三点,六点和九点,你三个,我三个,每次视频时长不低于两小时,怎么样?」
我:「………」
您怕不是有什么病病?
(八)
翌日。
我人刚到公司,闹铃就响了,连忙挎着包躲进了办公室,开机呼叫,一气呵成。
对面几乎是秒接。
仔细看,今天的沈孝戴着轻薄的无框眼镜,镜框后面是浅色淡漠的瞳孔。
很斯文,很败类。
我连忙对着镜头点头哈腰:「沈律早。」
「早。」
「早饭吃了吗?」
「……没呢。」
「看看你桌子上。」
「嗯?」
低头一看,不远处是一只包裹严实的镀层保温袋。
打开来,里面一套标准粤式早餐,晶莹剔透的肠粉和淡粉色虾饺,热气腾腾的鱼片生滚粥,香气袭人。
嘶……….
他怎么知道我爱吃粤菜?
盛情难却,我默默打开包装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才发现对面背景音嘈杂,沈孝的视线一会看着我,一会投向前方。
难不成,他正在办公?
感受到我的注目,对方不以为意:「嗯,在上早课。」
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要关视频的意思,反而起了点兴致似的问我:「要看看吗?」
看什么?
不等我回复,沈孝翻转了摄像头,
第一反应:好大,好长的会议室…….
第二反应:好大一群西装男??
那帮人看到视频窗口,纷纷朝我热情打招呼:
「嗨~~」
「妹子可爱!」
「你女朋友吗,沈 par?」
正糊了一嘴肠粉的我:…….
沈孝轻咳一声,把摄像头翻转回来:「没,还在追呢。」
「好,现在开会,一二组先来。」
就,你们能想象吗?
眼前这男人一边和组员开会,一边抽空和我聊天, 两手都抓,两手都不耽误的样子?
「虾饺弹不弹?」
「……弹。」
「一组阅卷和摘录证据,今天之前给小组组长。」
「怎么不喝粥,不好喝吗?」
「等会喝。」
「等会就凉了。」
「二组写辩护意见、质证意见,明天早上拿给我看。」
「那个,要不我先关视频吧?」
「不,就这么开着。」对方拒绝了,镜片后的眼神再次投向另一个方向。
「15 号之前做好庭前准备,都 OK 吗?」
我:「………」
OK。
能不 OK 吗。
瞧我这口饭吃得,跟现场开会似的,甚至有点习惯性尿频。
我借着尿遁逃出了办公室,只见门外一个熟悉的人影,整个人鬼鬼祟祟地怼在玻璃窗上。
见我眼神不善,她回了个假笑。
「早饭好吃吗?」
(九)
这两人,什么时候通上气的?
曲若羌见我横眉冷对,上前大大咧咧环住我肩膀:「干嘛,关心你爱吃什么也不行?」
「你说说你,又不是没人追,干嘛素得跟寡王一样?」
「我是没人追啊。」
闻言她呸了一声:「扯淡!上大学的时候,你在文艺汇演上跳了一曲古典舞,我们宿舍情书收了一麻袋!「
「明明是你自己把周澍以外的男人开除了人籍!是不是想单身到绝经啊?」
「哎,你说话真难听…….」
怕她哔哔,我连忙逃进自己办公室。
手机另一头,沈孝仍在开会。
不过早课似乎进入了讨论阶段,他没有像之前分神和我聊天了,而是紧凝着眉,一对淡透的瞳孔紧紧凝着前方,神情若有所思,见他忙,我也打开笔电,开始办公。
当年高考,因为要追随周澍的脚步,本来一直计划的舞蹈学院没去,而是跑去和他读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土木工程,好死不死,还混成了系花…….
毕竟整个系的女生,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个人。
这四年里,我目睹了他与数名女友分分合合,从一开始彻夜痛哭到后来习以为常,甚至还会帮他和女友买饭占座,舔狗之名传遍校里校外,没少被人笑话。
事实上,我很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没有结果。
打开 CAD 画图的间隙,我又看了眼沈孝,对方一手支颌,眉眼紧凝,正和旁边的同事低声讨论着什么。
不得不说,这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挺顺眼。
有那么亿点点性感……..
正微微出神,手机顶端忽然跳出一条信息。
大树:小漫,在吗?
我心底漫过一阵紧张,立即切出视频界面,回了两个字。
「在的。」
急吼吼地回复完,又急吼吼地切回去,就这么会功夫,便见视频对面的沈孝一双眼盯住我。
「怎么了?」
我强扯嘴角:「没什么,你,你不忙吗?」
「会议结束了,你……..」
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在我僵硬的神色面前停住了:「你有事?」
「嗯,我这边有点工作。」
「好,你忙你的。」
说完,他就主动挂了视频。
我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再看和周澍的聊天界面,已经一长溜语音通话,连忙回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起,口吻急切:「你在忙什么?怎么打过去都是占线?」
我有些支吾:「刚有事。」
周澍叹了口气,口吻缓和了许多:「想拜托你帮个忙的,如果你太忙就算了。」
「没事,你说。」
「小鹊和我闹矛盾了,回门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回来…….」
「啊?」
对面传来漫长而茫然的一声叹息:「我也觉得自己之前太过分了…….她是单亲家庭,条件本来就比我家单薄,不应该对她有那么多要求的。」
「嗯,那现在怎么办?」
「最近苹果不是出 13 了吗?她也是果粉,要不我送个手机给她赔礼,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但我没说出来,而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捋:「可以买了试试。」
「那你帮我买两个,可以吗?我记得你们办公室楼下就有个旗舰店…….」
「嗯…….」
「拜托你了,小漫。」
挂断电话我叹了口气,点收了对方的转账,一面在心里懊悔没有果断拒绝。
时至如今,对周澍的有求必应已经与感情无关。
只是爱消失了,惯性还在。
(十)
这之后,我和沈孝维持着每天高频次的「见面」。
不知道曲若羌和他透了什么底,对方每天都会点三顿不同的餐点送来,加班还会附赠夜宵。
我受之有愧,也劝他不要再送,孰料一向高冷傲慢的人忽然向我道歉:「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你,也只能关心你三餐了。」
「过段时间,15 号那天一个大 case 庭审结束,我会把一整天留给你。」
…….一整天都留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正浮想联翩,对方忙的唇角起皮:「等下,我喝口水。」
说着,他拧开一瓶装水举至唇边,喉结随着吞咽,无声的上下滑动着。
我忍不住盯着看,只见几滴水珠顺着那红润的唇角往外延伸,一部分落在对方质感硬挺的衬衫前襟,一部分则顺着开口处,沿着修长的脖颈缓缓往下……
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写意清新,而又漫不经心的性感。
这,这纯粹是勾引吧!
是吧!
恰在此时,曲若羌推门进来,见我眼珠子一眨不眨被手机吸住,忍不住摇摇头。
「中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
我:「…….」
转头再看日历,今天才五号。
紧随其后的十五号,忽然就显得遥不可及,且分外诱人起来。
(十一)
日子一天天滑过。
我开始喜欢上和沈孝视频,喜欢听他或激昂,或缓慢的冷淡声音,小小窗口里的人,一点头,一沉思,全程在疯狂释放魅力。
我承认自己享受其中。
关键是,这种被人强烈需要着的感觉,真的很上瘾……
没过几天,周澍再次联系我。
「小漫,手机买到了吗?」
当时我正在画图,随手回复了两个字。
「没呢。」
「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买到??」
我拿着手机,盯着那充斥着情绪的反问句看了许久,直接拨了个语音过去。
周澍不喜欢接语音,更喜欢被动聊天,发他一句,等他一天那种。
语音通了,我一开口就道歉:「不好意思啊,每次去店里都说售空了。」
「没试过代购?」
「代购加价幅度过两千了。」
等了一会,对面只能听到沉默的呼吸声。
「那是贵了点。」
「嗯,没办法。」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周澍的请求无动于衷。
然而对方没听出我话里的回避意味,反过来安慰我:「不过,小漫你总是有办法的吧?」
「没关系,我可以再等几天的。」
「那个,我…….」
「要尽快哦。」
对方匆匆挂了通讯。
我盯着黑色屏上反射的疲惫面孔,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很想摔自己几下。
这几天果粉炒价已经炒疯了,线上都是预售,除了去排队,就只能加价买黄牛的囤货,没办法,我只得从一个熟悉的代购那里要了一个预约号,开售前夜去旗舰店排队。
晚十点,果粉的队伍已经绵延到了附近的几家店面。
正排得昏昏欲睡,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信息。
「庭审提前了,明天下午就能结束,要出来见个面吗?」
(十二)
我同意了。
沈孝似乎很高兴,和我语音互道了晚安。
他并不知道,借口去睡觉的我却在黑夜下苦哈哈地排队,全靠店里的免费咖啡续命,煎熬了整整一夜。
虽然中间有休息室可以坐,陆续站了七八个小时的腰仍然累得弯不下来,两个果 13 到手也完全没有兴奋感,胸中只有一股虚幻与荒唐盘旋上升……
沈孝发来视频邀请的时候,我正咬牙切齿地往床上躺。
笑死,根本躺不下。
怕他视频看到我龇牙咧嘴,黑眼圈直挂到嘴角的丑态,我连忙回了条信息。
路漫漫:先不视频了吧,有点累。
SHEN:怎么啦?
我不敢告诉他刚做了一夜别人的舔狗,只能含混搪塞。
路漫漫:那个,身体不太舒服…….
SHEN:…….
SHEN:那就换个时间,下下周吧.
虽然对方语气如常,我却从中看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只能咬着牙回复。
路漫漫:今天晚一点可以。
SHEN:好!
SHEN:这家酒店的自助餐很好吃,同店还有私人影院和游泳池!
SHEN:[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SHEN:[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然而,我一张图都没看到,已经头一歪昏睡过去了。
(十三)
再醒来,窗外云霞漫天。
我头皮一炸,连忙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SHEN:那就约下午七点好吗?
SHEN:[定位信息]
再一看时间,我倒吸一口凉气。
「六点半了???」
匆忙画了一个快手妆,我穿上自己压箱底的心机连衣裙,搭配同色系高跟鞋,马不停蹄下楼打车。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我坐的车在内环线堵了一个小时,刚下了快速公路,前面还有五公里长堵,我一狠心下了车,干脆直接步行到最近的地铁站。
手机一震,却是对方发来了新消息。
SHEN:我在餐厅等你。
来不及回复他,我在地铁站一路狂奔上车,孰料这条路线还要转乘,这之后下地铁,再上地铁,再下地铁…….
等终于到了酒店,时间已经近九点了。
我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一边脚后跟还磨破了皮,走路钻心地疼。
门口的侍应生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婆子。
翻开手机,沈孝最后的一条留言停留在七点半。
我赶往那个餐厅,却被告知快打烊了,刚开始清场,顾客都已离开。
于是我去了楼上的私人影院,但里面观众稀少,黑暗中也没寻到熟悉的面孔。
最后,束手无策的我上了顶层。
许是无人问津,整个游泳厅只有两盏颜色昏黄的射灯,周围的一大片沦陷于黑暗。
对着面前满池子谧静的水,我的心凉透了。
他已经走了。
(十四)
连续打了几个电话过去,提示音都是一样的。
对方不在服务区。
黑暗深处是透入骨髓的安静,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隐约能听到一阵哗哗的水流声。
「沈孝,是你吗?」
我沿着泳池边缘往前走了几步,看清声响来源的一瞬间,脚下一滑。
落水前一秒,我还在遗憾那只是个放水口。
落水后一秒,我看清了泳池边缘贴的标签。
深水区,水深 2.2m。
…….救命,我压根不会游泳啊!
此刻在水里扑腾着,我心中竟然满是庆幸——还好今天用的睫毛膏和眉笔都防水,待会沈孝来认领我尸体的时候,我的妆面应该还是完美的…….
正发着呆,一股大力忽然从背后撑住我,将我整个人往水面一提!
紧接着,对方无声地将我拖到浅水区,我披头散发地站在冰冷的池水里,狼狈而滑稽。
沈孝一言不发地钻回水里,我刚抹了把脸上的水,就见那迅捷的黑影已经潜到了远处,忍不住感叹。
「你游得真好。」
他不理我。
「我也想学,但我妈不让。」
还是不理我。
「要不,你教教我?」
昏黄的射灯下,那黑影顶着一身水珠破水而出,眼神毫不避让地凝视着我,睫毛湿漉漉的。
看着看着,我的心也不由得变得潮湿。
「不可以吗?」
我知道他是个骄傲的人,这个人已经对我一次又一次低头,直到一切超出他的忍受。
(十五)
「你要学?」
「对。」
「就这?」
他眼神一扫,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黏在身上,幸而是深色裙子,否则更尴尬。
「是啊,我今天可以先练憋气。」
「哦,你还知道憋气。」
我:「….…」
沈孝与周澍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他的高冷毒舌,虽然话不多,但每个字眼都能怼得你浑身难受。
「别练憋气了,先练练胆吧。」
「练胆?」
他一笑,接着背过身,朝我微微弯腰。
「来,趴到我后背上。」
「什么?」
「不是要学游泳吗?怕你一进水就吓破胆啊。」
「哦。」
我从身后紧紧搂着沈孝的脖子,好像攀住了一只宽广无垠的舟,心跳得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双手抓紧。」
「闭上眼睛。」
「三。」
「二。」
「一。」
「开始咯。」
下一刻,五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池水封闭。
银色水流在我们的肢体上回绕穿梭,耳膜鼓噪得像风箱,紧闭的眼皮被水压压得生疼,然而,还没等我深入地体会这种感觉,瞬间人已在数米开外。
我还挂在沈孝后背上,对方声音微带嘲弄:「还要学吗?」
我转头呛咳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地坚持。
「要。」
闻言他似有些惊异,脸色倒好看了许多,甚至把自己脖子上的泳镜摘下来给我。
「这次你试试睁着眼睛。」
「睁眼?」
「来吧。」
我心底是跃跃欲试的,于是戴上泳镜的我,再次伏在了那宽阔的肩上。
这一次不过三十秒,我们已经到了泳池的另一头。
沈孝瞧着我兴奋的侧脸,眼神同样熠熠发亮。
「好玩吗?」
「好玩!」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足足一个小时,沈孝让我伏在他背上,在黢黑的池水里来回潜泳。
我很快爱上了这种感觉。
很兴奋,很刺激,很解压,还伴随着强烈的失衡感。
这感觉很像忽然爱上一个人,有种大祸临头的仓惶,也有悲喜交加的甜蜜,又好像蜕变成孩子,第一次叛逆的滋味久久不能忘怀。
这之后,我们一齐坐在池水齐腰的阶梯上休息,沈孝的声线仍然清冷,带着点傲慢。
「喜欢水底的景色吗?」
「什么都看不到啊,很黑。」
「……..抱歉,我忘了这里不是海里。」
闻言我十分惊异:「你还深潜过?」
对方不以为然地瞧我一眼:「开什么玩笑,我大学时就考了潜水证了,每年有假都会出海。」
我没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对方。
注意到我澹澹崇拜的眼神,他忽然移开了脸,口吻有种微妙的羞涩。
「以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的邀请让我动容,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注意到我的沉默,沈孝忽然轻笑一声:「知道吗?年长以后,我们的每一次心动都稀有而艰难……..」
「所以,绝对不能辜负。」
昏黄的射灯下,他潮湿的轮廓浸在一层柔光滤镜里,清醒而梦幻。
此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池水冰冷,让我们的拥抱顺利成章。
拥抱很暖,让我们的亲吻势不可挡。
一触即分,恍然如梦。沈孝并没有做其他更出格的举动,而是捧着我的脸,用一对修长的指骨不断擦拭着我眼周的水痕,目光审慎而热切。
我忽然就读懂了他的感情。
这个人需要我。
就像我也需要他一样。
(十六)
「要再来一次吗?」
「啊?太晚了……..」
我以为他问的是要不要潜泳,孰料对方富含深意地紧盯着我,蓦然低头,一只有力的手掌插入我脑后的长发中,我顿时成了一枚青涩的果子,陷入他精准的采撷中动弹不得…….
不行,再这样下去要出事!
我连忙将双手撑在他身前,勉强拉开两人的距离:「等,等下。」
「不好意思,这好像太快了。」
注意到我躲闪的目光,他忽然忍俊不禁:「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别担心,这里是公共场所。」
说着,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这之后他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并把自己车上的外套借给我穿,而我又一次坐上了副驾驶,心下忐忑。
「那个,要不我坐后面吧?」
他轻捏了下我下巴:「不用,以后这就是你的专座。」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好像往我心里倾了一盆薄荷蜜糖。
凌晨的街道空荡无人,他一路慢悠悠开着,闲闲地聊着天:「其实,我是个单调到无聊的人。每次结案以后,我都会去同一个地方游个泳,吃顿饭,再一个人看完电影回家睡觉。」
「这就是我唯一的放松方式了。」
「那我更无聊了。」
「怎么?」
「我平时不是画图就是跑工地,一到周末就只有抓紧时间睡觉,要不身体根本吃不消……」
「这么惨?」
平时忙起来倒不觉得,他这么一说,我顿时心里泛酸:「可不是嘛,我平时……」
正说着,手机上忽然来了一通电话,看清对方名字的瞬间,我立即按熄了屏幕。
沈孝显然也看到了。
刚才那和谐而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他沉默地把车开到了我家楼下,伸手替我打开车门。
「…….谢谢。」
面对我移开的眼神,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我们的时间是珍贵的,应该留给值得的人。」
(十七)
我眼睁睁看着他油门重踩,绝尘而去,刚才还一片舒畅的胸臆忽然变得空荡荡。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我直接关了机。
事实上,我压根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再去应付周澍的夺命连环 call,
第二天一早,我叫了同城速运上门,这才给周澍回了个消息。
路漫漫:手机已经让骑手拿走了。
大树:嗯,谢谢。
等了一会,对面又追了一句。
大树:你昨晚去哪了?电话不接,语音不回?
路漫漫:约会去了。
大树:真的假的?(大笑)(大笑)(大笑)
路漫漫:(微笑)
路漫漫:真的,所以以后可能都没空帮你的忙啦。
大树:(大笑)(大笑)(大笑)
虽然搞不懂哪里好笑,我还是尽职尽责地告知了自己的状态,谁知对方完全没放在心上,反而推了个陌生 ID 过来。
大树:这是小鹊的微信,你加一下吧,她到现在都不愿意和好。
大树:她呀,很多观念都没拧巴过来,也不怪我妈着急。
大树:都是女生,你有空多提点她。
路漫漫:????
不过,我倒真有话要问宋鹊。
宋鹊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第一时间给我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路姐姐不用劝我,反正还没领证,我就不回去了。」
我:????
拜托,没人关心你们的事好吗?!
我索性另开话头:「小鹊,你知道你孝哥平常喜欢吃什么吗?」
「啊?」
聊了一会沈孝,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周澍呢。」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哦。」
等了一会,她慢慢回复:「不过和周澍相处真的很累,你们没在一起也好。」
「孝哥人真的很好,很好,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她没说,只留下婉转遗憾的一声叹息。
切回微信,才发现周澍给我留了言。
大树:怎么样?她愿意回来了吗?
路漫漫:…….
大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那一条反问句看了许久,几次想要直接爆粗口,临发送却又撤回了。
最终,只给他留了句语音。
「澍哥。」
「嗯?」
「不要让你爱的人跪下。」
(十八)
后面几天,沈孝明显对我冷淡了许多。
幸好,我这么多年在周澍身上别的没练到,倒是舔狗的技术水涨船高。
不过是换个人奉承罢了,倒也不算太难。
这天我打电话给沈孝,邀请他中午一起吃饭,却被严词拒绝:「今天没时间。」
「那我带饭过去,一起吃?」
他勉强答应了。
到了饭点,我扛着大包小包前往 SHUN 事务所。
这里位于市中心写字楼顶层,中间还需要换乘电梯,正上升着,前面两个西装男频频回头看我。
「这个妹妹好像哪里见过的。」
旁边几个见状也勾着头端详:「是吔!」
「好像是客户?」
被挤在角落,满身大汉的我:……..
发现我同样往顶楼走之后,他们更热情了,提包的提包,带路的带路,待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到门口,只见沈孝就站在不远处,浅灰高领毛衣搭配深色西裤,清淡而儒雅。
看到我时,他唇角的弧度都快绷不住了,然而语气还是淡淡的。
「你来了。」
呵,男人。
不想见我,为什么在门口等我?
不顾周围西装男的起哄,沈孝几步将我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还不忘捎上几个包裹。
「这是什么?」
「烤肉。」我把准备好的食材一样样掏出来,展示给他看:「这个是原切的,这个是提前调制好的…….」
对方看了一眼,满眼嫌弃:「这明明是生肉。」
「对啊,所以我直接带了烤盘。」
沈孝:「……」
我把小烤盘支在桌上,开始整活。
再看沈孝,他抱着臂站在一旁,一脸无动于衷。
没关系,现在嫌弃,很快就真香了。
烤盘上,几片和牛纹路如同大理石,边缘已经烤的微微翘起,我夹起一片凑到对方唇边。
「尝尝?」
(十九)
十分钟后,沈孝嫌弃我动作太慢,强烈要求自己动手,我在一旁慢悠悠地片着肉,一边和他闲聊。
「宋鹊没说错,你果然很爱吃肉。」
他愣了下,回答倒也直率:「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以前和宋鹊家住对门,经常上她家蹭吃蹭喝,要不然早就饿死了。」
「不至于吧?」
对我的质疑,他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
不过,他既与宋鹊有这样的过往,会喜欢她也是正常的吧?
我正心不在焉地发着呆,沈孝已经将烤盘上的一扫而空,面色白里透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满足。
「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手艺?」
「凑合吧。」
说实话,我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喜欢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并能从这种行为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简直是天生的舔狗。
沈孝吃饱了,靠在高背椅里,神色懒洋洋的:「话说,你也这样照顾过周澍?」
我的回答也十分诚实:「有做过便当,但这种现场服务是真没有。」
他冷冷哼了一声,面色看不出喜怒:「知道吗,我那天一直在等你,你鸽了我整整两小时。」
「…….对不起。」
「与其说对不起,还不如认真想想怎么补偿我。」
「再请你吃顿烤肉?」
「那可不够。」
…….不愧是律师,推拉手段一流。
对方伸着一对长腿,淡色的瞳孔微微眯起,朝我点点头:「干嘛一直站着,找地方坐啊。」
「哦。」
四下看看,只有远处的门口有个沙发,我正要往那里走,就听对方不轻不重哼了一声,顿时脊背冒汗。
这是让我坐哪里?
(二十)
我站在原地一脸莫名,沈孝忽然冷笑一声。
「想不明白就站着。」
「也行。」
见我顺水推舟地站得更远了,他气得脸色发白,牙关紧咬:「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我:「…….」
多冤啊?
沈孝磨了会牙,忽然伸手一拽,将我直接拽到他腿上坐着,嘴里还嗤笑一声。
「不解风情。」
我僵硬地坐在他腿上:「对不起哥,打小没谈过恋爱。」
「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啊?」
对比他阴阳怪气,我轻轻侧过身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是不会,但可以学。」
沈孝一哽,白皙面孔忽然肉眼可见地漫起潮红,连脖子都变粉了,我瞧着有意思,又上去叭叭亲了几下:「对不起,那天我来晚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沉默一会,他用额头轻轻靠着我,睫毛仍然湿漉漉的,如受伤的蜓翅一般轻轻颤动。
「怎么保证?」
见他又有冷淡的迹象,我小心翼翼:「那个,我喜欢过周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介意啊?」
「你希望我怎么说?」
「就说你真正的想法。」
「…….介意。」
「好」
当着他的面,我打开微信,干脆地拉黑了周澍。
恋爱达人曲若羌告诉过我。
实在不知道如何讨好现任的时候,杀前任祭天总是不会错的。
此刻对方眉眼舒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露骨的温柔劲儿:「来晚了不要紧。」
「只要来了,就不晚。」
…….这前前后后的,差距也太大了。
「另外,你真的要补偿我,那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不说话,而是拿起自己手机一顿操作,我这边随即收到数条信息。
沈大宝(SHEN):我们可以互相给对方起一个爱称。
沈大宝(SHEN):你觉得呢。
沈大宝(SHEN):路小宝?
我觉得,我的脚趾在蠢蠢欲动,又准备破土开工了。
(二十一)
别了沈孝回到家,手机上忽然收到一个语音申请。
嗯?宋鹊?
我拨过去,对面却是一个男声:「小漫?」
「澍哥?」
对面有些沉不住气:「你怎么把我拉黑了?」
呃…….
虽然这样很茶,我还是硬着头皮解释:「对不起啊,我男朋友要求的。」
「沈孝?」
「嗯啊。」
对面传来一阵沉默的呼吸声,凌乱而粗长,不知为何,我心底忽然泛起一阵秘而不宣的快乐,甚至连手指都微微颤抖。
「那个,我打电话来,是要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
「小鹊她回来了。」
「哦,那很好啊。」
很好,但与我无关。
这之后,我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挂断了通讯。
听到他们和好,我心下并没有任何波动,也许岁月太漫长,早已将我从这场致命之爱里彻底解脱。
(二十二)
这之后,我经常趁着午休时间去找沈孝,大多数时间都带着锅铲调料,有时手握寿司,有时现场拌饭,而沈孝从不挑剔,照单全收。
事实上,我们的相处并不如何激情四射,反而提前过上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这天,我们正在他办公室吃着小火锅,一个视频打了进来。
沈孝手里夹着肥牛,皱着眉盯了半天屏幕:「你这是生活质量太好了,还是被生活打肿了?」
对面传出一声细细的辩解。
「我这是怀孕了。」
「…….」
视频是宋鹊打来的,镜头里她披头散发,的确有点邋遢肿胀,我有些紧张地看着沈孝的脸色,不过他的表情…….
还是面无表情。
宋鹊很快看到了我入镜的半边脸,温温柔柔地打了个招呼:「路姐姐,你也在啊。」
话音未落就被沈孝驳了回去:「叫什么姐姐?」
「叫嫂子。」
「…….嫂子?」
我怀疑,我的尴尬癌已经晚期了。
宋鹊十分乖巧,很快就嫂子长嫂子短,沈孝十分满意,直接把手机丢给我,自己去会议室开会去了。
他身影一消失,我眼见宋鹊松了一口大气。
「路姐姐,你不觉得孝哥很可怕吗?」
「还好。」
「那个,他规定我每个月给他打一次电话,我不知道你也在,不好意思啊。」
闻言,我沉默了。
见我不说话,她细声细气问我:「路姐姐,你和孝哥真确定关系了?」
「嗯。」
「那挺好。」
她顿了一会,口吻柔软地道:「路姐姐好,孝哥也好,你们真的很般配。」
对她的祝福,我真心实意地表示了感谢,对方又小声补充:「那个,孝哥平时对人是冷淡了点,其实人品很过得去的…….」
「没事,我就喜欢他冷冰冰的。」
带劲儿。
宋鹊干笑了一声:「那就好。」
见对方面色憔悴,我忍不住反问:「倒是你,就这么回去了?」
她语气清淡:「嗯,回了。」
「肚子已经一个多月了,不回还能怎么样呢。」
「…….祝福你们。」
「谢谢。」
我和宋鹊不熟,实在聊不下去,刚准备挂断通话,她忽然怅惘地说了一句。
「好羡慕你啊。」
(二十三)
到了年底,我的工作开始空前繁忙起来。
手头十几个项目等着验收,每天至少跑七八个工地的我,再也没空给沈孝做饭,甚至连和他视频都挤不出时间。
没过几天他先受不了了,拨了个视频过来。
我正满脸尘灰,接的猝不及防,再看对方一身西装革履,背景也很嘈杂「我在庭审现场,带几个实习生。」
「你呢?」
「工地上,这几天都在验收。」
他还没说话,身后忽然涌出几个毛头小子,俱都两眼发亮地盯着镜头:「沈 par,这是哪位啊?」
不,不要说!
无视我手忙脚乱地移开摄像头,沈孝正一正领带,口吻清淡:「我女朋友。」
我:「………」
您是秀了恩爱了,那我这三天没洗的油头?
那几个小年轻也是人精,见状一个个拼命凑上来尬夸。
「师母是美女吔!」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师母哪里都好,就是发型乱了点…….」
我连忙把头上的鸭舌帽又往下压了压:「你们忙,我们晚上再联系吧。」
孰料,沈孝完全不接:「不忙的,还有四十分钟开始,这个 case 也不难。」
几个男孩在一边七嘴八舌:「师母也太小瞧我们沈 par 了。」
「就是!」
「别说被告了,指不定连那个拿锤子的都给送进去……」
他一个眼风过去,那几个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又老老实实坐回了位置。
在我几次坚持下,沈孝挂断了视频。
感觉,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二十四)
果然,对我释放的热情遇冷,沈孝再次对我爱答不理起来。
也许是当久了舔狗的后遗症,我对他这副冷冰冰的劲儿……
就还挺爱的。
因为我们都忙,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这天下班回来我倒在床上,突如其来地想吃火锅,于是打开手机开始撩沈 par。
路小宝:我想吃火锅 TVT
沈大宝:那去吃啊。
路小宝:太累了,爬不起来…….
沈大宝:…….
路小宝:那我们用意念吃吧?
路小宝:我先来,要花胶鸡汤底,再来两份肥牛,一份手打牛筋丸子,一份。
路小宝:你呢,快点啊,点的快,服务员上得快!
沈大宝:…….
沈大宝:两份虾滑,两份毛肚。
路小宝:毛肚我也要!
沈大宝:那来四份毛肚。
路小宝:啊,汤底上了!再来几份蔬菜吧!
路小宝:肥牛烫起来真好吃!
等了许久,都不见对方回应,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大门处的门铃忽然响了。
我睡眼惺忪地过去,隔着门叫唤:「谁呀?」
「你的火锅外带。」
????
门开了,沈孝两手拎得满满,全是海底捞的外卖盒,我扶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转身,见我始终塌着腰,眼神一凌。
「你腰怎么了?」
「工地上蹲多了……」
闻言他叹了口气:「腰直不起来就躺着吧。」
「那怎么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美滋滋地躺回了沙发上,看着沈孝在不远处的小几上忙忙碌碌,很快就乘了满满一盘子菜,接着拿了双筷子坐到我身边,作势要喂我。
「尝尝?」
「啊,我还是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沈孝脸一撂,筷子也「啪」的一声落在桌上。
「路漫兮,和我谈恋爱这么勉强吗?」
(二十五)
这男人向来不动声色,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激动的时候,眉毛会情不自禁发红。
「所以,我到底是你的喜欢,还是你的将就?」
……好一句诛心之言。
我腰痛得要命,他这句话简直字字往我心口上戳,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那我呢,我到底是你的喜欢,还是你的将就?」
此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人都好像第一次认识对方似的不敢置信。
沈孝指着我,指尖颤抖:「你,你当时还在周澍婚礼上哭呢!」
「你不也哭了?!」
「屁!我 TM 那是吃的芥末!」
「你…….」
我哑口无言,头一次为吵架吵不过人而肝火上升:「那你呢,回门当天把宋鹊接走,你以为这是什么行为?」
「舔狗!十足的舔狗知道吗!」
沈孝惊呆了:「这两个事能一样?」
见他弱下一头,我连忙扶着腰起身:「怎么不一样?你还让她每个月都给你打电话,寻思我没脾气是不是!?」
「我,我特么真是…….」
沈孝念了半天没下文,声音渐渐就小了。
我冷眼看着对方往火锅那边走,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哎呀,锅又开了。」
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往里面下菜:「你腰还疼吗?不疼就来过来吃,虾滑都浮起来了……」
「不吃。」
我背朝他躺在沙发上,不一会,便感觉两只温热的大手扶在我腰上。
「不吃也行,我给你按按。」
「…….」
「别气了,我和她又不是那种关系,你干吃什么醋啊。」
他难得这么低声下气,我微侧过身,只见他一双眼睛低垂着,睫毛潮湿,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有点可怜,还有点可爱。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也没啥关系,主要我吃过他们家几年的饭……」说着,他默默凌了我一眼,鼻头微红:「后来我妈得病走了,走之前一直说给人家添了麻烦,这也算我欠她的吧。」
眼前男人面色苍白,眼角眉梢却红透了,看似强硬实际却脆弱的神色里,渐渐渗入了委屈的情绪……
忽然就不想和他吵了。
「抱抱。」
面对我伸出的双手,沈孝抿了抿嘴,
难以相信这么强硬的人,嘴唇却如此柔软,尝起来还有股子薄荷味儿,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甩不脱的欲色。
我抵着他额头道歉:「对不起,我的确做过周澍的舔狗……」
许是被顺毛摸过了,他这回没有炸,而是反问我:「你知不知道,别人和我说话都是按小时收费的?」
「我都倒贴你多少小时了,难不成也是舔狗?」
「明明只是勇敢追求感情,这怎么能叫舔狗?」
不知如何面对这份评价,我只能不住眨眼,将涌上的泪意眨回去,而他温柔的攻陷,好像一只宽厚的掌抚在我心上,渐渐将我的伤痕抚平。
此刻,面前的男人睫毛颤抖着,语气甚至有点低声下气。
「所以,能不能请你…….为我再勇敢一次?」
(二十六)
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后来才知道,爱的反义词是遗忘。
和沈孝在一起几个月,我再也没有想起周澍,和曲若羌的设计工作室也在辛苦的运营下慢慢扩张,由市中心的小工作室,发展为十个人的小团队,工作地点也由市中心挪到了市郊。
我渐渐没有空去寻沈孝,更多的反而是他来找我。
不仅如此,他甚至也学会了一手现场烹调的手艺,虽然一开始火候不对,但总归是越来越好。
很多次,他难得有一天空假,却不去放松潜水,却开车送我去工地监工,最多的一天,陪我跑十多个地方也是有的。
现场到处是尘灰,我总会沾得浑身都是,这天他又来接我,尽管我已经十足小心,仍然把污渍沾到了他车上,顿时满心歉疚。
「对不起啊。」
「麻烦说点我爱听的。」
「……….我想你了。」
「乖。」
眼前一暗,却是他忽然凑过来,低头仔细地给我系上了安全带,清爽碎发,冷白皮肤………
心跳,忽然就砰砰起来。
沈孝扶着方向盘,气度闲适:「其实,很久之前在大学里,我见过你。」
「有吗?」
「当时我还纳闷,你这样的小美女,怎么想不开去学土木工程呢?」
「哈哈。」
我干笑两声。
当然是为了和周澍同专业啊!
「其实,我父母从小让我学舞蹈,原来是希望我能做一个舞蹈家,主持人之类的,只是后来我自己有了主见………」
当年我一扭头就去学了土木工程,和父母几乎闹到反目,毕业之后在自己工作室做监工,日常就是跑工地,跟项目,查水电,经常累得蓬头垢面,从一个软妹子,彻底变成了个女汉子………..
只是路是自己选的,再后悔也没意义了。
沈孝若有所思:「做装修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的确好像辛苦了一点。」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还好啊,别人都能做的工作,为啥我不能做?」
「这就对了,」对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也不用担心辛苦的时候被人看见。」
「因为,你努力的样子很美。」
此刻,我看着他,他也正深深地凝视着我,眸中流转着深邃微妙,又难以传述的感情。
我十分感动,感动到背后出了层白毛汗。
「沈师傅,麻烦您开车看路……….」
(二十七)
因为工作室招到了足够的人手,我的工作中心从项目监工转移到了团队管理上,终于挤出了一段时间,得已和沈孝出去约会。
吃饭的时候,他不和我说话,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我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对方却飞速转了几个链接过来。
「正好,这两天我也很空。」
「要不要找个海潜泳?」
「这是几个地方都不错,你来选一个?」
见我一脸茫然地抬头,对方忽然把打开的菜单拿在脸上看,语气十分直男:「………..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去去去。
去你的海。
于是接下来,我们手拉手,头碰头,坐在同一边座位上讨论,终于敲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沈孝十分欣慰,当场拍板说要带我去周边逛逛,顺便吃点海鲜,为此还特地做了攻略发到我手机上。
接下来,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文档里增加点新的内容,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文档在短短几天里从 700kb 到 2.5M 再到 85M,顿时失去了点击它的欲望………
到了约定好的那天,我提前来了机场。
等了许久,沈孝还没来,打对方的电话却总是占线,眼看就要误点了,我几乎刷屏,对面才回了一条消息。
「你先退票吧,我暂时去不了了。」
「怎么了?」
唯恐对方出了什么事故,我连忙又拨了个视频过去,这次对面接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鹊?」
(二十八)
问题来了,宋鹊为什么在沈孝家里?
看那个背景,应该不是他公司,更像是居家的环境,宋鹊表情慌张,说话也语无伦次,甚至搪塞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站在原地,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滑过,浑身如坠冰窟——
为什么?
一个周澍我已经栽了十年,换一个沈孝依然如此?
可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将就了!
沈孝给过我住址,只是我从未翻过而已,我出了机场便直接打的过去,几乎是一路飞奔到他家,把防盗门搥得砰砰响。
很快,沈孝来应门了。
出乎意料,他看起来衣衫完整,只是神情有几分焦虑,见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还朝我挥手:「你来的正好,和我们一起走。」
不是,你一人舔她还不够,还要带上我?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后宋鹊一身睡衣,邋里邋遢地出来了,面容臃肿,神情惨淡。
沈孝站在原地,一脸冷淡:「你想清楚了?」
「嗯。」
宋鹊的回答也很笃定。
我眼睁睁看着两人打哑谜似的来回了几句,沈孝随即下去开车,而我莫名其妙地在后面搀着宋鹊往车库走,她细细的胳膊在我臂弯里,还在不住发着抖。
接下来,我们坐车来到了医院。
宋鹊进手术室之前,忽然死死拉住我的手,两行清泪直落:「对不起啊路姐姐,我知道自己不该找孝哥,可这事我实在不能告诉别人。」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来找沈孝。
当下心情复杂,也只能安慰她:「没事,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在等待的当口,沈孝在窗外的小花园抽了几根烟,几缕碎发垂在冷白的颊旁,看起来颇有几分凌厉,见我默然站在不远处,他朝我扬扬眉:「她做完手术没地方去,会在我那里住一阵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那就好。」
充完大方的我,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十九)
半个小时后。
宋鹊从手术台上下来,面色白得像死人,沈孝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盖在她身上,一路把她送回自己家里。
这之后,他去阳台上打了很久电话。
我感觉自己在他这里,属实没有什么存在感,便拉了箱子打算离开。
离开这个房子,也离开这个一心二用的人。
孰料我刚下楼梯,沈孝便追了上来,一只手拿着车钥匙,一只手上同样提着行李箱,跑得比我还快。
「赶紧走,正好一起吃晚饭。」
「去哪?」
「去你家啊!」
已经决定分手的我口吻很不客气:「去我家干嘛?」
沈孝好像被雷劈到似的,表情惊呆了:「她睡我那,我肯定睡你那啊,你之前不是说不介意吗?」
「难不成让我和她孤男寡女呆一屋?这是人干的事?」
我:????
(三十)
就这样,沈孝和我莫名其妙地同居了。
按他的话说,女人坐小月子这个事他也不懂,只管请了护理师去照顾宋鹊一阵子,这事就这么了了。
可两个星期过去了,宋鹊出月子来找我的这天,他还躺在我家的沙发上睡懒觉,我将门带上,和女孩在走廊里说话。
宋鹊手上推着行李箱,眼神淡淡:「路姐姐,我要离开了。」
「你想好了?」
「嗯,我不想让周澍找到我,」她自嘲地笑笑:「我现在才明白他为啥追我,他家那个环境,他妈那个性格…………可能是看我年纪小,没爸爸,觉得好拿捏吧。」
我无言以对。
事实上,宋鹊脾气相貌都很好,甜美又温柔,或许这宝贵的情绪价值也是周澍选择她的一个原因。
「那你妈妈那边………..」
「我妈还不知道,我就说出差了。」她点点头:「我已经和孝哥说过了,他会帮我打好招呼的。」
「也好。」
宋鹊笑笑,离开之前,又抛出一个惊天大瓜:「 其实孝哥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和我说他有喜欢的女生了,还打算去追呢。」
「现在你们终于在一起了,也算圆满了。」
我:????
来不及消化对方抛出的巨大信息量,她已经款款道别,拖着箱子走入了对门的电梯。
我满腹疑云回到家里,沙发上却消失了沈孝的身影,在往里,厨房,书房、卫生间,也同样没找到人。
最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却见男人侧躺在我的粉色小床上,身上还盖着我最爱的小新被被,睡意朦胧地撩起眼皮:「沙发太小了,借我睡一会……….」
「我不要。」
我抓住被单往外扯,却被他轻轻一拽,整个人都拽到自己胳膊里圈住,对方毛茸茸的头颅在我肩窝里轻蹭着:「一起睡嘛~~」
他漆黑却柔软的发丝在我鼻尖扫着,有着阳光的味道。
于是我没有推开他,而是莫名闭上眼睛,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刚从学校汇演舞台上下来,正在温柔的晚风里快步奔向周澍的方向,路边忽然走出一个陌生男生,黑色碎发,身量颀长,形貌却很模糊。
「你好,我是………..」
不待他介绍自己,我便摆手拒绝:「不好意思,不入社团,也不办卡。」
说着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回想那男生的轮廓,我猛地从梦里惊醒,再回过神,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
沈孝也醒了,正微微眯着眼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一哆嗦,勉强勾起一抹笑:「那个,宋鹊说你大学时想追我来着,真的假的啊………….」
「真的,只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
我正在尴尬的当口,只见他一手支颌,双目放空,似乎陷入了某种迷幻的回忆中。
「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刚跳完一曲古典舞,从后台出来的样子,那模样,那眼神,高冷,厌世,迷人………」
见对方的形容词越来越离谱,我忍不住插嘴:「对不住了,但我还是要打断一下。」
「………..我那不是厌世,是近视。」
(三十一)
此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眼前忽然一暗,却是他半坐起身,撑在我上方,一双淡色的瞳孔满是暧昧:「考虑一下咱俩的未来吧,我说。」
「什么以后?」
见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他危险地眯眼:「你看,我把签证改到一个月后了,咱俩现在见父母,办个酒,再顺便扯个证,出去正好度蜜月,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
我刚要回答,正见他眼神中划过一丝紧张,顿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没有仪式感,差评。」
趁他愣住,我从他臂弯中溜出来,佯装生气:「再说万一我答应你,婚礼上你再和宋鹊发生点有的没的,怎么办?」
沈孝这才严肃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从我八岁那年她出生,我给她洗了整整一年的尿布开始,就再也不可能。」
「????」
「告诉你也没事。「
沈孝叹了口气:「小鹊其实是我爸在婚外有的孩子,后来他不管,又和我妈离婚了,我们两个小的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妈一合计,就搬到她家对门住了,直到我们各自长大。」
「小鹊也和他妈一样遇人不淑,我作为亲哥,的确有一份责任……….」
我被这迎面而来的大瓜砸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不赞同地瞥我一眼:「我怎么能把小鹊是私生女的消息到处说?」
「这是我身为哥哥的责任。「
(三十二)
见我不说话,他有些紧张地凑过来,在我颊旁留下薄荷味儿的吐息:「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她毕竟是我妹妹,我不能全不管她…………」
他小心翼翼望着我的模样,仿佛另一个我。
我忽然心下一酸:「没事,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去搭把手,这都是应该的。」
「你说真的?」
「真的。」
见我神态不似作伪,他轻轻在我颊上落下一吻:「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没生气。」
不光没生气,还看他更顺眼了,甚至越看越好看。
那形状优美的,高傲的眉,貌似冷淡,却总是深藏着感情的眼,也只有靠近他,了解他愈久,才能读懂那清冷皮相下的脉脉温情。
他的宽宏与深邃,填补着我的幽暗与空虚,让我再一次渴望倾尽全力去爱,不问前景。
沈孝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眨眼:「喜欢我吗?」
说着唇角轻翘:「允许你自证,请举证。」
喜欢的,只是说出来太难为情。
于是我顾左右而言他:「我有权保持沉默。」
对方闻言,又好笑又好气地睇着我。
此刻,似乎是难以抑制得意的表情,他碎发垂在鬓旁,颇具邪气地在我耳边呢喃:「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和你视频吗?」
「…………为什么?」
「我要先占有你的眼睛,再占有你的心。」
(三十三)
情况渐渐变得不妙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紧紧拥住了我,一手安抚着我,一手还在摸索着解扣子……….
可没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门铃响了,且一声比一声催命,没过几秒,深夜来访的客人甚至开始砰砰砰的拍起门来。
沈孝蓦然直起身子,脸色十分难看,我连忙在他颊上蹭了一蹭,便跳下沙发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
从猫眼往外看,外面是张隐含怒气的面孔。
周澍?
他怎么来了?
(三十四)
周澍一直有我的住址,但从未在深夜找过我。
我怕他看到房里的沈孝,连忙把他拉到走廊上:「澍哥,你怎么来了?」
周澍满腮胡子,衬着放空的眼神,看起来潦草又颓废:「小鹊电话打不通,你也不接我电话………」
看来宋鹊已经放弃了两人的孩子,而他还不知道。
我只得顺着话头问他:「你们又吵架了?」
「算是吧,为了领证的事。」
闻言,我惊呆了。
「你们结婚都几个月了,到现在都没领证?」
周澍神色掠过一阵尴尬:「我妈说生了孩子再领不迟。」
我纳闷极了:「那小鹊不是怀了么?她要领就领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可能是那天晚上,我妈开玩笑说生了男孩才能领……….」
………绝了。
「那如果这个是女孩呢?」
「那就再生一个啊,说不定下一个是男孩呢………」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门开了,我眼睁睁看到一个拳头瞬疾如风,准之又准地砸在了周澍面中,那张英俊的面孔上登时鼻血横飞!
「你他妈——」
周澍捂着鼻子退后两步,一双眼忌惮中带着阴沉,而沈孝站在原地,冷冷地抱着臂:「当初我和她说过,你这种烂人不能嫁,这不就栽了?」
周澍似乎不敢和他直接起冲突,而是朝我这边走了两步:「小漫,你明知道他和小鹊不清不楚,你还和他在一起?」
我还没说话,沈孝已经笑了起来:「我和谁不清不楚?脑袋空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进水。」
「除了男女关系,你那贫瘠的小脑瓜里就不能有点别的构思?」
我:「…………」
总怀疑他在影射谁。
见周澍眼巴巴地找认同,我低声道:「澍哥。沈孝和宋鹊是同一个爸爸,以后这种话不要乱说了。」
「什么?!」
情敌成了大舅子,本以为占据的道德高地彻底沦陷,周澍顿时七情上脸,神色变来变去煞是好看。
我语气平平:「还有,小鹊不会再回来了,你放了她吧。」
「…………」
「有的人,爱上了会变得不幸,她是,我也是。」
大抵从未见过我这样冷血无情,周澍满脸不可置信,甚至伸出一只手来拉我:「小漫!她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理解我?」
躲开那只手的我,忽然就爆发了:「别碰我!」
「我曾经为你付出一切,但是你值得吗?小鹊那么好的姑娘,你是怎么对她的?!她不是自己要走的,明明是被你全家逼走的!」
在我毫不留情的痛骂之下,周澍脸皮一阵抽搐,良久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知道小鹊的去向,对吗?」
我刚要说话,沈孝忽然把我拉到他身后,高大身躯牢牢把我挡住:「周澍,麻烦你像个男人一样,干脆点解决问题,而不是只会逼迫小漫。」
「这事说到底,是你周家人不地道,既然没领证,那这桩婚事就直接作废!」
他口吻笃定,显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周澍神色颓唐,显然不能接受:「不就是生孩子吗,如果她不能接受,我可以回去劝我妈的………..」
沈孝闻言笑了: 「周澍,我拿你当人的时候,你尽量装得像一点。」
「不要嘴里说着人话,还是一股畜生味儿。」
周澍:「………..」
(三十四)
沈孝的毒舌功力真不是盖的。
周澍当场被骂到怀疑人生,离开的时候,连脚步都是踉跄的。
不过隔了几天,他又上门找沈孝赔礼,说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要去把宋鹊追回来,被我们直接甩了个闭门羹。
这之后,我带沈孝回家见了父母,算是确定了关系。他没有再提立即结婚的事,而是时不时往那个攻略文件夹里加点东西,我前两天看了一眼,已经 1.1 个 G 了。
好绝一男人。
终于,冬季来临前,我们再次确定了一个海潜地点。
此刻,沈孝躺在我的小沙发上,身上穿着同款小新裤衩,正给我转发一张张酒店套房照:「看看,你喜欢哪一家?」
「随便啊,你挑就行。」
「行,定两个房?」
「一个就够了。」
空气陷入一阵安静,沈孝忽然从沙发上坐起身,一对淡色的瞳孔含情脉脉看我:「你真的愿意?」
对上他火辣辣的眼神,我摸摸鼻子:「你又不是没睡过沙发……….」
「主要为了省钱嘛。」
沈孝:「………..」
(三十五)
十一月,我们来到海南的分界洲岛,这时候算是淡季,因此游人并不多,沈孝先下了回海,之后湿漉漉地游回岸边,我们婉拒了陪伴服务,由他亲自带着我下海。
今日的海,无流,微浪。
金滩一气十里,浩浩荡荡地往天涯海角奔去。天蓝透了,阳光毫无遮拦地铺陈在海面上,海浪推攘着,前赴后继,像无数金鳞的大鱼在翻滚。
这景色已超越了想象的极致。
沈孝驾船,而我摇摇摆摆地站在快艇中央,长发飘飘,裙尾飞扬,尽情释放自己的美丽是让人愉悦的,我自觉心情从未如此舒畅,甚至为此感到幸福。
再看船上,男人一身潜水衣坐在船头,低头望着海下的某个方向,表情堪称严肃。
「我们待会先浮潜,你感觉准备好了,我们再深潜,ok 吗?」
我朝他比了个肯定的手势。
接下来我钻进船舱换了潜水服,接着嘴里咬着氧气管,先伏在他背上适应了一阵子,
「怕吗?」
「不怕。」
「好,我开始咯。」
这片海很清澈,下到五米就能看到一片片热带鱼群,金色纱翼般从眼前快速拂过,再往下十米,耳膜开始刺痛,实际上,这里的开放水域建议深度是 18 米,只是初级深潜水平,
我仍然紧张不已,忍不住抓紧沈孝的手臂,他朝我投过安抚的一瞥,指给我看前面一个方向。
穿过几丛高大的软珊瑚群,前方忽然出现了许多石雕像,有站立的、坐卧的、深眠的………
我仿佛误入了一个存在于海底的佛国,与这些千姿百态的佛像一同在海底畅游,耳膜刺耳的鸣声也好了很多。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沈孝偏爱独自潜入深海。
当我窥探着面前这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忽然改变了,就像是突破了之前的界限,刷新了我新的生命地图,甚至想明白了一些困惑许久的问题。
我人生第一次叛逆,是选择周澍。
第二次叛逆,是选择沈孝。
事实上,每一次我都像奔赴这片深邃的海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青春而已,何必后悔。
忽地,有人在我身后轻推了一下,我随即被一股水流戴着,游弋到了林立的佛像中间。
那其中最高大最完整的 C 位佛像,双手却捧着一枚巨大的珍珠贝,我眼尖地看到上有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正在水草的缠绕间熠熠发亮。
咦?
一枚……….钻戒?
(三十六)
上岸后,我把戒指拿给沈孝看,对方一头湿发坐在沙滩上,正忙忙碌碌地给芒果汁加冰,连浓长的睫毛上都挂着水滴。
我朝他展示手心:「看,捡到一个戒指。」
孰料他看都不看,只淡淡一掀眼皮:「你想好了?戴上就不能摘了。」
「为什么要摘?这我捡的。」
「……….」
沈孝盯了我一眼,穿回了潜水服,一个猛子就扎回了海里。
啧啧。
这回他很快就上了岸,将那个脏兮兮的珍珠贝拿给我看,并给我展示他手机上的购买链接,神情淡定:「怎么样,仪式感够了吗?」
「…………还行。」
见我轻扯唇角,他才明白自己中计了,眉眼处顿时漫开红霞。
「哼,不想给我名分就直说。」
而我难以抑制自己翻涌的心潮,只能望着他微红的眼皮诚实地剖白心迹:「知道吗,你的样子,比沙滩上粉红色的天空更迷人。」
「你………..」
欲语还休,他忽然转开了脸,薄如宣纸的眼皮紧闭着,似乎在无措地颤动,而我已经静静地靠了过去,靠在他宽厚的肩上休憩。
就这样,我们看了一会漫天舒卷的晚霞。
正在氛围佳好的时候,头顶的沈孝忽然哼了一声,口吻幽凉:「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和你换上情头。」
「…………」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介意。」
「哼。」
这之后,沈孝没有再说话,我们靠在一起,很快在温热的海风中昏昏欲睡。
这时我在他肩头,莫名来了灵感:「要是以后遇上麻烦了,是不是就可以等我的律师来处理?」
身边人一笑,莫名地高傲又可爱。
「对你,我永久授权。」
(全文完)
(一)
我娘临死前,留给我一张帕子。
及笄之后,我用它丢过全城的郎君。
可惜丢得帕子都卷边了,也没能嫁得出去。
这几日,听说有崔氏子自上京来到滁州,要在城中竹林举办雅集,我连忙穿上家中最好的行头,带上帕子就出门了。
侍女小梅为了衬托我的美貌,主动把脸涂得黢黑,到地方以后,只用一对雪白的眼珠子四处张望。
「咦,那个郎君眼生。」
青林翠竹,曲水流觞。
我将眼神投向少年们聚集的地方,那中间的确站着个陌生面孔,再听人群中大呼小叫,唤的皆是崔小郎。
「他就是崔家子?」
对方品貌俊秀,一张容长脸儿,看着还有些许稚嫩。
在大邺,崔氏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也不算末流,且这崔小郎虽然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却只是个庶子。
如此,可以下手。
我朝小梅使了个眼色,正要行动,就听耳旁人声一清,落针可闻。
少年少女们纷纷朝我身后望去。
有风鸣竹,贵人将至。
我连忙拉着小梅退至小径,身后,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地,在竹席前停下。
此际清晨白日,将来人映照如姑射之雪,仿佛日光再浓便会化去,两名女御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在青竹坐席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澹静而优雅。
只见崔小郎越众而出,面色殷殷:「表哥。」
(二)
要说全城男子都受过我的帕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有一个我万万不敢沾惹。
那就是王家嫡子,王玙。
王家乃世家之首,哪怕是庶子,也不是我一个小小末等氏族庶女可以攀附的,更何况此人少有清名,更有一个长公主出身的母亲。
因此我和小梅躲在林下,眼睁睁看着王玙与那崔小郎叙了许久,直到其他人都散入竹林飞觞,崔小郎才别了王玙,渐渐往深处走。
我瞅准了空子,随即带着小梅抄近路,将帕子扔在他必经的竹道上。
这之后,便施施然往前走。
不到一息,便听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女郎,你帕子掉了!」
我会心一笑,缓缓回头。
肩要平,眉要舒,唇角的弧度要自然柔和,从每个角度看都要完美无瑕。
在对方眼中,我看到了一位窈窕美貌的少女。
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如花抽苞的娇躯,更显身段柔美修长,恰似琼花如海,雪浪轻舟。
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低头抿唇,恰到好处地一笑:「是,多谢郎君。」
见我回话,对方连忙弯腰一揖。
「小可崔湛,见过女郎。」
崔湛一副清癯容长的脸儿,神情十分温和,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
我越看越满意,便没有接他还回来的帕子。
「原是上京崔氏,小女子从小耳濡目染,一贯听闻崔氏开国之功,更闻贵家《崔氏家训》,乃大邺训诫子弟第一书,可惜无缘拜读。」
见我言语中多为溢美之词,崔湛激动得脸色泛红:「怎会无缘?」
「若小娘子愿意,我现在便遣仆人取来。」
「这如何使得?」
对方闻言,声音急切:「使得使得,日落之前,必将送至小娘子手里!」
闻言,我抿嘴一笑。
这之后,他陪着我沿着小径漫走,再看小梅,已经懂事地落在身后老远了。
行至深处一凉亭,还没聊上两句,前方忽然来了一老仆。
「小郎,王郎君唤你去。」
崔湛有些不舍,但还是依依离去了。
离去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一定很快回来,让我在此地稍稍等他。
呵呵。
我等他,那不就自落了身价了?
(三)
然而我还是等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薄西山。
猿鸟乱鸣,夕日欲颓,鸟鸣兽啼渐渐沉寂,青竹落下瘦长阴影,身后的小梅攀住我肩膀,神色委屈。
「女郎,我肚饿。」
我安慰她:「再忍忍,兴许就等到了呢?」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步音,声音越来越近,随风送来阵阵悠远的沉水香……..
我回身一看,顿时浑身僵硬。
皎皎天上月,倏忽在眼前。
再看那明月手执一方银鼠色帕子,四角都已泛白,看起来十分眼熟。
「女郎在等的,是这个么?」
(四)
北斗阑干,竹影横斜。
月下玉郎缓缓而来,一身霜色长衣,几缕发丝垂在冷白色肌肤上,衬得黑的愈黑,白得愈白,如一座冰凝的精美玉雕。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轻蔑、嘲弄的话,就更美了。
我心里一突,表面还要强颜欢笑:「是,多谢郎君。」说着便伸手去接。
说迟但快,对方已然手一扬,让我扑了个空。
「上上个月,你失手倒了桓九一身酒水。」
「上个月,你跌了一跤,直接跌进谢二郎怀里。」
「这个月,你又来祸害崔家单纯的小郎?」
都说王玙清风朗月,有玉山之美,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见识过他这副口吻酷烈,寒如霜雪的样子。
「崔湛虽为庶子,却是在嫡母精心教养下长大,你以为他能看上你?」
「哼,白费心机!」
面前一暗,却是王玙隔空丢来一物,眼神嫌恶,仿佛扒光了我浑身的衣裳,叫人难堪极了。
我被丢来的帕子直接打在脸上,好一阵子没作声。
王玙能历数我作为,在他眼里,我恐怕早已是个彻头彻尾,轻浮浪荡的女子了。
我平息了一下心气,这才低下头,发出细细泣声:「王郎将我了解得仔细,连我耶娘都自愧不如……..」
王玙闻言,一双怠目顿时紧凝,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指来。我却绞着帕子,满面娇羞地迎向对方的冷冽:「我懂了,郎君是心中爱我!」
「既如此,我不嫁崔郎了,干脆就嫁给你吧!」
(五)
语罢,我见他面色丕变,心下这才痛快了。
正要转身扬袖,潇洒而去,却不知为何用力过猛,扭头摔了个狗啃屁,一身雪浪似的衣裙全滚在泥地里,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而身后的王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待我好不容易扶着小梅爬起来,只听一声铮鸣,却是对方正了正腰间古朴的佩剑,神色从容澹静。
「记住,离崔家小郎远些。」
我没有反驳,而是默然起身,扶着惶恐的小梅踽踽离开了。
一路到家,后脊早已湿透。
这位王家嫡子少入朝堂,一生顺风顺水,向来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如此清高孤傲之人,又怎会容许一个小小庶女的冒犯?
此番被我言语上沾了便宜,居然立时起了杀心。
方才,若不是我跌了极惨烈的一跤,引得对方轻视,现下……….
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六)
回到家才发现。
我那帕子,和节操一齐丢在竹林了。
嫡妹锦绣见我坐在廊下失魂落魄,上来便旁敲侧击:「怎样?又被崔小郎拒绝了?」
见我理都不理她,南锦绣在一旁柔声劝诫:「锦屏,若实在无人娶你,待我出嫁时,你便作我的陪嫁好了。」
我无动于衷。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恨得咬碎银牙,回房便将一应花瓶布置摔得稀烂,对着小娘的画像哭了一晚上。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做妻,我却只能做妾?
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她自己姿色平平,不过想让我代为笼络丈夫的心罢了。
想得倒是美,只不过父亲未必答应。
毕竟我上面六个庶姊,都被他卖给了高门作妾,以换取功名呢。
见我沉默不语,南锦绣更加得意,一边凑到我身边笑吟吟道:「后日弘夙大师在鸿恩寺译经,普讲《游玄论》,世家子弟齐聚,母亲会让我相看桓家子,你与我同去吧?」
奇哉怪也。
难得她如此好心,竟不怕被我抢了风头?
(七)
还不止如此。
出发那天,南夫人命自己房中的侍女为我梳妆,并送来了一件绯红的春衫,从来都是捡着南锦绣旧衣服过活的我,头一次高兴不起来。
只因这衣服剪裁合宜,显然是为我特制的新衫。
明明是给自己亲女相看,为何要给我裁衣?
心中即便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开罪嫡母,仍是随着齐整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晌午之后,车马行至山下,南家主仆数十人沿着曲径徐上,前方松杉掩着寺门,群山耸峙,古殿依稀。
几名僧人将我们引到山后精舍,我和南锦绣戴着面巾,一左一右伴随在南夫人身边,路过一处百十人队列的氏族队伍,她连忙将我们拉至一边。
「瞧,那便是桓家人。」
南锦绣闻言,脸上笑出花儿:「桓五郎也在吗?」
桓五是近期向她提亲的人选里家世最好的一个,虽为旁支子弟,却为嫡子,且背靠主家财力丰厚,总之南夫人是极满意的,当下便笑眯眯地指给她看。
「那前面墨绿纱袍,头戴玉冠的,便是桓五,女儿站在树下,可仔细瞧瞧。」
只那一眼,我和旁边的南锦绣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夫人喜滋滋道:「如何?」
只见此人身长共四尺,玉冠占一尺,鞋底又厚一尺,这要是站在南锦绣身旁,倒可以被她夹在咯吱窝下,轻松提溜一圈。
「甚好,甚好。」
我敷衍过了,便见南锦绣双眼迷离,两靥漫上潮红,不知道正看哪里,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此时桓家一列早已走远,迎面而来的是王、崔两家。
当先一人缁衣垂笼,前呼后拥,却双目怠漠,昳丽夺人,令人不敢直视,再低头看足上,那皂鞋拿金线绣了木兰纹,自鞋跟一直蜿蜒到鞋尖,有金马玉堂之贵。
直到那人已走得看不见了,南夫人带我们进了厢房,我那嫡妹仍面色晕红,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牗轩敞,不远处的假山池中,一群漆黑大鹅正引吭咕咕,我支着颌,笑笑道:「阿妹,你想吃天鹅肉吗?」
南锦绣似乎回了神,讪笑一声:「天鹅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乐得一击掌:「是也,所谓中看不中吃。」
正要教她清醒,她忽然用双手捂了脸,眸光朦胧,眼含泪花:「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教我旦夕即死也值了!」
我:「…….」
(八)
晚间用过素斋,南夫人又说要带我们结交世家夫人,拿出数根玉篦钗金步摇,插了我满头满鬓,浑如一只锦鸡。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她亲生的。
事实上,因南家频频将庶女卖给高门做妾的行为,名气早已败落,路上遇到的贵妇不少,但大多一见她便耷拉着眉眼,连敷衍都欠奉,即便如此,南夫人依旧一个个向我们介绍过去。
「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九)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十)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十一)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姊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十二)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见冷眼呵斥没用,便平静问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经商,却不令你入朝堂,你愿意么?」
他懵然回复:「行商,乃下流………」
我点点头:「是也,若你们郎君,明明可以从政,却跑去从商,此所谓自甘下流!」
崔小郎闻言,一张脸刹时苍白。
我见他不再言语,便从袖中掏出那本绢册,恭敬呈还。
「锦屏谢郎君错爱。」
(十五)
拒绝崔小郎之后,我很是萎靡了一阵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么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们来南府提亲,便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躲避三舍,唯恐被我败落了名声。
眼看比我小的南锦绣都已订亲,我却依旧大龄蹉跎,整天困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帕子都懒得往外丢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却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着,到底是留着,还是弃了………
正坐在廊下发呆,南锦绣着一身鲜红烈艳的衣衫,沿着廊道向我行来,体态神色,无不志得意满,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声。
「发什么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气为之泄,一口气喷了自己满襟茶水,手忙脚乱之余还要心虚反驳。
「谁,谁想了?」
我的确在想王玙不错,但分明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在我身旁坐下,宽广的裙幅散在两边,两手还在推我:「锦屏,你既与王郎有那一夜,为何不干脆求他纳了你?」
我懒得和她辩解,只是反问她:「那你呢?你就认定陈家郎君了?」
「是呀。」
她闻言忽然扭捏起来,双手捧颊,还在不住摇头:「陈郎甚好,待我以礼,就是冷淡了些。」
「不过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十九)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骗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时陈家聘担已至,猪羊牛牲,花红表里,自大门一路绵延至内院,堆垒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处处红绸铺面,丝罗坠地,富贵难言。
我却只觉恐怖。
这张辉煌的锦绣大口已经吞掉了小梅,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二十)
巴郡与滁州相邻。
十几年了,我从未出过滁州,就像其他生长于斯的小娘子一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上,也从未打算离开。
但我没办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来。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时攒下的串钱贿赂了府里赶车的小路子,让他连夜带着我赶往巴郡。
马车颠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午时,我们赶到庾府,只见大院府兵如云,枪戟森森,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根长枪狙到喉下。
「来者何人?」
对着那雪亮的枪头,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锦屏,求见太守……….不,求见太守新纳的姨娘。」
「喝,这倒罕见。」
那府兵收了枪,朝身后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来找另一个玩意儿,新鲜不新鲜?」
众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见他谈笑自如,显然颇有地位,连忙将一颗金珠塞到他手里,小声诉求:「大人,我有金,只要您为我找来姨娘,这颗金珠就是您的!」
对方捏着珠子,眼神顿时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车上等我,我跟着府兵来到不远处的暗巷,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抓住发髻,狠狠抵在墙上!
「说!金在哪里?」
任我如何也预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于大门口公然抢劫!这哪里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乱,可见一斑!
我半张脸磕在生冷的青砖上,顿时疼得钻心,只能不住讨饶:「大人,我阿耶是云水县令,只要能找到小梅,我会给您更多金的!」
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一手粗鲁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时便寻到了那囊袋,将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于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转身要逃,那府兵却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会孤身出行?」
「说,你到底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只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实不相瞒,我、我实是王玙爱姬……..」
「呵呵,还要骗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给我的,你看那囊袋上,还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识字,王家徽印却是识得的,我见他面色变幻,出言威胁:「你夺了金子便罢了,若敢侮辱于我,被他知晓了,定会将你枭首于众!」
王谢二姓,对庶人的威慑是不容置喙的。
对方一犹豫,手便松了,我连忙将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二十一)
我本想用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赁几个铺子,这之后嫁人也算嫁妆丰厚,以后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过得多。
怎料不过转瞬,小梅没了,金珠也没了。
可以想见的是,若我继续盘桓于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还会自身难保。
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马车里,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来,用身上仅剩的铸钱买菽饼吃。
太守府两条街外,路旁坐着许多劳作后闲谈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脸,悄悄上前打探:「几位老丈,这几日可有见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进去的不清楚,倒尝有抬出来的……….」
闻言,我心下一惊,脸上还要强笑:「抬出来?这是何意?」
「天老爷不开眼!」老人朝我小声:「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厉害!小娘子莫要贪恋富贵,小心连命都给填进去!」
正说着,身旁几名闲谈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个方向瞟去。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太守府,却见数名长随从小门出来,正抬着一架竹担嘎吱嘎吱往外走,盖布长阔,几乎垂到地面,其下隐约一个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头脸,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却见几人把担子抬到河边,盖布一掀,将里头的物事推入水里,之后便快速离开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见,我连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处摸索:「小梅!」
「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可人上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尸的脸,只能一边流泪,一边跪地求祷。
「天老爷!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门了!」
「我只求你,把我的小梅还给我吧!」
冷雨无声,阴风惨惨。
天地间只见乌云迢递,暮霭苍茫,河水裹着泥沙,兀自在声声猿叫中向东流去,不知尽头。
(二十二)
自巴郡归来后,我便躺在自己屋子里,足足发了两日高烧,直烧得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热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带我去王家别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亏,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去,我只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去。
这一走,便从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闻我求见王玙,依然待我以礼,一路将我迎入别院深处,我心下感激涕零。
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小亭,而是另一处风雅不胜的庭院,院中铺满细腻白沙,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一棵枝繁叶盛的玉兰树,暗香随风浮动。
甲士站在紧闭的厢门口,垂首叩问。
「郎主,南家女郎来访。」
门内并无回应,只闻水声哗哗。
难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厢门豁然洞开,两名女御手持空桶,托盘等物等在门外,那甲士回转身,向我叉手行礼。
「女郎,请。」
请,请是什么意思?
我在门口耗了一会,直耗得里面水声停了,才硬着头皮往里走。
谁知刚踏进去两个脚,外面的门便被人拉上了!
(二十三)
环顾室内,左侧是一个六幅落地纱橱,人影朦胧,右侧则是两排鸡翅木衣架,挂着中衣、外裳、衣带等物。
王玙轻柔的声音从纱橱中传出。
「过来,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渐渐往外走,水珠挥洒,在灰鼠色纱橱上留下点点斑迹。
我连忙从衣架上取了内衫递进去,谁知王玙并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纱橱,在身后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润、幽约的脚印。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接着将那质感轻滑的内衫往对方肩上一搭。
对我的敷衍,王玙报以一声轻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又踌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整理。
王玙很高,几乎胜过我半尺,开肩宽厚,大理石一般苍白坚实,在为他着衣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滚烫肌肤,忽然有所感悟。
对方于我而言,绝非仅仅是一根粗壮的大腿。
他还是一个男子,一个颀长强盛,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
这样一个男子支开侍从,和我呆在一处密室,还要我贴身为他整理,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只细声问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开双臂,任我为他系着衣带,反应古井无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会来找我。」
对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讪笑了两声。
「呵呵,哪有~~」
穿好了内衫,还有胯褶及两裆,幸而我一路眯着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着便是外面的大袖……….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却很不满意。
「衣上无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个博山炉,便将那香炉抱到他身旁,让袅袅香烟往他身上贴,先左边,再右边,先上边,再下边……….
不知何时,姿势变得微妙起来,他站着,而我笔直地跪在他身前,两手还捧着香炉。
嘶,感觉怪怪的……….
王玙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此刻也正低头看着我,双目中隐见血丝,游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后不要唤我王郎,要唤我褚卿。」
他说着,一对冷白双手拢住我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个小可怜………」
「怎么数日不见,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二十四)
难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诱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无的怜爱,让我胸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没一处自在地方。
这不对劲。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对方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热,手指却冰凉,我连忙将博山炉放在一边,将他搀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颜色酡红,眼神迷离,滚烫的身子倒来倒去,最后径直倒在我怀里,湿凉墨发散了我一身。
不远处,两名女御就垂着两手站着,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远远地用嘴说话。
「自那日山上遇袭后,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阴天必服散。」
原来如此。
人服石之后身体燥热,需解开外袍,袒露胸襟,据说有那些豪放不羁的,还要从头发里扪几个虱子来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王玙扪虱子。
天色渐渐黑透,女御又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沙冰湃了,两两倒在薄瓷杯里,再搁上几颗甜美的酿果,酒液淡红,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壶:「侍酒。」
他嘴里要人伺候,那女御却退后几步,渐渐连人影都退不见了。
我只好端起酒杯,将酒液往那柔软的红唇里倾倒,一连伺候他喝了几杯,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玙,之前的愿望,我可以换一个吗?」
「你拿什么来换?」
他似笑非笑,眉眼划开一道细浪:「那些金珠,不是尽数被巴郡庶人抢走了么。」
闻言,我脊后一阵冰凉:「你早知我来意,还要我为你宽衣侍酒?」
可怖,无论在巴郡还是滁州,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恐怕没什么能逃得过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只哼了一声。
「庾牧,巴郡第一硕鼠。太守府饿鼠成行,你一个野鼠进了人家的老窝,还妄想从里头偷出肉来?」
我欲言又止,好一会说不出话。
「当然,我只知你丢了金珠,却不知你伤了脸庞。」
说话间,王玙冰冷的手指轻触我颧上,那日暗巷中磕破的伤口久久未愈,带来一点暧昧的麻痒。
……..他似乎在暗示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我这才后知后觉,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似乎………..
在引诱我?
可他向来看不起我,如此又是何意?
不,南锦屏,不要做梦!
王玙与我,堪比云泥,即便他对我有意,进了等级森严的王家,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庶女也只是一摊烂泥,任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无法可想,我只能无措地抓住那只手,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王玙,以你之能,拿回被抢的金珠易如反掌,这之后我可以将宅子卖了,所有金珠完璧归赵………」
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红了眼眶。
「只要你为我寻回小梅。」
(二十五)
那一日,我在河边找到的女尸并不是小梅,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眼泪,她定然还在太守府,只是以我之能,永远无法见到而已。
王玙闻言摇头:「南锦屏,你一点亏都不肯吃,这样可不行。」
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重回冷淡,并无一丝刚才的放荡昏聩。
眼看氛围渐渐冷却,我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王郎想要女郎,什么样的姿色没有?」
「若只是春风一度,并不算什么,郎君若是有意,今夜锦屏可以留下。」
「………不止如此。」
显然,王玙对我的示好并不满意。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以额贴地:「或者锦屏居于城北,郎君可常来常往,亦无需郎君供养。」
「………..」
王玙凝视我低垂的面孔,神情渐渐变色:「进我王家,对你如此为难么。」
我低声道:「我不做妾。」
自小目睹母亲潦草短暂的一生,我便立誓,绝不将自己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他见我咬死了口风,不禁冷眼嘲弄:「你以为我有多属意你?」
「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想收你做妾!」
他话说的难听,我顿感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反唇相讥:「王玙,你可曾在旁的小娘子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我……..」
「郎君心中爱我,却左右权衡,不敢娶我为妻,难道就不可怜么?
闻言,他一张脸青白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旋即摔杯于案,薄胎瓷溅了满地。
「送客!」
(二十七)
我被王家甲士带出了庭院,却不知我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从厢房深处冲出,不顾地上飞溅的瓷片,扑通跪倒在王玙面前。
「表哥,你也看到了,她拒绝了你,绝非你口中那种攀附富贵之人!」
王玙嘴唇紧抿,面孔浮上不耐。
「崔湛!你成何体统!」
崔湛却牢牢抱住他大腿,神情惨白:「表哥明明答应过我的,若她连你的妾都不愿做,那便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王玙任他抱着,眉头蹙了又放,似有憎恶:「难不成你真要娶她为妻?若只是门第低些也就罢了,可她父亲投了庾牧门下,名声早已狼藉!」
「不碍的,只要表哥为我在母亲处说项——」
王玙冷笑一声:「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之后,你恐怕便要回归庶子身份。」
「不,这………..」
崔湛还待再争,已被王玙淡淡推开,语气令人生寒:「你崔家庶子女数十人,姑母也未必要盯着你一人栽培,既你一意孤行,想必她也另有打算。」
眼前人神情高蹈,口吻沉肃:「崔湛,你若真想娶南家女郎,便要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
「你,可真想好了?」
此言既出,满室皆静。
见崔湛跌坐在地,哑口无言,王玙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沿着长廊回到小亭,只见湖心波荡,冷月无声。
面前案上仍搁着那张猫戏鼠图,他一哂过后,便将图画收起,女御随即呈上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卷。
然而,不等他提笔作画,面前便慢慢走来一瘦长人影。
垂头丧气,神情惨淡。
「此事,表哥便当我没提过。」
「………」
王玙头都不抬,只挥手令女御送客。
对方默然离去后,他笔下舔满了浓墨,于面前的雪白简帛上细细作画,勾糅点染,浓淡相宜。
跃然纸上的,却仍是一只栖栖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风摇月影,竹帘轻动,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飘摇,竟不如一女子。」
(二十六)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
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
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
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
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
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
「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二十八)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
「好!」
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
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
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
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
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
(二十九)
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
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
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
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
「哭什么,又不疼。」
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
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
于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马车,一路笃笃行往王家别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这里,不但一日能做几百个菽饼,偶尔还要为她驾车,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多一些铸币,还夸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见我从车辕上跳下来时,神情是惊诧的。
「女郎所为何来?」
我有些讪讪:「我,我来谢王三郎,谢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闻言,便打量我两眼,见我风尘仆仆,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难处?」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脸颊发烫,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见我低头不语,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离开前嘱咐过我们,若再遇女郎,便将此物交还,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过那锦囊,只看外观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夺走的金珠,心下顿时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涩。
既懊悔又茫然。
当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请问,王三郎去了何处?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那甲士闻言,面色浮起几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过一命还一命,如此两不相欠,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请回吧。」
听他流露驱赶之意,我胸臆顿时涌上万分羞惭,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车辕潦草而去。
谁知,那甲士目送我离开后,却是往不远处一辆银顶青檐马车外复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许久不见贵人回应,那甲士正要离开,便听里面传来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许久才斟酌着道:「仆尝闻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南家女郎为求自由,轻抛生死,为一奴婢,可销百金,真乃情肝义胆,若为男子,必义士也!」
「你是说,我王玙还比不上她一个奴婢。」
「……….小人多嘴了。」
(二十九)
从王家别院离开后,我赶上马车,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开锦囊才知道,里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还在其内留了一张绢,上面用墨笔写下了数个大城扁鹊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见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将感激藏在心里,打算先将小梅带去治疗,之后再图回报。
可回了宅子,却找不见她踪影,问了左右邻居,只说往巷子深处去了。
我听了,半个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这几日立春,巷尾的椿树刚发了新芽,水焯过了最是鲜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头烫了做羹给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几个菽饼,这一天便算对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走过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恐,匆匆往深处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
我并未多想,只慢慢缀在人群后面,快到巷尾了,却远远见到椿树枝上吊着一个鹅黄色身影,消瘦娇小,随风轻轻摇晃。
那鹅黄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时花了一百铸钱做的,连去年今年,也不过穿过两次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了不吓到我,小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出了那个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随我归家了。
(三十)
料峭刚过,酷暑又至。
端午刚过,数量惊人的难民涌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后四野号哭,彻夜不休,令人汗毛直竖。
就连江娘子的菽饼,也从一铸钱升到了三十铸钱一个。
我听人说,圣人已经放弃了北地,带着皇妃皇子们逃往了南方,却不知会不会经过滁州。
偶尔路过王家别院,却见大门紧锁,庭院无声,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这一日我来到铁铺,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试那雪亮的刀锋,却听江娘子连声唤我,连忙收入刀鞘。
「锦屏,你买这个,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强答了一声,便将小刀藏于袖中,却见江娘子面露犹疑:「胡人一路向南攻来,为何你不与王家人一道走?」
大概是见过王家马车,她一直认为我是王玙外室,闻言,我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江娘子,莫非知道王家人去向?」
她摇头:「王谢二家与官家同气连枝,怕是要一同迁往南方,只将邺北抛于脑后。」
「锦屏若想知晓,可等外子回归,他官拜龙骧将军,正是护送过圣人一行的。」
闻言,我连连行礼,谢她告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的灰衣小厮正朝我挥手。
「女郎,我来接你回家了!」
「小路子?」
这才想起,我在江娘子的菽饼铺子里讨生活,已有月余没有回家了。
见我盯着车下一道深长辙痕不语,他连忙表态:「是夫人叫我来的。」
「圣人已迁往南方,郎主与夫人不日将行,定是要将女郎也一齐带走的。」
此举虽不符合南夫人行止,却也合情合理。
可到了上车时,他却只让我坐在车头,自己戴上一个遮住了全脸的大斗笠,这才挥舞着鞭子哒哒哒往外赶。
行了一会,闻得耳边人声渐消,我放眼望去,只见两旁野地愈加荒芜,头顶是漆黑高远的深天,仿佛一张彻底撕开的贪婪巨口。
「小路子,我们要去哪里?」
对方满面堆笑:「女郎莫慌,跟着小人走就是了。」
往日里对我爱答不理的小厮,今日却如此讨好,未免有些怪异。
我频频回望,脊背发凉,忍不住出言试探:「小路子,车上明明有四匹马,为何跑得这么慢?」
「……….」
「小路子?」
见我连连追问,他不耐烦道:「许是马儿累了呢。」
此时马车一路行驶,眼看就要出城,我忽然问他:「你瞧,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何辙痕这么深?」
趁他低头看向地面,我随即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地将人从车上推了下去!
小路子反应不及倒挂于车,被一连拖行数十米,瞬间头血披面,人事不省!
说迟但快,我已跳到前方的一匹马儿身上,掏出怀中匕首砍断马绳。
几乎只在一瞬间,失控的马车中探出两颗怒目虬髯的头颅,朝我大声叱骂不止!
单瞧那服制与装束………
竟是巴郡府兵!
见身后车马嘶鸣,乱成一团,我连忙调转马头,一路策马逃往城内。
待天完全黑透,我将马儿放跑,自己则偷偷摸回江娘子的菽饼店里,躲在冰冷的灶下屏息凝神。
不远处,大街上火光冲天,杀声四起,铎铎刀兵声,桀桀狞笑声,妇人哭嚎声,又在一声惨叫后戛然而止。
深夜,愈发死寂。
空气中,却飘过愈发浓烈的焦糊味。
(三十一)
半梦半醒之际,我似乎来到了一处竹林。
此处杳花疏影,杨柳新晴,数名少男少女围绕竹席,面向高台而坐,面露梦幻之色。
再看那高台之上,却是一白衣小郎君,墨发漆鬓,风姿楚楚,修长手指缓缓拨琴,顿时清音远扬。
不远处的林子里,却躲着两个垂髫小女郎,其中一个脸涂得黢黑,指着高台上的少年喜道:「若个郎君好!」
另一个小女郎也连连点头:「确然美貌!」
「那么,我们过会就丢他吧!」
「好咧!」
黑脸少女应了一声,两人便掏了帕子出来,站到那小郎君上风口,极为熟练地一抖!
我眼看那帕子被风一吹,直接盖到了小少年脸上,即便是在梦中,心脏也忍不住为之一缩!
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对方捉着帕子,正满脸茫然,面前忽然走来一个窈窕少女,生得眼角尖尖,玉雪可爱,在他面前找来找去,似正在寻物。
小少年见状行一揖礼:「这位女郎,可是在寻一方帕子?」
小女郎闻言,口吻惊喜:「正是!多谢郎君!」
又打量那少年几眼,面露娇羞:「小女子南家锦屏,不知郎君姓甚名谁,家中排行第几?可还有旁的兄弟姐妹?」
那小少年见她憨态可掬,倒也认认真真地回了话。
「吾于家中排行第三,人称王三郎。」
孰料,他话音未落,那小女郎便脸色一冷,当即劈手夺了帕子:「如此,便多谢郎君了!」
「再会!」
说完便走,那背影别提多无情了,只留下那白衣小少年在原地一脸茫然。
而那小女郎走离了他视线,便朝丫鬟呸呸一声:「可惜了如此美貌,原是王家嫡子!」
「以后再来丢帕,必事先探好嫡庶,否则费我帕子。」
那丫鬟连声称是,两人相携着走远了。
很快,场景再次变幻,小少年已长成青年,目睹她一次次丢帕,洒茶,跌跟头,神色也从一开始的羞涩茫然,转而为愤懑、轻视与嘲弄。
而我站在一旁,头皮发紧,明知是一场噩梦却醒不过来。
不知何时,那个小小的「南锦屏」消失了 ,面前双手抱琴的小少年成了青年王玙,正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眼中满是轻嘲。
「自己丢过的帕子,居然就这么忘了?」
我闻言,顿时满心羞惭:「实,实在丢过太多人,对不住了。」
「呵。」
听他冷哼一声,我连忙讨好道:「不过我丢过的那么多人里,郎君是最出色的,属实大邺第一风华。」
闻言,眼前男子眼波微澜,却是无动于衷:「油嘴滑舌,怎么,你又有事求我?」
「………..没有。」
我看着他,心下涌起说不清的感慨:「只是遗憾罢了,若早知会如此别离,也许我不该那样冒犯你。」
「你赠我金珠,又为我救出小梅,我实在无以报答。只后悔没有亲口和你道别,更后悔没有最后见你一面。」
「从此以后,乱世流离,或许生死两隔,再难相见了。」
眼前的风景在快速褪色,不变的,只有那一道优美的清音。
「后悔了,为何不来找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忽然袭击了我,使我在梦中也不由得泣涕不止:「可以我之能,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用心去找,自然能找到。」
见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在挽留东逝的水。
「真的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我,眼角却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鲜红似血。
(三十二)
「南锦屏,魂兮归来!」
「南锦屏,魂兮归来!」
迷迷糊糊间,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眼上,鼻上,肩上,一个焦急的女声在不住呼唤我,使我僵直的眼皮终于撑起一丝缝隙。
「江………娘子?」
对方见我醒了,笑逐颜开:「是我!」
「你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们都以为你患了离魂之症呢!」
我尝试坐起身,却仍然头重脚轻。
她见我双目迷惘,轻声解释:「许是你躲在灶膛里,这才躲过了庾牧的追捕,只是他攻入滁州后四处放火,你吸入了太多烟气,才会昏迷如此之久。」
对她的关切,我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江娘子见我神情飘忽,连忙使两个伙计将我搀扶出去,出了店门,只见原先轩阔的大街已被火燎得乌黑,是处号哭隐隐,断壁残垣,废墟中不知多少焦尸。
江娘子见我双目瞠大,连忙伸手掩住我双眼,强笑道:「对了,我家将军刚刚回归,女郎若想问王三郎,便直接去问他吧!」
一句「王三郎」,终于稳住了我惶惶的心志。
自小梅死后,王玙已成了我在世间唯一牵挂之人,无论如何,我希望他活着。
「他在哪?」
顺着江娘子的指引,我朝前方看去,只见城道最宽敞处伫立着一支骑兵,行列整饬,鸦雀无声,粗看足有数百人。
当先的骑士戴红缨,覆面甲,一手牵马,一手还提着一个滚圆的不知什么物事。
见江娘子走近,那人几步上前,连声懊悔:「不过区区太守,也敢拥兵为王!早知滁州如此凶险,我不该将娘子留下的。」
江娘子自然是一阵宽慰。
我闻言连忙上前,声音颤抖:「将军说的是巴郡太守?他如何了?」
那人不意我突然插话,目光扫来,犀利令人不敢直视。
「庾牧已伏诛。」
说罢,便将手上那东西径直掷在我脚下,只见长发散开,腥臭熏人,其下却是一张怒目圆睁的头颅!
江娘子连忙又来掩我的眼,却不意我紧紧盯着头颅,忽然便笑出了声。
大笑愈发不可止,飘荡在尸骸遍地的长街,凄凉而骇人!
那将军见状奇道:「此女子何人?」
江娘子附耳过去,他连连点头,之后便伸手招我过去:「原是王三郎之爱妾,吾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士族协战之气低迷,我军正需要你协助。」
我擦干了泪,这才平静下来:「将军杀了庾牧,便是锦屏恩人,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他见我神态不似作伪,慨叹击掌,连叹三声:「好!好!好!」
「王郎君为主持战局,早于前几日北上,不意邺北陷于胡人之手,胡人劝降而不得,不知会使出何等手段!」
他见我面色渐趋苍白,声音也逐渐低沉:「只是他身为南方士族之首,性情又最刚烈,此番着意殉国,对王家而言不可谓不打击。」
「吾等已纠了千余子弟,于邺北前后升起狼烟,只是尚需一人潜入城内,作为内应……….」
我低声问道:「此去,不一定能回么?」
对方倒也坦诚:「十死无生。」
我点点头:「好,我去。」
「只是出发前,还请将军圆我一个心愿。」
(三十三)
因为我答应去邺北找回王玙,龙骧将军答应了我的请求,于傍晚为我捉来了庾牧之妻。
难以置信,手段如此阴狠,大丈夫亦为之齿冷的太守夫人,居然身量娇小,面容柔美,甚至有几分慈眉善目。
「就是你,杀了我的小梅。」
庾夫人见我手持匕首,夷然不惧,嗓音亦是轻轻柔柔的:「这位女郎,妾并不识得什么小梅。」
闻言,我委派两名军士替我去地窖搬了尸体,因为天气炎热,表面已经渗出一层水液,且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见到那女尸面容,对方大袖下的手臂,终于开始颤抖。
我用匕首雪亮的刃尖,轻描对方那雪白的耳朵:「庾夫人,知道我为何迟迟不让小梅入土为安么?」
「没办法,我总得还她一个全尸啊。」
话音未落,她随即号哭大骂:「我可是王家嫡女!!如此贱婢,死便死了!何苦要讨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两旁的军士不以为然地解释:「女郎勿忧,她只是一旁支,背靠主家而已,还请速速动手,吾等需尽快去寻王郎君。」
虞夫人闻言哭嚎更甚,却被军士狠狠摔了一嘴巴,摔得口鼻流血,几欲昏厥。
我摇摇头:「是王家人又如何。」
「我与你两条贱命,换王玙一条贵命,王家人也会觉得很合算吧?」
在她惊恐的嘶喊里,纤薄刀刃划开皮肉,鲜血四溢。
一对温热的,血红的耳朵,被我亲手取了下来,轻轻搁在小梅怀里。
这样,她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走了。
(三十四)
此间事了,我与慕容垂、江娘子立即动身前往陈郡。
此处距洛城不远,尚有王谢两家的嫡支滞留,因要营救王玙,慕容垂得到了王家支援的六万子弟兵。
据说王玙之母,陶阳长公主还承诺他,待救回王玙之后,再向圣人请封一大司徒之位。
只是看慕容垂无动于衷的样子,似并不在乎这虚无缥缈的承诺。
出发之前,他与我在暗室中沟通细节,言明会让我先潜入邺北,三日之内,便会纠结六万子弟兵,再加上圣人拨与的三万精兵,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城内。
而我作为内应,只需待他燃灯为信后,选择与王玙前往反方向城门奔逃即可,他会令另一只队伍前往接应。
正商议着,忽然有人来报,说陶阳长公主急着要见我,人已等在门外。
我心下惶恐,出了门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
面前,出现了一双满绣了卷草纹的软鞋。
「女郎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何必行此大礼?快请赐座。」
于是,我被人搀起来,扶到了一个桃木椅子上坐着,对面便是一高华妇人,年约四十许,两鬓微华,不怒而威。
她见我垂头不语,连连点头:「相貌倒是不俗,怪不得玙儿为你置了宅子。」
「我听说,就连崔家小郎也哭着喊着求取你,可有此事?」
我听后,尴尬极了。
「小君,此都为讹传,我的确是帮了王郎君一点忙,他才赠我财物,助我购宅,但其他的是真没有。」
「原来如此。」
长公主点点头,又问道:「既如此,若你和玙儿之间并无一丝风月,你又为何要去救他呢?」
我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是因为他给了我五百金珠?还是因为他帮我救了小梅?
「小君,我也不知。」
我低下头,声音迷惘:「非关情爱,不知为何,却总是与王郎生死纠缠,或许,这便是命吧。」
「郎君需要我的时候不多,但如有所求,锦屏责无旁贷。」
她点点头:「原是一有情有义的女子。」
「再看我玙儿从前,身边总围绕着大世家女子,可此番他落难了,却无人愿意前往。」
不知为何,我听后心下一涩。
「锦屏只是一小户女,又如何能与世家贵女相提并论呢?」
孰料大长公主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玙儿自冠至今,尚未有入他眼的女子,他总说那貌美的蠢笨,精明的又貌丑,挑挑拣拣,至今房里无人,更不谈子嗣了。」
我听着,忍不住暗自慨叹。
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长公主捕捉到了,转而问道:「女郎有何话说?」
我只好诚实以告:「如此行径,不愧是王郎君。」
长公主却以为我是动了心思,连忙安慰我:「你放心,玙儿既然能为你置宅,必是心中有你,待你们回来了,我必亲自执贵妾之礼抬你过门………」
我如今一听为妾就头大,连忙摆手。
「不不不,王家是何等门第,锦屏不敢肖想!」
长公主闻言,掩口胡卢:「小儿女看不清自己心意,倒也寻常。」
我无意与一位长者争辩,只好低头不语,以沉默相抗。
王玙母亲走后,江娘子从厢房走出,轻声垂问。
「锦屏,你若不想去,现下回了慕容垂也不碍的。」
「不了,我意已决。」
她在我身旁坐下,口吻流露浓浓担忧:「你既不是王玙外室,何苦定要牵扯进来?」
「或许,是他于我有恩吧。」
我诚实道:「再说乱世之中,我无父母丈夫怙持,早晚一死,还不如去救王玙,不过拼死一博。」
「这之后,也许我能再借一借王家的势,好歹能混个老死。」
「你!唉………」
见我并不动摇,她在原地转悠了半晌,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贴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我手心里。
「你拿着,此物或许可救一命。」
(三十四)
五月,暮春。
天意不祥,致王师溃败,王玙为胡羯所俘。
此时胡人已连下十城,唯有士族盘踞之南不敢妄动,因此大单于扣下王玙后,四处寻找让他屈服的手段,美人异士,狂客谋臣,流水价地送去,极力行诱降之事。
这夜,城外又送来一美人,自言乃王玙爱妾,出奔来寻情郎,因有王家人从旁佐证,单于见之大喜,连忙唤侍女为美人洗风尘,梳高髻,打扮得妖妖娆娆地送去王玙居所。
这个美人,自然就是我。
为了让我下死力策反,大单于甚至允诺事成之后,要封我为女相国,也不知王玙得知此事,会怎样地嘲笑于我。
拾级而上,灯火长明。
在两行侍人的带领下,我裹着一件大氅,进入重重纱帐之中,那熟悉的身影就躺在深处,双目紧闭,似已熟睡。
无论何时,王玙坐在众人当中,总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而我见过他许多模样,盛气凌人的,冷面嘲讽的,从容都雅的,却不包括今天这副濒死的面貌。
奄奄一息,面若金纸。
再看床边小几上摆着诸多食器,美酒佳肴,完好无损,榻下小婢怯怯地望着我:「王郎君不饮不食,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
王玙以一种极惨烈的方式,选择了以身殉国。
「王玙,王玙!」
此刻我跪在塌边,不断在他耳边呼唤名字,对方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我连忙向小婢招手:「水来!」
那小婢连忙端来一盏雪白牛乳,看着还很新鲜。
我将牛乳凑到那苍白的唇边,尝试向内倾倒,可他阖目抿唇,牙关紧咬,牛乳很快顺着嘴角溢出,流得满襟都是。
一狠心,我将牛乳倾倒入口,并不断以口哺入。
「王玙,你醒来!」
「你醒来啊!」
终于,在整整泼洒了三四盏牛乳后,怀中人发出一声呻吟,双目微微翕动。
我喜极而泣,捧住他的面庞不住流泪。
而对方昏沉的眼中,流露出的是犹豫,是疑惑,更是爱恨交织的悲喜。
我见他极力想要说话,便将耳朵凑到他翕动的唇边,却听他声声迷惘,字字含悲,一直递进我心里。
「为何……….」
「为何穷途末路时……….「
「我身边总是你……….」
对此,我唯有小声嚅嚅:「也许只有这个时候,郎君才会需要我吧。」
闻言,王玙凝视着我,眸中似流转着复杂感情,又似蕴含着千言万语。
忽地一展大袖,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
(三十五)
我贴身服侍了王玙一天一夜,他终于恢复了元气,能够自己进食一些汤水。
借口他需要静养,我将女御们赶出房门,接着便将香炉中的灰倒于盆底,用指尖陆续写下一行字。
「慕容垂三日攻城。」
王玙看完,点了点头,并无什么特别表示。
我虽心焦如焚,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服侍他又吃了些米糕,接着搀着他去廊外散步透气。
大单于早等在门外,王玙一见他,便肃容怠目,似不愿理会,我连忙从旁揖礼:「大王,我家郎君尚有不适,还请宽容几日。」
大单于面色几变,终于还是忍了口气,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眼见人已走得看不见了,我忍不住咬牙:「王玙,你就不能忍上三天?」
对我的惶恐,王玙报以微微一哂:「放心。」
「我王家盘踞江南,数十万子弟一呼百应,如此局面,他怎舍得杀我?」
说完,便一晃膀子摆脱了我,径直往前方高台走去,一面走,一面支使我做事。
「拿纸笔来。」
然而,等我拿来了纸笔,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机要的我,却看到对方一番挥毫,淋漓尽致地……..
画了只老鼠。
瞧他落在胡人手里的日子,说不得比别院时还要悠闲,我忍不住出言相询:「你为何如此喜欢画鼠?」
他昂然而笑,一手指鼠:「瞧,这小眼如豆,瘦瘦仃仃的,像不像你?」
犹记讨金珠那日,他笔下那猫捉老鼠……….
于是我虚着眼,望着他在那老鼠头上依旧画了只威风大猫,猫爪高悬,而老鼠在其下抱拳讨饶,状极猥琐。
王玙一气呵成后,便将墨画展示在我面前,颇有些志得意满:「如何?」
我:「……..」
他见我似有不快,忽然便柔下了声音:「怎么,如今胆子肥的很了,竟敢朝我下脸子?」
我轻咳一声:「没有。」
说罢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那笔在纸上乱画,王玙冷眼觑着我写了几个大字,神情越来越痛苦,甚至以手加额。
「世上最煞风景之事,便是观美人写丑字。」
我不理他,依旧笔下不停。
等了一会不见他嘲讽,转头再看,却见人靠在廊柱上闭着眼,竟好像睡着了。
是了,他断了几日水粮,会有一阵子虚弱也是常理。
于是趁他小寐,我撕下那画纸上的老鼠,用口水粘了,偷偷贴在那猫的头上。
(三十六)
正暗戳戳地贴着,却不意王玙在身后幽幽道:「为何要骑我头上?」
我连忙掩卷,却见他长臂一伸,已是将那纸抽走了,拿在手里细细观赏:「不错,不错,趣味盎然。」
一边点评,一边还用眼睛耐人寻味地看我:「你若真喜欢骑,郎君让你骑一骑又何妨?」
请问,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正脸上贲红,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喝。
却是附近一将领见我们拉扯,随即闯进高台,一手指着案几上我写的墨字大吼,只是他方言浓重,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孰料刚才还笑着的王玙,忽地腰一弯,伸手便抽了那胡人的腰刀。
横刀断颈,血流喷瀑。
只在刹那,面前便多了一具应声而仆的尸体!
许是经历过滁州一事,我现在看到死尸已无感了,但这附近都是女御,很快便叫声四起,惊动了大单于。
对方匆匆赶来,见爱将被杀,双目赤红:「王家贵子,我敬你是君子,你却杀我帐下左先锋,此事可是君子所为?」
王玙冷道:「杀便杀了,又如何?」
我见那单于额头青筋直露,眼见已在暴走边缘,便将那染血的猫鼠图呈上:「大王,我与郎君正恣意作乐,是这人忽然闯入,对我言语不敬,郎君这才杀了他。」
大单于显然不信:「作乐,为何要画猫与鼠?」
我连忙攀住王玙手臂,状若扭捏:「这猫是我家郎君,这鼠,自然就是我呀。」
「猫戏鼠,鼠驭猫,只是闺房之趣罢了。」
大单于闻言,面皮抖了几抖,终于还是将纸丢还回来,一脸晦气地走了。
他走后,我便将纸团成一团,恨恨掷在王玙面前:「你若一心求死,那我来这里又有何意义?」
王玙神色清淡:「南锦屏,你很怕死吗?」
「怕死,为何还来找我?」
我语塞。
见我不说话,他一扬袖往回走,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身上溅血了,你来为我更衣。」
我心下不快,又怕他作妖,只得泱泱地跟上去。
大单于对王玙还算礼让,衣物和王家的虽不能比,却也质地精良,剪裁合宜。
谁知,我刚为他宽下了外面的大袖,就被紧紧捉住双手。
王玙一双眼凝着我,表情疑惑:「你的手………..」
我见他似有嫌弃,口吻悻悻然:「郎君莫嫌弃,上一次,也是这双粗手为你更的衣呢。」
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已被他紧紧捉在手里,甚至塞入自己衣襟里比较:「不对,上一次的手明明细腻柔滑,不似今日老树皮!」
拉扯中,我满面涨红,一不小心就扯开了他的衣襟。
一张半新不旧的银鼠色帕子,飘然落地。
(三十七)
这帕子看着十分眼熟,四边微微翘起,还有些许褪色。
我将帕子拿在手里,四肢瞬间僵硬,只能紧紧看着王玙质问:「你不是说帕子丢了么?」
对方不答,眼睛看向别处。
「敢问郎君,为何没有丢我的帕子,还一直贴身放在怀里?」
「你说呢?」
「锦屏不知。」
「当真不知么?」
我原本以为,这人对我只有玩弄之心,却没想到他随身带着我的帕子,从江南到邺北,濒死也未丢弃。
此刻千言万语,无可叙说,只能默然凝视着他,双肩颤抖,清泪直流。
「哭什么?」
王玙吁叹一声,伸手来替我擦泪:「小眼闪烁似鼠,哭起来似水鼠。」
我忍不住反驳:「既如此讨厌我,又为何留着我的帕子?」
「我也不知,只是时时憎你,厌你,又会忍不住想你,念你,你说,这又是何故?」
「憎、厌,为何要在想、念之前?」
「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难得见到狂傲的王玙有此无奈之色,我忍不住想笑,眼泪却苦涩地滑入唇角。
对方见我泪流不止,轻轻一展臂,让我躺在他臂弯上,口吻颇有些幽怨:「昔日让你作我的妾,你不愿意,如今我身陷绝境,你却跑来与我一同赴死?」
「南锦屏,你虚伪。」
闻言,我笑了。
「是呀,你夺了表弟的帕子,转身就藏在自己怀里,你不虚伪。」
「你……….」
王玙好似又被我气着了,一把将我推开,转身面壁。
此时,恰好女御送来了午膳,我将饭菜布好喊人来食,却见王玙只回身瞧了一眼,面露不屑。
「喝,这碧眼贼,愈发敷衍了。」
我瞧他不是战俘,倒更像个大爷。
当下只好盛了肉羹,凑近那紧抿的红唇:「郎君好歹吃点,保存体力。」
「不吃,没胃口。」
王玙瞥我一眼,忽然挥挥衣袂,语气轻快起来:「江南有名菜,曰美人舌,不知女郎可有听说过?」
说罢,便用一双漆黑的眼勾着我,神情微妙而深邃,使人脸红。
一抔热羹,不知何时已被泼洒在地上。
而我蓦然被拉到他怀里吻住,像坠入了一汪充沛的泉。
王玙先前还是溪边吊影,饮风食泉的模样,不过一会,那一双清泓似的眼睛,便被搅动得沉郁泛红,薄唇微张。
「你若不愿………」
对此,我没有扭捏,只伸出一根指虚按在他唇上:「愿与郎君,尽此一夕之欢。」
既不能长相守,便只在此处,只在此刻罢了。
(三十八)
因嫡母所为,我曾对男子畏惧如虎。
然而,王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男人啊。
他洁净的鬓角,清凉的口息,如雕如琢的面孔,让这场我原以为的污浊之事,变成了一场旖旎而沉醉的幻梦。
因他的垂爱,使我长久的痛苦得到了抚慰。
帐中,他滑凉的墨发铺了满枕,神情熏然,引人沉醉,而我上襦搭在臂弯,后背被爱重地摸挲着,贴在他耳边絮絮低语:「王玙,你不能死。」
「你若死了,王家第一个生乱,司马皇族躲在洛城,还等着你主持战局呢。」
他沉吟一会,方轻声道:「寒门有慕容垂,亦可一用。」
「慕容垂也等着你呢,用你换军权。」
王玙轻笑两声,似乎我在说什么玩笑话:「你仔细想想,他救我固然必要,但未必要我活着。」
这,这话又是何意?
我有些执拗:「可他说必来救你,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了。」
「哦?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先用一支兵引走大单于,再分两支队伍,齐攻邺北东西两门,我们只需逃去南门………..」
孰料,王玙闻言失笑,甚至笑得差点滚下榻,直到见我面色不虞,才有所收敛。
「也罢,不如我们今日便去看看,他所说的』南门』,如何?」
闻言,我心下狐疑,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伺候他起身更衣。
借口饭后消食,我与王玙坐上了胡人的车马,前后左右,足有数十个荷甲骑兵一丝不漏地围绕着,骨碌碌地驶到了城南。
然而沿着墙根转了许久,都没找到慕容垂口中的「南门」。
我连忙借口小解,一个人溜到了墙根下的民居角落,这里乞丐遍地,我找到一老人,对方却耳聋昏花听不懂我的问话,又找到一小童,那孩子却茫然看我。
「邺北没有南门,只有东西两门。」
一连问了几人,皆是如此答案。
我的心渐渐被冰雪包覆,沉沉坠入谷底。
(三十九)
入夜就寝时,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被王玙收在眼底。
他安慰地轻抚我头顶:「左右已经如此,又何必想太多。」
「你瞧,你这一趟不光得到了郎君的人,过阵子还能得到郎君的鬼,难道不划算么?」
我嘴唇哆嗦,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要你的鬼有何用?」
「我原本看慕容垂信誓旦旦,还以为这一次也能轻松救出你,这之后背靠王家,不仅能拿到金珠,多少也能混个善终…………」
王玙见我说得认真,哭笑不得。
「也罢,看来我王三在你眼中,始终是不如金珠!」
说着便摇摇头,一手抓了钵盂里的松子吃,一边吃着,一边还丢了几粒在我脚下。
「嗟,鼠来食!」
只见对方目光淡淡含笑,衣襟微敞,漏出的一小块肌肤如银箸春盘上的鱼脍,肤色生光,玉白半透………
瞧那荡漾生春的样子,不知是叫我食松子,还是食大猫。
我便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与他滚在了一处。
(四十)
翌日,凌晨。
王玙忽然披衣起身,神情肃寂,站在窗口远眺。
我这一夜几乎都在辗转,刚模糊睡着,便见他拿了衣衫裹了我,口吻清淡:「慕容垂不救我还好,他这一来,恐怕叫我死得更快。」
「什么意思……….」
我刚披上外衣,便见那轩敞的窗口,一道火光如流线划过,仿佛无声惊雷。
这道光过后,左右忽然人声沸腾!
我和王玙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支遒劲火箭射入城内,落在辎车上,马棚上,屋顶上……..
「他,他怎能用火攻………」
这把大火一烧,岂不是注定要将王玙与胡人一同烧死在城里?
「慕容垂与我向来不对付,只可惜了你。」王玙朝我低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有怜爱,有惋惜,更有宿命如此的慨叹:「你若不来,现下还好好地活在滁州。」
我刚想告诉他自己差点被庾牧烧死,便见大门被轰然闯开!
大单于携左右武士,径直破门而入,半张脸满是火灰:「王君子,你告诉我,我于城外五十里设了岗哨,慕容垂怎来得如此之快!」
王玙倒也慷慨答了:「慕容世家善练鬼兵,马蹄包上毡布后,能夜袭百里,悄然无声,何必少见多怪?」
大单于被他一激,连连咬牙:「你告诉我克制之法,我封你为大相国!」
王玙淡笑一声,指着我道:「不用大相国,你将我爱姬送出城,我或许考虑告诉你。」
「不,我不走!」
见大单于似有意动,我连忙死死攀住王玙:「大王,我不走!你让我好好劝下我家郎君,他平日里最听我的了!」
王玙闻言,脸色立变:「南锦屏!你!」
我连忙掐他手心,又对着大单于谄媚不已:「可大王若真将我送出城,他便真的无人可制,到时再后悔也无用了!」
大单于头一次见王玙气怒攻心,半信半疑,当下令甲士将我们带去城门,直接关在附近一处民居里,以便随时监守。
只是这一处也即将沦陷,房中浓烟弥漫。
王玙见大势已去,叹息连连:「这下可是真完了,慕容垂所过一处,动辄屠城,火已经蔓延全城,我俩也只能地下再聚了!」
我不说话,而是拿下头上金簪,捏碎上面的东珠,从中取出一枚蜡丸:「我不来此,胡人的铁蹄扫过滁州,也是必死,可我既来了,便要和老天搏一搏。」
王玙神情一动:「你要如何做?」
我将那蜡丸偷偷塞在他手心:「我有一计,可让我们逃出生天。」
「郎君,敢将生死一付?」
(四十一)
王玙服下药,很快便头晕目眩,我将他慢慢扶到墙角靠着,接着抹了点黑灰涂到他脸上,鼻边,自己则披散了头发,在房内哭哭啼啼地大叫他的名字。
「王郎,王郎!」
没叫几声,几名胡人将领破门而入,见状连忙将半昏迷的王玙抬了出去,放在门外的空地上。
随行军医闻风而至,一探王玙脉搏心跳,面色丕变。
我观他反应,适时在旁边饮泣:「王郎素有喘疾,不过吸了屋子里几口烟气,暂时厥过去了而已,定然还是有救的!」
「你们快点救救他啊!」
那军医闻言,一双眼狐疑地看向我,我连忙将脸埋在袖子里哭。
大单于闻风而来,面黑如炭:「王君子如何了?」
军医斟酌着道:「此人心跳渐无,气若游丝,瞳孔放大,已呈必死之态。」
大单于怒吼一声:「他还没告诉我如何制服慕容垂,怎能现在就死了?」
军医见他发怒,唯有诺诺连声:「大王,若君子天生喘疾,之前又吸入了过多烟尘,即刻致死也是有的!」
见势不对,另一名将领也从旁声援:「大王,生死有命,当下慕容垂如此火攻,我们受困城中,存亡只在旦夕,事已至此,吾等不如另想他法!」
当下,左右连连附和,大单于连连顿足,对着王玙的尸体咬牙不止,又转头望着我,眼中流露残忍:「王君子已死,留着这妇人也没用了。」
「留一副心肝,剩下的就都给你们了!」
那几名将领闻言,面露喜色,我连忙止住啼哭,扑上去抱住对方粗壮的大腿:「大王,别杀我,我还有用!」
「若只是想要慕容垂退兵,此事并不难!」
大单于闻言,双目微眯:「哦?你有何法?」
我连忙大声进言:「大王只需派斥候军前喊话,说王玙已死,将他全尸赠与慕容垂,他必退避三舍以迎。」
「只因慕容垂所募之兵,皆来自王家援助!」
几名将领闻言,沉默的沉默,称奇的称奇,大单于却狠狠道:「你是王玙的人,我怎知你不是使诈?」
此刻,数十双眼睛盯着我,如利剑悬于头顶,我只得跪下砰砰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大王,我也是心疼我家郎君客死此处,想给他留个全尸归乡罢了,求大王成全!」
大单于听我这么说,这才哼了声:「哦,原是你私心作祟!」
见他神色几变,犹豫不定,之前那将领连忙上前揖拳:「大王,事不可止与此,还请大王速速定夺。」
被连番催促,大单于无法可想,终于狠下心来:「释出两名军前斥候!」
「喊话慕容垂!」
(四十二)
闻言,我的心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勉强维持着那副梨花带雨之貌。
斥候派出后,大单于将我与王玙带去瞭堡,隔着女墙远眺城外战况。
一开始派出的斥候,刚喊了两声便被射落马下。
之后,大单于又派出两名先锋,喊话数十次后,对面攻势衰减,嘈声渐众,王家子弟皆弃兵卸甲,不愿再战。
左右将领自然喜极:「此法果然有用!」
我连忙趁势鼓吹:「如此,大王只需大开城门,将王玙送给慕容垂,对面定然退兵。」
大单于闻言,沉吟片刻,便唤人开启城门,另给王玙备了长车,以战旗覆盖遗体,沿护城桥缓缓推出。
漫天寂静,唯闻城中燃声哔剥。
我刚要随车同行,便被大单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狞然。
「你这妇人如此聪颖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往城墙边拖:「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如何?
我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时脑袋里全数空白,眼见盛放着王玙的尸体渐渐消失于城门,连忙大声求饶。
「大王!好歹让我与王郎告别一番!」
「他已死了,此举又有何意义?」
「如此我才好彻底放下,从此专心侍奉大王!」
许是我的饮泣令人烦闷,大单于终是松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烧的护城桥去追王玙。
此刻星垂平野,远望旌旗遮天,三军不发,车马喑哑。
我跟随在王玙车乘之后,短暂地走了一段。
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话可说,只有掏出怀里的帕子,默默塞回那军旗之下。
这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车驾远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便被大单于着人带回,直接挟上女墙高处,低头往下看,便是深沉涛涛的护城河。
遥望远方,王玙的车驾进一步,慕容垂的大军便退一步,眼见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单于十分满意:「美人,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低着头:「邺北已被慕容垂摧毁,大王可弃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恶臭,喷得我几欲窒息:「呵!这之后他定会追击于我!此法不可行!」
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四十三)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四十四)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四十五)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
刚待解释,便见对面的长街奔来一队甲士,迅速拦在我车头前,再看那领头的人,却是王丁。
见我坐在车辕上,王丁长松了口气:「女郎,你怎可在外乱跑?郎主找了你许久。」
我连忙道:「我马上回了。」
崔湛在车下看我,一双眼睛颇具凌厉:「南家女郎,你何时与表哥关系这么紧密了?」
「崔湛,你有事?」
话音未落,甲士们纷纷相让,人群尽头驶来一辆金顶乌蓬马车,一张修长手掌轻掀车帘,寥寥数语虽清润动听,却不怒而威。
崔湛闻言,浑身僵直:「表哥!你令我远离南家女郎,自己却……….你怎可如此!」
「呵。」
王玙这淡淡的一声,分明是不屑辩解,且把话头直接转向了我:「锦屏,到我车上来。」
十目所视,众目睽睽,我见崔湛眼眶通红,满面苍白,只好下了马车,对他弯腰一揖礼,便转身徒步而走。
(四十六)
崔湛很快便远得看不见了,而我身后却渐渐跟上来一群甲士,并铎铎的车轮声。
我知道,王玙还在。
又行过一条长街,我实在走不动了,步伐也慢了下来,那马车渐渐与我并行,车纬掀起,露出一张玉白色面孔,肃容霜雪。
「南锦屏,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答,照样走我的路,对方隐隐发怒,气息不稳:「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寻了你多久?你为了崔湛,居然如此对我?」
我闻言,平平回复:「若我当着他面,上了你的马车,他会怎样看我?」
王玙不以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现下他已远了,你若再不上来,我便下车与你同行,到时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见,南锦屏,你定要如此吗?」
听他口吻淡淡,却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气,终于还是爬上了马车。
王玙坐在车里,一张脸不辨喜怒,见我默默坐在车门处,口吻好听了许多:「今日怎的一个人出门?」
「不过是逛逛。」
「以后不许如此,必要时带上王丁。」
我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目光看向别处:「若不然,过几日我还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里?」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给的金珠还在,或买点宅田,做点买卖……..」
「你坐得远,我听不清。」
我闻言,只得坐到他身边:「或者看在我救了您两次的份上,您再赠些金珠……..」
话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脸庞,亲得透不过气来:「金珠!金珠!我让你再说金珠!」
我被他唇边的胡髭扎得大叫,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王玙这才放了手,坐在一边喘个不停,显然是被我气得狠了,但看我吓得贴在车壁,眼神巴巴的样子,又只能强抑怒火。
静了一会,他朝我道:「不错,你是救了我两次。」
「除了金珠,你还说过,或可为你安排夫婿,要年轻美貌,饱读诗书,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是不是?」
我诚实点头:「是。」
只是我现在早已不作此想了,毕竟乱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况嫁个好人,得享天伦?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轻抚我头顶,又恢复成之前那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
「放心,我必叫你心愿得偿。」
(四十六)
王玙不让我走,并打算带我一同前往洛城。
离开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装,却被王玙制止,这才想起长公主说我父母已殁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王玙见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亲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际便被他杀了,你嫡母也在事后投缳自尽,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伤心罢了。」
我擦擦眼睛,声音平静:「我不伤心,他们虽给我一口吃的,却没有爱护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里了!」
王玙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发上轻摩,声线温柔:「那是自然,只是郎君怜你,你也要怜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气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话,一抬头,只见长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吓得浑身一激灵。
王玙也看到了,声音淡淡地唤了声母亲,也不行礼,便直接将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着女御前前后后地收拾东西,便见王玙坐在案后,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会向陛下请封,封你为乡君。」
我闻言大为震惊:「我未有功德,哪里能做乡君?」
对方不以为然:「此次我王家协助司马氏于洛城定都,定膺国公之位,授丹书铁券,你两次救我于死地,区区一乡君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又沉吟一会:「不过你现下父母已殁,当务之急,是另寻一个更好的母亲。」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点意思,大概是为了我好,要给我找个更好的身份。
于是入夜后,他命几名女御为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们将我的发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层曲裾深衣,整个人都宽了一圈。
造型完成后,女御们扶着我站在屋子中央,转着圈叽叽喳喳地夸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见过数百贵女,也无一人能比女郎高华!」
「是也,是也!」
饶是我被人从小夸赞美貌,也不禁脸烧得慌,正在对镜打量之时,王玙从外走入,站在我身后细细端详。
我对他露出一脸苦相:「王玙,我的头是不是太长了?」
他睖我一眼,隐含警告:「这是上京贵女们喜爱的装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凑近了一些,紧盯我敷了细粉的面庞,忽然自言自语:「还欠点东西。」
紧接着便从妆奁中取了口脂,用黛笔挑了,在我眼下点了两个小小的朱砂痣,眼中流露满意:「这下便成了,能有个五六分像。」
这之后,一头雾水的我被女御簇拥着,塞进了马车。
王玙也上车了,就坐在我对面,一手还拿着卷绢书,正低头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么呢?」
他眉一挑,见我正勾着头看,便促狭道:「在看一只富贵鼠。」
「………」
车马循循,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来到一处豪阔门宅,观此门头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谢府?」
我抬头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惊。
这不就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
(四十七)
无需通报,王家马车便是最好的通行证,那门房见了车徽,连忙下了门栓,大门轩敞,恭恭敬敬地将我和王玙一同迎入了。
王玙进了谢宅,如入自家后院,见数名女御端着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径直上前招呼。
「姨母饭否?」
领头的女御见了他,满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玙点点头,便拉着我跟上去,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沿着流水长廊走到底,不远处一妇人梳着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声:「姨母,我来讨口饭吃。」
那妇人见他来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吃的了?」
口吻虽亲近,却不算温暖。
王玙寒暄了两句,便将我往前面推:「您瞧,这女郎与您可有几分厮像?」
那妇人见他这么问了,便也拿一双眼睛打量我,眼神颇有挑剔。
只是她生得珠圆玉润,杏仁眼,樱桃唇,哪里都是圆圆的,而我丹凤眼,瓜子脸,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与眼下两粒朱砂痣,两人可谓毫无相似之处。
见他睁眼睛说瞎话,那妇人脸一撂:「你这小子,又来消遣姨母?」
「绝无此意!」王玙连连摆手:「不过是看姨母寂寞,给您找个女儿养在膝下罢了。」
二夫人听他这么说,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个儿子,为何要养女儿?」
我正羞愧低头,却见身旁的郎君红唇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别的女郎自然不够格,可她,却是我王玙的妻啊!」
那妇人这才转过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玙一样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亲同意吗?」
王玙轻哼一声:「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错过这一个,下一个又在哪里?莫非姨母如我母亲一般,宁可我房内空虚,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妇人听着,连连叹息,却也并未再反对。
(四十八)
半个时辰后,从谢家出来的我,忽而便转姓了谢。
且得了一个新的名字,谢颦。
回到王家,我脑中还乱作一团浆糊,王玙见我满面迷惘,大袖轻扬,坐于榻上叹气。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放下身段,去求一个小小郡主?」
见他面露疲色,我连忙站到身后为他捏肩:「谢谢郎君,辛苦了郎君!」
「只是锦屏不明白,那夫人明显不愿意,为何后来又点头了?」
王玙听我这么问,便放下手中茶杯,一手将我捞到膝上坐着:「你往日的玲珑都去哪了?」
「四大姓氏互相通婚已久,早已同气连枝。谢二夫人无女,几个儿子又平庸,此际能与王家结亲,自然不能放过。」
我这才明白,这是大大借了王玙的光了,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便潸然而下。
王玙见状,面露嫌弃:「你这几日怎么了,竟像是水做的?」
我也不知为何,心中喜悦,眼泪却像涌泉一样止不住,闻言连忙眨眼,想把泪花眨回去。
「许是我丢过那么多次帕子,王郎却是第一个要我做妻的,情难自已罢了……….」
王玙轻捏我下巴:「事已至此,还叫什么王郎?」
我这才了悟,结结巴巴唤了一声:「褚……….褚卿……….」
话音刚落,对方那玉兰色的面颊上极快地泛起一层浅粉,眼神也不由得朦胧起来。
我一看,又低低缠绵唤了一声:「卿卿。」
「………夫主。」
王玙呼吸急促,双眼亮得惊人,轻轻咬我一边耳朵:「小鼠旁的不灵光,这种东西学得倒快!」
我被他咬得一激灵,只得连连求饶,未料对方却愈加过分,声音低悄。
「鼠不想食猫,猫却想食鼠,奈何?」
语罢,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忽然推倒于案,掀起襦裙,连忙惊声求饶:「夫主,长公主还等着我们用晚膳,此事不可!」
「不错,这两字更销魂,你多叫几声我听听………」
这厢王玙还在调笑,门外脚步声渐密,人影晃动,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玙儿,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四十九)
王玙父亲从洛城来陈郡,下了马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叫上儿子去前厅叙话。
我跟在王玙身后,因发髻太高,差点过不了门槛。
王玙之父王术与他相貌肖似,留着一把美髯,见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面色不豫:「此女何人?」
王玙让我坐在他身边,款款介绍:「阿耶,这是儿的身边人。」
王术点点头,面露欣慰:「甚好,我儿终于开窍了。」
长公主在旁边坐着,欲言又止。
王术随即无视了我,开始和王玙谈起皇宫督造、新帝选秀,迁址祭天等事宜,而王玙显然早有准备,将事例一一安排,落实到人,条理分明,听得王术连连点头。
「我儿还是要早去洛城,皇帝尚幼,慕容垂多有僭越之举,还需我儿从旁掣肘。」
王玙一指我:「只可惜颦颦伤腿未复,待再过几日,她大好了,我们便即启程。」
王术听他这么说,这才转眼看我,一手抚须:「不错,此女相貌不俗,眼神清正,是谁家之女?」
王玙面色如常:「乃谢二夫人之小女。」
见他当场撒谎,长公主坐不住了,怒形于色:「王玙!!」
王术见她如此激动,颇为纳闷:「此次迁居洛城后,我儿即位列三公,不过是纳个女子,有何不可?」
长公主连连摔桌,气为之绝:「不是纳妾,他是要娶妻!娶妻!」
王术这才点点头:「哦,那的确要听听你母亲的意见。」
话音未落,见王玙面容微沉,又忙道:「不过这都是小事,主要还是自己拿主意。」
一句话倒戈,将长公主气得倒仰。
王术走后,长公主指着我嘴唇颤抖:「王玙,她只是一小户女,让她做妾我赞同,让她做妻,那是万万不可!」
「你找谢二夫人为赝母,是要指鹿为马,要天下人都耻笑我王家吗?!」
我听了,站起来要走,王玙却紧紧抓住我胳臂,神色淡定:「母亲别忘了,连你司马朝廷都是我们王家立起来的。」
「这天下又有何事,是我王玙做不得的?」
见长公主目瞪口呆,他将我拉起来,离去之前,又回身笑道。
「指鹿为马?母亲倒出了个好主意呢。」
(五十)
启程去洛城之前,王玙连作了几个晚上的画,这回终于不是老鼠了,而是一只头顶硕角,身具斑纹的……….雄鹿。
画完之后,便将画纸裱好,挂于床头晾干。
「这是要作何?」
见我疑惑,王玙含笑道:「等到了洛城,你就明白了。」
到了启程那天,他却不坐自己车马,而是硬拉着我,挤上了长公主的车驾,接着便将那头赳赳雄鹿图挂在车头。
「母亲,您瞧这是什么?」
长公主瞟了一眼,答曰鹿。
王玙笑道:「非也,这是马。」
长公主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葫芦,只默然不语。
车马铎铎,很快出了陈郡,一路上多有其他大族的子弟见了王家车徽,上来行礼的,王玙动辄将人叫住,问他们车头是什么画。
那群子弟看后,个个油然吹捧:「王郎君这鹿画得勇武赳赳,实乃神乎其技。」
「是也!王郎书画双绝,吾等不能比也!」
王玙笑笑,指着那画道:「此非是鹿,乃是马。」
当中一人面露疑惑:「可这明明是……….」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人肘了一下,连忙改口:」「原是我等看岔了!如此神骏,当然是马!」
王玙微微一哂。
众人见状,连声附和,称赞他的马画得惟妙惟肖。
这之后一路经过数个别馆,只要一有人拜会,王玙便会如此作为,而诸人即便心知是鹿,也会违心曰马,实在令人细思恐极。
竟不知这到底是司马家天下,还是王家天下。
长公主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于是这一路到洛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她都紧闭唇吻,面无表情。
王玙见效果达到,便将画收起,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五十一)
经历数月跋涉,我们终于来到洛城,刚入城门,却见前路拥塞,车马攘攘,一人头戴红缨,身披重甲,牵马于道中,扬声呼唤王玙:「龙骧将军慕容垂,特来迎王郎君!」
看对方所为,倒有冰释前嫌,主动求和的意味。
王玙尚未答话,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慕容垂!他还有脸来?」
「此人害你落入胡羯陷阱,几乎殁于大火之中,玙儿,你待会入了朝堂,定要请圣人赐死他!」
王玙闻言,不置可否,又问我:「颦颦,你怎么看?」
我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看看王玙期盼的眼神,终于还是说了自己想法。
「胡羯于邺北虎视眈眈,皆知慕容垂善练军,乃凶兵也,郎君若驭人得当,必能保朝廷稳固。一箭之仇,又怎比百年安枕?」
王玙怡然一笑,这之后便掀了车帘,下了马车,径直与慕容垂并行去了。
我见他下去了,剩我独自对着面沉如水的长公主,顿时坐立难安,仿佛屁股下面长了针苔。
长公主轻哼一声,看我的眼神,忽然便不若之前那么冷淡了。
「坐好,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连忙应声:「是,小君。」
长公主见我低眉顺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了口气,转变了话风。
「你是个聪慧有度的,既玙儿爱重你,我也不好再棒打鸳鸯,回头你找谢二夫人,让她着手给你准备嫁妆吧。」
我乍惊之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小,小君,您的意思是?」
她没正面回应我的问题,而是肃容提醒:「只是你做我王家妇,不仅要为夫主分忧,还要开枝散叶,多多绵延。」
开,开枝散叶?
我目瞪口呆:「这,这主要还是看王郎的意思……….」
「哼,他在陈郡时还督促我,说若不早完婚,恐怕我明年膝下尤空虚呢。」
长公主说着,恨得直咬牙:「也罢,这么多年他唯认了你,也只能如此了,总之,你听懂我意思,往后要快马加鞭,多多益善,明白否?」
闻言,我顿感压力山大,也唯有诺诺称是。
(五十二)
长公主所料不错,王玙此去宫中,不光带来了封我为乡君的敕令,还带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此圣旨一下,大小世家为之动荡!
乡野皆言,从未听说谢二夫人有女儿,直到谢家人站出来作证,言明家中幺女身子骨弱,一直托庇于佛堂,直至及笄了才带回洛城,与王家三郎也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有关王谢通婚的流言四起,没过多久,又因新帝大选的风波而隐没,渐渐无人提起了。
距离婚期愈近,继谢二夫人送来嫁妆后,不知从何处又送来了一台妆奁。
上下二层,皆是最时兴的华胜宝钗,打开最下层的妆柜,里面却是一件鲜红光艳的嫁衣,从襟连袖,绣满了百子千孙。
我捧着那奢华的嫁衣,只觉舌头打结,根本说不出话来。
「哟,今日不做水鼠了?」
见我神色惶恐,王玙从旁提示:「此皆是长公主的添妆。」
此时此刻,我心情微妙复杂,难以用言语表述,收好嫁衣,便被王玙带去长公主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礼:「谢小君。」
话刚出口,却被他肘了一下,连忙又改口:「谢长公主。」
身边人闻言嘶了一声,两指掐住我腰间嫩肉,我嘴唇一哆嗦:「谢、谢母亲。」
这回,总算是对了。
长公主自是含笑默认。
许是因王玙多次当面问我政见,她对我渐渐改观,此嫁衣便是她对我进一步认可的体现。
回到我的小耳房,我扶着腰委屈:「你掐我做什么?」
王玙见我眼含泪光,连忙伸手给我揉着痛处:「郎君给你揉一揉。」
只是揉着揉着,手便渐渐换了地方。
窗外月光似海,螽声细细,风打着转儿旋起细浪,我们鼻尖碰着鼻尖摩挲,像两只从未亲近过,却再也不能相离的鸟儿。
对方衣襟微敞,两痕远山似的锁骨,令我沉没其中,流连不已。
「郎君让我多看几眼。」
「为何?」
「须知今日见到,明日未必还能见到。」
「说什么傻话。」对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起身吹灭了灯,一头滑凉的墨发缠绕着我,丝丝缕缕,如同百结不散的柔情。
「郎君让你日日见到。」
灯暗了,月光却穿门过户,似水流泄,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如华,更如练。
春风酿醉了山河,这轮月,终是落在了我怀中。
(全文完,可以蹲一下番外)
(一)
晨光熹微,空气清凉。
只闻窗外鸟声清润,又是一日和畅。
我披衣下床,推开厢门,面前是那熟悉的白兰小院,玉色花瓣纷扬飘落,宁静、安谧,仿佛风波初定。
两名小童正跪在沙地中央玩耍,俱都垂髫,玉雪可爱,轮廓五官也有几分王玙的影子。
我转向旁边随侍的女御。「这是谁家的孩子?」那女御见我一脸迷惑,似有些惊异:「两名小郎君,皆是女郎的亲生子。」
………我的亲生子?
「那他们叫什么名字?」
「长子名宣,次子名宜。」
「……….是吗。」
两名小童见我拘束地站在一旁,纷纷上拉住我,口中连声唤着母亲。
而我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对他们充满了怜爱,莫名便被拉上了竹廊,一路向远处的小亭行去。
路遇甲士皆是退让行礼,口中唤着夫人。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女御:「他们为何唤我夫人?」
女御垂头敛目,口吻恭敬。「夫人就是您,您就是郎主之妻呀!」
「……….」
穿过鸣风长廊,王玙果然坐在庭中,面前尺牍堆垒,绢册满案,而他展开其中一卷,正以朱笔批阅。
两个孩子进了亭子便往父亲身上拥,王玙一手一个,将他们提到膝上,拿了墨笔白纸,却是手把手地教他们画鼠。
然而孩子没定性,只看他画了几根鼠须便跃跃欲走,王玙将两个小郎交由女御,便继续翻看尺牍。风度尔雅,使人心折。
见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对方眼波微澜:「双目灼灼似小贼也。」
我闻言,顿时破防。
「王玙,为何你在梦里也不能温柔些?」
「呵。」
他唇角轻牵,朝我招手,我心下升起的不快顿时如风扬芦花,荡然无存,忍不住便顺着他手臂的招揽,轻轻靠在了那宽广的肩头。
不远处是飘扬的纱纬,杨花如雪,小泉流瀑,水落而石出。
「实际上,我未敢肖想过这些,能做三年你的妻,或许已是上天容情。」
「何以妄自菲薄?」
「可我嫁与你三年未有子嗣,母亲明里暗里,多有褒贬,说要纳些贵女进来分忧……….」
「那么,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以前想过,父死夫为天,既然是天,那么丈夫所行,莫不相从,可当我嫁给了你,才知谈何容易………」
梦中的王玙是沉默的。
半明半昧之际,我却忽然被人捧起了面庞,轻轻擦拭着眼睛。
(二)
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漆发素衣,褶褶如雪,而我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衣襟中摩挲,早已成了习惯。
「怎么了,睡梦里忽然哭了?」
我连忙自己擦泪:「没什么。」
「许是梦到了我小娘。」
「嗯。」
王玙眼神早已清明,摸摸我脸庞后,便披衣下床:「山东急报,今日朝省提前了,你要随我去吗?」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暗,东方既明,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应了声好。
事实上,我与王玙成婚已三年,未有一日如梦中那般宁静的日子。
他每日披星早朝,宵衣旰食,我也无法安枕,只能随之作息。
门厅外渐渐掌灯,数名女御鱼贯进入,托盘上两件衣衫一大一小,除了胸前满绣的吞天饕餮,竟是同样的颜色款式。
女御为我挽起童子髻,昏暗的铜镜中便出现了一名风流俊俏的小郎君,笑起来双眼弯弯,鼠牙尖尖,眼下两滴朱砂痣,颇有狡魅之感。
我穿上那件小款的的大袖衫,对着着镜子左右打量,王玙在我身后睇了一眼,油然赞道:「新衫殊为合身。」
不多时,他已穿好朝服,亲手替我簪上玉冠,我们梳洗完毕,便坐上王家早已备好的马车,匆匆往未央宫行去。
朝食早已备于马车,王玙坐于车内,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尺牍,而我手执朱笔,对堆积如山的奏报进行简单的分类。
此时的王家众人,尚在甜睡之中。
大邺一十八年,皇室南迁,定都洛城。
因少帝年龄尚幼,先帝薨逝前令诸世家王公辅政,西太后垂帘,大司徒王玙,太师谢岌、龙骧将军慕容垂等三方辅政,如此经营数年,原先风雨飘摇的朝局渐渐稳定。
进了御书房,只见一人已等在门口,面容如雪,乌发碧眼,俊美阴沉。
王玙淡淡点头:「慕容将军。」
我随后轻身一揖,慕容垂打量我两眼,未发一言。
他知道在邺北,是我用计将了他一军,因此对我颇有顾忌,每次见到我都是同样便秘的表情。
除了太师,数位辅政要员齐聚御书房,书案后便是面容稚嫩的少帝,见了王玙,便流露一脸苦相。
「王司徒,山东旱季刚过,蝗灾频繁,太师令朕作罪己诏,定要如此么?」
「谢岌?」
慕容垂闻言笑道:「太师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道理。」
少帝将求救的目光投了过来,王玙沉吟一会,朝我点点头:「颦颦,此事你作何想?」
我答:「旱则蝗,蝗则饥,此乃气候定理,天之常也,和陛下并无相关。」
话音未落,王玙便朝书记令示意:「记下来,原样回复谢岌。」
书记令诺诺连声。
少帝自然喜上心头,连带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这位谢小郎君实在明智通达,要不朕给他封个官儿当当吧?」
我连忙叉手行礼,表示不敢当,王玙则微笑不语,慕容垂见状,神色若有所思。
(三)
出了御书房,我跟上王玙脚步,轻轻拽他衣角:「褚卿,你为何总叫我在圣人前表现?」
王玙与我携手而行,唇角微勾:「我明明与你同样想法,却比不上你伶牙俐齿,为之奈何?」
我闻言,心下悻然。
一开始,王玙并不让我插手政务,但后来见我颇有几分助力,便也欣然默许,为了便宜行事,甚至直接将我扮作少年带入朝中。
路遇数名大臣,皆点头避让,不多时,身后却传来窃窃私语。
「那便是谢小郎?」
「是也。」
「此小郎貌若好女,王郎君竟不知避嫌………」
因我俩大婚之日并未铺张,因此认识我的人不多,左右也就王谢嫡支那几个熟人。
而我与王玙每日形影不离,朝中渐渐传说纷纭,言王司徒将其妻弟谢小郎带入了朝堂,同寝同食,颇为爱重。
甚至传出断袖之言。
对此我每每头皮发紧,也只当没听见。
因少帝年幼贪玩,大部分奏报都是送到王玙这里,因此他进了尚书署,便开始了长达七八个时辰的办公。
这边厢我在廊下煮茶,正将残剩的茶水泼入花坛,却见前方传来铎铎脚步声,两名年轻郎君渐渐行来。
其中一名见了我,忍不住连连注目。
「这小少年好标致。」
另一名郎君闻他赞美,投来淡淡眼光,我扫了眼,这才后知后觉,这两个都是我认识的。
一个是我嫡妹夫君,袁家旁支的袁扈,另一人却是上京崔家的小郎君,崔湛。
我见两张熟脸迎面而来,连忙提上茶壶,转身就走。
王玙坐于案后,正提笔疾书,见我进了门便躲到碧纱笼后,奇道:「你做甚?」
我咳嗽一声:「嗯……..躲会。 」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正说着,便见侍人领着两名郎君入内,心下明了,只淡淡「哦」了一声。
再听他们交谈,原是为了求官。
士族子弟冠后均会求贵人举荐,否则极难进入庙堂,王玙给了他们两支签,袁扈受了签,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我在纱笼后站得脚都麻了,无意间活动一声,便听崔湛在外道:「表哥,那是什么声音?」
王玙道:「许是鼠。」
见崔湛站在原地不走,王玙又道:「我听姑母说,她已为你求取清河璩氏女,你已受了?」
对方似有难堪:「我不若表哥你身居高位,能够为所欲为,既然嫡母喜欢,我也只能娶了………」
「嗯。」
王玙不置可否,崔湛又低声道:「表哥,您纳南家女郎为妾了吗?」
「不曾。」
「可我听人说,南家女郎两次救您于水火,如今身逢乱世,战火频仍,表哥怎可将一弱女子置之门外不理?」
王玙笑了一声:「崔湛,事到如今,你仍惦念着她?」
崔湛默然。
满室寂静中,只闻淡淡纶音,娓娓而谈:「所谓报恩,便是将她纳为妾侍?」
「为妾者,日日仰嫡母声气,与奴婢无异,就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能养在膝下,要受骨肉分离之苦,度此煎熬一生,又怎能算报答?此言大谬也。」
崔湛闻言急道:「可我们世家高门,娶妻怎有自由?表哥你同样心仪南家女郎,不照样娶了谢家女么?」
我听他问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推开碧纱笼,走到王玙身后,默默跽坐。
时隔三年,崔湛紧盯着我,目龇欲裂:「南锦屏,你怎会在此?」
我垂着头:「我现下已改了名了,曰谢颦。」
他将那两个字于口中反复咀嚼:「谢颦,谢颦,你便是谢二夫人小女?」
见我点头,对方神情急转直下:「原来如此………可以王谢之门第,又怎会接纳你?」
王玙微微一哂:「为丈夫者,当有庇荫父母妻子之豪气,门第不够,便拔高她门第,又何妨?」
崔湛闻言,瞳孔剧颤,显然是观念受到了极大的颠覆与摧毁。
正胶着着,只听门外侍人通报,却是龙骧将军到访。
对方身着一挂赤金鹤氅,腰悬羽箭雕弓,面孔冷肃,进门便冲着王玙发脾气:「你和谢岌不对付,偏要我夹在中间难做?」
见他气场强大,仿佛不是来谈公事,而是来杀人的,崔湛连忙行礼:『这位伟丈夫是?
王玙道:「此乃龙骧将军,慕容垂。」
崔湛一听,神情激动:「可是有『鬼将军』之称的慕容将军?!」
我见状,连忙吩咐侍从准备茶汤,不多时,一份颜色雪白,不冷不热的酥茶便被端到了慕容垂面前。
慕容垂爱喝甜茶,当下端起牛饮,一盏茶浇下去,那火气便被扑灭在喉咙口,王玙再问他为何生气,他默了一会。
「总之,我不耐烦淌你们世家的浑水,你和谢岌斗归斗,别忘了被胡人拿走的十城!」
我连忙又给他斟了一碗乳茶:「那是自然!还要倚赖将军。」
慕容垂又牛饮几碗茶,便急着要走,王玙忽然起身按住他,唇角微扬:「慕容垂,我有事问你。」
对方闻言不耐烦道:「你说。」
「若现下你心仪一女子,会如何做?」
慕容垂纳罕:「我心仪了,那自然就是我的,这有何疑问?」
「若她父母索要财帛呢?」
「抢上几个富户,财帛便有了,此事简单。」
「若她已嫁作他人妇呢?」
对方口吻平平:「这还用问?那便杀了她丈夫,直接抢回自己府上!」
王玙闻言,拍案大笑:「不愧是碧眼鬼!」
慕容垂走后,崔湛惊魂未定,似陷入某种恍惚之中,我轻轻一推他,他忽然如被惊醒一般,口中高呼数声:「大丈夫当如表哥,当如龙骧将军!」
说着便急忙起身,追着慕容垂去了。
王玙笑道:「好好一少年郎,怎的被姑母养得如此优柔寡断?」
我摇摇头,坐于他下首,将上午整理好的简帛堆放于案几,王玙见我忙碌不停,神色间浮起得意。
「实际上,若崔湛当日向我求取你为妻,我反倒高看他两眼,说不得在姑母处为他斡旋,也就无你我之事了。」
我低眉顺眼道:「事情已然过去,说起来有甚趣味?」
孰料王玙闻言,伸手一拽,便将我拽到了膝上:「时隔数年,崔湛仍惦记着你,我若不下猛药,你岂不是毁一少年郎?」
我小声道:「有女人就怪女人,没女人就怪没有女人,大抵没有女人,男人都是要做圣贤的。」
王玙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喘不上气。
「你,你啊你!」
笑罢,他用留有青髭的唇摩我面颊,扎得我又好笑又难受:「夫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呵,你若会知错,皇帝都要换人做!」
我连忙捂住他嘴唇:「此话不可乱说!」
王玙拿住我手,轻轻摇头:「此处只有你我,担心什么,你是我妻,我是你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尽可对颦颦言之。」
说罢,又咬我耳朵:「我与谢岌并未交恶,许多事你看不明白,便细细揣摩,也能学到许多。」
闻言,我唯有点头。
(四)
临近傍晚,我和王玙一齐回到王家。
每逢初一十五,我们总会与长公主一家团聚用膳,今日也不例外。
坐在桌前,长公主不住打量我:「颦颦似又瘦了。」
王玙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脍,施施然道:「这几日山东急报,多亏她协助我处理事务,许是累到了吧。」
闻言,长公主面色略有回温,我连忙低头陈情:「谨记为夫主分忧,不敢有一日或忘。」
另一头,其父王术似有话要说,只是到了嘴边欲言又止。
王玙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若有话说,父亲可以私下里寻我。」
王术闻言,低头吃菜,筷子夹得飞起。
如此情况,恐怕是长公主又吹了什么枕头风,两人都要敲打我,却又碍着王玙不敢直言。
于是当夜就寝,王玙来解我腰带,我便果断将他推开:「癸水后易孕,现下已过去十天了,郎君还是等到下一次吧。」
他算算日子,面色一变:「要我等二十天,那不是打熬坏了?」
「再说了,癸水后易孕,又是什么带下医名言,我为何没听说过?」
我小心地觑他表情:「是一位与长公主交好的贵夫人说的。」
王玙「哦」了一声,一手在我腰肢上揉捏:「放心吧,中间隔着二十天呢,郎君叫你天天有。」
我听他如此慷慨,也只有半推半就地爬上去。
王玙今日兴致颇高,好一番帐钩波动,红被摇曳后,释出一声轻叹:「何人能比颦颦?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这厢口吻满意,而我颇有绝望地盯着昏暗的锦帐,一言不发。
他见状,一手搂了我,一手在我后背轻抚。
「你怎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我不懂,旁的女子嫁人,只需夜里伺候好夫君,怎么我嫁了你,白天黑夜连轴转个不停?」
黑暗里,王玙眉头一挑,神情兴味:「你若是个妾,自然只需夜里操劳。」
「可你既做了我妻,自然不光夜里操劳,白日也要操劳的。」
我:「……..」
(五)
初进王家,我也同旁的媳妇子一样,辅助婆婆主持中馈,但自从一日讨巧,帮王玙将那些繁冗的书简作分类摘要后,便要日日跟着他做事。
时至今日,甚至连晨昏定省都再未有过,反倒日日如丈夫一般上朝,长公主一开始颇有怨言,后来在王玙的坚持下,便也不了了之了。
因此举大大减少了王玙的工作量,他对我颇为倚赖,以至我日日如此,很快便思虑过多,脸黄头秃,甚至三年未孕。
见我近些日子常常愁容满面,他似有所悟,一手摸着我小腹,低声叹道:「农人勤矣,惜乎稻田不丰。」
我酸溜溜道:「郎君不叫我跟你上朝,许修养几日,困些懒觉便丰了。」
王玙闻言,连忙柔下声音,说了不少甜话:「丰腴有何可喜?尤爱颦颦窈窕细腰,乌发亭亭,吾心爱也。」
对此,我唯有呵呵二字。
见我怏怏不乐,王玙终于上了心,隔日便延了数名杏林名手上门看诊,白天黑夜,足足叫我看了七八个扁鹊。
听我说癸水后易孕,几名大夫不约而同地摇头。
「非也,非也!癸水与下一次中间的日子方易孕,癸水后反而避孕。」
听大夫们所言,为何与其他贵夫人所言相悖?」
我恍然想到,或许王玙总将我贴身带在身边,不光是帮他做事,更是出于另一重考量………
此事之后,我便也不排斥跟着王玙干活了,长公主给我脸色,我也只当没看见。
这一日,王玙翻着案牍,忽然朝我通知一声:「对了,崔湛拒了璩家婚事,从军去了。」
「从军?」
我想到崔小郎那瘦长身条,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男子带兵打仗是什么样。
王玙笑道:「如此甚好,在慕容垂麾下,想必他也多少沾点狼性。」
说罢,便往榻上一靠,双目怠合,而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拿出一份书简读了起来。
这份简却来自我那便宜妹夫——袁扈。
只是看他长篇大论,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王玙听我念了一盏茶时间,无奈打断:「莫念了,直接概括给我。」
「………干不了。」
「呵。」王玙以手加额,口吻冷淡:「他向我求官,我使他入尚书署,不过起草一募捐文书,怎么就干不了了?」
我思前想后,给出一结论:「许是怕得罪人吧?」
王玙冷道:「如此就得罪人了?慕容垂即将北上,伸手便是索要精兵利器,我若按谢岌的意思,直接加重民间徭赋,便不算得罪人了?」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王玙与谢岌同为大族出身,不光要为慕容垂提供后方支持,还要平衡世家势力,的确难做。
瞧他神色疲惫,眼下暗青,我小声道:「郎君可自世家征兵,允许子弟拿钱自赎,如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王玙叹息道:「世家尚有财帛,庶人又该如何?」
「或可允许庶人捐铁器、棉甲相代,或以授予军功、全族以免赋相诱。」
王玙闻言,若有所思。
翌日,他又令我将昨日言论在皇帝面前再陈一遍,太傅谢岌也在,闻言慷慨称道。
于是,由司徒、太傅、龙骧将军三方口述,查漏补充,而我从旁笔录的《督军令》就此下发。
西太后从中阻拦,却被少帝当庭驳回,士族庶人,上下莫敢不从。
军令普及之后,少帝亲政,王玙、谢岌渐渐放权,慕容垂更是深入邺北,势如破竹,百姓无不额手称庆。
而拒绝草拟招募令的袁扈后面再来尚书署,辄被王玙拒之门外,至今仍赋闲在家。
三月后,我被诊出有孕,长公主喜出望外,严令我在家休息,王玙也不强求,只仍留了大量书简给我,美名其曰打发时间。
这一日,我正在留白处作着摘要,忽然有人来访,说是袁扈夫人,口口声声要见王三夫人。
我明白了,袁扈那日见了我,即便当时没认出,回头也会反应过来,这便叫了南锦绣来说和。
我点点头,甲士便迎了人进来,见对方面容清瘦,神色憔悴,我大惊:「你怎的如此之瘦?」
我虽然也瘦,却是天生如此,王家并未在吃食上克扣过我,反倒是南锦绣最是贪食,自小便养得珠圆玉润,如今再看她却纤细如纸,判若两人,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捂住嘴唇,满面惶恐:「阿姊,果然是你!」
我唤人给她上了茶点果子,便慢慢坐到榻上:「是呀,要不是我命大,现下早已被你母亲送予庾牧,死在滁州了。」
她张了张口:「可,可母亲那么做,我作为女儿,又怎能反抗?我曾想把你要来做妾,可父亲不同意………」
我摇摇头:「你自己都过成这样,又遑论护着我?」
南锦绣闻言,清泪长流:「是啊,我如今怎比你过得好?你没被折磨死在庾府,居然做了三郎之妻!」
我摇摇头:「得王玙一时的迷恋自然不难,可做他一世尊重之妻,却也殊为不易。」
再多的,我不愿说,说了恐怕她也不信。
南锦绣再打量我两眼,见我脚下软履,身上宽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瞧你宽袍软鞋,必是有孕在身了吧?」
我点点头:「你呢,三年过去了,可有了儿女?」
闻言,她忽然眼眶发红:「儿女?莫谈儿女,见我父母已死,身无怙持,袁扈早已动了休妻之念了!」
在大邺,士族子弟休妻乃是大忌,若被人弹劾,恐怕议论纷纷,丢官的都有。
见我面露不信,她面色惨然:「是啊,他一心攀龙附凤,又怎会休妻,自然要使些手段,叫我自请下堂才好。」
说着,她转身去关上了门,便揭开衣襟襦裙,袒露胸口,给我看上面疮疤。
「这是前日,他令我来求你,我不愿,他便将烧红的铸钱烙在我乳上。」
「还有我后背,那日婆母怨他不与我同房,他便解下玉带,足足鞭了我一个时辰。」
「还有我左腿,至今不太能走路………」
她没能给我看腿上的伤口,我已心下悲伤,感同身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向来怕痛的南锦绣却面无表情:「我知道,在南家时我说不上话,对你不能算好,如今也没有脸面来求你。只是好歹姊妹一场,你不帮也好,待我被折磨死在袁家,只求你和王郎说一声,将我骨殖移出,别叫我和那二椅子葬在一处。」
闻言,我擦了擦泪,定了定神:「放心,此事我已知了,必不叫你再受折磨。」
她见我语气和缓,便几步上前,连忙拉住我双手:「真的,你真的要帮我?」
「真的,我们同为女子,我不帮你,又能帮谁?」
南锦绣目视我良久,干涸的眼眶终于润湿:「我已无父无母,幸而还有阿姊相依!」
说完,我们紧紧相拥,忍不住泪流成行。
不过多久,她便擦擦眼眶,轻轻将我推开:「阿姊你已有身孕,还需情绪温和,如此才能生子固宠。」
我点点头,这才渐渐平复心情。
(六)
当晚,南锦绣被我留在王家,王玙回来之后,我便和他提了此事。
孰料,他听闻我留下了南锦绣,便用眼斜我:「怎么,你竟将姊妹接到我这里,莫非是听了母亲什么话了?」
我连忙道:「哪有,无非是锦绣要与袁扈和离,求我为她说项罢了。」
王玙躺在榻上,便一手支在颈后,两眼望着我笑:「哦,原是如此,我以为你身子重了,要找姐妹来分忧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前几日长公主带来几个贵女,说要为我分忧的事。
当时我只说但凭夫主喜欢,全部收来也可,却原来传到了王玙耳里,惹得他记恨在心。
想到此人明面上光风霁月,实则心眼小如针尖,我连忙上前捏腿掐肩,满面堆笑:「没有没有,我心知郎君是看不上别人的,不过为了母亲着想,不愿下她面子罢了。」
「我心爱郎君,又怎舍得与他人分享?」
王玙哼了声,哼得我一背冷汗,过了一会,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北方战事吃紧,我最近都吃住在皇宫,你就留在王家养胎么?」
我刚要说留在王家,就见他双目怠合,隐隐不悦,这才反应过来:「郎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下已坐稳了三个月,自然是和你一同去宫里住的。」
王玙可无不可,面上却浮现满意之色。
「见你久不去御前,圣人总是问你,还说要给你个书记官做做,不过六百石的小官而已,你要是愿意,我便为你应下了,只怕你嫌累。」
我一听有俸禄,顿时满心欢喜:「如此甚好!劳烦郎君替我应了吧!」
王玙见我喜上眉梢,淡笑道:「果然比起我,还是金珠更实在吧?」
「哪有!」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辩白:「崔湛也好,圣人也好,金珠也好,锦屏心中无有比郎君者。」
对方呵了一声:「之前在邺北,是谁说不要郎君的人,要郎君的鬼也没用?」
对于王玙而言,老黄历年年翻,年年有新花样。见他又来,我信誓旦旦,如流水般往外倾泻:「不为生前侣,但为死后伴,锦屏既与王郎结了夫妻,那便是生离死别,心中只有王郎了!」
对方闻言,这才展开手臂,将我轻轻一拥,「只是说甜话还不够,还要贯彻始终。」
「知道,知道。」
「嗯。」
这一嗯,在王玙便是此事暂且揭过的意思,我见状连忙吹枕边风:「那我阿妹的事……….」
「放心,此事不难,叫袁扈去给崔湛作伴便是。」
「崔湛?」
「他独自投了慕容垂帐下,正好孤单。」
「………..」
我想起袁扈剃面敷粉,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的模样,不禁捏一把冷汗。
他见我若有所思,轻抚我小腹:「对了,有没有想好孩子叫什么名?」
「起名,不都是夫主的事?」
「不妨说说。」
我略一思索:「一名唤宣,或唤宜吧,男女皆可。」
他点点头:「嗯,不错,便用这两个吧。」
我:「……..」
王玙见我表情割裂,似乎又被戳到了笑点,坐着捧腹,根本直不起腰来。
见我神色郁闷,方款款道:「众生芸芸,唯颦颦有趣,久处不厌,更觉满口生香。」
呵呵,还不是为了拿我玩笑?
王玙见我沉了脸,便凑到我耳边细语,直说得我满脸通红,再也生不起气为止。
再看窗外,月投清影,地上已摇落了一地银霜。
岁月忽晚,更漏深长。
(番外完)
《偏爱成瘾:她在世间谋生又谋爱》 - 泽殷z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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