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春

2023-10-08T00:00:00Z | 7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0-08T00:00:00Z

迟迟春

迟迟春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这是杏杏悄悄告诉我的,杏杏是我身边的大宫女,从小就一直陪着我。

杏杏很为我不平,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小了许多。

我想,若是在几年前,杏杏是要冲到那个人面前打他一顿的。

我冲杏杏笑了一下,示意我没事,杏杏低下头不再说话。作为一国之母的我自然是要去看看他们的。

刚进入承和宫,里面就传来一阵怒喝。

「一群庸医!若是沁儿醒不过来,你们就给她陪葬!」

这话实在是太过熟悉,因为几年前他也曾这么说过,不过躺着的人不同了,名字也不一样。

我撩开门上的珠帘,正好对上说话的人的眼睛,他没想到我来得这么突然,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悻悻道:「皇后,来了啊。」

我给他请安,又说了些最基本的家常话,他一一应答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和他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

而且,不过是三年。

我又识时务的告辞,他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甚至亲自送我到门口。

我和齐思修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啊?

1

杏杏扶着我,路过御花园时,我看到三三两两的妃子停止了嬉笑,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向我行礼,有一个比较大胆,悄悄地偷看我,我装作没看见,让她们起身。

她们一脸的稚嫩,天真无邪,像极了我十五岁的时候。

走得很远后,我对杏杏说:「杏杏,我老了。」

杏杏的眼睛立马就红了,她转过头不看我,带着哭腔道:「小姐才不老,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可是最好看的姑娘也有老去的一天。

「杏杏,我想阿爹阿娘阿哥他们了。」我望着蔚蓝的天空,有几只鸟儿飞过,「我也想岁岁了。」

岁岁是我的孩子,四岁时掉进水里,然后得了伤寒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小姐,你别这样,杏杏看着难受。」杏杏握着我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哽咽道,「小姐,你哭出来吧,杏杏求你了,哭出来吧。」

我也想哭出来,可是以前哭的太多,现在没有眼泪了。

「杏杏你说,老天爷究竟要让我明白什么啊?」

「小姐是天上的仙子,经历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让你重返仙班。」

杏杏最会哭,也最会安慰人了。

2

那个叫沁儿的姑娘终于醒过来了。

齐思修陪了她两天一夜,这个消息在宫里被传来了。

我就想,当初我生岁岁难产时,他陪了我三天三夜,我赢了。

没过几天,齐思修又要封她为妃,还要行册封礼。

没有家世未受宠幸便封妃,这样的恩宠在宫里还是独一份。

我又想,我是先帝赐婚嫁给齐思修做他的太子妃的,扯平了。

五月初七,是册封沁儿姑娘为妃的日子,也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宫里好不热闹。

作为皇后的我却病了。

我病了吗?

我病了。

齐思修忘了,今日也是岁岁的祭日。

我要陪着我的岁岁。

他每天忙于国家大事,不记得很正常。

我却有很多的时间去记这些琐事。

五月初七是岁岁的祭日,八月十五是阿爹阿哥的祭日,腊月十八是阿娘的祭日。

杏杏也记得。

我安慰自己,只要还有人和我一样记得这些,那么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我只是好想好想他们,我好想阿爹阿娘再给我扎一次风筝,我好想阿哥带我游湖,也好想岁岁能喊我一次「娘亲」。

我靠在窗边,那边灯火如昼热闹非凡,更衬得我这边冷清。

3

齐思修早已免了房羽沁去中宫请安事宜,我本以为会很难见到她的,她却自告奋勇地向我请安。

宫里不是没人讨论过她,只是齐思修把她保护得太好,一般人根本见不着。

如今她有些拘谨的跪在下首,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一句话,眼里却又流露出不安分的神色,总是偷看我。

被我抓个正着时,俏皮地吐吐舌头,看起来十分可爱。

她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在我看来,宠妃应该嚣张一些,而不是像一只温顺的猫咪伏在我的脚下。

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我心中也忍不住对她产生喜爱之情。

我想,怪不得齐思修这么宝贝她。

杏杏却不以为然,她嗤笑一声,在我耳边小声逼逼:「画虎成猫。」

我:「……」

有时候杏杏的话真的很难理解。

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打抱不平,但是万事万物都会变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更何况是人心,这种复杂又脆弱的东西。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4

越和房羽沁接触,我心中的感慨越深。她有着所有年轻女子的美好,总能让我想起我的少女时代。

那时我还没有嫁给齐思修,我的阿爹阿娘阿哥也还在。

我还记得那日是元宵节,是我来王城的第一个节日。阿哥带着我去看花灯,可是人太多了,我和阿哥被人群冲散了。

那时我十三岁,不熟悉安城又是晚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蹲在街边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泪眼蒙眬中看到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少年蹲下来和我平视,问:「和家人走失了吗?」面具上两个立起来的小猫耳朵冲淡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淡。

我使劲点头,我说:「哥哥,我叫季景,小字年年,我阿爹叫季泽天,我阿娘叫韩泉泉,我阿哥叫季和,我和阿哥走散了,我也找不到家。」

少年哑然失笑,轻声道:「小姑娘,下次可不要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你和家人的名字。」

我不解:「可是我不告诉你,你怎么帮我找?」

「倒也是。」少年拉着我站起来,他吩咐站在一边的一个青年道,「季将军的女儿,带她回去吧。」

我抹了一把眼泪,惊讶道:「你识得我阿爹?」

「季将军是大英雄,天下谁人不识。」少年朝我挥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回家去吧,小姑娘。」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站在昏黄的灯火下,好像为他镀了一层光。

「哦哦,谢谢哥哥。」我捂住胸口,不明白为什么心跳的这么厉害。

那个青年把我带到府外就消失了,若不是脸上还有眼泪干涸后的黏糊感,我都怀疑今天没有出门。

再次见到那副面具是在我十五岁那年,枝金大街上不经意的一瞥,便看到人群中那个早已在我脑海勾勒千万遍的小猫耳朵面具。

我顾不得和阿娘挑选首饰,立马冲进了人群里,在快要跑到他身边时又立马停下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假装偶遇,「哥哥,好巧啊。」

好像我们真的很有缘分,真的只是碰巧遇到,而不是我苦苦寻了他两年却了无音讯。

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微微挑高一边眉头诧异道:「现在的小姑娘都时兴这样打招呼吗?」

两年了,我早已不记得他的声音。

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看到面具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我叫季景,小字年年,我阿爹叫季泽天,我阿娘叫韩泉泉,我阿哥叫季和,家住临淄巷。」我早已不是那个刚到安城的小姑娘了,这两年我踏遍了安城大街小巷。

「……」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小会儿突然轻笑出声,缓缓道:「哪有小姑娘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的?」

我垂下头小心翼翼回他:「我也不想的,可是你不记得……」

「主子!主子!」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话,面前的少年立马戴上面具,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我叫齐思修。」他又摘掉面具,我看到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小心地绕过我额前的碎发把面具戴到我脸上,「好了小姑娘,天色已经不早了,早点回家。」说完之后他快速离开了。

这是我和齐思修第一次见面。

我握着面具边缘的手微微颤抖,还记得两年前,阿哥知道了这件事后一直说我喜欢的可能是个面具,我说我喜欢的是面具下的那个人。他又问我如果面具下的是个丑八怪呢,我沉默了许久,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我真的喜欢的是面具?

我松了好大一口气,还好他不是个丑八怪。

5

我最近总是想起过往的事,人一旦往回看就注定走不远。

我把头埋进袖子里,不愿再想从前。

「小姐,那个妖妃又来了!她可真会挑时间啊!」听到宫人的禀报后杏杏气得跺脚,叉着腰就要冲出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杏杏,让她进来吧。」

杏杏噘着嘴退回到我身边。

房羽沁好像很喜欢我,她总是喜欢找各种借口来向我请安。

比如她找到了一个很神奇的宝贝,它会唱歌,比如她看见了什么很怪异的虫子,就像星星一样会发光,比如………

神奇会唱歌的宝贝是夏天的蝉,怪异会发光的虫子是萤火虫。

我不晓得房羽沁这个姑娘以前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我也不好问。

一开始她总是在早上来找我,我在被子里挣扎了好几次终于睁开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梳洗。

杏杏为着这事暗地里骂了房羽沁好多次。

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我说:「小姑娘精力旺盛,起得早不是很正常吗?」

杏杏就毫不留情的反问我:「小姐当年怎么睡到日上三竿?」

我:「……」

我开始狡辩:「年代不一样了啊杏杏,以前的小姑娘身体素质比不过现在的小姑娘。」

其实是因为没出嫁时阿爹阿娘太过于娇惯我,出嫁后齐思修又太过于宠我。

杏杏冷哼一声,接着为我挽发。

后来见杏杏的脸拉的一天比一天长,一天比一天臭,房羽沁终于不在大清早来了,她改晌午的时候来。

每到饭点就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我瞧着,我也不能让她干看着啊。

这天又到了饭点,杏杏看着不远处跑跑跳跳的身影翻了个白眼,说:「蹭饭的又来了。」

房羽沁一下蹦到我面前,雀跃道:「娘娘,今日我们吃什么?」

我正要回她,杏杏一边为我布菜一边抢话道:「你没长眼睛啊?」

我心一紧,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房羽沁,好在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正一脸认真地盯着桌上的菜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看着娇憨可爱。

我招呼她坐下,她欢快地坐在我对面。

「谢谢娘娘,娘娘真是个仙女~」

房羽沁走后,杏杏一脸不高兴道:「小姐,你不觉得怪异吗?她在模仿你!」

我说:「杏杏,你今天逾矩了。」

「她装着一副天真模样给谁看?」

「你以后不能这么对她说话。」

「看着她就来气!」

「……」

真是各讲各的。

我知道杏杏在说什么,她说房羽沁故意学我,其实不是这样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做出这些举动是很正常的。

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做出来才不正常。

但我没敢和杏杏争论,我怕她又扯出陈年旧事,然后挨个和我分析。

她气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小姐啊,你就是太善良了!」

「……」

6

一晃又是十五,天上的圆月被乌云遮住,只露出半边脸。

每月十五是齐思修来我宫中的日子。

我不是很想见到他,他好像也知道,所以之前总是陪我吃过晚饭后就离开了。

今天却留了下来。

我们各自躺在一边,中间的空隙大到可以再睡两个人。

还好有两床被子,两个人各盖各的,不然明日我们都得传太医。

半晌,他开口了。

「年年。」

脱口而出的小字让我们都是一愣。

他接着说:「皇后,沁妃不懂事,你多担待一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没有,她很好。」

「孤听她说,你长得很像她姐姐,所以她才会格外缠着你些。」

「嗯。」

「若是她不小心冒犯到你,希望你能……」

「好。」

「……」

「……」

我想,齐思修真的很喜欢房羽沁,他这么怕我会伤害她,怕到都忘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翻了个身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是。」

两人再无话说。

其实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们能聊到第二天早上,然后双双顶着个黑眼圈。

先皇后娘娘还打趣我们,说读书都比不上我们熬夜辛苦。

我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从前,可静下心来,耳边却传来齐思修清浅的呼吸声。

我侧过身,没想到他也是侧着睡的,一只手搭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虽然他已经睡着了,但两人面对面总还是会有点尴尬,我只好又翻回去。

翻身时被子和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中好像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抽泣声。等我再细听时,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7

今日房羽沁没来找我,我午睡得比平时要早一些,醒来后枕边放了一支樱花。

杏杏推门进来,头上的绿发带缠在辫子里,看着乖巧的很,她说:「小姐,今日春色甚好,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我却觉得她今日比春色还要喜人。

等我梳洗打扮一番后,太阳已经落下一半了。

残阳照到琉璃瓦上,发出七彩的光。我突然想起有一次,齐思修带着我趴在房顶上偷窥美人,结果双双掉到美人面前。

「娘娘,娘娘。」杏杏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只有我们两人时她才会叫我小姐,若是叫娘娘便是有外人在场。

果然,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长廊里房羽沁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披风,快速走到前面的亭子里。

亭子里坐着一个着白衣的男子,他用左手支着脑袋,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

房羽沁轻手轻脚地把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他对面趴在桌子上看他。

我一愣,这一幕似曾相识,恍惚间我好想看到了我和齐思修。

不过一般是我趴着睡觉,齐思修支着脑袋等我醒来。

粗壮的枝干刚好遮盖了我们,杏杏肆无忌惮的啐了一口,瞪着他们狠狠骂道:「阴魂不散!」

不得不说杏杏比我更像个深宫怨妇,我有些忍不住想笑。

「嘘!」我把食指竖在嘴边,一边揽着她的肩膀小声道,「好了杏杏,我们快离开吧。」

杏杏一脸的憋屈,但还是随我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杏杏说了好些有趣的话题逗我开心,我知道她怕我难过,其实我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感慨。

我对他的感情在一天一天的失望中变得越来越淡薄。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初雪来临时说要与我共白头的十七岁少年。

也不是那个在每个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声中许愿要和我岁岁年年的阿修。

我的阿修早就消失了。

我不会恨齐思修。

他曾一次又一次将我从悲伤中带出来,他曾毫无保留地爱着我,为我付出。

所以我不会恨他,同样我不会再爱他了。

回宫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一个蓝衣青年,木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一条红色的血丝穿过薄唇一直到下巴。

杏杏气得要死,白眼往上一翻正要开口,但在我的注视下又翻了回来,一时眼睛有些抽筋,只得捂住眼睛小声道:「什么人啊这是!妹妹得宠不得了啊,见到皇后娘娘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我就逗她:「对啊就是了不得啊,以前你不也是横着走,连齐思修也敢打。」

「那不是你们还没成婚嘛,我心想着不打白不打,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就……就轻轻打了一下。」

蓝衣青年叫房翡,是房羽沁的哥哥,听说是个谜术师。

三年前我曾和他有个一面之缘,是在栖露山上,百步石阶下,我去接齐思修和岁岁回家。

一夜的暴雨把天空洗的晴朗,那时他身着蓝衣站在石阶尽头,红色的血丝遍布整张脸,白皙的脸上红丝交错本该十分可怖的,但悲天悯人的神情却让他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而齐思修抱着岁岁逐级而下,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气,笑得惨淡,他说:「年年,对不起。」

缓缓升至中间的太阳将这一刻定格,这是我最后一次号啕大哭。

我始终是记得的,岁岁死时是在一个夏日的雨夜,暴雨如注,宫中所有太医束手无策,齐思修却并不认命,抱着岁岁在雨夜里赶往栖露山,听说那里住着一个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师。

等我醒来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第二天,当我赶去时,他眼睛通红,抱着早已归天的岁岁慢慢走下百步石阶,内侍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两侧不敢上前。

他看见我时,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道:「年年,对不起。」

我抱住他,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说:「没事的阿修……」喉头发痒,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

可是我的阿修已经尽力了。

看完这一幕的房翡合上了木门,将人间悲情阻隔在外面。

8

好像自那晚之后,房羽沁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却总是会在午饭前看一下外面,好像那里随时都会蹦出一个活泼的姑娘。

我苦笑一声,可见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听说齐思修时常偷偷带她出宫玩,所以没有时间再来我这里玩。

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他也经常带我干这种事,那时先皇后娘娘还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每每派人等在我们回宫要翻的墙角下,一逮一个准,结果就是齐思修一边跪着一边还要替我抄女戒,我就在旁边给他加油鼓劲。

说不难受是假的,毕竟我们也是真心相爱过。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难受着难受着就习惯了。

我与齐思修,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帝后离心,夫妻离心。

杏杏神采飞扬地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一直在外游历的睿王回来了。

睿王齐政,也就是齐思修带我偷偷看的美人,虽然我们双双掉到了正在洗澡的齐美人面前,然后趴在房顶上的偷看就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偷看。

我和他的初见就是我摔在齐思修身上,掉落的瓦片和扬起的灰尘擦着浴桶而过,而浴桶里的齐美人飞快地套了一件衣服在身上,然后右手放在桶沿上撑着脑袋先是看了下房顶上的大洞,然后再一脸复杂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我们。

美人开口了,声音很有磁性。

「真没想到,我们相见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呃……」美人原来是男的。

齐思修拉着我站起来,然后捂住我的眼睛将我带到屏风后面。他先整理了一下我的裙摆,然后再拍了拍自己的,这才开口道:「皇兄,多年不见,我也没有想到啊。对了,这是季景,我的未婚妻。」然后又对我介绍他,「这是睿王齐政,我的兄长。」

我赶紧乖巧地喊道:「美人哥哥好。」齐思修牵着我的手,我飞快地瞪他一眼然后再用指甲狠狠地掐他手心迫使他放手,根本没注意自己叫了什么。

齐政:「……」

齐思修痛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了,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看起来十分怪异,他刻意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美人哥哥再见。」

我:「……」

美人哥哥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桶沿,神色不悦道:「看来我的弟弟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

齐思修咬牙回他:「托皇兄的福。」

「客气了。」

「呵呵。」

美人哥哥似笑非笑地「哦」了声,齐思修立马收起脸上不正经的表情,无比认真道:「皇兄告辞,小弟就不打扰您泡澡了。」说完就带着我快速离开他的房间,齐思修脚下生风,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

等在门外的内侍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只是多看了我一眼。

我不解:「阿修,你为什么怕美人哥哥啊?」

阿修叹了口气,幽幽道:「皇兄此人最为阴险,而且还很小气,你别看他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阴起人来简直可怕,从小到大我没少在他手上栽跟头。」说着他牵起我的手放到他脸上蹭了蹭,「所以年年,你要对我好一点啊。」

「……」我把手抽出来,不留情面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还有,不要占我便宜。」

齐思修做西子捧心状后退一步,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深深地谴责与悲伤,他凄凄惨惨地说:「年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他:「……」

他收起玩笑,一左一右捏着我的脸颊,声音低沉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年年想清楚再说话啊。」

我:「……」

然后他被我追着打了一下午。

十七八岁的齐思修十分欠扁。

9

天气越来越热,酷暑近在眼前。

天一热人就开始疲懒,我看完账本后用手撑着头不停地打瞌睡。突然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猛地惊醒。

房羽沁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她的手上却高举着一个盒子。

她浑然不知痛般立马爬起来,高高兴兴的把手中的盒子打开。

「娘娘,你喜欢吗?」

「摔到哪里没有?可有哪里痛?」我站起来想要叫杏杏去传太医,却被她拦下。

她连连摆手,看起来十分抗拒,说:「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痛。」

我看她确实没有哪里不适也就作罢,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雕花盒子里面装有泥人,糖葫芦,燕子风筝,蝴蝶花簪,还有一个猫耳朵面具。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以前喜欢的玩意。

我本来还在猜想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可她说这是她哥哥买的,她觉得很可爱便一并送给我。她捧着这么多东西,一脸献宝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岁岁。我记得有一年生辰,岁岁把他最珍爱的布老虎送给我当礼物,然后对着小老虎奶声奶气地说:「小虎啊,这是我母后,你要让她每天都开心,不然我们就不是朋友啦。」

房羽沁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把我看着,讨好的意味很明显。我收下这些东西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她看着我先是一怔,表情有片刻的茫然,然后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若是岁岁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姐姐的。

想完又觉得自己可笑,她年纪虽小,却也没有小到可以当孩子的份上。

我问她:「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姐姐?」

「啊?我没有姐姐,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们本来都坐在榻上,她慢慢滑下去,试探性地抱住我的腿,见我没有抗拒,把头枕在我双腿上说,「娘娘身上好温暖啊。」

她没有姐姐,哪为何齐思修说她是因为她姐姐和我很像的缘故才来亲近我?

我想拉她起来,却发现她的手有些凉,而且有些光滑,光滑到不像是人的皮肤。我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说来奇怪,明明已经入夏了,我却感到阵阵凉意袭来。

我正想问她身体是否不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你在做什么?」

齐思修逆光站在门外,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房羽沁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马放开我的手站起来。

我抿着嘴解释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欺负她。」

齐思修并没有说话,房翡从他身后走出来俯身向我行完礼后又道:「臣妹顽劣,下手又不分轻重,如果不小心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秘术师说话。

他的声音和齐思修有些像,却又比齐思修低沉一点。

我还没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杏杏快速跑过来护在我身前,她为我们准备的芙蓉糕随着盘子一起掉在了地上。她瞥了一眼房羽沁冷笑道:「我便知道她不安好心,果然。」

齐思修朝房羽沁招了招手,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向他,然后房翡将她带出去了。

齐思修轻轻笑了一下,说:「季景,如今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吗?」

「我原以为做不成夫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一阵恍惚,这句熟悉的话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们还没成亲,他惹了我,我气得跑回了家,他以为我要和他解除婚约,在我回了府后就一直等在外面,还是阿哥半夜爬墙才发现这件事然后告诉了我。

天际开始泛白,我踩着阿哥的肩趴在墙头上打呵欠。靠着墙生长的一棵大树上挂着几个大红灯笼,齐思修仰头看着我,发红的眼角平添了几分固执,他说:「季景,我不要和你做朋友,我们只能是夫妻。」

我这才想起我们吵架的时候,我给他放的狠话。

我说:「齐思修,嫁你不如嫁块叉烧,这辈子你别想娶我了,做朋友我都嫌你碍眼睛!」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抓到重点。

阿哥在下面「啧」了声,示意我们搞快点。

我「哼」了声,回他:「你想得倒是挺美!谁要和你做夫妻?嫁你不如嫁给秦初,最起码他不会天天气我!」秦初是个小有名气的色鬼,我根本没见过他,单纯就是为了气齐思修。

「你能不能学学美人哥哥,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一点!」

本以为他要和我吵起来,我都做好准备了,在气他这一方面我一向很有经验。我有些跃跃欲试,谁知道他突然开始掉眼泪。

一大颗眼泪从他脸上滑落,他低下头不让我看。

我:「……」

这是他第一次不按常理出牌,我一下就愣住了。

阿哥把我放下来,自己又快速趴到墙头上往下看,表情十分八卦,我便知道指望不上他。

我让阿哥把我带出去,又让他赶紧离开,在一边观看别人谈恋爱算什么回事。阿哥一步一回头,走了好半天终于不见了。

我用手指戳了一下齐思修的背,他动也不动任我戳。

看来是真的伤心了。

我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温柔道:「阿修,阿修,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兔子呀,原来是我家的。」声音嗲到自己都想吐。

他把脸转过去不看我。

我忍住不适,接着哄他:「阿修,我错了嘛,你原谅我一下下好吗?我会嫁给你的,我会是你的妻子,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阿修,阿修修修羞羞羞,猫儿爬兜兜,兜兜滚下来……」后面的话身为淑女的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齐思修肩膀开始轻微的抖动,我以为他又哭了,急得抓头发。

我犯难了,阿爹只教过我如何打哭一个男孩,没教过我怎么让一个男孩不哭。

没办法,我只能使出撒手锏,这还是阿娘每次惹恼阿爹后必说的一句话,我稍稍改了几个字。

「阿修啊,如果你不哭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齐思修终于开口了,他声音略沙哑道:「你说真的?」

有用!

我忙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

「那你说季景是个大笨蛋。」

「……」

他用一只手捂住脸,肩头又开始抖动。

我连忙道:「好好好,季景是个大笨蛋。」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哪还有眼泪,分明是得逞后的奸诈笑意。

此时一滴冰凉的水掉到我脸上,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树叶上的露珠就知道又被他耍了。

他哪里在哭,分明就是在憋笑!

又想到自己刚才的傻样,指不定他在心里怎么嘲笑我呢。

我咬着牙狠狠骂道:「齐思修你才是大笨蛋!你完了!你今晚死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指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哦?可是现在是白天呢。」

闪闪发光的树叶下,阿哥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然后蹲在墙头上看日出,看我满大街追杀齐思修。

等我从回忆里面出来时,齐思修早已离开。我看向窗外,太阳渐渐落下,绯色烟霞已经铺满大片天空。

他说过的话好像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实现。

10

晚上有个宫宴,杏杏是不想我去的,她觉得今天房羽沁特意来搞了这一出肯定是在为晚上做铺垫。

今天真的只是个意外,但我和她解释不清,因为她这几年有用的书看得少,有关宫斗宅斗窝里斗的话本子看的多,总觉得后宫的女人如狼似虎,都对我不怀好意。

这些年进入后宫的美人们,加上房羽沁也就十七位,而这十七位美人,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五岁。

最受宠的是十七岁的房羽沁。

性格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天真烂漫,无比单纯。

齐思修无比钟爱这一类型,有时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在爱我。

可是自房羽沁出现在他身边时,我突然明白了,他只是喜欢这样的姑娘,而我以前也恰好是这样的姑娘罢了。

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添烦恼,可杏杏不依不饶。她总觉得房羽沁是想要谋害我的妖妃,齐思修是个受妖妃蛊惑的昏君。

可我只是觉得房羽沁是齐思修迎来的第二春。

杏杏真是少见多怪,铁树都会开花,齐思修开个春怎么了?

她看着我一脸无语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小姐,你别小看小白花,书上说了她们惯会扮柔弱博同情,表面上懵懵懂懂,天真烂漫,背地里投毒陷害画春宫图!」

我无奈的揉了下她的头,身边的人都在变,只有杏杏依然是杏杏,真好。

很快就到了晚上,月亮又圆又亮,月光撒在地上,就像铺了一层霜。

我把视线从外面收回,看着杯中的乌梅汤。殿里丝竹声声,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角落里放着的冰将夏日的暑气一扫而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发呆,齐思修看起来比我更无聊,左手撑着脑袋有一杯没一杯的喝酒。

杏杏扫视了一周发现房羽沁根本就没来,顿时傻了眼。

找准时机,我又借病提前离场。

杏杏扶着我,我用手抚着额头装模作样地慢慢离开,路过一群躬身行礼的夫人时,听到有人悄悄地问询问我的身体情况。

我走得更快了,我就说生病这个借口不好,这下好了,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病秧子。

离得那个宫殿很远了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还是学不会逢场作戏,待得久了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我们慢悠悠地往前走,杏杏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两眼放光,小声说:「小姐,你看那是谁?」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活像要去抓奸的大老婆。

我看过去,不远处的四角亭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昏暗的灯光下,女子正掩面哭泣。

那女子我认识,是宫中的林美人。而那男子坐在暗处看不清脸,但明显不是齐思修。

实在诡异,此处并不偏僻,但除了这两人外居然没有其他的人。

我脑中突然浮现了四个字,月下私会。

「……」还真是抓奸现场。

我不禁感叹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正想装作没看见,拉着杏杏离开,没想到手拉了个空。

我找了好一会,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粉色身影,她居然蹲在亭子下面偷听他们说话。

「……」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放在前面,借住树枝的掩盖猫着腰悄悄往前移了点,想要过去拉走她。

男子似乎有所觉察,突然转过头来,我连忙用树枝遮住脸。

好在光线暗淡,他并没有发现我。我松了口气又往旁边绕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终于来到杏杏身后。

我蹲在杏杏身后用手指戳了下她的背,没想到她听得太投入,一点感觉也没有。

上面也正好结束了,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很快就哭着跑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拒绝了,要不然后宫就会多一对亡命鸳鸯。齐思修虽然一心扑在房羽沁身上,对其他妃子心大得很,但我想应该还没大到自己的小老婆还有个小老公的份上。

只是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总会让人有点感触,这让我想到当年的杏杏。我终是没忍住唏嘘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承想唏嘘的有些大声。

上面的那个男子正趴在栏杆上看着我们。

杏杏捂住脸慢慢地转过身,我默默地用树枝挡住脸。

听人墙角并不是淑女所为,何况我还是个皇后,而且这个墙角故事其中一个主人公还是我老公的小老婆。

我已经可以想象小老婆的心上人看到我时的表情了,他肯定会比活吞一大碗苍蝇还要难受。

但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毫无处理经验啊。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时,耳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一双黑色的靴子映入眼帘。

随后,一道温柔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响起:「好久不见,小皇后。」

我:「……」

「好久不见,睿王殿下。」

他总爱在对我的称呼前加一个小字,以前是小太子妃,后来是小皇后,明明我们也没差几岁。

11

我和齐政走在前面,杏杏和薛朗跟在我们身后。

薛朗就是刚才那个气哭林美人的男子。

我刻意放慢了步子,给他们多留一些时间相处。

走到楸树下,这里的灯火终于亮了些,齐政的容貌也渐渐清晰起来。他长相本就阴柔,头发又只是用墨玉簪轻束,此时站在树下,紫色的花衬得他眉眼更加柔和,若不说话,真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女子。

他折断缠住我珠花的花枝,率先开口:「你与阿修……」

「嗯。」

他便不再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也知道我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了,那时我还未和齐思修成婚,还把他引以为知己。齐思修说我有一次喝醉了,固执的像一头牛,谁也拉不回来,非要和齐政拜把子。

我其实记得一点,齐思修在一旁劝我说,拜把子要两个男子,我想了想就说那就结为姐妹吧,随即对着月亮拜了拜,还问齐政怎么不拜。齐思修不劝我了,捂着脸开始笑,笑到捶地。

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齐思修也只是笑,并不告诉我。

夜风微凉,吹散夏日的热气。杏杏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薛朗抄着手靠在树上。

齐政突然问我:「如果……如果面具下是另外一个人,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他们都知道,我与齐思修是面具定情。

我说:「美人哥哥是想安慰我吗?」

他愣了下,并不看我,而是越过我看向天边,微微点头:「也许吧。」

我也回他:「也许吧。」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只是在开玩笑,抿着唇轻轻笑了下。

我说:「也许一开始我喜欢的是面具下那个人,后来陪在我身边的,我爱的是面具下我看到的那个人。」

「人与人相遇是有一定原因的,面具只是加深了我们的缘分,所以我不后悔的美人哥哥。」

「可若是这是另外一个人的缘分?」

「那么只能说明我和他有缘无分吧。」虽然我和齐思修亦是如此。

明月如霜,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一道黑影闪过,我看过去,是一只黑猫,它跳上阶梯扬长而去。

良久后,齐政说:「你向来活得清醒。」

我问他:「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有时我觉得这样很好,有时我又觉得这样不好,但好还是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的不算。而且清醒是一回事,看开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说话越来越绕了,好像兰山寺的空海法师。」

「他是我师父。」

「……」

「你想离开吗?」

「什么?」

「离开皇宫,开始新的生活。」

「我离不开了。」我捂住胸口,摇摇头,「我的心被困住了。」

「你说的对,活的清醒并不代表看得开,我把自己困住了。」

恰好这时杏杏走过来,我们结束了这个话题。杏杏红着眼圈,跟在她身后的薛朗也红着眼圈。

薛朗年少不知事时,让杏杏吃了好些苦头,他配不上我的杏杏。虽然现在成长了许多,但还是配不上。杏杏那样好,配得上很好很好的男子,只是,只是眼下最好的人选只有他。

回宫后,杏杏抱着膝坐在榻上发呆,我在她面前晃了好几圈她都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化作情感大师开导她。虽然我自己的感情也是一塌糊涂,但好歹也是过来人嘛。

我单刀直入:「杏杏,你还喜欢他吗?」

杏杏懵了一下,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她垂下眼皮道:「没那么喜欢了。」

「如果,我说如果他要娶你,你愿意嫁给他吗?」

她一愣,继而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不愿意。」

「小姐,爱一个人是会累的,我还爱他,可我也不爱他了。你是不是觉得这句话很矛盾,感情这种事情本就复杂,但再复杂也就是爱与不爱,我以前爱他,现在处于爱与不爱之间,以后么……」她停顿了下,觉得不能说得太绝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得,杏杏比我更像一个情感大师。

「小姐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好了。」她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晚上容易被感动,就像以前我熬夜看话本,一样的故事,白天看着毫无感觉,晚上却哭得稀里哗啦的。」

「……」

我帮不了她,就如我帮不了自己一样。

12

这几年我的睡眠一向较浅,也很少会做梦,而这晚我却睡得很深,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而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中我有一个夫君,他面容模糊,唯一看得清楚的便是头上的白玉梅花簪,举手投足间满是温柔。而我的爹娘阿哥也都在,还有我的孩子。

醒来后我缓缓坐起来,撩开鹅黄色帐子,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蔫头耷脑的。

梦中所见渐渐模糊。

如同梦中那个人的脸。

可是很多事却又和现实中所发生的有着相似之处,就比如兰山寺的姻缘树上,我扔上去的挂着木牌的红绸带恰好与别人的叠在一起。也有着不同之处,现实中我把齐思修的木牌砸下来了,他气得要死,又写了二十条扔在我的四周,砸下去了很多人的许愿牌,差点被群殴。

我伸伸懒腰把这件事放在脑后,一脸忧愁地看着杏杏忙前忙后为我准备早午餐。

我坐到凳子上,在她的死亡凝视下乖乖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

杏杏很凶。

她真的很凶。

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要凶我。

因为我不好好吃饭。

之前房羽沁在的时候,她还会给我留点面子,只在房羽沁离开后数落我,现在房羽沁不来了,她又恢复了本性。

好像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就不太想吃东西。也许是天气太热,总觉得少点味道。

但杏杏看见我吃的多了便会很高兴,我也会很高兴。

原本以为只是太累的缘故,可是后来的几个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永远都是在一个下雪天,红衣小姑娘总是和一人并肩而行。

「阿修!阿修!」长廊上站着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她开心地朝坐在亭子里的蓝衣少年挥手。

「哎呀!」小姑娘提起裙摆冲向雪地,却在雪地里栽了个跟头,她趴在地上,吐了一口雪,亭子里的少年笑弯了腰。

小姑娘身后的紫衣少年笑着扶起她,让她牵着自己的袖子慢慢走过去。

雪地上留着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两道脚印,不过很快又被雪花掩盖,连同少女砸出的「大」字。

「要你笑!你死定了齐思修!」很快,小姑娘来到了亭子里,挥舞着拳头要教训看热闹的蓝衣少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像一只圆滚滚的熊!大狗熊!」少年一边躲着她的拳头一边笑话她,愤怒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冲淡了冬日的寒意。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以蓝衣少年挨了好几个拳头作为结束。他们终于发现还站在雪里的紫衣少年,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像是突然白了头。

蓝衣少年好奇道:「皇兄,你怎么还站在外面?」

小姑娘也道:「美人哥哥,快进来烤烤火。」

紫衣少年看了眼小姑娘头上还未融化完的雪花,只是轻轻一笑,说:「我走了,这次就是来同你们告别。」

蓝衣少年问:「何时回来?」

紫衣少年转过身,淡淡道:「也许几年,也许不回来了。」

「我走了,你们以后好好的。」

我恍惚记得,这是我嫁给齐思修的那一年。

场景慢慢变暗,亭子里的火盆却越烧越旺,很快环境一变,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可雪未停,还有变大的趋势。

鹅毛大雪纷纷洒洒而下,雪中一个白衣男子扶着红衣女子缓缓行走,女子眼缚白绫,男子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

他们近在眼前,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女子声音满是委屈:「我的眼睛被雪灼伤了,我明明没有看多久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

男子嘴角上扬,却并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多,可是现在我看不见,看不见就会想说话,所以不是我话多,是因为看不见。」说完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还「嘻嘻」一声。

男子捂住脸闷笑,始终不曾出声。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你肯定是!」女子有些懊恼,可是语气却软绵绵的,不仅没有威慑力,还会觉得她是在撒娇,「哥哥,你不许笑话我!」她也确实是在撒娇。

男子松开她的手腕,很快就消失在雪中。

天地一转,一切景象都消失不见。我睁开眼睛,外面漆黑一片。

红衣是我,蓝衣是齐思修,紫衣是齐政,那么那个白衣是谁呢?

13

那些奇怪的梦境我还没搞明白,杏杏又准时向我汇报齐思修的情况。

齐思修带着房羽沁去了行宫避暑,杏杏把他们从头到尾地骂了一遍,毫无那晚上的半分失意。

她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齐思修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齐思修了。

她扶着我的手,在御花园停了下来。

大宣多湖,就连宫殿也是依水而建。落日后的湖边很凉爽,我趴在亭子里栏杆上,杏杏认真的为我打扇,嘴里念念有词:「我给小姐打扇,小姐说我能干,我说小姐是个大笨蛋!」

「……」我撑着脑袋,听着她反复念叨这句话,「杏杏,我们认识多久了?」

她打扇的手一停,认真思考了一下,说:「从大公子带我到你身边,已经十五年了。」

我感叹道:「十五年了啊,时间过得好快。」

「我总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杏杏便问我:「该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好像这是另外一个人生,大概就是……」我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形容,「南柯一梦。」不过,好像又不是很贴切。

「很多地方都觉得怪怪的,就像是我一脚踩空时的虚浮感,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怪怪的。」

杏杏遣散其他跟着的宫人,背过身去端放在食盒里面的雪梨羹,说:「小姐就是想得太多。」

「倒也是。」我站起来,一边随意地点点头,一边探出半边身子去折挨着岸边的莲蓬。

也许是年龄大了,杏杏一个不察,就造成了我差点栽到池塘里面的结果。

我的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一只手就扼住了我的命运之颈,我之所以知道是一只手,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他的手指正抓着我的衣领。

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齐思修带着我去宫外偷梨子。梨树低矮长在水边,他踩在枝干上让我抓着他点,他好去摘靠近枝头上面比较大的梨子。那时我没经验,用手抓着他的腰带,他往前一踩,就听到「咔嚓」一声,我眼睁睁看着他和断掉的树干一同栽进水里,而我抓着他的腰带风中凌乱。

但我没想太久,因为这只手把我提起来时不小心擦过我的皮肤,我被冰得一哆嗦。

这么热的天,这么冰凉的手,我一下就想到了房羽沁。但这么大的力气又让我立马排除了她。

「多谢多谢,那个……」我转过头朝他表示感谢的同时用眼神暗示他可以把我放下了。

他接受了我的暗示把我放下,我赶紧整理了下衣领,再看过去,他已经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

杏杏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从善如流的端过她手上的雪梨莲子羹。

房翡浅浅的尝了一口,评价道:「太甜了。」

杏杏终于反应过来,从他手上抢回那碗雪梨莲子羹,夺回主权,「又不是给你喝的!」

房翡毫不在意,悠悠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家小姐的救命恩人吗?」

杏杏叉着腰,说:「你救的是她又不是我,关我屁事哦!」

房翡:「……」

我:「……」

房翡看过来,面具下眸色幽深,「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吧。」

我难以置信地指了下自己,问:「你可知道本宫是谁?」

他淡淡道:「皇后娘娘。」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并不能看见他的神情。

他毫不在意,问:「娘娘近来可好?」语气熟稔,就像邻居之间互问「吃了没」般随意。

可我确实和他不熟,甚至之前与他只有几面之缘而已。

我警惕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他却道:「娘娘这样也很好。」

留下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后便离开了。

14

宫中的日子,总是又慢又无聊。每日里做着的事不过是睁眼等天黑,闭眼等天亮。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扎秋千的花树高大粗壮,绳子很长,可以荡很高,高到可以看到岁岁曾住过的宫殿。 岁岁还在的时候,他最喜欢让我抱着一起坐在秋千上,齐思修就在后面推。

小孩子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高处,有一次他一直让齐思修推得再高些,他要飞到树上去。齐思修吓个半死,问他为什么,岁岁说要为我摘花花。

我和齐思修对视一眼,他假意吃醋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问岁岁怎么不给他这个老爹摘,岁岁一本正经回他,说:「父皇是男孩子,男孩子要给女孩子摘花花,怎么可以跟女孩子抢花花呢?」问得齐思修哑口无言。

然后又道:「父皇一点也不浪漫。」

我和齐思修双双对岁岁掌握的高深词汇感到震惊,没想到他再次语出惊人。

岁岁对我说:「没关系的,以后我会为你种一皇宫的花花,每天都送你一朵鲜花,送……嗯……」他攥着小拳头,认真思考,「送一千年一万年,这样你就永远都是漂亮的小姑娘了。」

身为老母亲的我不禁流下感动的泪水,正要抱着他好好亲亲一番。

齐思修凑过来巴巴地问:「我呢我呢?你父皇皇呢?」

岁岁拉着齐思修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哄母后呢。」

齐思修:「……」

我:「……」

这小背心扎心了。

岁岁悄悄看我一眼,我立马把脸转过去假装没听见,他又说:「你别让母后知道了,因为人不可能活一千年一万年的,所以我不能送她一千年的花花,但是我活多少天就送她多少天。」

齐思修眼中又闪起了光芒,连连问:「我呢我呢?」

岁岁皱起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他:「你是个大人了,你为什么不成熟一点?」

齐思修:「……」

「齐茂!」齐思修气得叫起了岁岁的大名,他气急败坏道,「这些年老子真是白疼你了,老子为什么要成熟点?老子也是第一次当爹?」越说越委屈,慢慢地红了眼眶:「昨天还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结果今天就这么对我,你没良心!」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岁岁试图讲道理:「父皇,我们是男子汉。」

齐思修对着他冷哼一声,回:「你是,我不是。」

岁岁:「……」

齐思修又说:「我不管,我也要花花,要你亲手摘的。」

岁岁终于松口:「好吧。」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

「好了,我原谅你了。」齐思修抱起比他还要大人的岁岁亲了一口。

岁岁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我:「……」

在此之前,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是反着的。

后来,皇宫的花每一年都开得很好,可惜,那个说要为我们摘花的小小男孩不在了。

「喵~」脚边突然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猫叫声。

我低下头就看到一团小黑影,它趴在我脚上「喵喵」叫着。

「诶?」我把小黑奶猫放在手上,小小的黑黑的一团,像个煤球。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它睁开眼睛与我对视,又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下。

「哇!眼睛这么大?」

「哇!更像煤球了!」

「哇!是公的啊!」

我抱着它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大猫的身影,便准备等杏杏回来问一问。

杏杏这会正在准备晚饭,要一会儿才会回来。小黑猫舔了舔我的手,顺带着把头在我手上蹭了蹭,乖巧的过分,也不知道断奶没有。

我忍不住对着它「喵~」了一声。

「喵~」它立马回应我一声。

「喵?」

「喵。」

就这样,一人一猫对着「喵」了好几个来回,我都快把小奶猫「喵」睡着了,大黑猫终于出现了。

它站在墙头上看着我们。

是那晚上遇到的那只黑猫。

「喵喵喵。」我呼唤它,它并不理我。

「你崽,你崽。」我把小黑猫捧起来,小黑猫很配合地冲大黑猫「喵喵喵」的叫。

「你的娃,嘿!朋友,这是你的娃!」

小黑猫:「喵喵喵~」

「它叫你娘呢。」

「喵喵喵~」

「扑哧!」墙外突然传来笑声,我疑惑的看过去,下一刻眼前一花一道蓝色身影翻墙下来。

「咳咳。」来人整理了一下衣摆,把小黑猫接过来放到地上,大黑猫立马跳了下来,母子团聚。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下巴上的红痕开始往一边扩散。

他说:「年……娘娘好像并不惊讶?」

「……」

我问:「这是你的猫?」

「不……是,是我的,大的叫大黑,小的叫小黑。」

我紧紧地盯着他,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开始找话题,「娘娘的院子真别致,这秋千扎得真好,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一个!」

他左摸摸右摸摸,又说:「呀!这花开的真好,想必种花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吧!」

我看着稀稀落落的几朵花,回:「当然。」

「哈哈哈哈哈哈,若有机会,翡……一定要结识这位同我一样有品位的人。」

「不需要机会。」

「啊?」

「齐思修,好玩吗?」

「……」

齐思修取下面具,一脸疑惑:「你怎么发现的?」

戴上面具后,单看下巴和嘴唇,确实很难分清他们两人,只是房翡身上永远有一股药香,但我不能这样说,只好指着他的下巴:「你妆花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下巴上用脂粉涂的红痕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开始晕染。

他:「……」

他又把面具戴上,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猫翻墙而走。

「今日当你没见过我。」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头上,轻轻笑了一下。

他还是那个齐思修,只是不再是我的。

15

立秋我才再次见到房羽沁,她刚被接回宫,穿着鹅黄色的衣裙,这样活泼的颜色,她的眼中却毫无神采。

没过多久,宫中传出她病重的消息。

从未见过的大量医者从她的宫中出入,而她自回来后就没有出过宫门。

我说不清心中是怎么样的滋味,这样鲜活的生命,难道又要消失了吗?

「咳咳。」秋风袭来,我忍不住咳嗽一声。

杏杏连忙把窗子关上,又给我添了一件衣服。

这才刚入秋,又开始冷了。

「杏杏,我想睡一会。」我来到床边,杏杏为我穿衣的动作一顿,继而又开始为我脱衣。

「小姐……午安,醒了想吃什么啊?」杏杏贴心地为我掖好被子,又把床帐放下。

「你决定就好。」说完这句话后,光线开始变暗。

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股清香,将我拉入梦中。

我站在小溪边,前方是一座被雾气缭绕的高山,溪水潺潺,不远处还有小鹿在饮水。

梦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向我呼救,她说:「季景,救我!救救我!」

又有一个声音说:「别信她,季景,别回头!往前走!」

那个女声开始凄厉起来,「季景,你要的是别人的命,你忍心吗?」

我回过头想要看清是谁,没想到世界开始坍塌,一道白光闪过,我清醒了过来。

别人的命?我把手放在胸口上,心脏急促地跳动着。

什么别人的命?

我坐起来,正要起床,一双冰凉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吓了我一跳。

我撩开帘子,光线照进来,房羽沁歪着头看着我,眼睛通红,神态看起来有些疯癫。

「季景,救我。」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

我安抚性地摸了下她的头,问:「你怎么了?」

她的表情开始茫然起来。

我又问:「你生病了吗?」

她垂下眼皮,把脸放到我手中,她的肌肤毫无温度,而她碰到的地方开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半晌,她放开我,指着自己的头说:「我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了。」

「什么?」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外面的门突然被打开。

这个熟悉的场景让我忍不住蹙眉,究竟是巧合还是……

门外却没有人,狂风吹进来,把帘子吹得猎猎作响。

我裹紧被子,房羽沁却消失不见了。

我随意披了一件衣服,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看到她。我又跑到外面去找她,花树光秃秃的,枯黄的叶子掉了一地,秋千被吹得左摇右晃,上面却稳稳地坐着一只大黑猫,见我看过去,它懒懒地舔了下爪子。

很快,风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场景变回了梦中的高山和溪流。

我便知道自己仍然在梦中。

溪边有一片芦苇荡,芦苇长得比人高。

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盘腿坐在溪边,芦苇荡中跑出来一个少年。

「哎呀,姑娘,我师父说今晚有雨。」少年手中拿着一把伞,他把伞撑在女子头顶。

话音刚落,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少年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可算赶上了。」

我提起裙子,踩进溪水中,水不深,只到脚踝处。哗啦的水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便知道他们看不见我。

我大胆的凑到他们跟前,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少年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少女是房羽沁。

却又好像不是她,因为坐着的这个少女目光呆滞,睁着的眼睛连眼皮都未曾眨过一下,像一个木偶。

我把手放到她鼻子下,没有气息。

天黑完了,少女站了起来,看也没看蹲在一边为她挡雨的少年,径直走向芦苇荡中。

少年捂住胸口,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说:「好酷的丫头。」

我蹲在他旁边,撑着头看着他,摇摇头:「好傻的小子。」

一切戛然而止,我清醒过来。

我推开窗,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想,这不该是我的梦境,这应该是房羽沁的梦境。

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往日一直困惑我的谜团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解开。

杏杏这会正端着食盒走过来,我问:「你有看见房羽沁吗?」

杏杏听到我这话却戒备起来,问:「小姐怎么了?她拖着病体又来刺激你了?」说着又叉着腰把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教训了一顿。

「不是,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杏杏会错了意,不以为意道:「她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她奇怪点很正常。我的小姐啊,你为别人少操点心吧!」她把我往内室里拉,「呀!怎么穿这么少?」

杏杏又开始唠叨:「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小姐啊,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她再奇怪不是还有个亲哥和……那啥在嘛,而且你当她宫中这么多宫女太监都是吃醋的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虽然但是,她应该是想说吃素。

15

虽心中疑惑万千,我还是决定听杏杏的,她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晚上的时候,我刚躺上床,床账上绣着的西府海棠仿佛在晃动。

灯影摇晃间,我好像听到一阵脚步声,鼻尖又是一股清香,意识逐渐模糊。

这次我又入了房羽沁的梦中。

房羽沁坐在悬崖边上看着翻涌的云海,眼睛不再呆滞,却也不太灵动。先前见到的少年看起来成熟了些,蹲在她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

「你是山中的妖吗?不吃不喝也能生活?」

「我要出门了,不能天天再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下雨的时候记得回家,淋雨会生病的,太阳太晒的时候记得打伞……」少年啰啰唆嗦说了一大堆,最后有些无奈,「算了,说了也是白说,你又记不得。」

「我争取早点回来陪你,你可别被道士给收了啊。」

少年拍拍手,站起来准备离开,却又再次蹲下,伸出手又缩回去,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摸了她的头一下,「再见。」

在少年的身影快要消失不见时,房羽沁伸出手摸了下自己的头。

梦中所见皆能证明她是人偶。

我还想要知道更多,突然一股力把我推了出去。像是被什么包裹住,浑身动弹不得。视线模糊时,我有一瞬间的清醒。

我听到有人说:「还是失败了吗?」

然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天醒来,我决定去找房羽沁。这太奇怪了,我可以进入她的梦境。

杏杏听到我说要去找房羽沁,给我挽发的手一顿,突然肚子痛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半个时辰后我们才到紫宸宫外。我们被拦在外面,为首的宦官是齐思修身边的人,他言语恳切,态度坚决。看来,齐思修早已下了命令。

我一眼扫去,房羽沁宫中来来往往的皆是打扮怪异的人。

我带着更多的疑惑离开,身边却传来杏杏的惊呼声,她吃痛的捂着手臂,「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你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啊诶诶诶……」

撞到她的是一个小内侍,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他要去的地方正是紫宸宫的方向。

杏杏只好自认倒霉,压低声音向我抱怨道:「小姐,你说我是不是和这姓房的犯冲啊?」

我说:「不是,你是单方面的不满。」

杏杏扭过头不满地哼哼:「哼,我可没有这么小气啊。咦,这是什么……」说着她从地上捡起来一样东西,「好像是刚才那小子丢的?看着有些熟悉。」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根很普通的木簪。

杏杏问:「要派人给他送去吗?」

我摇摇头说:「不必,他会自己找来的。」

「诶?自己找来?」

对,破局的人终于出现了。

16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他果然出现了。一个竹筒捅破窗纸往里吹烟,我拉下床帘捂住鼻子坐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推开门进来,他在房间各处翻找了一会儿,未果,来到床边。

他一撩开帘子就看到我正抱着膝盖看着他。

那个黑影一僵,慢吞吞地转过身,似乎有些尴尬。

我拿出那根木簪,很贴心的询问他:「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只是穿了夜行衣,并没有遮住脸,一看就是新手上路,并不熟练。

他面色僵硬地点点头。

我又问:「我能问你一个事吗?」

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不能。」

我:「……」

「你信不信,我只要喊一声,你立马会被当成刺客就地正法?」

他冷笑一声,反问我:「你信不信我立马让你命丧黄泉?」

我比较诚实:「我不信。」

我张开嘴巴正要大喊,他恨恨道:「你问!」

「你和房羽沁什么关系?」不等他回答,我立马接道,「你单相思的关系。」

他:「……」

「你这次进宫的目的?」又不等他回答,「救她出去。」

「……」

「这根簪子对你有什么意义?这是房羽沁的簪子,你偷偷藏起来的。」

「……」

他说:「娘娘既然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我和房羽沁的关系,还有齐思修究竟想做什么?

「我可以救房羽沁出去,不过你要如实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嗤笑一声,操着手倚在床边,用一种玩弄的口吻道:「你们这些贵族,根本不把人当人。」

「你知道他们要拿羽儿做什么吗?」他站在我面前,把匕首抵在我脖子上,似乎一用力就会流血,他靠过来与我对视,「拿她来换你的命,殿下,您的命真是金贵,我真想就这么杀了你……」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脑中一片空白,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什么换我的命?」我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激动,他快速把匕首收回去,锋利的刀口划过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

他皱了下眉,与我拉开距离。

「你也看到了羽儿宫中的人,那些全部都是大宣有名的秘术师,而今全都聚在一起,全是为了你。」

「羽儿也是因你而诞生的容器。」说完他顿了下,又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我低下头,月光照到我脚边,我听到自己声音在房间里沉闷的响起。

「齐思修房间里有一个暗格,机关在墙上的山水画下,暗格里面有一颗珠子,你替我拿来。等我弄清楚一切后,我会帮你救出房羽沁。」

17

南海有一颗可以窥未来的神奇珠子,名沧月珠。昔日先帝为寻瑶芝夫人踪迹,费尽周折才拿到。

传说,沧月珠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未来,还能唤醒前世的记忆。是神物亦是邪物。

穆一,也就是那个少年终于在第二个晚上出现,他手中拿着一个沾满灰尘的盒子和两张被烧过的纸。

他站在门口,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

虽然我给他说了房间里的布置,但看他有些狼狈的样子,应该还是遇到了麻烦。

我关心他道:「你怎么了?」

他揉了一下额头,有些疲惫:「没什么,一点小麻烦。」

他看了我一眼,罕见地提醒我,「这珠子邪的很,我触碰它时,感觉脑袋一痛,好像要吸干我似的。」

我突然想起沧月珠的传说,有灵魂的人才能触碰它。

倘若一个人没有魂魄,那么他也就没有前世和下一世。

穆一在一旁等着我,我拿出沧月珠,上面布满了细细的红色纹路,好似要裂开似的。

沧月珠需以鲜血为引,燃烧寿命为代价开启。鲜血越多,寿命燃烧得越快,越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所有东西。

我用匕首轻轻在手掌上划了一下,血珠便冒了出来。鲜血顺着指尖全部滴在珠子上,然后被蚕食干净。

沧月珠发出微弱光芒,下一刻我的脑子一痛,大量的画面涌入脑海,走马灯一样最后停在一个夜晚。

浩瀚无垠的天空下,两个相拥而坐的人显得那么渺小。细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男子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上,语气轻柔,说:「年年,下雪了。」他看着远处,声音平稳温柔,好像是在提醒怀中的女子。

「可惜……今年的雪来的太迟了。」

可是他的脸上全是泪痕。

沧月珠突然闪了一下,脑海显现出来另外一个画面,却又快速消失。而沧月珠似是承受不了彻底裂开了。

我:「……」

穆一:「……」

他讷讷半天,问我:「这样还能还回去吗?」

我说:「粘一粘应该……吧。」

他又问:「你说话算数吧?」

我回:「应该……」

他立马抽出匕首,故意让刀刃从刀鞘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默默把「吧」字咽下,保证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最终穆一坐在桌边借着微弱灯火用米粒沾沧月珠。我坐在窗边给他望风,防止杏杏的突然袭击。

大晚上的,他只找到了剩饭。

他垂着脑袋一副认真模样,这让我想起房羽沁回忆里的一个场景。我有些好奇:「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动作未停,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回:「不记得了,别和我套近乎。」

我无奈地耸耸肩,这个少年一点也不可爱,什么也套不出来。

房间里有些闷,我推开窗户深呼吸一口才觉得好一点。一阵狂风袭来,把一张纸吹到我脸上。笔墨和纸焦味交织在一起,很难闻。

我拿下来,发现是齐思修的字。

应该是他无聊时随笔,上面的字被火烧得残缺不全,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

「宣和五年春,日日醒来枕边无她……」

「冬,无眠,不知她可能……」

「城起秋风,寄思于风,望风……」

我低下头,脚边还有一张纸,上面只有几个字可以看清。

「宣和四……不舍……命不由己……」

我收起情绪问穆一:「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他头也不抬道:「我刚把东西拿到手就有人进来了,躲到桌下发现的,想着应该是什么秘密,没想到根本就是没用的东西。」

18

我手上的伤还是被杏杏发现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昔有曹公好梦中杀人,今有我季景好梦中切苹果。

好在伤口不深,她没有深究。

手中的伤也并不是没有用处,我以手痛为由把杏杏支出去请太医,又寻了个理由把宫中其他人打发到别处去。

月黑风高无眠夜,杀人放火最佳时。

我负责放火制造混乱,把齐思修引过来,穆一趁乱去救房羽沁。

我端着烛台,烛火刚接触到门帘就燃了起来,快得根本用不上我放在一边的扇子。

我又到处都点一点,火势渐大,掉落的火光在床上桌子上烧了起来。

火苗越蹿越大,大有将一切燃烧殆尽的架势。我蹲在地上,用事先准备好的湿手帕捂住口鼻。火苗不停地跳动,好像带着蛊惑向我袭来,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想就这样了。

突然一道声音将我唤醒,我呆呆地抬头看向他。房梁上的木头混着瓦片掉落下来,隔绝了我们的视线,刚刚变小的火势又猛地窜了起来。

他踏着火光,慌张地向我跑来。

我看着来人,脑海中似有许多画面浮现。那是我的十六岁到十八岁,可是我确定我与他并没有什么。

他在确定我安然无恙后,本来焦急万分的神情一下软了下来,像是春日复苏,冰雪消融。

「还算是聪明。」他半蹲下来抱起我,燃烧的横梁险险地砸在他身后,他的声音沉着冷静,把我紧紧地护在怀里,「还有力气吗?把鼻子捂紧。」

「哥……哥?」我一阵恍惚,手一松帕子便落到地上,浓烟吸进鼻子里,呛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咳咳咳咳。」不仅仅是被呛到的难受,连心也在隐隐作痛,好像在提醒我忘掉了许多东西,忘掉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什么?」他脚步未停,小心地避开掉下来的木头。

脑海里交杂着各种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一束光,我朝着那束光伸出手,似乎那里有什么在吸引着我去探究。

「小姐,小姐呜呜呜,还好……你……没事。」杏杏的声音将我从中拉出,齐政把我放下来,杏杏飞奔过来抱着我泣不成声。

「好了杏杏,我不是好好的吗?」我有些愧疚,摸着她的头安抚她。

杏杏开始自责:「小姐,我怎么就离开了呢?我刚刚明明可以让别人去请太医,我为什么没有陪着你,你一定吓到了吧?都怪我,我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杏杏真该死。」

我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说:「这不关你的事杏杏,这只是一个意外,是我犯困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不许哭,杏杏哭起来最丑了。」

她瘪着嘴,果然不哭了,只是眼里含着泪不依不饶道:「是杏杏没有陪在你身边。」她抱着我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退出我的怀抱惊叫道,「陛下!陛下还在里面!」

我猛地抬头,恰好与被两个侍卫扶出来的齐思修对视上。

他站在不远处,形容狼狈,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袖子上还残留着零星的火光。

他应该找了我很久。

我有些怀疑我和齐思修的缘分不深,他那时就从我隔壁的房间跑过,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他就又跑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先发制人:「齐思修,这次你又想怎么骗我呢?

他一怔,移开视线冷淡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向他走去,却在快要他身边时脚一软,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却被人拦腰抱起。

我有些委屈道:「你烫着我了。」

「哪里烫着了?」他立马抛弃了刚才的冷淡,一脸紧张地看着我。他好像忘了我们此刻关系疏离淡漠。以前也是,明明我们是在吵架,他也很生气,只要我稍稍装下可怜,他立马就来找我和好,一点记性也不长。

他袖子上微弱的火光终于熄灭,我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们和好吧,阿修。」

这一次和好的话由我来说。

「我们不要再误会下去了好不好。」我装作我们只是因为面具产生的误会,我装作只是知道他发现我认错人。

「你在害怕什么呢?」身后的熊熊大火已被扑灭,曾经困住我的宫殿被烧毁了大半。

「我知道,面具下的那个人不是你。」

怀中的人一僵,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我站直身子,与他面对面,用手分开他紧握的拳头,和他十指相扣。

「没有关系的,阿修,我不会因为一开始那个人不是你就不爱你了。」为了让气氛不要那么沉重,我故意打趣道,「若是真是这样,那我不如嫁给面具好了,你说是不是?」

「年……年……」齐思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的声音嘶哑,有些自嘲,「当你知道所有的事,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最后发现,我终究是装不下去。

「你让杏杏故意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你想让我讨厌你,你想让我离开你,是不是?」

「是。」他抿着唇,眼眶慢慢变红,我们对视一下他又突然垂下眼皮。

「美人哥哥也是你叫回来的,是不是?」

「是。」

「他让我离开也是你的授意,是不是?」

「是。」

「房羽沁是你带回来骗我的,对不对?」

「是。」

他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由得握紧他的手,「齐思修,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不许再骗我。」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叫了我一下:「年年。」

「嗯。」我回他。

我想把他凌乱的头发顺一顺,他顺势把脸放在我手中,一滴眼泪滑过他的鼻梁处落到我的手上,委屈又可怜。

我说:「我们错过了三年。」

他吸了吸鼻子,纠正我:「两年七个月零三天。」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的阿修,他回来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离开,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他藏了起来。如今,我找到他了。

大火过后的热浪还没有散去,齐思修牵着我往他的寝宫方向走。

我回过头,齐政在内侍的带领下朝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离开,而房翡在阴影处,不知站了多久,甚至都没有人察觉。

他像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与我对视,可惜天太黑了,看不太清。

他始终都是一个旁边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19

齐思修是第二天一早知道房羽沁失踪的,他看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章,房羽沁却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真正的房羽沁,不同于从前被我的意识所困住的房羽沁。有了自我意识的房羽沁,看起来冷冷的,不好接近。

她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坐在床边,在我醒来时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却并没有用力。

「娘娘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人都喜欢你。」她微微俯下身,认真地打量我,「我不一样,我连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你知道当我有了意识那一刻有多绝望吗?什么都是假的,哥哥是假的,丈夫也是假的,对我的好是假的,就连我自己也是假的。」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像是沾染了朦胧雾气,「我宁愿永远也不要清醒。」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

她收回手举起来,慢慢张开五指。她轻轻笑了一下,接着道:「之前未清醒前,我一直奇怪为何你们是温暖的,原来真正的人身体里流的是血啊。」

我抿了下唇,冷涩道:「房羽沁,你现在也是人了。」

她并不信:「是吗?」

我说:「你有自己的意识,会思考,你与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就是人吗?」她冷笑一声,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冷冷地看着我,「刚才我确实是想杀了你的,后来一想你也没有什么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躺着说话实在不方便,我慢慢坐起来,「我知道,你和穆一真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也想杀了我为你报仇。」看到她神情有些变化,我试探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他吗?」

「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后,不放心你又回到皇宫了,我等了他三天,他并没有回来,这些日子我找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看到他的踪迹。」说着她讽刺地看了我一眼,「娘娘好手段啊,木怕火,他却义无反顾地回去救你。」

「……那晚上我也没有见到他,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默了默,收起脸上的嘲讽,缓缓道:「穆一和我一样,都是由木偶幻化而来。只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有了意识后仍旧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日穆一寻来沧月珠时我就觉得奇怪,为何他触摸珠子会不舒服,而我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可我并没有想到他也是木偶幻化而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向门口,外面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快速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在她走到门口时,我终于把那句放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口:「对不起。」

她并没有停留,声音十分冷淡:「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本就是因为你才被创造出来的。」她推开门,脚步突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小心房翡,他没有那么简单,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很快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齐思修轻轻推开门,却见我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

他收起小心翼翼地动作,走到我床边坐下,深深地看着我。

「是我吵醒你了吗?」

我和他和好了大半个月,奇怪的是他就好像看不够我似的。有时他的眼神会让我觉得,我们中间不只是隔着那三年。

「没有,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走了。」

「阿修,房先生呢?」

「怎么了?」

「嗯,就是感觉有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了。」

「房翡身体不适,我让他去醴泉山行宫住上几天,那里气候宜人,还有温泉,适合养病。」

「哦。」我便不再过问。

「年……年年。」齐思修握住我的手,手上薄茧刺得手心发痒,他像是做了一个决定,殷切地看着我,「我们出宫吧,我不做皇帝了,去大漠,草原,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他满眼的期盼,让人舍不得拒绝。

「好。」

他一怔,眼中的期盼化作了愕然。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吗?」他移开视线,看着外面,「为什么这么突然?」

已经是深秋,花叶凋零,窗子开着一个小缝,仍然可以看见小黑正撵着被风吹起的枯叶跑。

我说:「我相信阿修。」

他哑然失笑,抬起手放在我脸上,玄色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至手腕处,白皙皮肤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半晌,他轻声道:「傻姑娘。」

当天他留下一封禅位圣旨,就带着我离宫了。

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20

齐思修确实是预谋已久,他这些年一直被困在宫里很少会出城,但他却对城外的路十分熟悉。我们边走边玩,三天了还在离王城不远的一个小村落里。村子里人不多,我们借住的房子主人是个长胡子大叔,大叔自来熟,在外面遛猫,遛的是我家的小黑。

小黑是自愿跟着我们走的,它缩在齐思修的脚下,怎么赶也不走。而大黑,那天并没有找到它。

齐思修说他去拿一件东西,让我在这里等他。

「黑仔,黑仔,嘬嘬嘬。」长胡子大叔拿着一颗球往远处扔。

球是他自己做的,里面装着谷子,歪歪扭扭的针线,和上面写的一个「黑」字。

我觉得他这种玩耍方式不对,这明显是在逗狗。

可是小黑并不觉得,它像离弦的箭似的飞快窜出去,又衔着球慢悠悠的往回走,然后把球放在我的脚边,期待地看着我。

我恨铁不成钢的抱起它,说:「你是猫啊小黑,你不能狗里狗气的!」

长胡子大叔恍然大悟的「哦」了声,道:「原来黑仔是猫啊。」

「抱歉抱歉,老夫许久没出过门了。」长胡子大叔挠头,十分不好意思。

「……」

第二天下午齐思修才从外面回来,他看起来有些开心,甚至还给我带了一串糖葫芦。

以前我很爱吃糖葫芦,他也总是惯着我,导致我把牙吃坏了。后来他就不再让我吃这些甜食,就连疏离的两年多他也在私下里让杏杏看紧我。

只是他好像忘记了,这已经不是从前了,我也不是那么爱吃糖葫芦。

我接过来放在桌上,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出门和送小黑回来的长胡子大叔寒暄。

我们本该晚上出发的,可是村里有人办喜事,那家人热情好客,我推辞不了再加上确实很想看热闹便留了下来。

唢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席间齐思修喝了点酒,有些头晕,让我带他回去休息。

今夜无星无月,一路的小红灯笼替我们照明。他的酒量一般,却很少会喝醉,今夜不知怎么突然喝了这么多。不过还好,还能坚持到我把他扶进房间里。

我想起当时走得有些急,小黑没跟上来,想去看看它回来没,就对他说:「阿修,我去看下小黑,你先睡觉吧。」

他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乖乖的坐在床上并不动,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凑过去看他,他两眼迷茫,见我离他这么近,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扭扭捏捏地转过头,说:「你别离我这么近,我有些紧张。」

看来醉得不轻,连人也分不清了。

我不理他,他也不恼,好脾气的又问:「今晚,我记得是你和他的新婚之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景,你为什么不说话。」齐思修疑惑地看着我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我忘了,你在我的梦中。」

「我给你放个烟火吧。」他把手伸出来,大拇指和中指一撮,星星点点的光芒出现在他手中,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我,他把手一扬,烟火无声的绽放在我们身边。

我去摸,手却从里面毫无阻碍地穿过。

是幻术。

烟火照亮了他的双眸,他说:「阿景,我好想娶你啊。」

我说:「你喝醉了。」

他摇头,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自言自语道:「梦中也不能如愿吗?」

他并不气馁,又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救下的小猫吗?你给她取名叫大黑,大黑已经有了小黑了。」说着他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你也有小季景了。」

说完,他看着我,疑惑道:「梦怎么没醒。」

「房翡,这不是梦,当然不会醒。」

绽放在空中的烟火消失殆尽,他也清醒了。他看着我苦笑一声:「你在酒里放了东西。」

我并没有否认。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和齐思修和好的第三天下午,大黑会亲昵的蹭他的腿,不呼唤它也会跟过来。

而之前真正的齐思修却没有这个待遇,因为猫不是他养的。

他们或许相熟,但并不亲昵。

还有出宫的那天,房羽沁的话和我亲眼看见他手腕上的红丝褪去。

我质问他:「你把齐思修藏到哪里去了?」

房翡却道:「我就是齐思修。」他牵起我的手放到他脸上,示意他并没有戴人皮面具。

「阿景,可能你不信,但我真的是齐思修。」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与齐思修毫无差别。

房羽沁的话再次响在我耳边。

「小心房翡,他不简单,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我的脑中浮现,他或许就是齐思修。

也就是这一刻,本来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那些我不曾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他说的对,他确实是齐思修,只是不是这个世界的齐思修。

门外传来细碎声响,小黑嗖的一声蹿上树。

我把手放下,一时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阿景你看看我,我是齐思修啊。」

我说:「你不是。」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我一字一句认真道:「和我相识的那个人不是你,和我相爱的那个人不是你。这些年陪着我的那个人不是你,爱我的那个人也不是你。」

齐政说得很对,我清醒又固执。

「你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房翡轻声笑了下,「不是你又是谁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是不爱你的季景,是你心心念念的阿景,总之不是爱着齐思修的年年。」

他说:「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阿景。」

「房翡,你喊的一直是阿景,不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我。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没有交集,也没有关系。」

「你也知道不是吗?你被拆穿后叫的一直是阿景。」

他一怔,喃喃道:「阿景,我……」

门从外面被打开,杏杏冲了进来把我挡在身后,随后是大批的侍卫涌了过来,小小的房间显得很拥挤。

离开的时候我给杏杏留了一封信,让她告诉齐政齐思修失踪了,我先跟在房翡给他们留下线索。一路上我尽量拖延时间,还好她来得及时。

「这是谁?皇上」杏杏瞪大眼睛,应该是刚来没多久,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杏杏走到我身边,小声问我:「小姐,陛下怎么在这,你不是说房翡带走了你吗?」

侍卫们也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明白情况。

「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房翡眼一凛,想趁机带走我,他刚要抓到我的手腕,一把剑突然横亘在我们中间,把他逼了回去。

齐政收回剑,护在我的前面。

他淡淡道:「房翡。」

一股青烟从脚底升起,杏杏赶紧抓紧我的左手。白色的烟雾中有人抓住了我的右手,手指冰凉。

烟雾很快散尽,消失的不只是房翡,还有长胡子大叔和小黑。

而那只冰凉的手也随着烟雾消失不见。侍卫们要去追,被齐政拦下。

「不必了。」

他离我两步远,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说:「阿修在醴泉山行宫,需这个东西才能进去。」

「小皇后,马车已经备好了,你路上小心。」

「谢谢。」我们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21

马车未停,第二天中午才到醴泉山行宫。薛朗站在门外等着我们,我让杏杏在外面等我。

醴泉山行宫建在悬崖边上,下面是翻涌的云和不见底的海,这是宣戾帝为瑶芝夫人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打造的牢笼。

同时,这也是齐政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宣戾帝是齐政的父亲,瑶芝是齐政的母亲。瑶芝

朱门一开,与外界彻底分开来,里面宛如仙境,银河倾泻而下,流进脚下的云烟里,霞光撒在上面铸成五彩的云海,云海时常会变幻,一会变成花海,一会变成云梯,有仙子踩云而来,又变成蝴蝶飞远。天上是不灭的烟火和闪闪发亮的星光。

我拿出木牌,云海中间分出一条花路,饮水的仙鹤忙飞来引路。

走了大概一刻钟终于从幻术中走出来,眼前的景象终于正常许多,朱阁雀楼,亭台楼阙。

道路两旁栽满了樱花,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终于看见了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齐思修。

他背对着我,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书,兴许是阳光晃眼,他把书盖在脸上准备午睡。

我柔声叫他:「阿修。」

「又是幻听。」他没动,只是声音从书下闷闷传出,「齐思修啊齐思修,睡觉吧,梦中也许能见上一面。」

我忍不住想笑,缓缓道:「梦中见面?那好,我先走了,你就在梦里见我好了。」

他猛地坐起来,书掉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转过身惊叫道:「完了,我出现幻觉了,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就是不相信我来找他了。

我说:「你再大惊小怪,你可能真的要被我打死。」

他一怔,呆呆地看了我大半天,讷讷道:「幻象也这么凶?」

我做出凶狠的表情,他终于正经起来。他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被他捉弄半天我有些生气,于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就站起来朝我走来,「算了,我过来抱你。」

他瘦了许多,以前正好合适的衣服现在却显得空荡荡的。

我抱住他的腰身不敢用力,他的腰不足一握,瘦的可怜。我莫名的想哭,那些平时可以接受的事情和小到忽略不计的情绪突然被放大,压得人心里难受。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问他:「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他奇怪道:「我不是让人把和离书交给你了吗?」

「什么和离书?」我不解。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哦,那就是你听错了,我说的是道歉信。」

我拧他一下,恶狠狠道:「齐思修,什么和离书?」

「啊哈哈哈哈哈,年年你饿了吗?」他开始打哈哈,「平日里有些无聊,我自己学着做了些点心,你要吃吗?」

我不上他的当,不依不饶道:「齐思修,你把我休了?」

他连忙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休的是我自己。」

「……」

虽然他在和我打闹,可他眼里的疲惫是怎么也掩藏不了的。

我抱住他,假装没有看见,说:「你要给我道歉。」

齐思修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声音轻快的不行,「季景,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郑重而又随意。若不是他的眼泪砸在我环抱住他腰的手上,真的会让人觉得他不是很在意。

「我再原谅你一次。」我原谅他的自作主张,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原谅他刻意的疏远,原谅他做出许多让我伤心的事情,原谅他的欺骗,原谅他所有伤害我的话。

他手上的动作一停,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开始无声地哭泣。

吃过晚饭后,齐思修从厨房端来一碟小点心,形状可爱,甜而不腻。我才知道他不是单纯的转移话题。

里面的侍从听不见也不会说话,齐思修和他比画了半天终于回到床上。

我随口一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他脱衣躺下,说:「没什么,就是让他五更天的时候叫我起来。」

「这么早,你起来做贼吗?」

「……」

「我起来看个日出。」

我由衷地感叹:「……你生活还挺丰富多彩。」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熄灯许久后,我仍感到他没有睡着。他就静静地侧躺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被子里的手比晾在外面还要凉。他闭上眼睛赶紧装睡,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还不睡啊?」

他的身体一僵,嘴巴却很厉害,把我曾经回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你睡了吗?你睡了怎么知道我没睡。你没睡?你没睡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睡?」

「齐思修,快睡吧。」我才不和他计较,只是轻轻地拍他的背,想要哄他入睡。

他靠过来乖乖的把头埋在我胸口,闷声道:「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年年。」他抱紧我,声音开始哽咽,「你不在时,我不怕死亡,可你在时,我就成了个胆小鬼。」

他带着哭腔道:「我是一个小偷,你是我偷来的,你从来就不该是我的。」

房间里一片黑暗,所有声响被放大,彼此的呼吸,他的轻微抽噎,和衣料的摩擦声。

星子未落,天际开始泛白。悬崖边建了一处亭台,我和齐思修相拥而坐着等待日出。

他精力不济,昨夜又折腾了一会儿,此时正靠在我肩头小睡。风有些凉,我系紧他身上的斗篷。

山下传来爆竹声,接着是烟花在空中争先绽放,他一下就惊醒了。

他喃喃道:「新年了吗。」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不清,我忍住鼻酸,回应他:「对啊,新年了。」

「许个愿吧。」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他对新年愿望总是抱有一种说不清的执着。我还记得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年。

我问他:「阿修,你许的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神神秘秘的就是不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故意想要问问他,他明明不是很信神佛,却在这方面格外在乎。

「年年你呢,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他过来捉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与年年心有灵犀。」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夜空中升起的孔明灯,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偷偷看过他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年年,岁岁平安。

他也偷偷看过我的纸条,上面写着:与阿修岁岁年年。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他的心愿就变成了我的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他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想你忘了我,又想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我问:「那到底是让我忘了你还是记得你呢?」

他笑了一下,说:「那就慢慢忘记我吧。」

「你早就想好了不是吗?」

他早就想好了一切,他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我再笨一点,兴许就被骗过去了。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我额头抵着额头。

我说:「那下一辈子,你早点来找我。」

他小声道:「不下辈子了,这辈子我会变成夏日的风,冬日的暖阳。」

我问:「为什么?」

他开心地笑起来,「这样你不会觉得我烦人,你会很喜欢我。」

我坐起来悄悄抹去眼泪,故意转开话题:「刚刚你许的什么愿望?」

他说:「说了就不灵了。」他强打起精神同我说笑,「年年,你也许一个愿吧,可不能像以前一样,一张纸都写不完。」

我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肩膀一沉。

「阿修?阿修?」我试探性地唤了他两声,没有回应。

烟花终于放完了,黑夜退尽,黎明来临,天上却飘起了雪花。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我们终究没有看到日出。

我想起在沧月珠中看到的未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看到雪,他也没有看到日出。

22

远处有一人撑伞走来,蓝衣白伞。他一步一步靠近,而我怀中的齐思修一点一点在消失。

终于,那人走近。我的怀中空无一人。

他微微抬起伞沿,光影在他身上不断变幻,那些属于房翡的痕迹快速消失不见,直至他彻底成为齐思修。

他道:「阿景。」

这一天,齐思修刚好二十七岁。而房翡一直都保持着二十七岁的模样,一直未变。

他把伞放在一边,蹲在我面前,温柔道:「你看,我现在彻底变成他了。」

我只觉心里的无力与疲倦,「不一样的,你只是拥有阿修的记忆,并非陪伴我十年的阿修。我们经历的种种,于你而言只是记忆。」我从未这样清醒过,明明拥有两段不同的记忆,却仍能把它们分得清。

他仍旧固执己见,「那又有什么关系,以后我们也会经历更多的事,陪在你身边的也会是我。」他抓住我的手,放低姿态十分卑微,「如果你不喜欢变成这样的我,我也可以永远做你喜欢的齐思修。」

我收回手,不愿再看他,「房翡,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以一个旁观者目睹季景与齐政一生的齐思修,你爱的是和齐政在一起的季景。而我是与齐思修共度一生的季景,我爱的是这个世界的齐思修。」

他猛地抬头,声音有些颤抖:「你都记起来了。」

我轻轻点头,接着道:「房翡,对于我来说,你只是房翡,长着和齐思修一样的脸的房翡。」

「房翡,你改变了过去,那么我也是不同的我,我爱的也是不同的齐思修,不是你,只有你是原来的你。」

「从未改变的只有你,对我来说,你从来只是房翡。」我捂住眼睛微微仰起头,好像这样就不那么难受,「我的阿修,已经死了。」

就在刚才,齐思修死在我的怀里。

他说了,要我慢慢忘记他,所以就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雪越下越大,视线越来越明朗。

半晌,房翡的声音在大雪中响起:「对不起,阿景。」他抬起右手,在快要触到我脸时停住,眼中的疯狂消失殆尽,「我大概是疯了,嫉妒他轻而易举得到你的爱,痛恨他保护不了你的无力,所以起了取代之心,妄想陪在你身边。」

「你说得对,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把手收回去,捡起放在一边的伞,「阿景,我回去了。」

23

从醴泉山行宫离开不久,齐政带来了我阿哥的消息。那场大战后,我们只在悬崖下边找到几根骨头和带血的衣服。

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突然看到信封上面的「吾妹亲启」四个熟悉的字迹,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无边黑暗中陡然出现的光亮,让人满心期盼,又让人畏惧不前。

最终,齐政取出信纸,放到我手中。

「年年吾妹,一别多年,尚安否?忆往昔,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而今竟只余吾与汝,叹世事一场大梦。愚兄大难不死,然双足尽废,欲立不能。胸中言语万千,不知何处道起,阿妹若不弃,望面见相诉。兄季和,亲笔。盼汝早早归。」

归?我还有家吗?

有的,阿哥所在,那便是家的方向。

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和委屈,我抱住双臂慢慢蹲下去,也有太多的茫然和无措,「这几年,阿哥为什么不来找我?」

齐政也蹲下来,同我解释:「送信的姑娘说季和月前才醒,他一知道你的事后就想来找你,可他毕竟昏迷了七年,身体亏损得厉害。」

「去吧,季景。从这里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齐政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在了我的头顶。

这一次,他没再叫我小皇后。

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齐思修,而齐思修留在世上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给齐政的禅位诏书,一个是给我的和离书。

阿修也想我能走出去。

我离开皇城的那一天,是个晴天。齐政把我送到城门口。

昨夜的大雪将世界染至纯白,却又在阳光的照射下褪成原本的颜色。

一路的静默不语,终于在马车停下时停止。

他说:「我就送你到这里为止了。」

「以前总是你们看着我离开,如今却是我送你们离开。」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把放在桌上的小木盒给他。

「美人哥哥,你把这个盒子放到紫宸宫。」房羽沁一定不会离穆一失踪的地方太远。

他不问为什么,只是点头道好。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木偶,也是穆一。昨晚长胡子大叔来找过我,告诉了我很多事。

其中大部分与我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大叔名叫房蝉,是真正活了百年的秘术师。

房蝉说,他初遇房翡的时候,房翡手里握着沧月珠,血人似的倒在我家院墙外。

他救了房翡,教他秘术,让他能够活下去。

也许是房翡的执念太深,影响到了这个世界的齐思修,所有才会造成我和齐思修的提前相遇。

也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后面的所有事都或多或少开始改变。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三年前,齐思修带着岁岁去求房蝉,而碰巧房蝉不在,误把房翡当作了房蝉,他才知道他改变了过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些不该属于齐思修的东西,全被都被天道收回。

最终只剩下我。

可是,我也快死了。

房翡用秘术做了一个木偶,而这样的木偶需要我的一些头发。他想要把我的灵魂转移到木偶身上,骗过天道,只可惜,人我有了自己的意识。

说到这里,房蝉有些忍俊不禁,他说:「你知道你的头发从哪里来吗?」

我摇头不语。

他接着说:「翡儿说是齐思修一点一点从床上和梳子上存下来的,你头发长得好,他收集了大半年,才有一小把。」

「他舍不得剪掉你的头发,也舍不得伤害你。」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舍不得,不舍便不得,若他当初心狠一些,或许你们都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小黑绕着我们不停打转,似乎想和我们一起玩。房蝉摸了下它的脑袋,让它自己去玩。

他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一个木偶,身上的装扮像极了穆一。

他向我解释道,穆一是齐房翡用自己的头发做出的第一个木偶,他那时被这个世界的齐思修压制,身体开始溃烂,而用秘术做出的木偶可以替他分担伤害,减缓身体溃烂速度。

不过后来,房蝉替他寻了许多药物,再也用不到木偶,就将木偶放到了仓库中。

再后来,木偶成了穆一,遇到了房羽沁。穆一会爱上房羽沁,会唤醒房羽沁,也是命中注定。他毕竟继承了房翡的一些东西。

而那晚穆一来找我,被房翡撞了个正着。他是想过放过他们的,只是穆一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房翡放任房羽沁有了意识,又蛊惑齐思修一命换一命,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放过我和齐思修。

齐思修选择了一命换一命。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选择,他从一开始就走进了房翡的圈套。

这也导致了他命数式微,房翡的压制减弱。

三年前的那一面让房翡生出了丝丝希望,后来因着齐思修的缘故有关记忆复苏又叫他昏了头,唤醒了掩藏在他内心最深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直到我的一番话打醒了他。

最后,房蝉问我:「对了,两个大小黑仔,你要带走吗?」

我摇头:「你养着吧,毕竟在这个世界我并没有救下它们,而且一直都是你们在养。」

「房翡呢?他为何不亲自来?」

房蝉叹了一口气,说:「万事皆有因果,虽非他意愿,可终究因他而起,若他不起贪心,哪来这么多恶果。若他不存了取代之意,你与你夫君会有一线生机的。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既然一切都由我的徒儿起,那么一切都由他止吧。」

他一手抱起小黑,一手翻上墙头。

时间又将倒转,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齐政已经下了马车,他站在雪中,目送我离开。

他穿一身紫衣,头戴白玉梅花簪。

我想,他也知道了。

我没有和他道别,他也没有和我道别。

我们都知道,这一世我们中间夹杂了太多放不下丢不掉拿不起的东西。

而我们也知道,当一切回溯,我们终究还会再相遇。

因为一切回到最初,那我们便没有道别的理由。

结束,有时候也是另外一种开始。

马车一路向南行驶,齐政终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番外一】

七年后,南方的一个小院子里。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轮椅上,他手中拿了一张纸,看过之后,调动轮椅方向向隔壁的院子滑去。

中间原本有一堵墙,他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创造机会,又不想显得那么刻意,争取邻居的意见后就差人建了个圆栱门,上面牵了些花藤过来。如今蔷薇花开得甚好,可惜他妹妹一直没有回来过。

隔壁的邻居是去年搬过来的,而那时他妹妹刚好出门。

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引起了正在自家鱼塘钓鱼的主人的注意,他抬起头微微挑眉表示询问。

本是个寻常动作,被他这么一做出来,多了些许不同的味道。

季和心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真是好颜色。

接着他叹了口气,怎的他妹妹就不能开第二个春呢?他还想抱个和她妹妹一样乖巧好看的外甥。

他把信纸给齐政,信上说,杏杏生了二胎,薛朗忙不过来,她得去帮杏杏照顾孩子们。

齐政微微一哂,说:「她一向喜欢孩子。」

季和趁热打铁,劝他:「你若是难缠点,兴许也抱上了。」

他想的简单,齐思修已经去世七年了,他只是想妹妹能从过去走出来。人生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齐政沉默下来,就在季和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沉默不语或是转移话题时,他却突然道:「不会的,永远也不会。」声音无比笃定。

季和纳闷:「为什么?你试也没试,怎的就不会?」

「她从有以前的记忆起,就一直在取舍。」齐政看着远处,脸上表情不变,声音却无比落寞,「舍的一直是我。」

季和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是季景记起她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齐政。

却听齐政轻笑一声:「如今这样也好,这一生我还可以做她的邻居,朋友,哥……哥。」说到「哥哥」二字时,他有短暂的停顿。

他明白她心中的难,她也明白他心中的苦。

他想,这样就很好了。

季和撇撇嘴,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她可不缺哥哥。」

鱼线一动,齐政拿起鱼竿站起来,一条三四斤的草鲩咬着钩被拉到空中。

季和瞪大眼睛,诧异道:「这么好看的池塘,你居然拿来养草鱼?」

齐政把鱼放进脚边的桶里,耸耸肩无奈道:「锦鲤又不好吃。」

季和:「……」

「对了,今晚你要留下来吃鱼吗?我师父他们刚好过来。」

「你师父不是和尚吗?」季和又震惊了。

只见一个男子从房檐上跳下来,双手合十道:「不正经的和尚吃点正经池塘里的不正经鱼怎么了?」来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头黑发格外醒目,「何况我已经还俗了。」

齐政对他师父从不走寻常路和不正经的说话方式习惯了,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从百丈悬崖下爬上来的。问其原因,答:不愿绕路。

震撼了六岁的小小齐政的三观。

短短一会儿时间,季和被震惊三次,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是不住地点头。

点完才想起一件事,忙对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大喊:「不不不,我不吃了,我娘子今晚带我去岳父岳母家里吃饭。」

可惜两人并没有听到,还在争论晚上吃鱼火锅还是水煮鱼的好。

「能不能吃鸳鸯锅,你师娘最近有些上火。」

「可是我想吃酸菜鱼。」

「我看你倒是一条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齐政想象了一下晚上的场景,闭上了嘴巴。

【番外二】

房翡手中握着一颗沧月珠,等着最后的时间到来。

他还记得,十年前他意外被珠子带到了这里,身体毫无原因的破裂,痛苦无以复加,心中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想要再看季景一眼。

后来他被房蝉救下,整日都待在山上,他以为不去见她思念便会变淡,直至彻底放下。可感情这个东西向来不讲道理,当她再次出现时,房翡发现他根本无法克制这份感情,原来他早已思念一个人到了极致。

看到另外一个「他」那样自然的拥着她,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看到另外一个「他」让她无望的悲伤,他痛恨「他」的无力,生出了取代之心。

可是结果并不如意,他让季景更痛苦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是齐思修,同样他也不是齐思修。

他始终只是那个季景不爱的齐思修。

终于,沧月珠发出大量光芒,将他再次带回到十年前的枝金大街上。

这一天,齐思修会和季景相遇,他忍着身体的撕裂感等在一边,终于在看到人群中那个改变几人命运的面具时,假意上前和他相撞,然后取下他的面具潇洒离去。

后来如他所料,季景看都没看十七岁的齐思修一眼便和他擦肩而过。

莫名的他心中有些难以形容的爽意。

他在这个世界还要等上十年,为了防止因他的原因会让两人发生别的变故,他始终守在季景的身边。有时他是季景的车夫,有时他是教她的先生,有时他是她的侍从,有时他是她府上的花匠,有时他是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化作各种不起眼的身份守在她身边。

终于十年之期来了,他来到齐思修面前,齐思修一眼就认出他是十年前把他撞到地上出了个大丑的那个人。

房翡:「……」

房翡再次从齐思修手上抢走了沧月珠,并告诉他之后会发生的事。

自己捉弄自己,有些怪异又有些说不清的愉悦。

他带走了沧月珠,来到齐政的府上。

他坐在房檐上,身后是一颗高大的花树,刚好可以掩盖住他的身体。他看着季景和齐乐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把沧月珠一点一点捏碎,直至变成齑粉撒出去。

沧月珠或许是改变她美好生活的变数,可齐思修的心才是真正的变数。

他经历过,所以他太明白不过,一切由心生,因执念而起。

突然他感觉自己一轻,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透明,他知道,齐思修放下了。

他急迫的站起来,想要再仔仔细细的看季景一眼,只是刚往外迈出一步,他就如同变成齑粉的沧月珠一般彻底消失。

只有一个猫耳面具沿着屋檐掉下去,砸到季景的脚下,被她一脚踩到。

她捡起来,自言自语道:「诶,这个面具不是放在书房吗?」

回答她的只有芍药花香,还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蒲公英种子。

一切由面具生,一切由面具止。

【番外三】

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齐思修偶尔会去泡一下温泉,然后坐在太阳下面一边晒头发一边发呆。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醴泉山行宫里的人都是哑巴,也不认字,但好在听得懂他说的话,所以也不是太无聊。

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有些讨厌这些睡意,因为他睡着了很少做梦,就算做梦也很少会梦到季景,而他发呆的时候,却可以想她很久。

他为了抵抗这种莫名其妙的睡意,开始学起了做点心。在他把厨房炸了三次后,做糕点之路终于步上了正轨。

等他像模像样地做出第一盘糕点时,他难过又遗憾,如果季景在这里就好了。

他想啊想,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是当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年年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开始害怕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年年,他怕他不在后他的年年会受欺负,他怕他死的时间太久了……年年会忘掉他, 他也怕年年会记得他。老天总爱这样捉弄人,在一个人绝望时,又给他些许希望。

他不敢奢求下一世,因为这一世就是他偷来的。他太害怕了,害怕年年会像他一样看到她本该有的人生。害怕年年知晓她的所有不幸都是他带来的。害怕年年想起所有后,会讨厌他。

他卑鄙又懦弱。他慢慢回想起来,那些年季景和齐政的默契,他们才是真的天生一对。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个面具对他们来说那么重要,重要到直接让他们错过此生。

齐思修知道齐政喜欢收集面具,因为齐政相貌太过好看,时常都会有人盯着他看,齐政不喜欢别人看他,所以就戴起了各式各样的面具。

他因为偷偷出宫的次数太多被皇后抓住了,看守他的侍卫多了一倍。本想去找齐政诉苦,可惜房中空无一人。两人身形相当,便从他房中随意拿了一个面具戴上,扮作齐政的模样偷偷溜出宫。他并非故意要代替齐政成为年年心仪的少年,他也不知道那个面具的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枝金大街。

可是他不后悔。

那年年后悔吗?他不敢问。

但是,他想,她一定是后悔的。

当天上绽放第一束烟花,他故意让年年许愿,故意装成平时那般轻快的模样,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的不甘心和对死亡的畏惧,那样丑陋的表情。

他多想陪着她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

他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初遇。

十六岁的小姑娘,羞涩又大胆,说话时系在头发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的心也忍不住咚咚咚的快速跳了起来,他忍住心悸,假装镇定地问她:「现在的小姑娘都时兴这样打招呼吗?」

他很久以前就听一位堂姐说,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响起时许愿最为灵验了。他当时嗤之以鼻,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堂姐真的就把那个据说十分难搞的冰山世子拿下了。

喜帖送到东宫的时候,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下。然后在其他堂兄堂妹的怂恿下,许了个很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希望未来的太子妃是个大美人,最好是个天仙,因为他有严重的偶像包袱,毕竟他是大宣第二美男。然后这个太子妃最好是突然出现来找他的,因为他非常相信命中注定。

如今鬼扯的愿望成真,他又惊又喜,可又害怕小姑娘只是一时兴起,就把戴着的面具给了她,算是给她的定情信物。

那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会让三个人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烟花爆竹声中,他眼神几近贪婪地看着季景,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心爱的姑娘啊,愿你一生平安,愿你万事顺遂,愿你……和真正心爱之人岁岁年年。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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