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游戏
2023-12-16T00:00:00Z | 7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2-16T00:00:00Z
时间游戏
非典型蛇蝎
「我总觉得屋里多了一个人。」
「想多了吧你。」
说话的是我闺蜜,一回到家,她就甩掉高跟鞋,瘫倒在沙发上了。
不是。
真的。
我闻到了。
是黄油。
那味道很淡,可是我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就是那种甜甜的,略带焦糊的,烤面包的味道。
还有黄油。
闺蜜笑着说:「好像吧,是香水吧,你今天不是喷香水了吗?」
——摘自《柜男》
当我在扉页上读到这段话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因为这里面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像是从我和我闺蜜身上摘下来的。
就昨天,我们俩本来要回老家的,可是航班取消,只能悻悻地又回来了。
拖着偌大的行李箱,加上郁闷的心情,我闺蜜直接就瘫倒在沙发里了。
而我,也确实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甜甜的、略带焦糊的、烤面包的味道,还有黄油。
和书里的女主角一样,我把家里的电饭锅、空气炸锅和烤箱全部都查了一遍。
如果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巧合了点。
我翻回封面,猩红的背景上是一只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那眼睛画得极大,将整个画面都占据掉了。
我把拇指移开了点,免得扣着那人的眼珠。
这本书名叫《柜男》,看书旗上说,作者是和史蒂芬金、铃木光司齐名的——鼠人。
没听过。
我这人胆子不小,也看小说,可是看着看着发现自己就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还带「恐怖」二字的还是头一次。
而且封面上标记了一个「一」,是说写小说还有第二部吗?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男店员说:「对,这本书还有第二部,您要看吗?」
要啊。
我买了两本,给妍妍也带了一本。
店外有张长椅,我坐下来,继续往下读去。
那天回家,我眼皮就一直跳。
家里黑洞洞的,仿佛一个深渊。
我叫了几声「妍妍」,没有人应。
这是一间简陋的两居室,门口的衣柜里挂满了妍妍的包。
走廊两旁是我和她的卧室,尽头是一间狭小而杂乱的客厅,从客厅照进来的光到我脚下便已殆尽。
我打开走廊的灯,将屋里都照了一遍, 没有看见妍妍,于是我给她打了个电话,不知怎的,我心里非常害怕,我怕那欢快的手机铃声会突然从家里的柜子里传出来。
——
第三章:头发。
我在地垫里发现了一缕头发,黄的。
巧了,妍妍的头发也是黄的,就是那种带着点褐色的挑染过的披肩发。
读到这里,天忽然被乌云遮蔽,狂风打着卷儿将我的帽子卷上天空,越来越多的雨点坠落,打湿了我的书页。
现在是下午,外面却黑得跟傍晚一样。
我身后的书店门也开了,几个店员换好便装,准备关门。
刚向我推荐过书的小哥哥说:「今天有暴雨预警,再不回去地铁就要关了。」
暴雨预警?我打开手机,才看到埋没在众多广告里的通知,就是今晚有特大暴雨,请广大市民不要外出,公司也提早下班。
难怪,这条繁华的步行街转眼就空无一人,只有我在黑乎乎的店外站着。
我将书放进包里,拎起包,快步走向地铁,几位店员已经走得远了,我急忙小跑着,希望能离他们近些。
不知怎的,在经历了一连串怪事之后,我突然有点怕黑。
因是最后一班,地铁里十分拥挤,加上汗水和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的味道,整个车厢都闷得像蒸笼一样。
我能进来已是勉强,遑论在这人挨人的地方看书。可是我脑子却没闲着,一直沉浸在刚才的那本书里。
你说那里面的女主角该不会就是我吧?
我叫刘献丽,那里面的女主角也叫刘献丽。
我最好的朋友叫妍妍,那里面的朋友也叫妍妍。
我朋友的头发是黄色的,那里面的妍妍的头发也是黄的。
这本书名叫《柜男》,是说我们家柜子里藏了人吗?
可怕。
我们住得很远,附近风景尚可,靠近一个公园,但是一到晚上人就少了,特别是这种风雨交加的夜里,出地铁后肯定只剩我一人赶路。
思来想去,我决定给妍妍打个电话,我说:「喂。」
电话那头,传来她慵懒的应答之声。
「喂?」
虽然嘈杂,但是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我还是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管怎样,这姑娘总是接了,不至于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不接,也不回家。
其实我也存着一丝疑惑,就是我和小说里的女主到底有没有对应关系。
如果有,那如果我故意不按书里写的做呢?
白纸黑字又没有脚,总不至于跟着我一起变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冒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就是脱离小说,按照和剧情相反的方向去做。
比如今日,只要我不回家,不就是一种改变。
我看看路线图,下一站是森林度假村站,那里有家酒店,贵是贵了点,四星级的,好在设施完善、安全,我可以找个地方一口气把书读完。
于是我跟她说:「你在哪?」
「在公司啊,今天不是有大风吗?」
哦哦哦。
我闺蜜是个主播,晚上上播,所以一到夜晚,她公司里人来人往,总比待在家强。
我说:「那行,我晚上就不回家了,我去找间酒店住住。」
闺蜜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脑秀逗了?」
我闺蜜就是这样,漂亮是漂亮,就是这张嘴啊,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森林度假村站,到了,请您拿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那我不跟你说了,等下车再……」
「嘟嘟嘟……」
这个妍妍,竟然先一步挂了。
我还想叮嘱几句,可是时间紧迫,地铁站即将关闭,工作人员晃着铁门,示意我赶紧地,跑两步出去。
我急忙抱紧包,小跑着冲进雨里。
雨很大,树枝拼命摇晃,闪电照亮天空。
——
大厅里冷清清的,只有我一个客人,湿漉漉的运动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回荡起「吱吱」的声音。
这里面还挺贵的,一晚上要四百八,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毫不犹豫地要了一间。
一楼,靠近前台。
我简单冲了个澡,胡乱擦了几下头发,就趴在床上,打开了《柜男》这本书。
那封皮看着碍眼,我咬咬牙,将它撕了,扔垃圾桶,别说封皮,等事情过去之后,我连这本书都要烧掉。
第三章。
在发现闺蜜的头发之后,我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和楼下的保安一起,将家里的灯都打开了。
保安是个戴眼镜的小哥哥,看上去有点面生。
我俩一起,将家里所有的柜子都翻了一遍。
衣柜。
鞋柜。
碗柜。
甚至冰柜。
无一都翻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们在找什么,好像在找人,但是那狭小的空间,只容得下一只猫的碗柜又是什么,莫非在我们心里,在找人之余同时也在找着尸块?
所幸就是没有。
我在洗手间里发现一张字条,是妍妍的字。
「我要离开几天,不要担心,不要报警。」这是写在外卖单上的一句话,我看了下,是我闺蜜的字,我俩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她的字龙飞凤舞,缺胳膊少腿,我一眼就分辨出了。
「不要担心,不要报警。」
这话说得,我一颗心,顿时就提到嗓子眼了。
而且除了这张字条,我们还少了一个行李箱,就是差点被我们拎回老家的那个银色的行李箱。
「报警。」
我在酒店提供的便签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又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了两条横线。
妍妍走就走吧,为什么要强调报警,还有那个箱子,我家里是有个箱子,银色的,金属做的,妍妍很瘦,可是再瘦也没办法钻进去的,我们买的时候试过(我们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要试这),除非……除非把她切成一块块的……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再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
我肚子「咕咕」直叫,这地方东西都贵,一包薯片竟然要卖八块钱,不过矿泉水是免费的,我拧开一瓶,一边喝,一边看妍妍直播。
——
那本书后面便都是水了,就是在回忆女主和妍妍小时候的往事,大概两三章吧,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情。
比如一起捉蜻蜓啦,一起打野狗啦。
我记得那只蜻蜓,当时我们玩的是医生游戏。
我们当医生,蜻蜓当病人,我们模仿医生的样子为它做了个破腹手术。
我想那一定很疼。
因为我们刚划到一半,那绿色的、令人难忘的蜻蜓突然双手捧头,将自己的脑袋直直地摘下来了。
第二件就是疯狗。
有一天我们在河边玩,不小心碰到一只疯狗,狗见到我们便凶恶地叫个不停。
它背上秃了大半,应是得了疾病。
我和妍妍立刻被这阵势吓得哇哇大叫,朝河堤的方向跑去,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跑,疯狗都能很快地追上我们。
你知道最后我们是怎样脱身的吗?
是我们用擦炮炸的,那时候正是过年,我们俩身上都带着炮呢,就用擦炮炸它脑袋,最后把它的眼睛都炸烂了。
十多年了,这件事是毫无疑问是一个禁区,是我从来不肯提起的可怕经历,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读到。
「就是这样吃的哦,大家看我。」
手机上,妍妍正直播一种食物,好像是猪脚还是什么,浓油赤酱,从她鲜红的嘴角流出。
下面很多留言,她看到了就会一一回应。
看样子她没事了。
我放下书,疲惫地揉揉眉心,至此第一部书便看完了,第二部书上的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地在等着我。
——
第二部很薄,我翻了翻,一下子就翻到集中打印在中间的插画。
是照片。
我凝视着其中一张,适才放松的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不就是我吗?一张张的,从 2 岁到 28 岁,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比如这张穿花裙子的,就是小时候的我,刚上幼儿园时照的。
还有这张毕业照。
「刘献丽,24 岁,于学院门前。」
这不都是从我家相册上抠下来的吗!
我抬头,撞上镜子里那个死灰一样僵硬的脸。
是我,黑发、黑毛衣,镜子里的我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单眼皮有点肿胀,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皮怎么看都带着点神经质的感觉。
不管我想或不想,不管我怎样解释,这本书很可能写的就是我了。
可是为什么?
于千万人中,我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无钱无貌无学习,就问我有什么好写的呢。
我走进洗手间,趴在垃圾桶旁边,捡起了那张书皮。
鼠人。
这本书的作者名叫鼠人,这名字一听就不是能写出甜文的那种选手,它幽暗、神秘,还带着几分肮脏,就像蜷缩在下水道里的动物。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我退出抖因,在百度里打下「鼠人」。
回车。
这小说不太知名,我翻了几页只找到三五条结果。
「鼠人,恐怖小说家,曾出版作品《柜男》《蛋糕甜心》等。」
《柜男》自是这本。
《蛋糕甜心》又是什么,这本书听起来不太像他风格。
我搜了几次,《蛋糕甜心》到处都是缺货,最终在一家旧书网上找到了它。
我买了两本,地址选的是我们小区门口,我这人很小心的,买东西从来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一律都是门口。
倒是妍妍,懒惰成性,才不会为几个快递下楼一趟,所以我怀疑我们家的地址、隐私就是她泄露的。
我打了个哈欠,再看表已经是两点,我闺蜜已经下播,应在公司睡觉。
外面风雨大作,隔着窗帘和厚厚的双层玻璃,我依然能听见树林里传来的「沙沙」声。
第六章:日记。
我这人容易焦虑,只要心里有一点事便睡不着,于是便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只有将盘旋在脑海中的文字记录下来,才能缓缓地出一口气。
那些弄死蜻蜓,和炸狗的事便是其中两件。
因记的都是坏事,那厚厚的笔记本里便积攒就许多怨气。
是的,我家里有个本子,写日记的,就放在我床头的柜子里。
在《柜男》这本书里,闺蜜留下一张「不要报警」的字条后便失踪了,女主怎么都找不到她,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
直到有一天,女主早晨醒来,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就是那种又苦又臭的、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
然后她打开门,发现了那个银色的旅行箱。
臭味就是从那倒霉的金属箱里发出来的。
一截美丽的金发从金属箱的缝隙里露出来了,确切地说,它是被夹杂在拉链中的。
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浸透地垫。
当警察打开箱子时,最先滚出来的是她的头颅。
那美丽的,或者说曾经美丽过的脸庞,此刻是这样难以辨认,哦不,如果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些粉底液的痕迹,显然,她是化了妆的。
浓烈的红唇开始发黑。
她躺在冰冷的钢板上,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据说人死前眼睛可以变成照相机,如果你放大了看便可以看到那个人影。
可是在她眼睛里却只剩下一片黑了,曾经属于白色的地方也变成了黑,仿佛那杀死她的就是黑暗,于一片漆黑中她能看见的只是虚空。
那美丽的主播如大丽花一般凋谢。
充满画面感的描写,一秒便将我拽进小说的世界。
镜头越来越近,将漆黑的、已经散开的瞳孔放给我看。
不。
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很像真的,可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无畏的恐慌中去,什么是真的,这硬邦邦的被子,橘黄色的床头灯,镜子,雨,这些方是真的。
再这样我就报警。
我决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报警,我要把这本书的作者找出来,质问他为什么要将我和我闺蜜的生活写得这么可怕。
——
但是在小说里,闺蜜是死在我箱里的。
他们传唤我,怀疑我杀了她。
荒谬,实在是太荒谬了。
可是不论我怎样解释,那抛尸的工具和一件件证据都指向了我。
就连我的律师私下都说:「丽,其实你一直都很嫉妒她吧。」
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没有疯,也没有杀人。
尽管这些天我身边发生了许多怪事,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
那案子轰动极了,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记者对着我拍。
毕竟我闺蜜生前曾做过主播。
她性感、美丽,死时却这般可怖。
这案子在网络上引起轰动,而我也接到了各种各样的恐吓。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凶手,只有我,清醒地认为不是。
读到这里,不觉东方既白。
我拾起手机,已是凌晨五点多了。
雨停了,鸟儿在树梢鸣叫,它们起得可早,可是我却像被一场梦掏空身体,我手脚冰凉,虚脱地缩进被子。
如果说小说里的妍妍已经死了,那我住进酒店之后,这件事是不是已被改写。
我给她拨了一个电话,却被她很凶狠地拒绝掉了。
我又打了一个,依然被拒绝。
是了,往日这个时间,正是她补觉的时间。
我看看天色,用冷水洗了把脸,脸上毛孔收紧,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极其敏感的红。
不管怎样,我决定去拜访一下鼠人,这本书的作者。
前台小姐姐已经换人,变成一个戴眼镜的小哥哥,不知怎的,一看见他眼眶上的金边眼镜,我就想起书里的那个保安。
算起来,这一路上我已经遇到很多人了,有书店店员、末班地铁站的工作人员,还有眼前的这个小哥哥,他们都是白白净净的,戴眼镜,细看,细看还有一点相似。
小哥哥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依旧保持着酒店从业人员标准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我就给您退了,小姐。」
「嗯。」我接过单子问,「我能和您拍张照吗?」
小哥哥微微一愣,显是被我尬到。
他说:「不好意思,您可以和大堂的一些建筑合影,我们按规定是不可以的,不好意思。」
「哦好吧。」我收起单子,但还是趁他不注意拍了一张侧颜。
小哥哥汗了一下,低头装没看见。
——
那本书我看完了,结局是这样的。
闺蜜死了。
因为证据不足,我没有被判做凶手。
但是所有人都说是我,说我就是那个凶手。
我不承认,隐姓埋名,就此消失在人海中了,五个月后我不堪重负,跳河自杀。
这件事也成了悬案。
尽管这里面有很多疑点,但是大家依旧认为我就是那个凶手。
没有人会在意,故事开始时,若有似无的一股味道。
雨后的森林公园满地都是落叶,陷进泥里。
空气里也弥漫着那一份清晨独有的潮湿之气。
我跳过水洼,一步步走向地铁。
刚才收到短信,妍妍说她下班了,要回去了。
我让她当心一点。
她说:「放心吧,有人送我。」
谁?
我闺蜜是个网红,有很多人送她回家。
她破天荒回了我一个电话,声音里都带着雀跃。
「别担心,是一位很优秀的大哥哦。」
「优秀」就是有钱。
她坐在副驾驶上,拍到了那个人的一点侧脸,是一个帅气的,戴腕表,会单手开车的小哥哥,因为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全脸。
我贴着话筒,疲惫地说:「我今天看了一本小说,里面你被人分尸了。」
「不会的啦。」
一阵笑声过后,她挂了电话:「哦对了,天黑前不要回来,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好吗?」
什么……
女人。
能不能靠点谱。
从小到大,她真是什么都不上心。
要怎样就怎样。
高考前忘带身份证你能信?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怎么样都能成功。
随便传两个化妆视频也能成网红。
而且桃花运也特别旺。
每一任男盆友都爱她爱得要死。
可能这就是命吧。
漂亮的人总是幸运。
再看我。
干枯的头发。
发黄的运动鞋。
我是什么。
努力了十年依旧只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临时工。
原本狂奔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倦意,一股浓浓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疲倦,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喝了一点凉水。
你说我这是为了谁呢?
我手机里还存着一群前男友,她的。
一个个贼心不死,还妄求和她复合。
失智啊你们……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我将散落在额前的乱发撸到脑后。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杀了她的,虽然我承认,有时候我是有那么一点嫉妒,我嫉妒她的漂亮、幸运,我嫉妒她的成功,但是我是不会杀了她的,我是有理智的人。
我去对面的店里要了碗面。
这荒郊野岭的,来吃饭的都是司机,只有我一个女人。
味道很重、很咸、也辣,在重口味的刺激下我也出了一身大汗。
我将《柜男》的扉页发给她了,还有「她」被肢解那段。
闺蜜没有回我,想必正在忙碌。
我跟老板要了包烟,最便宜的辣梅,然后和周围人一起吞云吐雾,隐没在世界当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得到片刻宁静。
方才只觉得小说诡异,这么一看,我原本的生活也不正常,不是吗。
——
我回家时已是下午。
这是一个老小区,墙壁上写着「拆」字。
我说搬出去吧,妍妍不肯,她这人就是懒,宁愿住在猪窝里也不肯搬。
经过这遭,不管她搬是不搬,反正我是要搬出去的。
十几年了,我想,我们的人生已经走到了要分开的地步,自此以后,我还是搬出去吧。
楼道里没有窗户,刚下午便黑得像地窖一样。
就在我插入钥匙的一刻,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涌上一丝不安,眼皮跳得厉害。
这一幕好熟悉,仿佛在书里见过,虽然晚了一天,但还是尽数展现在我眼前了。
门开了。
家里黑洞洞的,仿佛是一个深渊。
我叫了几声妍妍,没有人应。
碰巧这时候保安小哥哥来了,他拎着一件黑色的快递,是书,鼠人的另一本小说《蛋糕甜心》。
「怎么了?」他问。
他长得白白净净,好像是新来的,可是我心里的警觉顿时又多了几分。
我打开了走廊的灯,两边都能照到一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房间里没有人在。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妍妍的电话,没有人接。
还有,我第一时间冲向卧室,打开抽屉,还好,我的日记和相册都在,没丢。
保安小哥哥说:「怎么了?你在找什么吗?」
「我室友,你今天有见过她吗?」
「有吧。」
我在地垫里发现了一缕长发,一缕黄色的,挑染过的长发,是妍妍的。
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我们将家里的灯都打开了。
保安小哥哥说:「不会吧,我亲眼看见她进来了啊,后面还跟着一位男士。」
男士?
就是送他回家的那个人吧。
我们将家里的柜子都翻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和小说里写的一样,茫然、恐惧和疑惑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心。
我在洗手间里发现一张字条,是我闺蜜的字。
「我要离开几天,不要担心,不要报警。」
这是写在外卖单上的一句话,我看了下,是妍妍的字,我们俩从初中就是同学,她的字龙飞凤舞,缺胳膊少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要担心,不要报警。」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大行李箱。
我想了想,终是掏出手机,报警。
——
此刻我正在洗手间里,昏黄的灯光下,保安小哥微笑着说:「所以你还是报警了吗?要知道被当作头号嫌疑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脑子里的东西都挖出来。
还有这副金边眼镜……
不是和我在酒店大堂见到的一模一样吗?我打开手机,快速地对照了一下,那犀利的、仿佛能穿透我灵魂的眼神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我抓起一把尖尖的梳子,指着他说:「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
对面的男人想了想,拾起光秃秃的《柜男》说:「不好意思,我是鼠人。」
在鼠人的第二本小说《蛋糕甜心》上,他说:
我从小就爱看推理,特别是以现实案件改编的推理小说,那缜密的逻辑,和找不到凶手的焦虑混在一起,无一不散发出令人着迷的神秘味道。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穿越到那个时代就好了,我要亲眼看看那些凶手,我要和凶手交谈,为他们递上咖啡。
我要看看那些美丽的受害者,她们狂妄自大,兀自狂欢,殊不知死亡的阴霾已经笼罩在她们头上。
更有甚者,我要去犯罪现场看看,那一个个变态的灵魂是如何从看似正常的躯体中脱壳而出的。
譬如我的上一篇小说《柜男》,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潜伏在她们身边,那美丽的受害者,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黄油香味,我查过了,那是十年前流行的一种香水,你能想象么,我一边抚摸她的衣柜,一边在身上喷洒下这种香水。
然后我也见到了刘献丽,案件发生之后,她一直被当作是这件案件的头号凶手而生活在疯癫之中,但是我知道,她不是。
虽然她很嫉妒自己的闺蜜,但是她没有杀人。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因为被害人失踪那天,我一直在跟着刘。
你能相信么,为了接近她,我竟然化装成一个保安。
还有书店店员、地铁管理员、酒店服务员等等。
你不知道,当她看我的眼神里浮上一丝怀疑时,我心里有多么紧张。
虽然她看上去很像凶手,但是我可以以一个畅销小说家的名誉起誓,她不是。
而且她也没有电影里说的那样不堪,那些电影总喜欢把她描绘成一个嗜烟如命的丑八怪,脸上长满青春痘和黑斑。
事实上,她眉宇间有一丝局促,但是细看还是挺耐看的。
所以我特意在第二部里附上照片,希望能洗刷关于她外貌的传言。
——
警察随时会来,我颤抖着给自己点了支烟。
如果说妍妍失踪是一件可以理解的刑事案件,那么这位大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灵异事件。
难怪当初在看扉页时就觉得不对,出版年份那里写的竟然是 2030 年,毕竟是无人问津的扑街书,连出版时间都能印错,没想到竟是来自未来的犯罪小说?
鼠人像等待粉丝见面会一样,期待着我的反应。
但是我跟你讲。
「我不信。」
我不会自责,也不会难受,随便他们怎么冤枉,怎么网暴,我都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沉沦,更不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自杀。我会好好活着,将全世界好吃的都吃一遍,我会长命百岁,快乐地过一辈子。
何况妍妍也不会死,只要我全力配合警方调查,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而且这本书,《柜男》我也会原原本本地交给警察。
拐走妍妍的就是那个送她回来的男人,不是吗?
鼠人低下头,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还有你,你也很可疑。
在向警察介绍完妍妍的情况之后,我跟负责案件的陈警官说:「和我一起报案的那个人也很可疑,请您一定要查一查这个人的身份证。」
陈警官是这一票人里比较年轻的,所以在我说时光旅行的那句话时,他虽然抬了抬眼,可还是耐心地听我说完。
「就是那个人,自称是来自未来的那个鼠人。」
「嗯……」陈警官收起笔,说,「按规定,报案人的身份证我们都要看的。」
——
鼠人竟然有身份证。
本名舒阳,这名字不是挺阳光的吗,为什么要起那么变态的一个笔名。
我说:「您好好看看,他的身份证是不是伪造的,一个时空旅行者是不可能有身份证的。」
陈警官把他身份证在机器上贴了一下,说:「是真的,嗯,家住……北山区孤儿院……」
鼠人面无表情地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装在保安服左上角的兜里,说:「别说身份证了,我这个人都是真的,不信你……」
「我?」
「你摸摸看?」
说实话,我还真想摸摸,这穿越人到底是怎么个穿越之法,坐的是时光机还是什么,为什么可以连身份证都带过来。
我捏了一下他的小臂,还真是,真人真肉,柔软而温热。
刚才警察看他身份证的时候,我也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将上面的信息都背下了,舒阳,北山区孤儿院,出生日期是 02 年的,也就是说,这个人不过区区二十岁而已。
陈警官去调监控了,而我也将妍妍发给我的照片发送给他。
我高度怀疑,那个送她回家的男人就是凶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抠着指甲,给妍妍打了几个电话,一律没有人接。
鬼知道她现在在经历什么,难道说,她真的……被人杀了?
我在妍妍凌乱而充满公主心的卧室里走了一圈,床上的哈咯凯蒂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
鼠人拍了几张照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他从来都是像个旁观者似的。
「她一直都这么乱吗?」
「嗯。」
他随手翻翻,比起死者,他显然对我更感兴趣。
「所以你是临江师范学院毕业的?」
「嗯。」
我是读师范的,却没能成为老师,而是在一家宠物医院工作。
其实我对他也很有兴趣。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说:「所以你真是穿越来的?」
「嗯。」
「看着不像。」
这大热天的,我加了柠檬,喝起来比较清凉。
鼠人喝了一口,笑笑。
「既然你是从未来来的,能透露我一点未来的事吗?」
他摇摇头,笑着说:「不能。」
就知道,我举起妍妍的腰带说:「那就别怪我不好意思了。」
鼠人这才注意到水的问题,不好意思,我在里面加了佐匹克隆和宠物用布托啡诺,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麻醉剂,你观察我那么久了,我这人失眠,你不会不知道吧。
——
舒阳坐在地上,背靠着妍妍白色的铁架子床,两只手被绑住了,和铁架床铐在一起。
不好意思,我这是非法拘禁,但是你是知道我的,在经历了一连串诡异之后,我能保持这般冷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还穿越者,你当我是傻子吗?随便找打印店搞出来的玩意儿,就想骗我相信,默默地给我洗脑?
什么穿越者,还不如说自己是真人秀来得实在。
我查过了,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星秀出版社的出版机构。
鼠人说:「因为它……是 2025 年才成立的……」
是吗?
我掏出水果刀,在他拇指上划了一下,地上立刻多了一道鲜血。
我在这里留下他的血,就是为了把他也牵扯进来,一旦妍妍出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鼠人笑笑:「那要不要再留点我的 DNA 啊。」
我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
「不好意思,开个玩笑。」鼠人看向我的眼睛说。
我没工夫跟他闲聊。
我将他绑起,是为了弄清下面几个问题。
这其一,就是他的真实身份。
刚才和警察闲聊时他已承认,自己就是个中专毕业,早早出来打工的服务员。
什么穿越人,小说家,我看他和我这种朝不保夕的打工仔没有两样。
这其二,就是他的目的,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其三,就是妍妍,这女人究竟在哪,为什么要留下「不要报警」这样不合常理的字条。
鼠人一笑,说:「这世上有很多悬案,你知道吗,像什么南大碎尸案,清华铊毒案,以及发生在妍妍身上的女主播碎尸案,所死之人不过一个,但大家就喜欢看它,讨论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嫌疑人太聪明了,像一只狡猾的老鼠,但是世人总以为自己是猫……要将那狡猾的老鼠捉住。」
我将话题拉回现实,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还有我的行踪和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笔录,妍妍死了之后,我托人搞到了你的笔录。」
什么……
「还有你小时候写的日记、相册,你身边的亲戚朋友等,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火,多少影视剧是改编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真把自己当穿越人了不是。那么请问——
「你的时光机在哪里?」
这才多少年啊,就能穿越,我不信。
我将他全身都搜遍了,没发现什么工具,只有一瓶药,一部破旧的花为手机和一把钥匙。
「没有时光机……」鼠人靠床,微笑着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魂穿,我就是个魂穿。」
「什么?」
「就是未来的你,通过某种方式回到过去,占据并且操控过去的你。」鼠人唇角依然扬着,可是声音却渐渐陷入梦呓,「我小时候常常梦游,闭眼时还在宿舍,醒来时便一个人伫立在水塘边了。院长很担心我,带我看了很多医生,可是都没有用,我自己也很苦恼,再加上身体瘦弱,读书是没指望了,于是便出来打工。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小时候的身体里,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直困扰我的梦游症竟是上天对我的最大的恩赐。我终于可以以成年人的心智,去控制曾经幼稚和落魄的自己,是不是想想就觉得开心。」
——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从 2033 年穿过来的。」
那岂不是已经三十一岁了。
我笑笑,晃了晃从他身上搜出的奥氮平片,这是市面上最便宜的治疗人格分裂的药。
我看他就是人格分裂,因为某种原因分裂出一个三十一岁的男性人格。
鼠人说:「你可真够固执。」
算了,人分就人分吧,我想知道的还是妍妍,我举起手机,给他看我拍的字条。
妍妍的外卖单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八分,也就是说,她一个小时前还在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妍妍肯定没死。
我逼问鼠人,就是想快点得到消息。
——
我不管你是穿越的还是什么,就问你为什么要关心妍妍?
「我在扉页里说了啊,我不仅关心妍妍,还关心你……」
废话少说,今天早晨我还动过放弃妍妍的念头,可是就在看到外卖单的一刻,我突然觉得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这女人还给我叫了奶茶,波波芋泥馅的,她以为我爱吃,其实我只是因为便宜。
傻女人。
我十指插入头发,狠狠地撸到脑后,将话题拉回妍妍:「所以凶手就是送妍妍回家的那个男人,对吧?」
鼠人说:「你知道有一个词叫作宿命……」
我知道有一个词叫作没命。
我举着刀,温柔地说:「就是他对吗?」
「你不用割我的手,这案子里男性嫌疑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所以警察也问过我,不过很快就排除掉了。」
鼠人凝视着我,仿佛正凝视着一头困兽。
「你之前做了那么多事,有一件起作用吗?但凡有一件起作用了,你也不用坐在这里冲我瞪眼。它们不但没用,反而在既定的轨道上越走越远,除了增加你自己的可疑度外没有任何用处,哦,其实也有点用的,就是将妍妍朝死亡的路上推了一把,你越挣扎,妍妍就死得越惨,我跟你说,这就叫作命运。」
为什么,只要我提前获取信息,带着信息往下,为什么不能救出妍妍。
我问:「所以那个人就是凶手?是或不是,你回答我!」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案子。
鼠人叹了口气,说:「是,长久以来,送妍妍回家的建筑商人夏斌,一直被认为是杀害女主播的二号嫌疑人。」
一号是谁?
「你。」
好,夏斌,我火速编辑着给陈警官发过去了。
陈警官说:「收到。」
他已经查到车了,是夏斌,和我获取的信息一样,原来在停留了十分钟之后,他们又开着车离开了这里。
这里人烟稀少,监控也少,只有正对小区大门的地方有,但就那一个也足以证明妍妍失踪前是和这个叫夏斌的男人在一起的。
陈警官已经查到了他的住址,正在往那里赶呢。
——
我们也过去吧。
我开小电驴,让他坐后边。
鼠人说:「开惯了玛莎拉蒂,骑车还真有点不习惯啊……」
「太慢了是吗?」
「嗯。」
老男人就是麻烦,听说还是个上了富豪榜的男人。
可如果他真是穿越,又怎么会被我麻翻?
「因为你在笔录里撒谎了啊,关于我的所有描述都是假的。」
「比如呢。」
「比如我们俩在卧室聊天,可事实却是你把我摁在床边殴打……」
刹车。
到了,夏斌家住世金府,我们市一等一的高档小区,我们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面等陈警官,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夏斌是仅次于我的二号嫌疑人,警察肯定会把他查个底掉,如果真的是他,这案子不早就破了。
等了一会,陈警官把夏斌带出来了,果然没找到妍妍。
「她在半路就下车了啊。」夏斌摘下墨镜说,「到春光路就下车了。」
下车?
不可能,春光路那一带非常荒凉,除了几处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根本没有人烟,妍妍再冲动也不可能在那里下车。
——
我问鼠人:「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妍妍为什么要在春光路下车。」
夏斌的证词鼠人看过,年轻的建筑商人,其实是挂在自家地产公司名下的富二代,平时不做正事,就喜欢和网红玩,他跟妍妍是在一场饭局上认识的。
那天是妍妍约他,他们在茶餐厅吃了午饭,然后夏斌便开车送她回家。
夏斌坦言,他是准备和妍妍发生点什么,在巨大的审讯压力下,正常人的心理早崩溃了,所以甭管什么隐私不隐私的,夏斌一股脑全都招了。
他准备和妍妍发生点什么,可是妍妍住的地方实在太破,于是他们便离开了,准备去外面开房。
这就是他们匆匆离开的原因。
我没有打断鼠人,可是心里始终有个疑问,那张是字条,都什么时候了,妍妍为什么要用写的,而不是用打电话、发微信的方式通知我呢。
她到底在做什么……
金世府门口便是公园和我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一到晚上人更多了。
鼠人说:「哟,是夜市啊。」
是啊,有钱人都不逛夜市的吗?
「人民医院门口的鱼汤面还开着吗?」
「开着,不过得排一个多小时的队。」
罢了,看他一脸期待的样子,我们就去那边吃一次吧。
我看看表,晚上十点。
鼠人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说:「放心吧,妍妍没有事的,按照尸检时间,她是在后天凌晨时才死亡的。」
后天凌晨,我算了算,那不是还有三十个小时左右。
鼠人说:「真的,我劝你不要追了,静静地等着不好吗,你知道妍妍为什么要在春光路下车?」
「为什么?」
「因为她和夏斌吵架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当他们走到春光路的时候,你就一直打电话,夏斌觉得很烦,忍不住说了两句,妍妍就生气了,掰着他的手让他停车。」鼠人笑笑,摊开手对着我说,「恭喜你,在杀死妍妍的路上又进了一步。」
不可能,怎么会是为我。
我明明是想救她的啊。
鼠人说:「所以说,这就是命啊……」
他从我烟盒里抽出一支辣梅,咬住烟,点燃,皱眉吸了一下说:「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就想回到我爸妈死去的那个雨夜,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门。」
他小臂用力,微微发抖。
「你别说,我还真穿回去过,六月十二日,雨很大,我大概……」他指着旁边正在吸面的小男孩说,「我大概这么大吧,六岁多。在穿回去之前,我关于这段事的记忆就是空白,所以我一直很怨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不听劝阻,一定要在雨夜开车,还开得那么快,还上高速,穿越后我才明白,他们开那么快竟是为我。」
他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表情,就是夹烟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说来还是怪我,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住穿越的痛苦,早早便昏迷过去,我爸妈为了救我,才不顾周围人的阻拦,要将我送往医院,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不但没能改变命运,反而再一次杀了他们。」
「舒阳……」
「不过也好,那一次至少弥补了我记忆的空白,时隔那么多年我终于看清了那辆货车,也看清了我妈脸上的一滴眼泪,哎你知道吗?一切都像一场寂静无声的穹幕电影,那画面充满了整个天空。」
「舒阳……」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你看我,都已经想明白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以,接受就好。」
——
我在想要不要安慰他时,他倒好,很快便反过来安慰我了。
他让我不要太担心妍妍,因为我们每个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命运之刃,该落下时就该让它落下。
「而且你不是也想过要离开她,自此都不管了?」
是,我是曾动过那个念头,这也是我此刻的内疚之源,每每想起,如坐针毡。
「嗯嗯,放心吧,妍妍不会有事的……嗯,到时候我跟您说……好,警察那边有消息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跟您打电话……嗯,好的,甭管多晚我都会告诉您的……好,阿姨放心,您也要保重身体,嗯嗯好拜拜……」
是妍妍妈妈打过来的,她联系不上妍妍,便一股脑打给我了。
妍妍手机关机,好在陈警官已经查到她的手机定位,就在大桥附近。
大桥……我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说:「难道说她手机掉河里了吗?」
鼠人说:「是,现在人最常用的就是手机,如果当时能找到被害人的手机,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他一口一个「被害人」就好像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不满地说:「拜托,妍妍还活着呢。」
我记得《柜男》提到,妍妍是被勒死的,胳膊和小腹处也有擦伤,胃部较空,死前曾遭受饥饿。
妍妍那么漂亮的女生,死前有没有受到侵犯?
鼠人说:「没有,尸检做了很多次,结果就是没有,这也是本案最让人费解的地方,像妍妍这么漂亮的女生,总是很容易遭到侵害。」
说完,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说:「所以说,杀害妍妍的凶手很可能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年纪相仿』四个字是怎么得出来的,反正很多人都觉得是你。」
「无所谓了。」
我是要救她的,不管之前怎样,反正这一次我是要救下她的。
鼠人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妍妍曾经也救过我,这样够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距今已经有十多年了。
假设鼠人的宿命论是真的,那么我要面对的便是妍妍死亡的那个终点,我所做的每件事,都会推动或导致她的死亡。
可是……可是……
可是于万千逻辑和时间线的交织中,是不是还存在一种可能。
我看向桥下河水,突然产生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那便是,逆心而为。
如果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推动妍妍的死亡,那如果我反着来呢?
我心里想的是东,最后却做的是西,那这样呢,会不会延缓她的死亡?
「嗯……」鼠人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牛啊,你这何止是逆心,简直是欺天啊……」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决定,大部分都是错的,比如上师范,学生物,来临江,做临漂。
虽然我看起来很有主意,也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勇敢地走下去,但在我心里,其实对自己的人生充满怀疑。
而这一次,我必须拨云见雾,去审视自己的内心。
鼠人说:「那接下来你要干吗。」
我本来想去春光路的,如今想了又想,咬咬牙说:「我要回去,睡觉。」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睡不着。
何况妍妍的房间就在对面,哈咯凯蒂也没有睡。
鼠人说:「要不要我陪你啊?」
「不要。」
我承认我是有点怕的。
怕黑,怕一个人。
鼠人说:「你说的啊,不要就是要。」
「什么鬼……」
不过他就是说说而已,整个人还在客厅打字。
我绕到他后面,瞥了一眼,是《柜男 3》,这本书要出第三部了。
「没办法,写小说嘛……」他手指飞舞,头也不抬地说。
——
那天晚上,我把他写的另一本小说也看完了,就是《蛋糕甜心》。
翻开书我才知道,原来是发生在去年的金融大厦蛋糕投毒案。
就是金融大厦下面有家叫心尖的蛋糕店,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在蛋糕里添加水银,致使十几个人中毒,智力受损的事。
案件发生之后,全临江的记者都去金融大厦门口抢新闻了,鼠人这又能挖掘出什么新东西?
「那本啊。」鼠人摇摇头说,「2026 年写的,凑合看吧。」
这案子之所以会成为悬案,是因为凶手在出事后就自杀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她最后留下的遗书是什么意思。
遗书上只有两个字,就是「黑色」。
「黑色……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熟人扶了扶眼镜说:「你平时去夜店吗?」
不去。
「嗯,难怪你不知道,那是一种酒精饮料,用蓝莓、草莓和酒做成的,凶手死之前想的是这种饮料。」
「为什么?」
鼠人放下手机,微笑着说:「你不会真以为她是为了报复社会才投毒的吧,其实她在别的蛋糕里下毒,只是为了混淆视线,掩盖自己真正想毒杀的目标而已。」
「所以她真正想杀的目标是谁?」
「大卫啊,我不是都写了吗?」
那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大卫从地铁站出来已经晚了,他小跑两步,急匆匆地走进大厦。
大厦下面有一家开了很久的蛋糕店,那里的蛋糕不仅好吃而且非常便宜,一份十五块钱的价格在寸土寸金的临江可以说非常良心了。
高峰期的时候,店里人头攒动,柜台前排起长队,可是大卫不用,他拎起柜台上的食盒,对正在忙碌的荷莉比了一个 OK。
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块烤得焦黄的煎蛋吐司,一杯矫情到极点的不加糖卡布奇诺,还有一杯解腻的茉莉花茶。
他最近正在健身,自是要多吃一点,等回到工位,他就开始给荷莉打钱,除了饭钱,还有百分之十的小费,美国回来的,习惯了。
他一边吃一边想,这几天怎么搞的,总是觉得头晕、想吐,记忆力也衰退了……
昨晚上没去夜店啊,他咬破酥皮,吃着吃着,低头看到不少鲜血。
突然嗓子也觉得疼,一咳嗽便喷洒出更多血来。
原来荷莉在吐司里加了水银,一天一滴,无色无味。
中毒后的大卫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障碍,原来英俊潇洒的名校精英,变成了一个狂躁易怒、智力低下、只能卧病在床的胖子。
更可恨的是,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作案动机,竟然在其他食物里随机下毒,导致包括五个儿童在内的十二名客人中毒。
「黑色是大卫请她喝的一杯饮料,如是而已,没他们想的那么复杂,什么报复社会之类的没有的,就是单纯的饮料罢了。」
是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连凶手脑子里在想什么都能知道?」
哦,我知道了,他能穿到我这,自然也可以穿越到荷莉那里。
我说:「那你就不阻止她吗?那么多人……」
鼠人笑笑:「如果我能救人的话,我要救的人可就太多了。」
——
鼠人去洗澡了,我却想明白两个问题,一是他亲历了一年前发生在临江的蛋糕投毒案,却没有阻止。
二是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穿越,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想穿回什么时候就穿回到什么时候。
这科学吗?
这本书写得详细,至少是围绕着凶手写的。
不像妍妍那本,通篇都在说我,可是对于真正的案情、杀人动机、案发经过以及其中的隐秘却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而且整个时间线呢,是不是也很矛盾?
我在便签纸上划出一条直线,代表「女主播碎尸案」的时间线,如果说案件发生在 2022 年,第一、二本《柜男》的出版时间是 2030 年,那现在的日期就不对了。
因为鼠人如果要写这个案子,就应该在 2029 年或者 2028 年穿过来,而不是他自称的 2033 年,那样就比出书的日子晚了。
望着一连串数字,我只觉得头痛欲裂,难道说,他在写第一二部《柜男》的时候,根本就不曾穿越,也没见过真正的我,就根据我和夏斌口供东拉西扯写出来的?
所以说他造假了。
不过我不是他粉丝,不关心他造假的事,我只想知道凶手是谁。
以及已经沉寂两三年的《柜男》系列,为什么突然开始写三。
难道说……
水声潺潺,而我也冒出一个大胆的、近乎科幻小说的想法。
难道说时隔十一年之后,这案子又有了新的进展……
「叮咚」,他手机响了,是来自酒店的短信。
第一次「缴获」他手机时,因为不知道密码我没进去。
——
我记得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七日,天蝎座,于是便输入 1027。
显示错误,我试了下自己的生日 0411。
还好,也是错误。
那么会是几呢?
我正捧着他手机出神,鼠人从浴室出来说:「你干什么?」
「看你手机。」
「你这人怎么这么直白?」
他拿走手机,见密码错误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这人一向直白,于是便追问着说:「是不是有进展了?我是说这个案子,是不是又找到什么证据,或者说在办别的案子时抓到凶手,凶手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
还有。
「你明明知道这么多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挤牙膏似的,我不问你就不说?」
鼠人用旧衣服擦了擦头,往身上套了件刚买的灰 T 恤:「是有些进展,但是证据链还差一环,凶手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
「谁?」
「王延喜。」
谁?
我将脑袋挖遍,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哎。」
他叹了口气,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说:「大概上个月吧,我是说 2033 年的上个月,春光路四期在清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一具人骨,男性,五十五到六十之间,为确认身份,警察就请技术人员打开了他的手机,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里面竟然有一段视频,显示的是妍妍正在工地挖土。」
「妍妍挖土?」
不可能……就她那个样子,还挖土,就是让土碰一碰她新做的美甲都不可能。
「会不会是被胁迫的,反正就那么几秒,画面也很模糊,警察也是根据女主播身上的衣服和春光路这个特殊的地点来推测的,证据链还是断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在调查中。」
五十五岁的王延喜,我想了又想,不认识。
鼠人说:「真不认识?」
「嗯。」
「楼下大爷?」
「我没大爷。」
鼠人说:「这就奇怪了,因为他好像很认识你,他手机里除了妍妍的视频,其余全部是你。」
「不可能。」
「你遇到所有事都要说一句不可能吗?人类都诞生了,还有那么多不可能吗?」
可是一个叫王延喜的男人,在强迫妍妍挖土,他是想将妍妍活埋掉吗?
「很多犯罪都是一时兴起,不见得会有多少动机,像妍妍那样的女孩,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天然的受害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王某手机里有大量你的照片,所以我觉得……」
什么?
鼠人上前一步,胸有成竹地说:「所以很可能是买凶杀人。」
我说:「谁买凶,我吗?」
鼠人没理会我,自顾自推理道:「在我看到王某信息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是居无定所的农民工,一个是年轻貌美的女主播,之前没有交集,这案子完全有可能是随机杀人,所以我的推断是,妍妍在春光路下车以后,试图穿越工地,前往三公里外的地铁站,途中遇见王某,被杀害抛尸,可是这里面却牵扯到你,很显然,王某是认识你的,而且拍了你的照片作为要挟,所以。」
所以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觉得,是你,花钱雇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民工,最终杀了妍妍,但是你自己又有不在场证据,所以。」
所以个得儿,埃勒里·奎因啊你。
都 2022 年了,如果我真杀了一个人,警察一定会找到我的,还用得着我的不在场证明?
说完,我就把「王延喜」三个字发给陈警官了。
——
陈警官说:「收到。」
他们一晚上都在春光路找人,看到我的线索,很快就去调查。
我没有买凶。
而且我根本就没有钱,我把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点开,把屏幕拿给他看,一千五百三,怎么样,你看了都摇头不是。
鼠人说:「可是,他为什么要拍你?」
是啊,为什么呢。
鼠人像发现了什么,指着我绿色的格子睡衣说:「就是这件, 有一天他也拍过……」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王某正在某个角落对着我拍?
说完,我们不约而同地朝窗口看去。
低矮的冬青丛里真的窜出一个黑影。
「什么人!」鼠人太着急了,来不及开门,直接从二楼跳下。
我……
我一步步赶下楼,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鼠人。
「可恶……」他心有不甘地到处寻找,可是雨太大,院子太黑,光秃秃的水泥地上连个脚印都没。
他踢了几脚水洼,愤愤地说:「可恶,怎么就被他跑了。」
他检查自己的手机,不但没有拍到,反而还进了水,一时间不能用了。
「可恶……」
我说:「没抓到也没关系,我们不是已经发给陈警官了吗,有名有姓,还不是一查就查到了。」
还有仓库,我立刻掏出手机,给陈警官打电话说这件事。
「有名有姓……噗……」鼠人吹吹自己的头发,说,「你当我穿回来以后在做什么,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查王延喜这个人,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喂?」是陈警官的声音,手机接通了。
我忙说:「陈警官您好,还有一条线索,就是春光路四期仓库,麻烦您带人看看!」
陈警官那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在哪?」
「家。」
「家?」
「小区。」我改口道。
「嗯,我跟你说。」
不知怎的他语气忽然加重许多,略带责备地说:「我跟你说,我们欢迎你提供线索,但是也不要想一出是一出,我问你,你是从哪听到王延喜三个字的?」
「舒……舒阳那。」我如实答道。
「哪个舒阳?有人格分裂症的那个舒阳?」
「嗯。」
「好,没关系,我就是想说,你提的线索我也查了,这个王延喜,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了。」
死了?
「嗯,死了十几年了。」
我看看舒阳,他也点头同意。
陈警官说:「有线索可以提供,但是要有根据,不要听到什么就是什么,还有……」他原本就严肃的语气顿时就增加了几分怀疑,「还有,这几天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我放下电话,有点懊恼。
他拭去雨水,收起几近报废的手机,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我说:「去哪?」
「工地。」
走前还很扎心地说句:「当初穿进来时,我就是为了查他,一是他的杀人动机,二是他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潜伏在你身边也不过是为了查他,既然你不是买凶杀人的幕后黑手,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是,如果能查出凶手的杀人动机以及凶手和我的关系,那他就可以将证据链上缺失的一环补充齐全,别说破案了,就是成为载入史册的小说家也有可能。
什么「我不仅关心妍妍,还关心你」,原来是这么个关心法。
妈的,我跨上电驴,戴上头盔,转动把手,追上他说:「最后一个问题,王延喜是哪年死的。」
「2011 年,怎么?」
2011 年,我那时已经十七岁了,刚才看黑影身形,我突然觉得眼熟,那宽阔的肩膀和走路时像猩猩一样吊着的胳膊,忽然让我联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
你知道吗……我和妍妍曾经得罪过一个男人,那时候我们才十四岁,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们也离开家乡,早在十几年前我便以为我们是真的永远地摆脱他了……
鼠人说:「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猩猩。
你知道我们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男人,三十多岁,长得很壮,胳膊上还有纹身,走路像个猩猩。
那时候我们放学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他是混混,喝醉了就蹲在巷子口骚扰女生,他骚扰妍妍,也骚扰我,特别是我。
有一次他抓住我校服不放,甚至将手伸进了我衣服里……
我对着空气干呕,感觉快要吐了。
鼠人说:「谁?王延喜?」
「或许吧,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除了跑,根本没勇气和他说话,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是他的话,那妍妍这一次就不是随机,而是针对我们俩的有预谋的虐杀。
我飞快地赶往工地,把电驴往路边一扔,跳进泥里,鼠人把共享单车扔在我的电驴旁,随我一起跳下土坑。
这是一期,冰冷的探照灯下到处都是水泥,往南走才是四期。
——
春光路这一代全部都是工地,有的已经烂尾,有的还在建着,我俩蹚过泥地,很快又来到一片沙地。
鼠人追上我,想获取更多信息。
冰冷的探照灯下,大雨滂沱。
「王延喜、混混、骚扰……」鼠人将几个关键词拼凑起来,总感觉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呢?
可是无论他问什么,我都不想回答,我不想说,不想回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问题都让我觉得恶心,我想吐,想发抖,想对着雨幕狠狠地发一顿疯。
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很可怕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已经超出普通人的承受范围。
鼠人说:「难道你……被他……」
「没有!」我狠狠推开鼠人,生理性厌恶让我看他时亦觉得恶心。
「刘献丽。」他叫着我的大名,说,「有什么……不管你曾经发生过什么……我……我……」
你怎样。
「有什么是不可以拿来说的……」他抱住我的肩膀,用力将我抱在怀里。
关于王延喜,我是有一些话说,可是我不能……我……
我已接近崩溃,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巨响。
是推土机。
一辆橘黄色的推土机突然朝我驶来。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推土机上面是有灯的,刺眼的灯光一照,除了白色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风声,雨声,推土机的轰鸣声。
转眼间,泥土的腥臭味已经将我淹没。
「献丽!」鼠人推开我,自己被推土机拱了一下。
所幸我们前面是一座大坑。
坑里铺满钢筋。
横着铺的。
可是推土机并不打算放过我们,它转动履带,像失控的野牛一样颠簸着,跳下地基,横冲直撞地朝我们袭来。
鼠人拉着我,朝钢筋更多的地方跑去,那里还起了一些房子,我们蹚过潮湿的半地下室,在砖块和石头中跑了许久,才将那恐怖的轰鸣声甩在身后。
鼠人这才出了一口气,虚脱地靠在墙上说:「疯了吧他是。」
「是,他是疯了。」
被我和妍妍逼的。
我掏出湿透的烟盒,揉搓着说:「如果我说,那不是狗,而是一个人呢?」
鼠人顿了顿说:「你是说……你在日记里提到的……」
「嗯。」
那年天干物燥,污秽的河流上飘满浮沫,河堤一半是水,另一半则是杂草。
妍妍的手链掉了,于是我们滑下河堤,在杂草中缓缓寻找。
我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一,天黑得早,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们也准备回家,却发现王延喜也过来了,他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妍妍是可以跑的,她跑得快,转眼便到了检测人员下河用的楼梯。
而我躺在草里,被人死死地掐住脖子,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真的。
虽然我和妍妍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可是初中生的友情如何能经得起生与死的考验。
想到这里,我不禁看向手机,那手机壳还是妍妍送的,上面有四个大字:「活着」「发财」,都是她喜欢的。
那时的我亦想不到,妍妍竟回来了,她拎着一只易拉罐罐子,远远朝王某扔来。
罐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原来她在里面放了炮仗,她还知道放炮……
后来的事,我便都写在日记里了,她不但在易拉罐里放炮,她还放了石子……崩进坏人眼里,眼球里顿时迸出一股鲜血。
我想我们是闯祸了,没想到那祸事还有更甚,在追我们的过程中,王某栽倒在河水中,我们市的河虽然小了,可是也到脖子,王某喝了酒,又撞到冰,被臭烘烘的污水一熏,立刻便失去知觉,脸朝下,随河水缓缓地流下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王某「死」得搞笑,可是当时着实把我们两个中学生给吓坏了。
我们杀人了。
确切地说,是妍妍杀人了。
而我充其量是个证人,如果她自首了,我想我会为她作证,我要将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再说一遍,当着所有家人朋友和同学的面。
寒风中,妍妍颤抖地说:「献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我们约定,把秘密埋在心底。
我喃喃地说:「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
这样说来,妍妍确实比我牛,比我冷静,比我仗义。
你们应该爱她,而不是我。
「献丽。」
不知道过了多久,鼠人握住我的手说:「但是你从来没想过去告发她,对吗?那样一来,妍妍就背上案底了,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前途也便毁了,但是你从来没想过要毁掉她,对吗?」
毁掉她,怎么可能……
鼠人笑笑:「哎你知道吗?你在我们那个世界很受欢迎,刘亦菲也演过你。」
「真的假的……」
「就是那种疯批美人你知道吗?长头发,逆着光……」
鼠人说有许多电视剧是拍我的,不过男主角都是夏斌。
魔改了属于。
我笑笑,回头看王延喜,身后一片寂静,不知道去了哪里。
——
天亮了,我走了两步才发现,泥泞的路上赫然出现一排脚印。
这脚印通往静谧的四期。
除了王延喜,这里还来过别人?
鼠人说:「别担心,也可能是陈警官的。」
「嗯。」
我推开门,手指立刻抹上一层淤泥。
「妍妍!」一进门,我便踢到了一瓶指甲油,其次是口红、梳子和她的包。
「妍妍!」我一边喊,一边往前面走去。
「哎停停停!停停停!别过去!献丽!别过去!」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从木头堆后面响起,可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心里的火便像头发一样竖起来了!
我冲上去,推着她的胸口说:「干吗去了你!不知道说一声吗!你妈有多担心你不知道吗!你这是要搞死我们吗!啊!」
妍妍双手合十,像猫一样低头认错道:「对不起我错了,但是我不是都给你写纸上了吗。」
我怒目金刚似的瞪她。
她只好撒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还不行嘛……」
不行!
我想报警,给她妈妈报平安,可是她手机丢了,我手机进水了,唯一能用的就是鼠人,昨天晚上进水之后,我给他找了个塑料袋包着,过一会就能用了。
妍妍眼尖,一眼就看到鼠人,她撞了下我的肩膀说:「男朋友?」
「啊呸呸呸……胡说什么鬼……」
妍妍说:「掩饰就是有事,否定就是肯定,行啊你,找了个小狼狗连我都瞒……」
啊呸呸呸打你。
然后我就打她了,她也没闲着,反过来在我胳膊上推了两把。
「长得……还可以嘛。」
鼠人说:「呃……」
我没好气地推开她说:「管住你的嘴,行不行,行不行啊你……」
妍妍这才不闹,非要我介绍一下。
好吧,我冷冷地说:「你不觉得在哪见过?明明是你们家楼下保安,今天来当然是为了抓你。」说着,我就拽住她,把她往仓库外拉。
妍妍挣扎着说:「我不走!警察来找我我都没走,就躲起来没让他们找到。」
「疯了吧你!」
她看看地上的坑,欲言又止地说:「哎呀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人……那个……那个……」她伸开双臂做了一个猩猩的动作,小声说:「想起来了吗?就是那个人,被我们用炮仗……」她警惕地看了眼鼠人,没有再往下说了。
我说:「王延喜,你说的那个人叫王延喜。」
「反正就是他了,他没死,现在又找上来了。」
——
我说:「是啊,找上来又怎么样,找上来你就能不接我电话了吗?你知道你把你妈急成什么样了,她都快疯了好吗!」
妍妍这才急了,心虚地将我拉到一边说:「他威胁我。」
什么?
妍妍穿的是彩虹色的防晒衣和牛仔短裤,她摸摸短裤的兜,才想起手机已经被她扔了。
「总之是猩猩先找的我。」妍妍咬牙切齿地说,「他威胁我,跟我要一百万,否则就去报警,你知道的,那件事不能报警。」
原来王延喜顺着河水漂流之后并没有死,辗转多年之后,他竟然通过抖因认出妍妍,自此来到临江,摸到我们住处。
妍妍踱着步说:「本来他只要钱,后来你知道要什么吗?」
看她那焦躁的样子,我大概能猜出要什么了。
妍妍说:「错!他要的是你!他以这个秘密要挟我,让我把你骗来,你说他要干什么?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另外,他偷拍你裸照的事你知道吗?」
那我是真不知道,我质问地看向鼠人。
他支支吾吾地说:「啊?是有些,不过都是机密,不太多,我也只看了几张……咳。」
妍妍说:「所以我约他出来,就是想好好解决下这件事情。」
不对,你约他就约他,为什么要玩失踪呢,何况被人敲诈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先报警吗?
「不能!」
好像我一提报警,妍妍就会生气,良久,她才幽幽地说:「毕竟犯下杀人罪的又不是你,你当然无物一身轻了,你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每天晚上我都被怪物吓醒,但是无论我妈怎么问我,我都不能说……」
妍妍……
所以说你后悔了?
妍妍说:「放你你后悔吗?你根本就不会来救我的好吧……」
「你……」我想辩解,可是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我喘了很久才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么大的事……」
「这么大的事,所以才不能跟你说啊。」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过去十四年了,王延喜也没有死,我们终于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可是我弄瞎了他的眼睛啊,《刑法》规定,法定最高刑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其追诉期为十五年。」
《刑法》?
「你为什么要看《刑法》?妍妍,你到底要干什么?」
妍妍喃喃地说:「你有没觉得……如果他真死了该有多好……」
我看看眼前的这个巨坑,惊讶地说:「你不会是想杀了他吧?你一个弱女子……且不论你能不能杀得了他,就算你真的将他杀了,等待你的也是法律的制裁……」
「不,法律不会制裁我,因为……他们根本就抓不住我。」
妍妍给我看她手腕上的瘀青、血痕,和被绳子吊起来后,被弄脱臼的指头,喃喃地说:「我以前以为,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杀人,就一定会被警察逮到,直到我看了《刑法》……」
——
「我以前以为,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杀人,就一定会被警察逮到,直到我看了《刑法》……」
「《刑法》?那里面说了什么?」
妍妍说:「我不是学刑侦的,可是我知道现在的破案手段十分发达,你做的每件事都会留下痕迹。」
是,不论你计划得多隐蔽,处理得多干净,只要一根头发,一滴血,一枚脚印,一枚指纹,一个监控,就能让你精心设计的阴谋暴露,所以即使是最优秀的推理作家,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设计出不会被抓住的完美犯罪。
「但是。」妍妍笑笑,「这里有一个大大的但是,就是我发现即使被抓住了,根据《刑法》也有很多脱罪的可能,比如——」
她看向鼠人,仿佛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
鼠人说:「比如正当防卫条款,对吗?」
「对!」妍妍对他眨眼,赞许地说,「嗯,根据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所以……
所以你就把自己伪装成受害人的样子,把这里布置成犯罪现场?
妍妍说:「其实上个月,那个人便找上我了,几次跟踪,还差点跑到我直播间去闹,公司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了……我……献丽,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的压力。」
她喃喃地说:「那时间我快疯了,再这样下去,公司一定会换掉我的,即使十四年前我也是正当防卫,可是……可是十四年前的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说到被换掉时妍妍哭了,是啊,她们那个行业,让你上你才能上,不让你上时你算老几。
所以她才想杀了他,再以正当防卫的名义躲开法律的制裁吧。
听起来非常简单,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法律的限度真的会这么大吗……
「会吧,我问过夏斌,这一带没有监控,如果有也全是坏的,监理一走都不知被谁偷了,再说了——」妍妍指了指受伤的手说,「我为了布这个局已经饿了两天了,没有人比我更逼真吧……」
她微微一笑,眼泪便滚出来了。
「而且你觉得我和他,谁更像被害人呢。」
当然是你,你往那一站就是个天然的受害者了。
但是我要说的是——胡闹!
我握住她的手,试图将脱臼的手指固定,还有她腿上的伤,肚子上的伤,都是她自己弄的吗?
妍妍说:「也不全是,有的真的是那人做的。」
我拉着她,不管怎样,先去医院,然后就是报警,陈警官一直在找,等会我失联了他还得连我一并找了。
「猩猩的事以后再说吧,实在不行我们和他私了。」
「私了不了了。」妍妍被我拖了两步,挣脱我的手说,「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
妍妍不慌不忙地走到坑旁,踢开蓝色塑料布的一个角儿,镇定地说:「怎么样,我已经将他杀了。」
什么……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王某的脖子。
硬得像一块石头,而且他脸色发青,嘴角流有泡沫,小便失禁……
——
难怪她让我不要报警,原来竟躲在这里杀人。
可是妍妍只有一米五六,王某却有一米八几,就凭她,如何能杀得了王某呢……
妍妍说:「我本来是带了喷雾的,就是那种能致人失明的防狼喷雾。」
原来她的计划是用防狼喷雾将王某的眼睛「喷瞎」,再将他推进水泥里淹死,伪装成追逐过程中不慎掉进去的。
「可是……」妍妍皱眉,自嘲地说,「可是他力气太大,竟将我的喷雾瓶都打飞了,于是我又改变策略,在他胳膊上扎了一针。」
王某左臂上有个注射针孔,显然是被妍妍扎过。
我说:「你给他打了什么?」
「是我从夏斌车上偷来的快乐水,夏斌惯爱寻欢作乐,他车上有一种药,能让小姑娘浑身发软睡过去的。」
看来这个夏公子也不是好货。
「一针下去他不但没晕,反而更凶狠了,于是我就又……又给他打了一针。」
啊……这……我看向那渐渐肿胀的独眼之脸,幽幽地说:「原来王某竟是被药物注射死的。」
妍妍说:「是啊,可是这样就不像正当防卫了,所以我必须换个方法,将这个尸体处理掉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雨水透过屋顶,击打在钢板上的声音。
我和妍妍面面相觑,心想还有什么方法,能将这么大的尸体埋了还能跟陈警官解释过去。
——
「如果不下雨,倒是可以用火。」一直沉静在旁边的鼠人开口说道。
「是的,可以用火,可是在没有汽油的情况下是很难将整栋房子都烧掉的。」妍妍有点沮丧地说,她好像已经把鼠人当作我男朋友了,情急之下,有些话也一并对他说了。
外面雨水暂停,远处又传来叮叮咚咚的施工声,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鼠人来到尸体的另一侧,半跪着查看了尸体的口鼻之后说:「确认已经死了。」
是啊,这还用得着你说,我见过很多宠物的最后时刻,是不会判断错的。
鼠人想了想说:「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比较难掩饰了,如果是别人,我会劝她自首,可是在你们这个案子里,有一个得天独厚、别人没有的优势,或许能成就一次没有痕迹的完美犯罪。」
我说:「你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人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且系统也显示死亡,可实际上他却没死,还很生猛地出现在你们面前呢?」
「为什么?」
鼠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推理道:「所以站在王延喜的角度,事情可能是这样的,2006 年的某天,他在你们学校门口调戏女生,然后就认识了你,在所有女生里,他最喜欢你,所以在过年那天,他尾随你,并将你堵在河堤施暴。」
鼠人在空中划出一条时间线,说:「也就是说,2007 年的年初,他被你们推下河『淹死』,他的家人或者朋友向警察报了失踪,四年后,根据相关法律,这失踪才被认定为死亡,所以我查询到的王某的死亡时间是 2011 年。总之不管是哪一年吧,正常人从河里爬上来,就算不和家里人联系一下,在看到自己的身份证显示死亡以后也会觉得奇怪,可是他没有,所以我认为……」
鼠人唇角扬起,微微笑了一下。
「所以我认为在 2007 年他苏醒的那段时间,可能是背上什么事了,可能是杀了人,也可能是抢劫强奸等一系列恶性事件,让他不得不放弃身份,用另一个人的名字开始生活,假设王延喜是他认识你们时的名字,后来他又用过谁,换过几层身份,便谁也不知道了。」
「这……这可能吗……」
「一些极底层的地方是可能的,有些短工根本不需要身份证,他这种人没有家庭,没有长久的社会关系,就活成了一个黑户,多的是自生自灭,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所以我说你们幸运,虽然杀了个人,可是那个人却是生活在灰色地带的边缘人物,在法律上,他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死了。我觉得只要尸体处理得好,便不会有人报警。」
——
怎么处理尸体?
现在已是下午,门外响起脚步。
这里废弃已久,房顶漏水,石灰袋子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雨小了,远处的工地已经开始开工。
有工人路过仓库,随手拍了拍我们的门。
妍妍在门上插了根木头,有点着急地说:「那怎么办,要怎么处理尸体?」
「你公司有没有人见过王某?」
「有几个吧,主要是门口物业的保安。」
「好吧,不过没关系,只要王某的尸体不被发现,你就从未在私底下见过王某,明白吗?」
妍妍点头。
「至于尸首……」鼠人打量着这个仓库,快速地说,「既然你从未见过王某,就得把正当防卫那套推翻,你能做的,就是把这里你布置过的痕迹收拾干净,而且雨小了,外面到处是人,火烧、肢解等手段反而不好,你能做的,就是就地掩埋,明白吗?」
妍妍说:「不明白……」
「你的时间线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你坐上夏斌的车,在春光路附近与他发生口角下车,当天夜里出于赌气,你决定在这里待一晚上吓唬吓唬夏斌,所以你不接电话,一夜未归,地点就是四期仓库,毕竟这里到处是你的头发。」鼠人从地上捡了一根长长的黄头发说。
「至于你身上的伤,擦伤就是擦伤,摔伤就是摔伤,至于抓伤和脱臼……」鼠人瞥了眼她的露脐装说,「去医院治疗下吧,一周后就会好的。」
「那如果警察问呢……」
「问就是害怕,生气,不知道。警察只有在有理由怀疑你时才会展开大规模调查,男女朋友之间的纠纷不算。」
妍妍担忧的神色舒展开了,柔声说:「所以,就这么将他埋了?」
「嗯,而且埋完之后不需要故意掩盖,因为这屋里的东西都很久了,就是一根木头,也留下深深的印记。而且屋顶漏水,将新土旧土一并和成泥水,看上去没有区别。」
为此担忧一整天的妍妍这才安定下来,羡慕地抱着我的胳膊说:「你男朋友真的是做保安的吗?从哪能找到这么帅又这么会指点江山的男朋友呢?」
我想了想说:「写小说的作者堆里?」
我们将尸体扔进大坑,掩埋平整,等雨水渗透后才算结束,妍妍心情大好,蹦跳着准备走了。
可是我心里还捏着一把汗,就是妍妍的死,我们究竟有没有改写它呢。
妍妍被人勒死肢解,是不是就此不会发生了呢。
为了以防万一,我将她腿上的丝袜、包里的跳绳、手机充电线、包礼物用的丝带等等可能勒死她的东西统统都收起来了,装进一个专门的塑料袋里,还有,我左看右看,指着鼠人的皮带说:「来,脱吧。」
「拜托……」
他扭不过我,还是把皮带解下来递给我了。
这样一来,裤子就有点松了。
我说:「怎么着,想念你三十一岁的大肚腩了不是。」
「我没有肚腩。」
「行吧,举起手来。」我用妍妍的发卡将多的一圈卡上,在碰触他肌肤的一刻,我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道,「所以你是在帮我的忙吗?」
我实在不敢相信一向不干预历史进程的他也会出手,帮我们把尸体处理干净。
还有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比如让我摸胳膊之类的,不是一直在突破我的安全边界吗?
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
他伸开双臂,耐心地说:「其实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此行的目的是把王延喜这段补齐,那是只存在于你脑海中的一段记忆,如果不能引导你自己说出,我就是把你的日记翻烂,把你的朋友问遍,也挖掘不到十四年前关于狗的秘密。至于帮你,其实也不算吧,毕竟实施一次完美的犯罪也是我的梦想。」
「那你会把它写出来吗?」
「你说呢?」
是,小说家嘛。
我点燃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他们现在都抽电,对我来说太淡。
我狠狠地吸,狠狠地吸,恨不得将它们一口气都吸进肺里。
鼠人说:「你也别太难过。」
胡说,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只是讨厌暧昧,我明明听见,他的心也是在剧烈跳动中的。
我说:「我和妍妍之间,你更喜欢谁?」
「你。」
「为什么?」
「因为你长在我们点上,是个变态就会喜欢你的。」
这……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已经离得很近,近到我踮踮脚就能吻到。
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我的心随时都会爆炸。
于是我就踮脚了。
我贴着他的脸说:「我不喜欢你的笔名,以后就叫你舒阳好了……」
清凉的雨水打在我睫毛上,我轻盈地闭上眼睛,一点点向他靠近。
可是就在我触到他的一刻,他侧过脸,完美地避让开了。
「对不起……我不能。」
「没关系。」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装,拎起妍妍的手袋,大步流星地走出仓库。
妍妍正在外面洗手,见我出来,连忙说:「快快快,快帮我拿张纸,在包里,你帮我拿一张纸。」
「哦。」
她小拇指脱臼,只能翘着,拿什么都不方便,我帮她擦完手,又帮她把湿漉漉的头发理顺,才得空理一理纷乱如麻的思绪。
再看妍妍,阳光彩虹小白马。
妍妍说:「饿死我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
「想吃什么?生煎?」
「随你……」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才想起要给妍妍妈妈报平安,于是便放慢脚步,说:「我得去找个工人师傅借手机。」
「借什么手机,用你男朋友的不就行了。」
我回头,发现鼠人的手机已经晾干,正在开机。
——
我说:「能借你手机用下?」
「什么。」他愣神,原来手机刚好,他就赶紧去检查自己相册里的照片。
我瞥了眼,照片上是个女孩,圆圆的脸上印着两只酒窝,褐色头发,有点拘谨地看着镜头。
鼠人揽着她,两个人的额头碰在一起,背景是五光十色的夜店舞池。
这女孩,就是他真正的女朋友对吗,所以他才会那样坚决地拒绝我,对吗?
「不是。」鼠人连忙关闭屏幕,说,「这是荷莉,就是那个……金融大厦投毒案的当事人。」
「哦,明白了。」
你对每个当事人都这样对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鼠人崩溃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说,「怎么说呢?我的书你也看过,你觉得我写得怎样?」
「还可以吧。」
「是还可以,可是远远达不到能上富豪榜的程度,你知道我是靠什么出名的吗……」
「什么?」
「靠脸……以及我可以穿越的这个噱头,只要我放出这张照片,就够粉丝们讨论一阵子的。不过你和她还不一样……哎……」他望天,有点绝望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我记忆错乱还是怎么,我总觉得从哪里见到过你,而且,好像我的第一次也是跟你……」
什么鬼……
「你知道对一个长期吃药,又有各种精神问题的人来说,要记住一段事是很难的,可是你……你去过城南的游乐园吗……」
「没有。」
「哦。」鼠人揉着眉心,有点痛苦地皱着眉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怎么记得我们在游乐园里见过,你抱着我的脖子,我们在那里接吻。」
没有,像我这样忙碌又没有少女心的女人,怎么会去游乐园呢。
算了不要想了,我摆摆手,冷冷地转过身去。
妍妍丝毫没被我们影响,依旧很自来熟地用他手机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然后就是陈警官。
当陈警官听说是感情纠纷时,差点没把我俩骂飞。
他暴躁地说:「刘献丽呢!她和你在一起么!」
「在的在的,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回去,哦不不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坐地铁就可以了,好……好……好……等明天上班我们一定去派出所给您报到……好的,好。」妍妍放下电话,对我比了个耶,怎么,这就蒙过关了?
妍妍说:「走吧!吃宵夜去!」
我们一步步走向地铁,蓝色的地铁站让我有种回到现代社会的错觉。
我将绳子扔了,一步步走向妍妍。
至于鼠人,以后我们还是不联系的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联系了。
如果说这两天是一场噩梦,在看到地铁站的一刻,这个梦便要醒了。
可是当我走到地铁站时,才发现那里的大门关了,贴着「正在维修」四个大字,想是昨天大雨灌溉到地铁中了。
就连路灯也是,好巧不巧地突然黑掉。
我紧张地拉住妍妍,小声说:「要不,我们对地铁站下面喊喊,应该有工作人员在值班吧。」
妍妍说行。
我俩晃动铁门,大概晃了有一分钟吧,就看见路边一辆漂亮的蓝鸟,突然打开灯,直勾勾地朝我们驶来。
妍妍说:「这个是……」
夏斌的车?
夏斌手捧鲜花,抱歉地说:「实在是对不起啊妍妍,昨天是我不对,你可别冻感冒了?」
——
夏斌殷勤地拉开车门,把妍妍推上去说:「怎么了,饿了不是,我车上有你爱吃的绿豆糕,你不是在减肥吗?我买的是减肥版的。」
夏斌拉完妍妍,又来拉我。
我说:「妍妍,你确定要上车吗……」
妍妍说:「来啊,这里荒郊野岭,你去哪叫出租车呢。」
这……
「献丽对吧,我在贵宾楼订了包间,一起过去吃吧。」
他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车里,小声说:「然后再帮我劝劝妍妍,好吗?」
妍妍反正也没打算和他发展,就对着后视镜点了点嘴唇说:「不吃饭了,直接送我们去医院吧,我手折了,可不得直接上医院吗?」
「也行,那我就送你们去附近的新区医院吧。」
鼠人也要上车,可是夏斌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关上门,转动方向盘准备开车。
妍妍在前排,我在后排,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他啊?」
夏斌说:「切,不带他,咱们玩去,出去玩都带美女,哪有带保安的你说是不是呢?」
他倒车结束,开始飙车,我回头看了眼鼠人,好家伙那幽怨的小眼神是要拿他的玛莎拉蒂拽人了吗?
我没去过新区医院,但直觉上不会太远,夏斌说:「怎么样妍妍,这两天没受伤吧。」
「受伤了啊。」
夏斌说:「哎我那个酒呢,就是我放在后座上的两瓶酒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啊?」
什么酒,那不是诱拐少女的迷魂药吗?
妍妍打着哈欠说:「是啊,不小心被我给拿走了啊……」
「哦,那两瓶酒在哪里呢,你不用就快点还给我吧。」
「没有了啊……」妍妍摊着手说,「已经被我给喝完了啊。」
「喝完了!」夏斌震惊极了,一个急刹车差点把我甩到前排。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全部都喝完了吗!两瓶!」
「嗯……一瓶喝了,一瓶不小心洒掉了吧,我忘了。」
「忘了?」夏斌握紧方向盘,拇指随雨刷的节奏在上面打着点说,「那瓶子呢,把瓶子还给我总可以吧。」
「瓶子……瓶子不小心也扔掉了……」
「哦……」夏斌笑笑,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说,「那你扔哪了,我们再回去找找看吧,没别的意思亲爱的。」
他搂住妍妍的肩说:「纯粹是因为我喜欢那个瓶子。」
事情到这里已经不对,我警觉地说:「妍妍,下车!」
可是门被锁死,不论我怎样晃动,也不能将门打开。
夏斌不慌不忙地抽完一支烟说:「现在是凌晨两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天你在干吗?」
妍妍说:「我……我在工地躲你……」
「为什么要躲我呢?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什么最喜欢夏总,想约夏总聊聊。」
说完他便开始强吻妍妍。
我在后排真看傻了,在狭窄的缝隙中试着将他们分开。
夏斌推开我,拽着妍妍的头发,推开车门,把她往外面拉。
「啊……啊……」窗外传来妍妍痛苦的叫声,可是那叫声很快便变成呜咽。
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我怎么了,为什么头这么晕啊,视线也开始模糊,自从我进了夏斌的车,就是一直非常警觉,我没有吃他的东西,喝他的水,可是为什么依然像中了毒一样头脑发晕,仿佛被一阵刺眼的白光笼罩。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扑打着他的喇叭。
雨夜,夏斌的汽车响起蜂鸣。
我挣扎着一路扶着柳树,朝他们所在的河边走去,这是我们市很偏远的一个野湖,雨季时分,水便会顺着河堤一股脑流进长江和嘉陵江。
这里没有护栏,我们随时可能滚下。
可是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是有摄像头的,就在离我们两百米的地方有个路灯,路灯的下面安装着一只摄像头。
我说:「放开妍妍,否则杀人偿命,你终究也要落网。」
夏斌看看我们身后的一排柳树,说:「是吗?」
这柳树长得茂密,很可能将我们发生的一切都遮挡住了。
而且我不明白,夏斌为什么要杀妍妍……
为什么……
雨声阵阵,传来一点人声,即使没回头我也知道,是鼠人,这家伙,竟然冒雨骑自行车赶过来了。
夏斌笑笑,从腕子上褪下一串佛珠,他扯掉一颗,其他的也纷纷掉落到翻滚的湖水中去。
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捏着的,分明是一根铁丝。
说到这个,我摸向衣服兜里的喷雾,那是我从水泥地里捡的,收拾妍妍的东西时就发现了。
可是不论我怎样挣扎,眼前都只有一片白色,我的耳边是鼠人那焦急却又略带有延迟的声音。
「献丽……献丽你怎么样了……」
在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夏斌笑着,忽然咬牙发力,将妍妍的脖子勒紧,妍妍渐渐瘫软,双手也垂下来。
我失去知觉,仿佛和她一起沉入水底。
再睁眼时,妍妍已经死了。
陈警官和几位年轻的女警都在,我手腕上还扎着针,鼻子也在吸氧。
在消毒水的刺激下,我重重地咳了几下。
努力了那么久,妍妍还是死了,你说我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面对自己,面对妍妍,如何能承受这个结局?
「所以,杀害程妍嘉的凶手是夏斌吗?」
「是。」我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点了点头。
陈警官和做记录的女警对视一眼,说:「你确定?」
「确定。」
「好吧。」陈警官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同样是卧病在床的照片说,「实话告诉你,夏斌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我们找到他时,他在下游的一个河边,差点就要淹死,你说他是凶手……请问你有证据吗,而且今天早晨他醒了,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你是凶手。」
「我不是。」
陈警官看了眼录音笔,上面已经显示有两个多小时了,他说:「那你能不能描述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坐上夏斌车子……」
「这段我们已经听得多了,能不能从你看见夏斌勒着妍妍脖子说起。」
「我……我不知道……」
那是我缺失的一段记忆,我……我说不出来。
「但是我确信夏斌就是凶手,你可以问舒阳,他也是目击者,他可以告诉你的……」
「舒阳……」陈警官面露难色,好像关于这个人的审讯也很困难。
摆脱陈警官之后,我掏出手机,给舒阳打了个电话。
——
没有接通,被舒阳狠狠地拒绝掉了。
家里为我请了一个律师,他熟练地从我病床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后,从书包里掏出一落文件,说:「刘女士,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感觉头疼。」
他跟我通报了下案情进展。
妍妍是溺水死的,脖子上留有勒痕,初步判定肚子里没有食物,低血糖加速了她的昏厥,在被勒至昏迷之后掉入湖里淹死。
尸体在八公里外的海滨公园发现,发现时出现浮肿,把在现场游玩的孩子吓个够呛,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溺水……没有人肢解她吗?你确定是溺水,不是被肢解了对吗?」
「……」
律师顿了顿,扶着眼镜说:「专业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等出来后我会申请审阅,但是就一般常识来看,被害人身体完好,没有遭受肢解。」
啊,这就跟鼠人小说里的不一样了,我翻开书,发现后记部分真的有串小字。
「本故事根据女主播抛尸案改编,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所以是抛尸,不是碎尸,对吗?
律师说,在发现妍妍的第二天我就被刑拘了,作为我的代理律师,他帮我申请了取保候审。
「可是刑拘,他们为什么要拘我呢,杀死妍妍的明明是夏斌。」
「是这样的,根据刑法,如果在嫌疑人身边或者住处发现有犯罪证据就可以刑拘……」
「他们有什么证据!杀人的是夏斌!」
「证据是一根铁丝,上面有你的指纹,还有视频监控,证人证词等等。」
「证人证词?谁的?舒阳?」
「嗯,他说你那时神志不清,突然开始无差别攻击别人,你先是拿喷雾喷伤了他,又将夏斌和被害人推进水中。」
不可能。
「那你能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吗?」
「我看到夏斌在勒妍妍。」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
也是,连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怎么能指望别人。
我们聊了一会,律师先生就要走了,走前帮我分析了几种可能,一是争取被害人家属谅解。
一想到妍妍妈妈伤心的那个样子,我……
「第二是争取认罪悔罪……」
「不,我没有罪。」
「是这样的,认罪认罚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自己所有的苦衷和遭遇都告诉检察官,争取量刑时能宽一点……」
我摇摇头,一口咬定自己没罪。
「你的意思是……要做无罪辩护?」
「对,我没有杀人,当然要做无罪的辩护了。」
「行吧……那就是我们的第三种情况了,无罪……辩护……无罪辩护要注意的是,我们还是得基于事实,等检察官把证据都摆出来,再悔罪就来不及了,只会判得更重。」
「事实就是我没杀人。」
「好吧,但是这样得提供更多证据才行。」
他好像还挺忙的,同时要负责很多案子,但是专业度真的很好,临走前,我郑重地感谢他了。
「对了,您手机号多少,我要怎么联系您呢?」
然后我循着律师的目光,看到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张中诚律师事务所的名片。
原来是李扬李律师啊……之前和我聊过很多次了是吗?
「不好意思……这一段对于我来说就是空白……」
「没关系。」李律师从文件中翻出一张说,「其实我觉得可以申请下精神鉴定。」
女主播抛尸案很快便上了热搜,满屏幕都是关于我的讨论,我的鉴定结果是限制责任能力。
可网友说我是装的,利用精神鉴定逃脱刑罚,还有人说,这案子设计得也太巧妙了,因为出现在现场的几个人,妍妍已经死了,夏斌在短暂的清醒后再度陷入昏迷,舒阳是个人格分裂症患者,同时患有轻度妄想。
活脱脱一个利用精神病犯罪的完美典型。
于是网友送给我一个外号,叫「失忆杀人狂」。
随便吧,我从隔壁病房找到一套校服,穿着它,从医院里走出去了。
李律师说我能出去,只要别出临江,别妨碍警察办案就行。
我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鼠人的下落,游乐园,鼠人在游乐园当服务员。
——
游乐园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小孩子的欢声笑语,还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我穿着九中的蓝色校服,仿佛又回到上初中的那个时候,要是我老家也有游乐园就好了,妍妍多想坐一坐摩天轮啊,还有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我找到鼠人时,他正在一个小摊子前卖冰激凌,橘黄色的工作衫看上去元气满满。
「欢迎光临,请问您要点什么?」
我迟迟没有点单,就静静地看着鼠人,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年轻的眼睛清澈见底,如层层碧玉,连隐藏在笑容背后的焦虑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看见我,表情也有点愣了。
「是……是你?」他有点不安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是来找他的?」
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不是鼠人,而是舒阳,真真正正正处在二十岁的舒阳。
「鼠人是我的另一个人格。」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之后,他幽幽地和我说,有妄想症的是那个人格而不是他,每次那个人格出现的时候,都会把他的生活破坏殆尽,比如说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挥霍一空,再把他卷入到案发现场等等。
舒阳不愿多谈,请我赶紧走吧,我自是不会走的,五百六十块一张的门票是我用花倍借的,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一直坐到天黑。
那烟花带来的欢呼不足以让我快乐,反倒是人群散尽时的寂静让我觉得心安。
清场的人就要来了,舒阳看到我,渐渐停下脚步说:「你怎么还没走呢?」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鼠人的一句话。」
「什么?」
「他说他的第一次是属于我的,还有游乐园,我们曾经在游乐园见过。」
舒阳的脸立时红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所以我说他……他这个人有妄想症吧……」
「没关系的,小弟弟,我不是来调戏你的,我就是想知道,人怎么才能穿越,我想回那个时候,我想救下妍妍。」
「我……我不知道……每次我头一晕整个人就懵逼了。」
而且我觉得神奇,就是关于命运,鼠人说曾经在游乐园见过我时,我是那样不信,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写着不信。
可现如今不是也发生了,我坐在地上,看璀璨的世界一点点暗淡下去,如同那既定的黑暗,不管你愿不愿意,终究会降临在你头上的。
清场的人要来了,见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舒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工作人员是不会去的。」
「嗯,好。」我拉住他的手,随他走到鬼屋附近,我笑着说,「你认真的吗?大半夜带我来鬼屋?」
他挠挠头说:「锁门后这里就没人了,而且摄像头也是坏的,你看……」
「没关系,我觉得这里挺好。」
舒阳说那天他醒来时,妍妍已经从河堤上滚下去了,他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我喷了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啊,我还以为自己瞎了。」
我说:「对不起,那是我朋友的防狼喷雾。」
「……」
一片黑暗中,他听到夏斌的哀嚎,好像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所以……他看向身边的我说:「所以我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向警察说谎。」
「怎么,还要我给你发个奖状才好?」笑死我了,这孩子也太单纯了,我都拿喷雾喷他的脸了,还敢在黑乎乎没有摄像头的地方陪我说话,如果我真是凶手,他可能已经死了。
舒阳一脸懵地说:「啊?」
哎呀,笑死我了。
我笑得趴在他肩膀上说:「哎哟,好了好了,不笑了,我们来聊聊正经事吧。」
正经事就是怎么穿越,我是要穿回到妍妍死之前的时候去。
舒阳说:「我不知道怎么穿……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每当我觉得痛苦,难受到极点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出现。」
「明白了,在痛苦的刺激下就会分裂,对吧。」
那我也快了,毕竟现在的我距离发疯也不远了。
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舒阳手机响了,好家伙,是催他还高利贷的。
他看看日历,现在是一号,离发薪日还有十五天之久……
「我去……」他痛苦地捋着头发说。
「别担心,你以后会成为大作家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有的。」
舒阳说:「他的话你也能信?」
「信吧。」我笑笑,看看他,再看看天上的星星,你说命运难测,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而已,如果你提前窥探了未来,那么你会发现每个人的轨迹都是既定的,它是这样牢固,这样地难以改变。
不过再精密的仪器也有漏洞,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方法。
我要穿回去,将整个世界都改变掉。
不过命运有时候也会给你一些好东西,比如现在,我抚着他的下颚,不知何时便沉浸在他的吻里,回头想应该是我主动的,因为他一直很僵硬地坐在那里。
其实我们犯法了你知道吗?李律师告诉我说,让我不要妨碍证人,不要贿买你,可事实却是我在这里和你用身体谈心……
我喜欢鬼屋,绿色的「安全通道」将一切都照得这么刺激。
「就当我补偿你的吧。」我吃着他的喉结,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果然,李律师知道后脸都黑了。
「又有一个不利于你的证据。」
「什么?」
李律师掏出一张纸说:「是保单,妍妍购买了很多保单,其中有一个受益人是你。」
啊。
我拿起那张复印件,草草扫了一眼说:「三十万,她给我留了三十万吗?」
「不是她给你留了三十万,你现在是嫌疑人,保险公司肯定不会赔的,不过在警察眼中,这就是你涉嫌杀害妍妍的动机之一。」
妍妍……还是你对我好啊,放心吧,我是一定会救回你的。
那段时间我不管案子,就一心埋在穿回去上,可能在李律师眼中,我就和羽化成仙差不多了。
但是我始终相信晕倒时看见的那道白光,就是我穿回去的预兆。
按照夏斌的说法,那天他为了哄妍妍开心,特地捧着花去工地找她,走到湖边时他突然一时兴起,就亲了妍妍一下,谁知竟刺激了我,我不知是癔症爆发,还是得了狂躁症,就一直拍他的座椅,然后是抢方向盘和按喇叭,他拉着妍妍出来,刘献丽就完全疯了,疯狂地用喷雾喷他们的脸,然后将妍妍勒死抛尸,把他也推进水中。
放 P。
「你才是凶手,你接妍妍之后,提到过一种瓶子,我猜你是为了那个瓶子才杀人的吧。」
夏斌摊手,自有衣着光鲜的大律师为他说话。
我越想越觉得妍妍的死和她拿走的那两个瓶子有关,夏斌长期出入地下场所,该不会是什么严重的违禁药?
可是那瓶子在哪里呢?我在收拾东西时没有看见,不会是被遗留在王某的衣服里了吧。
从法庭出来之后,李律师叮嘱我说:「这两天不要乱走,准备下次开庭。」
我说:「有件事,我不能和陈警官说的,可以和你说吗?」
李律师放慢脚步,严肃地说:「可以,但最好别。」
——
我在网上搜索夏斌,和鼠人说的一样,地产公司富二代,不过也不是那种很大的富二代, 项目都在临江,除了地产,还有餐饮、娱乐、KTV 等等,与其说是二代,不如说是地头蛇来得贴切。
我说夏斌车上有两个瓶子,里面装有严重违禁药物,妍妍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瓶子才被灭口。
李律师说:「你有证据吗?」
「有,不过在春光路的一个地方。」
李律师接了个电话,说:「那行,有什么我明天再过来说,今晚我女儿生日,我先回去了。」
然后他就开着一辆摇摇晃晃的白色国产车走了。
那时的我真没想到会在第二天的新闻上看到李律师。
「春光路发生坠楼,律师取证时不慎跌落,被反弹的钢筋穿胸身亡。」
当手机里弹出这条新闻时,我正在庭审签到处等他。
然后我冲上去对着夏斌的右脸就是一拳,可是这一拳砸到夏斌脸上犹如棉花,保安立刻将我拉开,扑倒,死死地摁在地上。
夏斌沾着嘴唇,大度地说:「狂躁症嘛可以理解。」他穿西装的样子像个禽兽,我奋力嘶吼道:「是夏斌!是他杀了李扬!他是凶手!」
我喊得太大声了,把远处的法警都招过来,什么庭审,什么证据,就算有一万个摄像头对着我拍,我也要将他杀了!
我在愤怒中好像是咬到了法警的手,然后挣脱着朝夏斌冲去……
我眼前一片血红,可是妍妍轻轻地抱住我说:「献丽,没关系的,我已经不疼了啊,你不用为我报仇。」
放 P,我不但要为你报仇,还要为李律师报仇,我不但要杀了凶手,还要穿回去,把你给救回来啊!
「救回来?怎么能救回来呢?」妍妍笑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死了。」
那就不要这个世界了,我们换一个过。
我有一个计划……我真的有一个计划……
舒阳说他觉得痛苦到极点时就会穿越,怎么才能痛苦到极点呢?
作为证人出席的陈警官也赶到了,他在前面劝,自有人偷偷绕到我后面攻击。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说完,我用尽力气向法警手中的枪撞去,那是能一招制敌的电击枪。
胸口的疼痛传至全身,我大脑中的每个细胞都像坠入火坑般痛苦地尖叫起来。
明亮的大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没有边际的白,再然后就是黑暗。
片刻之后我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感觉到自己脸上的雨水。
是雨,我真的……穿回来了吗?
——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过那红尘……永不悔。」夏斌哼着歌,将妍妍扔在地上。
我想看看她怎样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所幸听力正在恢复,如果我非常用力,就能听见点夏斌和鼠人说话的声音。
鼠人说:「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女人嘴不老实,肯定会给我说出去的。」
然后就是点烟,鼠人的烟湿了,所以是……夏斌用打火机为鼠人点烟?
夏斌竟然会为鼠人点烟?
夏斌指着我说:「怎么样?办了吗?」
鼠人摇摇头说:「没有,还是不要留下生物痕迹的好。」
「切,没劲。」
「不是没劲,我一个保安,再亲亲抱抱逻辑上就说不通了,这案子要想完美,作为证人的我就不能和刘献丽有任何实质上的肉体关系。」
「你们这些人……」夏斌又点了一根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没劲了,什么完美犯罪,世界上最完美的犯罪就是你杀个人,然后再嫁祸给他。」
说完,他便从妍妍脖子上取下铁丝,在地上的小水坑里洗了几遍。
然后是皮鞋踩水的声音,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在铁丝上狠狠地摁了几下。
鼠人说:「你这样不行,得考虑左手右手,正常人勒死别人,应当是左右并用,你只留一只手是不合理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能哭了,手指也可以动,不禁悄悄握住喷雾,鼠人你这个贱人……
夏斌说:「好了走吧。」
「走什么走,你确定被害人死亡了吗?」
「你的意思是?」
鼠人面朝湖水,沉声说:「卷宗上显示,妍妍是被水淹死的,只有你把她扔进湖里才算完结。」
你敢!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了。
鼠人把烟丢了,关切地说:「献丽,你没事了吧献丽?」
我去你个大头鬼。
我对准他的眼睛就是一下,然后又冲向夏斌。
摄像头正在拍摄,我看过那个视频,监控器拍出来的,柳树遮挡了我们的上半部分,只拍到我们三个的腿相互推搡,而我确实是攻击得比较多的那个。
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无差别地攻击他们了,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垃圾!
夏斌说:「你解决刘献丽,我处理程妍嘉。」说完,就拖着妍妍一步步走到河堤边上。
你敢!
我想冲上去,将他推进河里,再对准鼠人,将一瓶子喷雾都喷得光光,可是我不能。
那样就掉入到上一轮的循环中去。
所以我的计划是……
我丢掉喷雾,转身不看妍妍,一步步走向车子。
夏斌的车子没关,我坐上去,关门,发动。
夏斌遮挡着车上的强光说:「你你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
当然是狠狠地撞死你……们俩了。
我向后退了几步,调转车头,狠狠地对准鼠人。
逛游乐园那天我就想明白了,如果说我们的世界线上有什么 bug,那便只能是鼠人了。
你说一个来自 2033 年的未来人,被人杀死在 2022 年了会怎么样?
时间悖论,因果改写,整个世界陷入坍塌?
鼠人说:「献丽……你听我说……」
我踩下油门,狠狠地撞了上去。
一声闷响,鼠人像前飞了几米,可惜还没有死,他像个刚睡醒的婴儿一样,惊恐又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
然后他逆着光,看到了驾驶室里的我。
「怎么回事……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摸了摸脸颊上的擦伤,痛苦地说。
是舒阳,那稚嫩的眼神刺痛了我,为什么,就在我已经下决心要杀死他的时候,鼠人却把无辜的舒阳放出来了。
舒阳艰难地直起身子说:「好痛……」
——
39.大结局
我喜欢他的眼睛,低头时忧郁,抬头时明亮,纵使满腹心事,却依然是个少年。
我喜欢他在鬼屋里说的那些话,他怀念过去有爸爸妈妈的日子,也怀念被送进孤儿院后和院长一起生活的时光,每当我直起身子,他就以为我要走,紧张地拉住我的手。
「献丽姐,过几天我去找你。」
过几天?
我轻声笑道:「乖乖,你可真是个孩子。」
他不知道,我所说的那个改变世界线的方法,就是杀掉他啊。
雨刷一次次刷新玻璃,那张我深爱的脸从模糊到清晰,然后由清晰变得模糊。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啊。
寂静的夜里警笛大作,红蓝色的灯光越来越近,是警察,警察就要来了。
夏斌的车是改装过的,手动挡,马力很足,我握紧方向盘。
命运是无法打破的,除非你能将自己和上天都蒙骗过去。
在这个世界里,最想杀的人,放过他。
最想救的人,放弃她。
至于最爱的人……杀了他。
我踩下油门,冲向舒阳。
我一踩到底,然后是倒车,再踩,再倒车,再踩,再倒车。
待我被警察死死地摁在方向盘上时,车下已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看守所里,我再一次见到李律师。
中诚律师事务所,主攻刑事辩护,我说:「不用了李律师,我认罪认罚,接受法院指定的律师就好。」
李律师说:「我收费不高,全程跟下来只要四五万……四万多点。」
「不用了李律师,有时候你接不到某个案子,说不定是上天在保护你呢?」
在我轻轻的笑声中,李律师诧异极了,举着名片的手僵在半空。
妍妍出院之后便来看我,她脖子上包着一圈蓝色丝巾,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她哑着嗓子说:「献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觉得太傻了吗……」
是啊,在世人眼中,我为什么要杀人呢,我说:「如果我不杀舒阳,妍妍和李律师就得死了。」
可是在他们看来这完全是一场来自精神病患者的梦呓。
不过我想我还是有证据的。
我说:「你可以让陈警官查一查舒阳的手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发生犯罪,他都会精准地出现在犯罪现场?
我觉得那不是因为他穿得好,而是因为他的穿越才导致了一场场离奇的犯罪。比如荷莉,是鼠人将她带到夜店,告诉她水银可以杀人,如果没有他的低语,金融大厦投毒案根本就不会发生。
妍妍惊讶地说:「真的吗……」
「再比如夏斌案也是一样,有空你问问夏斌,鼠人是怎么获取他的信任,又怎么教唆他杀掉你的,夏斌的娱乐场所确实有严重的违禁药,可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要杀了你啊,夏斌之所以会这样做,只不过是听了鼠人的蛊惑。」
毕竟他是一个只用几天时间就能让我爱上他的男人。
一个人做过的事会留下痕迹,可是说过的话,传播过的思想,却像毒气般钻入人的身体,留不下一点把柄。
难怪他的笔名叫作鼠人,当所有人都在为谁是凶手争论不休的时候,只有他,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微笑。
鼠人说他的梦想是实施一次完美的犯罪,依我看,这蛇一样蛊惑人心的手段,便是一场真正的完美犯罪。
「我感觉他会录音,特别是荷莉那个案子,他一定和凶手说过什么。」
至于手机密码,我猜是「0612」,就是他穿回到父母身亡的那个日子。
高高的围墙上有一排窄窗,透过窗户,我眺望到远处的一抹余晖,金色的,真好看。
其实距离我在书店看到那本书不过才过去四天,可是这四天光阴,却像度过了一辈子那样长久。
爱因斯坦说:「时间不过是一种幻觉。」
也许。
「怎么,你怎么还在哭呢?」我隔着玻璃,摸了摸她的脸说,「去吃点生煎包吧妍妍。」
「不……」她任性地撒着娇说,「我要你陪我一起。」
好啊,这世上有这么平行世界,也许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
对我们来说今天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下午。
你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我把你拉起来说:「走,我们去吃一顿生煎包吧,妍妍。」
备案号:YXX1EmmawaACRRRJ1ZrTQR1B
非典型蛇蝎
花椒小姐 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