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疤
2023-12-19T00:00:00Z | 38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2-19T00:00:00Z
烟疤
非典型蛇蝎
我一个人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所以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选择回到十八线老家发展。
我一度以为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直到——
公司总裁把他手里的烟头在我大腿上摁灭。
呲啦——
1
「萍萍,我跟你讲,回温啦,不要穿这么厚啦。」
「好啦,我是物理防晒!」
五月,倒春寒结束了,小城的日头越来越烈,我妈苦口婆心,不止一次叫我把厚外套厚裤子换掉,换成街上靓妹都穿的吊带小背心,可我一次都没听。
因为我知道,衣着在某种程度上真的是原罪。
有些人,真的禽兽不如。
今天周一,我还是跟往常一样早起上班,不过幸运的是今天我终于不用看见我那恶心的上司了。上周六他出差了,助理说至少半个月。
可以喘息半个月,对我来说无异于沙漠苦行僧寻得绿洲。
「意萍,你过来看下这个项目意向书。」
跟我说话的是我工位的同事,他叫张畦,主管施工这块的,长得很帅,也很有礼貌,大家都是说他是个「和事佬」。
我探过头去问他:「怎么了,黎黎呢?」
黎黎是项目组初步设计负责人,意向书一类一般归她管,我很奇怪。
张畦:「她打电话问过了,跟李总出差去了,好像是李总说她合适。」
听完,我胃里生理性一阵翻腾。
2
黎黎和我很像。
年纪相仿,前后脚从大城市下岗,又同时在这家公司入职,只不过她晋升速度没我快。
如果问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她没我能力强。或者说,她没我看上去会来事。
但我们关系还是很和谐。
上班摸鱼会一起吐槽前男友,下班会约着一块逛街做美甲。
可这几天,她从没联系过我,更别提告诉我出差的事。
虽然不联系也是正常的,但此刻,我看着工位记事板上贴着的我俩的拍立得,心里还是莫名犯怵。
大腿根那个还未痊愈的烫痕似深渊巨口,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黎黎的电话。
「喂?」
那边传来黎黎声音,我心落了一半:「黎宝,你跟李总出差去了啊?」
「啊,张畦跟你说的?」
「公司少了个人,我又不瞎。」我顿了顿,还是说,「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没有。」
她的回答很直接,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多虑了:「那就好,不过一个人在外头还是要注意点。上班呢,我挂了。」
我刚要摁断,不料黎黎阻止:「萍,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的,跟李总出差是肥差,之前都是你去,我总感觉自己抢了你活。」
她话说得略带愧疚,换做以前,争强好胜的我可能会有点生气,但现在我只希望离李总越远越好。
我还年轻,我不想被玷污。
「这有什么。挂了,有事打电话,不要委屈自己。」
我挂了电话,信号断前,我似乎听到了黎黎的一声叹息。
3
当天夜里,我回到家偷偷给自己的伤口搽了药,正准备看会书睡觉,不料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陌生号,我犹豫了会,还是接通了。
「那个……是那个举南设计的设计师,方意萍吗?」
电话那头声音粗糙急切,我来不及思考,本能回答:「是,怎么了?」
「我女儿,我联系不上我女儿了!」
原来电话是黎黎母亲打的,因为我和黎黎关系好,她把我电话留给了她。
黎黎是单亲家庭,妈妈在农村,自己在城里。黎黎每晚六点半都会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母女俩雷打不动的约定。
我倒吸一口凉气,告诉黎黎母亲,黎黎这几天在出差,作息可能变了,没顾上。
黎黎母亲却惊奇告诉我,黎黎跟她说的是:「妈,我最近找了个男朋友,这几天休假,出去玩了。」
休假谈恋爱,不可能没时间跟妈妈打电话。
我突然手脚冰凉,捂住大腿内侧的烟疤,眉头越皱越深。
谈恋爱?
和谁谈?
李总吗?
我突然感觉有点荒唐,不知道该怎么和电话里的女人说,只叫她稍安勿躁,她女儿可能真的是公费谈恋爱去了。
4
我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总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比如说我妈叫我穿吊带小背心吸引男人,我以前爱穿着显身材,现在因为接受不了一些东西,怕了。
我不接受的,可能黎黎求之若狂。
黎黎家境不好,想要飞上枝头,把李总当做归宿也无可厚非。
但是第二天,我的良心就受到了莫大的谴责——
黎黎死了!
她的死讯就像一下炸开的劣质烟花,没什么光亮,呛鼻的气息黏黏糊糊弥漫在办公室上空。
「什么啊?意外吗?」
「她不是和李总出差去了?工伤吧。」
「人都没了,还什么工伤不工伤!」
「怎么死的?好突然。」
「不知道啊,听说是从酒店大楼被抬出去的,抢救无效。」
「酒店能有什么危险?她有仇家?挺乖一人,不像啊!」
「听说她眼睛一直是睁开的,然后担架上都是血……好像……好像是从下面……」
「不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救命……」
「……」
嘤嘤嗡嗡的窃语声我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一拍桌子,情绪十分激动,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张畦偷偷拉住了我的手臂。
所有人都怪异看着我,我只得坐回工位,兀自胸口起伏不断。
5
黎黎确实是死了。
人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冷尸。
辗转火化只花了半天,就又变成了一盒骨灰。
她老得发皱的母亲什么也不懂,抱着女儿的骨灰盒在公司前台哭了一下午,然后被李总助理请了进去,半个小时后泪眼婆娑回了农村。
跟黎黎一起回来的,还有李总。
此刻,他正一身高定西装坐在玻璃隔断里,百叶窗欲遮不遮,正好露出他下半张人模狗样的脸。
李总,李正泽,30 岁,身材高挑,身形健硕,长相端正,事业有成,是我们市很多老板求之不得的乘龙快婿。
可我只想说可惜。
可惜,作呕。
我不知道李总给黎黎妈开了什么天价条件,让一个单亲母亲能接受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了世界,但转念又想,人家妈妈都接受了,我还挣扎什么呢。
哎,我叹气的同时,手机私人邮箱「叮」一声,发来了一个 pdf 文件——
「速看,请查收!」
我看着这样的标题,心里莫名很恐惧。
我不想点开,可双手几乎不受控制。
文件里是一张又一张的女孩照片,她周围是六七个人影、身下是染红的床单,身上是圆形烫伤……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而这身体的主人,就是我旁边工位的女孩——黎黎。
我感觉心口扭成一团,手指忍不住发抖,牙齿也似乎要被自己咬碎。
啪一下收了手机,我冲进了李正泽办公室。
6
里头的人正悠闲抽着烟。
我看着猩红的烟头不禁心悸。退了半步,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李正泽一只手放在鼠标上,似乎刚发送了什么,此刻已经抬头,玩味看着我:「今天没有以前漂亮了?萍萍。」
我承认,我真想上去抽他一巴掌。
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7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是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
从让人筋疲力尽的大城市回到老家,顺利入职举南,得到老板赏识,主理好几个市政项目,收入翻番甚至飘飘欲仙,坠入深不可测的爱河。
李正泽的一些偏爱,让我一度以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真的发生在了我身上。
可笑。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衣冠禽兽不过如此。
「你还是比较适合穿裙子。」
李正泽走到我面前,随着话音而出的白雾喷在我耳侧。
「黎黎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
我攥紧拳头质问。
「节哀。」
「你!」
「如你所见。」
我看见李正泽的大手漫不经心握住了我挥出的拳头。
「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她妈妈都接受了。乖。」
「那些照片是不是你拍的!」
我咬牙切齿问完,李正泽沉默了一阵,而后审视我说:「方意萍,我再警告你一遍,莫替他人操心。我是喜欢你,但我不可能一直由着你乱来。出去!」
我脚下千斤重,不过犹疑了半分钟,就被李正泽的助理撵了出去。我踉踉跄跄回到工位,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可无力感还是在周边迅速蔓延——
恶魔当道。
置若罔闻者岂非为恶魔做嫁衣?
8
一连一周我都没去上班,曾经视若港湾的举南让我感到恶心。我裹着厚衣服在家发呆,我妈直说我傻,一天不去公司少一天存在感,职位迟早被人顶走。
我妈的骂骂咧咧我从小听到大,也没怎么在意,可今天我告诉她我要下乡去参加同事的葬礼,她却说晦气,叫我别去。
关于黎黎的风言风语我妈大致也听到了一些,她人又迷信,我面上没堵她,私下还是偷偷溜去了伢苗村。
黎黎的家在这。
葬礼办得很隆重,全是黎黎妈妈一个人在操心,我见到她时,她就像一截几近枯死的扭曲的老枝。
席后,我给在黎黎灵位前发呆的她倒了杯水,叫她注意身体。
她张了张口,很艰难才发出声音,说的还是我能听懂的蹩脚的普通话:「意、意萍,你知道吗?那天我其实联系上黎子了。」
我一惊。
「她说她过得很好,叫我不要担心,和对象的感情也越来越稳定了,搞不好下半年就能结婚,要生个大胖外孙给我带,叫我别下地了,去城里帮忙带孩子……」
黎黎母亲的话音喑哑干涩,这些美好生活的愿景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冷不丁就被扼杀在了满堂的白幡里。
我想哭,声音也不自觉变了调:「她还说什么了吗?」
「她说……她还说好羡慕自己一个同事,漂亮能干有原则,要是能顺顺利利的,也想自己能变成同事那样的女人。要是不顺利,就这么凑合过也挺好的。」
黎黎母亲顿了顿:「她说的是你吧。」
我低了低头,反而愧疚。
「你说……她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
农村入夜,天地便浑浑噩噩融成一片。
黎黎把我当明灯,我却在她陷入泥泞时选择冷漠。
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可是,我没有线索,没有人脉,能怎么办呢?
什么都没有,怎么报案?
好在两个星期后,事情发生了转机。
9
这天我依旧没去上班,我在隔壁 z 市的某家高档咖啡厅等人。
空隙间,我问张畦公司怎么样了,张畦说公司一切如常,我的活被均分给了项目组各个人。问李正泽有没有什么反常,他说他很少上班,看不出来。
结束了和张畦简短的聊天,我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在我旁边落座。
是我的好朋友,江悦。
我们是大学同学,她很优秀,学法,兼修了新传,毕业了我们一起在大城市打拼,是她先放弃了,我才熬不住回来的。
看她的精神面貌,这一年似乎发展得还不错,我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呐,来给你送请柬。」
一张精致的白底粉心婚礼邀请函展开在我手心,我不敢相信:「可以啊你……离开沪海那阵你是不是早有预谋,准备回家相亲结婚?」
「才不是。我孩子都快满月了。呐你看,后面还有个满月宴邀请。」
她说完,我皱眉翻开,确实。
「所以你是怀孕了才回老家的?我还以为你是压力太大……」
「确实也是压力大,萍,没跟你说清楚,我很抱歉。当时情况太复杂了,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低了低头,我突然一阵怵,又问孩子他爸我认不认识,是不是沪海人,她没回答我,转说自己婚纱终版改出来了,超级漂亮,要我一起去取。
我只能随她。
婚纱店距离咖啡厅不过两百米,这也是为什么江悦让我这在这等她。
婚纱很大很重,她兴高采烈让我帮忙给她拉拉链,我应声便去了,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不是装饰华美、做工精细的婚纱,而是女人背上一层叠一层的圆形烟疤。
为什么?
我手有点抖,不知道为什么在江悦身上也会看见这恶心的东西,江悦意识到不对扭头看我,扯出了一个笑:「疤现在淡了,可终究不是自己本来的皮肤。」
「谁干的?」
我咆哮着问她,她明艳的眼睫低了低:「孩子他爸,举南老总。」
10
几番确认后我才从过山车式的情绪中缓过神。
还好。
江悦口中说的是「炬岚老总」,并不是我的老板,举南的李正泽。
虽然在举南入职半年了,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炬岚和举南原来是家族企业。
炬岚在 z 市主业做的不是设计,是房地产开发,老总名叫李方龙,四十岁左右,是名副其实的正位东宫——李正泽小老婆生的,兄弟俩一直不待见彼此,也很少联络。
所以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是很正常的。
但我依旧想不通一年前除了上班时间,几乎和我形影不离的江悦,为什么会和这个李方龙扯上关系,还未婚先孕。
直到她坦白她第一次情绪失常,并不是应酬喝高了发酒疯,而是被人蓄谋下了药。
她就是在那个局遇见的李方龙。
我问是不是李方龙下的药,她说当时人很多,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我问当时职场受到了侵犯为什么不报警,她哼了一声,反问我:「报警有用吗?你敢说他们那种人不会私下寻仇吗?」
我旋即哑了音。
是啊,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敢报警呢?
大城市灯火繁华,我以为那年的我已经很惨了,原本满怀抱负沪上漂,最终疲惫不堪缩回家。可我不知道,这世上的疲惫并不相通。
曾经坚定豁达、一笑就是一整个春天的女孩,在这个世界肮脏不堪的背阴面下,也会选择妥协。
我的心在滴血。
江悦却笑着告诉我,这些都过去了,她的孩子是李方龙的,她马上就能结婚了,这对她这种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想,什么叫「她这种人」?
她不是很好的人吗?
什么叫「最好的结局」?
光影透过红色纱裙,我甚至能想象盘踞内里的,一个又一个嶙峋丑陋的圆形烟疤。
11
住在 z 市的这几天我在想,我能阻止江悦结婚吗?
当初我没及时叫回黎黎,现在能对江悦百分之九十悲苦的后半生做出补救吗?
如果她不觉得悲苦呢。
画蛇添足,我又该何去何从?
12
z 市是周围最大的城市,江悦的婚宴也是按最高标准办的。
白玫瑰,白拱门,白色婚纱西服。
洁白象征纯粹纯洁,这样的置景很是讽刺,让我不可遏制想到黎黎家的白花圈白对联。
我在 z 市人生地不熟,今天的主角江悦又顾不上我,她让我先入席等餐。
哦对了,我今天见到李方龙了。
虽然李正泽也很恶心,但至少人模狗样。这个李方龙大腹便便,还有点秃顶,一看就是有犯罪动机的模样。
我知道这么想人家老公不好,但我很难控制。
直到下一秒,应激障碍似的,我的毛孔开始迅速扩张又收缩——
李正泽!
李正泽出现在了婚宴大门!
他为什么会来?
我明明和江悦确认过了,李方龙不会有兄弟来!
李正泽西装革履,明显也看见了我,朝我笑了笑,口型似乎在说:
「好久不久,你还是穿裙子漂亮。」
我几乎想把身上的粉色长裙撕碎。
可紧接着,他就径直向我走来。
13
呼。
他的目标并不是我,而且刚从里间出来的新郎官,李方龙。
我惊恐地在坐席上喘气,这个位置,隐约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起先问过了父母,是一些虚情假意的寒暄。
而后又谈到生意,字里行间无不针锋相对。
我有些疲于凝神听了,但李方龙压低声音的一句话就跟针扎似的刺在我耳膜上——
「上次那婆娘什么情况,烦死了。」
黎黎!
不是说兄弟不和,这是联手拉皮条吗?
我又想起 pdf 文件里的一幕幕,胃里猛地一阵痉挛,酸水冲上喉管灌进鼻腔,我连忙去了右边包间的独立洗手间,疯狂呕吐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了,自从那次被烙上烟疤,我就隔三差五胃酸倒灌,这阵子没去上班本来有所缓解,可今天就跟攒足了劲似的,变本加厉折磨我脆弱的神经。
喝点温水就好了,我如是想完,便要出门。
可不料这时,咔嗒一声,洗手间的门被反锁了!
男人的脚步声传来,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也传来:「萍萍,这阵子野够了,该回来上班了。」
我胆战心惊看盥洗镜里的身影越来越大,他左手夹着一支点燃的烟,右手飞速捉住了我侧腰。
洗手间太小了,他力气太大了,我根本逃不开。
李正泽炙热的气息喷在我脖颈,:「我想你,你知不知道?」
我本能反抗,虚脱状态下最大限度地挣扎、甚至呼救着,可没有用,男人不由分说就掀起了我的裙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再一次握住了我的大腿。
「啊——」
14
我从未想过绝望是什么滋味。
我妈从小严厉管教我,我的生活除了考试不理想,工作不如意,对象找不着,几乎一片坦途。
如果说第一次遭受这些是未知状态,惊悸占了绝大部分。
那么这一次,我可以清清楚楚预测来人下一步动作,却做不到自救,绝望便到了顶峰。
刹那间,我脑子里闪过黎黎的笑脸、江悦的红裙以及封存在脑海里突然拂尘的公司员工墙上一个又一个离职小姑娘的证件照。
黎黎离开了。
江悦在沼泽求清泉。
而那一个个小姑娘,不知飘零何方。
那么我呢?
方意萍,那么你呢?
我捂住我的肚子,阵痛中,干涩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盥洗台上的东西一览无遗,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勇气,猛地一下砸碎玻璃制的香薰精油,反手就往李正泽颈侧大动脉刺。
15
我感觉我在发抖。
每个细胞都在剧烈震颤。
甚至撕扯着腿间烟头新伤,也感觉不到痛。
我望着逐渐从我身上滑落的男人,他捂着脖子,瞪大了瞳孔,而后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血一直流。
鲜红,仿佛一片死海。
我快速收拾好裙摆,手忙脚乱间打开水龙头满胳膊地冲。我想把自己洗干净,躲起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可是来不及了,包间洗手间的门又咔嗒一声,被钥匙转开了。
16
保洁阿姨第一个出现在拉开半边的门框旁,随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张畦,穿着中式礼服的江悦、李方龙。
看见里头血淋淋的场景,保洁阿姨「啊——」还没叫出声,张畦火速捂住她嘴巴,把她拖到包间另一侧,再回来时已是一个人。
江悦明显是吓傻了,愣在原地,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李方龙眉头深锁,上来探了探李正泽的鼻息,然后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没想到,张畦是唯一一个冷静自若,向我跑来的人。
他架起我的胳膊,问的第一句话是:「没受伤吧?」
我听见这话也不知怎么了,猛一下鼻酸,无根浮萍似的扎进他的怀里,用力地哭了起来。
「打、打 120,他、他不能死在我手里…」
「你别哭,你别哭…」
「……」
后来我应该是半晕了过去,朦胧间我听见「滴嘟滴嘟」的声音闯进耳畔,我和李正泽被人七手八脚抬上车,耳边还有男人厉声的叫骂和婴儿清亮的啼哭,但我听不真切了,我好累啊……
如果后半生即将在监狱度过,那么不妨就这样睡过去吧。
去另一个世界陪伴黎黎,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17
「……虽然只有两个月,但还是要注意孕妇情绪。」
「好的,知道了医生。」
当天夜里,我不如愿地醒了过来,还没想好如何承担这一切,身侧女大夫临走前的话就晴天霹雳似的打在了我头上。
我想要暴动,可张畦摁住了我。
等我稍微平复一点,他直截了当问:「小萍,孩子是李总的对吗?」
「如果你是被迫的,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
他眼睛里亮着光,真挚补充完,我痛苦拧了把脸,问:「他还没死对吗?警察快来了对吗?」
「李总现在还没醒,但没伤到动脉,这几天留院应该就没什么事了。暂时不会有警察,李方龙那边没报案。」张畦一字一句说,「李总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吗?」
我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这两个月里我隐约有感觉自己怀了孕,但不敢检查,不敢面对。
如果我的孩子出现在圆形烟疤之后,我可能会义无反顾选择报案,但这个孩子好巧不巧,是我飘飘欲仙坠入爱河那段时间怀上的。
所以,我不知道这算什么。
没有强迫,那时候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甚至享受。
「孩子在我肚子里,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张畦:「……难道你不想站出来吗?勇敢一点,讨个公道?」
「张畦……我……」
「那我换种说法,如果李总醒来说你蓄意谋杀,你拿什么解释?也对警察说『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吗』?」
我不懂平常温温吞吞的张畦今天为什么会这么急切,但我羞于说这个孩子的来历,纵使我再想站出来,这件事的突破口也很难落在我身上。
我和张畦僵持不下,这时候,江悦推门走了进来。
五月中下旬很热了,江悦穿得很严实,但脸上脖间的青紫难以掩盖。
江悦是来给我送饭的。
看着她一言不发把汤倒进小碗里,我喃喃泪直流:「对不起……对不起……」
江悦也跟着哭了起来,坐到床边握住我的手,声泪俱下:「萍,婚礼砸了,但不怪你,我不知道我哪句话说错了,李方龙会在台上打我,还要摔孩子,她才刚满月……」
弟弟被插了一刀,当哥哥的却不报案,只能说明这个哥哥不想声张,不想和司法扯上关系。但恰恰这又是个命案,救护担架鲜血淋漓从门口走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人看到,李方龙憋了一肚子气,憋不住就爆发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方龙并不是真心想娶江悦的。
但至于为什么同意结婚,这只有江悦知道。
所谓「最好的结局」,不仅不幸福,还是自欺欺人,自我麻痹。
我抱住江悦,眼泪流到彼此肩上,张畦站在一旁静默了片刻,提起的名字让我一震。
「如果黎黎还在,就是你们三个抱一起哭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三个应该真的能把这戏台子撑起来。」
「小萍,如果你想站出来,我一定不计代价帮你。」
这是张畦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我能感觉怀里的江悦也愣了半秒。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我:「黎黎?他是谁?」
18
我大脑宕机了半秒。
旋即要来自己的手机,点开了那让我久久不能安眠的 pdf 文件,放在江悦眼前。
我看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她……」
我对她点了点头。
或许是张畦坚定的嘱托,或许是江悦凄苦的泪眼,这段时间的逡巡不定终于迎来了终点,我看见一身白裙文静如茉莉的黎黎站在我面前,万缕黯淡星光凝结成线,轰一下冲破了那堵名为「羞赧」的墙——
我一点点掀开被子,露出腿部一新一旧两个圆形烟疤。
江悦瞳孔猛然放大。
「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我说。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男人热衷于给女人烫烟疤,但我知道,我们都是被烙下了印记的女人。你、我、还有已经去了天堂的黎黎,很多很多女人。」
烟疤是这类人的性癖,是这类人的恶趣味,是这类人践踏女性自尊、并引以为荣的丑恶仪式。
不是个例,不是三五成群,是弥天盖地,形成的阴影扼杀生命,扼杀一生。
江悦仿佛呆滞了,不知为何我却异常清醒:「这些男人惯常都是这样的,哄骗女人让她们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的那个,然后从女人那儿拼命索取,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没有价值,他们不会对我们好的!我以为李正泽爱我,结果他的猎物还有黎黎!黎黎已经离开了,但我们还活着,你一定有证据是不是,交给我吧,我保护你我,反正我的下半辈子是已经看到头了。」
我说完,江悦沉默了一阵。
许久才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好,不过我们都要好好生活下去。我的孩子可以没有爸爸,不能再少一个姨姨了。」
19
这晚,江悦离开后不久,我又一次接到了黎黎母亲的电话。
黎黎母亲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说她想黎黎了,说她们母女俩命苦,说天道不公,唯一的女儿都没了自己简直想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在电话这头陪着她一起哭。
挂了电话,我游魂似的荡到了李正泽的病房门口,护士见我驻足,说病人情况稳定,家属可以进去探视了。
不知怎么的,我抚了抚我的小腹,走了进去。
李正泽肩颈处缠了很厚的绷带,半躺在病床上假寐,听到我的脚步,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他此刻的状态对我造不成威胁,或许是我已经陪黎黎母亲哭麻木了,我淡然走近他。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还没被警察带走?」我拉了个凳子,床边坐下,不等他回话又说,「李方龙阻止的,或许你没被我捅死,他还有点遗憾。我忘了从哪听说的,有钱人命金贵,小刮小蹭都要掀起轩然大波,你是不是还挺吃惊我怎么有胆子捅你的?」
李正泽看向我,我没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萍萍,你怎么哭了?」
他甚至抬手给我擦泪痕,我一掌拍掉他的手。
李正泽也不尴尬,接我话说:「你捅我我一点都不意外,是我太着急了,我活该。」
「假惺惺。李正泽我不会信你了。」
「为什么不信我?萍萍,你还是不懂我。」
「我要怎么懂你?我难道还要觉得你爱我吗?李正泽,你觉得你算什么,私生子,在家族企业站不住脚,表面独立自主和李方龙泾渭分明,私下却处处迎合。你不觉得你也活得特别窝囊吗?你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我遭报应?」我听李正泽笑了一声,「我遭什么报应,你怎么不觉得我也在受苦受难呢?萍萍,我知道你介怀黎黎的死,我也不愿发生这种事。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没骗你,我也没对黎黎做什么,她为什么会死我也不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避免影响扩大。」
「你还说谎!」
「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就觉得幸亏李方龙没报警,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把你捞出来。」
「萍萍,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李正泽一字一顿,我却镇静不下来了。
「那黎黎呢?她说她恋爱了,难道不是你给她的错觉吗?」
「那你怎么不觉得是她在说谎呢?」
我听李正泽突然抬高分贝,吓得愣了一下。
20
李正泽伤口应该是被扯到了,痛苦皱眉:「上次出差本来是安排你和我一块去的,可你那几天精神状态不好,我也就没想让你奔波,是黎黎她主动找我,说自己和你关系好,两边业务都熟我才让她去的。她的死,我一不是策划者,二不是执行者,你要我怎么办?」
我又一愣。
「那天我就告诉你了,不要多管闲事。我看你没来上班,我以为你真不管了,但没想到啊,你居然会和李方龙老婆是朋友。我很难不害怕,你会又激起自己那渺茫的正义心。」
「……什、什么意思?」
「干不良勾当的人会给自己的罪行留下明显证据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
说着,他拿出手机,点了点,亮在我眼前。
「……」我大脑很乱。
李正泽也收到了同样的 pdf 文件?
我拿出我的手机对比,发件人,发件时间全都一模一样。
「萍萍,那天你冲进办公室我就想到了,你应该也是收到了什么。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这个文件发给我们?发件人是谁?还有别人收到了吗?你想明白了吗?这些难道不是威胁吗?」
李正泽话音很急,却不大,病房暖黄的夜灯下,他的轮廓好像柔和了许多。
「这几天我有找学计算机的朋友顺着 IP 地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什么……」我有点害怕。
「邮件是从远鸿大厦 A804 发出的,这个工作室的法人是张均,公司人事档案记录,张畦的父亲就叫张钧。」
21
张钧。
上世纪下海创业白手起家,本世纪叱咤东南商圈。
出身 Y 市,在 Z 市发展,三年前回到 Y 市建设家乡,是 Y 市名副其实的骄傲,每逢重大节日,张钧的大头照就配着「感恩有你」几个字播放在公园广场 LED 大屏,供本地市民观摩拜谢。
之前我从没把张畦和张钧联系起来过,就算张畦自己说「我爸叫张钧」,我也不会觉得他是首富的儿子。
一是世界上叫张钧的多了去了,二是张畦温吞怯懦的气质实在不像富二代。
直到这句话从李正泽嘴里说出来。
我当场搜了搜远鸿大厦 A804,是一家叫「去远方」的创意摄影工作室。
店铺套餐销量还不错,客户评价也很多,我随手点开往下翻,不禁心头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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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人吗?
「这家店现在是张钧的表侄子在经营,听说是个摄影高手。pdf 里所有照片都是存疑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研究过,照片是俯拍,广角,主角只有黎黎,周围的人都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脸。那么混乱的场面,是谁,可以拍下这样的照片。是实时拍照还是隐藏录像截图,我想应该很容易思考。还有,张畦今天是不是也来了?」
李正泽突然扯这句,我思绪被打断,一时间没答话,李正泽又说:
「或许张畦和 A804 没关系,父亲也只是同名,但我还是希望你离他远一点。」李正泽顿了顿,「你就当我小心眼吧。我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今天挨一下搅黄了李方龙的婚礼,我还是蛮开心的。但想通过一场婚礼改变什么,根本没可能。」
「这不关你的事。」
话音落,也没什么可聊了,我恨恨地离开了他的病房。
22
在 z 市医院住了三夜,第四天,我回到 Y 市,一到家就收到了江悦寄来的快递。
拆开,里头有一枚 U 盘,还有她这些年偷拍的一些受虐的照片。U 盘里是去年酒局的视频资料,里头有李方龙和一些企业的老总,他们举着雪茄抱着外围女,衣着凌乱我不敢多看,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照片最下还有两张拍立得。
第一张照片正中央是离 Y 市和 Z 市都不远的著名打卡地飞流瀑布。
而我的视线却锁死在了右侧不小心入镜的这个女孩身上,皮肤雪白,笑容甜美,正对着另一个镜头比心。
这——是黎黎!
我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翻到第二张照片,照片里是另一个角度的飞流瀑布,可画面里除了黎黎,多出了一个牵着她手的男人!
这……这……
这是张畦!
我大惑,也是这个时候,江悦电话打进来了。
23
「萍,收到快递了吗?」
我回过神来:「嗯。」
「看了照片吗?我是说,那两张瀑布的。」
我点点头:「我都不知道他俩在一起过。」
「你竟然不知道吗?我也是整理照片的时候才发现的,太巧了。哎,他们感情这么好,黎黎过世他一定忍得很辛苦吧,这张照片是我两年前拍的了,昨天见你同事,他那么帮你,大概也是想给自己女朋友报仇雪恨吧。哎,大家都是可怜人。」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年前,黎黎还没入职举南吧,他俩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但我现在无暇思考这些,目光只锁死在照片里。
照片里,张畦神采飞扬。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牛仔裤,背了一个包,带着一块表。
可只要仔细辨别,就能发现,黑色外套是古驰晚秋限量款,包上有路易斯登 logo,表盘繁复,看不清牌子,但能感觉到价值不菲。
根本不是印象里的张畦会有的穿搭。
会不会只是为了追女孩子装阔?
还是说他真的是富二代?
想到这,我倒吸一口凉气,电话那头传来江悦的呼叫声:「萍,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脑子里不断涌现前几日李正泽的话语,极力平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对江悦说:「悦,你有渠道帮我查一下张钧他们家吗?远鸿集团的张钧。他之前一直在 z 市发展,应该有不少他的传闻。」
江悦二话不说答应了我,我对她说了晚安,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眠。
李正泽说,他没有害黎黎,或许是黎黎骗了我。
难不成这是真的?
李正泽的话能信吗?
又为什么张畦出现的当口都那么奇怪?为什么总感觉他和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他和黎黎只是正常恋爱,那为什么瞒得这么死,就算是办公室恋情,也不至于啊。
我越想越觉得头要炸了,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不由得想起肚子里的孩子。
这是李正泽的孩子。也是我的。
如果李正泽真的什么也没干,这个孩子……我可以留着吗?
如果和他在一起要以一个又一个烟疤为代价,我迈得出这步,豁得出去吗?
夜色深重,六月没到,知了便叫得撕心裂肺,我伴着这样的叫声,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24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我妈喊醒的。
印象里我妈从来都是骂骂咧咧刀子嘴,今儿却亲自端了一碗粥到我床前——
「萍萍,来先喝了。」
「妈——」我见摊了一被子未收起的照片,又看母亲含了汪泪似的眼睛,突然哽咽了一声,她抱住我,说:「没事,别怕,遇见事了别怕,身边人遇见事了也别怕。」
我的妈妈好像从未这么温柔过,我捂着肚子,眼泪止不住往外流,这一刻我什么也瞒不住,什么也不想瞒了:「妈,我怀孕了……我要打掉这个孩子,但是我一点也不坚强,我害怕,这是我的孩子……」
我明显看到我妈震惊了一下,很快又被另一种苦痛代替,说:「萍萍啊,你几乎天天和我在一起,我早该猜到了,是妈不好……孩子你决定打掉,那就打掉,今天就去!」
「不行。」我突然一怔,我摞起床头柜前的照片,下床,「我还得去报案,我的好朋友,江悦,黎黎,都等着我报案。」
「你真的要把自己扯进来吗?」这时候,我妈拉住了我,「照片里这些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地权势滔天的人物,你让他们不好受,他们就能让你好受吗?」
「不好受那就不好受!」
这一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我苦苦挣扎了这么久,给自己找了那么多借口,不就是苟且偷生害怕惹祸上身吗?可是,可是黎黎怎么办,江悦怎么办,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受害的女孩怎么办?总要有人站出来啊!从小您不是就教我要学会反抗,要心怀正义吗?现在怎么反让我躲着呢?」
「妈妈怕你受伤害……」
我看妈妈泪眼婆娑,于心不忍,可是——
「我不想内心再受煎熬了。」
25
我妈最终拗不过我,陪我坐上了前往区公安局的出租。
出租上,我又接到了黎黎母亲的电话。
「小萍啊,我总给你打电话不打扰吧?」
黎黎母亲声音有些干涸嘶哑,毫无生气,听得我心里堵得慌,连忙说:「没事没事,姨,你尽管给我打。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小萍,黎子五七快到了,后事也办完了,我这两天把乡下房子卖了,现在在城里呢。」
我听言一惊:「姨,把房子卖了您住哪?您现在在哪?」
「小萍,你别着急,我心里有数的。我就是打电话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对黎子一直以来的照顾。黎子死得蹊跷,城里规矩又多,赶鸭子上架就烧了,之前你们李总给了我一百万赔偿款,让我节哀顺变先办丧事,所有人都劝我见好就收,可我一分没花,我越想越觉得这是黑钱啊!现在我拿着这黑钱,就在警察局门口呢,我就算是死,也要跟他们讨个说法!」
警察局门口——
随着出租右转刹车,我果然在巍峨的公安局楼里看见了一个干瘦枯黑的身影。
「姨——」
我火速下车喊了一声,她回过头来,迷离地看着我。
我跑向她:「李正泽给一百万合理合法,案子无法受理的。姨,我有关键证据了,只要警察深入调查,一定可以抓出所有坏人,姨这钱你收好,你相信我!」
黎黎母亲一下子剧烈颤抖起来,抓住我的胳膊:「小萍你知道我女儿是怎么死的了对吗?她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我生的她,我不能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证据……证据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是……」黎黎母亲已经哭得不行了,我又哪里敢给她看触目惊心的烟疤照片,「姨,咱交给警察,黎黎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清白,警察会给咱们公道的,咱们先进去,立案,走司法程序,好吗?」
「真的吗……」
「真的。」
黎黎母亲颤颤巍巍点了个头,我搀着她,我妈搀着我,三人一起进了公安局大门。
而后就是无尽的等待。
我的情绪很差,医生说这种状态打胎可能会出人命,这件事也就搁置了。我在家日复一日地出神,又过了四天,江悦来了。
她抱着孩子来的,还给我带了些补品。
孩子一进屋就哭,我说我抱抱吧,奇了,孩子一下子乖巧起来。
「可能是感受到了相似的小生命吧。」江悦评价完,我无奈一笑。
江悦又说起正事:「萍,你上次让我查张钧,我动用所有关系查了。看着风光,其实也是一堆烂摊子。张钧的妻子,是 z 市石油大佬的千金,带着家产嫁给穷小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五年前,一场车祸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后来一直没娶。有传闻说是张钧自己害死的妻女,为了吞财产,是真是假不晓得,总之从这以后,张钧和儿子关系十分不好,甚至到了一刀两断的地步,而他儿子居然也叫张畦……」
我一惊,感觉血气倒涌。
「我怕只是巧合同名,又查了照片,可是,真的是……」说着,江悦拿出一张照片。
26
上面的男子手持红酒杯,光彩夺目,和张畦几乎复刻。
我直勾勾看着,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一样。
「五年前,张畦离开家族企业来到了 Y 市,用他爸的楼盘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注册地址是远鸿大厦 A804 ,两年前,他把这间工作室转给了他一个亲戚经营,自己就不知所踪了。但我们现在知道了,他还在 Y 市,和后来入职的你成了同事。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些了,萍,有什么收获吗?」
「有。」
先前李正泽说这件事,我还能当作巧合,现在江悦又把名字地址对上了,就肯定很有问题!
我立即给公司人事部同事发了条微信,不一会,手机振动了一下。
「张畦工龄五年了。怎么问起这个了萍姐?」人事部小姐姐如是回复 。
我不由得和江悦面面相觑。
「不行。我得理一下。」我薅了把头发,试图理清思绪, 「现在的情况是,张畦五年前离家,两年前正和黎黎热恋中,然后不知所踪,按照我们的逻辑是,张畦把工作室转手后入职举南,然后大隐隐于市了。可人事说张畦工龄五年了,难不成他一来 Y 市,一边富二代一样开着工作室和黎黎相知相识,一边装成普通老百姓在举南苟生活?」
我摇了摇头:「这不合理。」
江悦:「难不成这个张畦人格分裂?」
我心里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又打开了张畦那家创意摄影工作室的团购页面,划到评论区。
ID1509。」
「是的,时间掐得刚刚好。你想只要在黎黎妈妈进办公室前说一句,多留心我电脑里头有东西,黎黎妈妈就会被电脑吸引,就会去点,就能看到。我们公司每个人都有嫌疑。」
李正泽话音落,我痛苦摇了摇头:「不,来的路上我问了人事,五年前张畦进公司的时候,电话号码就是 1509 的真凶,就落了网。
没有任何反转,就是自己工位前面那个帅气温厚,素有「和事佬」之称的张畦。
一年前李方龙的罪名也基本坐实,不少女孩站了出来,牵出一众衣冠禽兽,依附于「圆形烟疤」的欲望群体终于落马。
江悦配合工作,最近也忙起来,我在家照顾她的孩子。警方滴水不漏查着,奇的是李正泽除了被批评教育要端正思想、改正不良嗜好外,一点边没沾,例行审问了 48 小时便被放了出来。
更奇的是,他不晓得从哪里知道我怀了身孕,天天都在给我打电话。
我看着心烦,直接给他拉黑了。
黎黎妈妈从天台跳下来虽然没有丧命,但伤筋动骨,折了一条腿。我时常去医院看望她,她惊魂未定,我一陪就是一整天。后来黎黎妈妈出院了,我就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窝着,直到专案二审开庭,被江悦邀去旁听。
法庭上,张畦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呆滞颓废失去神采,反而——很松弛的样子。
法官一敲法槌,说:「张畦,你以恋爱为由骗取受害人信任,从『去远方』创意摄影工作室购入录像设备,引诱其录下不雅视频,对受害人身心造成严重伤害,最后割腕自杀,你可承认?」
黎黎居然是自杀?
听到这,我心里一惊。
30
张畦眼神淡漠,张了张干渴的口:「承认。」
场上一片哗然,我重重一跌,原来出差无罪,众口铄金。
法官:「肃静。」
张畦又说:「我认罪认罚,但在这之前,我也有冤要辩——」
场上又一片哗然,法官大喊:「肃静,嫌疑人有权申辩!」
张畦眼神一暗:「我承认我有罪,可这世界上就有真正的好人吗?法官大人,审判员大人,你们真的把这个案子里所有的坏人都抓尽了吗?」
「还有人比你更坏吗!」这时候,我身边拄着拐杖的黎黎母亲艰难站起来,哭吼了一声,「黎子跟你谈恋爱还夸你人好,要跟你结婚给你生孩子,你这么对她!畜生!」
法官:「肃——」
可静字还没出口,张畦也跟崩溃了似的:「怎么没有!黎黎她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她到底喜欢的是什么你知道?你都不知道自己女儿有多嫌贫爱富,在她眼里,我算什么?低配替身吗?凭什么我就是替身!」
替身?我一愣。
虽然早先就发现了逻辑上的不合理,但因为知道张畦是个疯子,疯子是没有逻辑而言的,我就没有多想。
难不成……真的有两个张畦?
张畦这顿疯发完,突然向法官申请:「我要求比对我和远鸿集团董事长张钧的 DNA!」
提到 Y 市支柱企业远鸿集团,法官神色一紧:「不接受与本案无关的申请!」
张畦狠戾起来:「我说他和此案关系巨大!」
法官和几个审判员听言低头商讨了一阵,一敲法槌:「嫌疑人可以申辩。」
「张钧,凤凰男,陈世美,始乱终弃。二十年前年在 z 市,烟疤这东西,就是他带火的,是他害了无数女人!我还亲眼看他杀了我母亲!不相信你们可以去查!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负责!不管你们给我定什么罪我都认,我只有一个要求,彻查张钧和远鸿集团,我要作为污点证人出席!」
不知为何,场上安静下来,我也跟着屏息。
案情走向突然变了,法官便决定择日开庭,离席时我脑子嗡嗡的,忽而撞上张畦的眼睛,六月天里一阵寒栗。
难道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因为一场不幸的童年,每一个人在他眼里都变得那么肮脏虚假,连同自己也深深厌恶这个世界,真的值得吗?
我不知道答案。
31
之后的日子里,李正泽还是会变着法联系我或者隔三差五等在我家附近,我就这么在窗子看着,看着他站在胡同口大槐树底下抽烟,然后静静发呆。
人工流产是我妈给我预约的,还好巧撞了三审开庭的日子,害得我不能出席旁听。
李正泽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真的要流产的消息,跑进我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跪着说是真的爱我,说那些坏毛病自己已经在改了,不会再伤害我了,要和我结婚。
言辞恳请,深情动人。
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连同我妈也一脚把他踹走。
这些天我想通了,我觉得经历过一些事后,人的感知和付出爱的能力都是会变差的,修复不好弥补不了,只有远离和逃避才是良剂。
去医院的路上我妈问我,会不会后悔?
我说,没法后悔了。
就算李正泽是真的爱我,我也经不起他这份爱了。
她笑了笑,支持我的决定。
孩子拿掉后,我感觉整个身体被掏空,再加上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我不得不在医院多住几日。
我也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头两日连人都不想见,第三天的时候,江悦来看我,黎黎妈妈也来了,还给我带了传统土方子补品。
江悦说,李方龙迷奸女性,强迫女性卖淫,行径恶劣,再加上一些经济官司,被判了三十年。还说她跟李方龙强制离婚了,她有学历有本事,不靠男人也能把孩子带大,感觉以后一片光明。
黎黎妈妈说,她拿李正泽的补偿金在城里开了个早餐店,开在大学城附近,今天刚开业,有好多年轻小姑娘来照顾生意,看见她们,就像看见了黎黎,感觉生活也有奔头了。
我听了,觉得真好,大家都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也是这个时候,李正泽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32
我不意外他会来,我意外的是他抱了束黄玫瑰。
黄玫瑰花语,幸运,已逝的爱,为爱道歉。
李正泽捧着花向我走近,我才杀死了他的孩子,不知为何会想起当初感情浓时,他送我的九十九朵红玫瑰。
「萍萍,炬岚集团宣告破产了,我也要离开 Y 市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萍萍,我一直不敢让别人知道,我是我爸小老婆生的,无名无分,从小看尽了冷眼。但这些天我想了想,就是因为这种埋在骨子里的自卑,我变得傲慢轻浮,以为自己学了他们上流人士的花招就能融入他们的群体,殊不知是自欺欺人。还好没陷得太深,没到犯法的地步。」
他慢慢说着。
「萍萍,对于黎黎的死,我知道她是自杀却没有彻查,甚至含糊其辞,只想息事宁人,是我懦弱,是我有错。不过,我真的没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可能是时间长了我的另一面就开始作祟,我想占有,想标记,控制不了自己就伤害了你,对不起。」
李正泽收起了之前的癫狂,我的心也收得紧紧的。
「萍萍,我离开后,祝你幸福。」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看着他将黄玫瑰放在床头,离开了视线。
幸运,已逝的爱,为爱道歉。
祝你也好。
这是我对他的无声的,最后一句。
33
夏天过去了,所有的案子也尘埃落定。
这阵子我想了很多,也琢磨出了一些东西,也可能是没能旁听三审,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堵在喉头不上不下。
于是,我挑了个可以探监的黄道吉日,打算去看看张畦。
听着狱警的指令坐下后不久,我就看见张畦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本就是帅气的,在监狱里规律作息,整体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他看见我笑了笑,眼神温和:「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
我也笑了笑:「同事一场,还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我听说了,张钧的案子中央派了督导组下来,远鸿集团的黑恶势力很快就被扑灭了。张钧本人犯的罪也很重,两次杀妻,用烟疤残害了数十少女,还有很多非法经营,可以说跟刑法沾边的他都干了,必死无疑。张畦,你一开始的目标是不是就是拉他下马,可以跟我说说吗?」
「这些话我已经和警察说过无数遍了。」张畦一耸肩,「我猜你是想问黎黎,对吧?」
我也不绕圈子,点了点头。
「那我就跟你从头说起吧,反正就当讲故事了。」张畦说着双手交叠握起来,「那时候我才一岁,张均就攀上了 z 市石油公司千金,以杀了我为由逼母亲和他离婚,当时,他烫了我一身烟头,至今未消。后来,他发现这种手段可以给他带来无尽的快感,又不敢在石油千金身上玩,便残害我母亲和其他农村上来打工的女人。
后来,他怕我母亲带着我揭露他是个烂杂碎的事实,杀了我母亲,那时候我十岁,他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送我去孤儿院,但我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国家供我上大学,大学里我有了个喜欢的女生,这个女生就是黎黎,我就一直单相思。她毕业的时候我想表白,可不料,她有男朋友了。那个男的,就是张钧和石油千金的儿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也叫张畦。」
听到这,我觉得张钧真贱。
「那个张畦是黎黎苦苦倒追的,对她一般,但是舍得给她花钱。我想人家都名花有主了,就不纠缠了,默默关注就好。直到有一天,我听说黎黎住院了。我心急得不得了,我忍不住去医院看她,这才知道,她被那个人烫了一身烟疤,甩了。」
张畦一顿,我毛骨悚然。
「那个张畦这样伤害她,她哭得很凶,我说我保护她我爱她,可她居然理都不理,说我不是他,她非要跟着那个人。那时候,我真以为这是真爱,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扮成他心目中张畦的样子,穿了一身名牌,说带她去飞流瀑布玩,她答应了,甚至一天都很快乐。」
「事后,我觉得我还是得做自己,跟她说我骗了她,谁知道她翻脸比翻书还快,说我『无耻』『下流』『是赝品』,骂完就离开了 Y 市。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作为局外人,我不知如何评判一个已经不能为自己辩解的人,只说:「然后呢?黎黎回到 Y 市,入职举南,你们神奇地遇见了,神奇地和好了,她开始是真的想和你好,你却把她推向深渊?」
张畦神色暗了暗:「是她先伤害我的。」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所以你就这么对一个你爱过的人?」
「我也挣扎过,可是我要给我母亲报仇,张钧有钱有势,还精得很,身边的屏障里三层外三层,我筹谋了这么多年,她是唯一的,我可用的突破口。我没有办法了。」
我愤愤:「就因为她和那个张畦谈过?」
「那个张畦跟他爹一个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把黎黎当做玩物。他身边的亲戚朋友多少也都知道黎黎的存在,也对黎黎感兴趣。所以只要我能钓到一个跟张钧有关的人,只要这件事能闹大,保护伞就会倒,警方就能顺藤摸瓜,让张钧为自己的罪恶伏法,也是为了正义。」
我眼神空洞下来:「所以你就牺牲了黎黎。」
张畦低了低头:「我也牺牲了我自己。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有多怕这件事闹不大。一开始我以为黎黎自杀了,李正泽会查,后来我给你们发 pdf 文档,因为你们总有人看不下去去举报,可是你们居然一个两个都无动于衷,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幸好冥冥之中,你认识李方龙的老婆,她撼动了你。这可以说是我选择举南的第二个意外之喜。」
「第一个是黎黎出现了,第二个是我认识……张畦,你是不是早就看准了李正泽和李方龙是兄弟,李方龙也和张钧也有勾结?」
「算是吧,这些有钱人,一路货色。」
「那黎黎母亲呢,是你诱导刺激她跳楼的吧?都已经给公安送审了,你为什么还拉上她的命??但凡出点意外,她就不是断一条腿了!她会死你知道吗?她有对不起过你吗?」
「对不起,市局太慢了,我也害怕出意外。」张畦说完合了合眼睛。
「那黎黎呢?你也害怕出意外吗?」
张畦稍微低了低眼睛:「她是为正义而死的,她拯救了更多的人,我们都感谢她。」
我心悸难平,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你别找借口了。」
34
他茫然看向我。
「黎黎的死,只有你的私欲在作祟。你就是故意的。」
张畦听了我的话眼睛一睁,突然急躁起来:「不!我没有!是黎黎有错在先,是她和张钧集团的人有勾结,是她心里有鬼,只有她才能打开这个口子!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大声:「可是那个 pdf 文件里的图片已经被警方技术修复了,里面根本没有其他人!是你,根本是你把黎黎迷晕用烟头弄得遍体鳞伤!你就是这么哄骗黎黎的吧,说视频是远鸿集团的人拍的,还搬出 A804 当证据,让她陷入无尽的恐慌和自我嫌恶中,然后还特意选她出差的时候,半夜打电话提及这件事,甚至发原视频给她,创造她自杀的条件,让她去死!
「这些警方都已经证据确凿了,除了已经出国的那个张畦,她根本没有勾结过任何人,她根本不是张钧案的唯一突破口!你现在都在收监服刑了,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我没有!她就是个贱人!」
张畦拼命摇头,甚至要抓护栏外的我,被狱警摁下。
我大声:「这才是你的心声吧!你就是想报复她,你就是想她死!」
张畦眼眶血红,声音却低下来:「我只是想让张钧伏法,给我妈报仇……」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觉得一个人一张嘴的力量太微弱了,只有站在法庭上,自己的话才能变得有人听,所以你的最终目的是揪出自己。你要自己成为最响的那把枪,狠狠贯穿张钧心脏,这样才算真正报仇雪恨。可是,你明明有一万种作恶的办法,你偏偏杀了黎黎,只因为她选择了那个张畦,没选择你。」
「你太可怕了,张畦。」
这是我和他交谈的最后一句,这句话落,狱卒就告知探视时间到了,没说完下次再来。我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气,看着张畦佝偻着背被狱警押回里间,直到肩膀被另一个狱警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回荡着张畦对我说的每句话,也开始反思,我特意来找张畦有没有意义。
讲明了这些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就能评判这场悲剧的其他人吗?
白裙黑发的黎黎就能死而复生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嫌贫爱富,导致张畦因爱生恨吗?
而张畦呢?
他在拯救不幸的这条路上越走越窄,耗光了自己的良知与善心,走到了臆想中的穷途末路,自以为自己可以付出真心爱过的女孩,可以搭进无妄受灾的老妇,可以将自己作为棋局中的一环,落子毙命,好不伟大。
他是不是从未正视过人间?
车轮在环城路上飞驰,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那几块烟疤,想到死在自己肚子里的生命,想到这几个月来,每一次的惊慌恐惧和辗转难眠。
我的心脏狠狠痉挛起来。
我将速度减慢,望向窗外,河滩草地上爸爸妈妈陪着小孩放风筝的图景一闪而过,也是这时,我脑海里猛地浮现刚入职举南不久,茶水间某本杂志封面上的一句话——
「人间不解,我同人间和解。」
窗外一阵风吹来,就这么一瞬,张口吸气吐气之间,我决定松弛下来——
人间不解又如何,我问心无愧,我要一直留在人间。
和家人,和朋友,昂首阔步,开始新的生活。
耳畔铃声响起,我妈的电话好巧打了进来,还是熟悉的操劳的嗓音——
「萍萍,我看悦悦穿包臀裙好看咧,你也穿啊!」
我周身一阵暖流:「好!」
「快点回来吃饭!」
「好!半个小时到家!」
人间有背阴面,就有向阳面,我们都有迎着光重新开始的机会,勇敢抓住它,我们终得救赎。
□ 北葵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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