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有川

2023-12-05T00:00:00Z | 6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2-05T00:00:00Z

云下有川

云下有川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爹是个大奸臣,毫无悬念地被抄家了。

我那名义上的哥哥,却摇身一变成了太子。

「兄长,请自重。」

他却目光灼灼,「我不许你亲近别的男子。」

「柔儿,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

「柔儿,别胡闹。」牧云川面露愠色,烛火映在他那精心雕刻般的侧脸上,仿若神明。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清泠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拨人心弦。

「我们是兄妹!」他捏住我不安分的手,艰难开口。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算是兄妹?」

他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抿紧的薄唇开口了,「那也不行。」

我伸手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襟,趁他不备,在他脸颊留下一抹温热。

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的耳尖、眼梢,慢慢染上绯色。

「啪嗒」一声,门关上了。

我被牧云川毫不留情地丢出了门外。

我却并不恼,轻轻拍了下他的门框,「哥哥,别忘了你上次答应我的,陪我看花灯!」

牧云川是我爹捡回来的。

我爹是个大奸臣,大约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年过四十才得了我这么个闺女。

可偌大的家业总是要有人来继承的。

于是牧云川来了。

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来的那天,寒风扑簌,大雪纷飞,我爹牵着他的手,披着一身的雪水走了回来,指着他说:「柔儿,这是哥哥。」

他站在我爹身旁,小小的脸上满是淡漠,嘴唇微抿,然后轻轻瞥了我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无端生出不敢触及的疏离感来。

我躲在奶娘身后,怯生生地叫了声,「哥哥。」

他天资聪颖,学东西总是很快,出乎我爹的意料。

我爹给他取名叫牧云川,对外统一口径宣称,这就是他的儿子。

于是牧云川理所应当地成了牧家的继承人。

也成了我的哥哥。

我对新来的哥哥充满了新鲜好奇,整日就爱跟在他身后。

他的眼里满是防备与疏离,不让我靠他太近,给他的糕点,他一块也不吃,给他的玩具,他一下也不碰,只微微点头致歉,从来不失礼数。

整天捧着四书五经,嘴里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假正经,我心里想着。

可他又是淡漠的,极白的肤色平添几分清冷感,眉目清隽如诗画般,深邃平静。儒雅中透露着疏离,就像那只可远观,不染纤尘的谪仙。

这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征服欲。

他越是表现得不感兴趣,我就越想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好吃的,好玩的,我统统搬到他面前。

终于,他的眼神从坚定变得动摇,也不再排斥我靠他太近。

不过还是不让我碰他。

但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

我牵着他的手,赶走了冲他龇牙咧嘴的恶犬,他眼里的冰霜,终于一点一点消融。

后来,他会主动教我识字念书,可我实在没有学习天赋,不是揪着毛笔上的毫毛玩,就是靠在牧云川的肩上沉沉睡着。

直到一次我把口水流到他的袖子上,他才忍无可忍给我立了规矩:不认真学习就不给出门。

我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袖子,胡乱地擦了口水,幽邃的墨香混着竹子的清香,从牧云川身上,被风一阵一阵地吹起,拂过我的鼻尖,我忍不住开口道:「哥哥好香啊。」

一抬头,瞥见牧云川突然面色通红,一抹红晕爬上了眼梢。

我被罚了半个月禁足。

正月十五,花灯节。

牧云川与一抹窈窕身影并肩走着,时不时两人发出轻笑声,牧云川还小心翼翼地,帮女子手上的花灯遮挡凛冽的寒风,脸上挂满了温柔的神色。

是对我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他穿了一身月白锦纹的衣衫,在五颜六色的花灯照耀下,更衬出他一身清冷矜贵的气质。

而那抹窈窕身影,则是一身藕粉,头上点缀着金钗,明艳的五官上荡漾着笑意,颇有些人间富贵花的意味。

郎才女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集市人来人往,小贩吆喝声,观众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街上高挂着的,形式各样的精美花灯,把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可我却无心欣赏。

我走在他们身后,闷闷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牧云川确实陪我来看花灯了,但是陪的对象不止我一个,还有爱慕他的对象,江家小姐江蓠。

江蓠爱慕哥哥多年,最近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哥哥答应了陪她同游花灯会。

真的是,碍眼。我赌气跑到河边。

拿着捡来的树枝一下一下地打着枯草。

河边的积雪尚未消融,寒气逼人,四下无人,阴森森的。

正当我感到害怕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柔儿,柔儿!」

牧云川发现我不见了,提着灯寻了过来。

我赶忙丢下树枝,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向那抹月白色身影扑了过去。

「哥哥,这里好黑,我害怕。」声音带着哭腔,丝丝颤抖。

他狐疑地看着我,「牧云柔,你在闹哪样?」

他身上的墨香混杂着竹子的清香,好闻得让人心弦一颤。他又是危险的,月光柔柔地洒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没有被遮住的喉结,在月光的戏弄下,光影分明。

我的脑海里顿时出现四个大字:光风霁月!

夜色寂静,昏幽的河岸,远离了集市的热闹烟火。

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刚刚突然头痛,可能是受了风寒,本想先行回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迷路就走到这里了。」

牧云川眉头微微一皱,眼里的狐疑之色加重,好像在说:「编,继续编。」

男人太聪明也不好,不好骗。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下次说谎之前,别再咬嘴唇了。」

「……」

见牧云川并未上当,我赌气扔掉手上的帕子,背对着他,「我就是见不得哥哥把温柔分给别人的模样。」

「柔儿。」他无奈开口。

「你还小,分不清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很正常,但是哥哥不能分不清,更何况,我们还是兄妹。」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站在月光下,神情复杂。

「兄妹,会深夜去妹妹的房间给妹妹掖被子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兄妹,会在我搭着你肩旁睡觉的时候亲我额头吗?」

「兄妹,会在房间藏着妹妹的画像吗?」我步步紧逼。

牧云川神色怔怔地望着我,衣袖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失败了,牧云川就是一块朽木,满嘴的礼义廉耻,坚决不为所动。

饶是我将心意活生生地剖给他看,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将心给我装回去,缝好之后还不忘和我说:「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还是你哥哥,今晚过后一切照旧。」

照旧?如何照旧。

我厮混在酒馆里,炙烈的酒划过喉咙,一杯又一杯,身旁的男伶喜笑颜开,嘴角快要咧到耳根,我喝得多了,就高兴了,高兴了,他的赏钱就多了。

我咬咬唇角,眼神迷离,单手撑着头看着身旁的男伶。

精致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眉目深邃,柳叶薄唇,面部线条虽不像牧云川流畅精致,倒也已经有五六分相像。

慌什么,世间又不是只有一个男子,我满不在乎地想着。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指间划过男子的眉眼,细细描摹着那雕刻般的线条。

男伶眉开眼笑,笑得眼波荡漾,抬手间,又给我斟满酒杯。

「是奴家的荣幸。」

「可惜不是他。」心里嘀咕着,我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酒劲上头,朦朦胧胧间,一抹青色的身影快速靠近。

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周围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男人此刻面露愠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牧云柔,你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

说话间,就直直地将我往外拉。

来人是李砚书。

我抬眸,醉眼迷离地看了李砚书一眼,痴笑一声,「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李砚书满脸黑线。

他拎着我脖颈,咬牙切齿,「牧云柔,你给我睁开眼看看清楚!」

皎洁月光下,男人一身青色长袍,凤眼微眯,薄唇抿着,明明该是个儒雅风流的模样,此刻却风度全无。

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径直凑到他面前,笑得一脸谄媚,「好巧啊,李大人,你也是来看美男的?」

李砚书算是我的青梅竹马,只是为人有些古板,想必是我豪掷千金的大手笔传到了他耳里,所以,他来抓人了。

李砚书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着,「牧、云、柔!」

「哦,李大人见不得我看美男?」指尖划过青色的绫罗锦衫,最后停留在他的心口。

「……哪个世家贵女,会在酒馆厮混,还天天点一群男伶作陪?」他皱着眉头说道。

从小到大,李砚书总爱拿着世家贵女的条条框框来说教我,前些年担任了礼部侍郎后,更理所当然地对我指指点点。

「李大人这叫什么话,我一生积德行善,这是我应得的。」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笑得坦荡。

我偷偷抬眼一看,果然,他的脸又黑了。

「牧云柔,为了个男人,你就要自甘堕落?天底下什么男人不好找?」他企图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懂什么啊?你有过心动吗?」我小声嘟囔着。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他是你哥哥,你最好趁早断了心思。」他的语气满是警告意味。

是,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那又怎样,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啊。」我满不在乎。

「是,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你们以兄妹的名义相称,不管你们有没有血缘关系,对于外人而言,你们就是亲兄妹。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你会被钉上不伦的耻辱柱,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扶着我的双肩,认真地说道。

「或者说,你对他是真的是男女之情吗?」

我沉默了。

一时的爱意真的能抵过世俗的目光吗?

正当他想要开口时,一抹月白色身影匆匆走来。

暗香袭来,清冽的竹香混杂着冷冷的气息,随着微风一阵阵地拂过鼻尖。

我赶忙扶额,「哎呀,这风一吹,怎么感觉更醉了呢,不行了,头好晕。」

我作势倒在李砚书怀里。

「这段时日不见踪影,原来就是在这里厮混?」牧云川瞥见我的身影,在我面前直直站定,脸色极为难看。

马车内,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

我百无聊赖地扣着雕花窗沿,无视我身旁浑身冒着寒气的男人。

一刻钟前,他把我从李砚书身上扒下来,然后丢进马车里。

气氛尴尬又压抑,我深吸一口气,「哥哥……」

他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我的话,「牧云柔,我平常就是这样教你的?」

「酒馆厮混,捧男伶,当街和外男搂抱……」

他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我的好妹妹还有这样的癖好。」

隐隐约约的光影下,他面色冷峻,眉眼间满是愠怒的神色。是很少见的动怒模样。

我愣了愣神,转而无谓一笑。

「若是嫌我碍眼了,大可给我找个夫婿,把我嫁出去了事。」

「省得大家都不开心。」我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

抬眸望向窗外,深夜街景荒凉,是乍暖还寒之时,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在摆着馄饨摊,等着客人光临。

「碍眼?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还在生气。

「难道不是吗?」我回过头,「你不是也快要,和江家小姐成亲了吗?」

「夏天?还是秋天呢?」我压下满腔酸涩,可压不住,往上奔涌的雾气。

帘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细碎的光没了遮挡,尽数洒在他的侧脸上,他抿着唇,久久无言。

不等他开口,我自顾自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以兄妹的名义生活了十几年,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亲兄妹,不是吗?」

「从前那些僭越的行为,哥哥就当是我任性妄为吧,以后再不会了。」我满不在乎地说道,模样极为潇洒。

空气安静了半晌,他突然气笑了,「行,牧云柔,你真行!」

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马蹄声骤然停下,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掀开帘子,下车,动作一气呵成。

我心神不安地绞着手上的帕子,眼看着月白色身影渐渐远去,明明我按照他想的去做了,现在他又发什么疯?

自那晚被抓回来后,我大病一场。

各种寻医问药,总也不见好,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

最后一个大夫来了,又摇摇头,走了。

最后病急乱投医,甚至我爹路上拉了个和尚就想给我驱邪。

我哭笑不得。

和尚临走前,只是说了句:「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气血郁结,需要在安静的环境静养一段时日。」

我自请去了永安寺。

永安寺远在京郊,来回需要花费好些时日,虽然偏僻了些,倒也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出发那天,就连牧家的大黄狗都来送别了,也没见牧云川。

罢了,这样也挺好。

芳菲四月,桃花灼灼盛开。

李砚书坐在桃树下,慢条斯理地煮水烹茶。

他不同于牧云川的清冷矜贵,在他身上更多的,是书生儒雅的气质。

说来也怪,这段时间跟着寺里的师父,吃斋念佛,修心养性,原先孱弱的身体,竟也慢慢见了起色。

我撑着头,坐在李砚书对面,百无聊赖地,捻着桃花枝条把玩。

来到永安寺两个月了,只有李砚书隔一段时间来永安寺,小住两日,看望我。

时不时地,给我带来都城的消息。

——听闻江贵妃近期又怀上龙嗣,圣上龙颜大悦,破格封了皇贵妃。

——大将军得胜而归,又一次打退了蠢蠢欲动的蛮夷,守卫住了大祁的江山。

——当今圣上开始了朝堂肃清,处置了一批贪官污吏……

偶尔也会聊起他的感情现状,比如哪家的小姐看上了他,派了人想探探他的口风。

我笑得前仰后翻,有一种养了多年的猪终于被别的白菜看上的感觉。

他沉着脸,「很好笑吗?」

我笑得喘不过气,「一点也不好笑。」

才怪。

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一脸正经,「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没见哪个世家公子对你有意思。」

我止住了颤抖的双肩,是啊,我也老大不小了。

碍于我爹是个大奸臣,随时都有被清算的可能,那些朝廷官员都避之不及,怎么敢和大奸臣的女儿沾边。

我佯装惆怅,叹了口气,「那怎么办?不如……」

我冲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砚书手一抖,茶水洒在他的衣襟上,湿了一片,他压了下眉,「牧云柔,我好心来看望你,你不要恩将仇报。」

我轻笑一声,揉捻着指尖的花瓣,对他的反应早已见惯不怪。

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都见过对方最糗的样子,不能说是相亲相爱,但最起码互相嫌弃。

都看不上对方。

他擦了擦衣襟上的茶渍,话锋一转道:「御史林家被抄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御史林昭,算是我父亲的心腹。

知道这段时间开始了朝堂肃清,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查到御史林家。

我感到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收拾东西,我要回去!」

李砚书没拦住我。

马车颠簸一日后,终于停在丞相府门前。

已是傍晚,丞相府门前本该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异常冷清。

朱门紧闭,往常的看门小厮不见了踪影,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会的,也许只是小厮都被喊去干别的活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

可什么样的活需要连看门小厮也用上呢?

我发了疯般地,破门而入,入眼是冷清的宅院,悄无声息,满地狼藉。

再定睛一看,昔日总是活泼的大黄狗,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怎么会这样?

我大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来到父亲的书房,灯亮着!

我抱着一丝希望,走到门前。

冷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声音传了出来。

「牧南风,你该上路了。」慵懒的,带着青年男人特有的清冷嗓音,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叫人胆战心惊。

烛影摇曳,挺拔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执剑的身影,和身穿甲胄的官兵,将一道苍老的身影重重包围。

光影昏暗,寒风萧瑟。

苍老的笑声响起,不过一瞬,一声闷哼过后,万物归于寂静。

耳中一片嗡鸣,屋内的人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

父亲很早之前就叮嘱过,牧家树敌太多,无数双眼睛盯着想要牧家垮台。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屋内的人动作极快,「吱呀」一声。

门开了。

我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拿下这个漏网之鱼,一个都不能放过。」那道慵懒的声音继续响起。

那道声音的主人一身玄衣,随意地伫立在光影下,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嘴角还勾着叫人寒彻心扉的冰冷笑意。

我认得他,是七皇子祁衍之,掌管着京都禁卫军。

是杀人不眨眼,笑里藏刀的祁衍之。

转睛一看,牧云川那抹月白色衣角还在门后忽隐忽现,我还在心存侥幸。

「哥哥……救我!」我连忙冲着门后大喊,可一出口,声音就颤抖起来。

禁卫军持刀迅速逼近,门后的身影依旧岿然不动。

我终于反应过来,现在不逃,我这条小命就会交代在这里。

月色缠绵,夜风凛凛。

沉甸甸的石块滚落山崖,半晌也听不见回音。

身后是万丈悬崖,面前是夺命追兵,我已经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我捏紧手上的匕首,和禁卫军对峙着。

一白一黑的两道身影自禁卫军身后缓缓走出。

是牧云川和祁衍之。

山顶的风刮得我眼睛生疼,视线被雾气遮挡,朦朦胧胧。

「为什么?」我盯着牧云川,看他冷若冰霜的模样,看他不染纤尘的模样。

多讽刺啊。

祁衍之嗤笑了一声,「牧南风结党营私,以下犯上,买卖官爵,证据确凿,还问为什么?」

「你闭嘴!」我几近崩溃。

「牧云川,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他杀了父亲!」我冲着月白的身影大喊,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被杀,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和凶手站在一起。

牧云川眼眸低垂,往日的意气风发随着晚风消逝,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皇兄,给你一刻钟时间,好好告个别吧。」

「反正,这罪臣之女,插翅难飞了。」祁衍之勾了勾唇,抬手示意禁卫军后退了几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牧云川。

「皇兄?」

祁衍之是皇子,如果称呼牧云川为皇兄,那牧云川的身份?!

我看着那张与祁衍之有几分神似的脸,心里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民间早有传闻,十五年前那场宫变,年幼的太子并未死去,而是流落到了民间。

只是碍于圣上亲手举办了太子的丧葬,众人对这个传闻也只是猜测。

只是谁也没想到,传闻是真的,那个流落民间的小太子,就是牧云川!

我怒极反笑,父亲啊父亲,你养了个亲手把你送上黄泉路的白眼狼!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

渴望权力巅峰的皇家,怎会允许一个权臣只手遮天,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所以,一开始,我们就是站在对立面的,曾经的亲情、温暖,都是可以舍弃的。

父亲死了,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哥哥。

竟然就是杀死我父亲的帮凶。

一夜之间,我从全京都,最骄纵的世家贵女,沦为一个孤魂野鬼。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柔儿,你不要冲动,我会尽力保全你的。」他的眼里满是哀求。

「你能眼睁睁看着养育了你十几年的父亲死在你面前,自然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便宜妹妹被杀。」我冷笑着,眼眶却蓄满热泪。

我已经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后退了!」

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挪向悬崖边缘,他慌了。

可那又怎样。

我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果,我和你回去,我会怎么样?」

「要么处死,要么发卖香满楼。」祁衍之把玩着那柄通体银白的剑,冷不丁开口道。

香满楼,是京都最大的销魂窟,聚集京都各路达官贵人。

香满楼的姑娘,都被调教出了一身能让人欲仙欲死的本事。

但是,去那里的客人,喜欢玩的手段也很残忍。

时常会有姑娘被折磨得不死半残地,被丢去乱葬岗,生死由天安排。

处死和发卖,又有何区别?

「牧云川,不对,现在该尊称您一声,殿下。」

我冷笑着,「这就是你说的会尽全力保全我?」

「不是他说的那样,我会护着你,你永远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洁白衣袖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他的神情满是真诚,就像小时候的他对我说,会一辈子护着我一样。

如果他的身后没有那群禁卫军的话,我大概也就信了。

「是吗?你想让我活下来对吗?」我放下手中的匕首,朝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去。

寒风刺骨,吹得我有些哆嗦,绯红纱衣在晚风的拨弄下,沉浮飘动。

「对,就是这样,你过来。」他的慌乱出卖了他。

「求我啊。」我睥睨他,捕捉着他脸上的微妙神情。

「柔儿,求你,我求你!」

从来都处事不惊的他,居然也有低声下气哀求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报复的痛快感觉。

我勾着唇,望着他,抬手,将要搭上他的手掌时。

猛地转身,纵身一跃。

眼看牧云川那张慌乱绝望的脸,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你不是想要我活吗?那我偏偏就死给你看。

求而不得,才是对一个人最极致的惩罚。

北周,皇帝寿宴上,我跳了一曲霓裳舞。

绯红纱衣随着乐律翩翩舞动,惹得席间的男人,挪不开眼光。

只是,当面纱被野风吹落时,一道锐利又具有十足压迫感的眸光,始终跟随着我。

如芒刺背,扎得我心慌意乱。

趁着转身的间隙,我准确地找到了这道目光的来源。

一袭月白色衣衫,皮肤白皙,眸光清亮,桃花眼波光潋滟。

本该是个霁月清风的模样。

此刻,却压着眉眼,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眼熟,太眼熟了。

可偏偏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一曲舞毕,我更衣后回到了席间,坐在贤王周肆旁边。

北周皇帝的寿宴,总是办得声势浩大。

而北周与大祁两国交好,所以宴席上除了北周的臣子官员,也有大祁的皇室中人。

据说,这次来的人,是大祁的太子。

我垂下眼眸,对那道目光仍有些心悸。

「婠婠,在想什么?」周肆含着笑意,给我倒了杯桂花酿。

我乖巧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想,听殿下说,我跳得如何。」

「婠婠跳的霓裳舞,自然是最美的。」

他的眼里溢满柔情,像是在欣赏一件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宴上依旧歌舞升平,丝竹声,击磬声,声声入耳。

不多时,我便感到脸颊一片烧红,还看到了两个周肆,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北周人爱酒,即便是桂花酿,也爱喝浓香扑鼻、醉到人心扉里去的烈酒。

我向周肆请示,要出去散散酒气,免得在御前失态。

此时已是入秋,阵阵桂花香气扑鼻,掸也掸不开。

迷迷糊糊间,我不小心走到了御花园。

秋风送爽,我却冒出一层薄汗。

都怪周肆,硬说我身子弱,吹不得风,要我穿上这繁复的宫装。

热!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衣物,想要更多的凉意。

此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趁着我不备,捂着我的嘴,猛地把我拉到假山后。

背后靠的是假山,面前对着的是御花池,目之所及,人影空荡。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宴席上那个人!

男人一双精致桃花眼微微上挑,五官棱角分明,锐利又充满禁欲感。

眼尾捎着的一抹薄红,像是要把高高在上的神明,扯落云端。

他将我抵在假山上,宽大的身躯将我笼罩。

一抬眼,便叫人跌进那双冷艳深邃的眸,如墨色渲染般的眼。

我伸手,想把他推开,用尽了力气,推到他身上,力道却软绵绵的。

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男人缓缓松开捂在我唇上的手。

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竹息,还有弥漫开来的浓烈酒气。

扑天漫地的,朝我鼻尖袭来。

「柔儿,柔儿。」他猛地将我按入怀中,那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嗓音,沉沉地呢喃着。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我颈窝处,滚烫炽热。

「放……放肆!快松开我!你是何人,再不松开,贤王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害怕极了,却动弹不得。

「我是谁?」男人松开我,目光危险。

「牧云柔,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男人荡漾着些许不羁的脸,慢慢朝我凑近,他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

发什么酒疯!

虽然,北周民风开放。

但,还没开放到陌生人见面就可以搂抱的程度!

「可我叫婠婠,你说的牧云柔,我不曾见过。」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靠得极近,我不得不别开头。

这是实话,我每日跟在周肆身边,除了近身侍女,很少见外人。

「婠婠?别以为你换了身衣服,我就不认得你。」

他冷笑了一声。

「牧云柔,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男人捏着我下巴,强迫我直视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真的不认识什么牧云柔,我自小便跟着贤王殿下,从未离开过北周。」

憋屈,在周肆的庇护下,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不敬。

「你再不松开,我可喊人了。」

我威胁他,却没来由地眼眶一湿。

男人只是眯着眼。

很显然,对我前面说的话,他不相信。

就这样对峙着。

直到缱绻的晚风拂动他的发梢,天色逐渐与他的眸色重叠。

冗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眸。

强势霸道的凛冽竹香,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时。

「婠婠?」一道清润声音,自假山的另一头传来。

我心下一惊,是周肆。

他那近似偏执般的占有欲,尤其不喜欢我与他人有任何接触。

如果被发现……我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趁着男人失神的瞬间,我连忙挣脱男人的禁锢,朝周肆的方向跑去。

见周肆的神情没有异样,我才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追来。

「婠婠,怎么脸色这么差?」

周肆把我带回了席间,他揉了揉我的头,脸上的笑意和煦如春风。

当着满朝文武、别国使臣的面,周肆从来不吝啬对我的关怀。

这是,在宣示主权。

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不怒自威。

我知道,他认为我是个祸害,本欲把我除之而后快。

但是,扛不住周肆把我护得紧紧地。

表现得很明显吗?

我垂下眼眸,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正欲开口时——

「祁国太子远道而来,应当喝得尽兴才是!」

老皇帝打断了周肆对我的注意,他对着左侧的白色身影遥遥举杯。

一举一动,尽显帝王威严。

派遣使臣前来祝寿,是两国之间秘而不宣的传统。

一来是促进两国友好,二来,也好探探对方的虚实。

放眼望过去时,那个男人已回到席间,端坐在我对面。

他那神态自若的样子……跟刚刚把我抵在假山上时,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那个男人,是祁国太子?

一国太子,也是个爱占别人便宜的登徒子么?

我暗自思忖着,全然没注意对面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衡之认为,喝酒须得有佳人,你说是吧,贤王殿下?」

他把玩着酒杯,唇角勾着一抹深深的笑意。

眼神大胆,又赤裸裸地毫不加以掩饰。

他在看着我。

原本喧闹的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

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众人皆知,婠婠姑娘是贤王周肆捧在心尖上的人。

而这位远道而来的祁国太子,祁衡之,竟当着贤王的面,想撬他的墙脚。

贤王是谁?

那可是出身低微,却能凭着狠厉雷霆手段,在老皇帝的众多子嗣里,站稳脚跟的人。

如今,竟敢有人当面挑衅贤王。

他,疯了。

「祁衡之,北周美女如云,本王再给你十个,都不成问题,但我身边这位,不可以。」

果然,周肆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不高兴了。

「肆儿,不得无礼。」龙椅上的老皇帝,面露威严。

「是吗?可我怎么看着,你身边的小娘子,这么像我那失踪的妹妹?」

「祁衡之,你看清楚了。」周肆的目光阴沉了下来。

「婠婠从小便跟着我,在座的各位都清楚。」

「更何况,你们祁国的公主,怎么会在我北周?」

两人针锋相对,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

……别人遭不遭殃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在老皇帝心里,我又被记了一笔。

人生,寂寞如雪。

不过,妹妹?

如果不是刚刚他的那些举动,我差点都信了。

可以有亲密举止的……妹妹吗?

还是说,男人都是这样,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说出不用负责任的话。

恍惚间,鼻尖还萦绕着那抹幽香,一阵一阵地,扰得我有些乱了心神。

一声轻笑响起。

「是我眼花了,祁国的公主,的确不会出现在北周。」

祁衡之举起酒杯,向周肆行了个礼。

温润有礼,风度翩翩,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心悸的感觉。

三年前,我受了很重的伤。

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周肆。

我不记得所有的前尘往事,连我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肆说我叫婠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我信了。

周肆说他是乡野村夫,而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我信了。

周肆说我是上山采药途中,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信了。

直到一天,一群身穿银甲的士兵来到我们的小屋。

他们叫他贤王殿下。

周肆背对着我,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转身了。

他说:「婠婠,和我一起回去吧。」

现在想来,周肆虽然生活在乡野,却不需要谋生计。风度翩翩,满身贵气,用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

一个乡野村夫,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也许有些欺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帝王大寿,连贺三日。

窗外大好风景,烟花闪过的火光,在桌案上细碎地飞过。

外面的热闹,和屋内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此刻,周肆一脸阴沉地坐在我对面。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正因为他的皱眉,被破坏了几分完美。

我正想停笔,揉揉酸痛的手腕。

对面的周肆似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沉声道:「不准停笔。」

「……」

我「啪」地把笔摔下。

「谁愿意写谁写,我不写。」

自回到寝宫,他便阴沉着这张脸,还要罚我手抄佛经。

周肆将我带回北周后,不论是跳舞还是骑射,我都一点就通。

唯有写字,那回他让我代笔写封信。

我自认为我写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我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他却皱着眉,咬牙切齿憋出了一句:「写的什么东西。」

侍女将信件拿去烧毁时,瞥见上面的字,憋笑的神情实在……太过明显。

但我实在不爱写字,一看到满纸密密麻麻的字体,就开始头疼。

从那时起,周肆便发现了我的弱点。

只要一不高兴,就爱罚我手抄佛经。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再耍小性子,就加十遍。」周肆轻飘飘地开口。

三十七度的体温,竟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我颤抖着双手,又执起笔来。

抄完眼前这些,还是赌气再加十遍。

我还是拎得清的。

蓦地,我瞥见佛经上的字,烦躁极了。

下一刻,就听到我的声音响起,「这佛经,是孟晚吟写的吧。」

是的,我不但要抄写,我还要按着佛经上的字形工工整整地临摹。

而我从回来第一天起,就总能听到孟晚吟这个名字。

在下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拼凑出了个大概。

果然,话音刚落,周肆神情微动。

他放下手中的书,「你说什么?」

「我说,这佛经,其实是孟晚吟写的吧?」

我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

「你听谁说的?」周肆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

「是谁说的很重要吗?」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肆,我真的是婠婠吗?」

「那是自然。」周肆脸不红心不跳。

「你在御花园遇到了什么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阴沉沉的,看得我心发慌。

「……」

我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罚我。

「什么人也没遇到……」我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只要他没看到,我就没有遇到任何人。

「撒谎。」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抬手,擒住我下巴。

「婠婠,我是怎么教你的?」

「不可以撒谎,你忘了?」

我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的任何小动作,在这个抬手间便能翻转风云的男人面前,都无处可藏。

抬眸迎上他的目光。

只见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浓烈地晕染开来。

我总能感到,他似乎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世人只知婠婠姑娘被贤王捧在心尖。

却不知人后的周肆,是何等阴暗偏执。

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

刚被带回北周时,我觉得一切都新鲜,景物新鲜,人也新鲜。

我不过在他面前,与近身的公公玩笑了几句。

第二日,那公公便消失了。

直至几日后,在废弃的枯井里被找到尸体。

一次,是巧合。

直到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是莫名横死。

「婠婠,我们成亲吧,是时候了。」低沉,又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松手,又将手掌,扣在我脑后,我们对视着,靠得极近。

我心尖上颤了颤。

如果,他只是个乡野村夫……

与他平淡一生,未尝不可。

可他是贤王啊,高高在上的贤王,他注定要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浮。

他该站在高处的。

可是……

若真的与他成亲,这高高的朱红宫墙,便是我的归宿。

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或者说,我真的爱他吗?

「阿肆,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垂下眸,闪躲着他的目光。

「嗯?」

空气停滞了一瞬,不过很快,周肆又反应过来。

「婠婠,除了待在我身边,你没得选。」周肆的语气,似是已经将我精准拿捏。

我怔了怔。

是啊,我无依无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谋生手段,离开周肆,我什么也不是。

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在这束缚一生。

「阿肆,自由的鸟儿,不该被锁在金丝笼里,不是吗?」我颤抖着声线,缓缓开口。

「与我成亲,做尊贵的贤王妃,不好吗?」他反问我。

「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他身形微动,火光照耀在他的刺金玄袍上,晃得有些刺眼。

「可我与你成亲,我便不能随心所欲,我只能是贤王的女人。」

「我必须要循礼守法,时刻谨记着端庄、稳重,做符合我身份的事,穿符合我身份的衣服,做符合我身份的人。」

「如果非要在荣华富贵和自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自由。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阿肆,放我走吧,北周那么多女子,她们会是一个好王妃的。」

滚烫的泪珠不自觉地滑过脸颊。

没有心动过吗?也不见得。

这么久以来的朝夕共处,那些无名的情愫,也许是在我的心底扎过根的。

可这些心动,还不足以让我为他捆绑自己的一生。

我凝视着周肆,他的神情有些动容。

我在赌,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

如果他不想放我走,他有的是手段,可我要自由。

「早些歇息吧。」没有明确的回答,模棱两可。

周肆眼中的神色变幻莫测,阴沉沉地盯着我许久后。

他松手,丢下一句话,离开了。

日薄西山,融化了一片烧得火红的流云。

周肆跪在天子脚下,脊梁挺得笔直,不卑不亢,身旁还摆着一头血淋淋的死熊。

坐在高堂的天子,怒不可遏。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儿臣只想迎娶婠婠为妻,望父皇成全。」

周肆语气坚定,全然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

就在半个时辰前,侍女兰心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她说周肆射猎下今日的头彩,却……却……

兰心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一见她这副模样,便心下一沉。

难怪,难怪。

帝王寿宴,第二日的安排,是秋猎。

所有人都会参加,若是能夺得头彩,便能向皇帝请愿一个要求。

看来,今年获得头彩的,是周肆。

我急匆匆赶到围猎场时,便听见周肆的声音响起。

婠婠,哦,是我。

娶妻。成全。

每个字,我都听清了。

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叫人听不懂。

我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周肆,这样偏执自私的人,我怎么敢奢望,他会放我自由。

我太天真了。

我赌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他赌我这条小命能不能活过今日。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转头,又把我推上风口浪尖,呵……

……

人头攒动的猎场,陡然闯进一袭红衣的女子。

众人一见女子,便重重松了一口气。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毫无疑问,这个姗姗来迟的红衣女子,就是罪魁祸首。

她出现了,就意味着旁人可以全身而退了。

众臣纷纷请退离场,赏赐也顾不得要了。

天家的家事,听多了,容易丢掉小命。

赏赐嘛,也得有命花才行。

一时间,整个猎场就剩下一众皇子及家眷。

哦,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祁衡之。

儿子要娶我,老子要杀我。

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

刚踏进皇帝的目光范围,我就被擒下了。

「周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吗?」皇帝脸上积涌着愤怒。

「好!那我便成全你!」皇帝转过头,面向我。

「妖女,你可知罪?」

其实,我何罪之有?

但为了活命,「民女知罪。」我颤抖着身躯,恭恭敬敬。

周肆这个疯子!

明知道老皇帝将我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把我就地处决。

我在心里剐了周肆一万遍。

「你这妖女,如此妖媚惑主,来人!赐纸贴刑!」

话音一落,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认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丢命啊!

「谁敢!」周肆连忙挡住上前的侍卫,将我护住,浑身的威慑气质。

日落黄昏的金光,一点一点打在他的身上。

好吧,看在他护着我的份上,原谅他。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看周肆,可在他背后,我瞥见了一个身影。

突然,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身后那名女子。

一袭端庄繁复宫装,雍容华贵。

一眼望去,那张脸,与我神似。

唯一看得出来的区别,是我眼尾多了颗泪痣,更显妩媚妖娆。

担忧、失落、伤情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砸在周肆的身上。

孟、晚、吟。

出于女人的直觉,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蹦出了这三个字。

孟晚吟,周肆的青梅竹马,如今的端王妃。

周肆以为只要把我藏得够深,我就不会知道。

呵……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父皇,若婠婠有恙,儿臣绝不独活。」

周肆这个疯子,竟敢威胁皇帝!

只见他缓缓站起身,举起他的佩刀,抵在颈上。

「你……你!」皇帝气极,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周肆。

谁不知道,众多皇嗣,死的死,残的残。

就剩下周肆这么个独苗苗,文能治国,武能御兵,可堪大任。

若周肆也死了,这江山,后继无人。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人心的对弈,没有赢家。

皇帝要杀了我,打消周肆娶我的念头。

果真是,无情帝王家啊。

执掌权力的皇帝,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成为一个王妃,当然,也不需要。

可周肆却拿自己性命威胁,要求皇帝兑现诺言。

关键时刻,孟晚吟挺身而出跪下求情。

仪态端庄,话术完美得挑不出错处。

祁衡之也在一旁补充,只要不娶为正妻,倒也无伤大雅。

三言两语就救下了我这条小命。

这一刻,我更深深感到,作为一个草芥,命运被别人轻易拿捏的悲哀。

最后他们各退了一步。

皇帝不杀我,但周肆也不能娶我为正妃。

……

烛光下,我细细地为周肆上药。

他的背,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顶撞了圣意,被罚了鞭刑,皇帝说,该让他长长记性。

我执着棉棒,轻轻地划过他的肩胛、肋骨、腰窝。

周肆忍不住「嘶」了一声,似是倒吸了口凉气。

我连忙问:「阿肆,可是弄疼你了?」

「婠婠。」周肆嗓音嘶哑地唤我。

「嗯?」我迷茫地应了一句,抬眸,凝视着他。

他转身,昏暗灯光,气氛旖旎,那双桃花眼中,眼底的情欲正肆意生长,毫不掩饰。

我后知后觉,心知大事不妙,忙要起身退后。

谁料这回,他不纵着我了,强壮有力的大手,捏着我的手腕,就轻易让我动弹不得。

「阿肆,你先放开我!」心底无端生出一抹惊恐,我喝止住他。

他从未强迫过我。

「婠婠,你下手太重了。」他慢慢凑近,眼底裂出炽热火光。

我楞了一下,啊?就这?

周肆眯了眯眼睛,似是口渴,不经意地舔舐着他干燥的唇。

此刻,一股莫名的气息在身侧流转,再靠近一点,仅有的距离可就没了……

嘶,这可不行。

「阿肆,我说过,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话音刚落,周肆的眼神便阴沉下来,眼底的炽热一扫而空。

他总是阴晴不定,人前温和,人后阴郁。

「你以为你能拒绝得了?」他玩味地看着我,变脸可真快。

什么意思?我忐忑地看着他。

「婠婠,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该多想想身边的人。」他自顾自地挑起我一缕头发,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

我感到脊背一僵。

我身边的人?只有兰心。

「你难道要让这些人,都为你的自私陪葬?」

「……所以,那些莫名横死的人,都是你杀的?」

「看着碍眼,就让他们消失了。」无所谓的语气,仿佛那些人只是蝼蚁。

「果然是你。」我苦涩地说道。

那些人,不过与我说了几句话,就遭了毒手。

他们何其无辜,兰心更是,不过就因为与我关系好,就要遭受这些吗?

她还有病重的老父亲,等着她寄月钱回去,买药续命。

她说,她离家时,弟弟妹妹还是孩童的年纪,还指着她的月钱糊口。

若是兰心也因为我……我痛苦地阖上双眸。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我太清楚周肆了,他能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婠婠,想清楚再回答,嗯?」犹如鬼魅般的声音。

「我嫁,我嫁,你别动她。」我哀求着,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兰心。

「拿出你的诚意来。」他居高临下。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

我的双手颤抖着,眼泪也一滴滴砸向地面。

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凝着泪,望向周肆,他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

「阿肆,你背上还有伤……」我挣扎着,怀揣一丝希望。

「无碍。」他打断我,虎视眈眈,像卑劣的豺狼,盯准了目标,绝不放手。

我绝望地低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被敲响了。

侍卫来报,祁国太子求见。

周肆皱了皱眉,那双潋滟桃花眼,满是寒意。

他迅速地穿衣,束发,走了。

我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重重松了一口气。

婚期在一个月后,周肆迎娶我,位份侧妃。

他对我说,免得夜长梦多,对外人说,怕我受委屈。

真是冠冕堂皇啊。

我冷冷地看着成堆的金银珠宝,流水般地往我寝宫送。

负责抬送的公公说,这是给我的聘礼。

估计他攒的老婆本全都在这了吧。

啧,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多深情呢。

兰心在一旁惊得瞪大了双眼,她摸着那堆奇珍异宝,感慨地说道:「原来当侧妃就这么有钱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兰心讪讪地笑道:「姑娘快别取笑我了,兰心有自知之明。」

「兰心,如果我不想嫁给贤王,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话锋一转,严肃地看向兰心。

我既不想嫁周肆,也不愿意牵连无辜。

那就只有带着她一起走了。

我决定逃走。

「啊?」

兰心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姑娘去哪,兰心就去哪。」她坚定地说道。

「如果失败了,我们都会死,也跟我走?」

兰心紧张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襟,老半天才抬起头,竟是满脸泪水。

「姑娘,你没来之前,兰心只是人人可欺的最低等的婢女,只有姑娘把兰心当人看。」

她哽咽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那回我病了,没有人管我死活,只有姑娘叫了大夫给我看病,如果不是你,只怕我已经是一缕残魂了。」

「所以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我心疼地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泪,她反而哭得更凶了。

「还好姑娘愿意带上我,要是姑娘一声不吭就走了,兰心可要伤心死了。」

周肆忙着筹备婚宴,没空盯着我的小动作。

正好给了我逃跑的机会。

我提前安顿好了兰心的家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还挑了几件值钱的首饰,作为未来生活的启动资金。

拿点精神损失费,不过分吧?

然后大婚前三天,我趁着夜色,逃了。

逃走当晚,全城戒备,巡逻的官兵一波接一波。

据说,是混进了敌国奸细。

兰心躲在暗处,担忧地看向我,压低声音问道:「公子,我们真的不会被抓到吗?」

我看着兰心的小厮装扮,肯定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看我的!」

我早就料想到,逃走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所以干脆来了个乔装,与兰心扮作公子与小厮。

任谁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婠婠姑娘,是男人吧?

天微亮,城门开。

高耸的城门,巍峨气派。

城门口,官兵拿着一张画像,满脸严肃地核查着进出城的人。

轮到我了,我故作神态轻松,递出令牌。

哦,令牌是昨夜出逃时,从街上醉酒的纨绔身上,扯下来的。

正好,物有所用。

官兵一手拿着我的令牌,一手拿着画像。

我抬眸,透过晨光,果然,画像上的女子,眼尾一颗泪痣,是我。

霎时间,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还好我提前掩了这颗痣,我暗自庆幸。

还真是,大费周章。

的确像他的风格。

「官爷,能否快些?我这赶时间呢!」我谄媚地笑着,不着痕迹地递过一枚金锞子。

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派,我自认为装得很成功。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官兵不为所动,皱了皱眉,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我。

我有些心虚。

该不会,被看出来了吧?

「官爷在看的画像,明显是个女子啊,你看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扯不上关系,你说是不是?」

官兵又看了眼画像,才迟疑地点点头。

手一挥,「行了行了,快走,别挡着后面的人。」

我松了口气,转头示意兰心跟上我。

兰心紧张地低下头,小步跟着我,慌乱间,她不小心被绊倒。

同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哎,前面那两个给我站住!」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我僵硬地转身,对上官兵的脸,准备情势不对,立马拔腿就跑。

「官爷,这不是核查过,没问题了吗?」我僵硬地堆着笑,汗水早就打湿了小衣。

官兵冷着脸递过令牌,「你忘拿了。」

哦……大意了。

我心情愉悦,背着身后的巍峨城墙。

一步,两步,三步,拥抱自由!就是现在!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

兰心也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从紧张的氛围感中抽出身来,满脸的憧憬。

「当然是……」话还没说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我。

「当然是回贤王府,做我的贤王妃了。」马背上的男人,一身刺金织线玄衣,手执漆黑长鞭,冷冷一笑。

「婠婠,如此大摇大摆,你是真没把我放在心上啊。」

男人的眸色幽深,嘴角明明噙着笑,却叫人如同置身数九寒天。

「你再走一步,我便杀一个人。」

一如既往地,周肆总是用最轻巧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顿住了脚步。

他敢这么肯定地开口,就证明,他手上有足以让我妥协的筹码。

上次,是兰心,这次呢?

「姐姐!救我!」稚嫩的哭喊声,在远处响起。

兰心瞬间小脸煞白。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嗯?」周肆阴沉着脸,森然冷气将他裹住。

这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很显然,我输了。

巨大的牢笼,由远及近,细看,几个人影瑟缩在角落。

「母亲!弟弟!妹妹!」兰心扑上去,隔着笼子与他们哭作一团。

一瞬间,无力感将我包裹,浑身血液冰凉,绝望、痛苦的情绪,将我淹没。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叫人安顿好兰心的家人了。

我抬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周肆。

他的晦暗眸色里,写满了掌权者的俯视,对蝼蚁不自量力的轻蔑。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大起大落的心境下,我反而平静了。

「婠婠,你的手段实在不高明,你能想到的事,我就不会想到吗?」周肆翻身下马,在我面前,站定。

他高大颀长的身躯遮住了晨曦金光,也掐灭了我最后的希望。

眼看着就要成功逃离了啊,却又被拽进无尽深渊。

「周肆,你明明不爱我,为何不肯放过我。」我颤抖着开口,眼泪却控制不住地落下。

「当然爱,所以我才会向父皇请旨,准许我们成亲。」

「周肆,你何必自欺欺人。」

「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你的遗憾?那日秋猎,你心里想娶的人真的是我吗?」

「孟家看不上没有权势的皇子,所以将孟晚吟嫁给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端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做他人妇,却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周肆捏紧了长鞭,捏得关节咯咯作响。

我步步紧逼着,横竖也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你在失意落魄下,离开了皇宫,再次回来,你凭着狠辣的手段,一个一个击垮了你的手足,一跃成为了最有力的皇储竞争人选。」

「你有能力了,也有权势地位了,可她已经是你再也不能染指的皇嫂了。」

我幽幽开口,学着周肆的模样,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最扎心窝的话。

「够了!」周肆眼尾一片赤红,低吼着,像只发疯的豺狼,凶狠、暴戾。

「晚晚,婠婠。」我冷笑一声,「你知道你与孟晚吟不可能了,所以,你就找了个与她相似的女子,还给她取名叫婠婠,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弥补遗憾,是吗?」

周肆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是,错得离谱。他不该用他的计谋,来挑战女人的直觉。

所有人第一次见我时,脸上的诧异,还有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孟小姐」,都在昭示着,某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周肆还煞费苦心地让我学会跳舞、骑射、书法,如果不是我实在没有学习的天赋,估计还要让我学会怎么吟诗作赋。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名字——孟晚吟,名动北周的第一才女。

「你很聪明,可惜不太听话。」周肆抬手,抚上我的脖颈,粗粝的指腹,慢慢摩擦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痴狂。

「爱不爱你与成亲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你扮演我的王妃,用这张脸,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不过没关系,以后多的是时间,让你学会听话。」

周肆粲然一笑,又如同以往一般,温润如玉。

我身躯一震,我太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了。冷汗涔涔冒出,再次湿透了我的小衣。

「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他们全都死,要么你自己乖乖走进去,嗯?」

他轻轻地将手掌覆在我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我就会死在他手上。

我转头看向那精心打造的金色笼子,冰冷、坚固、厚重,仿佛门一关,便能与世隔绝。

明明这烈日在缓缓升起,我却感到越来越冷。

我想要自由,他却偏偏要用这牢笼,一点一点地,磨灭我的希望。

「你别伤害他们,我会听话的。」

此刻,我又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婠婠。

大婚前夜,镜中的美艳女子,柳眉杏眸,朱唇玉面,眼尾的泪痣更显妖娆妩媚,似是午夜绽放的玫瑰,美艳得夺人心魄,一身正红凤冠霞帔,随便拎出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然而此刻,却面若死灰,与周围的喜庆洋洋,格格不入。

周肆也一袭红衣,在身后搂着我,将头轻靠在我肩上。

「就是这样,婠婠,做我最美的新娘。」

「你这个疯子。」我冷冷开口。

他抬头,望着镜中的我。

「疯子又如何,该得到的,我都会得到。」

「婠婠,你这么美,该多笑笑才对。」

无所谓,傀儡不需要有情感,我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

……

一夜无眠。

到了时辰,喜娘搀着我,一步一步走进喜堂。

一片贺喜声中,喜娘高喊着。

「一拜天地!」我麻木地低头,弯腰。

「二拜高堂!」我正欲低头时,刀剑出鞘声,冷不丁地响起。

霎时间,整个喜堂乱作一锅粥,尖叫声,脚步声,杂乱无章地响起。

我在红盖头的遮掩下,冷冷扯动唇角,掀开时,又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那些对周肆虎视眈眈的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一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地,疯狂朝周肆攻击。

我怯怯地站在周肆身后。

今日是周肆大喜的日子,他却像早有预知,提前布置了侍卫防守。

玄甲侍卫与一群黑影,打得不分胜负,场面一片混乱。

周肆也时不时地抬手,抵御着黑影的攻击。

一身绯红喜袍,在凌厉刀剑下,显得狼狈不堪。

「阿肆!」电光石火间,一道女声凄厉响起。

只见一个黑衣人,突破了侍卫的防守,手持长剑直直地朝周肆刺去。

刀光晃了我的眼睛。

再次睁眼时,周肆满手鲜血,怀里还躺着一个人。

一身翠绿云霏缎织的海棠锦衣,满头珠翠,即使是心口哗哗淌血,也是端庄典雅的。

是——盛装出席的孟晚吟。

黑衣人见刺杀失败,手一挥,其余的黑衣人见状,迅速逃了。

「晚晚?」周肆看着满手的鲜血,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

「阿肆……咳咳……」孟晚吟望向周肆,努力地扯动嘴角。

「我这辈子,为孟家,为那些摸不着碰不到的荣耀,活得大半辈子,咳咳……」她缓缓伸手抚向周肆的脸颊。

「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御医,你不会死的!」周肆抱着孟晚吟,就要起身时。

「阿肆,阿肆……」孟晚吟虚弱地叫住了他。

「你知道吗?这高高的宫墙,就像一个牢笼,从我踏进这天起,我就再也不是我自己,我太累了,咳咳……我该做一次我自己了,就算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也不后悔。」

那只纤纤玉手,缓缓地摩挲着周肆的脸,明明是在深情地望着他,眼眶却蓄上热泪。

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终于,那滴泪落下了,手也无力地垂下。

周肆的背影僵住了,只是痴痴地,凝视着他怀里的人。

漆黑的夜,孤寂的背影,跳动的烛火。

天亮了。

他轻轻地将孟晚吟放下,缓缓起身,眼底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婠婠,你走吧,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带走了兰心。

踏出宫门时,她仍是不敢置信。

「小姐,我们真的自由了?」

「嗯……走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着的宫门,仍旧是庄严、肃穆。

墙外的人想进去,墙内的人出不来。

那天早上,周肆凌乱着发丝,满眼乌青,温柔细致地为孟晚吟整理仪容。

他嗓音嘶哑,慢慢地说着我未曾听过的往事。

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女,由于天子醉了酒,一朝得了恩宠,天子清醒后,无法接受自己的荒唐行为,连带着宫女一起厌恶。

可十个月后,宫女竟诞下一子。

宫女难产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天子厌恶宫女,也厌恶这个孩子。

十几年来,任由他自生自灭,他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别的皇嗣都有母妃护佑,只有他,必须靠自己,才能在这吃人的皇宫站稳脚跟。

可他终究只是个孩子,防得再深,也有疏忽的时候。

那个冬天,他被自己的皇兄亲手推进御花池,水真冰啊,就像他十几年来的人生一样,毫无温度。

他靠着还算好的水性捡回一条命,却在第二天烧得神志不清,没有人给他医治。

他以为他要死了,迷迷糊糊间,似乎已经见到了天上的仙女,谁料,那只是误闯进他寝宫的孟晚吟。

孟晚吟给他带来了御医,也给他暗淡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光亮。

只有孟晚吟不在意他的出身,将他平等看待,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恣意张扬,洒脱明媚,仿佛天生就该是自由的鸟儿,只有天空才是她的归宿。

……

可是很快,她到了及笄的年龄,孟家要的是无上的荣耀,无权无势的皇子,向来不在孟家的考虑范围,他们选择了端王,那个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孟晚吟无法反抗家族的安排,她只能接受。

端王妃的称号,扼杀了那个明媚张扬的女子,从那以后,她也活成了宫中,千千万万个女人的样子。

「后来呢?」

「后来,最想拥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做得再多,站得再高,都没意义了。」

宫门外,转角处。

光秃的枝桠,斑驳的老树,凄厉诡异的鸦啼。

一抹月白色的颀长身影站在马车旁,夕阳的余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见我,他便绽开笑脸。

除却初见时的突兀,我似乎并不排斥与这个人相处,还颇有种一见如故、相识很久的错觉。

但现在,他挡住了我拥抱自由的康庄大道。

「这位公子,麻烦让让,你挡道了。」我冷冷开口。

「没挡道,我在等你。」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微风拂动他的发梢,无端多出几分温柔。

我深吸一口气,顿时感到浑身气血上涌,没完没了了还!

「公子,那日宴会上也说了,祁国的公主不会出现在北周,所以我不可能是你妹妹,还请公子莫要纠缠。」我愤愤开口。

不对,我为什么要对他啰嗦?

「快让开,别挡道!」我语气不善。

临走前,周肆说,我确实是他从悬崖底下捡来的,他没必要骗我。

想来也是,如果不是一个孤女,怎么会跌落悬崖无人来寻?

倏地,祁衡之轻笑了一声,向我身后递了一个眼神。

我警惕地朝身后望去,却不想颈后传来一阵闷痛,失去意识前,一阵声音似飘在云间,叫人抓也抓不住。

「大祁的公主确实不会出现在北周,但孤的女人会。」

梦中。

潮水般黏腻的黑暗包裹着我,如同千斤重。

一道清朗男声,一遍一遍地唤着:「柔儿,柔儿?」

声音忽远忽近,辨不清方向。

画面一转,悬崖边,一群人影,围着一道绯色身影。

茫茫天地,孤立无援,心脏顿时一抽抽地疼了起来。

「为什么!」绝望、崩溃地质问。

「要么处死,要么发卖香满楼!」另一道声音响起,虚无缥缈。

「不!不要!」撕心裂肺的哀求声,回荡,悠长。

紧接着,失重的真切感,一下把我惊醒。

如同劫后余生般,冷汗湿透贴身衣物,黏腻不堪,我不住地喘着大气。

「做噩梦了?」

一道清朗男声响起,和梦里一遍遍呼唤柔儿的声音重叠起来。

我惊恐地朝声音方向望去,却见祁衡之单手撑在床沿,另一只手堪堪顿在我眼前,近在咫尺。

跳动的烛火映在他身上,勾勒出线条分明的健壮身形。

阵阵墨香扑鼻,像是勾起了尘封在深处的东西,却怎么也抓不住。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大事不妙。

我连忙检查了一下衣着,完好的,再往下看,脚腕处,多了一条脚链。

金色的,铃铛,稍稍一动,便发出清脆的铃响。

我一下弹坐而起,往后退了点距离。

「柔儿?你为什么躲着哥哥?」他放下酒杯,垂眸,神情有些受伤。

「……」我要知道你这么变态,我一定提前躲着你。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哥哥,为何又把我打晕带来这里?」我冷冷道。

「怕柔儿不听话,又离开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他眼尾染上一抹绯红,起身,作势要靠近我。

一阵酒气随着风慢慢散开,我心下一惊,这人喝了酒,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又连连后退,直到整个人瑟缩在角落的阴影中。

「兄长,请自重!」

这种时候,不能惹怒他,那就只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我不许你亲近别的男子。」

「柔儿,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哥哥了吗?」

跳动的烛火,在他身后,绕着他的身形,围了一圈金光。

而我躲在阴暗里,像是……亵渎他的妖孽。

他本该是天赐的神明,此刻,他却动情了,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传闻祁国太子最是自持守礼,此刻却对着自己的妹妹动情,若是被这天下人知晓,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凝视着他,至于我是不是他口中的「柔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道德上,谴责他,让他望而却步。

不料,他却低头笑了起来,笑声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愈发疯狂。

半晌,他才停下,眼底尽是悲戚之色。

「我曾经也恪守礼节,追求分辨是非对错,成为世人所期盼的模样,可换来的是什么?那个小时候,蹭破一块皮都要我哄半天的小丫头,那么高的悬崖啊,她就这么决绝地跳了下去,可她明明最怕疼的。」

情到悲处,他竟掩面而泣。

「若是自持守礼,不能让我得到想要的,这礼法规矩,要来何用?」

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眼角点点晶莹。

无需谁将他扯落云端,他自己便会主动跌落。

刚下贼船,又进狼窝。

虽然他说我是他恩师的女儿,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他。

但我总觉得真相存疑。

谁对待自己恩师的女儿,会安排一堆人看守?

还每日同吃共寝,不对劲,谁知道对我有什么企图。

我想过逃离这里,虽然我并不讨厌他。

那铃铛脚链,我尝试过解开,可是材质特殊,我竟怎么也无法取下。

只要我一走动,便会发出声响,这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在这儿!快来抓我呀!

我有些颓败,每日除了躺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子,就是欣赏这满院的花草。

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祁衡之准时出现。

很奇怪的是,他与我相处时,一点也不像刚认识的样子。

他总能精准地知道我的喜好,比如现在,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

「我们以前很熟吗?」我单手撑在桌上,托着头,冷不丁开口。

「嗯,很熟,你总会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他神色自然地拿起我的碗,为我盛汤。

……呵,我信他个鬼,我怀疑他和周肆一样,又把我当成哪个人的替身。

一想到这里,我便满脑子都是一个字:烦!

「哦。」我淡淡回应,端起他盛的汤,缓缓倒在地上。

我挑衅意味十足,「怎么?生气了?」

生气了好,生气了就能把我丢出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帕,轻轻擦拭溅在我衣裙上的水渍。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他神色淡然。

紧绷的心弦,像是被触动了一下。

「是吗?」

可我却一股气憋在心头,拿起空碗向地板砸去。

碗被砸得四分五裂,如同我对自由的渴望被破碎成四分五裂。

「祁衡之,你这算是囚禁吗?」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而已。」他抬眸,说得很认真。

「你喜欢我?」

「是。」

「我要什么都能给我?」

「是。」

「那我要自由。」我终于说出真实目的。

「除了这个,别的都能答应你。」

「当真?」

「当真。」

……我破罐子破摔。

他要的是牧云柔,而我,只是有着与牧云柔相似外壳的,婠婠。

于是,我抬眸时又换上一副笑脸。

谁还不会点伪装了?

「好哥哥,你这里的生活太闷了,我想要一把琴~」我慢慢挪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假装撒娇。

这只是初步试探。

话音刚落,我就见他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深吸一口气后,答应了。

隔天,他就命人给我抬来了一把琴,通体乌黑,弦音清脆,琴头还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很好,一看就是我赔不起的样子。

同样被送来的,还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活像个糯米团子。

我笑眯眯地抱起它,「你好像只糯米团子呀,叫你糯米好不好呀~」

它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乖巧地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

这天早晨,我抚过几遍琴后,就抱着糯米,坐在院子的秋千上逗弄。

大祁的冬天来得晚,即使此刻的北周早已大雪纷飞,这里也仍然温暖宜人。

忽然,糯米开始不安地喵喵叫起来,我正欲摸摸它的头安抚它时,门一下被打开了。

一袭青衫,儒雅风流,一见我,口中呢喃了一句「牧云柔」,便向我快步走来。门口的侍卫见拦不住,索性在旁边守着,防止他伤害我。

糯米没见过这种阵仗,咻地一下就跑开了。

来人的身形堪堪停在我面前。

抬眸,眼前的人,一双凤眼通红,一滴晶莹的泪滑落,双手颤抖着,不敢置信道:「牧云柔?」

他抬手想要触碰,却又顿在半空,停止了下一步的动作。

我垂眸,「公子,你认错人了。」

闻言,他双手覆在我肩上,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似是要将我看得更真切。

「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那琴声就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只有牧云柔弹琴才会有这些小动作!」他言之凿凿。

「我是李砚书,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不死心地说道。

我有些恍惚,又是这样的情景。

我实在觉得,我不是牧云柔,怎么个个都在唤我牧云柔,就像刚被带到北周时,那些人第一次见我,都叫我孟小姐一样。

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从考究。

「相逢即是缘,公子喝杯茶再走吧。」我挣开他的钳制,后退几步,礼貌一笑。

不是我见个男人就想贴上去,实在是,太久没人陪我聊过天了啊!

……

「看来李尚书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利了啊。」祁衡之的冷笑声,在身后出现。

我后背一僵,李砚书也出了一层冷汗。

因为此时,我正在与他讨论如何能带我偷偷跑出去。

他听说我是被敲晕带过来的之后,眼睛一亮,问我想不想离开。

我也眼睛一亮,开始和他旁若无人地讨论了起来。

「听说白家小姐对李尚书倾慕已久,不如我替你们请个旨,择日便成婚?」祁衡之缓步走来,眼神阴鸷。

李尚书?我狐疑地看着李砚书。

他丢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抱着糯米在角落静静地梳毛,企图降低存在感。

糯米这身雪白柔软的毛发,手感好的很。

窗外阳光明媚,风一吹,树叶便飒飒作响,时不时飘落几片树叶,像蝴蝶纷飞。

李砚书走后,祁衡之便阴沉着脸,坐在书案上,捧着书,一言不发。

他那好看的眉眼不自觉地拧作一团,与一个小小的、稚嫩的脸重合起来,只一瞬,那感觉又消失不见。

没来由地,直觉告诉我,他生气了。

这种感觉,很熟悉,也很奇怪,难道我以前真的认识他?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糯米闻见香味,饿得喵喵叫。

我慢慢地,挪到饭桌前,给糯米夹了几块肉,糯米吃着肉,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甚是惬意。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解释什么?解释我为什么想要逃跑?

多可笑,囚禁我的人,要我解释为什么想逃跑。

「如你所见,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头也不回,专心撸猫。

身后沉默了半晌,突然,我的手腕被抓住。

糯米受到了惊吓,跑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在心底暗骂。

转头时,却迅速换上一副谄媚笑脸。

「哥哥你不要生气了嘛」我撒着娇,指尖轻轻点过他的喉结,直至心口,堪堪停下。

大约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面对祁衡之时,我总是能得心应手地,捕捉他的情绪变动。

他不为所动。

看来还需要一剂猛药。

我顿了一下,扮作乖巧模样,轻靠着他的胸膛。

一股淡淡的竹墨清香,顿时扑鼻而来,脑海中,顿时闪过盛夏蝉鸣时,阳光烤着花草散发的清香,和竹屋中并排而坐的两个小人,一个靠在另一个的肩上沉沉睡着,醒来后,还对着那个人说:「哥哥,你好香啊。」

「哥哥,你好香啊。」几乎是同时,嘴里不自觉地吐出这句话。

那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住了。

头顶上的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我意识到了不妥,气味,这么私人的东西,从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过于亲密的意味。

「我……我不是有意的。」苍白无力的解释。

他眯了眯眼睛,一把将我丢到榻上。

时间好像静止在这一刻。

「我都说了我不是有意的,你怎么……」

他打断我,「牧云柔,不管你再怎么否认,就算你真的忘了那些往事,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是忘不掉的,你就是牧云柔。」

「……那你可以消消气,放开我了吗?」闻言,我有些动摇,弱弱开口,这次好像玩脱了。

我承认,这个人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但不代表我要不明不白地把自己交出去。

「不能。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与别的男子亲近,你是属于我的。」他强势霸道,言语之间尽是占有的意味。

「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我费力挣扎,却没挣脱半分。

殊不知,一句话,引发了一场风卷残云般的汹涌骇浪,床边的香炉袅袅地升起一缕缕香烟,满室旖旎。

「我警告你,你快放开我!」

「不然怎样?」

他凝视着我,颈间轻滚,如同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波澜。

「你这样,只会让我恨你。」我颤抖着声线,尝试威胁他。

长长的幔帐,在风的鼓动下,缓缓飘落。

他的叹息声,如风一般虚无缥缈,叫人抓也抓不住。

「恨吧。」

已是夜色幽深,窗外一片寂静,只有烛泪缓缓滴落,证明时间没有停止。

我麻木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乌发如瀑,更显面色苍白,那道柳眉微皱,平添几分凌厉。

祁衡之站在我身后,笑得满面春风。

烛火跳动,他脸上的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像是在昭示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蓦然,我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镜中的我,「柔儿在笑什么?」

我停住,「祁衡之,做你的恩师可真倒霉。」

「临终托付遗孤,竟托付到了你的榻上,真是卑鄙,无耻。」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他抬头,挑眉,「我不在意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一定是我,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忘记了你们之间所有回忆的人,强留在身边真的有意义吗?」我冷冷道。

「只要是你,一切就有意义。」

他轻拉我的手臂,示意我回头看着他。

「柔儿,你知道吗,这三年,每个日日夜夜,我想你快要想得疯掉,唯一支持我活下来的信念,就是找到你。」他言辞恳切。

「那个山崖,我派人找了无数遍,我自己也下去找过,除了嶙峋的石块,什么也没有,我原本都已万念俱灰,准备草草了结此生,可我找到你了。」

此刻,他神色安宁,仿佛灵魂找到了归处。

「你也说了,时隔三年,你未必是你,我也未必是我。」

我仍然在逃避。

我不信,在这世上还会有人,有着对我如此纯粹的爱意。

是出于他对恩师临终前的嘱托的愧疚,还是出于他的见色起意?

「我永远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给我时间,我会证明。」

我冷笑,「困着我,便是你向我证明的方式吗?」

他闷闷开口,「时机还未成熟,委屈你一段时间,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将我拥入怀中,打断了千言万语。

这天,我在院子里抚琴时,门口传来阵阵嘈杂声,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自从那日李砚书闯进来之后,祁衡之就命门口的侍卫加强了看守。

我唤来侍女,询问发生了何事。

「门口的……好像是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新纳的徐良娣。」

良娣?有意思,既然祁衡之执意要将我困在这东宫,那我便在这东宫兴风作浪一把。

「让她进来。」我懒懒吩咐道。

「可是……」侍女还有些犹豫。

「怕什么,有问题我担着。」

门外的侍卫一听,便将门打开。

一抹娇艳粉色身影,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人还未走到跟前,头上的钗环相撞声,便已传入我耳朵。

来人有些气势汹汹,丹凤眼,厚嘴唇,腰身粗壮,走起路来却一扭一扭。

「你是什么人?竟能用上这凤鸣?」那徐良娣走到我跟前,一见我身前的琴,便满脸不可置信。

传闻大祁有一名琴,名曰凤鸣。

如此看来,我手中的琴,便是凤鸣了。

难怪一看就是我赔不起的样子。

我伸手在琴上拨了一根弦,琴声清脆悠扬,抬眸,那良娣满脸的嫉妒之色。

哦,看来,是看上了我手中的这把琴。

「难怪太子殿下这段时日总是不见人影,原来是被你这狐狸精勾这儿来了!」她冷哼一声。

我很好奇,她这嚣张的底气从何而来。

「你又是谁?胆敢在我院前喧哗。」

「哼,这府上谁人不知我是太子的良娣?倒是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见到我竟敢不行礼?」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嚣张跋扈。

祁衡之的品位,真是……够独特,我在心里暗暗翻着白眼。

见我迟迟未动,她给身边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就想上前对我动手。

我掩面轻笑,「区区一个良娣,也想受我的礼?」

「崔果。」

「奴婢在。」

「打烂她的嘴。」

「是。」

崔果慢慢朝那女人走去。

只见那女人惊恐,连连后退,「我可是太子的良娣,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让你……啊!」

崔果三两下就制服了那嚣张的徐良娣,至于她带来的丫鬟,早就被其他侍女擒下了。

被困在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在这里伺候我的侍女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她们落地的脚步声格外沉稳,不然我也不会处处忌惮,不敢贸然逃跑,好在,这种时候,她们能听我差遣。

清脆的巴掌声一下一下地响起,打得那嚣张的良娣连连求饶。

「啊!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啊!」崔果下手毫不留情,她狼狈不堪,全然没有了最初的嚣张跋扈。

我暗暗盘算着,得打到能脸肿得一眼就看得出来,还久久不消的效果,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出声喊停。

离去时,徐良娣嘴上讨着饶,脸上却写满了怨毒。

祁衡之来了。

披着满身的风霜雨露,浩瀚星辰。

身后还跟着个脸肿得老高的女人。

我怀里抱着糯米,抚着它的毛发,见状,挑眉。

「来兴师问罪?」

他扫了我一眼,站到我身旁,不置可否。

「殿下!就是这个女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那良娣哭哭啼啼地挽着祁衡之的手臂,一副弱柳之姿。

「你打的?」他看向我。

话音刚落,徐良娣似是得到撑腰,哭得更大声了。

我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糯米,「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咳咳,我绝不偏帮任何一方人,徐良娣,你哭的声音大,你先说。」祁衡之背着手,颇有一副判官之姿。

「……」空气静默了半晌,徐良娣一下止住了哭声,神情有些尴尬。

既点出了徐良娣的聒噪,又不动声色地瓦解了她的气势。

祁老师,会讲话就多讲几句啊!我在心里暗暗感慨。

徐良娣娇娇柔柔地捂着红肿的脸颊,「下午的时候,妾听见这平常没人的院子发出琴声,便好奇想进来看看是谁在弹琴……谁知我刚进门没多久,这个女人就命人擒住了我的丫鬟,还叫那些贱婢打我!」

说着说着,她又哭哭啼啼起来。

我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殿下~这个女人是谁呀?好凶哦。」

我放下糯米,起身挽住齐衡之的另一只手臂。

装柔弱?我也会。

「这个姐姐一上来就说我是狐狸精,我好冤枉啊。」我故作委屈。

见状,徐良娣立马开口,「殿下,你不要被她的样子骗了,她下午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她是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徐良娣,罚你禁足半月。」祁衡之缓缓开口。

嗯,果然没有拉偏架,很公平。

闻言,徐良娣满脸不敢置信,哭着跑出去了。

真努力啊,哭着跑出去也要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

「不开心了?」

祁衡之伸开双臂,正欲将我揽入怀中。

我拍开他的手,自顾自地靠在榻上,懒洋洋的。

「殿下可要离狐狸精远一点,免得着了道。」我阴阳怪气。

祁衡之那好看的眉眼此刻微微皱起,俯身捏了捏我的脸颊。

「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唔……唔唔……」我不满地蹬脚,皱眉瞪着他,发出抗议。

他松手,揉了揉我的脸颊,「柔儿,哥哥永远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站在我这边,那就别关着我啊,我翻了个白眼。

一番深情告白没有得到回应,反倒收获了个白眼,这位太子殿下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又恢复成了平日那副生人莫近的模样。

「徐良娣是家中立了功,父皇赏赐的婚约,没有什么大过错,我还不能动她。」他巴巴地解释道。

「哦。」我懒懒敷衍道。

逢场作戏嘛,谁在乎什么徐良娣、张良娣,就算后宫三千,我也是能接受的。

气氛顿时有些凝固。

突然,糯米一个飞影闪过,踩在我身上,对着祁衡之喵喵地叫着。

「糯米!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东西!」我小小声地骂着。

闻言,祁衡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

「柔儿,你和糯米真像。」

?他在说我吃里爬外?

大祁的冬天,来得晚,也来得急。

一夜之间,温度骤降,屋外狂风呼啸,糯米围在火炉前呼噜呼噜,没办法,谁能拒绝可爱的猫咪呢?

突然,门开了。

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面前的女子,一身藕色衣裙,头上点缀着华丽金钗,明艳的五官,一颦一笑,尽显风情,像朵艳丽的牡丹,飘落人间。

一见我,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一番寒暄后,我得知这个女人是祁衡之的侧妃,江蓠。

只是她得知我失忆后,面露怪异神色,随后亲切地将我牵引至凳前,与我同坐。

「那我便唤你柔儿,可好?」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这种感觉有些怪异。

「你失忆了,可记得当今的太子殿下,原来同你是什么关系?」

我怔了怔,好像真没想过。

「他说,我是他恩师的女儿,他与我……青梅竹马。」

江蓠顿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

「什么意思?」

……

送走江蓠后,我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

直到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

「柔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祁衡之走到我面前,抬手理了理我那凌乱的鬓发。

熟悉的竹墨清香,还是这张一见我脸上就溢满柔情的脸。

可我脑海中,却浮现着江蓠临走前的话。

「如果你知道了祁衡之到底是谁,你爹是怎么死的,你还会这么坦然地与他共处,唤他一声哥哥吗?」

一字一句,回荡耳边。

可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会与我爹的死有关。

「祁衡之,我到底是谁?」

我向来是个心里憋不住事儿的。

「你是牧云柔,是我一见钟情的人。」他温柔地捧着我的脸,手掌的温热传递过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一见钟情,也不妨碍你妻妾成群。

「周肆拿我当替身,难道你也是拿我当替身吗?」此时,我像极了一只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就浑身是刺。

「柔儿!」他温声打断了我。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就是牧云柔,我们相识十几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知道你的顾虑,待事成之后,哥哥会带你游遍大祁的江山川河,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我们会白头偕老,会儿孙绕膝。」他循循善诱。

「你作为一国太子,将来就必定会有后宫三千,可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做到吗?」

「能。」祁衡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碰过她们,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遣散那些女人,只与你一人长相厮守。」

「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做你自己。」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听得备受感动。

屋外的风停了,下起了点点飘雪。

他轻轻牵着我,带至屋外。

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他轻笑。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江蓠又来了。

她拿着一盒糕点,巧笑嫣然。

「柔儿妹妹,这是都城时兴的糕点,我想着你刚回来,还没吃过,特意叮嘱小厨房做了给你送来。」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黄澄澄的蟹粉酥,香味逐渐蔓延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可现在我的焦点不在那盒糕点上。

「你上回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想明白。」

上次江蓠来时,话只说到一半,就神神秘秘地走了。

「别急,这糕点凉透了可就不好吃了。」她自顾自地给我倒了一杯茶,又将糕点递给我。

我迟疑。

她了然一笑,先行咬了一口,见状,我才放心拿过那块蟹粉酥,一口口啃了起来。

真好吃啊,香甜酥脆,难怪能成为时兴的糕点。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你叫牧云柔,你爹叫牧南风,是上一任的宰相。」江蓠抿了一口茶,继续开口,「你与太子殿下确实算是青梅竹马,但,原先的祁衡之,并不叫祁衡之,他叫,牧、云、川。」

牧云川……牧云川!

那瞬间,我像是被猛地击中大脑,头不受控制地疼了起来,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要浮出水面,却始终如同镜中花一般,怎么也触碰不到。

「然后呢?为什么他以前会叫牧云川?」我扶着头,表情有些痛苦。

「因为他是与你兄妹相称十几年的人啊。」江蓠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他以牧家长子的身份,在牧家生活了十几年。」

「你以为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跌落悬崖的?是他,亲手提交了你爹的所有罪证,眼睁睁看着你爹被他的手足杀死却不阻止,你亲眼看到亲爹被杀的场景,在官兵的追杀下,跳了崖,你以为他是你的救赎,结果他才是造成你所有痛苦的根源呢。」

祁衡之,亲手提交了我爹的罪证?

「你说的这些,我不信。」喉咙有些发痒,我不自觉地抓挠了几下。

我不信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会是造成我三年来痛苦根源的人。

如果事实真如她所说,祁衡之又有何脸面来面对我?那些深情,难道都是他愧疚使然?

江蓠手指轻点桌面,笑得有些……志得意满。

「信不信没关系,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做个明白鬼。」

「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我便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我伸手捂嘴,却见手帕一片嫣红。

「你……你……」话还没说完,我就两眼一黑。

只听见江蓠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既然他不愿意放你走,那我便亲手送你上路,要怪只能怪你挡了不该挡的路,他只能属于我。」

临死前,我似乎听到有人破门而入,又火急火燎地将我抱起,去了哪里,我已经意识不到了。

细碎的光影不断在我脑海里闪过,那些愉快的,伤心的,幸福的记忆,都如同潮水般纷至沓来,如同大梦一场。

再次醒来,我绝望地盯着帐顶。

是的,我没死,反而在毒性的刺激下,我找回了记忆。

这场由牧云川一手编织的美梦,我已经沉沦太久,清醒之后,不由得满心悲凉。

我竟委身于我的仇人?还幻想能与他白头偕老?

简直是……荒谬,不可饶恕。

门开了。

我躲在门后,一个利落的招式,就将匕首抵在来人的颈上,只要我轻轻地一压,他就会瞬间毙命。

来人怔了一下,手中的药碗被打翻,苦涩的味道瞬间散落在整个房间。

「牧、云、川。」我一字一句,冷冷开口。

「你……都想起来了?」他先是一怔,随后一副了然的神情,高大颀长的身形,此刻被抵在门后,他苦涩地开口。

「呵,不然我该成为一辈子被你蒙在鼓里的人吗?」毫无情感的双眸,对上他惊慌失措的脸。

「我早该明白,你迟早会记起这一切,只是我一直在欺骗我自己,贪图这奢侈的美梦。」牧云川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

他的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他已经放弃抵抗了。

明明我们该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啊,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呢?

也许,那个雪天,自父亲将他带回来的那天起,一切便是错的。

「真是可笑啊,你明明有能力阻止,却还是纵容祁衍之杀了我父亲,竟还给我编织我是你恩师女儿的美梦,妄想与我长相厮守。」我怒极反笑,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这三年来,每个日日夜夜我都在后悔,每回做梦,都是我又回到从前,与你无忧无虑,你永远可以做天真无邪的妹妹,我永远在你身后守护着你,可是我们都知道,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他失落地垂下浓密眼睫。

「过去?你有什么资格提起过去?」我目眦欲裂,又反手将匕首对准他的心脏。

就算是死,也不能便宜他,我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刺破,感受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他不是在意这权力吗?那我便亲手破碎掉他的美梦,让他这触手可及的皇位,湮灭于这个如地狱般寒冷的冬夜。

谁料。

「柔儿,动手吧,死在你的刀下,我心甘情愿。」他那深邃的桃花眼,凝视着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没有预想中的挣扎和辩解,只有他的心甘情愿。

在光影的跳动中,橙黄的烛光不断地闪烁,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如同走马观花一般,青稚的孩童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一点与眼前的脸重合起来。

盘着双发髻的女娃娃总是迈着小碎步,跟在满脸冷漠如冰霜的小男孩身后,甜甜地叫着哥哥。

那个满脸冰霜的男孩,总是会在女娃娃不开心时,满脸通红地塞给她一些新鲜玩意。

画面又一转,稚嫩的背影日益挺拔,总是无时无刻,为爱捅娄子的女娃娃收拾烂摊子……

我心痛不已,明明是大仇得报的大喜事啊,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明明我只要将这利刃往前一送,我就可以轻易地结束这场荒诞离奇的梦。

可我的手却颤抖着,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柔儿,动手吧,就当是我为死去的父亲赎罪。」

他神色决绝,那把锋利的匕首此刻抵在他的心口,见我迟迟未动手,他迈动脚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

匕首轻易就刺破了他的衣裳,猩红的血液,此刻如同艳丽的玫瑰,绽放在那昏幽月光下,汩汩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

牧云川此刻却浑然不觉,即使面色苍白,也仍然在慢慢向我靠近。

「啪嗒!」匕首掉落在地上。

我颓败地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气若游丝。

我抬眸,撞上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眸。

突然,院子的门剧烈响动,一道洪武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太子殿下!蛮夷深夜来袭,皇上传旨,与你有要事相商,速速前往养心殿!」

牧云川神色一变。

「柔儿,等我回来,我们再解决这件事,等我。」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丢下这句话后,匆匆拂袖而去。

贴身的侍女说,我昏迷了一月有余。

在这段时间,牧云川遣散了所有的妻妾,唯独留下了江蓠,但不久之后,江蓠竟离奇失踪了。

同时,后宫也离奇消失了一批人,最引人瞩目的,当属那个深得盛宠的江贵妃。

自那晚以后,我再没有见到牧云川。

她们说,大将军已经年迈,再也举不动刀枪,勒不住缰绳了,所以这时候,只能由当朝太子带兵御敌。

昔日的翩翩公子,怎会是舞枪弄棒的人?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个月,边关传来战报,我军连连告捷,眼见着胜利在望,最关键的一战,却败了。

前线传来牧云川身殒的消息。

此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该欣喜吗?他毕竟是与我有过十几年亲情的人,我难抑心中伤痛。

该悲伤吗?可造成我家破人亡的刽子手,也是他。

就在这种没日没夜的矛盾与煎熬中,一位故人来了。

是李砚书。

他消瘦了许多,乱糟糟的胡茬,还有乌青的眼眶,早已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一见我,他的眼里瞬间迸发出一点星光来。

「你来了。」

「嗯。」

无需寒暄客套,一个眼神便是千言万语。

我与他在茶桌前对坐,给他斟了一杯茶。

空气沉默了半晌。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

「这是?」我诧异地看着他。

「这里有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我将信将疑地拆开第一个信封。

开头便是醒目的「吾妻柔儿」四个大字。

「柔儿,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

「以前不敢告诉你真相,是担心在敌人面前露了馅,可现在敌人已被铲除,你有权知道真相。」

……

「蛮夷猖獗,在大祁安插了无数卧底,企图一举灭我大祁,幸好恩师牧南风及时发现,可为时已晚,蛮夷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为引蛇出洞,恩师以身为饵,诱敌放松警惕,造成大祁朝纲腐败的表象……」

「近日,我将蛮夷安插在大祁的势力一举拔除,他们敏锐地感到了大祁的变化,便向大祁发起了凶猛进攻。此行凶险,若我战死沙场,打退蛮夷,守住疆土,也算是了了恩师的遗愿。」

落款,牧云川。

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信,直到信纸上出现点点泪渍。

我摇头,不愿相信,「不会的,不可能,真相不是这样的。」

「李砚书,你该不会为了骗我,特意伪造出来这两封信的吧?」我强扯着笑,含着泪,抬头看向李砚书。

「是与不是,你的心里最清楚。」李砚书难得的安静。

我连忙拆开另一封信,苍劲有力的字迹,一切尽在不言中。

「吾女牧云柔:自大祁王朝开辟以来,牧家世代皆为忠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如今国家有难,我自当挺身而出,拔除奸佞,还大祁王朝一个太平盛世……布局十几年,如今已是最好的时机……牧家儿女当自强,莫要为儿女情长钻牛角尖,我已将你托付给牧云川全权照料,在事情解决之前,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落款,牧南风。

十几年前,牧云川还是太子时,遭受宫妃的迫害,为了保全太子,皇帝用一场火灾,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死去的是与太子身形相似的小太监,而真的太子,则被我爹带回家,以牧家长子的身份抚养。

皇帝与我爹布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局,就是为了一个一个揪出那些潜伏在朝廷、后宫的卧底,我爹以奸臣的身份作为伪装,暗中调查卧底的身份,假装与他们同流合污,终于彻查出那些潜伏的卧底,可那些卧底一个一个消失,只有我父亲平安无事,势必会引起怀疑。

为了打消那些势力的怀疑,我爹干脆破釜沉舟,用自己的性命,为大祁的安稳铺了路。

李砚书眼看着我一会哭,一会笑,脸上溢出担忧之色。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砚书。」我失魂落魄地转头看向他。

「我在。」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了。」

李砚书对我表明了心意,我从未想过,他会倾心于我,但我拒绝了。

也许他会是一个好的丈夫,会是一个好的父亲。

但是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是吗?

我抚着还未隆起的小腹,小心翼翼,满心期许。

是的,那晚后,一个全新的生命,在我身体中悄悄地扎根、生长。

我变得越来越嗜睡,腰身越来越臃肿。

皇帝让我安心住在东宫养胎,牧云川的东宫种满了桃树,我总爱搬个凳子,抱着糯米坐在桃树下,一坐就是一天。

有时我会想腹中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像我还是像他呢?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便是我唯一的指望,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转眼间,冬去春来,桃树上冒出点点绿芽,又开出朵朵桃花,沁鼻的清香飘遍整个东宫。

贴身的侍女与守门的侍卫相爱了,厨房掌事的嬷嬷告老还乡了,一切都在正轨上,慢慢向前发展,只有我期盼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桃花瓣开始飘落那天,全城上下,都不约而同地响起了烟火燃爆声,连绵不绝,糯米惊恐地躲在床底下,怎么也哄不出来。

侍女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语无伦次地说着:「太子殿下……他……他!」

一听到有关于他的字眼,我就心跳如擂鼓,顾不得等她说完,便快步走出房门。

一抹月白色身影立于桃花树下,她来了,他的眼里就有了光。

刹那间,满树桃花不及那抹月白色身影半分风华,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我不敢置信地凝着泪,呆呆地站在原地。

春风拂过满树桃花,那花瓣便扑簌簌地落下。

牧云川眼眶微红,向我伸手。

「柔儿,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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