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之雨

2023-12-07T00:00:00Z | 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12-07T00:00:00Z

连云之雨

连云之雨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雨神。

有人找我求雨,我漠然处之。

直到他一步一跪,膝头磨得只剩两块白骨,朝我叩首。

那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我表情不变,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1

我是南明唯一的公主。

幼时长于宫廷,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

嫡出兄长为太子,兄嫂对我疼爱有加。

我本以为我会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直到北上的使团带来两国结盟的婚书。

北齐皇帝拓跋昱求娶我,愿与南明永结秦晋之好。

父皇和母后舍不得我去,当场便冷了脸色,斥责拓跋昱不知好歹。

我却褪下华服花钗,朝他们叩首。

「孩儿愿孤身北上,与北齐联姻。」

搀扶起我,母亲哭得眼泪四溢。

「云儿,阿母不愿你去赴那刀山火海啊。」

而我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作为南明公主,既享常人不可得之荣华,自然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集结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送婚队,我卡着盟书上最后的日子出嫁了。

出国都时,满城百姓都来送我。

过长亭十里,他们泪眼潸然。

「公主,此去千里,多多保重。」

我朝他们挥手,眼里也有滚热的泪。

横跨南北两千里,过秦岭长江,从温暖的南国到湿冷的北国。

兄长亲自领队去送我。

待跨过秦岭,他便顿在了原地,不能再进一步。

北齐的国土,容不得南明皇子的进入。

秋风朔朔,生平勇武的南明太子竟淌下两行泪来。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小妹,哥哥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而我朝他含泪一笑:「兄长,我等你。」

2

等到了北齐,我见到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

人倒是和画像上长得差不多。

眉飞入鬓,龙章凤姿,翩翩如画中人。

然而好好的人,身边却腻着一堆衣着清凉的美妾,还有个一身素白的小白莲。

美妾们妖娆多姿,鄙夷地打量着我。

小白莲低头怯怯看我,眼里有藏不住的嫉妒。

拓跋昱朝我伸出手,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

「云芝,我是你的夫君。」

我愣了下,没搞懂这「夫君」是从哪来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分明还没到这一步。

但北齐太后派来的礼官还在后面记着什么东西。

我犹豫了下。

最后还是将手放在了拓跋昱朝上的手心上。

拓跋昱微微一笑,牵住我的手。

随我而来的使臣也松了口气。

两国礼官交接,预备筹办两月之后的大婚。

这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本就应该以我们两人的牺牲为开始。

但倘若是以黎民万众的平安幸福为收尾,我甘之如饴。

3

隔天我便去拜见了北齐太后。

看起来拓跋昱是遗传自他母亲的美貌。

这位名动北齐的毒美人曾以二嫁之身登临后位。

引得满朝官员哗然,却又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垂帘听政十二载,抚育幼子登基,最后以太后之尊号令天下。

极尊极贵。

我对她的手段极为钦佩,奉上大礼拜见她。

然而太后却命人将我的礼物扔出来。

又发落了引见我的小太监。

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不悦。

「哀家当初便说了,不必娶南明女。」

我怔愣看着价值千金的玉如意被摔得四分五裂,带来的各色礼物被扔得零落。

太后的声音冷淡,肃穆而严苛:

「既嫁给我北齐帝,便要恪守规矩。」

「明日卯时起,随我到小佛堂抄经静心。」

我忍着满腹心酸,让贴身宫女去把礼物捡回来。

在一片静默中告退了。

路上遇到小白莲,她一身素白,更衬得俏脸雪白,粉面桃腮。

穿了一身白,手里还拿一枝白梅。

她笑吟吟朝我见礼:「云芝姐姐,姑母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她这人向来疼我,就希望我和昱哥哥在一起,如果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别伤心。」

我没正面回她:「太后待我很好,训诫我礼仪。」

小白莲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我都知道,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来,这只白梅给你赔罪!」

然后便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秃白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天夜里,拓跋昱特地过来安慰我。

「我听说了白天你的事,母后性子不好,你多理解。」

「霜儿天真可爱,不懂那些世俗之事,你要多体谅。」

我按捺下心头怒火,不想与他争执。

拓跋昱满意走了。

天蒙蒙黑,我赶在卯时前起床。

太后未起,我一人在佛堂前抄经到天明。

直到日上三竿,才听到佛堂外小白莲银铃般的笑声。

「姑母之前给的佛经很好烧,但听说云芝姐姐写得一手好字,有她的佛经供着,佛祖想来更青睐霜儿呢。」

我冷着脸把笔一撂,不顾佛堂外姑侄俩的脸色,径直回了我的葳蕤宫。

后来,南明的礼官来劝我。

北齐的礼官拿礼法来压我。

拓跋昱在我门外诚恳言语了三天。

我想着父皇母后,想着北齐与南明的联姻,忍了这口恶气。

满宫莺莺燕燕权当看不见。

我打算等大婚后再慢慢料理收拾这些事情。

毕竟那时的我身为北齐皇后,收拾拓跋昱的这些姬妾也更有说服力。

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忍过一时,之后便是一条坦途。

可人生世事难料。

4

大婚之夜,突发变故。

北齐骤然发难,南明礼官被当众斩首。

我被关进水牢,拓跋昱的小白莲表妹穿上嫁服,替我成婚。

当天,北齐铁骑跨过秦岭天堑,犹如阎罗般屠尽边境居民。

这只铁甲寒光的精锐之师,其中尚且有我带来的铸铁锁衣之术。

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率着骏马强兵,肆意南下践踏。

狱卒每隔一小时就来禀告北齐铁骑的战况。

不到十二时辰,强军疾行,斩我南明十五城。

那一夜小白莲婉转承欢,我在水牢里心急如焚。

血染的地图展在阴暗的地牢里。

狱卒露着黄牙,手指蘸了口水点了点南明都城。

「昭明公主,不需一月,南明国便要破了。」

第二天,小白莲一身华服,命人剜去了我的腿骨,朝我柔柔弱弱地笑。

她鬓边插着凤钗,那是我从南明带来的嫁妆。

「云芝姐姐,这份大婚之礼,你喜欢吗?」

她拂过乌发鬓角,眼波流转间已有了一丝初为人妇的媚意。

一低头,宛若清风拂过娇水莲,有不胜凉风的羞意。

但眼底却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嘲讽。

「昱哥哥对我很好呢。」

「从今以后,我就是北齐的皇后了。」

我心中郁气百结,心头如被烈火焚烧,声音喑哑:

「赫连霜……你……」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姐姐不要吵哦,听我慢慢跟你说。」

「按昱哥哥的设想,你这个蠢女人是应该爱上他的,然后他灭掉南明,你成为他的皇后。」

「而你呢,应该夹在母国和北齐的中间,最后选择了我们北齐,背尽了骂名。」

赫连霜甜蜜地笑了下,为这样的设想感到愉悦。

「而且这样折磨你,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我的十指深深地抠入地面:「你……」

赫连霜叹气道:「可惜,谁让云芝姐姐你没有爱上昱哥哥呢。」

「你这个蠢女人啊,现在只能被关在地牢里。而我,将代替你,成为『连云芝』。」

她拍了拍手:「哦对了,以后我就叫『连云霜』了,姐姐你瞧,我们连名字都是天作之合呢。」

我胸口起伏,抓起一把土扔到她脸上。

「你休想!」

赫连霜漂亮的脸上扭曲了一瞬间。

她捂着脸,眼神阴鸷可怖。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我要顶着姐姐的名头挨骂呢。你不感谢我吗?」

「云芝姐姐,你就亲眼看着你的母国是怎么被灭掉吧。」

5

南明在两个月后被灭。

此后,我被关在水牢十二年。

肌骨溃烂,膝头空洞,无法行走,终日活在愤恨中。

我被折磨成了一个「疯女人」。

狱卒每日都来跟我说南明余部反抗又被扑杀的故事。

又说起南明旧民生活在北齐的快乐。

据说他是受拓跋昱的指使。

这个男人的手段比他母亲还要阴毒可怕。

合纵连横千里,假意迷惑南明,却趁其不备猛攻要害。

北齐马肥兵壮,有普天之下最好的铁骑与军队。

南明因为联姻放松了警惕心,边防有所削弱。

北齐铁骑就趁机撕下进攻南方的口子来。

打下南明后,北齐将民众分为四等人,南明人是最后一等人。

和奴隶同等地位,被人欺压迫害。

南明的少女被当街强抢,壮劳被奴役至死。

昔年繁华富庶的扬州路,如今燃起烹煮两脚羊的烽烟。

拓跋昱的生活倒是滋润非常。

他和赫连霜恩爱非常,孕育两子一女,琴瑟和谐。

在他们准备举行封禅大典向天下展示恩爱时,我死在阴暗的水牢里。

临死前,老鼠爬行过我的身体,尖锐的啮齿啃噬我的身体。

狱卒啐着骂了声晦气,打扰他讨赏。

一卷草席,我被抛在了荒凉郊外。

尸体被盘旋的秃鹫啄食,被雨水浸润,溶解在北齐的土地里。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三天后承受天恩,成了雨神。

掌世间云雨,能够调动风雷,肆意操控整个疆域的天气和收成。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能让他们干旱而竭,也能让他们在洪涝中溺死。

而拓跋昱即将在封禅大典上朝我叩拜——

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6

北齐的封禅大典在泰山举行。

拓跋昱在十二年内四处征战,统一南北。

如今便按捺不住,要向上天祭告自己的功绩。

殊不知他的功绩里全是尸骨累累。

泰山上,万事俱备。

我站在云端。

看着礼官在祭坛里烧着奉天书。

那万余字的奉天书里写着拓跋昱的彪炳战绩。

写着我南明万众流着的血泪。

我看着那得意的文字。

一挥手。

密布的乌云下骤然降下一道闪电。

祭坛上五雷轰顶。

拓跋昱皱起了英挺的眉毛。

礼官猛然抬头,颤着声音:

「这……上天不满!」

他遽然伏下身来,浑身抖如筛糠:

「还请上天明示!」

明示?

泰山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里,我悠然从云端降下。

一挑眉。

「拓跋昱,别来无恙?」

「连云芝?」拓跋昱皱紧了眉头,藏在衮衣下的手握紧。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吗?」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让你和赫连霜失望了。」

我转身,一步步走上祭坛最高处。

皇命受命于天。

而我如今是他求着的「天」。

我迎着风,朝他莞尔一笑。

「听说你要祈求北齐的风调雨顺?」

「那么,求我吧。」

拓跋昱仍然不太相信。

但他显然更震惊于死人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二。

「当年狱卒没有杀了你?」

我朝他摊手:「他杀了,但我没死。」

山顶的雨下得更大了,我朝他一笑。

「我现在是雨神。」

「如果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倒是可以考虑满足你的愿望。」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这个要求怎么样?」

拓跋昱抬手:「来人,把她捉下来。」

礼官道:「陛下,待活捉了她,我们还可以把她当作祭品献给上天。」

拓跋昱抚掌道:「大善!」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下。

拓跋昱啊拓跋昱,真是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拓跋昱表情不变,沉声道:

「活捉。」

我笑了下,心念一动。

数条雷电从云端降下,把祭坛劈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疾风骤雨,呼啸而来。

云层降低,黑压压的,宛若噬人的巨兽。

礼官浑身颤抖,跌坐在地上:「她……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拓跋昱攥紧拳,脸色难看地大步离去。

下一刻,整个泰山被洪水淹没。

我站在山顶,任大雨冲刷我透明色的身体。

我冷眼看着礼官被洪水冲走。

冷眼看着拓跋昱踩着他的身体登舟。

冷眼看着一脸震惊的小白莲被拓跋昱扇了一巴掌。

他们登上了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破筏子,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

「逃?逃不掉的。」

他不知道,未来整个北齐都将不会有雨水降下。

被囚禁在水牢里的十二年磋磨了我。

亡国失爱之痛让我的心充斥了仇恨。

被老鼠啃噬身体的痛让我的灵魂扭曲。

泰山之巅风凉雨重。

我明明不是人了,却还能感受到那股痛彻心扉的冷意。

曾经我也是个游走于民间的公主。

替百姓制造出耕田的器具,带他们走出荒瘠的深山。

惩治贪官,教训污吏,赏识儒生。

当时我能做的远比现在多。

现在的我只能活在仇恨中。

唯有看到那些曾经的仇人痛苦着死去,我才能解脱。

站在泰山之巅,可望到千山百域。

半个北齐尽在眼帘中。

云雨散去,太阳当空。

但未来他们再也不会下雨了。

大旱即将来临。

7

在两个月大旱后,拓跋昱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独自来了泰山顶求我。

而我掀了掀眼皮:「条件不变。」

拓跋昱一咬牙,掀袍跪下:「连云芝,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嘲讽地笑了下:「这可真是够屈尊的啊。」

「拓跋昱,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拓跋昱扎扎实实给我叩了个首。

再抬头,额头上鲜红的一个印记。

他咬牙,声音像是硬挤出来般:「我求你……」

「跪满三天,叩满一千九百八十一个头,再剜去自己的腿骨。」我轻声道。

「这是第一个叩首,还有一千九百八十个。」

话音刚落,后面冲出来一个人。

衣衫散乱,神情仓皇,声音尖厉。

是小白莲。

「连云芝,你休想!」

我看着她已经不复年轻的体态和面容,挑眉一笑。

「我休想?」

「赫连霜,皇后之位待得很舒服吧。」

「再待一待,因为很快就没有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赫连霜尖声道。

我笑着说:「因为北齐很快就要灭国了啊?」

「你闭嘴!你这个蠢女人怎么可能——」

她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人裹着华丽衣袍的臃肿身体被扇歪了一下。

拓跋昱一脸阴鸷地看着她。

赫连霜捂着脸,脸色一点点变白。

我拍手称快,看着他们狗咬狗。

看啊,这就是色衰爱弛。

昔年疼爱如宝的小青梅,如今也能毫不犹豫地扇巴掌。

果真是人心易变。

拓跋昱跪直了身体,冷声说:「连云芝,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改变主意了。」

「刚才那些要求不变,你从台阶下开始,一步一跪。」

拓跋昱攥紧了拳头,挥出一道凌厉的风声。

他忍了再忍。

但最后还是忍了。

「好。」

他从泰山下一步一跪。

一跪一叩首。

泰山为封禅之地,台阶修得陡又长。

三千阶,他跪到一半,膝头就磨得只剩两块白骨了。

我冷眼看着他跪上来。

这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来的一瞬间,他布好的天罗地网骤然发难。

无数道士和尚冲出来,嘴中念念有词。

各种灵光闪现着,牢牢困住我。

拓跋昱撕了假面,被人搀扶着,恶狠狠地朝我笑。

「连云芝,你这个贱人,没想到吧。」

我表情不变。

拓跋昱毁约也好,省得我再与他虚与委蛇。

呵。

以凡人之躯困神,堪称蚍蜉撼树。

我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拓跋昱脸上的得意神色一点点消失。

我看着他「砰」地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笑了下。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8

大旱后大涝。

各地开始凭空出现我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成神。

但这些雕像的凭空出现倒像是上天的旨意——

当皇权无用,人们开始偷偷祭拜雨神。

但我却没有感受到分毫的信仰之力。

也是,神明之于民众,不过是遇难时才想起来的虚物。

虔诚信众少之又少,因而信仰之力也少得可怜。

我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我只是冷静地把伤害过我的人都淹死在了这场洪水里。

这笔账,我记了十二年。

以秦岭为界,我在北齐的疆土上肆意施展雨水。

曾经关押我的狱卒在洪水涌来时吓得目眦欲裂,满身腥臊味。

我冷静地看着他一点点沉没。

北齐当年肆意烧杀抢掠的士兵,也被洪水淹没。

我毫不手软地把恨意和怒火发泄在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一个个死去。

满怀着绝望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

宛若当年无辜的南明万众。

我感觉世间清静了许多。

「也许该收手了。」

我自言自语,往泰山巅走去。

直到我的雕像被愤怒的民众推倒在洪水里,四分五裂。

9

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

我低头,却发现脚下尸骨累累,手上沾满了鲜血。

洪水冲破了北齐人的瓦屋,淹没了他们的田地。

他们的亲人死去,瘟疫和饥荒开始爆发。

老弱没有庇护,青壮死伤大半。

当祈求的雨神没有带来庇护,愤怒的民众推倒了雕像。

「邪神!」

「什么雨神?根本就是邪神!」

「杀了这个神,大水就能停了!」

「还我麦子呜呜呜……我今年刚种的麦子……」

雕像倒在洪水里。

悲悯的神像被泥水浸染。

衣衫褴褛的民众满脸悲愤,泪水黏结在枯黄的脸上。

那是灾难侵袭数年、饥荒和大洪折磨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横来竖去,划在他们的脸上。

也划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地站在世间。

万人悲呼,他们看不见我。

我却能看见他们痛苦的内心——

我做的和当年北齐做的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我家乡被北齐铁骑屠戮的时候,民众是不是也是这样流着泪?

我……是邪神吗?

他们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成为了上位者权力撕扯的牺牲品。

他们被裹挟在命运的洪流里,饱受折磨与苦痛。

最后只能愤而反抗,意图创造新的历史。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是父皇曾经跟我讲述过的道理。

我曾经似懂非懂。

如今却透彻地理解了。

一片撕裂的痛苦中,我竟恍惚感受到当年被硕鼠啃噬的剧痛。

此时痛更胜当时痛。

10

我的雕像被砸得稀巴烂,神力几近于无。

洪水慢慢平息下来。

夜深人静,一个面相愁苦的老妇人把雕像的碎片捡了回家。

她抱着碎片,边拭泪边在屋檐下借月光修补。

雕像在她手下显现了雏形。

她心疼得眼泪直流,往裂痕上吹气。

「公主啊,咱们不疼,咱们不疼。」

她认得我?

我心头一跳,拼着微弱的神力,覆在雕像的身上。

「您是南明人吗?」

月光落下来,泥雕像上显出我痛苦而茫然的神韵。

「公主?」老妇人睁大眼睛,一滴泪滚了下来。

「嗯。」我轻轻地说,「阿嬷,我是连云芝。」

老妇人抱着我的雕像呜呜哭了起来。

「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我轻声说:「阿嬷,我已经死了。」

老妇人擦干了眼泪,倔强地摇头:「不,您没死。」

「我们南明人都惦记着您,您不会死。」

她喃喃道:「公主出生那年,大旱里就下起了雨,后来您长成,咱们南明就一直风调雨顺……」

「我们都说你是雨神,是福星……您怎么会死呢?」

我欲言又止。

心头却泛过一丝酸楚。

「阿嬷,对不起,我没能护住你们。」

我忐忑地问:「阿嬷,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涌出来的泪。

「当年您远嫁北齐,我们都为你高兴,说是公主终于能母仪天下,我们也能过过安生日子了……」

我咬着唇才没让泪落下来。

远嫁的公主被囚十二年,死在异国他乡。

联姻的盟国铁骑南下,践踏南明诸城。

他们所心心念念的和平,不过是一场破碎的美梦。

「您嫁到北齐后,北齐人就打了过来,那群畜生,欺压我们南明人……」

老妇人想起伤心事,浑身发抖,像个小孩般诉苦。

「陛下和娘娘被他们逼死了,太子也战死了。」

老妇人说:「太子妃带着少帝跳海了,随行十万民众,我当时也去了。」

「但是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是我儿的遗腹子。」

她有些自豪地说:「我们南明人的孩子。」

她又哭又笑:「我儿十八从军,儿媳妇有了身子,上天知道我们的苦,我这不中用的人啊,也合该活下来,为咱们的孩子做打算。」

「我和儿媳妇被掳到北边,老头子却还在老家,如今也不知道一把老骨头还在不在。」

「后来听说您成了北齐皇后,又改了名,和那北齐皇帝恩恩爱爱的——」

老妇人啐了一口:「呸,我才不信!」

「我们公主十岁起就为民间施粥,咱们南明多少人见过你啊,怎么可能认那个冒牌货!」

「您尊名连云芝,陛下说过,是取自『连云之雨』的意思,怎么可能叫连云霜!」

我脸上的泪又慢慢淌了下来。

「连云之雨,可济苍生。」

我叫连云芝,本就是取自其意。

可如今,我却忘记了这句话。

两道裂痕从泥偶的脸颊上落下来,有隐隐的水意。

老妇人见状赶快给我擦泪。

她蒲扇般的大手泡得发白,覆在我脸上时却有令人心安的温暖。

老妇人像是哄孩子般哄着我。

「公主,我们不伤心,我们不伤心。」

「南明没了没关系,我们记得你,我们记得你。」

我在这样的安慰里放声大哭。

乌云把月亮遮蔽,雨声淅沥,仿佛回到十八年前。

穿过花草葳蕤的宫廷,是我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多年前母后也曾在午后抚摸着我的发。

「我们小云芝啊,一定要嫁自己想嫁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11

我的灵魂飘摇在大江南北。

只要有人捡起我的雕像,我就能看到他们。

但神力所剩无几,我无法像之前那样与他们交谈。

洪水渐渐消失,但雨也毫无踪影。

世间的天气开始失衡。

在愈发炎热的天里,我穿梭在北齐的诸地。

家里的男人像猪一样打着呼噜。

少妇从木摇篮下取出雕像的碎片,慢慢地修补着。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愁苦,手指上满是伤痕。

摇篮里的婴儿朝她笑,她握着雕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但总归是在笑。

「蓝儿,阿妈不哭,阿妈在修公主呢。」

……

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夹层中取出一点泥土。

对着这点土,他老泪纵横,慢慢修补着雕像。

「这土是老头子临走前从南明偷偷带的,公主不要嫌弃啊。」

「咱们土在人在,永远不忘根。」

……

荒山上的无字衣冠冢前。

一个瘦弱的少年对冢叩首,苍白的脸上眼神却乌黑透亮。

他对着稀淡的日光修补着雕像。

「公主,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

分布在北齐土地上的南明人执着而倔强地捡起我的雕像。

他们修补着,坚信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走过他们的生活。

流了一遍又一遍的泪。

但他们已经很好地适应了新生活,并竭力生存着。

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一个捡起我雕像的人。

12

香山别苑的佛祠里,我见到了北齐太后。

她瘦了很多,脊背却依旧挺直。

昔年艳冠天下的脸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两鬓苍白。

侍女的托盘上呈着被修补后的雕像。

太后伸出手,轻轻抚过雕像的面容。

佛珠冰凉,沁过一丝冷意。

她衰老的眼里涌过一抹感伤的情绪。

「哀家当年便说过,不必娶南明女,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万事总有因果轮回,他这样做,总归是害人又害己。」

侍女劝她:「娘娘,陛下做事自有谋断。」

太后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

「昱儿勇武多谋,但下手过于狠绝,极伤阴私。」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只是可惜了昭明公主,这孩子哀家当年瞧着也很好,只是死得早了些。」

侍女又劝她:「当年您要保昭明公主,已是仁慈之举了。」

「昭明公主在大婚之夜就死了,陛下娶了霜小姐,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谈。」

「美谈?」太后冷笑了一声。

「若是美谈,这些年他就不必弄出那些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当年哀家劝了他,他便将我软禁在这香山别苑里。」

我一愣。

宠妾灭妻?软禁?

拓跋昱竟心狠如此?

太后冷笑着摔了佛珠。

「拓跋昱啊拓跋昱,到底还是更像他老子。」

「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看看,这场大戏,他该怎么收场。」

13

我终于积攒出了点力气。

但北齐却再没有雨水了。

我想像从前那样肆意地行云布雨。

却感受到难以动弹的滞涩。

为什么?我不是雨神吗?

我惶惑着回到泰山巅,那是我复生的地方。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站在泰山之巅,望着茫茫四野,我忽然了悟了一件事。

原来我不是雨神。

也不是上天垂怜我。

是南明万众夜以继日的祈祷感动了上苍。

他们将信仰之力贯于我一身,使我拥有了排云布雨的能力。

然而被他们信任的我,却没有好好地践行自己的力量。

天地自有循环,之前我肆意宣泄的洪水,本就应该分布在这数年前。

一朝之间倾泻干净,之后却留下无尽的干旱与炎热——

最后所有的人都会死。

我开始思索该如何挽救这垂危的世间。

最后在泰山祭坛下的古碑上找到了答案。

碑上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海的水来自河泽。

如果想让河泽丰盈起来,就得让江海枯竭。

我想:

民众祈愿的信力是河泽。

而我的生命是江海。

「也许是该到走的时候了。」

14

拓跋昱又来找我了。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泰山之巅,脸色青灰。

烈日炙烤着他,他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

北齐帝王放下了引以为傲的自尊,伏在地上求我。

他低声说:「云芝,住手吧,这样下去这世间都会完蛋的!」

我沉默着坐在山岩上,无动于衷。

拓跋昱脸色灰败,却遽然被出现在身后的女人捅了一刀。

赫连霜杀了他。

她笑得花枝乱颤,上了年纪的脸上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风韵。

「拓跋昱,你宠妾灭妻,让那两个孽种代替我孩子的位置,死在我手上也不亏。」

拓跋昱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霜。

赫连霜放声大笑:「不敢相信?人总是会变的,你变了!我不能变?」

说罢,她拔出刀,一脚把拓跋昱踹到山崖下。

喷溅的血染红山岩。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刀。

我看着她,心头微受触动。

赫连霜大笑着,把血抹在唇上,似胭脂般的红。

「连云芝,你不就是想我们死吗?」

「我杀了他,再自杀,你不就满足了吗?」

「你不就满足了吗!」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下一刻,身体如折翼的飞鸟般,直直地朝悬崖下坠去。

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盘旋不息:

「连云芝,放过天下人吧。」

我站起身,看着山岩上的血。

两个生命转眼消逝。

但他们不会死。

这世上的人都不会死,除了我。

我开始走过这座使我复生的山。

当年南明万民给予我的力量,我要还给这世间众生。

我的裙袂拂过山间秃岩。

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支南明小调: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走路间,天上下起了雨。

死去的人又从泥土里醒了过来。

春风吹又生,野草蔓原。

万物复苏,一切仿佛都如同之前一般。

万物生则有其命,所有的人都该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我们都死过一次。

但再醒过来的人,已经被雨水冲刷了恶意。

一路走过北齐的十六州,跨过南明的三十五城。

我走到了东海里。

海里浮现出南明万众,他们含着泪,朝我叩首。

父皇母后站在最前面,欣慰地看着我。

我朝他们微笑,然后消散在天地里。

世间再无连云芝。

15

香山上也下起了雨。

疾风扑朔,吹得窗棂簌簌抖动。

侍女问静坐在榻上的太后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太后道:「把窗户开着,哀家要听雨声。」

侍女说:「听说干旱的地方又下起了雨,那里的人们还在欢呼。」

「他们说雨是从泰山上下来的,现在正往泰山上去。」

太后疲乏地合上眼,摆了摆手:「哀家知道了。」

侍女应声告退后。

太后睁开眼,望着窗外扑袭而来的雨,轻轻叹了口气:

「纵有连云之志,也抵不过世间风吹雨打去。」

(完结)

番外

我是南明人,却长在北齐。

阿奶说我是阿爹的遗腹子,当年她和阿娘因为在肚子里的我才没去赴死。

她说南明人本该堂堂正正地走,但活下来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阿娘嫁给了北齐人。

我娶了北齐人。

但我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南明人。

我少年时,天上大旱,后来发起了大洪,人们颠沛流离,受苦得很。

我跟着阿娘和阿奶,往高处走,一直没被大洪淹掉。

但阿奶说,冥冥之中是公主在保护我们。

她要我记住一个名字。

昭明公主连云芝,是我们南明最后的荣光。

阿奶哭着说:「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却从小往民间跑,咱们国都的人都见过她,和她说过话。」

她说:「公主是个好人。」

后来,北齐的各地出现了雨神雕像。

南明人不会这么高调。

这些都是北齐人做的。

他们希望通过神明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阿奶说,这世间的人就是喜欢高高捧起一个人来,再狠狠把她砸下来。

公主的雕像被砸了。

阿奶心疼得直淌泪,趁夜色把雕像捡回了家。

那一晚我不在家,但后来,她和我说见到了公主。

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容光焕发,就没敢跟她说,她可能是老眼昏花。

阿奶说:「你不要不相信,阿奶从来不说谎,除了小时候哄你不吃糖。」

我们把雕像修补起来,偷偷藏在供柜里。

听说南明人都藏着雕像。

我们见面时心照不宣,只暗地里指了指天。

后来天又热了起来,天上久久不下雨。

人们没水喝,就煮之前的雨水喝。

阿奶说:「公主肯定遇到了什么问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然而当天上真正下起了雨,她却又哭了起来了。

「公主啊,公主啊……」

她一声声地喊着。

「你这又是何苦啊?」

声音喑哑,宛若泣血的老鸦。

邻居家死在大洪里的人又回来了。

他步履蹒跚,脸上带着茫然,回了家就摔了盔甲,抱住家里的女人:「我、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天上下着雨,阿奶哭着拉着我往山里赶。

人间大乱,但南明人都往山里赶。

山里有神龛,这是南明人设的神龛。

我们要供我们的公主成神。

但神龛却消失了,烧香,香抖了几次,没烧成。

南明人都哭着跪在空地上,朝老天磕头。

公主死在了这世间。

我们也救不了她。

但阿奶擦干了泪痕:「公主一定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里,她一定能和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团聚。」

南明人有了希望,把眼泪都擦干,连连点头。

阿奶说:「我们送送公主吧。」

我们朝青山绿水叩首,送我们南明人的公主。

北齐帝回来后,起初还算得上勤政。

但后来渐而懈怠了,老年时,他也成了昏君,丢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那个在边疆平凉府养马的少年,最后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烽火四起,这些年里,我度过无数个雨天,也曾无数次想起少年时的经历。

到八十二岁这年我寿终正寝合眼时,我仍记得我是个南明人。

我告诉床前哭啼不休的儿女,我下辈子仍要当个南明人。

饮水要记得水发源的地方,河泽要承江海的情。

只要有雨水在的地方,南明的血脉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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