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类似于《我家师姐道骨仙风》的沙雕修仙文?
2023-02-10T00:00:00Z | 108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2-10T00:00:00Z
有没有类似于《我家师姐道骨仙风》的沙雕修仙文?
神仙研究所被死对头杀死之前,我强吻了他一口。
没想到呀!他又把我救回来了!
只因为他觉得我死得太轻松了,想要再杀我一次——
否则难解初吻被夺之恨……
我敲!变态哦!
我似乎知道该怎么办了。
赶在他要杀我之前,我随口道:「我爱你。」
他僵住。
要得就是这个效果,趁他怔愣之际,我舔了舔他脸上被我刮伤的血。笑死,他杀我如此轻松,我直到最后,也不过在他脸上留了道小口子。
我用尽全力对自己使了个咒。
最后还要扯着唇恶心他一下:「骗你的,傅沉。」
这一届最恶名昭彰的魔头,终于要死了。
不是死在她那正道的光的宿敌傅沉手上,而是死于自绝筋脉。
好可怜哦。
被骗了吧,这都是我演的。
我死了,又根本没死。
是这样的。
我学过一个咒,身体虽死,但灵魂却能活。
这咒需要三个前提,一是要在临死之际自绝筋脉。
满足。
二是有足够的时间和强大的身体来施咒。
傅沉愣住的那段时间非常足够,我天生灵力匮乏,能修炼到那种地步全凭身子骨硬,自然也算是强大的身体。
三是要阳剑一脉的处男血。
这差点把人直接卡死。
要知道阳剑一脉三代单传,传到这一脉的傅沉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却已有往修真界顶峰站的趋势,要他受伤,何其不容易。
更何况。
我以为他早就不是处男了。
没想到我临死的那一吻,试出了他眼底久久盘旋的震惊。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必是初吻。
其实我刚开始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地舔舔他脸上的血,谁知我痛得头脑发昏,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居然舔错了地,舔到了傅沉的唇。
不愧是我。
幸运的女孩。
甚至还气得傅沉不知用了什么术把濒死的我救活了。
他要再杀我一次。
我可不给他这个机会,我想活。
即便活的是灵魂。
灵魂活着是件非常无聊的事。
而且我天生灵力匮乏,灵魂自然也非常虚弱。
我只能在我死时的这五尺天空不断盘旋。
傅沉还来过几次。
一来就发呆,真没礼貌。
敢情我死得这地儿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五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晚夜色格外黑。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死在了这里,她被自己的情郎杀死,那人看中了她怀里那封前往云延宗的推荐信。
仙缘难求,更别提云延宗是修真界的顶尖门派。
姑娘死在十九岁,正是我死时的年纪,她的八字也正好同我相合,天意来得如此突然,我有了具新的身体。
时隔五十年,我睁开了眼。
那个抢了推荐信的男人还没走远,他的嘴里发出抑制不住地贪婪笑声。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或许是在这寂静的夜晚,这样的声响太过明显,男人打了个寒颤,僵硬又缓慢地转过身,我看到他的瞳孔猛地聚焦在我身上,此时我正站起来在伸懒腰。
「鬼…… 鬼啊……」他惊恐地叫出声,想要往外逃。
瞧不起谁呢?
我好歹在五十年前也曾称霸一方。
虽然这身体远不如我之前的身体好,但杀个废物,远远够了。
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几个呼吸间,我到了男人的面前,将随手捡的叶子灌入灵力,它变成了锋利的刀片。
「鬼?」我从已经吓尿的他手中抽出推荐信,「鬼哪有人可怕?」
拇指轻弹,轻巧的叶子穿过他的喉咙。
他死得无声无息。
至于我为什么要拿那张推荐信。
唉。
姑娘留下了个愿望——成为云延宗掌门的入室弟子。
一年内不完成她的愿望,我又要继续变回灵魂在这个地方无聊地飘飘。
云延宗那掌门老头古板又无趣,我从前就烦他烦得要死。
让他给我当徒弟我都不愿意。
好烦好烦。
我只是个弱小可怜的小魔修,跑到云延宗那种神神叨叨的地方去,岂不是虎入羊口。
现在的我,很卑微。
身体不行,灵力也很拉垮,再加上虚弱的灵魂还没适应虚弱的身体。
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
甚至还没有剑。
于是我步行到了最近的城镇,想要雇辆马车去云延宗,姑娘身上的银两不多,不知道雇了马车还有没有闲钱买一把铁剑防身。
还没走到驿站,我在路上遇到个喝得面红耳赤的醉酒老头。
?多么面熟。
我又使劲看了他两眼。
吓。
云延宗那古板又无趣的掌门老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 他怎么会是这个亚子?
曾经从头发到衣服都一丝不苟的庄严老者,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往嘴里倒酒,最后一滴酒进了嘴里,他眯着眼睛往葫芦嘴看,有些不满地嘀咕道:「怎么又没了。」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掌门老头也注意到了我,毕竟我看了他好一会儿。
「这位小友,」他朝我挥挥手,「可否帮老朽打点酒,就在前十丈远的酒铺。老朽醉了,不太能起身走。」
我瞪着掌门老头,总觉得他有什么阴谋。
掌门老头却翘着二郎腿躺了下来:「罢了罢了,也不麻烦小友了,等老朽睡一觉自个儿去打就成。」
…… 算了。
即便是阴谋,我也认了。谁让我这身体的主人有个这么离谱的愿望。
我学着那些正派小道的态度,礼貌道:「老头,葫芦拿来。」
掌门老头睁开一只眼打量我片刻,哈哈大笑:「小友倒是有趣。」一边说着一边把葫芦递给我。
我接过葫芦,再次伸手:「钱。」
正派小道,有来有回。
我学得真像。
掌门老头再次笑起来,他从袖口摸出几枚铜钱:「还以为小友有事要托老朽…… 看来是老朽想多了。」
?怎么说个话还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
我可不惯着这种风气。
「确实有托,」我又又伸手了,「钱不够,我替你跑路,你得请我喝酒。」
我提着掌门老头的葫芦和另一壶酒回来了。酒可是个好东西,我喜欢喝。
我和掌门老头蹲在路边喝酒。
「小友是哪里人?」老头和我聊着天。
「阴山人,」我随口答道。
「哦,我也认识个阴山的小子,不过和小友不一样,那人无趣得很。」
什么。
我居然听到无趣的掌门老头说别人无趣?
虽说这五十年让他不知为何开始放飞自我了,但别以为我就忘了他曾吹胡子瞪眼地用剑指着我,又是那种象征正义的振振有词:「魔道当诛!」
「哦,」我敷衍道。
掌门老头却来了兴致:「小友要去哪儿?」
「云延宗。」
他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小友当真不认识我?」
认识啊,那又怎样?
我有点被烦到:「我管你是谁。」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是哈。」
老头又道:「小友去云延宗有何事?」
「拜师。」
「哦哦,刚好老朽在云延宗有点门路,看在缘份一场,老朽为你推荐一番?」
「不用。」
「哈哈,老朽果然没看错,小友是有骨气之人,」他朝我竖起大拇指,「老朽甚是欣赏你。」
我索性把话说开。
「我要拜师的人……」想了想,正派小道说话似乎是不能说得太直白的,于是我接着道,「是掌门。」
掌门老头的脸色变得几分古怪:「小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拜那个人为师……?」
干嘛贬低自己?
他是不是有点自卑?
我宽慰道:「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就是人古板了点,废话多了点,烦人了点。」
掌门老头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倒也不必这样骂自己。
「小友可还记得刚才我说我也认识个阴山的小子…… 那个无趣的小子,」老头摸了把胡须。
我不知道他搞什么突然转折。
「记得啊,」我仰头灌了一口酒。
我也认识个阴山的小子,五十年前差一点就杀了我。
说来我和他,还算是青梅竹马。
老头随意地和我碰了个杯,用他的葫芦碰我的壶,一口酒下去,他的酒快要见底了,我的酒已经没了。
他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接着道:「那个人就是现在云延宗的掌门,傅沉。」
我直接一口酒喷他一脸。
艹,傅沉怎么跑到云延宗去了。
掌门老头直叹息。
说他对傅沉熟得很,这人满心地讨伐魔道,对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没啥兴趣,更别提收徒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我觉得在理。
再加上要是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别说当徒弟,直接给我一个再死一次才是真的。
前途渺茫啊。
我让掌门老头给我支个招。
老头沉思半晌,一敲掌心:「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有一才有二。」
我点头,靠谱的想法。
他又道:「第一,我们先要让傅沉认识你,熟悉你,第二,傅沉感受到你的潜力和能力,这才会让他对你有收徒的想法。」
「但你进云延宗最多是个内门弟子,怎么才能让傅沉熟悉你呢……」他抠了抠脑袋,突然悟了,「有了!」
他掏出笔墨,开始写信:「我就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孙女,托傅沉照顾。」
?占爷的便宜。
我觉得有诈,上前摁住掌门老头准备写字的动作:「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帮我,你是不是……」
我已经有所推断。
「想让我帮你养老!」
老头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地上打滚,像个乞丐。
笑了半天在直起身:「老朽倒也没这么没用,身死陨落不过一把黄土,用不着谁来照顾。不过小友想得也没错,帮你,老朽确实也有自己的打算。」
「老朽觉得小友,很像一个人。」
开始攀关系了。
我不吃这套:「所以?」
「一个能让傅沉开心的人,」掌门老头不知道想到了谁,脸上一抹苦笑。
我觉得老头上了年纪应该有点眼瞎,也不知道他觉得我像谁,全世界那么多人,我是里面最会让傅沉不开心的人。
我也是傅沉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人。
「哦哦,」我又敷衍道,反正不管像谁,能实现这身体的遗愿就是赚到。那时的我自由了,谁还管傅沉啊。
掌门老头回了神,突然眼含佩服地看着我:「不过小友也是老朽遇到过的第一个想去接触那个疯子的人,实属勇气可嘉,令人五体投地。」
他的眼中还有两种情绪。
一种叫自求多福。
一种是——「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不坑你坑谁,嘻嘻。」
我依然觉得前途渺茫。
我揣着掌门老头的孙女证明信以及原身姑娘自带的推荐信到了云延宗。
刚好碰上了云延宗招新的时候,从山下排到了山顶,人人都想做人上人。
「要说现在修真界中两大势力,无非就是云延宗和留青山,」排在前面的一位懂哥在对身边人讲解,「可你们知道,为何云延宗更得人心吗?」
大家纷纷摇头。
「当然是因为无劫尊者啊,」他眉飞色舞,「他乃当下修真界第一人,天赋实力皆是无人可及,至今时今日,应是离飞升也不远了。」
啥东西?
谁?
我抠抠脑袋,想不出这号人物。
「哇!」周围人露出敬仰的目光。
「如今魔修节节败退,曾经作恶的几大势力早有衰败迹象,那些首领头目也死得死,伤得伤,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吗?!」
「无劫尊者!」这回大家都猜到了答案。
「没错!正是无劫尊者!他比那些魔修强太多了!」懂哥激动起来,「我听我爷爷讲,五十年前魔道里有位大魔头,长了三个头十只眼,还有着不死的本事,让所有门派都伤透了脑筋,那年的无劫尊者才双十的年纪,他只用了一剑,一剑就杀死了那魔头!」
「无劫尊者,他是天生的神!」
他的激昂澎湃引起周围人的一片附和声。
我站在原地想。
五十年前不会死的魔头……
那不就是我吗??
我怎么就三个头十只眼了?平时走在路上都会有人喊我美人呢。
不过搞半天,无劫尊者就是傅沉啊,他现在这么有排面的吗?明明小时候在我家睡觉还尿床来着。
遵纪守法的我排了半天队,终于快轮上了。
突然跑来几个家仆,往我这儿挤。
「让开,让开,我们少爷来了。」
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就排到了我前面的位置。
?插队插到爷头上来了。
我不耐地「啧」了声,那胖子少爷转过头看我,其中个家仆立马道:「还敢不服是不是?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说完也不让我回答,又继续道:「我家少爷可是长霆门大长老的孙儿,天赋灵力在同龄人中数一数二。」
周围人纷纷避让。
胖子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似乎还没装够,又扔了块银子给我:「喏,小爷赏你的。」
我伸手接住。
胖子见我接了,不屑地笑笑,正准备回头。
我他妈一个银子扔到他身上。
他被打到十米远,身体滚成球,好半天才停下。
声响还挺大,惊起了林中几只飞鸟。
家仆们纷纷惨叫着跑过去搀扶伤得不轻的胖子,刚才还七嘴八舌说说笑笑的人群突然沉寂下来,他们向我投来惊异的眼神。
「就这点银子也想打发你爹,」我活动活动手腕,「不够。」
我抬脚往前走,心想他身上应该还有很多银子。
一步还未迈出去,身后一阵风起,我连跳五步,快速拉开距离。
一个中年男人拿着剑站在我身后,见我躲开,他面露凝重。
看来那胖子身边也是有可用的人。
「丫头伤了我们少爷,不交代点什么,恐怕也说不过去吧,」他再次出剑,招招狠戾。
放在以前,他在我的剑下走不过两招。
但我现在确实很虚。
躲了几招,他一剑将我的右手掌刺了个对穿。
我故意的。
我准备催动伤口处的灵力,用一招血祭,这一招下去,他不死也得残。
但我还未使出来,上方一道光直直劈了下来,劈在了我和中年男人的中间。
「是无劫尊者!」
我听到有人在喊。
我缓缓抬起头看。
傅沉正站在上方的空中,那张俊得神共愤的脸依然看不出丝毫情绪,眼神很暗,我以前能在里面找到光点,但现在却找不到了。
他蔑视着下方的一切。
刚才有人说他快要飞升了。
不是。
我的心中叫嚣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傅沉好像,是要堕魔了。
这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傅沉有多厌恶魔道,我真是再清楚不过。
他的父母皆是魔修所杀,我家捡到他时他才不过六岁的年纪,白衣染成红衣,一身血迹,但我爹翻遍他全身却找不出任何伤口,直说甚怪甚怪。我和我的两个弟一个妹将他围成一个圈,对这外来的小子非常感兴趣。
主要是因为我那四岁的双胞胎弟弟们提了一句。
「这哥哥长得挺俏,爹,留着给阿姐当童养夫吧!」
好家伙,还挺会为姐姐考虑。
有被感动到,我从兜里掏出珍藏多年的水果糖想要送给两位弟。
「不然她这么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我和善地笑笑。
把糖又揣了回去,然后揍了他们一顿。
「阿姐,」小妹拉了拉我的袖子,「童养夫是什么啊?」
我刚六岁不久,哪里知道这些,但作为长姐,我一向不懂装懂。
「就是一起睡觉的人,」我回答小妹。
一语成谶。
我爹决定收留傅沉。
家徒四壁的我们没有多余的房间,于是我爹安排傅沉和我一起睡。
我和傅沉玩不到一块儿。
我话多,他却总是不说话,我觉得他对我爱搭不理,很没礼貌。
睡觉的时候他睡在左边的床角,我睡右边的床角。
背靠背。
互相不搭理。
直到有一天夜半,我睡得真香,他突然一个挺身坐起来,盖在我身上的被子也因为他的动作被掀开大半,初春啊,我冷得直打激灵。
我气愤地坐起来,抱住被子。
一句「你干嘛!」卡在嘴边。
冷冷的月光从窗外落进来,正巧不巧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满头的汗以及圆睁的眼,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溺水的人。
我家虽然贫困,但也未受过什么挫折。
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人流露出那般惊恐的表情。
「你…… 还好吗?」
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听到声音,愣愣地转过头看我,眼里似乎还装有未掉的泪。
目光对上,他连忙用袖子往脸上一擦。
「对不起,」傅沉开口。
他是觉得吵醒我感到抱歉?我当即释然,以前种种原来皆是我的误解,傅沉他明明就是个有礼貌的孩子。
我正要说个没关系。
「我……」他足足停顿了十多秒,难以启齿,「尿床了。」
啥?
我顿时傻眼,身体比脑子还快,一个猴子下山,我滚下了床。
傅沉沉默地收拾起床单,我自四岁起就没尿过床,放在这之前我肯定是要对六岁的傅沉表示嘲笑的,但今晚他哭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笑他。
我甚至想帮帮他。
「我来洗吧,」我也去收拾床单,「你休息一下。」
「不用,」他直接拒绝。
「没事,我经常洗弟弟妹妹的床单,你相信我,我洗得很干净。」
「…… 不用。」
「跟我还客气啥,你住我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怔愣片刻,出口却还是那两个字:「不用。」
我脾气急,将床单往自己这边用力一扯:「你怎么那么固执啊!」
「嘶——」
那张床单就这样从中裂开,成了两半。
我俩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好半晌,我看到傅沉的唇角弯了弯:「噗。」他还笑出了声。
他居然觉得好笑?我明天铁定要被我爹追着打,他居然还觉得好笑?!
「噗——」
可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嘴。
最后我俩笑作一团。
诚然。
傅沉不再是儿时尿床的那个小孩,他现在是无劫天尊,高高在上,我像只蝼蚁般在地面仰望他。
我们也曾实力相当过。
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比五十年前又要强上太多了,就宛如海中央最大的漩涡,其中深不可测。也对,人都是在不断进步的。
只有我,不进反退。
但这也不能怪我。
毕竟这五十年,我也没当成人。
我眨眨眼睛,傅沉眉心那缕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破绽的魔气消失不见。我甚至怀疑那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潜意识觉得傅沉是不可能堕魔的。
就像那年我俩决裂那般。
他冷冷地看着我:「若你今日决定糟蹋自己去行那不轨之道,那从今往后,我们只当从不相识,将来战时遇上,我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我记得我在雨中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傅沉连对我修魔道都深恶痛绝,更别提一向自律的他自己了。
…… 算了。
傅沉如今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我来这里也不是怀念过去,我是为了今后的自由来奋斗的。
别说给傅沉当徒弟。
就算是头猪,我都能喊他一声师父。
正想着,众人的惊呼声打搅到了我,我回过神,却看到傅沉正站在我面前。
他静静地盯着我看,像是要透过这层皮看到别的事物,我这回看得很清楚,他的眉心果然飘过一缕很淡的魔气。
他在压抑什么。
「是你吗?」傅沉轻声地问。
我当即背脊发凉,冒出大片细细密密的冷汗。
或许。
他只是想问一句…… 在这儿闹事的人,是你吗?
也可能是,托风尊者那个老不死的前掌门传来神讯,说他那失散多年的孙女跑到云延宗来托我照顾,是你吗?
我的脑子浮现出太多可能性。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
不对。
傅沉要问的一定是。
「雁北北,是你吗?」
他现在境界太高,还沾了魔气,或许能从我身上看出些破绽也说不定。
我连掌心都生了汗,正好滥着正中间被对穿的血洞,我五十年没受过这样的疼,再加上这具身体也不怎么能抗痛,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傅沉的眉心微微拢起。
我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虽然不知怎么被傅沉察觉到了啥,但傅沉用的是问句,他若是真能确定我是雁北北,何必还废这个话。
说不定他本身就是想通过语言来试探我,让我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所以看到我因为掌心的血洞倒吸凉气才会皱眉。
因为从前的雁北北,即使身上穿了七八个窟窿,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
我悟了。
从前的雁北北是什么样,我得反着来。
就好比雁北北讨厌软弱。
于是我红着眼圈抽泣起来。
「是我就是我!我是王祥云,」王祥云现在是我的化名,「呜呜呜呜呜呜好痛好痛,天尊大人,他们…… 他们这样欺负我,你看,我的手…… 手都成这样了,你可得替我报仇啊!」
周围再次静默了。
他们大概也在心里默默八卦——震惊!未知的王姓少女竟和大名鼎鼎的无劫天尊有!关!系!
正巧就有人来破案了,天边飞来一群人,个个满头大汗神色匆匆,领头一青衣男子一边落地一边对我斥道:「大胆!区区外来小道也敢妄想天尊大人庇护你的私仇私怨,今日在我云延宗外闹事还未找你算账,你有何脸皮提起?还不快速速滚下山去。」
说完也不带停的。
青衣男子直接带着一群人跪在傅沉面前:「天尊这次出关突然,恕我们相迎来迟。」
「恭迎天尊顺利出关!」
声响高昂,足以齐天。
周围所有人也都跟着跪下,一起吼:「恭迎天尊顺利出关!」
?人传人
换作雁北北这时一定得笑出声,觉得这个场面或多或少沾点脑瘫。
所以我憋住笑,并且继续抽泣着躲到傅沉身后,小声道:「天尊大人,他们声音好大,云云觉得有点可怕。」
傅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他现在应该已经打消疑虑,因为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反而眼神都懒得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我松了口气。
青衣男子又怒了:「你这小道不仅脸皮比城墙厚,连心术也不正,若你还敢赖在天尊身边,就是与我们整个云延宗为敌!」
那被我一银子揍了的长霆门胖子也跌跌撞撞站起来,指着我:「天尊大人莫要被这妖女骗了,她刚才…… 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才不似现在这般柔弱。」
雁北北会给他俩再来个混合双打。
我只是无辜地眨眨眼:「因为爷爷告诉我,天尊大人是我们信任的人,我在他面前可以放下防备。」
「而且,」我看向长霆门胖子,「爷爷也说,如果有人想要欺负我,我不用跟他们客气,若是我搞不定,天尊大人会替我出气的!」
我怎么也得和傅沉攀点关系。
毕竟以后还得拜他为师。
青衣男子看样子快被气疯了:「你爷爷是谁!出自哪门哪派?竟敢让你跑到云延宗来沾染天尊,当我们门派没人了是吗!我定要找他讨个说法。」
他身后的云延宗弟子也纷纷用眼神凌迟我。
我又往傅沉身后缩了半步,佯装害怕。
「我……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是什么门派,」我说道,「他说在云延宗有些门路,和天尊大人也相熟,所以让我到这儿来。」
我从包里掏出掌门老头的信。
「对了,我爷爷叫王托风。」
寂静。
全场寂静也就我一句话。
我的前掌门爷爷。
云延宗众人震惊了。
青衣男子手脚慌乱了。
长霆门胖子屁滚尿流了。
而傅沉终于肯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王托风的孙女?」没有其他人那么大的反应,他只是极其平静的几个字。
我手里的信一松,直接飞到他面前,展开。
傅沉看完,将信重新飞回我手中。
「既然是王托风的孙女,那就留下吧。」
他随意吩咐了几个人,让他们安排我,自己倒懒得关心这些事,准备走了。
傅沉侧身的时候,我刚好看到了他别在腰间的剑。
黑色的长剑。
我下意识伸手去触碰,
我的…… 黑雁。
它为什么会在傅沉这里,而且我只看到了黑雁,却没看到本该别在傅沉腰间的银华,他的剑呢?
我的手快要碰到黑雁了,傅沉一个闪身避开,他面有不愉,似乎讨厌有人去碰那把剑。
雁北北会拼尽全力把黑雁抢回来。
但我不能是雁北北。
我是与雁北北完全相反的王祥云,我那只原本想碰黑雁的手拉了拉傅沉的衣袖,面露委屈:「天尊大人,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医一下我的手啊,我不想留疤,那样会不漂亮的。」
其实要我演出与雁北北相反的样子不要太容易。
我有参照物。
参照傅沉那仙女般的白月光。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成夫妻没有。
但当年他们在一起都快三年了,傅沉还是个处男,我怀疑他不行。
傅沉的白月光是我们那届修仙人里最漂亮的姑娘。
小巧的脸上笑眼弯弯,一头青丝如瀑,连风都眷顾她,经常把她那身紫色裙子吹得随风飘飘,要多仙女有多仙女。
仙女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越灵烟。
我已经很久没想到过这个人了。
说句实话,傅沉要杀我,我能接受。毕竟我俩早就决裂,我没傅沉心狠,输也输得应该。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站在我对面的人,居然有越灵烟。
杀我的计划中,她也出了一份力。
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我修魔道之前,其实也当过好人。虽然我天生灵力匮乏,可灵根被测为万里挑一,当时引起不少非议,不过当年的第一门派长青山最后还是将我收作弟子。
于是——
我,那一届最奇葩的修仙人。
傅沉,那一届最天才的修仙人。
越灵烟,那一届最漂亮的修仙人。
就那么些机缘巧合下,成了铁三角。
一起上课,一起修行,傅沉是男人要不方便一点,我和阿烟可以说是吃喝拉撒睡基本都在一块儿。
刚学会御剑飞行那阵子,我们晚上偷偷溜出去,飞到后山的半空中看星星。那夜星星可真多啊,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一时不小心找花了眼,从剑上跌了下去。
阿烟几乎是从她的剑上跳下来拉住我。
还好傅沉拉住了她。
我才不至于摔个手断腿瘸。
落地后,她抱着我悄悄抹眼泪:「你把我吓到了,北北,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当时就想,我要和越灵烟做一辈子的朋友。
所以当她告诉我,她喜欢上傅沉时,我不遗余力帮她。
笑话,我和傅沉从一个家出来打拼,对他那些喜好真是知上加知,
效果显著。
他们总有共同话题,傅沉望着她的眼神里也总是充满了耐心和温柔。
一次修炼中,阿烟的手被剑气划伤,她一向爱哭,这次也不例外。她被疼得掉了眼泪,边抽泣边说:「傅沉哥哥,怎么办啊,我不想留疤,那样会不漂亮的。」
傅沉牵过她的手,灵力在指尖泛开,小心地为她疗伤。
我一个局外人在旁边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拒人千里之外恨不得那块冰裹住自己的傅沉吗?
这…… 就是爱情的力量?
再后来,我们又长大了些。那一年刚过会仙大赛,年轻一辈纷纷崭露头角,傅沉不愧是被号称百年难遇的天才选手,理所应当拿了头筹。
阿烟也惊艳赛场,人送称号「紫烟仙子」
如此登对的俊男靓女,谁不喜欢,当年人人眼中他们都该是一对完美无瑕的仙侣。
至于我。
我没参赛。
我修魔道去了。
阿烟是唯一支持我的人,她说:「北北,所有人都有秘密,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去做你想做的事,别怕哈,我会一直相信你的。」
即便后来我变成了人人惧怕的魔头,把排名第五的潮上门火烧三日,屠了个干干净净。修仙界为之震动,我一时之间是正道上提起必唾骂的对象。
阿烟会偷偷给我写信。
她告诉我,某某门派在计划灭了我,让我在某某地方小心。也会像以前一样给我八卦最近某某掌门养了外室被他的仙侣追着打,某某仙侣举行大婚时被抢婚。她还会说好无聊啊好想来魔界找我玩,但是碍于身份不敢,真希望还像从前那样。
我也是通过她的信才知道。
她和傅沉在一起了。
「我们一切都好,你放心吧,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
我直到死也没想通。
为什么傅沉杀我时,阿烟就站在他背后,眼里中有恨,也有了却的释然,很复杂的眼神,唯独没有失去朋友的悲伤。
她恨我什么?
如果是我才死那会儿复活,我定会去把这事搞个明白。
但死了太久,很多感情都放下了,比起那些宛若隔世般有的没的,被困五十年的我只想要自由。
所以我可以去学着越灵烟的样子,去讨好杀了我的傅沉。
也希望看在我像他的白月光的份上,收我为徒。
「天尊大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医一下我的手啊,我不想留疤,那样会不漂亮的,」我抄袭着越灵烟的原话。
我以为傅沉会为之所动。
谁知他连脚步都没停一下,只说了句:「会有人让你痊愈的。」就走了。
?我这还不够越灵烟。
倒是刚才吼了我的青衣男子屁颠颠地跑来我身边:「孙小姐,我曾是您爷爷托风尊者的护法,不知托风尊者现在可好?」
这态度转变有点大,我受宠若惊。
「到处玩着呢,」我回忆起掌门老头的状态。
「那就好那就好,」青衣男子连连点头,「当年他突然辞去掌门一职就再消失不见,让我等消沉许久,现在想来,只要他老人家过得开心就好。今日是我等不知孙小姐身份,望您谅解。」
我摆摆手,表示无所谓。
他让人带我下去疗伤。
我走时,听到青衣男子在后面对长霆门那胖子的护卫冷声道:「你,伤了我们孙小姐的手,今日自卸一臂,算我云延宗给你长霆门一个面子,今日这事就此作罢。」
他赚了。
要是刚才我那血祭之术用出来,他至少得少一臂一腿。
不过想来也是我莽撞了,没想到傅沉会突然出现,要是就那样在他眼皮子底下使出来,虽说也扯不到雁北北的身份上去,但我魔修的身份是坐实了。
下场一定很惨。
我在疗伤时,青衣男子也来了,他说他叫张五。
「张五叔,我问你啊,」我装作八卦道,「现在各门各派中最漂亮的女修是谁?」
「这……」张五想了想,「各有各的说法,去年是沁梅仙子,今年是晚秋仙子,似乎还有绯霞仙子,晨露仙子……」
他看上去平日没少关注这些,但我打断了他。
「你听说过紫烟仙子吗?」我问道。
他似乎有些愕然:「没想到孙小姐还知道紫烟仙子。」
张五回忆道:「您算是问对人了,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把紫烟仙子忘了,但我记得,五十多年前她确实在一众寡淡的女修中鹤立鸡群。」
「忘?」我不解,「为什么会忘了?」
「孙小姐看来也只是一知半解啊,」他道,「紫烟仙子香消玉殒啦,算下来,也死了快五十年了吧。」
我怔在那里。
越灵烟死了。
「怎么死得啊,我听说她很漂亮呢,」我又问。
「似乎是自杀了,」张五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小声道,「但我觉得不像,当年也有很多人猜测她是被杀的。」
「也不知道孙小姐可否听说过……」
「啥?」
「那个五十年前的大魔头,雁北北?」
「……?」
张五更小声了:「当年大家猜就是她,死后找紫烟仙子报仇了。」
我真惨。
人死了就算了,还要被人这样编排。
但张五说得居然还有理有据,如果不是因为我就是雁北北本人,可能我就信了。
他说越灵烟是用灵剑自刎而死的,死前桌上有大量的信,全是当年和雁北北闲聊的信件。有人说紫烟仙子和雁北北多年情谊丢舍不下,于是悲痛而去,也有人说放屁,紫烟仙子与雁北北写信是在做戏,杀那大魔头时她没少出力,除掉魔头后不知多畅快,怎么可能选择自刎?
一定是被杀了。
被谁?
没人能说出个所以来。
但这事还有后续,后续是没多久,又死了一个人。那人修为甚高,在与雁北北那一战是绝对的功臣,一时风光无限,谁看了都称声仙君。
他死得很惨。
那日清晨,就他的门派长青山前的那棵巨树,树枝上分别挂着他的头,手臂,心肺,膝盖,脚掌以及更多的部位,好一个血如雨下,风也吹得沙沙作响。
上一个这样死的人,还是雁北北当年杀潮上门的掌门。
一模一样的死法。
流言四起。
有人又说,是雁北北的那群属下替雁北北来报仇了。
可是谈何容易啊,如今的魔修中谁还有这样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青山,然后如此残忍地杀掉其中出色的长老。
没有任何一个魔修能做到。
即使是活着的雁北北。
那…… 死后的雁北北呢?
于是一段时间里,凡是与雁北北一战相关的人没一个能睡好的。
所幸再无事发生。
但那事直到现在,都是一桩未解的悬案。
我走在路上,还在想张五说的这些东西。显然,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能想到最可能的情况,就是有人在拿我的名头搞噱头抱私仇。
很生气。
爷的名头被糟蹋了。
爷不干净了。
我走了一路,气了一路。不干净的我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听张五说傅沉住在这里,果然是仙气飘飘,相当臭屁的地方。毕竟傅沉这家伙从小时起,就有着与我不同的精致生活方式。
我家那么穷,我活得像个野猴子,成天脸上都有灰。
他却能做到白净又清爽。
破布衣服也穿得好看。
人比人,不做人。
我一脚踢开下方的雾,这破地方越走雾越浓,像是故意所设的机关,我开始看不太清。
我的手里端着个灵果所制的小食。
没错,我是来献殷勤的。
但这雾搞得我心情很不好,见到傅沉我可能想把这小食扣在他脸上。
雁北北,要忍耐。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气还没吐完,我一脚踩空,掉在了水里。
卧槽。
我不会游泳啊!
以前的我会飞,所以无所畏惧,现在的我,妥妥的一个废物,啥都不会。
我在水里像个狗熊一样扑腾。
还呛了几口水。
不是吧…… 前任大魔头雁北北刚复活没阵子居然要因为落水而死。
正在我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惋惜时,突然身体一空,我…… 飞了起来?这种感觉又不太像飞,我是被一阵力托到了半空,然后停止。
我被架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咳咳咳……」我凌空咳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下方的水里有个人影。
再多看几眼。
那人靠在池边,一手撑于旁边的玉石上,大半个身子隐于淡青的水下,他只披了件薄衫在身上,胸膛那部分明明白白露在我眼里,我从前就对美色垂涎欲滴,一大兴趣就是看美男的肉体,这时也不例外地咽了咽口水。
视线往上。
是傅沉那张死人脸……
我的口水又把自己呛住了。
呸,晦气!
只是傅沉垂着眼,似乎是在想什么的样子,很是专注。
「天尊大人,」我在半空喊了声,「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不然我差点就死了。只是,能先把我放下来吗?」
他像是被什么惊醒,一下抬了眼。
我看到了他的眼中,那如骤雨般涌现的杀意。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身上的力被卸去,失重感就在那一瞬间,我又重新落入了水里。
良久——直到我快因为窒息失去意识,那阵力又将我拖到半空中。
「你是谁?」如冰般充斥着寒意的几个字,他问道。
但凡我觉得自己面对他有一丝胜算,我现在都会找他拼命。
「王祥云,我是王祥云,」我虚弱地答道。
「谁派你来这儿的?」
「你在说什么啊,天尊大人,」我挤挤眼泪,要哭不哭,「你不是都看过吗?我爷爷让我来的。」
我又被丢到了水中。
重新吸入空气,我听到傅沉淡淡道:「想清楚再说。」
要忍耐,雁北北,我告诫自己。
想想这五十年盘旋在那五尺之地的孤寂,我连这都忍下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快要触碰到的自由吗?我还有想做的事,还有想过的生活。
「我都说了,是我爷爷让我来的,」我学着越灵烟,抽抽嗒嗒地哭。
「那么,」他慢条斯理地换了个问题,「王托风让你来做什么。」
「回到门派学习。」
「来云延宗学习?」他反问,「有谁比他王托风能教得更好?他指望你来这里学什么?」
我一顿。
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他又问了。
「王托风觉得你像谁?」
…… 艹,这问题我也回答不上了,掌门老头只是说我像一个能让傅沉开心的人…… 莫非,是越灵烟?我从那个时候就像越灵烟了?
不过我也不能乱答。
我只能弱弱地说:「爷爷说我像我爹。」
尼玛,这么标准的答案居然也得不到傅沉满意,因为他又把我扔下水了。
再次呼吸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想杀人。
「天尊大人,」我按耐住自己的冲动,但说话还是带了点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听什么答案,你直接说,不用这么麻烦。」
我直白,他却沉默了。
良久,那阵力把我从水面上移开。到了水池旁的草地上,力徒然松卸,我一个屁股蹲摔了下去。
「回去告诉王托风,」傅沉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找来再像的人,都没有意义。」
「没有人能代替她。」
我居然在傅沉身上感觉到了悲伤的情绪。
…… 这么深情的吗?越灵烟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哭了。
不,该哭的是我。
这深情玩意儿居然像把我赶出云延宗,他想让我功亏一篑。
我决定搏一搏。
「天尊大人,」我起身揉揉屁股,跪坐在草地上,「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个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当然,我这不是在骂你,我是指,你好像只肯相信自己的想法,于是就把其余人全部否定了。」
「当然,你地位高实力也强嘛,所以只关注自己,这很正常。」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的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指着自己,「比如我,我来云延宗,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复杂。」
我心里还是有几分气,语气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你强加给我的,完全是你想太多。你和我爷爷认识,算起来我喊你一声叔叔都是降你辈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长得年轻点的老头。」
「不过天尊大人,你刚才有个问题问的很好,你问有谁能比我爷爷教得更好。」
「当然有啊。」
「你。」
我一口气说完,加上刚才在水里憋了那么久,着实有些累了,于是匀了匀气。
「天尊大人,我来这里,是想拜你为师。」
我真是太太太太太讨厌傅沉了。
他简直是我与生俱来的克星。
从小,就一直克我。
他到了我家,我爹喜欢他,弟妹们也都依赖他。
他连做家务都做得比我好。
我总是不如他。即便是后来进了留青山,我不眠不休两天才能学会的术法,他只需要多练几次便掌握了。我真笨啊,最后花了很多的时间才意识到,傅沉是天才,是我用再多努力也赶不上的天才。
我讨厌天才。
后来我修了魔道,和天才闹翻了。
其实我也能理解,傅沉对此道厌恶至极,他恨着每一个魔修,就像我恨着每一个潮上门的人一样。我去做了魔修,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背叛了他。
我还变成了棘手的大魔头。
全世界只有他能杀我。
他的银华刺入我心脏时,我真的很讨厌他。
试问谁会不讨厌杀自己的人呢?
更别提,他还拿了我的剑,没经过我的允许,我姑且称之为偷。
他让我溺了水。
溺了三次。
最后一次终于放过了我,可把我从半空中丢在草地上,摔得老子的尾椎骨都快要裂开。
我本来已经非常特别地足够讨厌他了。
但在我忍着心里的愤怒说了如此憋屈的一大堆话后,他又是那样静静地盯着我看,眸色沉沉,眼里似乎装了太多沉甸甸的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装,只剩大片的沉寂和荒芜。
我这一次也不甘示弱地回看。
良久,他偏过头,眼神随意地落在旁边的玉石上,却不再看我。我再一次看到那缕魔气在他眉心若隐若现。
「不收。」
极其简短的两个字,我觉得我脑门上的青筋快要从皮肤里弹出来,最好弹在傅沉的鼻孔里,让他也感受一下窒息的滋味。
我有些控制不住地站起身,那张该死的甜美小嘴快要崩出一些优美的词语。
傅沉直接一个传送咒。
我周围的场景变成了我的房间。
我把我的枕头想象成傅沉的头,我在房间里暴打了一天的枕头。
我真是…… 太太太太太太太讨厌傅沉了!
但傅沉没再赶我走。
于是我继续在云延宗待了下来。张五确实是掌门老头的好属下,掌门老头走后,接替的无劫天尊傅沉实力虽强,却不怎么处理门派的事物,恪尽职守的二当家张五拼了命维持着云延宗的秩序,给这个门派又当爹又当娘。
他也开始用心地栽培我。
每天天不亮就让我和一群内门弟子练那些基础术法,就这些玩意儿,随便拎一个出来我都能玩出花来。
都是爷当年玩剩下的。
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当傅沉的徒弟。
突然灵光一现,要当掌门的徒弟,怎么也应该是众多弟子中的第一名,我要当惊艳所有人的天纵奇才。
悟了。
所以当那群小辈皱着眉思考该怎样把灵力当作武器从指尖快速且用力地推出去时,我熟练地一推,「嘭——!」地一声巨响,我似乎弹碎了对面的啥东西。
…… 啊这…… 好像是前掌门的石像。
周围所有人都肃立在原地,仿佛他们也变成了石像。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虚,这好像是有点贵重的东西。
但也就那么一瞬。
因为我反应过来。
这是我爷爷的石像,别人打碎了或许会有大问题,但我打碎,这,只是家庭里的小摩擦。
可紧接着,我又发现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掌门老头的石像后面,是…… 傅沉的石像。
我力气确实不小,所以两个石像一块儿给碎了。
真是…… 一波三折,折上加折。
张五的表情也是折上加折,他的脸快皱成猪皮。他心痛地看了看地上的碎石,这本就是灵石,碎了后灵气就散了,没法再用,随后,他心痛地看了看我。
「…… 孙小姐不愧是托风尊者的后人…… 果真…… 天赋异禀,我云延宗…… 后继有人,」他居然还能夸出口,证明我确实惊艳了把所有人。当然,也可能是后台很硬。
但他有转折。
「只是打碎得毕竟还有天尊的石像…… 孙小姐还是去向天尊道个歉比较好。」
没想到我和傅沉自澡池后再一次见面会是个这样的状况。
我站在那里,傅沉坐在上首,张五不停地向我使眼色。
他想让我赶快和傅沉赔个不是。
可是……
我说不出口啊。
我宁可吃屎,都不想向傅沉道歉。
「天尊大人,我今天把你的石像打碎了,」静谧中,我突然开了口。
「我也很自责,我也很痛苦,唉,我怎么就那么不小心,把你的石像打碎了呢?」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石头碎了也不能拼起来。」
「那我做点有用的事。」
「你年纪也大了,平日里很多事多有不便,没事,我爷爷也这样,所以我对于你们老人家这方面很有经验。」
「我来照顾你一个月吧!」
不愧是我。
这番话不仅表达了我的愧疚,而且也最后得出的结论也表达了我的主动出击。
要知道见傅沉一面难啊,他总是神隐在他那不见天日的大雾居所中,反正门派有张五管,他只需要当个残疾掌门人,也不知道整天在捣鼓些什么玩意儿。
但如果我以照顾为理由呢?
我能更多的接触到傅沉 = 傅沉能发现我的努力、贴心、细致、认真、尊老爱幼等等一系列优点。
成为他的徒弟指日可待。
我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只听傅沉道:「不需要。」
这人怎么不会说人话?
我表面微笑:「天尊大人,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做错了事,这是我该有的惩罚。」
傅沉并不理我,直接对张五说:「罚她去扫门庭一个月。」
我感觉自己快要研究出来怎样去青筋去暴打傅沉了。
要忍耐,雁北北。
张五看上去也非常为难的样子,毕竟一个是掌门,一个是前掌门的孙女。他只能和着稀泥:「孙小姐虽是打碎了两位尊上的石像,但这也代表了她的实力远超同龄人,如此天赋进到我们门派,算得上好事,功过相抵,不如就算了。」
张五想让我跟着走了。
但我实在想把握住这个机会,毕竟我只有一年的时间。
现在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我有个问题想请问天尊大人,」我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你觉得我像谁?」
问是这样问了,其实聪明如我对答案再清楚不过…… 不就是越灵烟吗?
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虽然我讨厌傅沉,但我也很了解他。
他看起来清心寡欲,实地却非常要强。
我决定用一手激将法。
我的开篇问题就问得很好,坐在上首本来连眼皮都懒得抬的傅沉终于正眼看了我,只是这一眼很冷,我离他那么远都感受到了寒意。
小时候在我家尿床的小子,还指望我怕你?
「上一次你洗澡时就说过我像谁,听你的语气我们似乎特别相似。」
张五人都傻了,用那颤巍巍的目光在我和傅沉间徘徊:「洗澡…… 你…… 你们……」
我懒得解释,继续先发制人:「天尊大人,我是不是像你喜欢的人?」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我身旁的张五大气都没敢出一口。
以我对傅沉的了解,他有点闷骚,这个时候除了拿他那冰刀子一般的眼神杀人外,应该不会多说什么。我已经准备好语言做衔接时——
傅沉居然开口了。
「是。」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多奇怪,就那么一个字,我却听出了深埋其中的思念与温柔。
不过紧接着他又冷冰冰地告诫道:「但你不是她。」
也不知道是在告诫我,还是在告诫他自己。
只是他说的是废话。
爷当然不是她。
「我自然不是,」我说道,「天尊大人虽然也说我不是她,但上次洗澡时突然把我遣回房间也好,这次的事也是,你似乎总在逃避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所当然地怀疑,你在害怕你会把我当成她呢?」
「天尊大人,因为害怕而逃避,这是懦夫的行为。」
张五在旁边一直拉我的衣服,不停地念叨:「别说了别说了……」
「如果你真的很爱那个人,即便我再相似,你也绝不会动摇的。」
我看到傅沉眼底的浮影晃了晃,他很短暂的恍惚了一下。
「天尊大人,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我抱着臂笑了声。
「一年的时间,让我来照顾你。我这一年会想法设法地让你收我为徒,无论是找你的喜好,还是模仿你心里的那个人,反正我要让你心软。」
「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持有坚定,那我就离开云延宗。」
「怎么样?天尊大人,要不要和我赌。」
笑死。
看似非常严重的赌约,但一年后的我,要么死要么活。
谁还管离不离开云延宗啊。
反而是傅沉如果收我为徒,我实现了这具身体的遗愿,我绝对马不停蹄地离开这里,都不带回头的。
我非常自信地看着傅沉,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一个月,」傅沉终于说话了。
但他又不说人话。
「啥?」
「你之前说的是,照顾我一个月。」
「啊…… 但是当时并没有打赌,所以我就随口说了个时间,」我的气势弱了下来。
他挑了挑眉:「你对自己没信心,觉得需要一年?」
怎么感觉反客为主了。
不过我可受不了傅沉来挑衅我:「当然不是,我觉得你输定了。」
他的唇角似乎弯了弯,我眨眨眼,又消失了。
「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傅沉道。
「这……」
「怎么?做不到?」
我挺挺胸脯,告诉自己一定要自信,区区傅沉,不在话下。
「一个月就一个月,」我作出回应。
因为这个赌约,我住进了位于云延宗山顶的傅沉居所。
当然,不是同一个屋檐下。
他的居所很大,东边有座阁楼,常年云雾缭绕,那是傅沉住的地方。
而我,我住西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屋,我离东边的傅沉,隔了一方水池和树林。
谢邀,人有点傻眼。
我委婉地向傅沉提出我的不便:「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傅沉看着我,用那种看智障的目光:「你可以御剑。」
我深吸一口气:「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不会御剑。」
「你能用灵力连着打碎两个石像,」他显然不信,「却不会御剑?」
「那是因为我天生力气大,一点灵力也可以打出个爆发。」
彼时我正低头采了朵花,这花适合酿酒,半晌都没听到傅沉回应我,心里突然有些异样。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抓住这丝异样的感觉。
卧槽。
雁北北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这脑瓜子,怎么突然做起雁北北的自我介绍了啊!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我像根绷带一样弹了起来,补救道:「唉,就连爷爷也说我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有个男孩儿的本事,天尊大人,你可别笑我,我这柔弱的样子下居然是这样的一面。」
我掩面羞涩:「如今说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傅沉:「……」
我灵活的小脑瓜转了转:「对了,天尊大人,要不借此机会,你教教我怎么御剑吧!这样也免得这一个月我花太多时间在徒步来回上,而疏于照顾你了。」
其实我现在灵力提升了一些。
应该能支撑起我御剑。
我一定要让傅沉看到我的天赋,让他觉得后继有人!
傅沉凌空拿出一本书,扔给我:「自己学。」
我的嘴角抽了抽,居然还能挤出笑脸,真的是生活所迫了。我笑着对傅沉道:「可是万一我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但又因为不熟练然后摔下来怎么办。天尊大人,我有些害怕。」
傅沉说:「摔一摔才能学会。」
我真的很气。
傅沉这玩意儿以前就很能气到我,现在居然变本加厉。
他转身想走。
不行,若是他这一走,就会觉得我是看了这本破书才学会的,那样算个屁的有天赋。有天赋的譬如傅沉,从前只是站上了剑,然后就会飞了。
我也得让他看到我和当年的他一样,不需要任何学习,就能成功!
「天尊大人,」我喊住他。
他有些不耐地回过头,彼时我已经站在了剑上——那把花了我一两银子的铁剑。
「为了来照顾你,我怎么也得把御剑飞行学会。」
还给出了一个非常懂事的缘由。
一箭双雕也就我这个样子了吧。
我起剑,飞!
事实证明,这近一个月我的修炼还是非常有用的。
我居然有足够的灵力起剑飞起来,虽然那微末的灵力只能让我歪歪扭扭地飞,但好歹也是飞了。
我发自内心觉得开心。
我已经五十年没御过剑,这种感觉真畅快。
「天尊大人,我好像成功啦!」我在空中向傅沉分享我的喜悦。
「咔——」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朝声音发源处看了看,是我的剑。
还没来得及让我反应,我那花了一两银子的铁剑,它…… 断掉了。
!!!
我从空中掉了下来。
风像刀子般往脸上刮,我的脑子里也掀起了一阵风,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快被吹散了。
真疼啊,我不禁想。
我死的那一次也像这样,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周遭的风在我耳边发出悲鸣。
多狼狈,没想到嚣张一世的大魔头雁北北也会有想飞却飞不起来的时候。只因为我的胸口还插着一把剑,一把名为银华的剑。
简单来说,我被杀了。
我从高空跌落,身上没一处骨头是完整的。傅沉下来拔剑,我死马当活马医想要往他脸上舔点血,因此才会有后面这些事。
不然,我早就死透啦。
我以为我都把那时的痛忘得一干二净,毕竟五十年来,我都在尽力不去想这些。可我真是高估自己了,那样的疼,怎么可能忘得掉啊。
就像是,我那颗胸腔里的心脏被剥了出来,它摔在了泥泞中,有人往上面踩了两脚。
它不再跳动了。
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从空中往下掉,我的身体止不住发抖。
好痛…… 好痛……
我闭着眼想,实在是太痛了,死了也好。
可等待我的不再是坚硬冰冷的地面,有什么接住了我,我居然觉得很温暖,又靠着暖源往里缩了缩。
「抖什么?」傅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上去离得还算近。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是傅沉接住了我,那个暖源,竟然就是傅沉的胸膛!
世事难料。
上辈子杀我的人,居然在我绝望到求死的时候,救了我。
我开口,连声音都在抖:「天尊大人,你从空中摔下来过吗?」我觉得我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我这个时候就该像越灵烟一样,可怜地流些眼泪出来,把自己的害怕全都说出口。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问问。
傅沉,你知道当年雁北北摔下来,有多痛吗?
也不知道傅沉又在想什么,我感觉他接住我的那只臂膀紧了紧,但出口只有两个字:「从未。」
我扯着笑:「哈哈,我摔过,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为此我还编了个谎言:「五岁那年我从大树上摔下去过,还好爷爷来得及时,不然可能我就残疾了。」
也不知道傅沉听到没有。
因为我话还没讲完,以前只存在于他眉心的那一缕魔气突然腾地往上升,他的眸中漆黑一片,额上居然隐隐约约有个暗纹的印记显现。
他这副模样,随便来个有些修为的长老,都能看出不对劲。
更别提曾经就把魔修那套整个明白的我了。
我其实该无所谓的。
傅沉修仙还是修魔,甚至是死是活,都该与我无关才对。
但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想起了那年进留青山,我问傅沉今后的打算。
他说:「斩尽邪魔,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也不知道这五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傅沉居然染了魔气,但他恨此道恨到至极,想来,这样也非他所愿。
我终究还是心不够狠,不愿见他堕落。
我握住他抱着我的那只手。
「天尊大人,这里好高,你能不能带我下去。」
「我不想再摔一次了。」
我严重怀疑傅沉这五十年来还是个处男,因为就在我将他的手轻轻握住时,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刚才在他身上到处乱窜的魔气,它安静了。
不是吧,真有人活了七十多年还没摸过女孩子的手?
太令人悲伤了。
我觉得这招好使,于是变本加厉,另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说呢?
就 Q 弹细腻,天尊就是不一样,连脸的质感也非同寻常。
我又摸了两下,有些上瘾,本还想趁人之危上手再捏一捏,谁知傅沉的未抱住我的那只手突然伸过来,阻止了我的动作。
我讪讪地抬头,发现傅沉的眼神已经聚焦在了我的脸上,只是不知为何,他周身的魔气只是安静,却没有完全收敛起来。这导致他那原本清冷的面孔因为魔气的缠绕,反倒映出几分妖异。
唔…… 爱好美色的我觉得
还挺勾人的。
我镇静地将那只罪恶的手放下,脑子里已经对刚才我的冒犯有了合适的解释。
谁知道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傅沉原本抓住我的那只手突然松开,我眼看它接近我,然后轻轻抚过我的脸。
我瞪大了眼。
他的手真凉啊,那种触感延着我每一根神经传入心脏,就好像一只羽毛在我心尖缓缓地扫过。
我的心乱了。
「你可真像她,」傅沉的声音落入耳中。
宛如一盆冷水泼下来,我瞬间清醒。
——雁北北,你疯了吗?这可是傅沉啊。
我告诫自己。
只是这样的傅沉很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魔气的影响,他连语气也不似平日里的冷漠峻肃,竟沾了些夹杂着疯狂的眷恋。说实话,他这样的状态有些危险,连一向了解他的我都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知道他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是否断了,他的一切举动我都觉得陌生。
我没有说话,确实也没想到该说什么合适。
但这个状态下的傅沉话很多。
「但你怎么可能是她啊,」傅沉短促地笑了笑,「她死了,恨着我,然后死了。」
什么?他和越灵烟还有这样的故事?
笑死。
属实狗咬狗,干得漂亮。
「就算她回来,也绝不会来找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除非,她是来杀了我的……」
我看到傅沉死灰复燃,眼里有了几分希冀。
「你是来杀我的吗?」他看向我,然后指了指他腰间的剑,「快杀了我吧,就用这把剑。」
真是草了,自个儿的银华丢了,然后偷了老子的黑雁,就拿黑雁做这种事?
想都别想。
别侮辱我的黑雁。
当然,这些话我只能在心里骂,别说现在来刺激他,他清醒时我也不敢啊。
我当是诓小孩般诓他:「天尊大人,你好像有点累了,这空中站在是有些费体力,要不我们下去坐坐?」
「嘘,」他将手指比在我唇上。
我感觉他将我抱得更紧了,手从我的唇上往下滑,停在我的脖颈间,他冰冷的指尖点了点我颈处的动脉,我打了个冷颤。
「你这样像她,其实我该杀了你的。」
?神经病啊。
凡是脑子还正常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哈。
我瞪着傅沉,也下意识警惕。
他的瞳孔里出现我怒目切齿的模样,傅沉又低低地笑了声:「但你实在太像了,我下不去手啊。」
「罢了罢了,」他叹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这样执着要拜师于我,但既是你的愿望,我就帮你实现吧,之后…… 哦,快没有之后了。」
也不知道他一通胡说了啥,但最后他用手点了点我的眉心。
没有任何仪式的收徒。
只是我的灵气从额间落入他指尖。
那一直束缚于我的咒破了。
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就这样突然地自由了。
——直到傅沉抱着我落于地面,他将我放下,然后栽倒在地。
傅沉晕了过去,他的魔气再次涌动起来,虽并未外泄多少,但却束缚在他的体内,开始暴动。
我看得出来,他很痛苦。
我明明自由了,现在该转身就走,像我当初想得那样,头都不带回的。可是我偏偏一步都迈不出去。
大概全世界最可笑的笑话就是我了吧。
我将傅沉扶进木屋,让他在床上躺好,还帮他盖好了被子。
现在我总该走了,我想道。
但傅沉的魔气一直没能稳定下来,他可能会死。我讨厌傅沉,可真没想过他会死。
于是我找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守了他两天一夜。
终于——他收敛了魔气。
「我走了,」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居然还自言自语地给他告别。
踏出木屋的那一刻,天色渐晚,傅沉应该是个霉神,我和他待了两天于是沾上了霉气,所以我刚走没多远,甚至还没走出他的居所。
我遇上了魔修,是个敢单闯这云延宗的厉害魔修。
「运气真好,无劫天尊这家伙居然不在,」魔修的声音有点耳熟,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在哪儿听过。
「你就是那个——无劫天尊最近宠爱的丫头吧,」魔修看着我,说着屁话。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八卦。
被人骗了吧,傻瓜。
他全然没点听了假八卦的自觉,还露出满是尖牙的嘴满意地笑:「得来全不费功夫,刚好,我是来绑架你的。」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过后,是一处阴冷的洞穴,岩石缝中钻进几缕死白的月光。
我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可鼻间却满是腥气,这双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我这才发现周围全是残肢断臂。
「咯吱咯吱——」
不远处有个人影开始大口大口吃着什么。
「咳,」我假咳一声,示意自己醒来。
那人转过身,我看清他手里抱着个啃食了一半的人头。
我眉头微微拢起。魔修按修炼方式分一共分为两种,一种是炼他人,一种是炼自己,炼他人是靠不断的杀人然后掠夺死气和怨气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大多数魔修选择了这种方式,虽然提升慢,但成功率高,而且痛也痛在别人身上,多划算。
炼自己听着就不太妙。
总得来说,活下来的几率很小,从皮肤到心肺,甚至每一颗毛孔都要经过炼化,修炼过程中需要清醒地忍耐极大的痛苦。
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炼他人。
眼前这位魔修更是重量级,他还食人。
食人是食活人,这样得到的死气和怨气才能最大化,这在以前可是不行的,因为我不准。
「哦,你醒了,」他把那颗吃了一半的头随地一扔,「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等我回答,他又露出血淋淋的尖牙,怪笑一声:「算了,不重要,等把无劫天尊骗来了,我就把你和他一块儿吃了。」
假八卦害人哈。
「这位大哥,你好像误会什么了,」我提醒他,「我只是云延宗一介弟子,因为失手打碎了两位尊上的石像,这才被惩罚去服侍天尊,对天尊来说,我不过蝼蚁而已,谁会拼着性命去救区区蝼蚁呢?」
他道:「那好办,等十二个时辰他还没来,我直接就吃了你。」
他对于食物质量要求看上去不太高啊。
我问:「现在过去多久了?」
「哈哈,还剩一个时辰啰。」
诚然,我知道傅沉不会来,问这个只是给自己估个时间。
我开始集气,浑身的血逆流。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食人魔头面露可惜,他向我走过来。
我其实在刚醒时就已认出他是谁,他曾是我属下中最厉害的一个,我们常常一块儿喝酒,他说我酿的酒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我没想过他现在变成了这样,好好的一个有食物品味的人居然开始食人。
「大黑牙,」我突然开口叫住他,这个称呼是我以前给取的。
他的脚步顿住,歪着头看我。
审视的目光。
「五十年真久啊,你现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我悠悠站起身,我往前一步,他后退一步,小心谨慎。
「不过我可是醒了已经足足一个时辰诶,你都没能认出我,真令我失望,」我继续道,「你确定能吃我吗?从前我打你,哪一次不是爷爷打孙子一样。」
「或者你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自信,能打败我了吗?」
他抖了抖,泪眼婆娑:「是主上吗?真的是主上吗?」
我颔首。
「主上,您终于回来了,您回来了,我们魔道就有救了,」他擦了擦眼泪。
我没话找话:「看得出来日子过得苦了,你瘦了不少。」
「无劫天尊太难对付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掠杀我们,」他抱怨道。
「所以我回来就去云延宗当了卧底,」我张口就来。
「不愧是主上,多么令人……」话聊到一半,他的嘴中快速飞来一枚利牙,我其实早有防范,但为了让他轻敌,我没选择躲开。
他的利牙扎进我的小臂。
「果然,你换了身体后实力大不如从前,」他开心地手舞足蹈,连话也说不清,「哈哈哈哈吃了你,吃了你,我不愁在这世界里称不了王。」
真令人伤心。
其实我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大概是我太天真,虽然我的脑子告诉我这人绝非还会念旧情,但心底总有一丝侥幸,曾经追随我的人,他至少不会杀我。
好在我经历的背叛不算少。
一时也能接受。
我浑身的血沸腾呼啸,逆流着碾过每一处皮肤,我的毛孔里渗出血,大量的血。
我知道对付他得一击毙命。
时间仿若静止,我的所有感官放大,包括速度,他还在原地开心,我已经腾到了他的面前。我以前和他打过不少架,知道他的弱点在后脊南下骨,等他回过神时,我的手倏地穿过他的骨头,折断。
所以说炼自己还是太吃亏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将手从他体内扯出来时,神志已经不太清醒,我自个儿的血糊了一脸,浓稠得快让我睁不开眼。
他却未死,只是怪笑着惊异道:「主上真不愧是这数百年来最强的魔头,即便身体修为差了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将我一击毙命。」
「还好我留了一手,」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刚才那个是我的分身哦。」
唉。
如果能让我选,我还是更愿意死在傅沉手里。
可惜我把所有都赌在了刚才的一击中,现在的我动弹不得。
没办法啦,吃就吃吧。
永别了,我尽力回来却还是拒绝了我的世界。
下辈子给我安排个好点的命。
我闭上眼睛。
他妈的,我都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原本流动的空气像是在某一个点停住,我听见了空间被撕开的声音,努力想睁开眼却被血糊住,最后只能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环绕。
我又被救了。
淡淡的青木香沿着鼻腔而来,多么熟悉,是傅沉的味道。
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刚用了雁北北的成名技——「血狱」
我想傅沉一定是认出我了。
但我真是搞不懂,他都认出我了,却这般小心翼翼地将我抱着,像是抱着什么昂贵的珍宝。
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落在我颈间。
卧槽,做个人吧,这个时候还要摸我颈间的动脉,他又动杀心了?
但这感觉有不太像指尖。
似乎是…… 水。
傅沉受伤了?
如果我能睁眼看看就好了,真好奇啊。
那边大黑牙的声音在吵吵,他惊讶中带着戒备:「你怎么进来的,怎么可能进来!我明明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埋伏,你怎么进得来!」
突然,他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再次怪笑。
「你堕魔了,你居然堕魔了!」他的笑声夸张又扭曲,「欢迎来到魔的世界,无劫天尊。」
我似乎听到了血肉炸开的声音。
大黑牙的笑声戛然而止。
但我实在是意识模糊,这些信息都只是从我脑海里一笔带过,来不及思索,我便陷入昏迷。
长夜漫漫,我又梦到了那一天。
那是八岁的夏日,烈日当空,爹爹最近赚了点钱,承诺我们这几日顿顿有肉吃,让我和傅沉去山下买些食物回家。
可真热啊,我和傅沉这一来回,皆汗流浃背。
我暗地里和傅沉较劲,想要走得比他快。
他看着清瘦,力气却并不输我,而且呼吸和步伐极为规律。无论是我加速,或是慢下来调整,他都不慌不忙地走在我旁边。
「我帮你,」他还从我背筐里拿了两块大骨头放到自己背筐中。
「不用,」我试图抢回来,「这点东西,我背得起!」
他掂了掂筐子,我根本抢不到,因为傅沉比我高。
「我知道你背得起,」傅沉道,「可是阿北,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我不服输,「男孩子做得到的事,我一样做得到!」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蹙着眉想了半晌,笨拙得开了口。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依依不饶。
他答不上来。
我追着他问了一路,因为直到最后他也没把那两块大骨头还给我。
终于到了家门,我熟练地往门口土坑上一坐,大喊:「东东,西西,还不来给我们搭把手,你俩家伙还想不想吃肉。」
雁东东和雁西西,我那六岁的双胞胎弟弟。
「还有南南,睡着了吗?今日还挺安静,」我三岁的小妹精神很好,每天都在院子里吵闹。
我骂骂咧咧地走进屋子。
入眼皆是猩红。
满屋子的红像是顺着眼睛爬进了身体,然后化成数以万计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血肉。
我捂着眼睛尖叫着退出屋子。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当作没看到我家人的尸体。
我没看到我那总是生机勃勃的小妹,她小小的身体倒在血泊中,身首分离。我没看到总是惹我生气的雁东东和雁西西,他们依偎着靠在墙角,一个没有了左臂,一个没有了右臂,死不瞑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傅沉跑过来拉过我,几乎是拖着没有意识的我跑到米缸后面藏起来。
我们两个人的手都在抖,他却用极小的声音安慰我:「别怕,阿北… 不要怕。」
「找!」
外面突然传来人声,以及不断涌入的脚步声。
「刚才的声音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大概指得是我的尖叫声吧,我木讷地想。
「大人,这附近的所有人都杀光了,传言中的那人也没有出现,」又有另一个声音说道,「说不定传言是错的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被称作大人的人回应,「如果找到他,我们还愁被其他人瞧不上吗?」
我迟钝地反应过来,杀了我家人的人就是他们。
我失去了理智。
我自不量力地想要和他们去拼命。傅沉死死地拉住我,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泪蓦地往下流,我还有傅沉,他也是我的家人,我就算死,也不能拖累傅沉。
我强忍住恨意,因为我不能暴露傅沉的位置。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我们。
我和傅沉被他们摁着跪在地上,我极力挣扎,那时的我太过弱小了。我恨恨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心想做鬼也绝不放过他们,可他们都戴着黑色的面罩,我怕做了鬼却找不到他们。
这时,我听到了傅沉的声音。
「你们找的人是我,」他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带着生死之外的决然和坚定,「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们走,但这事与旁人无关,若伤及他人,恐怕你们的目的就不是那样简单就能实现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傅沉不能跟着他们走,所以我呜咽着张嘴咬住抓住我的那人的腿,我要带着傅沉逃。
那人气极,一掌向我劈来。
剑风刮过,他的手掌还未落下人就先倒了。我愣愣地看着挡在我面前的人的背影,鼻子酸楚。
「爹爹。」
我喊道。
他的手上还拿着山顶的雁子花,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曾问我最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阴剑!看来传闻果然是真,」对面为首那人目光炯炯,「阴剑果真在世!」
爹爹并未搭理他,他手里的剑突地腾空,空中大亮,我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觉爹爹一手抱住了我,一阵颠簸,等我睁眼时,他已经抱着我和傅沉跑到了树林中。
三人无话。
直到跑了一会儿,爹爹将我和傅沉放下来。
他把雁子花塞到我手中,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我心感不妙,拉住他的袖子。
「爹爹,」我绝望地喊他。
他不敢回头看我。
「阿沉,」他只是唤着傅沉,「别担心,这次事情是冲我来的,这些人只知阴剑,却不知道…… 阳剑血脉也还在世。你是稳重的孩子,北北她…… 拜托你照顾了。」
他手中已没了剑,却一刻也没有停留。
之后的许多夜晚,我总能梦到爹爹走时的背影,是多么坚决。
我和傅沉后来进到留青山,他的父母因魔修而死,我也以为我的家人同样。我们为了变得更强,变得更厉害,有朝一日将那些魔修杀得干干净净。
可我无意间见到了潮上门掌门,他的声音和那日的大人一模一样,我至死都忘不掉的声音。
我想过,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傅沉。
可是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如今被给予厚望,今后前途大好,若是能和越灵烟凑成一对也不错,他们很配。我这一去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何必让他担心。更何况,这是我的私仇,与傅沉无关。
我自愿去修了魔道,同时和傅沉一刀两断。
两年后,我在魔修中闯出一番天地,带着众属下到了潮上门。其实我原本没想杀那么多人。
但我在那里,看到了一具傀儡。
一具将我爹炼成的傀儡。
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我疯了。
我不愿伤我爹的遗体,生生受了他七十二剑,好在那时我已修成不死之身,才能身中无数剑还能杀到潮上门的掌门面前。
我给他留了意识,然后将他切成很多块,挂在他们门派前的树上。
再燃了一把火,我要整个潮上门给我爹陪葬。
火足足烧了三天。
无人生还。
我的梦停了。
醒来的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身体很沉,我好半天才想起活动活动胳膊,然后撑着床坐起来。
有人给我递了一杯水,我伸手接过,条件性礼貌道谢,再抬头一看。
吓。
怎么是个木头人。
它「嘎吱嘎吱」地动起来,又递给我一张湿热的帕子。
「…… 你还挺灵活,」我夸奖道。
它躬了躬身,表示感谢。
「傅沉呢?」我问它,我还记得昏过去之前是他救了我。
既然救了我,那就代表暂时不想杀我了。我对他来说有什么用,我得问问他。
木头人指了指床的另一侧。哦,我还没发现,傅沉就坐在离我不远的竹编椅上,他没说话,如果不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可能会怀疑他是个死人。
有点意思。
大黑牙诚不欺我,傅沉已经堕魔了。
他仍是一身白衣,可彻底失去了从前风光霁月的清冷感。他坐在那里,宛如暗夜中凋零的枯树,浑身充斥着死寂,额间那抹暗纹代表着他堕魔堕出了水平,堕出了风采,那是生而为王的印记,相当匹配他周围异常浓烈的魔气。
我只能说不愧是傅沉。
当仙当魔都一样天赋异禀,简直是人上人上人。
「早啊,」我乱说,这屋子里这么黑,我哪儿知道到底是早上还是晚上。主要我俩见面确实挺尴尬,我还干笑了一声,「好久不见。」
他没搭理我。
?堕魔堕成聋哑人了。
怎么不把他整成植物人呢,免得我现在提心又吊胆的。
「那啥,大恩不言谢,」我又干笑,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翻身下床,「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没鞋子?
问题不大,我打赤脚。
傅沉还是没动静,他可能也是在睡觉,或许堕魔伴随着一些怪癖,比如喜欢睁着眼睛睡觉。
我得趁此机会,赶紧开溜。
我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冲到房门口,伸手拉开门,一只脚都要踏出去了,突然一阵力将我往后弹了两步,很好,这破地儿居然设了结界。
我挫败地重新坐回傅沉对面,再三告诫自己要忍耐,沉声问他:「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片刻的静默,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原本凝固在他眼里的情绪轻轻荡开,他似有半晌恍惚,接着突然地开口。
「阿北……」
我已许久没听过他这样唤我。我修魔后,他只会义正严辞地直呼我全名——「雁北北」
「天尊大人…… 哦不好意思,现在应该是魔尊大人了,」他拥有生而为王的印记,自当是万魔之首,若还在五十年前,我区区个魔头还该是他的下属,「你留我在这儿,不会是为了叙旧吧。」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像是一下被惊醒,周身的魔气如烈火般燃起,又被他强行收回。
「做魔的滋味是不是有点不好受?」我嘴贱,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问了句,「听说堕魔后人会变得比一般魔修更加嗜血,需要大量的杀戮才能按耐住,那么魔尊大人,这次又要杀谁呢?」
「不会又是倒霉的我吧。」
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
可我就是烦他。
之前碍于身份和这身体的愿望我还能收敛一点,但现在身份都说开了,我实在憋不了心里的气。
傅沉抬头望向我,真是草了,我居然觉得他眼底深处有几点破碎的悲伤。
最后,他嘴角勾起个讽刺的笑。
「你现在弱成这个样子,丝毫找不到杀你的意义,」他说道,「如果我是你,死皮赖脸地活过来,就该滚得离修仙界远远的,连对付区区食人魔修都差点重伤致死,在这里你还能打得过谁?」
「你以为你还是曾经的雁北北吗?」
「手下败将。」
哈,傅沉在杀人诛心这件事上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我走得可快了:「滚啰,现在就滚,麻烦你把结界给我开一开。」
我一脚又要踏出去。
傅沉在后面叫住我。
他语气疏离漠然:「把鞋穿上。」
那木头人「嘎吱嘎吱」地跑过来,向我递了一双鞋。
我没接,沉默地盯着那双鞋,真可笑,我心里不断地想,这太可笑了。
在我和傅沉进留青山之前,我们颠沛过好长一段时间,傅沉生辰那日,我为了给他捉一条鱼吃掉进了水里,还好他来寻我时刚好将我救起,但那一场落水让我后来终日手脚冰冷,我从小野惯了,有时不爱穿鞋,他就会这般提醒我注意着凉。
好奇怪,心脏离耳朵那样的远,我却听到我的心脏碎裂的声音。
「傅沉,」我回过头看他,发现他也正在默默地看着我,「你知道五十年前我死的那一天,我明知有埋伏,为什么还会独自一人过去吗?」
我费力扬起一个笑,可惜很快,这个笑就重重地砸下去。
「他们说你不肯讨伐我,所以被重罚了。」
「傅沉,那日你看到我时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啊,稍微用点计谋骗一骗,人就自个儿过来送死了。」
「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眼前突然有些模糊,我不争气地掉了眼泪。
「毕竟那日的我啊,是来救你的。」
五十年前那天,有位天真的姑娘,她去救自己所爱之人,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怎么也没想到,杀死她的,居然就是她想救的少年。
她那天真又愚蠢的心脏被用力的践踏。
她想,再也不要喜欢这位少年了。
我真蠢。现在说起这些来又有什么用呢。
傅沉能不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吗?他当时出剑多狠啊,生怕杀不掉我似得,我上次看到这么快的剑,还是上次。
傅沉这狗日的,他是没有心的。
就好比我现在把积攒了五十年的委屈宣泄出来,他还是像个死人一样垂着眸枯坐在那里,不为所动。
从头到尾,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难过。
我抬手抹抹眼睛,别想了,以后都别想这些了,我告诉自己。
「傅沉,」我头都不回,「只愿往后不复相见。」
走出这座宛如黑夜的宫殿,近十里竟然都没有活物,天空被层层的黑云盖住,透不进丝毫的光来。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压抑至极,脚步不断加快,走到尽头,云散了,才发现是居然白天。
我的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剑。
是我的黑雁,我们阴剑一族向来是剑从人来,它是我十二岁时从我体内炼化而出的剑。傅沉他们阳剑一族也是同样的方式,他在十岁那年炼化出他的银华。
今日物归原主。
懒得管傅沉为什么会还给我,我不在乎。
我背着这把剑往人世走,一路上听到太多关于傅沉的信息。
「震惊!无劫天尊飞升失败却堕落成魔,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尽请期待后续发展!」
「修仙界百年来的最大劫难,最强的天尊成为头号大敌,但无劫天尊从前几乎杀掉了所有强悍的魔修,如今魔修实力远不如正道门派,请大家坚信,我们是能有一战之力的!」
「如今我们对于无劫天尊的情况一筹莫展,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堕魔,更不知道他今后要做些什么。但他太强大了,现在的他无疑是我们修仙界最大的威胁。」
听得我耳朵能起茧了。
直到我到了人世,人们聊得是家长里短,邻里八卦,再也听不到傅沉的名讳。
我从未觉得这么自在过。
在我走出那宫殿所在的长夜之地时,我在一具白骨上捡到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很多银两,一时让穷了一辈子的我瞠目结舌。
果然运气是均衡的。
或许之前我倒得那些霉,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的发财。
我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我拿着这些钱买了个带小院子的屋子,又在一条老路上开了一家酒馆。我的院子里种满了花和树,有的树下会埋上几壶酒,酒馆刚开始生意不好,谁会相信看起来二十不到的姑娘买酒呢?
可架不住我酿的酒香,不过几月的时间,来我酒馆里的顾客络绎不绝。
我终于过上了我曾最想过的生活。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修仙,去学那些东西,不过是为了报仇。
一年过得很快,我酒馆的招牌已经打响了。一日我到常去的山脚摘酿酒的花,路遇一行人,他们一看就是修仙人,穿着统一的道袍。
彼时我正蹲着采花,听到他们中有个人在说:「时间真快啊,又到了祭拜紫烟仙子的时候了。」
越灵烟?
她从前很少提起她的家人,我只知道她有位阿娘。
有人在祭拜她?谁?
我有些好奇,从花丛中站起身来。
他们其中有个胖子,尤为眼熟。
那胖子看到我,露出惊恐的表情,指着我:「你你你你你……」
我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个我在云延宗前山用一银子打了老远的胖少爷,他似乎是某个门派长老的崽,具体是什么门派,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我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手指连忙往回缩。
「不得无礼,」走在最前面的清俊男子轻喝那胖子,又见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礼貌问道,「这位姑娘,请问你什么事吗?」
我挺想看看越灵烟的墓长什么样。
活着时光鲜亮丽的人,死后的墓是否也能漂漂亮亮。
我说我是紫烟仙子的崇拜者。
他露出短暂的惊愕:「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能记得仙子,想必仙子知道了,也会觉得惊讶吧。」
他简短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长霆门的掌门。
哦对,我想起,那个胖子就是长霆门长老的孙子。我对这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门派没啥好感,但这掌门人还挺不错。
「你刚才说你们门派在隔壁山巅,那为何紫烟仙子的墓却埋在这里的山脚呢?」我问道。
「仙子说这里有她最喜欢的花,所以要埋在这里。」
「最喜欢的花?」
掌门指了指我手里酿酒的花:「巧了,正是姑娘手里摘的这个。」
「这花可不好看,」我随意地摇了摇这几支花。
掌门谦和地笑笑:「仙子说这花酿酒很好喝。」
摇花的手顿住,我心里莫名有几分异样,我曾无数次酿酒和越灵烟喝。
这样的异样一直持续到我看到她的墓,极为普通的一处地方,杂草乱生。长霆门的这行人真诚地祭拜了越灵烟,就连那目中无人的胖子也不例外。
越灵烟平日里只说她娘的事情,没想到她家族还挺庞大。
等他们祭拜完了,我乱猜:「你们是紫烟仙子的后人吗?」
「也不算是,」那掌门答道,「硬要说的话,紫烟仙子是我们门派的创始者。」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五十年前被魔道屠杀的潮上门。」
我拿花的手一僵,花差点落下来。
掌门缓缓道:「我们都是潮上门的遗孤,当年事发时并不在门派,所以幸得保下一命。」
良久,我艰难地开口。
「紫烟仙子,她也是潮上门的人吗?」
「说来其实也不算,」掌门回忆起来,「仙子是留青山的弟子,可她娘却是潮上门的老仆。」
「那大魔头的一把火,仙子连她娘的尸骨都没找到,可惨啦。」
我怔在原地,双脚宛若灌了铅,身体却是轻飘飘的。
脑海里浮现出太多画面。
「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是我娘将我拉扯大的,她没什么本事,惯会被欺负,所以我得知自己能来留青山时真的好开心,因为只有我变强了,那些人才不会欺负我娘。」
「北北,这次我回去给我娘说了好多我们的事情,这是她做得小食,让我带来给你吃。」
「今晚的月亮好圆,也不知道我娘她看到了没有。」
「北北,等我们能外出历练了,我带你去看我娘好不好,她听说你很喜欢吃上次的小食,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当面做更多好吃的给你。」
多清晰的记忆啊。
越灵烟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回响在耳边。
我也曾羡慕过,阿烟她有很爱她的娘亲。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直到有人急急地御剑下来,恐慌道:「掌门,无劫魔尊带着一群邪灵坐在我们门派了,他给了我两柱香的时间来找您,不然就要将整个门派全部屠尽,掌门,现在…… 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些潮上门的遗孤——长霆门的人到他们的门派去。
我多恨潮上门的人啊。
那是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刻着的恨意。
可…… 可我曾杀了越灵烟…… 阿烟的娘亲,即便后来她报复到了我身上,但此时的我却依旧感觉一阵慌乱。我觉得我做了坏事。
一年的时间让我能够自如的御剑。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只是乘着黑雁跟在正急速飞行的他们身后。
「可恶,这无劫魔尊一年来都销声匿迹,没想到一出现居然是奔着我们门派过来,」一人自嘲道,「我们何德何能?」
那掌门的额头滲有汗,他叹了一口气:「听说,仙子曾和无劫魔尊是故人。」
何止是故人。
他们相爱过。
我突然回过神来,既然这是因阿烟创立的门派,为何傅沉会来攻击长霆门?
一路想着这个问题,我们到了长霆门。刚到上空,就听到下方传来声凄厉的惨叫。
「住手!」掌门急急落下,意图制止。
时隔一年,我又见到了傅沉,他随意地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我落到地面才看清,那是一堆白骨拼成的椅子,除此之外,他的身后安静地站着成千上百的骷髅,森白诡异的一大片,我身旁的所有人握剑的手皆是发颤。
我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邪灵。
刚才的惨叫声是地上一个中年男人发出来的,我应该见过他,想了许久才想起他是那胖少爷的随从,一年前往我手上扎了个血洞。
他本就是独臂,此时此刻另外一只手臂也在慢慢化成血雾消逝。
折磨。
我的脑子里蹦出这个词。傅沉在折磨这个男人。
皮肉一点点化作血雾,疼痛比千刀万剐更甚。
周围的人脸色惨白,见到他们掌门回来,有人终于撑不住抽泣起来,整个门派都被恐惧深深罩住。
掌门往前一步:「无劫魔尊,试问曾经你做天尊时我们门派也未有得罪到你,今日……」
「未有得罪到我?」
傅沉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宛如二月雪,毫无感情。
「如果我说,他做了比得罪我更该死的事呢?」
他轻轻抬眸,眼神重新落到那中年男人身上,那人的双脚也逐渐荡开血雾,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更加凄厉。
掌门闭了闭眼,睁开时已剩赴死的决然,他一把拔起剑,朝傅沉冲过去。
无疑是飞蛾扑火。
傅沉头都没抬,但我看见他旁边的骷髅动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冲出去,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来这里一样。
我只是忍不住想起那年我从剑上掉下去,阿烟不顾一切跳下来救我的样子。
罢了罢了。
过了一年我憧憬的生活,能继续固然是好,若是不能,我这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一条命也算是值得。
我的黑雁刺向那欲加攻击长霆门掌门的骷髅。
清脆的一声。
多好的骨质,居然一丝裂缝都没有。
傅沉缓缓地看过来,我正好面对他,我俩的眼神就这样碰在了一起,他原本散漫的目光猛地凝在我身上,眸里荡起阵阵波澜。
那骷髅见我偷袭,原本打算攻击掌门的手快速地抓向我的脖颈,我正要后撤步躲开,可它离我还有一尺距离时,突然化成灰烬,风一吹,全没了。
与此同时,拿着剑快要冲到傅沉面前的掌门被一阵力强压着半跪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傅沉直直地起身,绕过他,然后走向我。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的步伐有些乱。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我:「你来这里干嘛?」
「与你何干?」我笑了下。
「滚出去,」他面色沉沉,「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杀了。」
我握紧了手中的剑,缓缓吐出两个字:「我,不。」
傅沉又是那样讽刺地笑了,他手指滑过周围的人:「雁北北,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要自不量力地保护这些人。」
「保护这些潮上门的人。」
我沉默半晌:「我只想问心无愧。」
他仰头大笑,只是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你对谁有愧?越灵烟?她可是杀了你啊。」
他迫使我仰头看,我俩离得很近,我甚至能嗅到他的呼吸。
傅沉的眼尾染着点点魔化的红,眼里装有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妖冶和癫狂。
我张嘴,一口咬在他捏我下巴的拇指上。
他的手松开,血沿着拇指尖往下滑。
「傅沉,需要我提醒一下吗?」我静默地看着他,「杀了我的,是你。」
我只是陈述事实。
但我看到傅沉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仿佛他也和背后阴气森然的骷髅们融为一体,同样地失去生机。
他不说话,那只有我来说:「怎么?你忘了?」
我好心提醒。
「你用你的银华往我这里捅,」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按理说区区一把剑根本不足以取我性命,但是我的不死之身因阴剑血脉得以炼成,你手里拿的是阳剑,生来专克阴剑血脉,傅沉,当时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杀我。」
「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他抬头,脸上没有血色,一袭白衣在风中翻飞,拇指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在他全身上下一片白中格外刺眼。
「我记得,」他说道,「当年杀你也未觉得棘手吃力,若你今日想来我这里送死,想必比之前更是轻松百倍。」
「雁北北,你想再死一次?」
我耸耸肩:「傅沉,死过的人永远不会再想死第二次。」
「那就滚。」
我没说话,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黑雁,没想到重来一世,我仍然还是选择和傅沉举剑对峙。
傅沉死死地盯着我,眼角泛红,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雁北北,我再问你一次,」他哑了嗓子,声音更显狠戾,「你真要为了这些潮上门的人,连命都不要了?」
我觉得他今天废话有点多。
相比五十年前他杀我的时候,那年他真是做到了快准狠。
我一只手掏了掏耳屎:「别说什么为了谁,我可没那么伟大。只是我随心所欲惯了,现在想和你打一打,就和你打一打。」
他站在我面前,从鼻腔发出嗤笑:「以卵击石。」
「卵可以孵出小鸡,而你这个石头,再过五百年,也还只是块石头,」我说垃圾话一套一套的,末了我又问了句。
「傅沉,你的银华呢?」
「对付你并不需要银华,」他一字一句,听得出来心情非常不好。
「也对。」
我也不再是从前不死的雁北北。
我们之间的空气沉寂不到半秒,我动了,我单手拿剑闪身到傅沉背后。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我仿佛也回到了从前不怕死的雁北北,把所有事情抛在脑后,不重要,所有事情都不重要。
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人,然后,出剑。
不过我的实力果然同他天差地别,剑还未触到他的身体,傅沉只是抬抬手,我便被无形的力推出十米远,奇怪的是,我丝毫感觉不到他用了力气。
这不应该。
按理说我怎么都是被直接打出去的那个,打得吐血那种。
我有些气,觉得傅沉并不尊重我这个对手。他这是在羞辱我,我和他没完。
我想要抬脚继续下一波攻击,却发现自己怎样都抬不起脚。
?他妈的
老子被傅沉禁锢了。
士可杀不可辱,正常人做不出这种气人的操作。
「傅沉,」我气得眼睛都红了,「你他娘的给老子解开!」
他并不理我,一副要把我屏蔽的样子。我看到傅沉朝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掌门走过去,他弯腰,掐住那掌门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知道,傅沉甚至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就可以直接把那人的脖子折断。
「傅沉,你明明知道他是潮上门的人,」我冥思苦想也没想明白傅沉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你杀了他们,阿烟定不会原谅你。」
他终于肯侧目看了我一眼。
「阿烟?」他好笑地看着我,「你是说越灵烟?」
他指骨似乎用了些力,那本来昏迷的掌门在他手中挣扎起来。傅沉继续道:「我之前就想问一问,你是真觉得我喜欢越灵烟?」
我感觉傅沉现在很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的那种。
「不然呢?」我反问。
他半晌说了两个字:「很好。」
他手一松,那挣扎的掌门立马滑落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嗦。
「我决定了,」傅沉慢慢地说,「潮上门的人果然还是该烧死,全都烧死。」
他背着手腾起空,那群骷髅也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接着一个跳到了空中。还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傅沉会把已经被禁锢的我也带到天上来。
下方的人不知道我和傅沉的交谈,也并未听到傅沉刚才说了什么。他们以为无劫魔尊终于要离开了,还有人露出如负重释的笑,可下一刻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有火从空气中无声无息的冒了出来。
人群里传来绝望压抑的哭声。
那一年我屠杀潮上门也是这样,我站在上空俯视下方的惨状,当时的我已经彻底疯了,时而悲怆地大哭时而激动地大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潮上门的所有人都要为我爹陪葬。
我何曾想过其中有多少无辜的人。
何曾想过,曾经总是让阿烟给我带小食的那个善良的妇人,我甚至都没未能见一见她,她就死在了我燃起的火中。
我没办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惨剧重现。
或许我能试着破除傅沉的禁锢咒啥,用我曾经擅长的招式——「血祭」
正如名字,我需要用自己的鲜血为祭,在一段时间里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我咬开舌头,当然这点血远远不够,但它能让我的手开始动了。我握着黑雁,猛地往我腹中刺去。
我很熟练,腹部可以提供给我大量的鲜血。
可剑停了下来。不是我,是傅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我身旁,然后…… 用手握住了我的剑刃。
鲜血沿着黑雁往下流,可惜不是我的血。
我觉得古怪得紧。
傅沉其实完全能用术式将我的剑停下,可他居然闪身过来,用手阻止了黑雁。他的气息都不是很稳,证明他似乎乱了方寸。
他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我。
「傅沉,」我有些讽刺地望向他,「你不会是在五十年前杀了我过后,对我感到愧疚吧。」
我笑了声,继续道:「别这样,我觉得恶心。」
天突然得阴下来,成群的黑云乌压压凑在头顶,像是随时都要塌下来一样。我听到雷声阵阵,伴随着周围人的哭泣以及那血雾中的惨叫,而我和傅沉间诡异地静谧中,有什么一触即发。
他低声笑起来,雷声越响越剧烈,他的笑声也跟着放大,最后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开,他蓦地不笑了。
傅沉额间的暗纹变得鲜红,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妖异极了,像是随时要将人吸进去似得。
他微微躬身,用那只满是血的手抚过我的脸,鼻尖在我脖颈处嗅了嗅。
我从未看过傅沉的脸上流露出这般沉醉和贪恋的神情。
「恶心吗?」他喃喃道,「如果我做一些更让你恶心的事,你又会怎样想呢?」
他那只抚过我脸的手突然扣住我的后颈,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狠狠地吻了下去,我的舌尖渗有鲜血,他碰到后更加兴奋,不断地加深和吮吸,几近疯狂的意乱情迷。
我用尽全力推他,傅沉纹丝不动,反而将我扣得更紧。
我想要咬他舌尖,或是嘴唇,他总有办法躲过我,然后下一刻再次覆上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该是这样。
怎么想,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种传遍四肢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傅沉可以打我,可以杀了我,但他不应该这样对我。
我不挣扎了,只是睁着眼,沉静地看着傅沉近在咫尺的脸。
或许是我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傅沉抬起眼看我,他眸中满是情动,而我大概只剩下镇定和讥讽,所以我们这一相对而望,他眼中的欲望慢慢退了。
傅沉松开扣在我后颈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唇上沾了我的血,他若无其事地抬袖擦了。
我看到下面的火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大概是这个吻取悦了傅沉,他突然不想杀人了。
「傅沉,」我脸上的讥讽不减,「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吗?」
他不语。
「五十年前,我死之前不小心吻了你一下。」
我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是贴近他站着,他原本变淡的暗纹再次鲜红欲滴,但他这回克制住了,我蓦地笑出了声。
「傅沉,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对我就有感觉吧?」
他抬头,眼里风雨欲来。
我知道这被我说中了,心里冒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我抚掌叫好:「没想到啊傅沉,我真是没想到啊,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没想到你才是。你居然对我有感觉,可是,你又那么憎恶我。」
「这种矛盾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一想到傅沉难受,我就高兴。
果然,傅沉面沉如水,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郁。
我的目光落在他皱着的眉心上,我突然问:「你好像舍不得我死?」
脚下的黑雁猛地往后移走,我脚下空无一物,直直往下落。
其实我随时都能让黑雁接住我。
但傅沉就在一瞬间将我抱住,他闭了闭眼,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我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人的贪念真可怕。你明明以前恨不得快点杀了我,现在却因为贪恋对我的感觉,连死都不让我死。」
「傅沉,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傅沉搂在我腰间的手收紧,又卸力,再收紧,又卸力。
最后他还是决定收紧,他将我紧紧抱着,哑着嗓道:「雁北北,是你来招我的,你可不要后悔。」
让我想想当时我是怎么回答傅沉的呢?
我说:「哈哈,五十年前我脑子有病跑去找你送死,除此之外,恐怕也找不出更后悔的事情了。」
时隔我说出这句话,已经过了三天。
笑死,当事人表示很后悔。
傅沉带着我回到了这座鸟不拉屎的宫殿,为什么鸟不拉屎,因为这里没鸟。别说鸟,十里之内连棵草都没有,我不知道傅沉怎么在这里待上一年的,我待了三天,人已经快傻了。
救救孩子吧,傅沉还不让我出去。
我说我这身体不太行,必须要吃饭,傅沉消失了一刻不到,又端着精致的食物凭空出现。
偷来的东西很好吃。
下次不要再偷了。
我开心地吃完,木头人把我的盘子收走。我随口说道:「傅沉,你这是要囚禁我?」
傅沉用拇指拭去我粘在嘴角的米,他似乎对于触碰我感到上瘾,又摸了摸我的唇,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脸上,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乱。我知道他堕魔已经堕得不太正常了,倒也懒得在乎。
傅沉缓缓道:「是啊,除了我这里,你哪儿都不能去。」
自从我跟着他回来,他额间的鲜红就再也没淡下去,这代表他疯得更厉害。
我开始解扣子:「来吧。」
其实能把傅沉睡到,我也不亏。
我装作经验很丰富的样子:「你放心,曾经魔修里那么多美男供我享用,今日定也能让你舒舒服服。毕竟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事吗?」
吹牛皮谁不会。
我,七十年老处女,爱好就是吹牛皮。
傅沉的眉心一跳,旁边似乎有青筋也跟着跳了跳。他按住我正在解扣子的手,眼含讽意:「雁北北,我没你那么饥渴。」
你装 NM 呢。
我将脸凑过去,趁他怔住的时候,我伸手挠了挠他的喉结。傅沉整个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猛地抓住我捣乱的手,但又像触电般立马放开。他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又是那种讽刺的眼神看着我。
「我曾听说修魔之人贪好情色,果不其然,雁北北,你是离不开男人吗?」
哈?
这一帽子扣得,我笑起来:「傅沉,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魔啦。我是离不开男人,但是你离不开我啊。我随便换个男人都行,可是偏偏你啊,好像对我很有感觉的样子。」
我指着他眉间鲜红:「你这颜色,难道不是因我艳的?」
我俩毫不相让地瞪着对方。
最后他摔门而去。
我怜悯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我明白了,傅沉果然不行。
后来的日子清闲不少,我真的相当不明白傅沉,他让我来到这里,我原以为是想睡我,虽说他因为不行所以睡不成,但他却连碰都不再碰我一下,我甚至很少看到他,一般他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饭。
我在这宫殿中开始当起了废物。
傅沉有时候也会带着一身血腥气和还未散去的杀意出现。
我看他。
他撇了我一眼,眼底的杀意荡然无存。但他的语气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地讨人厌:「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去杀潮上门的那群人,只是还有很多…… 很多该死的人。」
我也不知道傅沉为什么这样恨着这些人,他说「该死」那两字的时候,又带了浓烈的杀意。
但堕魔之人杀心比普通魔修还要重,他们会因杀戮感到快乐。
傅沉大概也是如此。
这宫殿外每天都不见天日,只有黑压压的一大片云。可今日有些怪异,天上多了一轮猩红的月亮。
我一天都没见到傅沉,一天都没吃东西。
到处找不到他人。
可我找到了他的那群骷髅,它们像士兵般在一处偏殿站得笔直,数量比我上次见到的还多。
「你们看到傅沉了吗?」
但没一个骷髅理我。
他们是邪灵,只以傅沉为尊。
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在守着什么,但也许是傅沉命令过他们,不能攻击我。我越过一个接着一个的骷髅,往最里面走。
果然有一处结界。
我用手碰了碰,结界阻挡着我,我又用黑雁劈了劈,结界纹丝不动。
我正想着算了,傅沉做什么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于是我只是朝着结界说了句:「傅沉,你早点出来,别把我饿死了。我先走了。」
我刚想走,结界却开了,这原来是一道门。
我推开门走进去,顺手关上门。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大力突然制住了我,我下意识想去拿黑雁,可刚动一下,这人的手伸过来覆住我的手,然后十指相扣。
我闻到了傅沉的味道。
「雁北北……」他的声音迷离,像是找不到路的小孩,「北北,阿北,是你吗,阿北?」
他突然兴奋起来。
「喂,傅沉,」我用另一只手推了他一把。
他把我抱得更紧。
「别怕,阿北,我会把他们全都杀光的,你不要怕,阿北。」
什么?
胡言乱语个啥啊这人。
我想再推一推他试试,可我还未伸手,他突然抬起头,我一下望进了他眼里。他眼里出现了光,我自复活以来,从未在傅沉眼里看到过光。
傅沉怔怔地看着我,我觉得此时的气氛很微妙,因为傅沉正在用一种近乎深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真的,很想你。」
他将头凑近我,我以为是亲吻,下意识闭了眼睛。
并不是。
傅沉的额头贴在我额头上,他那鲜红的暗纹钻入了我的脑中。
我看到了傅沉的记忆。
(傅沉视角)
我以为我死了。
我的父母与那群魔修同归于尽,我浑身都是伤,胸口还被魔修穿了个血洞,我掉进湖中。我原以为我应该死了。
可我没有,醒来后,我被阴山的一户人家捡到了。
我的那些伤口通通消失不见,连那致命的血洞都像是幻觉般,宛若隔世。
我在这户人家中住了下来。他们很穷,几天才有一顿肉吃,可不知为何,他们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真难熬啊,我失去了父母,我的家没了,我不敢发呆,痛苦的记忆会像潮水般涌向我,我也不敢睡觉,有些噩梦我根本承受不住。
但有一天,我睡着了。
又是我的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对我而言,真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我猛地醒来,浑身冷汗,坐在床上怔愣了半天,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尿床了。
多么羞耻。
我都六岁了。
更别提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不喜欢我的女孩。
她一定会笑我吧,我忍不住想。
可她不仅没有笑我,还非要争着帮我洗床单,她说我们是一家人。
「家人」
多么遥不可及的两个字,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家人了。
我开始习惯这个家,那位颓废又奇怪的大叔,两个人小鬼大的双胞胎,一个整天吵闹的小孩。
还有她,不喜欢我的那个女孩。
她很好,温暖又积极,像个打不倒的小太阳。
我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以后我会扛起这个家,让每个人都能开开心心的,这是我每年的生辰愿望。
可我又失去了第二个家。
我才知道这个家里流得是阴剑的血,而我那隐藏的秘密早已被雁叔看破,他原来一直都知道我是阳剑血脉,全天下唯一的阳剑血脉。
就像雁北北变成了全天下唯一的阴剑血脉一般。
小太阳,被打倒了。
她病了足足一个月。
我天不亮就去港口搬货,一直到深夜。她有钱治病,终于好了,但我的背上永远的留下了三道鞭痕,因为搬货时出了差错。我并未告诉她,就算有朝一日被她看到,我只会说,那是意外。
我们决定去修仙,我们的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她的室友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我看不透这个人。但阿北和这个名叫越灵烟的女孩在一起时,她很开心,那么这就足够了。
只是不知为何,越灵烟很喜欢来缠着我,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还管我叫「傅沉哥哥」,每当她叫我哥哥时我就很想皱眉,因为她是阿北的朋友,她若是叫我哥哥,那阿北岂不就是我的妹妹了。
不,我从未将阿北当作妹妹。
可不是妹妹,又是什么呢。
我也想不出来,脑中只有两个字——
「家人」
什么样的家人?
我又说不上来了。
但越灵烟是阿北的朋友,我不应该对她不耐烦,她对阿北好,我便对她好。
我和阿北分别在十岁和十二岁时炼化出阳剑和阴剑,我给我的剑取名为银华,她取名黑雁,这两把剑给我们的提升太大,我已经看到了我俩长远的未来,前途大好。
可阿北离开了。
她说当灵修真累,提升得也慢,她要去修魔啦。
我已经许久没有那种失控的感觉了,我的声音都在抖,我说:「雁北北,你疯了?你知道修魔要经历什么吗?」
她居然还笑:「我知道啊。」
千刀万剐的疼,剔骨抽筋的痛,生与死只一线之隔,她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啊。
我太了解她了。
她这是非走不可,因为一个她不想告诉我的理由。
就像我了解她,她即使修了魔,也放不下我和越灵烟,她向来重情重义。
如果有一天,她修成魔道,有人以我为胁迫,她定无法坐视不理,听说修魔须心狠,否则失败的可能性太高,若她不舍斩断我们的情分,那我来斩。
我装作对她修魔一事深恶痛觉。
我说:「若你今日决定糟蹋自己去行那不轨之道,那从今往后,我们只当从不相识,将来战时遇上,我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我想告诉她。
——将来战时遇上,你不必对我留情。
她又是笑:「好。」
我俩转身那刻,我的心上千疮百孔,一些东西顺着那些疮孔倾泻出来。
我的心空了。
我最后一个家人,也离我而去。
但还好她还活着,我怎样都要让她活下去。我要登得更高,变得更强,足以在这修仙界坐有一番地位,这样以后才能护她周全。
雨水冷冷地扑在我身上。
我想,我怎样都要让她活下去。
(傅沉视角)
知道阿北炼成不死之身是两年后,她因屠杀整个潮上门而一战成名,我总是听到别人说起她的名字。
我恍然想起儿时似乎听我父母提起过,阴剑血脉曾有人炼至极境,心脏被刺仍能存活。他们后面似乎还说了一句什么,但隔了太长时日,我记不太清了。
我那日偷偷挖出了阿北埋在留青山下的酒,最后的两坛,喝下后我一夜未眠。
月亮很圆,我看着月亮,突然模模糊糊地笑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但那夜我真的很开心,心脏被刺仍能活耶,阿北她定能肆意地活很久很久。
一阵风吹过,我突然笑不出来了,那风吹得真凉,特别是脸上,像是淬了冰似得。
我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月亮下面,我偷偷地喝了酒。
也偷偷地哭。
她作为恶名昭彰的魔头一时名声大噪,我不断关注她的消息,有人也会提到我,说傅沉,你不是雁北北曾经的好友吗?有杀死她的方法吗?
我总会露出厌恶的姿态:「有的话多好,我比任何人都想要杀死她。」
是的,人人都知道我恨魔道,近年来死在我剑下的魔修数不胜数。
但那是雁北北。
我怎么可能恨她。
我听说她在潮上门一战后便没了动静,那时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或许潮上门才是杀死雁叔一家的罪魁祸首。
我也能猜到阿北为什么不告诉我。
现在她仇报了,大概也不再想当什么魔头,所以对于一直无时无刻都在警戒着她的名门正派,才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我知道阿北想做什么。
她从小就有个愿望,她想在小巷子里开个人来人往的酒馆,不远处有她的家,家里的小院子种满酿酒的花,最好还有几棵老树,树下会埋着她酿的酒,以后给她爹喝。
只是后来家里的变故,她再也未提过这事。
因为开酒馆并不能将害死她亲人的人全都杀死。
但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每当她说起来的时候,她的眼里都藏有星星。
她要丢下现在的一切去人世间,那我也去。
我心里叫嚣着一个想法。
我也要抛下所有的一切,去找她。
她不再做魔头雁北北,我不再做仙君傅沉,我们就做人世间最平凡普通的…… 家人。
我已经在清点自己要带走的行李,一日遇到了江逸,他是我的师兄,最擅制造环幻境,无数魔修死在他的幻境中,连走都走不出来。
他一向对我多加照拂,所以他请我帮忙,我也应当。
我帮他送一个东西,是一枚石头,他说要拿给云延宗的掌门。
我御剑行到一半,被越灵烟急急拦了下来。
她说几大门派合力要讨伐阿北。
我问,他们连雁北北的老巢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讨伐。
越灵烟一直在哭。
她说,因为阿北以为你被重罚了,她来救你了。
我嘴都在抖,最后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怎么可能?
但我心里实在太过清楚了,怎么不可能?阿北不就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吗?
我跟着越灵烟一路疾行。
我只需要让阿北远远地看一眼,她知道我没事,自会明白这都是阴谋。
我一去就看到有人在袭击阿北,那人的剑快要从阿北的后背刺进去,我知道这对已有不死之躯的阿北来说并不会有太大影响,可那是剑,刺入身体时会痛啊。
我甚至来不及多想,手已经做出反应。
我的银华刺向那人。
但这人很厉害,他在我剑未到时已经拉开了距离,顺带伸手挑开了我的剑。
他看着我,很明显的愣了好些时间。
大概没想到留青山的弟子,会站在大魔头雁北北这边。
他很强,我和他交手十次剑意后,这是我得出的结果,那我更不能让他活着,否则这对阿北来说会是相当棘手的存在。
我以身设陷,想引他失误,但不知为何他的剑明明已经到了我的左耳,却并未挥下去,反而只是轻轻擦过我的侧脸,留下小小的口子。
他没跳下我的陷阱,但依然是失误了。
我抓紧机会,将银华送入了他的胸口。
一瞬间,我感受到江逸让我送的那块石头碎掉了,然后我看到了面前,阿北的脸。
她嘴角不断溢出血,但她居然还在笑。
她就在下一刻,突然摔下了空中,直直往下掉。
我的脑海里突然钻出一句话,那句我在儿时曾听我父亲说过的话,那句我一度忘记了的话。
「阴剑能修不死,但阳剑,可杀阴剑。」
还好,还好,我从十八岁那年起,就为她留有一条后路。
我浑浑噩噩地追了下去。
(傅沉视角)
阴阳两剑之所以被传为修仙界二绝,不仅在于血脉带来的先天优势,更是因为这两剑分别都隐藏着一个强大的能力。
我在十八岁通过修炼阳剑才知道。
我是真的死过一次,在魔修将我家毁灭掉的那天。
但我活了过来。
因为我的父亲,上一把阳剑的传人。他在死前将他的阳剑散成灵力,放入了我的身体,我的血肉再次活了过来。
今时今日,我也散去了陪伴着我多年的武器,其实别说是阳剑,就算拿的是我的命,我也要救阿北。
可她还是死了。
我救活了她,还未来得及喜悦,她自绝经脉,走得义无反顾。
令人棘手的大魔头雁北北终于被杀了,各大门派充斥着欢腾雀跃的声音,江逸和越灵烟一时风光无限,走哪儿都是人人称赞,还有我,我是这一次讨伐中的头等功臣,我比他们俩获得了更大的关注。
「天资卓越,气质不凡,云淡风轻,肩负修仙界的未来。」
等等一系列词跟随我左右。
每当听到我就想笑,居然没一个人看得出,我皮下的每一寸血肉都黑了,如墨般的血液孜孜不倦地抵达心脏,那是为我心上的恶念提供养分。
让我想想这次计划有多少人参与呢?
江逸,越灵烟,留青门,云延宗…… 太多太多,每一个都逃不了关系。
对了。
还有那群魔修。
他们也参与在其中,因为阿北准备离开魔道,他们却担心一旦阿北去了某个势力便会危害他们的利益,所以一合计,先联手正道门派将阿北杀掉。
多可笑,为了杀一个人,居然让势不两立的正邪两道统一了战线。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和阿北被瞒在鼓里。
我们被所有人抛弃了。
没事。
我无所谓地想道。
阿北,如果是这样,就让我来抛弃所有人。
我首先要杀越灵烟,阿北应该也很想见一见她,我送她下去,阿北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越灵烟会告诉阿北为什么。
可在我行动之前,越灵烟已经死了。
有传言说是阿北复活了,于是我每一天都忍不住期盼,我想,既然阳剑的能力是将死之人重获性命,那阴剑的能力会不会也能如此呢?
但我知道不是。
如果阿北活过来,第一个要杀的,应该是我。
我决定下一个目标是江逸,我曾经尊敬的师兄,他现在是春风得意的留青山仙君,可我知道他已经从根都烂了,普通的幻境根本不可能对我造成影响,那块石头是用灵力纯净的女修性命炼制的,凭着打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迷惑携带者,从而制造幻境。
杀了他,理所当然。
我潜入江逸的居所,未曾看到人,走到留青门前时,却在震门古树上看到了他被分成一块一块的尸体。有人又把他杀了。
我应该赶快离开现场的,若被人看见,少不了我会被牵扯进去。
但我双腿像是定在了这里。
听说潮上门的掌门就是这样死的,一模一样的死法。
我轻声问:「是你吗?」
无人回应。
只有风将尸块吹得响,淋漓的鲜血簌簌往下落。
我固执地等着,不敢走,我怕真的是阿北在这里,我走了,她不来找我。
直到有人御剑飞来,居然是云延宗那个长胡子的掌门王托风。
他今后也会是我的目标,可我现在好难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堵住,我想要杀点什么,比如说人。
我现在杀了他?他不知道我隐藏在皮下的恶,我可以出其不备。
我莫名觉得兴奋,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的兴奋。
好想……
杀点什么。
可王托风落下来,只是叹了口气:「你……」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般,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只是一直叹气。
最后,他向我扔来一把剑,通身夜色的一把黑剑,我接住后手不止地轻颤,我知道这是黑雁,阿北的黑雁。
那日将阿北杀掉后,我也因为脱力的缘故晕了过去,醒来时已过三日,我心中有深仇,为了隐藏我的恨意,装作对此毫不在意。
王托风既然会把这把剑给我,想必也知道我对阿北的在意。
我问:「条件?」
他依然在叹气,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叹气:「老朽知道你在上一次的讨伐中是被设计进来的,老朽也是。」
「老朽看不上他们的这些做法,所以不打算在这修仙界呆了。可留青山打压云延宗太长时间,老朽怕这一走,便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老朽想请你,来当这云延宗的掌门。」
我皱眉。
王托风也看到了我面前巨树上的尸块,难保不会觉得这是我杀的,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要让我去云延宗,所求为何?
但我现在羽翼未满,确实也需要一方门派作为我的保护伞。
等我凭着正道的身份屠尽魔道,我便反行其道,再以魔道的身份将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全都杀掉。
在此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何选我?」
他说:「老朽从前相信正定胜邪,可近来老朽才发现我信的正比邪更令人不齿,那我还该不该继续信正呢?仙君,老朽等着以后你给出答案。」
信正?
我在心里大笑。
我早已不属于正了,自我从杀了阿北的噩梦中醒来那日,我失去阳剑便也损失大把修为,为了报仇,我重新修了禁法。
当然,这些我才不会告诉王托风。
我需要云延宗这个保护伞。
五十年就在弹指之间,魔道各个势力被我屠得快干净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离堕魔越来越近,在我堕魔那日,必是这虚于表面的修仙界大乱的时候。
五十年来,我总是会去想阿北。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些事情。
阿北是我的家人。
但我从不把她当作妹妹。
那是什么?
一日云延宗山下有人结亲,铺了一路红妆,我在天上怔怔看了好久,鬼使神差就跟着去坐了酒席。那新娘一身嫁衣,头盖上绣着大红的花,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嘭」「嘭」炸开。
我突然反应过来,若有朝一日我要以家人这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阿北出嫁,我会疯的。想到此处,我的脑海中充满了杀意。
阿北…… 她是我的。
我想和她成为寻常夫妻一般的家人。
但我又会紧接着想,若是阿北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觉得恶心吧。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居然一直觊觎于她。可是阿北死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她。
还好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五十年里,有时候我还会忍不住会想,越灵烟和江逸是不是死在了阿北的手上。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满是苦味的日子里添加上一点甜。
我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去问那些像阿北的人一句。
「是你吗?」
那些人都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那天在云延宗门口也是,我出关时刚好路过,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却能和一位经验丰富的修士打得有来有回,她出招又快又狠。
多像阿北啊。
我走到她面前,轻声问:「是你吗?」
她看着我,如临大敌。
(傅沉视角)
是雁北北。当我腰间的黑雁因为她使用了「血狱」而剧烈晃动时,我才发现,王托风所谓的孙女就是阿北,她回来了。
我的呼吸都快要屏息。
大脑中有太多情绪交织在块儿,不断收紧。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赶到了她所在之地。
她浑身的血,连眼睛也在流血,可人还是站得笔直。她在直面死亡。
雁北北是个到死也不会示弱的人。
我收紧的所有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
我抱着阿北,无声地哭。
还好…… 还好这一次,我救到她了。
我守了阿北五天五夜,她终于醒了过来。
明明这五天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可当我看到她如此鲜活的出现在我身边时,我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北——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从前这样的场景,只会出现在梦里。
「天尊大人…… 哦不好意思,现在应该是魔尊大人了。」
「你留我在这儿,不会是为了叙旧吧。」
她略带讥讽的话语落在我耳中。
我的梦碎成现实。她是憎恨我的阿北啊。
我感觉到自己麻木地笑了下。
「你现在弱成这个样子,丝毫找不到杀你的意义,」我开口道,每一个字都扎在我心上。
「如果我是你,死皮赖脸地活过来,就该滚得离修仙界远远的。」
「你以为你还是曾经的雁北北吗?」
「手下败将。」
阿北走了。离开的时候她居然对着我哭了。
这还是自那年雁家出事后,我第一次看到阿北哭。
于是这一年里,我总是不断地想起她落下的那几滴眼泪,就像是落在了我心口,在那里永远的留下烈火般般灼烧的痕迹。我被她那几滴眼泪折磨得不成人样,但还好她已远离修仙界,我可以任凭自己发疯。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去找她。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每当我这样想时,那几滴眼泪又会钻进我脑中不停地折磨我。
不,我绝不能让阿北知道。
我经历过那样的感觉,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他们欺骗我,背叛我,利用我。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样,填充在身体每一处地方的孤寂看不到尽头,太沉重了。我要恨他们,真的好累。
若是要让阿北遭受同样的感觉。
不如只让她恨我。
反正迟早,我都会杀光那些害她的人。她不用知道。
我会送给阿北一个不再有人能伤害她的世界。
傅沉的记忆戛然而止,我从中清醒过来。
因为傅沉晕过去了。
我抚过他紧皱的眉心,为了不吵到他,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控制住指尖的颤抖。
到底要经历多少的痛苦,才会让一个人即使是没有意识也依然皱着眉头。
我将他背起来。
其实从小都是他在背我,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背他。
他在我耳边无意识地喃喃了声:「阿北……」
我的眼泪止不住就往下掉。
我背着他穿过骷髅群中,每个邪灵都因为他的气息一个接着一个单膝跪下,骨头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我一边流泪一边瞪着它们,腾出一只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显然他们并不懂礼貌,依然我行我素地「嘎啦嘎啦」
我将傅沉往上托了托,走得更快了些。
殿外依旧黑云密布,一眼望不到头。
地面是白白的沙,我踩在沙上,留下的脚印比平时深。
沉甸甸的脚印。
傅沉不该属于这里,我想。
他也不该成魔,不该遭受痛苦,不该绝望,不该崩溃,更不该把我推得远远的,独自忍受这一切。
我迟早要带傅沉离开,他值得全世界最好的所有。
我将他背进我的屋里,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这个宫殿中哪儿还有床。
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守着他,半夜时他体内突然灵力紊乱,我握着他的手,用我那为数不多的灵力去压制,原以为应该是石沉大海,可没想到我的灵力一进入他的体内,他便沉静下来。
我的神识突然撞上了他的神识。
仿佛触电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他的神识像滩水般温柔缱绻地包裹住我。
也不知道多久后,各自神识归位。
怪不得无论是仙人还是魔修都热衷于双修。
我算是知道厉害了。
感受着灵力在我体内四处滋养,虽然很累,但却很舒服,我眼皮抬不起来了,最后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醒来后发现自己已枕在我那舒适的灵石枕头上,身上也盖着薄被,果不其然,傅沉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看样子意识已经清明。
我俩一时相顾无言。
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和自责,但为了不让我发现端倪,很快又平定下来。他并不知道我已看过他的记忆,张嘴又是熟练地讽刺:「果然是经验丰富。」
我一把掀开被子,扑向他。
然后
伸手解他的衣衫。
傅沉突地站起身,可我动作更快,我已经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腰间。
「放手,」他从耳尖开始泛红。
我才不,翘着脚轻轻一勾,他的腰带被我解开了。我之前就说过我的力气大,那娇嫩细软的手指头就那么轻轻扯了扯,他上半身的衣裳直接被我撕破。
我松了手,跌坐在床上。他站在我面前,眼里已有情色,但偏偏双拳握得很紧,忍得辛苦。
傅沉哑着嗓子,从牙缝中挤出我的全名:「雁北北!!」
哼。
我在你的记忆中听到的可全是「阿北」
我跳下床,几步走到他身后,果然看到了那三道鞭痕在傅沉光洁的脊骨间留下淡淡的痕迹。
「傅沉,这是什么?」我开口,只觉得心里像是落下无数碎石,沉甸甸的碎石。
他说:「和魔修交战时难免有受伤的时候。」
「你已修成仙体,这种鞭痕怎么会愈合不了,一直留有痕迹,」我逼问他,「傅沉,这是你修仙前就留下的伤,是你儿时留下的伤,是吗?」
他没有否认:「是,来你家之前,我曾受过伤。」
「你还要骗我?我爹捡到你的时候检查过,你浑身根本没有一处伤口。」
他又皱起了眉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雁北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勉强扯出个难看的笑:「那年为了给我治病,你在港口运货,你因为一整天没吃东西所以脱力将货物摔到了地上,被打了三鞭,皮开肉绽的三鞭。你从未告诉过我,甚至想着若是有一日不小心被我发现,只说是意外。」
「就像现在这样。」
我声音突然哽咽:「傅沉,我都知道了。」
傅沉转过身,看着我不语。
好半晌,他又说:「那又怎样?都不知道多少年前发生的事了,雁北北,你不会光凭这个就……」
我伸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抱住。
他浑身紧绷,没一处不僵硬。
我轻声道:「我是说,之前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自言自语般重复:「所有事?」
「对,所以啊,傅沉,别再一个人扛着这些走啦,我来陪你了。」
沉默良久。
傅沉闷闷地开口:「你看了我的记忆?」
?怎么听上去他反而像个委屈的受害人了。
「我是被逼的,」我发誓,「你非要给我看。」
他垂着头看我,表情认真:「怎么可能?」
咋还赖账呢这人。
我急。
「就是你!我饿了来找你,结果你把自己关在结界里不知道在发什么疯,还把我抱得很紧,爷的胸都被勒着了,你不松手就算了,还非要给我看你的记忆!我人都看傻了,」我指着自己红红的眼圈,「你看,都是你的记忆害得!」
傅沉缓缓说了两个字:「抱歉。」
我更急了:「不许抱歉!傅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移走了眼神,又道:「所以你也知道了……」
「嗯?」
他酝酿了许久才继续往下说:「知道我其实一直喜欢你。」
「啊?这有吗?」我熟练地皮一下,傅沉果然瞪圆了眼,嘴唇张开又紧紧抿住,自己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哈哈大笑。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我耍了,又是那样无奈地叫我,同儿时一样:「阿北。」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依旧是笑,嘴就没合拢过。
「我以为你会介意。」傅沉又道。
「介意什么?」
「我喜欢你。」
我装作没听清:「什么?」
「我喜欢你,」他重复。
「什么?」
他不再上当:「…… 阿北。」
还想多听他说几遍呢,我抬起头,本来抱在他腰间的手往上抬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然后捧向我。
他眸中影影绰绰只落了一个我。
「我太开心了,傅沉,知道你也喜欢我时,我真是太开心了。」
我看到他的眼里顿时熠熠泛光,颈前的喉结微不可见地往上浮动片刻,然后落回原位。
在我心里埋了多年的感情,今日终于告诉了他。
正邪有别,再加上我原以为他憎恶我,原本这事我是想瞒一辈子的。
那年阿烟告诉我,她喜欢傅沉,我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好奇,居然是难受,我就知道,糟糕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当年小小的我失去家人,病得连路都走不了,我以为我也快死了,可每当我睁开眼,总能看到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前行的肩膀,我便想啊,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从小守着我长大的少年,什么事都会挡在我前面,很难不对他心动。
这一心动,就是数年如一日的执着。
五十年死前一句随口的「我爱你」真的是骗傅沉的吗?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就连我以为傅沉杀了我,我连恨他都做不到。
还好,还好,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傅沉,悄悄告诉你噢,我惦记你好久了。」
我问他:「所以,我能亲亲你吗?」
我昏睡了好久,第二日醒来我是在傅沉的怀里醒来的。
他不知道醒来多久了,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俩的眼神轻轻碰到一块儿,我咬咬牙:「你还真是毫不客气呢,傅沉。」
傅沉将搂住我腰的手紧了紧:「阿北,是你说……」
我捂住耳朵:「我不管我不管,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唇无法抑制般往上翘了翘:「好,都是我。」
我道:「这么老实?」
傅沉笑了一声:「因为阿北,我还想有下次。」
不,你不想。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可傅沉用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看着我,他甚至抬手摸了把我的耳朵,不知是我的耳朵还是他的手指,有些烫人。
我便又沉溺其中。
我们在一起后的这些天像是要把之前分开的时间都补完。
我们不提过往,不提那些压抑沉重的事,只管开心。
他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在雪山上打了雪仗,没用术法那种,纯手打;我们还去了海边,去的那天乌云密布,隐隐有下雨的感觉,傅沉撑着剑飞在天上替我散去了乌云,我看到了太阳。听说星星崖上可以看到全世界最多的星星,我们去了那里,像是儿时一样躺在草丛中看星星。
傅沉说:「这五十年里我经常在想,如果你还活着,我会同你去哪些地方。」
我正在数着眼前的星星,动作一顿,莫名鼻酸。
五十年来,傅沉只有他自己。
他要报复的是整个正魔两道,当年设计他来杀了我的正魔两道,无一可信之人。
这种感觉压抑且疯狂,以一人之力与整个修仙界抗衡,我想他肯定不会告诉我的,就像那年留在他身上的三道鞭痕,即便我问了,他也不会说。
他要让我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而不是复活后来淌这一堆浑水。
可是傅沉他不知道,我想过的日子里少不了有他。
「喂,傅沉,」我躺在草丛中,一边数星星一边喊他,「我们回去开酒馆吧,我酿了好多黄酒,还没来得及卖。」
「好啊,」傅沉随口应道。
「我是说我们现在就回去,明晚我的酒馆就又能营业了。」
他沉吟片刻:「我先送你去,等这个月过了,我再来找你。」
真是油盐不进。
我也听懂了,他想要这一个月将那各大门派一锅端了。
「傅沉,别报仇了行不行,」我直说了,「你看,我不已经活过来了吗?」
傅沉默默地看着我,眼中闪过几缕藏得很深的戾气,他坐起身,语气中带着毋庸置疑:「可是阿北,我这五十年,从来没忘过你是怎么死的。」
我试图说服他。
我知道有些路走下去会万劫不复。
傅沉,他该走的不是这样一条路。
可傅沉只是说:「阿北,你可以不在意,但我没办法,五十年前你死后所有人都在拍掌叫好,我当时就想,这些叫好的人都该去死。」
我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可突然一阵睡意像我袭来。
面前傅沉的神色带着诧异。
不是傅沉。
那是谁…… 向我用了昏睡术?
我听到了一个老头的声音。
是王托风。
他在和傅沉一来一回地对话。
傅沉问:「什么条件?」
王托风道:「毁了修仙界,老朽自会让雁北北苏醒过来。」
哇塞,好不刺激,这还是曾经那个口口声声对我说着「魔道当诛」的王托风吗?
只听傅沉冷哼一声:「不需要你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打算。」
王托风听了却笑了一声:「傅沉,别以为老朽不知道,如果雁北北坚持下去,你定会动摇,今日若不是老朽设了咒,大概你早就和雁北北归隐人世间,再不过问修仙界的事了吧。」
什么?
傅沉居然这么不坚定的吗?
泪目了,不得不说我的魅力真大。
王托风又继续道:「但老朽也知道,五十年来你是真想毁了这修仙界。这不正好,当下雁北北正沉睡,你趁此便可下手,这一年来你的邪灵大军养精蓄锐,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等雁北北醒了,你尽可推到老朽身上来。」
计划通,属实计划通。
以前以为这老头古板无趣得紧,没想到竟然这么精明狡猾。
傅沉略一沉吟,倒也觉得可行。他本就恨透了整个修仙界。
只是他并不想不清不楚就做了王托风的提线打手,傅沉问道:「我本意便是如此,但两方交易需坦诚相待,王托风,五十年前,越灵烟和江逸是不是你杀的?」
「老朽杀了江逸,」王托风声线都拔高了,似乎提到这个他就兴奋,「老朽一点一点切开他的血肉,在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他都保持着痛苦的清醒,江逸一直在求老朽放过他,可这怎么可能呢?」
「至于越灵烟,老朽是想杀她的,但她死得太早。怎么,她不是你杀的?」
看这问题问的,把傅沉也问住了。
但他还有别的困惑:「我恨他们,是因为阿北,王托风,你又是因为什么?」
问到关键了。
我也想知道。
王托风又是笑了一声,干哑的嗓子里透着无法根除的苍老。
「因为什么?」他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傅沉,其实老朽也恨你,当年江逸为了给你制造幻境炼了一枚致幻石,那致幻石本就是禁术,不能用的,可为了杀雁北北,各门各派凡是参与其中的人都甚是赞同,那些所谓的正道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傅沉,你可知道,炼制一枚致幻石,需要十位灵力纯净的女修的性命。」
傅沉道:「自然知道。」
「而那其中,有一个女修,她从小父母双亡,为了避开仇家的追杀,她唯一的家人偷偷将才出生的她送到人世,后来她进了留青山,才入门派不到三年,却因这样…… 这样荒唐的事,丢了性命。」
「傅沉,你告诉老朽,怎能不恨?老朽怎能不恨?」
「老朽的孙女,名唤祥云,她的父母曾希望她一生平安,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王托风不知将这些事在心里藏了多久,说出口时每个字都夹带着滔天的恨意。
他明明是在述说,听着却像是悲鸣。
「老朽多想亲手了结这个令人恶心的修仙界,老朽也想堕魔啊,傅沉,像你一样,得到可以毁灭那些名门正派的力量,」他突然又笑起来,「你说可笑不,老朽因为七十年前在一场洪灾中救了数千人的性命,天道赐来大功德,呵,老朽竟是一生功德圆满,无法堕魔。」
「还好,还好那日老朽杀完江逸后,看到了你。」
「老朽将云延宗拿来给你做遮掩,自那以后,老朽每日都在等你堕魔。只是都过了五十年,你还未突破临界点。那日老朽见到了她,当时老朽还不知道她竟真就是雁北北。」
「老朽想啊,这样像雁北北的女子,若你见了,自会回忆起这些正道是怎样设计你杀死雁北北的。所以老朽将她送到了你身边,现在看来,傅沉,你该感谢老朽才是。」
「傅沉,毁了修仙界,以后自然不会有人能伤害到雁北北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从我重活那日见到王托风起,他就在算计我了。想必这个昏睡咒也是当时王托风给我留下的,他果然精明狡猾,那个时候就留了心眼。
不过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昏睡呢?
因为我只是在演戏。
昏睡咒早就被傅沉拔除了。
没错,我和他,都在演戏。
我突然给王托风表演了一个睁眼。
他愣住,我紧接着又表演了坐起身,甚至因为躺得太久还伸了个懒腰。
「总算弄明白了,」我慢吞吞地开口,「女人的直觉永远都那么可靠啊。」
之前看完傅沉的记忆,我曾同傅沉有过一段交谈。
「感觉哪里怪怪得,」我那时揉着头侧,但又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哪里来,「总觉得有违和的地方。」
傅沉伸手替我揉,他从不说什么想不出来就别想了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不加打扰。
良久。
「对!」我猛地灵光一现,「王托风把门派托付给你,就是这个!」
「傅沉,如果是我,我心存善念,向往正道,是一方上千人大门派的掌门,会仅仅因为一次突然的自我怀疑,就把门派里所有人的性命赌给随时都可能起杀念的某位仙君吗?若是一个人都做出这种事,那证明他早已不信正了,他心底藏有恶念。」
「可王托风后来又以好人面孔打着为了你的缘由帮我来到你身边,傅沉,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他设的局。」
傅沉眼里的情绪摇摇欲坠。
他的手落在我的额间,灵力顺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过我体内每一处经脉,我感觉到他紧绷的慌乱。
还好,最后只找到了王托风留在我体内的昏睡咒,及其隐蔽且不易察觉,如果不是傅沉仔细地感受王托风的灵力残留,或许直到施咒都没办法发觉。
拔除完那一刻,傅沉紧紧地抱住我。
「阿北,」他少见的软弱,「我很怕你有事。」
我当时就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不好好的吗?」
为了引王托风道出真相,我的体内还留了一缕昏睡咒的灵力,只要王托风施咒,我便能立刻感受到,并且装作中咒。
不过究其原因,实在是没想到王托风出自这样的目的。
「所以,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王托风手里那拿着酒葫芦,但脸上丝毫没有醉意,他虽不露声色地笑,可笑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这不重要吧,」我懒得细说,「反正就那样发现了。」
「也对,」他哈哈笑了几声,「成王败寇,以傅沉今时今日的力量要杀一个老朽何其容易,好在老朽自五十年前早就当自己是一捧黄土了,来吧。」
傅沉伺机要动,那日发现王托风对我藏有昏睡咒时,他早就起了杀意。
我摁住了傅沉。
王托风原本可以用更多伤人的咒术,但他偏偏只选择了昏睡咒。
我说道:「王托风,我就说一句。」
「你能不能别道德绑架傅沉啊,就因为他能堕魔,你不能,傅沉难道就必须担起替你毁灭修仙界的仇恨吗?」
「自己的仇自己报去,报仇还要别人帮,想想就丢人。」
「管你想做什么,反正我们不奉陪了,告辞。」
王托风佝偻着背坐在石凳上,一语不发。
我拉着傅沉转身走,拉了好半天才拉动。
身后传来王托风的声音:「可是你总共说了三句。」
「啥?」我没反应过来,回头看。
石凳上已没了王托风的身影,一阵强风掠过,他转瞬到了我身后,我第一反应是他想杀掉我以逼傅沉激发出残暴血腥的一面,可转念一想,不对啊,王托风与如今的傅沉实力天差万别,有傅沉在我旁边,他怎么会自认为杀得了我。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划过刚才王托风的一句话。
「天道赐来大功德,呵,老朽竟一生功德圆满。」
功德圆满之人。
我修魔时看过太多古书,曾有书介绍过,功德圆满之人对于魔来说甚是有益。
可傅沉的动作比我快多了,我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穿过了王托风的心脏。
王托风含笑倒下。
倒下时他居然是看着我的,带有歉意的温和眼神,我一时想不明白他透过我看到了谁。
「雁北北,」王托风咳出一口血,「你说错了。」
「只要能报这个仇,谁替老朽报又如何,老朽从来不怕丢人。」
「不过你还是…… 又天真又容易心软。」
「曾经有个姑娘…… 就是我那孙女,她也总是这个样子,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只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他临死前提了一口气,轻声道,「看到她大仇得报的时候了……」
王托风咽了气,死不瞑目。
傅沉的身体一瞬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开始变化,他眉心的暗纹变成了黑色,并且沿着眉骨缓缓往下延展,又从眼下延至两颊,再顺着修长的脖颈蔓延而下,衣领遮住了暗纹的走向,可我看到了延伸到了傅沉手背上,大约全身上下都有这墨一般的深黑暗纹走过。傅沉的眼睛也变得猩红,宛如一头野兽嗅到了血腥味儿,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阿北……」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怔怔地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脑中一团乱麻。
王托风是功德圆满之人,而魔只要杀了功德圆满之人,便会得到巨大的提升。
不仅是能力,还有魔性,功德圆满之人的死会彻底激发魔性。
魔会变得嗜血,会变得易怒,会觉得狂躁,会以人的痛苦为食,以人的死亡为生。
傅沉,会变成这样的魔。
我不断地说:「没事,傅沉,没事。」可我也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傅沉突然对我笑了一下。
「阿北,你别怕。」
「我之前就想过,若我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恶念,那该怎么办。」
「这样的情况,我从一开始就想过。所以,没事。」
我心里一沉,几缕恐惧浮上心头,还未来得及说上话,眼泪先涌出来了。与此同时,傅沉的身上燃起了业火,业火穿过了我的手,并为有丝毫灼烧的感觉。
因为业火只烧心怀恶念之人。
「其实,」傅沉身上逐渐起了更多的业火,我能感觉到他努力掩饰的痛,因为他说话时都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想,「这修仙界怎样,死再多的人,我都不在乎。」
「可是阿北,如果我变成那样,一定…… 一定会忍不住伤害你。」
「我现在都不想让别人多看你几眼,若我那样,大概会把你关起来,只在我身边。」
「但是,我想尊重阿北。」
「我要给阿北一个谁也不能伤害你的世界,包括我。」
「这业火的种子我已经埋下很久了,当时我便想,若有朝一日我控制不住自己,就让业火将我焚烧致死,没想到这一日来得…… 这么快。」
「我死后,阿北能吸收掉我的灵力,会变得比从前更厉害。」
「然后,会忘了我。」
我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向傅沉。
他到底从何时就开始盘算了。
我想不出来,。唯一能想到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傅沉大概早就给我留下了遗忘咒,他一死,我便会马上忘记他。
我突然笑了起来。
眼泪也接踵而至,我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几乎说不出话。
他缓慢地抬起手,在我脸上擦了擦,就那样温和地看着我,为了不让我看出他现在的痛苦,甚至嘴角还噙着笑。
「抱歉,阿北。」
「原本我就不该来接近你,我应该离你远远的。」
「可我没有忍住,和你在一起太幸福了,我没能忍住。」
他的双脚已经受不住力了,一头栽在了我的怀里,还好我稳稳地接住了他,可傅沉身上的业火越燃越烈,我感觉他的意识开始不太清醒了。
「我爱你,」他喃喃道。
傅沉目光已经涣散,看不见了。
其实正好,我也不想被他发现。
我拿起腰间的黑雁,我的阴剑。
他瞒着我,甚至要我忘记,其实我也瞒了傅沉,我早已为他的死做好了准备。
说来,这阴剑真是鸡肋。
想要修炼它,总要付出代价。
人家阳剑会给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力量,远超常人,即使是复活人的性命,损耗的也只是剑罢了。
阴剑能修不死,修前先把人折磨得快要死了。还偏偏被阳剑克制。
同时,阴剑也同阳剑一样,有个逆天的能力。
阳剑是复活,阴剑却是改命。
改下一世的命。
只不过阴剑的代价不仅是剑,还有…… 持剑人的性命。
多鸡肋,可我又觉得,幸好我拥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才能让我的傅沉,这一世童年遭受厄运失去双亲的傅沉,这一世颠簸流离数年的傅沉,这一世足足有五十年的时间都在独自抗衡的傅沉,这一世背上留有永远无法消除的三道鞭痕的傅沉…… 在下一世时,拥有好的命格。
「我也爱你,」我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我最后松开了手,黑雁消散成无数的光点,沉入傅沉的身体中。
然后,我的世界陷入昏暗。
一阵白光掠过,我以为自己死得不能再死,这个地方应该魂魄安息之处。可我周遭传来杂乱的声音,我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转世了。
这气息熟悉又珍贵,我还没想起是谁,却难过到整颗心都沉沉泛疼。
我的爹爹,他死得那一天竟是将他的阴剑化成光点,附在了我的灵魂中。
我也被他改了命。
我将身体蜷缩起来,小声的呜咽。
「女儿,七斤三两,这小鼻子红嘴唇的,把你俩的颜值都遗传妥当了,」有人在说话。我想要睁眼看,却睁不开。
一个人将我抱了起来,欢欣雀跃。
「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头发也好,和你妈咪一样黑,」那人用短短的胡须蹭了蹭我,我有被烦到,伸手拍在他脸上。
「哈哈哈哈,」他更开心了,「力气也大,将来不容易受人欺负。」
我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消散。
彻底忘了之前,我听到刚才用胡须扎我的那人说道:「北北,她叫雁北北。以北为上,她会不断向上,做一个辽阔的孩子。」
我叫雁北北,著名企业家雁群和影后蒋丽的大女儿。我还有两个烦人的双胞胎弟弟和一个聒噪的小妹,虽然他们时不时惹我生气,但我很爱他们。
今天是我去 A 大读书的时候。今年高考时考上 A 大,我爸给我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席。
其中有的酒是我酿的,我喜欢酿酒,我爸我妈都很支持我的爱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品牌。
「姐,听说 A 大帅哥很多,你可得努力努力,」双胞胎弟弟的雁东东向我握拳。
我投以明白的目光:「放大心,你的帅姐夫很快就会到位。」
另一个双包胎雁西西插嘴道:「姐,你好像理解错意思了,雁东东是想说,你可得努力收好你的脾气,不要把这些帅哥们吓到了。」
我的弟弟们可太懂事了。我一人一拳。
小妹雁南南道:「姐,你说会不会遇到温柔多金的帅气校草对你一见钟情啊,然后痞帅强势的校霸追妻火葬场,花心颓废的海王学长等着你去救赎,占有欲贼强的小奶狗天天粘着你,还有还有……」
我拿面包堵住了她的嘴。
她最近天天都在看言情小说,我很担心。
直到我坐在了开学典礼的凳子上,我还在想这群不靠谱的家人。
旁边有女生在聊天,我无所事事地听。
「你听说了吗?待会儿要发言的学生会主席。」
「听说什么?」
「人长得超帅,成绩也永远都在拿第一,而且家里巨有钱,听说 A 大就有他家资助的区域,追他的女生从学校南门排到北门,但他至今单身。」
「哇塞,男主标配啊。」
「确实,那你觉得我有希望不,一般这种男主需要一个平凡的女主来搭才对。」
「姐妹,今晚就出书好不好。这个剧情我想看。」
「别说书了,直接给你整现实版玛丽苏。」
「狠狠地期待了。」
开学典礼整得挺无聊,但旁边两个妹子聊天还挺有趣,不过还是架不住我听台上的领导们发言听得快要睡着了,似乎主持人提了一句「下面有请学生会代表……」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听到关于这人的言论,便也抬起头想要打量一番。
人群之中,我俩的目光就这样静静地撞在了一起。
他眼中的疏离逐渐消散,慢慢浮现出些许迷茫,好半天,这些迷茫被难以置信取代。我看到他手里的文件夹摔在地上,稿子散了一地,可他越过稿子,跃下台阶,直直走向我,步伐慌乱。
一如从前,他不在意旁人,不在意周遭,他的方向总是朝着我。
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他。
为什么我脑子里会出现「一如从前」这个词。
我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就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木偶,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望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得明白,他的嘴唇在抖。
他同样怔愣地看着我,开口道:「你是……」
那个「谁」字还没说出来,他像是下意识般念道:「阿北。」
我俩皆是一愣。
记忆像胶卷般从我脑中不断滑过,我一瞬间全都想了起来。
我是雁北北。
他是傅沉。
我们深爱着彼此。
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也紧紧抱住我,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傅沉。
「我就说,」我轻声在他耳边道,「好的命格,怎么会没有你呢?」
(越灵烟番外)
「卑贱的下人之女。」
这个称呼从越灵烟生下来起就宛如烙印般附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附在她身上的懦弱,胆怯,自卑一样。
从骨子里就带出来的东西。
偏偏,她还生了副好相貌。
九岁那年,娘亲将她赶出家里,说她懒惰又不孝,生养有何用。
走时她朝阿娘磕了三个头,阿娘不看她,红了眼圈却不肯在她面前落泪。
为何要走?
因为掌门的大儿子,那个二十多岁的肥猪,最近总会眯着眼睛打量她,
她那时甚至不懂这是什么讯号,但阿娘沉默地看着她的脸,没两天就做出决定让她走。
她问阿娘自己该去哪儿。
阿娘说哪儿都好,去变得能保护自己。
于是她拿着阿娘的积蓄第一次走出潮上门,直到后来好几年她才知道,那掌门的大儿子生性暴虐贪色,死在他房中的姑娘甚至女孩不下百人。
好在上天垂怜,她不仅成功逃了,还因为灵根出色,进入了当年第一大门派留青山。
可她那副容貌还是引来祸端。
向来受欢迎的师兄江逸对她多加照顾,于是她便成了一众女修的眼中钉。
其实也算不上多糟糕,无非就是被师姐们从早到晚得使唤,被同期进门的孤立,修行中会被人使绊子,往山上挑得水是别人的一倍,但这些实在算不上多糟糕。
她作为下人之女何曾在乎过这些委屈,她自然能承受下来。
所以当师姐们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听。
领头的师姐说到气头上,伸手推了她一把。
还不够。
甚至是要催动灵力来推她,这一掌若是落到她身上,大概要受好些天的内伤。
她的手握成拳,又瞬间松懈。
若是反抗,以后等待她的肯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越灵烟认命地闭上眼。
所以那天她并没能看到雁北北是怎样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的,她只是感觉到一阵风拂过面颊,那领头的师姐发出「哎哟」的痛呼声,睁眼时,雁北北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多令人诧异。
面前的女孩同样穿着留青山的道袍,和她差不多年纪,看上去比师姐们要矮了大半个头,但女孩站在那里,并未有丝毫退却和让步,她手里拿着根看上去才撇断的树枝,嘴里叼着片叶子,然后用力地一啐,那片叶子像把刀似得插进了师姐们面前的土地中。
「啧,」她掏掏耳朵,「吵死了。」
正值酉时,落日的余晖匆匆而来,不偏不倚落到女孩甚至有些瘦弱的肩上,可她扛下了今夜来临前的晚霞。
这个场景,越灵烟记了一辈子。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她就这样逐渐和雁北北熟络起来。
所有人口中的怪人雁北北,天生灵力匮乏,却又力大无穷,身法了得。她无父无母,自贫寒之地进入门派,可向来龇牙必报,胆大包天。
从第一面起,越灵烟就明白,雁北北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她从来忍气吞声,天大的委屈也憋在心里。她总觉得忍忍便会过去。
但雁北北会说:「不是反抗会引来报复,阿烟,是不反抗才会。」
她讨厌自己的容貌,认为至今为止所有的祸端全是因此而生。
可雁北北告诉她:「你长得好看,不要老是低着头走路。其实你如果抬起头看,就会看到你比那些欺负你的人优秀很多。因为优秀,才会被她们妒忌。」
真奇怪。
和她待得越久,从小刻在自己骨子里的那些自卑那些懦弱竟开始逐渐消散。
就好像,有一束光,把那些东西全都照得无影无踪。
越灵烟还未意识到那是一束什么样的光,在那日雁北北一不小心从剑上摔下去,她居然第一反应是跟着跳下去救人,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雁北北便是她的那道光。
如此重要之人。
可光啊,只会照亮黑暗的地方。
后来越灵烟每每想起这个时期,便觉得悲哀。若雁北北是光,那她就是一偏暗影,而那些阴森的想法在暗影中疯狂滋生,最后无法挽回。
她在这个时期开始觉得不公。友谊并没有画上绝对的等号,她觉得不公。
她只有雁北北,可雁北北还有傅沉。
雁北北和傅沉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长大,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雁北北知道傅沉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傅沉也一样,他们像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甚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比同龄人早熟的她发现雁北北和傅沉两情相悦却又彼此迟钝不知时,她突然很害怕,若是他们在一起了,她该怎么办?
他们会有秘密,会有自己插不上嘴的话题,会有更多更多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她呢?
她会被抛下,成为他们故事里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别人把这类角色统称为——旁观者。
她好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于是赶在他俩意识到这份感情前,她对雁北北撒了谎,她说她喜欢傅沉。
雁北北久久未能回神,面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讶,可眼里却黯淡下来,她知道,雁北北是在这一刻意识到了对傅沉的感情变了质。但可笑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了解雁北北,善良的雁北北。
果不其然,雁北北最后只是笑着说:「阿烟,祝福你。」
她便变本加厉地离间傅沉和雁北北。
借着自己喜欢傅沉的谎言,她总是缠着傅沉,让他俩在一起的时间直线减少。
雁北北决定入魔那天,和傅沉彻底决裂了,她其实都知道,雁北北为了不牵扯傅沉,傅沉为了不连累雁北北,她都知道,但她谁也没告诉。
她甚至觉得高兴。
这样的话,雁北北只有她了,她们的友谊终于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事情终究还是向着无法挽回那一步走了。
直到雁北北死后,越灵烟会忍不住想起,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这些事,雁北北会不会因为傅沉而放弃入魔呢,又或是,傅沉能够在雁北北崩溃以至暴走时,让她残留一丝清醒,最终留下潮上门那些无辜的人的性命。
可没有若是。
有些事情就像是上天注定。
越灵烟从来没想过,她会恨雁北北。她以前还以为,她会恨任何人,但其中不包括雁北北。
真是讽刺。
她居然有一天想要杀了雁北北。
更讽刺的是,雁北北信任她,聊天时曾说起阳剑是阴剑天生的克星这种话,当时她并未在意,可如今想来,她似乎变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杀死雁北北的人。
她开始编织起一个计划,江逸苦苦追求她多年,正好也成了她计划里的一环。
这个计划实行的很轻松,因为想要雁北北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但她也是唯一能骗过雁北北也能骗过傅沉的人。
她写信告诉雁北北,傅沉陷入险境。
也当面通知傅沉,雁北北被各大门派围攻。
真是简单。
当傅沉拿着阳剑刺入雁北北心脏时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就只剩这四个字——真是简单。
一直到雁北北死后的第二天,她也只敢想着这四个字。
真是简单。
连续几夜都未能睡着,她躺在榻上,这四个字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日走在路上,迎面路过的几位女修兴奋地讨论着,一句话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入她耳中。
「原来杀那大魔头雁北北,就这么简单啊。」
情绪似决堤而下,浑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瞬间泄去,她跌倒在地,难以言喻的痛苦直直向她击打而来,她捂着胸口,似乎心脏也被剑贯穿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奇怪。
越灵烟静静地想道。
她好像,活不下去了。
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她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间,床边有个小柜子,第二层装满了这些年她和雁北北写的信,刚开始的真心实意,到后来真假半掺,全都在这里。
她一封一封地拆了看。
「阿烟,近来可好?魔界好荒凉,要啥没啥,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你做的菜,要是有机会还能吃一顿就太好了。唉,别说你做的饭,我们要见一面都困难。但是问题不大,我还是过得挺滋润的,你呢?有没有想念我酿的酒?不准说没有!」
「阿烟,当魔修真难啊,我快修吐了,那些魔修的脑子也修成了脑残,希望我以后不会像他们一样。」
「阿烟,还记得当年修行时我们去的那个瀑布吗,我前两天路过那里,居然结冰了,我用木头做了个板子,就顺着冰一路滑下去,可以说是非常刺激了。建议你有空也去玩玩,记住,一定要用结实一点的木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哈哈,你果然和傅沉在一块儿了,恭喜恭喜,也不知道你们大婚的时候我能不能来。放心,就算不能,我也会来偷偷看一眼。」
「最近过得不太好,但是还好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说去。」
「阿烟,事事顺意,生辰快乐。」
拆完最后一封信,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笑出了声。
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北北还在等着她。
她们还要一起吃她做的饭,喝北北酿的酒,她们要一起御剑,一起看星星,一起去结了冰的瀑布上滑下来,也许木板不太结实,她们会摔了个狗吃屎,但没关系,因为两个人都会很狼狈,最后她们会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她毫不犹豫选择去死,因为活着的世界没有雁北北,糟糕透顶的世界。
临死前,她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那年她还不懂何为反抗时,那女孩扛着一整个夜晚的晚霞挡在她面前,就那样轻松地教会了她如何挺直脊梁活在这世上。
从此,天光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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