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予
2023-02-25T00:00:00Z | 3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2-25T00:00:00Z
我失忆前,太子爱上了别人。
大火烧塌房梁,压住我的腿。
他冲向我,却在听到瑶娘的哭喊声时,转身去找她了。
那一天,我的脸被烧伤了,溃烂、流脓,疼得钻心。
他说我娇气,受不得一点苦。
他不知道,我得病了。
等我把他忘了,我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宋云阶突然就不爱我了。
他消失了一个月,回来时,身边多出个眉眼娇俏的姑娘。
那天夜里飘雨。
我发着烧,抱着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一遍遍翻看。
忽然有人高呼:「太子爷回来了!」
我慌了神地往外跑。
腿软得厉害,半路上摔了一跤,裹得满身泥,还跑丢了鞋子。
宋云阶就站在太子府门前。
高高的灯笼照出昏黄的光晕,映在他身上,美得就像一场梦。
可是,他怀里抱着别的姑娘。
姑娘崴了脚,靠在他胸前嘟囔:「宋云阶,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我不要你抱我,好丢人!」
我猛地停下来,脚腕好像套着千斤重的铁锁,走不动了。
我听见宋云阶冷笑:「瑶娘,再敢直呼孤的大名,孤割了你的舌头。」
他说话不留情面,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今晚的风实在好大,他是担心她冻着。
突然想起年少时,我也曾「宋云阶、宋云阶」地喊他大名。
从前他也说过,说要割了我的舌头。
到最后却为了我跟别人大打出手,硬是把我娶回太子府。
宋云阶只对喜欢的人口是心非。
可是,他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我向前几步,木讷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
我多希望宋云阶爱上别人这件事,是一场醒来就会消失的噩梦。
可是瑶娘狠狠推开了我。
她近乎鄙视地俯视看我,冷哼说:「宋云阶,你的太子妃,差点弄脏我的衣裳。」
我绊倒在门槛上,摔到后脑勺,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知怎么就吐了一地。
我听见宋云阶说:「收拾干净,别弄脏太子府的砖。」
从前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现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原来是真的啊。
宋云阶回来了,可是,他不爱我了。
大约是心里难受,我的病总不见好。
我想不明白,宋云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仅仅一个月,怎么就什么都变了。
流月哄我高兴:「娘娘快好起来吧,春天到了,殿下等着带您去放风筝呢。」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瞧,她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
瑶娘常常路过我的院子,大声笑说春风好,把她漂亮的风筝吹得高高的。
某天她拐进屋里,要我给她腾地方。
「我在挑住处呢,宋云阶说了,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包括这里。」
她将后面几个字咬得极重,得意极了。
「挑来挑去,还是娘娘的院子,最合我心意。」
「听说院子里的桃花树是宋云阶亲手种的?那我就更喜欢了。」
我讨厌她。
讨厌她挑起的眉梢,讨厌她说话的语调,讨厌她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宋云阶的偏爱。
可是。
我最讨厌的,是不再爱我的宋云阶。
我拾起榻边的鞋,狠狠地砸在瑶娘脸上。
凡是我摸到手的,花瓶、毛笔、砚台……
我一样不落地全扔向她。
宋云阶很快就来了。
他提着瑶娘的两条胳膊,上上下下地检查,生怕她伤到哪里。
我光脚站在院里,瓷片划伤我的脚底,弄得两只脚血淋淋的。
宋云阶,受伤的人,是我。
宋云阶看了看地上的血脚印,又挑眉瞧了瞧我。
他回头理理瑶娘的鬓发,安慰她说:「孤让人重新给你做个院子,比这儿更大、更漂亮。」
我忍着脚下的疼,一步一步走近他,扯起他的手狠狠咬下去。
他垂眸盯着我,动也不动,任凭我把他咬得见血。
宋云阶,你也知道,你让我难过了,对吧?
其实不想哭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宋云阶,我总不能、白白为你心疼啊。
瑶娘的院子落在我隔壁。
她的屋顶铺着琉璃瓦,檐上挂着莲花灯。
她要什么,宋云阶都找来给她。
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她的笑声常常越过墙头,钻进我的耳朵。
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躲进屋里,卷起被子捂着耳朵。
我想我娘了。
小时候,还没生阿弟的时候,日子虽然过得难,但是每天晚上,只要她抱着我,我就能睡得很安稳。
我想她能抱抱我。
我犹犹豫豫写了封信,跟我娘说想回家看看。
收到回信那天,正巧是我的生辰。
我期待地拆开信封,就着昏黄的烛光,忐忑地默读着,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来。
我娘要我乖,她说伺候好宋云阶,她跟阿弟在家里说话才硬气。
她让我别哭别闹,她说苦日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一眨眼,很快的。
她忘了说想我,忘了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忘了说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娘,你不知道,我好疼。
装作若无其事,保持体面的日子,真难熬啊。
你听,瑶娘又在跟我炫耀了:
「这支簪子好漂亮啊!」
「宋云阶,今日也不是我的生辰,你怎么又送我礼物?你就这么喜欢我呀!」
隔着墙我都知道,她抱着宋云阶的胳膊摇晃撒娇的样子。
我端起桌上的长寿面,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然后呲着牙花,有些夸张地笑起来。
「真好吃,流月,你做的饭特别特别香。」
「还有我娘给我绣的鞋子,可漂亮了!」
我想,若有人想听我哭,我偏要笑得更大声。
流月,别那么怜悯地看着我。
院里的小桃树被风吹得沙沙响,花瓣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对流月说:「你看,它哭了。」
宋云阶为瑶娘种了一小片桃林,修剪得精致又整齐。
我的小桃树比起它们,长得就像个野孩子。
树腿想怎么劈就怎么劈,胳膊想往哪拐就往哪拐。
宋云阶曾经请了人来,要给它修修脸,被我数落一顿。
做人已经要受许多拘束,做一棵树,就叫它自由自在地过吧。
宋云阶因为小桃树挨了骂,因此常常看它不顺眼,总是趁我看不见偷偷说它:丑东西。
小桃树,你真傻。
他都不喜欢你,你还想着他。
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有别的小桃树了,他不要你了。
退烧以后,我落下病根,时不时就头疼。
我不想让流月担心,偷偷找人看了看。
大夫问我,从前是不是受过伤。
我想起宋云阶回来那晚,瑶娘把我推倒,我磕到脑袋。
大夫说,若是再严重一点,没准儿,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让我好好保养身子,他说,我有喜了。
算时间有两个多月,是宋云阶离开前怀上的。
我把手放在肚皮上,什么都没摸到。
大夫乐呵呵地笑:「他现在还小呢,大概只有……一颗花生那么大。」
真可爱。
小家伙儿,我好想把你生下来,我好想做你的娘亲,我好想陪你长大啊。
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
你知道吗?
我是一个没有家人撑腰,又不被夫君疼爱的女人,如果你成为我的小孩,会过得很辛苦的。
我不想你夏天长痱子、冬天生冻疮,不想你蹲在厨房门口捡肉渣吃,更不想你被兄弟姐妹拴着狗绳遛大街。
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我抓好堕子药让流月去煎。
然后脱鞋上榻,把自己蜷起来,这样就能抱抱肚子里的花生米了。
给我片刻的机会,让我哄你睡觉,让我当当你的娘亲。
小孩儿,以后要擦亮眼睛,找到好人家再投胎。
不要荣华,不要富贵,要吃饱穿暖,要亲友和睦,要很多很多的爱。
…………
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天黑了。
屋里点着灯,我哭着睁开眼,看见宋云阶坐在榻边。
从前他说,喜欢我睡着的样子,说我乖得像只兔子。
我爱睡懒觉,每日他下朝回府,我还没起床。
他就支着下巴,坐在榻边等我醒来。
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瑶娘只是我的噩梦。
我向宋云阶伸手,与他十指相扣,软绵绵地唤他:「殿下……」
他却突然将我拽起来,扯得我很疼。
他把避子汤泼在我脸上,冷笑问我:「醒了么?」
我打了个激灵。
宋云阶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吃了我。
他捏着我的下巴,一字一句:「沈舒予,孤的孩子,轮得到你不要么。」
宋云阶的食指滑过我的鼻尖、嘴唇和咽喉,转手握住我的脖子。
只要他想,立时就能掐死我。
流月跪在地上求饶:「殿下,都是奴婢的错,您别伤到娘娘……」
宋云阶将她一脚踢开,他威胁我:「孤的孩子若是没了,孤定要人得给他陪葬。」
「你身边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孤第一个要了她的命。」
「至于你,沈舒予,你让孤疼,孤不杀你。」
「孤多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笑了,笑得嘴角发颤,眼睛发酸。
宋云阶,我得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比你疼吗?
我一巴掌打偏他的脸,哽着声音质问:「我生下他,然后等着他被你的宠妾打骂,等着他来问我为什么爹爹喜欢别的小孩却不喜欢他?」
宋云阶,我为什么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生孩子?
你不爱我就不爱了,你要爱别人就去爱。
可你不该践踏我的真心,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愿意给我。
你让我觉得,我的感情一文不值,我是世上最卑贱的人。
我恨死你了。
我发狠地骂:「若我哪天死了,我死了都闭不上眼!想让我的孩子受你们欺负,你做梦!」
宋云阶的生母王皇后走得早,他最明白没娘的滋味。
他的脸上出现两道抓痕,他红着眼睛,气得直咬牙。
「你胡说些什么东西!」
「孤的孩子,孤自会把他捧在手心里,疼一辈子。」
「孤会给他权力、给他财富,只要他要,只要孤有。」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他的眼神那么坚定。
宋云阶,差一点,我就被你骗了。
瑶娘身边的小丫头冒冒失失闯进来,嚷嚷着:「殿下,姑娘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说是想您想得厉害……」
我突然觉得特别烦,头也一阵一阵地疼起来。
我抽起枕头砸在墙上,咚的一声,隔壁瑶娘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宋云阶,你想要这个孩子,可以,让瑶娘消失。」
宋云阶眯起眼睛,就像听到个笑话,轻轻笑了。
他警告我:「沈舒予,别打瑶娘的主意。」
「她不是你,没那么多心思,也不会龌龊到为难一个孩子。」
「你若总跟她过不去,等孩子生下来,就送到太后身边养着吧。」
宋云阶说,若是我的肚子出了差错,凡在我屋里伺候的,一个都活不成。
丫头们胆战心惊,十几双眼睛轮班盯着我,生怕我想不开,拉着大伙儿一起死。
她们都傻,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太后喜欢小孩,身边又清净,小花生有她照顾,我比谁都放心。
偶尔我也会舍不得,摸着大肚子掉几滴眼泪。
然后爬起来,抱着针线篓熬夜,给我的宝贝绣小鞋、绣肚兜、绣帽子……
流月忍无可忍,一口气吹灭屋里所有的灯,跟几个丫头把我抬上床榻。
「娘娘,睡吧,太后那儿锦衣玉食,亏不了小花生殿下的。」
……是啊,我的孩子,是要跟太后过好日子去的。
我不怕他饿着冻着,我只怕他以为是爹娘不要他了,怕他躲起来偷偷难过。
我想让他穿着我做的衣裳,叉着腰跟别人显摆:「看,这是我娘绣的小老虎!」
我总得换种方式陪在他身边呀。
我躺在榻上睡不着,突然听见院里有响动,是宋云阶。
他挑灯进屋,喝了酒,醉醺醺地坐在脚踏上,抓着我的手指玩。
我假装翻身,把手抽了回来。
他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后,然后又固执地牵起我的手,在我指尖套上什么东西。
我睁眼一瞧。
……是花生的小布鞋。
宋云阶在屋里折腾了半天。
他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拿着我给孩子做的老虎帽子,把头往里塞。
他扯着老虎腿儿,使劲往下拽,然后呲啦——老虎屁股裂成两半。
我真想跳下去捶他。
他僵在那儿好久,摘下帽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
「不是孤头大,是布料不结实……」
说着,还贼眉鼠眼地打量我醒没醒。
或许我该冲他笑一笑,说些俏皮话,没准儿还能等到他回心转意。
可是宋云阶,我不愿意。
我不等你了。
我阖上眼,轻声说:「宋云阶,日后,别再来了。」
他沉默片刻,把手里的烂帽子丢在桌上,提脚走了。
那晚以后,宋云阶没再来过。
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从瑶娘的笑声里听来一星半点。
她说宋云阶买了甜甜的芝麻糖逗她开心。
她说宋云阶在夜里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流月气得直骂人:「真想拿袜子把她的嘴堵上!」
我噗嗤笑出声,手里的针一抖,扎破指头。
一滴血掉在小花生的肚兜上,红艳艳的,看得人发慌。
我干脆让流月把做好的肚兜全都送去浆洗房,想自己静一静。
她抱着篮子走了。
没多久,我就听见瑶娘尖着嗓子嚷嚷:「没长眼睛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握着剪刀,挺着肚子追了出去。
流月被两个婆子押着,跪在瑶娘跟前,小花生的衣裳全都掉在地上。
瑶娘看见我,挑起眼梢笑了。
「这个瞎了眼的东西踩脏我的鞋,让她给我舔干净,不过分吧?」
婆子把流月的脸往下摁。
我登时火冒三丈,甩手就给瑶娘一巴掌。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本宫懒得理你,倒让你以为是我怕了你!」
「今日在场,凡是动过流月的,一个不留,全部打出去发卖!」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纷纷跪下求饶。
我平日里温和,倒叫他们以为我好欺负。
瑶娘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敢打我?!」
她扑过来,被旁人拉住,乱哄哄地劝着:「瑶姑娘,太子妃怀着孩子,您可不能伤着她。」
瑶娘抬脚踩在小花生的肚兜上,使劲揉碾着。
「孩子?能平安生下来的,才叫孩子,要是死在肚子里,那就是一堆烂肉!」
「你觉得你,生得下来吗?」
她狠狠盯着我的肚子,阴毒地笑起来。
「娘娘,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产房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尸两命吗?你知道,后娘是怎么养孩子的吗?」
「我会让他跟狗抢饭吃,让他冬天穿薄衫、夏天裹棉袄,我会抽得他满身伤,然后把他泡在盐水里……」
宋云阶,瞧瞧你干的好事,看你把这个蠢货,宠成了什么样子?
我的肚子突然抽着疼了两下,蹿着脑袋也跟着疼。
手脚凉得厉害,光是听着瑶娘的话,我就吓出一身冷汗。
连日亏觉让我有些恍惚,我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那个光脚站在雪地里,看着别的姐妹围在火炉旁吃红薯的小孩……
那个被长姐放狗追着咬的小孩……
那个因为多吃一口点心,被主母打烂嘴巴的小孩……
是谁啊?
好可怜。
瑶娘要折磨我的小孩,她说得兴高采烈,她的笑让我恨得牙痒。
她好吵好吵……
如果她能永远闭嘴,就好了。
我反手把剪刀扎进她的胸口。
一群人连滚带爬去找宋云阶。
他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把肚兜一件一件拾起来。
「沈舒予,你是不是疯了!」
他瞪着眼睛吼我。
我冷漠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活该。」
我问宋云阶,瑶娘欺负我的孩子,她不该死吗?
宋云阶抓起肚兜扔在我脸上,咬牙切齿道:「这种破烂要多少有多少,瑶娘只是踩了一脚,她就该死吗?!」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她诅咒我,她想让我死!她要欺负我的孩子!」
可宋云阶根本就不在乎瑶娘有多阴险。
他只在乎,他喜欢的人,被我刺伤了。
他压过我的声音,大声呵斥我:「她只是说说而已!」
「沈舒予,孤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恶毒?」
「若是瑶娘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赔命。」
原来我给我们的孩子做的衣服,是破烂啊宋云阶?
原来包含着我满满爱意的礼物,还比不上瑶娘的脚金贵,是不是?
原来只要我没死,她就可以不用负责。
或许我死了,你也照样会找无数理由为她开脱。
宋云阶,你多爱她啊。
我扯着宋云阶的衣领,笑出了声。
「是啊,我就是恶毒,我早就想杀了她。」
「她今日若是命大活过来,你最好把她藏得严实点。」
「宋云阶,只要我看见她,她就必须得死。」
「想让我沈家的女儿给她赔命,她算个什么东西!」
宋云阶掐着我的下巴,他盯着我,眼里是浓浓的恨意。
「沈舒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家的女儿?你真了不起啊。」
「一个被人践踏的庶女,没有孤的庇护,你早烂在泥里了!」
「记好了,你,就是孤养的一条狗。」
从前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揭开我的伤疤,令我难堪。
他让人抓走流月。
他最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怎么做,才能让我疼。
他蔑视地笑我:「既然你的命这么值钱,那孤就找个人替你死。」
我扯着他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宋云阶,你敢伤害流月,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冷冷地推开我。
他让人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脚,把我关进屋里。
他怕我寻死觅活,他怕我伤到他的孩子。
可他不怕我掉眼泪,也不怕我心碎。
我被人绑在榻上,眼泪流得停不下来,淹得脸皮又辣又疼。
瑶娘好像是醒了。
我听见宋云阶说:「别哭了,乖。」
「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孤娶你么。」
「等你好了,孤给你最美的嫁衣,最风光的婚礼。」
…………
黑暗里,我的肚子开始一阵接一阵抽着疼。
鲜血带着铁锈的腥气流出来,染红被褥。
我瞪大眼睛,想喊人,可是嘴被堵着,手脚也被绑着。
我动不了,我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下身的血逐渐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我把头撞在床柱上,企图能弄出一些声响。
我像被人拔掉舌头的哑巴,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谁来帮帮我,救救我孩子的命!
他已经有手有脚,他已经会动了啊。
我给他做的小衣裳他还没来得及穿,我给他买的拨浪鼓他还没学会玩。
他还没有见过院里的小桃花,他还没能开口喊我一声娘……
怎么办,小孩儿。
娘好像留不住你了。
额头上的血黏住我的眼睛,我忍住不再哭了。
说好的,离开的时候要笑着和你说再见。
可你是娘的心肝娘的肉,娘舍不得就这么让你走……
我仰着头,眼泪倒灌进嘴里,苦得我舌尖发麻。
小孩儿,这辈子的疼,你要忘得干净点。
下辈子要是遇见了,你就对我笑一笑,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我使出全力,最后一次,把头狠狠撞在床边的柱子上。
我恨自己。
擅自留下你,又让你孤独地离开。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走近一看,大惊失色地叫嚷出声:
「娘娘流血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群人涌进来,看见我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我的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整个人又脏又臭。
有人掐着我的肩膀吼我:「沈舒予,沈舒予!你给孤醒醒!」
「怎么会搞成这样!你别睡,求你别睡着……」
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累得张不开嘴。
喂,你掐得我好疼。
你是谁啊,怎么哭了。
听人说,我是太子妃。
他们说,从前我与太子,恩爱得像是两根紧紧缠绕的藤蔓,割不断、分不开。
后来,府里多出一个瑶姑娘,他就不喜欢我了。
宋云阶为了娶她做侧妃,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他平日端方又才华横溢,偶尔胡闹一次,也无伤大雅。
他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
只是瑶娘到底没能如愿,只能做个良媛。
宋云阶关起门来,给她一场盛大的典礼。
她穿着漂亮的嫁衣,笑着从我手里拿走库房钥匙。
宋云阶说,以后,就由瑶娘管家了。
「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别去招惹瑶娘,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太子妃,她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他肯定也觉得我是个傻子,傻子怎么能管家呢。
下人们背地里都说我笨。
可我只是头疼,没完没了地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事事都要慢半拍。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会笑话我。
瑶娘掌家后,我就开始缺吃短穿。
那日我头疼发作,让人去厨房拿药,半日后她回来,吊着两只空荡荡的手。
她说,近日府里节省开支,我的药吃完了,就没再采买。
我抱着头,疼得眉眼都有些狰狞。
我带上两个嬷嬷,拐弯就到了瑶娘院里。
每天都听到她笑得花枝乱颤,正好,让我瞧瞧,什么事能让她那么高兴。
瑶娘正在吃点心,就着好茶,惬意地直眯眼睛。
看见我她有些心虚,随后又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
「娘娘有所不知,南方水患,前几日殿下作表率,捐出半年的分例。」
「往后只能委屈娘娘,忍忍疼,头疼不是病的,慢慢儿就好了。」
她手边的点心,一碟就是一两银子,桌上摆了整整六样。
她往我跟前推了推,笑说:「殿下知道我就爱吃这一口,特许我买的。」
「他说不管短了谁,都不能亏了我。」
「娘娘,尝尝?」
我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一挑眉,两位嬷嬷便走上前,把瑶娘扯到地上跪着,牢牢摁住。
这两位是宫里的老人,我病了之后,皇后派她们专程来照看我,没人敢拦她们。
「瑶娘,我可是太子妃啊,你怎么敢这么狂妄的。」
我的手啪啪拍着她的脸,笑眯眯地问:「从前的我,一定很好欺负吧?」
我掂起一块点心塞进她嘴里,点心末呛得她直咳嗽。
我不管,紧接着又塞进去两块,把瑶娘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殿下如此宠你,你可别浪费他的心意,爱吃便好好吃,本宫看着你吃。」
我的额头疼得突突跳。
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我的脾气就不大好。
从前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性子,但现在,我可不受委屈。
一桌子十几块点心塞进嘴里,瑶娘边吃边吐,憋得喘不过气,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我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的响声,竟然让我心生宁静。
直到她头上的血窟窿,瞧着跟我头上这个差不多了。
我停下手,让人拿来铜镜,把她的脸摁了上去。
「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
「护着你的人,他能时时在你身边么?」
「他护不着你的时候,我就是把你杀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再想犯贱的时候,就拿出来醒醒脑。」
她吓得浑身发抖,我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轻声说:「我这儿有病啊,瑶娘。」
惹谁,都别惹一个疯子。
宋云阶来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疼得翻来覆去地折腾。
我裹着被子抱着头,背对着他,冷笑:「怎么,来替你的宝贝疙瘩出气?」
他在我身后坐着,一只手就把我从被窝里捞起来,然后把药碗递到我嘴边,冷冰冰地命令我:「喝掉。」
他在我面前,从来是四平八稳的,冷清得像根木头。
实在很难想象,我们曾经相爱。
我的夫君应该是温柔的、体贴的。
他看向我的视线,会是笑着的、心疼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板着脸,好像我欠他八百吊钱一样。
宋云阶说过两日打算南下去治水。
「到时候你跟我走,我顺便送你回沈府待段日子。」
我嫁给宋云阶不久后,沈家就离京迁往南方定居。
与此次闹水患的地方,近在咫尺。
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是要让我走,让我躲开瑶娘,给她腾地方?」
他起身掸掸衣袖,不温不火地瞥着我。
「不然呢?」
「除了太子府,瑶娘没处可去。」
「孤的家,就是她的家。」
他的表情特别招人讨厌。
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被人轻视的感觉,让我憋屈得火大。
我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踹在他的大腿上,刮到他的命根子。
宋云阶痛苦地拧起眉毛,强撑着站直了,指着鼻子骂我:「沈舒予!你找揍是不是!」
我看他变了脸色,心里畅快,冷笑说:「太子殿下,你不是很能装吗?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眨眼呢。」
「你继续板着脸,继续跟我不屑一顾,继续暗暗蔑视我啊。」
「摆脸色给谁看?早晚我得废了你……」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不让我说,自己倒是张口想骂我。
想让我吃亏,那是不能的!
我一口咬在他手上,铆足十二分力气。
宋云阶骂了句娘,「沈舒予,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死不松嘴,含含糊糊地骂回去:「你就是屎,臭狗屎!」
我跟宋云阶算是彻底撕破脸,他不让我走了,说是等治完水,回来再收拾我。
我偏要走,我就不如他的意。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在箱子底下翻出来一顶被扯坏的老虎帽。
我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小孩,命不好,没能熬到出生。
但从前听人说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实感。
帽子很可爱,我戴着它坐在铜镜前照。发髻上顶着两块破破烂烂的布条,看着跟个傻姑一样,挺滑稽。
我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心里憋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低头看见裙子上不知从哪儿染着血,好多好多血。
我想喊救命,可是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伸手去嘴里抠,抠得自己直恶心,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才勉强回过神来。
两个小丫头抱着我,急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攥着拳头狠狠砸在胸口,我喘不上气,我难受。
我放声大哭,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嘴里喊着一个没听过的名字,流月,流月。
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
宋云阶大概是在隔壁听到动静,急匆匆跑过来。
他跪在地上一把抱过我,盯着我手里的老虎帽,恶狠狠地骂道:「是谁收拾的屋子,孤让你们把这些东西拿远一点,都聋了吗!」
「都给孤滚下去领罚!屋里的人全部换掉!」
我哽着嗓子问他:「流月、流月是谁,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宋云阶说,流月只是一个犯下大错的丫头,他把她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的拇指揉搓着食指指腹,他在心虚,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
我的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石头下有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我努力去抓住一些头绪,我肯定忘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可是没人跟我说实话,他们都在骗我。
南下出发前一晚,瑶娘和宋云阶大吵一架。
她非要跟着一起去,宋云阶不许,说路途遥远,顾不上那么多人。
瑶娘歇斯底里地质问他:「那为什么沈舒予可以去?为什么你要带她去!」
「你离不开她吗?!」
「你还爱她……是不是?」
宋云阶带着无奈跟她解释:
「瑶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吃住从简,太辛苦了。」
「你从前不容易,如今你有孤了,孤不想再让你吃苦了。」
「这回我带她走,你一个人留在府里,高高兴兴的,自由自在,不好吗?」
瑶娘嘤咛着,嘴上说不好,声调却扬起来,像只开心又别扭的小鸟。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笑了。
行路难,瑶娘受不得的委屈,我却能受得。
一路南下,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
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那些孤儿寡母身上。
看着她们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呼救,那种无助我好像也经历过。
我有意识地寻找似曾相识的过往,希望自己能想起那些,宋云阶不愿意让我想起的事情。
傍晚时一场大雨拦住去路,我们就近找到个破庙。
庙里挤着一伙流民,我们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倒也不那么显眼。
只是拿出干粮和水的时候,惹来一些不太友善的视线。
不过还好,我们十几个人,除了我,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没人敢来放肆。
宋云阶在一堆馒头里翻出两个包子递过来,板着脸说:「肉的。」
他极力克制着表情,还是没藏住眼底那点献宝的劲儿。
自我发病后,他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表面依旧是冷漠的,可言行举止总是带着奇怪的……示好?
我朝流民抬抬下巴,转头看着宋云阶,笑着问他:「你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他有点羞恼,咬牙说:「这都是各自的命,沈舒予,你不能把气撒在我头上。」
他起身招呼两个随从,三个人解开几个包袱,吆喝说:「老乡们,我们也就这点东西,一起吃点吧。」
看见白花花的大馒头,一群人扑上来哄抢,有一对母子拿了两个馒头,对着宋云阶磕响头。
那孩子面黄肌瘦,就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边哭边笑,让人心疼。
宋云阶指了指我:「要谢就谢我夫人吧,她是菩萨心肠。」
我稍稍一愣,他冷漠地转过头,不再看我了。
过了会儿,那个小孩害羞地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用狗尾巴花编的手镯,塞给我,说了声「谢谢夫人」,很快又跑走了。
我把它套在手腕上,怎么看怎么喜欢,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宋云阶回来坐好,把两个包子扔到我怀里,有点嘲讽地开口:「这回能吃了么?活菩萨,西北风可填不饱肚子。」
他掰着馒头块塞进嘴里,片刻后,又说:「不过是个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我又心疼又心酸,什么叫,不过是个孩子?
我冷笑:「以后也许会有的,但是,一定不是你和我的。」
宋云阶变了表情,不等他说话,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带着满身的泥水直奔进来。
我认得他,他是宋云阶派给瑶娘的护卫。
瑶娘还是跟了上来。
护卫说,宋云阶刚走没两天,她就在府里待不住了。
说是心慌得厉害,怎么劝都没用,非要找过来。
如今人在二里地外,马车陷进泥里,等着宋云阶去接呢。
他当然会去,走之前还不忘嘱咐我:「你待在这里,别惹事,我很快回来。」
等我看见瑶娘来了,那装扮,金光闪闪,差点气笑了。
宋云阶有空敲打我,不如好好跟他的心肝儿讲一讲,乱世不露财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大概是担心流民盯上我们,出去找人回来闹事。
他吩咐几个守卫守着庙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入,毕竟流民暴动,不是小事。
就这么撑到雨停下来,趁着夜色,一群人就又要急急忙忙地上路了,半点不敢多休息。
瑶娘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边跟宋云阶撒娇,一边笑话我:「娘娘的脸,脏得跟我头次见你时一个样。」
她前些年吃的苦,好像都吃进了狗肚子。
我实在懒得搭理她。
这一路都是宋云阶骑马带我,现在瑶娘来了,他总得舍下一个。
我不必他亲自羞辱,随手扯了个人,翻身上了他的马背。
宋云阶深深望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把瑶娘拽进怀里,挥鞭就走。
跟我同乘一匹的男人倒不急,我捏着他半片衣角,他却忽然伸手扯着我的胳膊,环在他腰间。
他身量高大,我抬头看着他的后脑勺,正想骂他大胆,就听见他问我:「真的全忘了?」
我问他是谁。
他报上姓名,说叫周堂阅。
这人我知道,刚刚班师回朝的骠骑大将军,听说边境的强盗都快被他杀光了。
我点头,有些纳罕地问:「咱们从前很熟吗?」
他优哉游哉地勒着马往前晃,半晌低声笑了。
「何止是熟。」
「从前差一点,你就是我周堂阅的媳妇儿。」
我们在天黑前赶到一座小镇歇脚。
再有几天,就能到沈府了。
周堂阅骑马骑得稳,等我们追上宋云阶的时候,他已经吃过晚饭去睡觉了。
听说他吩咐小二提前打烊,任何人都不能吵他休息。
看意思,今晚是想让我饿肚子了。
整个客栈静悄悄的,周堂阅嗤笑说:「真能折腾。」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丢给我,摇着马鞭进了自己的屋。
我也回到自己屋里,靠在房门上,闭起眼睛。
头又开始疼了。
宋云阶悄没声儿地拐过屏风,遮在我面前。
他刚洗过澡,头发上散发着水气。
幽黑的房间里,只有月光和他,还有映在他眼里的我。
「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推开他,他得寸进尺地压在我手上,死赖着不动。
他从我手里抽出硬邦邦的烙饼,哼笑:「跟着周堂阅,他就给你吃这个?」
他随手一抛,就把东西从窗户扔了出去。
「沈舒予,那么多男人,你说你挑来挑去,怎么就挑到他头上。」
「你失忆,装的吧?」
听说,我是宋云阶从周堂阅手里抢走的。
从前的周堂阅是京城里有名的浑小子,被人抢了心上人,气不过就跑去边疆。
这一待就是五年,还闯出些名头。
我笑着推开宋云阶,答非所问:「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选姓周的。」
他按着我的后颈,把我推到桌前,让我好好吃饭。
「他不适合你。」
宋云阶挨着我松松垮垮地坐下,自斟自饮,眼波流转落在我的脸上。
「知道你当初为什么喜欢孤么?」
「你是个外刚内柔的性子,周堂阅不懂你,他只会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孤记得那年,他表妹来京,跟他拉拉扯扯搞不清楚,他那个人直肠子,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没看出你不高兴。」
「那日去白马山上玩,她同你抢一只蝴蝶风筝,周堂阅来问你,说她好不容易来一回,请你让让她,你赌气说随便,他竟也当真了。」
「虽然后来,他补给你十几只样式好看的风筝,但到底和那只蝴蝶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孤就知道,他跟你,成不了。」
「按理来说,也不是孤从他手里把你抢过来,你不属于任何人,是你的心,选择了我。」
「因为那天,是孤,替你拿到了那只蝴蝶风筝。」
「只要你想要的,不管你说与不说,孤都会让它属于你。」
多好的故事啊,可惜它只是个开始。
不是所有故事的开始,都能和结尾划等号。
我问宋云阶:「那你做到你的誓言了吗?」
他摩挲着酒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我嘴巴里泛着苦涩,拿起酒壶闷了一口。
「宋云阶,过去的事听着真让人难过。」
「一只风筝就能骗走我的喜欢,我的喜欢可真廉价。」
廉价的东西,总是不被人珍惜的。
「至少周堂阅提起我的时候,不像你这样,洋洋得意,当成炫耀的资本。」
「他到现在还在说,他欠我一只风筝,或许他不像你在情事上那么聪明,他是笨拙的,可他也是真诚的。」
「长大了才知道,一颗真诚的心,有多难得。」
宋云阶皱着眉头盯了我两眼。
他忽然掐着我的下巴,喃喃道:「怎么,动心了?沈舒予,你知道你是太子妃吗?」
「你要乖,孤正打算,对你好一点呢。」
我瞪着他冷笑:「你这是虚张声势,跟我求和呢?」
「太子殿下,对不起我的人想要回头,我是不稀罕的。」
他忽然笑出声,在我的唇上啄了一口。
「沈舒予,不是孤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孤。」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或许你会哭着求孤原谅,也不好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底翻涌着恨意,不过很快地,就没了踪影。
他松开手,站起身揉揉我的头顶,哼笑着往屋外走。
「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
「别总想着,搞清楚这个弄明白那个。」
「你变成傻瓜,是老天爷对你的恩赐,别不知足。」
这一晚,我一直在想宋云阶那句,是我对不起他。
总归脑子里空空如也,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突然热得我口干舌燥,我勉强睁开眼,听见外头乱哄哄的,有人喊着火了。
冲出去一看,大堂已经烧得一片模糊。
我赶紧把被子泡在浴桶里沾湿,披在身上往外逃。
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一脚踩在楼梯上,断掉的木板直接连着我一起摔下去,落下的房梁砸在我的腿上。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浓烟滚滚,我想喊救命,一张嘴就是扑面而来的窒息。
那种似曾相识的无助感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强压着心悸,让自己冷静,回头去推木梁。
没用,怎么推都没用。
我不争气地哭了,呜咽着往前爬,木头太重了,我根本动不了。
「沈舒予在哪儿?太子妃呢!」
我听见宋云阶在屋外喊,他找不到我,他发现我不见了。
我升起一股希望,忍着疼大声喊:「宋云阶,我在这儿!我在这里!」
宋云阶,救救我。
他要往里冲,我看见瑶娘死死拽着他。
「你不要去,我害怕!」
「是火!是火!宋云阶,你陪着我,你必须陪着我!」
「我娘、我娘,宋云阶,你知道的……」
她哭着晕倒了。
我眼睁睁看着宋云阶转身抱起瑶娘,他不会来救我了,只是跟别人喊:「快去找太子妃!」
「找不到她孤要你们的命!」
…………
火舌卷上我的头发,烧痛我的眼睛。
我以为,我死定了。
腿上突然一轻,周堂阅推开房梁,一把捞起我。
他拍着我的脸让我回神,手劲大得吓人。
「沈舒予,你给我好好活着。」
「记得么,你死了,我可是要殉情的。」
「老子还没活够呢!」
他把湿哒哒的毯子盖在我身上,抱着我就往外冲。
那一天,我的侧脸被火燎掉一块皮肉。
周堂阅为了护着我,差点烧坏半条胳膊。
客栈的火是一伙强盗放的。
瑶娘张扬的打扮还是招来灾民的觊觎,他们伙同当地流寇,想要杀人劫财放火。
所有人都因为她的愚蠢,遭受了无妄之灾。
她应该受到重罚,狠狠地罚。
可是宋云阶却一个字都不愿多提。
回到沈府那天,我的脸正在溃烂流脓,瞧着很难看。
我娘关起门来骂我:「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色衰爱弛色衰爱弛,你懂不懂!」
「太子身边有个小妖精缠着,你还日日给他摆脸色,你要干吗!」
「你爹爹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你想没想过我和你阿弟在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她戳着我的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孩子孩子保不住,正事正事记不住,你说你这个脑子能干什么!」
她端着一碗鸡蛋羹往我嘴里送,说要让我好好补补。
我有点反胃,撇过头不吃。
我从不吃鸡蛋。
小时候我过生辰,厨房送来两个鸡蛋,娘说没有我的份,好东西要留给弟弟吃。
我小娘是不受宠的妾室,但她运气好。
家中子女多,夫人照看不过来,那些她瞧不上的,便都留在生母身边。
小娘就总盼着,弟弟日后能出人头地,为她争一口气。
那天我端着白面条,看弟弟吃着香喷喷的鸡蛋,馋得我直流口水。
他吃得急,掉下一小块蛋清。
我偷偷捡起来塞进嘴里,嚼都不敢嚼就直接咽了,生怕小娘发现我的小动作。
可是弟弟突然哭着嚷嚷:「阿姐偷吃我的鸡蛋!」
小娘用手指抠我的嘴巴,没抠出东西,就气急败坏扇了我好几巴掌给弟弟解气。
她说,一定要让我长长记性。
她让弟弟拿棍子打我,直到弟弟累了为止。
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给小娘磕,给弟弟磕。
我哭着说,我再也不敢嘴馋了。
后来,小娘气消了,又把我抱在怀里哄。
可她不懂,痛和羞耻不会因为一句对不住就不见了。
她让我觉得我生来就是烂命一条,我的命,还不如阿弟嘴里的鸡蛋值钱。
小娘举着勺子还在追着我喂,边追边抱怨:「对你好你还不识好歹,给我吃下去,全部吃完!」
我一巴掌连人带碗掀翻了。
小娘目瞪口呆,两条眉毛竖起来刚要骂,就被我冷冷地打断:「你搞清楚,本宫不是任你打骂撒气的小姑娘。」
「本宫赏脸叫你一声娘,你最好感恩戴德地答应着,小心些,本宫生气的时候,最爱拔别人的舌头。」
宋云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他每日往返于沈府和灾区,来回两三个时辰,只能挤出一点时间小睡片刻。
他大可以就地找个地方休息,也不必如此奔波。
可他不愿意,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用这样的方式向我道歉,向我忏悔。
我知道,但我不接受。
宋云阶进屋的时候,我正在上止疼药。
怕眼泪淹着伤口,我拿帕子捂着眼睛。
他问我:「很疼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包裹着我,很柔很轻。
晚了,宋云阶,太晚了。
我笑笑:「我哪敢说疼,回头你再跟别人说,我娇气,比不得瑶娘,从前吃了那么多苦也没抱怨过。」
「……孤从没那么想过。」
他顿了顿,又说:「你若觉得瑶娘住在这里不方便,孤就重新给她安排个地方。」
你看,瑶娘的德性,他也知道,但他从不规束她。
有时候我都好奇,他喜欢她什么呢?他对她巨大的耐心,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说,我不想待在沈府了,没意思,家不是家,越待越难受。
听说治水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我让宋云阶带我去灾区看看。
瑶娘肯定又要跟着,跟着,便跟着吧。
她坐在宋云阶的马背上,朝我扬眉。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她在我面前,就总是骄傲的高姿态。
我好想看看,她哭着的、绝望的、狰狞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周堂阅拉我上马,出发前,宋云阶叮嘱他:「骑慢一点,别弄疼她的伤口。」
周堂阅笑得很假,他嘟嘟囔囔:「我巴不得呢。」
今日天公不作美,从清晨就开始阴沉沉的,半路上果然下起雨。
预感不好。
进入六川山后,这种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
果不其然,半山腰突然冲出一伙身披蓑衣的家伙。
护卫与他们缠斗在一起,宋云阶和周堂阅兵分两路,一个带着我,一个带着瑶娘,狼狈逃命。
两条路通向同一个地方,我在坡上,宋云阶在坡下。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他偶尔回头张望,看到周堂阅还跟在后面,好像才能安心一点。
我拿起弓,搭上箭,瞄准宋云阶。
周堂阅提醒我:「沈舒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好。」
我明明是笑着的,舌头却被眼泪咸到发苦。
我和宋云阶,早就不能回头了。
就在我的小孩死掉的那个晚上。
我的箭射偏了,惊到宋云阶的马,他和瑶娘双双跌下来。
「你生疏了。」
周堂阅握住我的手,气定神闲道:「我帮你,开弓没有回头箭,沈舒予,他必须得死了。」
他误会了,我并没有舍不得。
再射一箭,穿破宋云阶的胸口。
他看见我了,看见我手里拿着弓,看见我的箭要了他的命。
瑶娘大叫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多一眼都没留给宋云阶。
我绕腿下马,跟周堂阅说:「你去追吧。」
我走下山坡,天地间空荡荡的,声音好像都洪亮了好几分。
「埋伏的人是周堂阅安排的,计划是我做的。」
那些护卫只会以为,袭击的人和客栈那帮人差不多,都是趁乱出来打劫的。
多亏瑶娘招惹是非,顺水推舟,成全了我。
宋云阶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往外冒血,说一句话要停顿好几回。
「舒儿,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我都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
并不是一下子,而是一件接一件,那些事都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回来找我了。
开始的时候大多是高兴的,慢慢地,难过的事就多了起来。
到最后,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整夜整夜,只剩下哭。
宋云阶。
在你忙着哄瑶娘开心,在我偷偷撕心裂肺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了,你会死在我的箭下。
你没发现吧,我的演技很好是不是?
我在宋云阶身边坐下,他的血沾湿了我的衣摆。
他自嘲地笑笑。
「孤就该、早点杀掉你。」
「就像你爹、杀、杀了我母后那样……」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云阶又重复一遍:「你爹的人,放火烧死我娘……」
「我娘死了,你姑姑、就做了皇后……」
「瑶娘她娘,是我的乳母,她在那场大火里,随我的母后一起去了。」
「是孤欠了她的。」
宋云阶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沈舒予,你说,孤怎么办……」
「你爹、杀了我母后。」
「我对你爱不敢爱,恨,却也恨不起来……」
「哈,你的表情,可真好笑。」
「跟孤刚知道时,一模一样。」
我在他长长的残喘声中回过神,抖着嘴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往的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释,他突然的冷漠,他阴晴不定的脾气。
可是、可是……
「宋云阶,若你提刀杀了我爹,我会高看你几分。」
「若你干脆杀了我,我也自认倒霉,谁让我生在沈家,谁让沈家欠了你的!」
「可你的刀,只杀死了你的亲骨肉,我的孩子,他那么小,他犯了什么罪?难道只因为,他的母亲是我吗?」
我觉得荒唐,简直是可笑至极!
再让我重新选择,再给我千千万万次机会!
哪怕我知道所有的事,我依然会杀了他。
那么多的选择里,他偏偏选了最残忍的方式对待我。
他冷落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想,为什么?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
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时时刻刻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坐立难安。
他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非要我生下我的小孩。
又在我努力学习去做一个好母亲的时候,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宋云阶,你可真厉害,你总是知道怎么折磨我,才能让我更痛。
你说,你该不该死?
宋云阶呕出一大口血,他想要握住我手,我躲开了。
「沈舒予,做得好。」
「你一掉眼泪,我就心疼的日子,终于再也不用往下熬了。」
他轻轻笑着,眼泪流进鬓发里。
「舒儿,好冷,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或者……帮我擦擦脸,让我干干净净地,去找我娘……」
周堂阅拖着瑶娘回来的时候,宋云阶已经咽气了。
瑶娘趴在我脚边,哭着求我:「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干……」
「你的孩子也不是我杀死的,你不能怪我啊,沈舒予。」
「宋云阶已经死了,够了吧,够了呀,他该死、他该死……」
「我知道,我知道他准备对付你爹爹,皇上已经盯上沈家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别杀我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两条断腿。
周堂阅说,她太害怕了,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我把她的头摁在宋云阶胸口上,想起他们在墙的那头,许下了很多愿望。
「瑶娘,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从前他对你多好啊。」
「你不是总跟他说,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吗?你不是说,陪他到最后的,一定是你吗?」
我晃晃她的脑袋,笑着说:「瑶娘,你赢了,好好陪着他吧。」
「同生共死,多浪漫啊。」
半个月后,消息传入皇宫。
太子治水途中遇难,太子妃掉下悬崖尸骨无存,圣上大怒,派人彻剿南部贼匪。
我继续南行,我要去找流月了。
周堂阅固执地跟着我,不得不分开的那天,他又问我一次:「沈舒予,我还没告诉你,我会扎风筝了。」
「边塞的风,能把你的蝴蝶送到很高很高的远方。」
「过了年,我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来?」
他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我骂他:「别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我想,我曾爱过一个人,轰轰烈烈、毫无保留。
后来,爱情变成了一场笑话。
风筝什么的,算了吧。
我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备案号:YXX1ogBKE52H5DMdkp1sdP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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