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又甜又虐的短篇故事?陆言
2023-02-27T00:00:00Z | 4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2-27T00:00:00Z
我生前的最后一条
他是我的大学老师,也是我暗恋很多年的人。
毕业多年后重逢,我才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
他皱着眉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
我却只能沉默。
要怎么告诉他,分别这两年,我的父亲成了杀人犯。
而他亲手杀死并分尸的人,是我的母亲。
在坠落湖水前,我闭上眼睛,想到上一次我们来这里蹦极时,我抱着他说「我喜欢你」的场景。
好像就在昨日。
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1
我二十四岁这年,仍然母胎 solo。
公司里的前辈看不下去了,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原本我是想拒绝的,结果她掰着手指头,给我细数对方的优点:「不到三十,有车有房,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最重要的是,长得很帅。」
就冲这个帅字,我答应了她,和对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见一面。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
毕竟年轻又有钱的帅哥,哪里还能沦落到相亲局。
然而当那道清隽修长的身影推开玻璃门,穿过走廊站在我面前时,我险些失手打翻了手里的柠檬水。
「陆老师?」
瞳仁乌黑,皮肤素白,陆严这张寡淡的脸,配合漠然的神情,看上去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今天天气热,他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衬衣,扣子仍然端端正正扣到最上面一颗。
只有袖口的位置露出一截突出的腕骨,上面一颗小痣,平白添了几分欲色。
客观来说,确实很帅。
然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只是握紧手中的玻璃杯,阴阳怪气道:「哎呀,这不是陆老师吗?您都要三十了,怎么还没对象啊?」
陆严撑着桌面,目光在我脸上打量片刻,尔后轻轻勾起唇角:「当然是因为,我在等你啊。」
2
「……」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有点震惊,没想到以陆严的条件,竟然会跑来相亲。
陆严是我的大学老师。
大二时,他教我们线性代数,和我结了仇。
因为我过生日,和室友在 KTV 通宵喝酒,第二天醉醺醺地跑去上课,陆严说要扣我们平时分。
「我们又不是故意的,是学校临时通知调课。」
我站在讲台前,仰着头,和陆严对峙。
那时候,我刚把头发染成鲜艳的火红色,穿着一条十分夸张的裙子,浑身上下写着「刺头」两个大字。
「活动是我组织的,就算要扣平时分,你扣我一个人的就行。」
陆严垂眼,神情淡淡地看了我片刻,忽然微勾唇角:「好啊。」
然后期末考试,他真的给了我 59 分。
我不敢置信,跑去院办找陆严,结果他人不在。
同办公室的老师很好心地告诉我,陆严去外面开会了,大概要两小时后才回来。
「你可以先坐在这里等他。」
没想到,陆严回来得太晚,我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醒。
睡眼蒙眬地抬起头,就看到陆严站在我面前,仍然是神情冷淡的模样,但眼神很嫌弃。
然后他说:「口水擦一擦。」
3
从记忆中回过神,我看到面前的陆严,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距离他教我时,已经过去了四年。
可时间就好像停滞在他身上,如今三十岁的陆严,和四年前二十六岁时相比,相差无几。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点了一杯冰美式。
「比起这个……」他打量我片刻,缓缓道,「我倒是更好奇——尤贞同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四岁,又怎么会跑来相亲?」
我沉默片刻:「因为我不想工作了。」
店员把我们点的咖啡端上来,我端起冰拿铁喝了一大口,接着往后一靠,摆出一副女流氓的架势。
「我打算找个男人养我,等确认关系就辞职,住他的房子,开他的车,他负责上班赚钱,我负责在家花钱……」
我说了一大堆,结果对面的陆严神情毫无波动。
只是在我说完后轻轻抬起眼皮,往我被袖口遮挡严实的手腕上扫了一眼。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淡淡地说,「怎么不继续染红头发了?」
我笑了:「陆老师,瞅您这话说的——我都毕业两年了,您见过哪个社畜染那颜色的头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显然不可能再聊得下去。
我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拿铁喝掉,抬手叫店员过来买单。
结果陆严一伸手拦住我:「不管怎么样,我好歹做过你老师,还是我来吧。」
4
从咖啡馆出来,陆严提出要送我回家。
我虚情假意地笑:「不用不用,我家住得可近了,就在这周围,我溜达着就回去了。陆老师您慢走。」
等陆严消失在视线里,我才拐到街角里,从一堆停得乱七八糟的电瓶车里,推出我生锈的小电驴。
我骗了陆严。
其实我家住得很远。
我只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而已。
要说我没有喜欢过陆严,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那会儿,因为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就连他的线代课都比其他老师难抢。
毕业前夕,我还听说,有个研二的漂亮学姐跟陆严表白,然后两人在一起了。
现在既然陆严出来相亲……那他们是分手了?
我骑着电动车,一路胡思乱想着往家赶,大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
我还在街边等绿灯,就见身后,那辆与我并行了一路的黑色轿车也跟着停下。
接着缓缓摇下的车窗后面,露出陆严那张好看的脸。
「……」
谎言被戳穿,我尴尬了一秒,很快调整好表情:「我过来找个朋友,这么巧啊陆老师,您也住这边?」
「嗯。」陆严一手搭着玻璃,指了指马路斜对面,「我住在那边。」
他说话时,一双秋水含情眼总是很专注地望着我,令我心中生出某些错觉和微薄的希冀。
我不得不掐掐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红绿灯变换,我重新跨上电瓶车,冲陆严摆摆手:「既然如此,老师早点回家,我就不耽搁您了。」
等陆严的车开走后,我拐到另一侧的马路边,去菜市场买了半斤死虾,一块冬瓜,拎上回家。
陆严刚才指的那座小区,是整个三环房价最高的一处。
安保严密,绿化可观,户型绝佳。
而我住在菜市场后面,楼宇凌乱的老小区里,每天要路过一段散发着鱼腥味的积水小路,才能抵达单元楼门口。
一条马路,隔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拎着买的菜上了五楼,用钥匙拧开房门,对着光线昏暗的客厅轻声道:「妈,我回来了。」
5
周一去上班时,隔壁工位的周姐凑过来,问我对陆严感觉如何。
周姐向来热心,之前给我张罗了好几次相亲。
我一直推脱,只有这一次去了。
不想就碰上了陆严。
我不好拂她的意,只能含糊其辞道:「还好啦……主要看男方怎么想的。」
周末在咖啡馆,我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好吃懒做的拜金女身份已经跃然纸上。
陆严脑子坏了才会看上我。
结果我刚这么想,就见周姐笑眯眯地说:「男方怎么想的我已经清楚了,现在主要看你怎么想。」
我一愣:「这话的意思是……」
她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背:「傻孩子,意思就是,人家小陆对你很满意啊。」
也就是在周姐说完这句话的同一时刻,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一条
「什么时候下班?我过去接你。」
我装作没看到这条消息,下班后就去公司楼下推我的小电驴。
刚跨坐上去,面前忽然停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
车窗摇下,露出陆严神情平淡的脸:「我送你回家。」
我假笑:「不用了陆老师,你看我这小电瓶,你后备厢也放不下啊……」
话音未落,车窗又被摇上去,接着车门打开,陆严径直下车走到我旁边,跨上小电驴:「你带我,也是一样的。」
「……」
一下给我整不会了。
他 188 的身高缩在小电驴后座,两条长腿差点绕成弹簧,明明应该很委屈很不舒服,这人的表情倒是十分坦然。
我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真的骑着电瓶车往家的方向赶。
结果刚走过一条街,就在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了下来。
「电瓶车不能载人知道不?」交警上下打量我几眼,忽然笑了,「不戴头盔就算了,还是个小姑娘带个大男人,拍电影呢?」
我和陆严乖乖下车,交了 100 块罚款,接受了半个小时的交规教育,末了还把车留在了原地。
交警叔叔让我明天再过来取。
我蔫巴巴地站在那里,结果陆严眯了眯眼睛,忽然微勾唇角,露出个笑容来:「没办法,看来只能我送你了。」
6
陆严的车里有股非常好闻的薄荷香气,一缕若有似无的凉缭绕在鼻息间。
我系好安全带,转头问他:「所以你是故意的吧?」
「嗯?」
陆严在那选了好一会儿车载电台,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尤贞同学,你指的是什么?」
一个叫陆老师,一个叫尤贞同学,礼貌又客气的称呼,偏偏是因为男女间最庸俗的那点事情才得以重逢。
一瞬间,我觉得十分没意思,于是闭上嘴巴:「算了,没什么。」
他选的是个音乐电台,我听着音箱里传来的熟悉鼓点声,忽然开口:「你也喜欢草东吗?」
红灯,陆严踩下刹车,侧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节目是听众点歌。」
原来如此。
我垂下眼,又不说话了,倒是一向高岭之花的陆严主动挑起话题:「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话是最多的,可以从上课前一直说到下课后。」
我淡笑了一下:「那可不,就因为这,你天天点我回答问题。」
「所以,现在怎么不爱说话了?」
夕阳西沉,刺目的红从车前玻璃照进来,刺得我眼前一片乱飞的光点。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陆老师,瞧您说的,人是会变的啊。」
陆严把车停在马路边,我跟他道了谢,就准备告别。
他却很自然地下车,跟了上来:「正好,我要去买点菜,再一起走一段吧。」
陆严身上有股清冷疏淡的气质,很清晰地将他与菜市场的喧嚣拥挤划分开来。
这种出众,令路人不时投来目光,他却完全不在意,只一脸平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挑了一把小青菜称好,然后就站在卖虾的摊前不动了。
陆严耐心地陪着我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在干什么?」
「等。」我说,「等虾死。」
「……」
眼见陆严眼神困惑,我十分耐心地跟他解释:「一般来说,虾在这种环境待一天,也就差不多了。死虾的价格只有活虾的三分之二,但刚死就买回去煮的话,和活的口感没差。」
最后,陆严跟我一起,在老板不甘的眼神里,各买了半斤死虾。
后面几天,他开始每天开车来接我下班,然后陪我在菜市场逛完,再各自分别。
想拒绝的话,都被他进退得宜的拉扯推了回去。
周五下午公司团建,敬了一圈酒,散场时已经很晚。
我其实并没有喝得很醉,只是有些头晕,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风,有个男人走到我面前,叫了一声:「尤贞。」
「尤贞,我送你回家吧。」
是隔壁部门的林旭,我刚入职不久,他来跟我表白,被拒绝后,见我就阴阳怪气,一口一个女人都爱渣男,看不上稳重的老实人。
「不用了。」
大概是喝酒壮了胆,他只当听不到我的拒绝,伸手就过来扯我袖子,手指蹭到我腕上的疤痕,愣怔两秒后,忽然缩了回去。
下一秒,陆严冷冷的声音就在我发顶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7
林旭忙收回手,讪讪一笑:「我是尤贞同事,看她喝醉了不太舒服,想扶她一把——你是她男朋友啊?」
陆严没应声,只是走过来扶起我,往他停车的地方走。
林旭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凯迪拉克啊,果然女人都喜欢有钱的,啧。」
身边的陆严忽然停住脚步。
片刻后,他转过头,目光冷淡又锐利地看过去:「不然呢?喜欢三十多岁一事无成的?还是喜欢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的?」
他人长得高,此时神情冰冷,越发显得气势逼人,林旭一下就怂了,往地上啐了一口,转头就走。
我站在那,不知怎么的,就笑出声来。
陆严扶着我坐进副驾,又无微不至地替我系好安全带。清凉的薄荷香气钻入鼻息,我的酒醒了一点,转头问他:「是周姐喊你过来的吗?」
「嗯。」他应了一声,打开车载音响,发动了车子,「她说你喝了酒,我不放心。」
看来林旭纠缠我的事情,也是周姐告诉他的。
我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那里,车载音响里传来熟悉的音乐声,是草东的《勇敢的人》。这次不是电台了,我问陆严:「你也开始听他们的歌了?」
「那天你说过后,我回去就查了一下,才知道是个乐队……」
「台湾的。」我低声说。
「对,不过好像出的歌没有很多,一共十几首,我都放进歌单里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在红灯前踩下刹车,转头看着我:「尤贞,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你一些。」
这句话他说得好诚恳,声线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柔和小心。
酒精化成的醉意在我大脑里横冲直撞,一瞬间,我脱口而出:「陆严,你认真的吗?」
「当然。」陆严说,「我也已经不年轻了,尤贞,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我百分百的真心。」
这时候歌单正放到《山海》:「渴望着美好结局,却没能成为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车里只有安静的音乐声回荡。
车停在路边,陆严替我拉开车门,扶着我下车站稳后就很绅士地收回了手,与我并肩而行。
「天太晚了,我不放心你。」
他太有分寸,把我送到单元楼门口就停下,与我道别:「你上楼吧,我看到灯亮了再走。」
喉咙里好像哽着什么东西,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握紧包带,跌跌撞撞地上楼,开门,按下开关。
昏暗闪烁的光芒照下来,我从窗口往下望,陆严仰着头,冲我摆摆手,然后转身走了。
8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大学时的事情。
「口水擦一擦。」
陆严说完这句话,我彻底清醒,从椅子上蹦起来:「陆老师,你怎么能给我 59 分?」
「扣了一分平时分。」陆严扯扯唇角,「尤贞,这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个男人,吃软不吃硬。
我用了一秒钟意识到这件事,然后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陆老师,我知道错了,你就不能看在我每节课都为班上同学带来快乐的分上,帮我把这一分加回来吗?」
陆严不说话,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双手合十作鞠躬状。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开学补考,卷子我出,我可以帮你画好重点。」他朝我摊开一只手,「你的课本带了吗?」
陆严的重点划得很有用,一整个暑假我都在拼命刷题,终于高分通过了开学前的线代补考。
为了表示感谢,我带着自己烤的一堆奇形怪状的饼干,去办公室答谢陆严。
他正在写论文,我随意往屏幕上扫了一眼,全英文,一个字都看不懂。
「陆老师,谢谢您帮我划的重点,我补考过啦。」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是我自己烤的饼干,不太好看,但很好吃。」
陆严把那包装得花里胡哨的饼干袋接过去,目光落在我浅橘色的头发上,嗓音温淡:「怎么不是红色的了?」
「漂太狠头发留不住色,多洗几次就掉完了。」
我随意拨了下头发,笑着说:「今晚我就去换个色,染成北极星绿。」
料想陆严这人大概是不知道什么叫北极星绿的,我又用手机翻出照片来给他看,结果不小心多划了两下,翻到我之前偷拍他上课时的一张。
空气凝滞了一秒,我尴尬地收回手机,装作无事发生:「陆老师,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陆老师?」
陆严像是才回过神来,淡淡应了声:「嗯。」
我下了楼,走到学校新修的梧桐大道上。秋日阳光仍旧带着夏天未曾褪去的燥,我晃了晃脑袋,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抬起头往上看。
二楼的窗口,陆严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片形状古怪的饼干,正垂眼向我看过来。
9
后来陆严没有再教过我别的科目,学校太大,我也只能偶尔遇见他。
有一回,我穿了一条长度到脚踝的大裙摆 lolita 裙,灰蓝色的长卷发盘在扁帽下面。因为赶着去另一栋教学楼上课,只能提起裙摆在路上狂奔。
当天晚上,那段跑步的视频就被挂上了表白墙。
评论区褒贬不一,夸我的和骂我的吵翻了天。室友把链接发过来,我只看一眼就浑不在意地关掉,继续挂着耳机,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然后就撞上了陆严。
后退一步才站稳,我下意识抬起眼睛,撞进一双漩涡般深邃的目光里。
「尤贞。」
下一秒,我猛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我摸了一把背后黏腻冰凉的汗水,下了床,冲进卫生间。
灯泡的光忽明忽暗,镜子里的人瘦到夸张,细软的头发只留到及耳的长度,脸色也是苍白的。
最重要的是,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一潭死水,不见生机。
我对着镜子沉默良久,很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然后踉踉跄跄回到卧室,拉黑了陆严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做了无数支离破碎的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梦到。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黄昏。
调成静音的手机上,陆严打来了十几个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来自三小时前。
「尤贞,我在你家楼下。」
10
我下楼的时候,身上甚至还穿着那件汗湿的睡衣。
陆严站在路灯边,指间夹着一支烟,好像一具沉默但又惹眼的雕像。
下午六点,天色将暗,夕阳在天边涂抹出大片的血红色。这是老小区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不时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子跑过,都会多看他两眼。
我在几步之外停下,望着陆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残余的药效还停留在身体里,我大脑有点迟钝,看见陆严把烟头按灭扔进垃圾桶,朝我走过来。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心上。
他在我面前停下,微微垂眼望着我。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问点什么,比如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如我为什么要拉黑他。
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抬手摸摸我还湿着的头发,牵起我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小学时,因为被同桌欺负,我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被老师带进办公室。她要我写检查,我就撕了纸跑出办公室,一路跑出了学校,蹲在家里附近的书店门口发呆。
黄昏时分,妈妈找到了我。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温声问我:「贞贞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了炸鸡。」
不能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甩开陆严,只是沉默地跟着他走进一家餐厅。
陆严把菜单递过来,我选了一份白灼虾和清炒冬瓜。
「你好像只吃虾。」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答非所问:「毕竟要补充蛋白质。」
事实上,在这座北方的内陆城市,不便宜的河鲜绝不是最佳选择。
我想陆严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再问,只是在菜端上桌后很耐心地帮我剥虾。
雪白饱满的虾肉一只只放进碗里,我叹了口气,问他:「陆严,你就非我不可吗?」
他很平静地说:「是。」
于是我又不说话了,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吃完,看着陆严去结账。
他回来时,我把白瓷瓶里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碾碎在指尖,然后抬眼看着他:「你可能要多付一支玫瑰的钱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垂着眼冲我笑了一下:「他们说,花本来就是送给客人的。」
我造作失败,只好丢下满桌散落的花瓣,跟着陆严往出走。他没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带进停在马路边的车里,递给我一只纸袋。
「什么?」我没有接,「礼物吗?」
「我找隔壁艺术学院音乐系的老师打听到,南郊有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唱片店。」他说,「今天早上,我开车过去找了一下,还真的有。」
我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专辑,草东的《丑奴儿》,上面甚至还有亲笔签名。
我摩挲着专辑的纸壳,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情绪在心头横冲直撞,就快要失控。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眶的酸涩感压下去,我狠狠咬了下舌尖,抬眼看着他:「陆严,我想去蹦极。」
11
当天晚上陆严联系我,他安排好了蹦极的地点,但因为疫情限流的缘故,我们被排在了半个月后的周末。
我说好,然后接下来半个月,他仍然每天来接我下班,并见缝插针地在车里跟我说一些他的近况。
「前段时间我刚升了副教授,下学期就要开始带研究生了。」
「明天是这学期要上的最后一节课,马上学生就该放暑假了。」
在将要去蹦极的前一天晚上,他开着车,忽然告诉我:「今天我离开学校前,碰上了你大学室友,叫林灵的那个。」
「她听说我是来接你的,很诧异,说你从毕业后就没有再和她们联系了。」
他停顿了一下:「尤贞,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缓缓摇头:「能有什么事?就是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
不知道陆严有没有相信,但他也没有再问,只是如往常一样,把我送到马路边,陪着我买了菜,在门口和我告别。
「晚上早点休息,明天要蹦极。」
他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温柔的缱绻,「尤贞,明天见。」
「……明天见。」
其实我是有一点恐高的,然而和陆严并肩站在蹦极的山台上时,心情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高台距离地面有 50 米高,下方是一整面镜子般的湖泊,探头往下看时,甚至能感受到轻微的眩晕。
我才看了一眼,就被陆严抓着手腕拉回来:「小心点。」
工作人员走过来,在我们腰间绑上绳子,我偏头看着陆严,忽然勾起唇角:「陆老师,你说如果绳子忽然断掉,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老师。
陆严眼睛里的波光动了一下,轻声说:「算。」
但一时之间,我竟然分不清楚,是湖水还是他的眼睛更澄澈。
工作人员严肃澄清:「女士,我们的绳子很牢固,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的。」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爱。
在跳下去的前一秒我还在笑,然而失重和濒死的感觉接踵而至,连将要出口的尖叫都被卡在喉咙里。
剧烈的风声里,我听到陆严模糊但庄严的声音。
「尤贞,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我闭上眼睛:「陆严,我也好喜欢你。」
山岳巍峨,湖水辽阔,散布在天地间的阳光没有尽头,万物中,只有拥抱的陆严和我,还有融在风里的眼泪分外渺小。
在生死未知的前一刻,陆严终于抱住了我。
被拉上去后我什么也没说,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活在炼狱般的现实里。
陆严牵着我的手往山下走,绕到后面时,我才发现小路旁那扇破败的木门是虚掩的,有个小男孩正猫着腰从那里钻进来。
我甚至有闲情问了他一句:「听说当初有个研二的漂亮学姐跟你表白。」
他怔了怔:「……是有,但我没有答应。」
原来如此。
我们到停车场时,前面有对男女在吵架。
那好像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人摇着头说自己不想上去了,男人很凶地过去扯她的衣摆,一边拽一边骂:「专门打车过来的,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女人尖叫:「我们分手!」
男人面目狰狞地扬起手:「分手!老子喊你说分手!」
像是从温软的梦境骤然跌落现实,我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快步跑过去,挡在了那女人的面前。
男人恶狠狠地看着我:「滚开,少他妈多管闲事!」
「尤贞!」
陆严追过来,把我和那女人一起护在身后,嗓音冰冷:「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当着警察的面动手!」
他比那男人高出大半头,对方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
我转过头去,那女人哭着跟我道谢。
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她,摇摇头:「没关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后视镜里倒映出我苍白的脸,陆严不时担心地望向我,看上去好像想问点什么,又不敢开口。
车在马路边停下,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忽地转头看向陆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看看?」
夏日阳光炽烈,我与陆严并肩穿过老小区的树荫,光影明明暗暗地从身上掠过,然后骤然凉快下来。
昏暗的楼道里吹着幽冷的风,陆严跟着我上了五楼。
我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从旧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他。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报纸,但头版头条的字眼还是很清晰:「男子因妻子提出离婚而杀人分尸,目前已被警方逮捕。」
陆严怔在那里,片刻后,他猛地抬眼向我看过来。
我惨白着一张脸,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蜿蜒淌下。
「陆严,这个被分尸的人,就是我妈妈。」
12
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不抽烟不喝酒,但也一直没赚到什么钱。我妈风风火火了二十多年,家庭工作两头跑,硬生生靠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她也把我教得很好,所以我跟她的关系,比跟我爸亲近很多。
毕业前夕,我在
一直到晚上,她才回复我:「这几天工作忙呢,走不开。」
起初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打算毕业典礼结束后回家一趟,甚至在高铁上,我还盘算着,等回去工作后,我要找个时机去问清楚,陆严到底还是不是单身。
然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回去后才发现妈妈不在家,只有我爸闷头坐在沙发抽烟,他跟我说:「你妈去外地出差了,工作有保密性质,不让她和别人联系。」
一连三天,她不接电话,不回
疑虑和执着带来的不安在心头横冲直撞,直到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收拾浴室时,在地漏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块碎肉。
那上面甚至还带着半片指甲。
我打开花洒,趴在马桶上大吐特吐,然后在让人肝胆俱裂的惊惧中报了警。
警察局里,一贯沉默寡言的父亲按着桌面,用力到额头青筋突起:「她要跟我离婚!她还去和别的男人见面!这么多年,我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就是因为我没有大本事,她要跟我离婚!」
他说着,忽然坐下去,捂着脸边流泪边大笑:「没错,是我亲手杀了她,她休想离开我再去找别的男人。」
我站在门外,听着他的声音。
一字一句,像是巨大的风暴,掀翻又毁灭了我前二十二年的人生。
那之后的一切,像是黑白电影里的画面,在我的心头反复撕裂又重组。
警方在城市的四个角落,先后找到了妈妈的尸体,并从她关系要好的同事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
在距离我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月时,她提出了离婚:「贞贞即将走入社会,是个大人了,我不用再为了她忍耐你。」
我爸当然不同意,但我妈意向坚决,还跟同事一起去参加了联谊会。
她跳舞到深夜,还告诉同事:「等尤贞毕业回家,我就当面告诉她这件事。」
说着,她叹了口气:「希望她能接受。」
但她没有等到我回家。
因为那天半夜,她回家后,就被喝得醉醺醺的我爸举刀砍断了大动脉。
那之后的大半年,我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
在我心里,生命的意义变得异常虚无,最严重的一次,美工刀已经切进手腕半寸。
是上门问我借钱的舅舅发现了我,把我送进了医院。
做完一系列检查,医生递给我一张诊断书,那上面写着,我患上了重度抑郁。
我拎着医生开的一大袋药,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舅舅絮絮叨叨,讲述着生活的难处,末了他说:「尤贞啊,反正你妈走后,舅舅就是你最亲的人了,你家里的钱,现在应该都是你收着了吧?」
睫毛颤动两下,我慢慢抬起头,把还缠着纱布的手腕递到他眼前,笑着说:「好啊,你杀了我,我立遗嘱把钱都留给你,好不好?」
他后退一大步,惊惧地看着我,骂道:「疯子!跟你爹一样有病!」
他落荒而逃,钱也不借了。
出院后,我把枯黄的长发全剪掉,只留下到耳朵的一点长度,然后拎着行李箱离开老家,回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
我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起码能养活自己。
我甚至会假装妈妈还活着,每天下班回家都会跟不存在的她打个招呼。
看起来,我好像在努力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永远地死在了某个时刻。
13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只吃虾……」
我流着眼泪说:「因为其他任何肉类,都会让我马上吐出来。」
我甚至会在路过菜市场的肉摊时,不敢直视那些被码放在冰面上的、切割整齐的肉块。
它们总是会在一瞬间就把我拖进回忆里,回到那个我跪在浴室清理地面的下午。
后来警方陆陆续续找到了尸体,我去认领时,看到我妈的脸上甚至还有残留的妆容。
她是如此坚决地想要奔向新生活,却永远留在了黎明的前夜。
如果不是我。
如果没有我。
她早在二十年前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陆严不说话了,他坐在沙发上,好像变成了一具沉默的雕塑。
我擦干眼泪,语气决绝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陆严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离开,灯光沿着他的轮廓照过来,一瞬间将我包裹住,连同他温热的怀抱一起。
他没有走,反而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与白日里悬在空中时的感觉并不一样,房间里没有风,只有夏日闷热膨胀的空气,一片安静里,能听到陆严清晰的心跳声。
他涩声说:「尤贞,我不知道。」
我闭上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温润的、泉水般清冽的声音,汩汩响在我耳畔:「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到你,抱住你,然后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尤贞,这不是你的错。
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终于忍不住扑在陆严怀里,声嘶力竭地、惨烈地哭了出来。
从他带有强烈安抚意味的眼睛里,我恍惚间看到了许多过去的画面。
一瞬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回家,我怎么也找不到我妈,鬼使神差顺着楼梯一路往上,来到七楼的天台,看到她正站在天台边沿,一边抽烟一边望着云朵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妈妈」,她回过头,缥缈的眼神划过我脸颊,好像又一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笑着对我说:「贞贞,你爸爸不让我抽烟,你不要告诉他哦。」
我说好,下楼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问我:「贞贞,你喜欢爸爸吗?想和他一起生活吗?」
「当然了!」
九岁的我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怔然间,我感到陆严的指尖轻轻落在我脸颊上,擦掉了眼泪。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就落在了那里。
「尤贞。」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一直喜欢着你,现在你抓住我的手,我带你去未来,好不好?」
14
这天晚上,陆严就留在我家。
他 188 的身高,蜷缩在狭窄的沙发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我想把床让出一半,却被陆严很绅士地拒绝:「你睡吧,我现在还不困。」
不知道陆严几点才睡着的,但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起床了。
家里的窗帘被完全拉开,阳光灿烂地照进来,地板和窗户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的煎蛋和牛奶甚至还冒着热气。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望着我:「尤贞。」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事实上,在我的印象里,陆严这个人可以用不食人间烟火来形容。
他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清冷气质,也不怎么爱说话,搭配那张好看的脸,就烘托出恰如其分的疏离禁欲感。
但此刻,他带着新做的早餐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我好像又被他一瞬间拽回了烟火繁茂的人间。
我坐下来,沉默地开始吃早餐。
陆严轻声说:「尤贞,不在一起也没关系,但我想照顾你。」
「但我不想欠你人情,陆老师。」
我吃掉最后一口煎蛋,抽出纸巾擦嘴,然后抬眼看着他,扯了扯唇角:「所以,我们还是谈恋爱吧。」
陆严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像是落在人间的星星。
可我的生命里,还会有星星吗?
我不知道。
重逢后的第三个月,我和陆严终于谈恋爱了。
他开始更频繁且正大光明地来接我上下班,周姐每次看到我们都笑眯眯的,倒是林旭心有不忿,在公司里散布谣言,说我傍上了一个开凯迪拉克的有钱男人。
「真是没见过世面,凯迪拉克也有不到三十万的车啊。」
我把这事当做笑谈讲出来后,陆严倒是冷哼一声。
我笑着,用脚尖钩着小腿一晃一晃:「陆老师,禁止凡尔赛。」
事实上我并不在意任何外界的评价,在那个早晨,下定决心和陆严在一起之后,他就成了我摇曳人生中唯一的浮木。
但陆严很在意,第二天下午他就专门开车过来,拎着两大兜奶茶,给全部门的人每人送了一杯,感谢他们对我的照顾。
周姐趁机跟大家科普:「小陆跟尤贞还是我牵的线呢,看到年轻人甜甜蜜蜜的,真好啊。」
陆严站在那里,外形出众,气质绝佳,虽然眉眼间有几分疏淡,仍不掩风貌。
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只单纯地和「有钱」联系起来。
于是林旭的谣言不攻自破。
下班后我坐陆严的车回家,告诉他:「其实没必要浪费这些钱,我根本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可是我在意。」陆严低声说,「贞贞,其实是我更需要你,更离不开你。」
他的情话说得无比自然,又格外动听。
车里放的歌,是橘子海的《夏日漱石》。
「我从远方而来,踏遍整座城市,看神明坠落凡间,化为渺渺尘埃。」
我就在这样迷蒙又浪漫的音乐声里,问陆严:「所以陆老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大概是……我见你的第一面。」
他开着车,语气沉静:「那时候,你打扮得那么夸张,站在讲台上跟我据理力争,说是因为学校把课调到了周末,所以你们才会喝醉了跑来上课。」
陆严说着,低笑了两声:「那是我当老师后带的第一门课,结果就碰到了这么不好惹的小姑娘,生怕镇不住你,就此搞砸我的职业生涯,所以印象深刻。」
他的语气里带着缱绻的留恋之意,把我也一起拖进回忆里。
我当然也很想念曾经那个乖张大胆的尤贞。
但我再也不可能成为她。
15
和陆严在一起后,我开始重新按时吃药。
一年多之前,医生开给我的那几盒氟西汀,我吃得零星,所以到现在还剩半盒。
我捏着字迹褪色的病历单,才发现那上面写着,吃完药要去医院复诊。
所以我瞒着陆严去了趟医院。
陌生的医生给我做了一系列检查,然后拿着报告单通知我:「你必须要继续按时服药。」
那个瞬间,闪过我脑海中的念头却是——
果然,电影里所谓爱情能治愈一切疾病的论调都是骗人的。
我拎着一袋新开的药,顺着医院的走廊往外走。这地方经历了太多新生与死亡,有种腐朽中又见柳暗花明的奇怪气息。
走到医院门口时,我忽然停了下来。
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一阵,片刻后一只毛发乱成一团的小奶猫钻出来,身上还粘着粘鼠板,支着伶仃的细腿冲我尖叫。
我就那样垂着头和它对视片刻,然后拨通了陆严的电话,告诉他,我捡到了一只猫。
陆严开车赶到时,我已经靠一根火腿肠和猫混得很熟了。
一双熟悉的鞋子停在面前,我仰起头,对上陆严惊惧担忧的目光。
「尤贞……」他在我面前蹲下来,「你来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小猫把乱糟糟的脑袋伸过来,顶在我手心蹭着,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袋药,我小声说:「药吃完了,我只是来再开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像在忍耐着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小猫抱起来,放进手里提着的简易猫包里。
一直到宠物医院的诊室外,等着小猫做检查时,他终于轻轻握住我的手:「贞贞,我只是想你有什么事能告诉我……我不想,失去你。」
他的掌心一片温热,甚至微微发烫,我沉默片刻,低声说:「陆严,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无数次克制不住地去想,倘若我当初再独立一点,再敏锐一点。
先一步告诉她,去追寻你的幸福吧,没有关系。
是不是,她就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你怎么会是我的负担?」陆严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正好,你今天捡到了一只猫。」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尤贞,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一时没有应声,于是他的眼神里多了点没有底气的慌乱。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特别罪恶。
大学那会儿,陆严几乎是我们学院所有女生心照不宣的高岭之花。
他何至于如此卑微,难道仅仅是因为在和我谈恋爱吗?
「尤贞,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我可以等你的决定。」
正好这时候医生抱着体检完毕的小猫出来,陆严跟着他到那边去说话。
我恍惚的目光追过去,看到他正俯下身,手指轻轻逗弄着蹲在窗台上的小猫。
阳光穿过窗棂,从另一侧打过来,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好像他从来都是站在光下,没有离开过。
16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陆严,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其实只隔着一条马路,我东西也很少,搬家十分方便,行李甚至都没塞满陆严车子的后备厢。
他的房子在 22 层,有一整面朝南的落地窗,天气晴朗时采光好到夸张。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陆严又在窗边放了两个崭新的懒人沙发,方便我抱着汤圆窝在那里。
对,那只小猫,我给她起名叫汤圆。
因为身上沾满强力胶,医生不得已剃掉了她全部的毛。
好在小猫也长得很快,半个月的工夫,身上已经新长出了一层软软绒绒的毛。
这半个月,陆严一直在盯着我按时吃药,甚至因为怕我夜里胡思乱想,每晚都抱着我睡。
只是单纯地抱着,其他什么也不肯做。
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让我的大脑逐渐迟钝,有时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在看到身边陆严影影绰绰的脸时,几乎会有种庄生梦蝶的恍惚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活在无忧无虑、灿烂光明的大学时代。
有时候,好像又仍然身处重逢陆严前孤身一人的至暗时刻。
但无论如何,我的病情都在一点点好转。
秋天来临时,汤圆已经重新长好了一身柔软的长毛,彻底变成一只活泼又黏人的小猫咪。
那天下午,我正抱着汤圆,蜷缩在沙发上打盹时,陆严回来了。
他握着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尤贞,我找朋友帮我拿到了两张音乐节的票——你想不想去现场看草东的演出?」
大脑思维停滞了两秒,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尖叫着跳起来:「想!」
不知道陆严从哪里认识的神仙朋友,竟然能搞到 VIP 票。
但对我来说,这无异于灰暗人生里忽然擦出的一抹光亮。
我枯萎的人生里,忽然又多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
音乐节演出下午三点才开始,而草东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出场。那时天色已晚,天边涂抹开大片绚烂的晚霞,火焰般绵延了整片天幕。
我站在最前排,陆严在我身后,小心地把我圈在怀里护着,不让我被后面的人挤到。
但第一个音符响起来时,我还是彻底沸腾起来。
开场曲是《在》。
我在晚霞里,跟着震天响的鼓点,大声地唱:「去你妈的花海!」
那一瞬间,真切的快乐充斥着我的心脏,它浓烈到几乎逼出我的泪水。
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我转过头去,拽着陆严的衣襟,很艰难,但也很认真地吻了上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稀疏的星子悄无声息点缀在夜幕里,我吻了陆严很久,一边笑着掉眼泪,一边在他唇齿间呢喃。
「陆严,我一直都喜欢你。」
扣在我腰间的力道骤然大了许多,陆严好听的声线钻入我耳中,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脆弱和颤抖:「尤贞,再说一遍。」
舞台上鼓手打着强烈的鼓点,我闭上眼睛,离开他的嘴唇,大声说:「陆严,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在我人生最暗无天日的那段日子,无数次想过去死的时光里,我仍然选择回到这座城市。
那时候,我心里秘而不宣的一个念头是——我想再见陆严一次。
至少在临死前,我想再见他一面。
最好是偶遇。
最好他没见到我。
可命运的大手就是如此神奇,它在我毕业两年后,又把我与陆严的人生严丝合缝地扭在了一起。
在我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出现场,我和我喜欢的人接了吻。
我想,我们大概真的能一起走完这一生吧。
在音乐节结束前,他们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如常》。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好让我回忆它。」
「再哭一夜,一夜就好,眼泪也累了吧。」
那时我并未注意到。
鼓点滑落了一个音,天边有颗流星坠落了。
17
一个月后,在陆严来接我下班的路上,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因为在开车,他顺手按下免提。
电话那边传来一道优雅的女性嗓音:「陆严,你现在在哪里?」
我转头去看,陆严抿了抿唇,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接尤贞下班回家的路上。」最终,他平静地说,「我在开车,没什么事的话就挂了。」
他伸出手去就要按掉电话,那边的女人却接着道:「等一等,尤贞也在旁边吗?」
我怔了怔,连忙开口:「……是。」
「尤贞,你好,我是陆严的妈妈。」女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透着一股从容,「你和陆严谈恋爱,也有好几个月了吧?我想见你一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陆严就按掉了电话。
他停好车,转过头看着:「尤贞,不想见就不见。」
「陆严,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不好吗?」
「没有。」陆严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又放柔了嗓音,「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如果你不想见她,就不见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晚上睡前,我还是告诉陆严:「我想见见阿姨。」
「陆严,我已经没有妈妈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就算你和你妈妈之前关系不好,但我迟早也会见到她的。」
「就像那天蹦极的时候你说过的那样,我也想和你共度余生,那这种事就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我还是很怕和陌生人接触。
但如果是陆严的家人。
忍一忍也没关系。
「……好,我来安排。」陆严抱着我,让我的脸埋在他怀里,「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医院复查一遍。」
我觉得他的紧张和如临大敌都好可爱,但还是很听话地跟着他去了趟医院。
「根据检查结果来看,病情确实在好转。」医生说,「但是康复期还是要格外注意,药得按时吃,情绪上不要有太大刺激。」
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和陆严都稍微舒了口气。
紧接着,他告诉我,和他母亲的见面安排在了下周末。
「我小学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一直是我妈带着我。」他告诉我,「所以见面的时候,你只需要应付她一个人就好了。」
给陆严母亲的礼物我准备了好几天,细心问过陆严她的喜好后,我准备了一瓶香水和一盒昂贵的燕窝。
结果见面后,她把礼物接过去,就礼貌又疏离地告诉我:「谢谢,不过你们年轻人的收入不高,不用买这么贵的礼物,负担重不说,我也用不上。」
这个你们也就是客套,陆严的收入当然要远远高过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陆严的母亲并不喜欢我。
虽然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饭,甚至开了瓶很贵的红酒,虽然她给了我一封厚厚的红包,虽然她跟我说话温柔而周全,虽然一切礼节都很周到。
但她心里,应该非常讨厌我。
陆严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吃过饭后他站起身,说学校里还有事,带着我离开了他家。
一出门他就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尤贞,她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没有。」
「我七岁的时候,她因为我爸在吃饭时抽烟提了离婚,放弃了婚内所有财产,只要走了我。」
陆严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当然,我说这个,并不是想告诉你她有多不容易,你要迁就她。我只是想说,尤贞,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要和你度过的,是属于我们俩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
「她问你的那些话,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这都由你来决定,我只会听你的,哪怕你的答案是都不要——尤贞,我们就这样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
陆严的话,只在寥寥数语间,就为我勾勒出一个美好宛如梦境的未来。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空落落,像是飘飞的柳絮,迟迟落不到实处。
那天晚上,我正抱着汤圆缩在沙发里刷手机,忽然有条新闻跳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点进去,等看清楚那段文字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草东没有派对鼓手蔡忆凡在台湾防疫旅馆内自缢身亡。」
这个时候,家里的蓝牙音箱甚至还在放《如常》。
「再吞一口,一口就好,然后睡着吧。」
我一下就被拽进纷乱的回忆里,摔得发痛的同时,想到很多过去的事。
时光以此为界限向过往倒转,我想到在陆严车里听过的无数遍《如常》,想到那天在音乐节现场,她就坐在台上打着鼓点,清瘦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其实那是星星坠落前最后燃烧的光芒。
「尤贞。」
「尤贞,尤贞。」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而陆严一边替我擦着眼泪,一边温声问我:「怎么了?」
我一时竟无法准确无误地描述出那种复杂的痛感,我与她甚至素不相识,但在我生命最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敲出的每一个鼓点,都给过我力量和活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她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我说不出话来,只是趴在陆严怀里,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陪着我哭,又提醒我吃药。
不知道是不是病情加重的缘故,后面几天,我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而陆严毫无怨言的陪伴,更加重了我心里的内疚。
我只能强迫自己好起来,哪怕装也要装作好起来,眼看着陆严似乎松了口气,我的负罪感才得以减轻少许。
那天,陆严回家很晚,我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朦胧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动我的手。
我睁开眼,看到陆严套在我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
「尤贞。」他从背后抱着我,将嘴唇贴在我耳畔,「学校那边有安排,需要我们去外地参加一个交流会,大概需要一周。」
「什么时候?」
「明天就出发。」
我盯着戒指上的钻石发怔。
其实我知道,因为要照顾我,陆严已经先后推掉了很多重要的工作。
陆严摸摸我的头:「这不是求婚戒指,你不用有心理压力,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一点——尤贞,我离开的这一个星期,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陆严,你和我谈恋爱,其实很累吧?」
他立刻紧张起来,摇头:「不,尤贞,你不要这么想。」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有那一刻的紧张,像一把利剑刺穿我的胸膛。
自始至终,我都是别人的负担。
不管是对于妈妈,还是陆严来说,都是如此。
陆严临走前跟我说:「尤贞,你不要多想,安心等我回来——你别忘了,我们还有汤圆呢。」
我勾勾唇角:「你的语气就好像害怕离婚的丈夫跟妻子说,你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呢。」
看到我还有闲情开玩笑,陆严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他母亲就找上门来。
18
「尤贞。」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我倒给她的水,忽然笑了:「不用倒了。」
「这是我儿子的家,论理,你才是客人。」
她说话的声音很悦耳,带着一股不紧不慢的优雅:「我想,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我今天的来意。」
我垂下眼:「所以您是要扔给我一张五百万的卡,然后让我离开陆严?」
她不答话,反而十指交叠放在下巴下面,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两年前,你大学毕业前夕,你的父亲亲手杀死并碎尸了你的母亲,被法院判处死刑——如果我没记错时间的话,两年前的今天应该就是他被枪决的日子?」
我陡然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
「别这么看着我,放心,这不是陆严告诉我的,你的事,不稀奇,随便查一下就能查到。」她说着,笑了一下,「对了,你去医院那么多次,是去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她撑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俯视着我:「我培养陆严,用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我儿子,也如我所愿变成了优秀的人。我这么说吧,我对他的未来,他的妻子,他的婚姻,都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但显然,你没有任何一项达到我的标准。」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陆严曾经的严肃和淡漠。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可是他喜欢的人是我。」
「好,喜欢。」她漫不经心地点头,语气中不掩轻视,「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是喜欢陆严的吧?如果喜欢他,你忍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因为你而耽误自己的事业,耽误自己的人生吗?」
「尤贞,你是个病人就算了,你爸还是个杀人犯,这种犯罪记录会影响到陆严的职业生涯,甚至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他的人生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你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她寥寥几句,把我的心剖得鲜血淋漓,我无力反驳,只能保持沉默。
最后她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尊重你们的爱情,但也请你为陆严考虑一下吧。你的人生已经是一摊烂泥,你舍得再把他也拖进来,陪着你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五感。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极灿烂地洒满整座城市,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阴霾。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也会是这样,永远在光下,灿烂地盛放,一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未料命运的巨大荒唐,让阳光未照见的地方,苔藓与荆棘丛生,钢筋水泥被蛀空成泡沫,在某一刻轰然坍塌成废墟。
陆严的母亲离开后,我在客厅坐了很久。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我在想陆严。
大学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线性代数课上。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春天,陆严穿着一件细灰条纹的衬衫走进教室,我百无聊赖的下午忽然就多了第一抹色彩。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
除了曾经秘而不宣的悸动又一次萌发,一起死灰复燃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最后一点热情。
可他母亲说得没错,我的人生已经够黑暗的了,不能把陆严也拖进来。
不能把他和他未来孩子的命运,都绑在我身上。
想明白后,我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叠好,给汤圆收拾好猫砂盆、换上新的猫粮和水,扫了地,最后……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来,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最后,我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
除了我的手机之外,什么也没有带。
我骑着电动车到了郊区,上次和陆严玩过蹦极的山台因为疫情,已经暂时关闭了。
从虚掩的后门进去,我一路上了山,站在高台边往下看。
湖水静谧,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我出神地看了很久,好像从湖面遥远的倒影中,飞快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在跳下去之前,我想,还是应该跟陆严告别一下吧。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几乎是立刻,他就回过来:「好。」
我笑了一下,随手扔掉手机,然后和它一起坠落湖面。
(终章)
收到尤贞生前最后一条消息时,陆严正在交流会的现场。
有人针对他新参与的项目提问,他也耐心地回答。
休息的间隙,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来。
他喝了口水,拿起手机,看到是尤贞发来的:「我去听凡凡打鼓了~」
好像很轻快的口吻,他有意多回一句,可这时有人又过来问问题。
甚至来不及细想,他匆匆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放下了手机。
来人是位科技公司的大股东,有意跟他谈论专利让渡权的事情,聊了很久,相谈甚欢。
「好,陆教授,那下次我们找个机会,单独再见一面。」
陆严微笑着说好,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忽然有个鲜明的念头从脑中跳脱出来——
凡凡是谁?
一阵刻骨的凉意从心底涌出,飞速传递到四肢,他猛然站起身,惊惶地打翻了手边的水杯。
同事侧过头,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来不及回答,只是快步向门外走去。
但还是晚了。
家里空荡荡的,一片整洁,汤圆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对着他尖叫。
陆严意识到不妙,四处找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他套在尤贞手上的那枚戒指。
警方打捞到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那时他已经知晓母亲曾对尤贞说过的话。
他站在她面前,眼神锋锐又绝望,甚至带着刻骨的恨意。
高贵优雅了一辈子的妇人挺直脊背,厉声呵斥:「我有说错什么吗?她爸是个杀人犯,她自己也有病——陆严,我千辛万苦把你培养成才,不是为了让你耽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警察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
「我们找到了尤贞女士的尸体。」
那一瞬间,所有景物在他眼前褪成一片苍白,声音被尖锐的耳鸣掩盖,整个人好像沉在深海的气泡里。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门,驱车到郊区,在他和尤贞曾经蹦过极的那片湖边,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湿淋淋地躺在那里。
曾经细瘦的身体,已经被泡得浮肿发白。
可他竟然不觉得恐惧,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泛上来,陆严几乎要被这种痛杀死。
他走过去,跪倒在尤贞的尸体旁边,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现场没有发现其他痕迹,初步判断,应该是自杀。」
身边的一切嘈杂都变得异常遥远,有浓重的雾气向他倾倒下来,环绕在他身边。
此后几十年,都没有再散去过。
陆严想到两个月前,他和尤贞去看音乐节,她看到草东的现场,很是开心,在现场挥着手蹦跳着跟唱。
他虽然才开始听他们的歌,但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以至于鼓手蔡忆凡自缢的消息传来,他也跟着尤贞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他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事情,当初,他成为老师的第一年,就碰上了活泼到炫目的尤贞。
她顶着那头火红色的头发,穿着夸张的公主裙,就那样冒失又不讲理地闯进来,就此驻扎在他刻板无趣的人生里。
其实他一直是不想结婚的,甚至对恋爱也没什么兴趣。
可当那个人说,介绍给他的相亲对象叫尤贞时,陆严忽然觉得——
如果是她,那么结婚也没关系。
如果是她,不结婚也没关系。
他只想好好地把她珍藏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只想她好好地活着,别的都可以慢慢来。
在尤贞毕业后就失联的这两年里,他想过打探她的行踪,然而终究因为摸不透小姑娘的心性而作罢。
大概是成长环境的缘故,他性格向来淡漠。
可既然重遇了,他就没打算放手。
他甚至只差一步就能把她拉出深渊。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陆严不顾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把所有的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
后来的很多年,陆严都没有再结过婚,一直住在和尤贞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养着日渐苍老的汤圆。
他的手指上,也一直戴着那枚戒指。
陆严还是在原来的学校里任教,他已经是正教授了,除了线性代数,也有讲更多别的课。
因为出众的外貌,偶尔会有大胆的学生跑来问:「陆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陆严收拾教案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勾起唇角:「我已经结婚了。」
「啊——」女学生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您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啊?」
陆严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刻,无数记忆的碎片跨过时光长河,破风而来。
「她啊……」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柔和,「她叫尤贞,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喜欢草东的歌,喜欢猫猫狗狗,留着一头火红的长发。」
「——她也上过我的课。」
(完)
(故事创作,请勿当真,生命可贵,衷心祝愿每一个人健康平安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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