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扶桑

2023-02-09T00:00:00Z | 6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2-09T00:00:00Z

谢衍的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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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因自幼体寒,皇上总是搂着我睡。

夜里我被热醒,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推:「好热,你把汤婆子拿远些。」

一声闷哼后,皇上嗓音沙哑:「……好。」

1

离开丞相府的前一晚,大少爷特意来房中见我。

我问他:「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他伸手抚着我的脸,无奈叹息:「小草,其实我心里是有你的。」

大少爷全名叫齐玉辰,其实,我本来该是他的通房。

一个月前,娘把我丢在丞相府,领了五十两银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管家把一脸不知所措的我领到齐玉辰面前,福身道:「大少爷,这小丫头是这些人里,和二姑娘长得最像的一个。」

日光晃眼,坐在高位上的人目光漠然地看过来:「既然像,那就留下吧。」

我在丞相府住了一个月,这期间,渐渐得知了他们的真实目的——齐玉辰买下我,并不是为了做他的通房,而是想让我替他的亲妹妹齐玉娴进宫,做皇上的妃子。

现在我的身份,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齐玉婉。

齐玉辰不喜欢我,我很清楚。

这时候说这种话,不知道又是发什么疯。

但他看起来真情流露,我也只好跟着演戏:「大少爷,小草心里也有你。」

「但如果你不去,进宫的就是玉娴了,你明白吗?」

齐玉娴自幼被全家娇宠着长大,昨日,齐玉辰送了我一条新裙子,她看着不喜欢,便拿剪子剪碎了。

她仰着下巴,冷冷地看着齐玉辰:「我不要的东西,你才能给她。」

我并不是齐玉婉,但相府的人似乎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在齐玉娴心中,是我抢走了她进宫的机会,所以她不喜欢我,倒也正常。

我垂下眼:「我明白。」

「不过小草,你也不用太担心,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接你出来的……」

齐玉辰似乎并不擅长演这种戏,语气间透着浮夸和不自在,末了,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簪,递到我手里。

「小草,如果你想我的话,就多看看这支玉簪。」

我说好,然后一出丞相府就把玉簪给扔了。

进了宫,下了马车,有人挽着我的胳膊,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让我在床边坐下。

幽幽的冷香飘入鼻息,我坐在那里,没一会儿,听到门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床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着我下巴。

接着,一道清冽悦耳的声音钻入耳中:「怎么不敢抬头?」

我抬起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带着水洗过的清澈,竟然是整张脸上色彩最重的部分。眼睛的主人脸色苍白,嘴唇也一样没什么血色,虽然气质清贵,但看上去显然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他看到我的脸,似乎吃了一惊:「你多大了?」

「十五岁。」

他微微皱起眉,盯着我,好像在思考。

我紧张地攥着裙摆,想到齐玉辰叮嘱我的话,又补充了一句:「我叫齐玉婉,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

「齐玉婉。」

他很冷静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忽然笑起来:「你倒说说,玉婉是哪两个字?」

这已经超出了齐玉辰说的范围,我编不出来了,只好答:「不知道。」

他笑得更灿烂了,甚至伸手在我发顶拍了拍:「怎么,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吗?」

哪怕隔着厚厚的头发,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好凉,像是冰冷的瓷器。

那股触感沿着我的脸一路往下,停在脖颈上。

直觉告诉我,如果我再不说点什么,很可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我……我还有个小名,叫小草。」我吞了吞口水,紧张地望着他,「我娘说,贱名才好养活。这两个字我知道,也会写。」

萦绕在他身上的凛冽杀气似乎散去了一点,他挨着我身侧坐下来,一手探向我衣襟,嗓音很轻:「很乖……接下来,我说什么,你答什么。」

他的指尖真的很凉,指腹却是温软的,这两种触感在我身上奇妙地融合,反而像点火一般灼烧起来。

鲜红的衣裳被剥开一点,他指着我肩头的疤痕问:「这是什么?」

「娘拿烧火棍烫的。」

「这里呢?」

「弟弟拿劈柴刀砍的。」我小心翼翼地说,「已经快好了。」

他沿着我身上的伤痕一路问下去,衣裳也越剥越开,直到小衣被挑开一角,他哑着嗓音问:「你今年,究竟多大?」

我不敢再骗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十三岁。」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咬着牙从我身上直起身子,替我拢好衣襟,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嘲讽地笑道:「拿个小姑娘来糊弄……朕的好丞相,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他说完,甚至还撑着额头笑了两声,眼睛里朦胧的光,像笼着一层雾气。

我被他笑得有些难过,反手指着自己眼睛,摇头:「没事,你看,我把你放在我眼里了。」

他又不说话了,目光沉沉地看了我半晌,忽地伸出手,揽着我倒在榻上。

我被吓到,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他温凉的手便覆住我眼睛,轻声道:「睡吧,你还小,朕不碰你。」

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又饿又困,没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他在问我:「小草,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不……不喜欢……」我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花……」

2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亮。

我才刚抬起一点身子,他也跟着醒了:「这么早,怎么不接着睡?」

我小声说:「我去打水,服侍您更衣。」

进相府前,娘专门教过我,成为大公子的通房后,一定要好好服侍他,得到他的宠爱,才能让他帮忙看顾弟弟的前程。

我想,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

说完,我就要起身,结果被他一伸手揽回来,淡淡道:「这些事有宫人去做,你躺着就是。」

躺着就躺着吧,反正这张床这么软,比我从前睡的稻草席舒服太多,我都有些舍不得起来。

躺了好一会儿,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他唤来宫人替他沐浴更衣。穿上玄色衣袍,又拥着一件大氅,与墨黑的发辉映,只有那张脸白得瞩目,也好看得要命。

见我看得入迷,他勾勾唇角,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颊:「小草,你喜欢这里吗?」

我点头。

「好,那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他唇角的弧度加深,「昨晚你和我说过的那些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明白吗?」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就离开了,我被他残留的气息环绕,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色大亮,有个姑娘走进来,自我介绍说她叫橘夏,以后负责照顾我的起居。

她命人端上好几样精致的菜肴和点心,说这是皇上嘱咐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捉着筷子,舍不得动口,橘夏笑着劝我:「美人莫急,以后日日都有,您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奴婢,奴婢让人去做。」

然后我就放下心来,非常愉快地吃完了一整桌菜。

吃完饭,有人进来宣旨,说皇上给我赐名扶桑,从今天起,我就是住在悬铃宫的桑美人。

橘夏带着我去外面的花园里,指着一丛红得很好看的花对我说:「美人您看,那就是扶桑花。」

我望着那丛花,一时出了神,没留意有人走到了近前。

橘夏轻轻扯我的袖子,我终于回过神,听到有人厉声呵斥:「大胆!见了桐妃娘娘还不行礼么?」

我还没看清桐妃娘娘长什么样子,便下意识跪了下去。

目光微微抬起,我看到她水红裙边绣得格外精致的花纹,还有鞋面上光彩熠熠的珠子。

可真好看啊,一定很贵。

「呵。」桐妃一声轻笑,「丞相府的三小姐,跪得这么容易,骨头倒是软。昨晚皇上就是宿在你那里的吗?」

我点点头,她身后的宫女又呵斥:「没规矩!娘娘问话怎么不答?」

「罢了,刚进宫,不懂规矩也是常事,本宫只好受累教教她。」

桐妃懒懒道:「你便在这里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再回宫用膳吧。」

我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她挑眉:「有话就问。」

「只用跪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去吃饭了吗?」

「嗯?」

她皱起眉,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好伸手比画着,进一步给她解释:「不用跪着把柴劈了,或者打十枚络子……什么的吗?」

桐妃那张美艳的脸看上去更困惑了,片刻后,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你会打络子?」

「会。」

她轻咳两声,故作不屑:「雕虫小技——罢了,你不用跪了,随本宫回去一趟,本宫要好好地教教你规矩。」

然后我就被她带到一间十分富贵的宫殿里,宫女捧出一只匣子,从里面取出两枚晶莹剔透的玉蝉。

「这玉蝉上的络子松了,你替本宫再打两枚,要同心结。」

我接过丝线,一边打一边问:「不是说教我规矩吗?」

她瞪着我:「你是美人,本宫是妃,你给本宫干活,这就是规矩!」

「……哦。」

我乖乖闭上嘴,很快打好了两枚同心结。桐妃接过去左看右看,很满意地配在了腰间,又让宫女端来精致的点心给我吃。

「这可不是为了感谢你,是本宫赏你的,你得谢谢本宫赏赐。」

她说着,看我吃得专注,又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既然喜欢,等会儿就多打包一些带回去。」

最后我连吃带拿地离开了她的寝宫,临走前,桐妃特意问了我一句:「你在丞相府,还得自己劈柴吗?」

我说:「是的。」

她冷笑一声:「丞相府穷酸成这样,齐玉娴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呸!」

3

回到悬铃宫,橘夏去小厨房放点心,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以为是橘夏,结果是个陌生的宫女。

她直直走到我身边,把一枚珠花递到我手里,低声道:「这里面的东西,每三日往皇上茶水中放一粒。」

我握着珠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半晌,她不耐烦地问我:「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我说,「这是大少爷的吩咐吗?」

「是。」

我把珠花推回去:「那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干。」

「你爹娘和弟弟都在我们手里。」她目露凶光,「若是不干,当心你全家老小的命!」

她刚说完这句话,橘夏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了,她慌忙垂下头,细声细气道:「美人要喝茉莉花茶吗?奴婢这就去沏。」

橘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美人,皇上宣您去御书房。」

我坐着皇上派来的轿辇,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御书房。

小太监一路引我走到桌前,我看到他正站在那里,低头写着些什么。

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在他身上留下错落的光影。

玄色衣袍将他身形勾勒得有些单薄,加上微微苍白的脸,像是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忽然,他抬起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朕昨日便发现了,桑桑似乎格外喜欢看朕。」

我实话实说:「因为你好看呀。」

然后他又笑了。

这人可真爱笑啊,难道是知道自己笑起来格外好看吗?

「桑桑,过来。」

他唤我过去,然后指着纸上的两个大字对我说:「这两个字,念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该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谢珩。」

谢珩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名字,见我眼巴巴地瞅着,忽然伸手将我揽了过去,坐在他腿上。

「朕听说,你今日在花园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谢珩伸手替我拨了拨散乱的鬓发:「你若是喜欢,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规矩,我连忙道:「谢皇上赏赐。」

说着,我还试图起身给谢珩行个礼,结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着。桑桑,你记住,这不是赏赐,这是朕送你的礼物。」

礼物。

长到十三岁,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谢珩望着我,眉眼柔和:「朕听说,今日桐妃罚了你跪,还将你带回了衍庆宫。」

「也没有……就跪了一下。」我小声说,「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给她干活,是规矩。」

谢珩摸摸我的头发,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贵妃?这样就该她给你干活了。」

他对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里都生出几分不舍来,鼻子也发酸。

之前在丞相府时,齐玉辰对我也勉强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带有十分鲜明的目的。

其实我不傻,从一开始他说要送我进宫,我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然,为什么他不送齐玉娴进来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谢珩戳破身份,然后杀掉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

谢珩像是毫无察觉,仍然望着我,嗓音温淡:「你手里攥着什么好东西,怎么进门到现在都没松开过?」

我把紧攥的手摊开,露出里面那枚珠花,低声道:「他们让我给你下毒。」

谢珩连眼神都没动一下,神情淡淡地从我手中接过珠花,在指间把玩两下,然后随意丢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样。

「小扶桑啊……」

他一点点凑近我,鼻尖碰着鼻尖,温凉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极轻:「不要怕,告诉朕,他们是用什么威胁你的?」

「……他们说,如果我不干,就杀了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轻笑一声:「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怎么想的呢?

爹娘待我,自然没有待弟弟好,可他们毕竟养大了我。

娘说,镇上的许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们不仅没有杀我,还给我吃穿,我应该感恩才是。

可是——

「我其实,也想像弟弟那样,不用干活,还能吃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声说,「可是娘说我是姑娘,是赔钱货,不该要求那么多……」

日暮西沉,透过窗棂的光里渐渐染上一抹温暖的金红色。

谢珩动作很轻,一点点挑开我的衣襟,露出肩头还在愈合的伤口。

冰凉和轻微的疼痛一并袭来,我被这种感觉猛然拽进回忆里。

那天下午,弟弟抢了我的砍柴刀,柴火还没劈完,我着急去抢,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头。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声,刚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现了。

她高高扬起手,重重打在我脸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才多大一点,能用多少力气,你这赔钱货,怎么这么歹毒的心思啊!」

为了惩罚我对弟弟动手,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你要记住这种痛。」茫然间,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谢珩的嗓音低低响起,「桑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就算你恨他们,你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是这样吗?

我几乎迷失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摸我的头发:「罢了,你还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谢珩扶着我站起身,又从桌上捡起那枚珠花,放进我手里:「你就当今日没有同朕说过这些话,照他们说的,每三日往茶水里放一粒。」

我看着他,严肃地摇头拒绝:「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谢珩眼神里多了点无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会喝的。」

4

谢珩批完最后两份折子,跟着我回了悬铃宫。

这天晚上,他仍然是搂着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气传入鼻息,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谢珩睁开眼睛,微微低头看着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答不上来。

事实上,谢珩从来没说过他要杀我的话,但我却始终记得,我进宫的第一个晚上,他停在我脖颈间的手指,冰凉又危险。

拧断我的脖子,大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他最终没有动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让我住很大的宫殿,待我极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及这两天。

没等到我的答复,谢珩又重新闭上眼睛,搂着我的那只手更紧了些:「桑桑,你很诚实,朕喜欢诚实的孩子,不会杀你的。」

他说他喜欢我。

真好。

我小声说:「谢珩,我也喜欢你。」

第二天早上醒来,谢珩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见我睁眼,他勾了勾唇角,忽地俯下身,嘴唇轻轻擦过我脸侧。

我耳尖微微发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一支金灿灿的、看上去就很贵很贵的金步摇。

「这上面红翡雕刻的花,就是你的名字,扶桑。」谢珩把步摇放进我手里,重新直起身,「等会儿让橘夏给你梳头,就可以插上。桑桑还喜欢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吗?朕等下就安排人送过来。」

谢珩去上朝后,我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摩挲那支步摇。

趁着橘夏安排早膳的空当,那个小宫女又一次出现了。

在她开口前,我赶紧说:「昨天我去御书房时,已经将第一粒药放进了皇上茶水中。」

她看起来很是满意:「你爹娘和弟弟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这倒是无所谓。」

她皱起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么回去禀报大少爷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需要萱草,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来。」

她眼中掠过一丝轻蔑,正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橘夏的声音:「美人,早膳已预备妥当了。」

然后我就欣赏了一场近距离的变脸表演。

「是,美人,奴婢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

她低眉顺眼地退出去,橘夏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一瞬,转过头来:「美人需要什么东西?若是不放心抱月,奴婢替您去取。」

「没事,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草。」

我一直犹豫到晚膳时分,终于开口问橘夏:「皇上的身体,是不是不大好?」

橘夏盛汤的动作一顿:「美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我看皇上的脸色,是与久病之人一样的苍白。」我低声说,「而且夜里总是听见他咳嗽,像是睡不安稳似的。」

橘夏将汤碗放在桌上,然后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此事,皇上本来特意嘱咐过奴婢,不能告诉美人的。」她冲我磕了个头,「然而美人这样关心皇上,奴婢哪怕违背圣旨,也要让美人知道。

「皇上登基前,先皇还在时,就中过宵小之辈的暗算。那时剑上涂了剧毒,皇上中了毒,又有天生带着的病根儿,身子便愈发不好。如今虽有太医的药调养着,然而终日在御书房中操劳政事,忙起来别说喝药了,饭也顾不上吃……」

她越说声音越低,我眼眶发酸,想到谢珩一整日没过来,一定是很忙,白天却还记着让人给我送来了新裙子,不由得下定决心——

我要去御书房给谢珩送饭,还要盯着他吃完。

草草扒了两口饭,我挽起袖子去小厨房。

橘夏一路追过来,问我:「娘娘是要做什么?奴婢帮您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我利落地在碗里打了个鸡蛋,想了想,又打了一个,加水加盐,搅散上锅。

橘夏愣在原地:「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蒸蛋羹。」我严肃地看着她,「皇上身体不好,需要多吃些好东西补一补。」

在家时,鸡蛋是很金贵的东西,但只有弟弟能吃,我是不能碰的。

有一回,弟弟着急出去玩,剩了两口,我躲在灶台后面,拿干馒头蘸着吃完了。那种味道残留在我舌尖,直到今天还能清晰地记起来。

蛋羹蒸好,我用帕子垫着放进食盒,转头就看到橘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娘娘只蒸蛋羹带过去吗?」她提议,「不如再带些点心或者补汤……」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也对,只有一碗蒸蛋,皇上定然吃不饱——刚才晚膳的鱼汤面和酿制豆腐我一口都没动,一起给皇上带过去吧。」

橘夏看上去很想再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我拎着食盒到御书房时,夜已经深了,里面仍然点着灯火,谢珩坐在桌前看奏折。

进门前,谢珩身边的付公公已经跟我说了,谢珩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还没吃,让我无论如何劝着他点。

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一鼓作气地说完:「每日都有早朝,奏折是看不完的,你先吃饭,吃完我陪你看,看到天亮都可以。」

笔尖停在纸上,谢珩抬起头望过来,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但我强撑起来的气势却立刻垮下去:「……我给你蒸了蛋羹。」

然后谢珩就真的放下笔,随意把奏折和笔墨推到一旁,示意我打开食盒。

「为什么要蒸蛋羹?」

我小声说:「因为这是好东西,很补身体。」

谢珩握着勺子,仰起头来,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与粼粼的眸光相合,似乎又催生出新的情绪。

然后他说:「既然是好东西,那桑桑就陪朕一起吃一点吧。」

「我不饿,来之前我已经吃饱了。」我赶紧摇头,顺便把食盒里的其他东西也取出来,「这是鱼汤面和酿制豆腐,你趁热吃,吃完再把太医开的药喝了。」

谢珩很是听话地吃完了蛋羹,但鱼汤面和酿制豆腐几乎没怎么动。

见我眼巴巴地瞅着,他靠在椅子上,无奈地看着我笑:「送得好,下次别送这么多了。」

5

吃过饭,谢珩也不看奏折了,说要教我认字。

他握着我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我和他的名字,又问我:「桑桑还想学什么字?」

我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平安健康。」

「谢珩,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覆在我手上的力道紧了紧,谢珩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写下了平安健康。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瞬,他猛地将我推到一边,然后吐出一大口血来。

猩红的颜色在纸面铺开,模糊了那四个字。

无限的凉意和细密的痛翻滚上来,在谢珩倒下去前,我用力扶住他,转头高声道:「付公公!!」

太医来得很快,可他来时,谢珩已经昏迷过去。他躺在床上,脸色是病态的惨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付公公转头看着我:「桑美人,您放松点儿,皇上会没事的。」

我才发现自己紧张得裙角都要被揉烂了。

我还没应声,太医已经诊完脉,转头严肃道:「是中毒。」

一瞬间,我呆在原地。

付公公和太医的声音顷刻间变得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过来的,模糊不清。

「皇上之前吃了什么?取过来我看看。」

「桑美人送来的晚膳。」

「这鱼汤面中被下了鸩毒,所幸皇上用得少,中毒不深,但从前中毒后身子便一直不好,此番波折,恐怕愈发沉疴难起……」

谢珩的声音忽然破开迷雾,传进我耳中:「桑桑,你在发抖吗?」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有太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犹豫间,谢珩已经撑着床边,艰难地坐起一点,然后冲我招手:「过来。」

我走过去,付公公扶着谢珩,让他靠在床头,那双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我,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指尖也是冰凉的。

「桑桑,你想说什么?」

谢珩的声音很虚弱,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已经与方才教我写字时有了天壤之别。

付公公盯着太医出去开药方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我咬着舌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对不起。

「谢珩,要不你还是把我送出宫吧。」

「桑桑,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你坐到我身边来。」

我在床边坐下,望着谢珩苍白的脸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揽进了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要道歉?桑桑,毒是下在你带过来的鱼汤面里的,这东西本来是你的晚膳——你有没有想过,下毒之人真正想害的,其实是你?」

我当然是想过的。

如果我是吃过晚膳才来御书房找谢珩,那碗鱼汤面进了我的肚子,如今躺在这里的,就会是我。

可……是我也比是他要好。

「桑桑,朕要教你一件事,在事态尚不明朗的时候,在责任并不在你的时候,不要认错,不要着急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很轻柔地替我解开缠绕的流苏。

「这些事,本来该由你爹娘教你。但如今朕给你起了名字,再教你这些事,也属正常。」

我趴在谢珩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他:「但也不一定,是吗?」

「什么?」

「谢珩,你骗我。」我说,「如果他们要害的是我,不会只在鱼汤面中下毒,况且晚膳是橘夏一直盯着的,他们没机会动手。只有我去小厨房蒸蛋羹的时候,橘夏跟着过去了,他们又听到我说要把鱼汤面也带过来,才有机会下毒。」

谢珩叹了口气,指尖蹭过我下巴:「好聪明的小扶桑。」

我咬了咬嘴唇:「这一次,还是丞相府的人吗?」

他笑了:「桑桑,朕坐在这个位子上,有多少人盯着,想杀朕的,又何止丞相府的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心头却发痛,这种痛一路传递到指尖,迫使我不得不攥紧他的衣襟。

过了一会儿,付公公领着太医进来,端了一碗药让谢珩喝下。

喝完药,漱了口,谢珩扣着我的手腕,低声道:「今日朕身子不适,怕是不能陪你回悬铃宫了,桑桑要不要,就留在这里陪着朕?」

我默了一默,仰头看着他:「谢珩,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他眨了眨眼睛,竟然很坦荡地承认了:「是。」

于是这天晚上,我就跟谢珩睡在他的寝宫。

谢珩的床又大又软,房间里还有股淡淡的冷冽香气。

我被这股气息环绕,很安心地靠在谢珩怀里,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然后问我:「桑桑,想不想回丞相府看看?」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抬眼瞧着他。

谢珩像是没有察觉到我的紧张,眉眼带笑,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曾经流落在外的相府三姑娘,如今已经是朕的桑美人了,总要回去瞧瞧娘家人,不是吗?」

6

因为不放心谢珩中毒后的身体健康,后面几天,我干脆收拾东西住到了他宫里。

这期间,桐妃还来过一次。

我本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她一进门就问我:「你与皇上,要回丞相府吗?」

我点点头,她便从怀里拿出一只绣工拙劣的荷包:「那你帮本宫把这个,转交给你哥哥。」

「……齐玉辰?」

我捏着荷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桐妃挑眉:「有话就说。」

「你们这算不算……算不算……」

「你想说私相授受?」桐妃冷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放心,你大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皇上,本宫问心无愧。」

于是出宫的马车上,我把这件事转达给了谢珩。

他看起来格外淡定:「朕知道了——桑桑是不是好奇,齐玉辰和桐妃之间有什么渊源?」

我猛点头。

谢珩笑了,伸手把我揽过去。

他好像格外喜欢抱着我,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

「桐妃入宫前,曾和齐玉辰定过亲。然而齐玉娴看不惯她,时常找茬污蔑,齐玉辰总是偏帮妹妹,甚至轻信谣言,遣了媒人上门退亲。她的名声不好听,不能再嫁人,朕只能将她接进宫中封妃,但朕与桐妃始终清清白白。」

我眨眨眼睛:「谢珩,你是在跟我解释吗?」

他很坦荡地点头:「是啊,朕只怕桑桑误会。」

有种奇妙的甜从我心底泛上来,密密实实地包裹住我。

抬手贴着胸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热烈。

马车在丞相府门口停下,昨日谢珩已经下旨通知过他们,所以全府的人都在门口候着,见了我们便躬身行礼:「见过皇上、桑美人。」

日光盛极,灿烂地从天际照下来。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丞相府的大门口,我来过三次。

一次是娘领着我过来,五十两银子卖了我。

一次是十日前,我坐着马车出宫。

最后一次,就是今日。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我见了谁都要行礼,甚至连齐玉娴身边的一个丫鬟,都可以随意克扣我的饮食,嘲弄我一条贱命。

齐玉辰还派人给我洗脑,说如果不是丞相府买下我,娘就会把我卖到勾栏里去。

而如今,我没有被卖进勾栏,也没有再被他们践踏。

是丞相府的每一个人,要向我行礼。

我把身边谢珩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抬眼便看到齐玉辰的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目光中有几分不虞。

他在不开心些什么,我不理解。

只好再看向齐玉娴。

这才发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软烟罗裙金步摇,看着谢珩的眼睛里都快泛出水光来。

「臣女见过皇上。」

娇软得快要滴出水的嗓音,可惜谢珩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玉辰:「辰卿,许久不见了。」

我的手还挽着他臂弯,狐皮大氅的温度密密实实包裹而上。

然而在我面前一贯慵懒无害的谢珩,这一刻忽然变得如出鞘利刃般,气势锋凛。

谢珩似乎……不太喜欢齐玉辰。

进了丞相府,谢珩像是兴致来了,随口提出要去看看我从前的闺阁住所。

丞相老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片刻后,他看向齐玉辰:「玉辰,你妹妹回府后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安排的,你带皇上去瞧瞧吧。」

我突然想笑。

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我睡在西偏院的小厢房里,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和两根簪子,也被齐玉娴扔的扔,剪的剪。

齐玉辰明明知道,却从来默许,还给我洗脑:「小草,你的卖身契都在相府,玉娴她是你的主子。」

而如今,齐玉辰把谢珩和我领到这位主子的闺房,说:「这就是臣妹入宫前住的房间。」

谢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目光落在满满当当的几只妆奁上,转头问我:「桑美人入宫时,怎么不带上这些一起?你如今打扮这样素净,朕倒以为你不爱脂粉。」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

为什么今天早上出门前,他一根发簪步摇都不让我戴。

原来是到丞相府打秋风来了。

我张了张嘴:「……入宫匆忙,没来得及。」

「原来如此。」

谢珩点点头,随意吩咐道:「付宁全,进来,帮桑美人把东西收拾了,等会儿回宫时带上。」

齐玉娴站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凌迟。

丞相夫人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冲出来。

谢珩明明余光瞥见了,却只作不知,指尖在我手心挠了一下。

我偏过头,正对上他唇边翘起的一点弧度,是孩子气的、狡黠的笑意。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谢珩今年也才十九岁。

他被身份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不得已只能步步谨慎。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臣子,也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让他死的人。

我就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我要保护谢珩。

齐玉娴心爱的三只妆奁变得空空如也,在谢珩目光转向衣箱的同一时刻,齐玉辰连忙开口:「皇上,臣能否与桑美人单独聊聊?」

「哦?」谢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朕倒不知,辰卿与桑美人如此兄妹情深。」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道:「桑桑,你愿意吗?」

我很想知道齐玉辰还想作什么妖,于是点头。

在齐玉辰的房间里,他神情冷淡地瞧着我:「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得圣心。」

我说:「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齐玉辰眼中掠过一丝恼怒:「小草,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沉默片刻,忽然问他:「我爹娘和弟弟呢?」

齐玉辰愣了愣,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我已经命人将他们放回家了。小草,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爹娘和弟弟做什么……」

「大少爷知道,他们对我并不好。」

「那又如何?」齐玉辰不甚在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你爹娘。」

我不说话了。

谢珩说,就算我恨他们,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可齐玉辰却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爹娘。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个月,其实他也偶尔对我好过,比如齐玉娴不在的时候,他送过我一条湖蓝色的裙子,还有一支镀金的银簪。

也曾嘱咐过下人,让我吃饱穿暖。

我不是没有感激过他,然而遇见谢珩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赏赐和礼物,是不一样的。

沉默许久后,我从怀里拿出荷包,递到他手里:「这是桐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7

一瞬间,齐玉辰眼中闪过复杂难辨的光。

他将荷包从我手中接过去,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又抬起头问我:「她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我摇头。

他轻哼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了,皇上还在外面等着,你先出去吧——小草,别忘记我交代你的事情。」

我出去的时候,谢珩在外面的花园里。

齐玉娴正站在他面前,仰头说着些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正好听到她娇媚的嗓音:「臣女读过书,知道自古便有娥皇女英的典故……」

谢珩只是听着,没有作声,目光澹静,神情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在看到我走过来时勾了勾唇角,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着便感到手被一股温热握住,谢珩的声音跟着响起:「齐姑娘想做娥皇,朕却不愿意做帝舜。」

齐玉娴脸上顿时浮现出难堪,勉强行了个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珩握着我的手,含笑问我:「你与你哥哥说完话了?」

我张了张嘴:「……他不是我哥哥。」

「没关系,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谢珩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既然说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终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就这样并肩穿过丞相府的花园和走廊。

从前这些令我局促紧张、不知所措的路,在与谢珩一起走时,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门口时,丞相带着人出来恭送我们。

然而谢珩刚在门口站定,刺斜里忽然飞出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擦着他的脸颊,深深钉入门柱上。

「谢珩!」

恐惧铺天盖地涌上,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转头去看他。

那张微微苍白的脸上,正有一线鲜血缓缓涌出。

我伸出手,惊慌失措地去擦,谢珩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然后他转过头,就那样神情冷淡地看着丞相府的人,看到他们的神色渐渐难看起来。

然后丞相扯着齐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齐玉辰急声道,「来人,立刻将丞相府周围彻底排查一遍,务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护卫领命,就要行动,却被谢珩叫住:「罢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见了。」谢珩挽着我的手,声音很冷,「只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齐玉辰跪在那里,额头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与丞相府绝无关系——臣愿请命去查,五日内务必将刺客缉拿归案!」

谢珩轻笑一声:「你最好是。」

说完他就带我上了马车。

临行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正撞上齐玉辰看过来的眼神。

惊惶不解中,又带着一丝凛然杀意。

马车渐渐驶离了丞相府,我着急去看谢珩脸上的伤口,他却按住我的手,轻轻摇头:「没事的,桑桑,只是一点擦伤。」

「齐玉辰他怎么敢!」我咬着嘴唇,「我已经遵照他的嘱咐,给你下毒了,他为什么还要再安排刺客?就这么等不及吗?」

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门口。

他怎么敢。

谢珩弯了弯唇,伸手摸摸我的头:「桑桑,安心,虽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杀朕,却也并不想朕的死和他们扯上关系。今天这刺客,倒不是他们安排的。」

说罢,他轻轻敲了敲马车壁,唤了一声:「十一。」

然后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从车窗飞了进来。

我被吓到,下意识往谢珩怀里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声,把我揽得更紧了些。

他总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尚存几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谢珩脸上的伤,低下头去:「属下伤了皇上,罪该万死。」

我睁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谢珩说完,面前的十一应了声是,一晃眼就不见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发顶,低声道:「十一是朕的暗卫,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丞相府自乱阵脚。」

我听得似懂非懂。

谢珩绕着我鬓边一缕发丝,继续耐心地给我解释。

「如今,齐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将,无人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朕要让他们的野心暴露于世人眼前,日后处置时,才不会为众臣所裹挟。」

我靠在他怀里,专心想了半天,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他们让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齐玉婉入宫,给你下毒,却又不杀我爹娘弟弟。日后倘若你真的毒发身亡,他们也可以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这样?」

谢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聪明。

「若你自幼读书识字,如今才学,定然半分不输朝中男子。」

我被他夸得有些脸红,将脸往谢珩怀里埋了埋,片刻后忽然抬起。

却不料谢珩也正好低头。

一瞬间,他柔软温热的嘴唇擦过我额头,留下一点残余的触感。

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却还是强装镇定:「谢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和弟弟。」

谢珩的手一下在我耳边顿住:「嗯,为什么?」

「我想回去……确认一件事。」

8

谢珩对我可真好,听我这么说完,他二话没说,就吩咐驾车的侍卫调转方向,往我家驶去。

进宫前,我和爹娘弟弟挤在小巷的一间小屋里,小巷太过狭窄,马车进不去。

我让谢珩在马车上等着,自己进去。

他目光沉静地看了我片刻,轻声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让付宁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宁全就是付公公。

我应了一声,安抚地拍拍谢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付公公陪着我下了马车,踩着积水的青石板穿过小巷,来到褪色的门前。

大门没关上,我一推开,就看到娘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拧,如以往一般开骂:「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爷,怎么跑回家来了?」

她疾步走过来,就要伸手拧我的耳朵,付公公却往前跨一步,拦在了我面前,板着脸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谢珩身边,颇有气势,我娘很显然被唬住,迟疑着放下手,问:「你是谁?」

付公公一脸正气:「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

他学到了谢珩演戏的精髓,我娘一点都没有怀疑,只是满脸讨好地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又问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若是小草犯了错,你们只管打、只管教训,大户人家规矩多,这我是知道的。前些天大少爷还接我们去别院住了两日呢,他对我们小草这么好,我们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声地听着,半晌,他淡淡道:「这一次我陪着小草姑娘回来,是她有话要问。」

娘目光一转,瞪着我。

我问她:「如果当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们还会再生下我吗?」

她板着脸:「你这是什么话?」

「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恼怒,却顾及着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动手。

只是眼神躲闪地说:「自然……自然是还会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后,还要有人来看顾你弟弟啊。」

我终于笑了:「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齐玉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生下我呢?

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有人干活,只是为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卖了我,只是为了他们走后,有人看顾弟弟。

他们生了我,却从没喜欢过我。

所以金贵的鸡蛋我不能吃,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伤我,我却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两卖给齐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们?

我转过身,轻声对付公公说:「我们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刚走了一步,她却又过来扯我的裙摆,压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爷宠爱——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学堂,你身上带钱了吗?」

我步履一顿,转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发间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饰也可以。」

我把那根齐玉辰送给我的,银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塞进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时候,马车还停在小巷口。

谢珩一见到我就笑:「桑桑问完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扑进他怀里,吸吸鼻子:「谢珩,我明白了,其实从出生到现在,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丞相府,我都没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紧:「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皇宫里就是我的家。」

谢珩沉默片刻,尔后他抱紧我,温柔的、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声音响起。

「那现在,朕带你回家。」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声道:「其实,我娘一开始把我卖进丞相府,是想让我做齐玉辰的通房。」

谢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丝兴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不会就是为了铺垫这一句吧?」

我义正词严:「怎么可能。」

其实已经开始心虚。

谢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锐。

但我只是害怕他介意。

因为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舍不得他。

9

但谢珩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差点做了齐玉辰的通房这件事。

他只是笑眯眯地亲亲我的额头,然后吩咐侍卫继续驾车。

回宫后,谢珩回书房处理政事,离开前,他说晚上要来悬铃宫吃饭。

我先派橘夏去衍庆宫找桐妃,告诉她,我已经顺利把东西转交给齐玉辰。

橘夏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食盒,里面满满当当放着七八样点心。

她说:「桐妃娘娘说,若是美人还想吃其他的,也可以去她宫里玩。」

我拿了一枚椰蓉酥丢进嘴里,然后点头:「好。」

正好,我也有其他事想问她。

我坐在那里,还在思考晚上谢珩来要吃什么菜,就见橘夏带着两个小太监进门,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

橘夏一样样给我介绍。

「美人,这是您今日从娘家带回来的首饰。

「皇上说,您在宫中打扮得有些太过素净,所以命尚典司的人取了几匣子宝石和东珠,让美人自己选些花样。

「另有今秋新供的衣料,美人也可以挑一些,该做冬衣了。」

我傻了。

最后我晕晕乎乎地挑了些东西,然后把齐玉娴那几盒首饰打开看了看,吩咐橘夏收好。

晚上谢珩来吃饭的时候,我问了他这件事。

他吃了口煎带鱼,支着下巴,望着我笑:「桑桑,朕打算封你为妃了。」

「……为什么?」

谢珩轻轻挑了下眉:「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刻意用了我平时说话的口吻,尾音上扬。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扒了两口饭,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那盖着盖的青瓷小盏推到谢珩面前:「趁热喝。」

「这是什么?蒸蛋羹?」

「是燕窝!橘夏说这个比蒸蛋羹更补身体。」

我严肃地看着他,宣布道:「从今天起,你要每天喝一盏,另外太医开的药也必须按时吃,我会好好盯着你的。谢珩,如果你不听话,我就——」

由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威胁,我语塞了片刻。

结果谢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就怎么样?」

「我就不和你一起睡了。」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谢珩揭开盖子,干脆利落地喝完了燕窝。

他放下勺子,冲我展开手臂,温声道:「桑桑,过来,让我抱抱。」

我走过去,刚在他面前站定,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拽进怀里。

「小扶桑啊……」

他扶着我的头发,嘴唇贴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呵得我心尖发颤,一股莫名的热流从心底涌上来。

我不知所措,只好更用力地攥紧他背后柔软的衣料。

下一瞬,谢珩滚烫的吻就落在了我唇边。

很短暂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滑过就分开了,谢珩的心跳却很快。

我仰头,正好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橘夏已经领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眼巴巴地看着谢珩,想让他继续,结果他只是有些艰难地偏过头,嗓音沙哑道:「不行,桑桑,你还小。」

「我不小了,下个月我就十四岁了。」

谢珩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从他眼底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然后他忽然勾了勾唇角,问我:「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谢珩揉了揉我的脑袋,让我的脸埋在他胸口,低笑了两声:「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最后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很温柔地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很软,他的胸膛也一片温热,我快要睡着前,迷迷糊糊地听到谢珩的声音:「……小扶桑,我有耐心,等到你十六岁。」

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

只是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懂。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谢珩已经不见了。

我吃过早饭,从妆奁里拿了一对齐玉娴的珠花,然后去衍庆宫拜访桐妃。

结果她看到珠花就挑挑眉,接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不是齐玉娴的宝贝珠花吗?她在我面前炫耀了那么多次,结果到你手上去了?」

我把昨天去丞相府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桐妃听完,抚掌大笑:「可惜我没跟着你们去,不然我还真想看看齐玉娴当时的表情!——就这么几盒破首饰,她跟我炫耀几百遍了,倒也真不腻味。」

我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齐玉娴?」

她一挑眉:「难道你喜欢她?」

「呃……」我诚实地摇头,「我也不喜欢。」

然后桐妃就和我成为了朋友。

因为她说:「只要你讨厌齐玉娴和齐玉辰,我们就是好朋友。」

10

我在桐妃那里坐了一上午,尝到了不少好吃的点心,还打包了一盒回悬铃宫。

橘夏不在,当着那小宫女抱月的面,我往点心里下了药。

她看上去很满意,也对我很放心。

从我答应她之后,有许多次,我都是故意当着她的面,把药放进谢珩的茶水或者吃食里。

她也就真的从没怀疑过。

真是和齐玉辰一样十分愚蠢,又莫名自信。

晚上,谢珩过来,听说我早上去找桐妃玩了,他轻笑一声,揉揉我的脑袋:「朝中事务繁多,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若是你觉得无聊,就多去找她玩吧。」

我问他:「你要对付齐玉辰了吗?」

「不是齐玉辰,是整个丞相府。」

谢珩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锋芒毕露。

然后他问我:「桑桑,你前些日子读书,也看了些治国策论,那么臣子不忠,该当何罪?」

他说的,是我住在他宫里那些时日,边认字边翻看的那些书。

我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迟疑地开口:「若不从君命,祸乱百姓,分权教化;再有不从,杀无赦。」

谢珩那双清和澹静的眼睛里,有星辰一般的光芒亮起,然后他十分亲昵地抱住我,在我唇角亲了亲。

「我的小扶桑,可真聪明啊。」

我也觉得。

如他所说,后面几天,我不读书的时候,就去衍庆宫找桐妃玩。

因为是好朋友的缘故,桐妃告诉了我她的闺名,梁婉桐。

我有点意外:「好温婉的名字。」

她眼睛一瞪:「你是想说我人不够温婉?」

我虽然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说。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在她也不是真的介意,拈了块花生酥吃掉,就开始跟我讲她和谢珩过去的事。

谢珩的生母只是个才人,生下他前就中了毒。

谢珩天生带着病根儿,身子骨不好,本没有资格做太子。

然而皇后娘家势大,先皇意欲打压,引得先太子心生反意,最后自己丢了太子之位。

又因先皇子嗣单薄,临终前,只能将皇位交给谢珩。

「齐玉辰,就是先太子被废除前的伴读。」她喝着果茶,继续跟我科普,「皇上从前过得挺不好的,太子是嫡子,那会儿就带着齐玉辰,想尽办法捉弄他。五年前冬至,外面下着大雪,他们诬陷他偷了皇后娘娘的镯子,把他从开裂的冰面推下去,还说要思过满一个时辰,才能爬上来。」

那之后,齐玉辰就跟着太子饮酒作乐去了,还是桐妃心有不忍,派侍卫偷偷将谢珩捞了出来。

但谢珩的身体,也是从那之后,越来越虚弱。

「我在京城素有貌美之称,名声在齐玉娴之上,她因此看我不爽很久,甚至在城中散布流言,坏我清誉。这时候,齐玉辰又跑来找我退亲,更是坐实了谣言。」

桐妃说完,下了结论:「反正他们齐家,没一个好东西。」

我深以为然。

这些天,谢珩脸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身体却似乎没有好转。

天气渐渐冷了,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哪怕我天天煮梨水给他喝,还是没能缓解谢珩夜里频繁的咳嗽。

想到他的身体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为造成,我忽然对齐玉辰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先太子,产生了极大的恨意。

恨到如果此时他们站在我面前,我拔刀杀了他们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从桐妃那儿回宫后,我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在晚膳时分,端出了一锅香气扑鼻的松茸鸡汤。

谢珩来时,我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今晚我盯着你,必须喝两碗。」

他唇边的笑容里多了点无奈,但好像又很开心的样子:「好。」

用过晚膳后,我和谢珩就在软榻上相对而坐。

我继续看书识字,他低头批着几封带过来的折子。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燃烧着,炭火上烘烤的橘子皮,让整间寝宫里翻滚着清甜的香气。

我翻完最后一页书,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谢珩。」

「嗯?」

他执笔的手轻轻顿住,抬眼看向我。

橘红的烛火跳动在他眼底,自深处拉扯开一片暖洋洋的暧昧,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朝我围绕过来。

我握紧书页,低声道:「五年前……我八岁时,弟弟贪玩,非要我带他去湖边捉鱼。

「那天是冬至,外面下着大雪,很冷,连湖水也结了冰。靠岸的地方有一个圆洞,是用来捕鱼的,弟弟就是从那儿把我推了下去。

「但我会水,虽然很冷,我还是马上就游了上来。」

谢珩一时没有作声,只有仿若星光般的神采在他眼中流转,尔后他猛地放下笔墨,站起身走过来,将我抱了起来。

我缩在他怀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温热的指腹擦过我脸颊,我听到谢珩低沉喑哑的声音:「……桑桑。」

「谢珩。」我小声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会马上把你救起来。」

上天的安排如此神奇,五年前的冬至,在我还没有遇见谢珩时,我们的命运就在那场大雪中有了奇妙的重叠。

谢珩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声音很轻:「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桑桑,一定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

这天晚上,谢珩是把我搂在怀里睡的。

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贴着腿,便伸出手去推了推:「谢珩,我已经很热了,你把汤婆子拿远点。」

发顶传来一声闷哼,良久,才有谢珩沙哑的声音响起:「……好。」

11

深冬将至,离我的十四岁生辰也越来越近。

谢珩告诉我,齐玉辰最终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个替死鬼,招认了那一日在丞相府门口刺杀谢珩的罪行。

此人还顺便供出了他的「幕后主使」,是手握十万兵权的西州将军宋言。

朝堂之上,齐玉辰和宋言吵成一团,差点动了手。

到最后,谢珩下旨,命宋言协理齐玉辰再查此事。

「西州十万兵马,越州亦有六万,不可让他们汇在一处,自然要逐个击破……」

谢珩坐在我对面的桌前,握着笔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读了好几天兵法的我试图提议:「不如将越州兵马暂且交给齐玉辰掌管,让他北上平乱。」

「哦?」谢珩动作一顿,抬眼看着我,「桑桑意欲何为?」

我咬了咬嘴唇,往门口扫了一眼。

抱月已经不见了。

「我怀疑……谢徵没有死,而是被丞相府的人藏在了越州城附近。」

谢徵就是前太子。

当初,他意欲谋反,逼先皇退位,反被处置,废除太子之位,幽禁在府中。

结果没过几日,太子府燃起大火,扑灭后,他们在谢徵房中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桑桑猜得没错,若无皇室血脉在手,齐家人是不敢这么大胆的。」

谢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他们一个谋权篡位的机会吧。」

兵法中说,这一招叫作引蛇出洞。

齐玉辰离开京城后的第三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辰。

一早醒来,我就接到了付公公来宣读的圣旨。

谢珩一步到位,直接给我封了贵妃。

但其实封不封也没什么区别,因为我是前两天才从桐妃那里知道,谢珩后宫的妃嫔,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贵妃和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无非就是我和桐妃谁给谁行礼。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就见付公公笑眯眯地看着我:「桑贵妃,您快接了旨起来吧。之前做的首饰衣裳也都好了,皇上让您瞧瞧喜不喜欢。」

我自然是喜欢的。

除去之前做的衣裙之外,谢珩还让人送来了一件通体雪白的长毛狐裘,脖颈那里软软茸茸地围了一圈,我从没经历过这样暖和的冬天。

上午桐妃还特地来了一趟,给了我一只匣子做礼物,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在谢珩来之前看完。

我依言照做。

然后大为震撼。

下午谢珩来悬铃宫时,很是惊讶:「桑桑,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扯过团扇,猛扇了两下:「那狐裘太暖和了,许是热的,热的。」

桐妃送的那图册里……是怎么画的来着?

晚膳前,我特意嘱咐橘夏烫了一壶酒,几杯喝下去,我和谢珩都变得有些醉醺醺的。

炭火的暖意蒸腾,橘夏领着人退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去扯谢珩的腰带。

「桑桑!」他轻斥一声,「停手,你还小!」

「不小了。」

我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跟他算:「那图册里说,女子十五岁就算及笄,可以嫁人,也可行夫妻之事。」

我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谢珩,今日我已是年满十四,虚岁也十五了。」

说着,我松了身上轻薄的外衫,只留一件淡青色的小衣,尔后又要动手。

谢珩十分艰难地反抗:「不行……桑桑,你不满十六,我是不会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带着莫大的痛苦。

我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伤到他,顿时停住动作。

谢珩趁机丢过来一张被子,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咬牙切齿道:「桑桑,好好睡觉,不许再乱动。」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谢珩,你生气了吗?」

「如果你再不乖乖睡觉,我就会生气。」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谢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他没有去上早朝,用过早膳后领着我去了衍庆宫,还未见到桐妃就开始吼:「梁婉桐,你给朕滚出来!」

「干什么呀?」桐妃打着呵欠从内间出来,看到谢珩,挑眉笑了,「皇上昨夜过得还算愉快吗?」

谢珩冷声道:「桑贵妃才十四岁,你教她那些事情做什么?!」

「十四岁?」桐妃愣住了,「她不是早就年满十五了吗?」

谢珩的眼神更冷了:「你瞧她这样,像是十五岁的模样吗?」

桐妃自知理亏,默默闭上了嘴。

谢珩余怒未消,仍然面无表情地瞧着她,我连忙拽他袖子:「算了,桐妃也是一片好意。」

「那可不嘛。」听我这么说,桐妃也跟着开口,「你都快二十了,一次荤都没开过,那些世家公子像你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孩子都满地跑了……」

谢珩被气笑了:「这是朕与桑贵妃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

最后他挽着我的手离开了,临走前,桐妃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欲求不满的男人真恐怖。」

12

谢珩去御书房处理政事了,离开前,他特意让橘夏去请了个慈眉善目的嬷嬷过来,系统且全面地教了我一遍。

我这才从懵懂中渐渐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嬷嬷慈爱地看着我:「娘娘还小呢,此事不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中午都要多吃一碗饭。

因为嬷嬷说,这种事情会很快活的。

我想让谢珩快活。

因为我好喜欢他。

但他渐渐变得越发忙碌,甚至有一回,我去御书房找谢珩时,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十一跪在他面前,白皙的少年面孔上还染着血迹。

「北疆逆臣伏诛,八万铁骑已有良将接管。」

我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叫十一的少年听到动静,转过头,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

谢珩曲着手指敲敲桌面,声音很冷静:「继续。」

「……属下昨日潜入将军府,已经说服宋言将军归顺朝廷。他承诺,若丞相府有反意,定会全力镇压。」

谢珩勾着唇角笑了。

他目光流转,落在我身上:「桑桑看来,宋言这话可信吗?」

「不好说。」

从谢珩登基以来,宋言的立场就没有明朗过。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跟占据优势的人站在一处。

我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谢珩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封染着血迹的密函。

「越州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早就被齐玉辰的人完全把控,连同那六万兵马在内,都被收归丞相府。」

谢珩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上去好像很平静,暗流和锋芒都藏在下面。

他把玩着桌面上的玉镇纸,淡淡道:「等着吧,朕倒要看看,齐玉辰这种空有其表的废物,能翻出什么样的浪花来。」

年关将至,事务繁多,谢珩忙起来,又顾不上吃饭,我只好每天按时按点地盯着他。

那天夜里,房间里点着清甜的梨香,我缩在谢珩怀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约还是在悬铃宫,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火红的扶桑花,谢珩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我很开心地跑过去,问他:「谢珩,你是来同我成亲的吗?」

他微微低头望着我,眼底一片冰冷的嘲弄。

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把剑。

「不。」他轻轻地说,「我是来杀你的。」

梦里我的心剧烈地抽痛了一下,这种痛令我瞬间从梦境抽离,然而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

谢珩之前躺着的地方,温热渐渐散去,变得一片冰凉。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而愣怔间,寝宫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接着一道清隽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看到我醒着,他也停在原地。

宫外的地面上有层厚厚的雪,积雪折射月光,将谢珩清俊的脸照得万分清晰,连同他眼底的错愕和慌乱一起。

「桑桑。」他低声道,「你怎么醒了?」

我微微仰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他:「谢珩,你会杀了我吗?」

谢珩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疾步穿过寝宫,站在床边,用力将我揽进怀里。

他的身上有层薄薄的积雪,被室内炭火烘出的暖意融化成水珠,滴落在我脸上。

「桑桑,你是做噩梦了吗?」他轻声说,「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强烈的安抚之意,我心底的恐慌却没有半分缓解。

因为从谢珩身上传来的,是冷风、冰雪和清甜梨香也掩盖不住的浓重血腥气。

我用力回抱住他,手指沿着他背后轻薄的衣料一路往上,摸到一对突出的蝴蝶骨。

无边的惶恐水草一样从我心底蔓生上来。

「谢珩……」我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你要跟我说实话……

「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问出那句话之后,谢珩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桑桑,不是我的身体,是你。」

谢珩替我拢好散乱的衣襟,一件件穿好衣裙,披上狐裘……

最后,他把裹得十分暖和的我,带到了一间幽暗的密室中。

一进门,我就看到了横陈在地面上的尸体,还有旁边站着的十一。

他手里的剑尖,还在往下滴血。

我望着地上的尸体,竟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越看越眼熟。

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抱月?!」

「是她。」

谢珩点一点下巴,低声道:「她并不是齐玉辰的人,而是北疆羌族混入京城的细作,混入丞相府后,又被齐玉辰那蠢货送进宫里。

「这些天,她一直在偷偷将宫内的布防情报传递出去,昨日十一截下了她的密信,才知道羌族的皇室暗卫已经潜入京城埋伏好,而年后开春之时,齐玉辰会带着谢徵以匡扶正统的名义,一路从越州攻打入京。

「届时,羌族暗卫便会趁乱涌入宫内,挟持新皇,自拥为主。」

我万万没想到,在齐玉辰和丞相府的狼子野心之外,还藏着这样一股势力。

联想到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中,十一说北疆逆臣已伏诛,我才渐渐有些恍然。

谢珩说完这些,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桑桑,我想送你出宫住一段时间。」

13

在抱月传给羌族人的密信之中,赫然写着,我是谢珩最看重的人。

「桑贵妃之生死,或可胁迫之。」

谢珩说,如今抱月刚死,新的密信尚未传出去,他会送我出宫,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此番事了,一切平定,再接我回宫。

「你走之后,我会让橘夏扮成你,仍旧住在悬铃宫。她身有武艺,不会出事的。」

我本来不想同意。

但又清楚地知道,若我留在宫里,有极大可能成为谢珩的破绽。

我答应了谢珩。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桐妃也跟着我一起出宫,还让十一安排了可靠的暗卫,护我们周全。

新年的第一天,天光乍破,我和桐妃坐在马车里,从西侧门出了宫。

凛冽的风从车帘缝隙吹进来,在我脸颊留下细微的痛感。

我攥紧裙摆,忽然出声:「停车。」

驾车的侍卫很听话地停了车,我提着裙摆跳下车,抬头望去。

谢珩就站在宫门口,拥着雪白的大氅,隔着清晨淡白色的雾气,遥遥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然后撞进他怀里,很用力地抱紧。

「……小扶桑。」

「谢珩,我不留下给你添乱,但你得好好活着。」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小声说,「你记着,宫里就是我的家,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去黄泉找你。」

一股轻柔的力道托起我的脸,接着谢珩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桑桑,我知道你也有想做的事情——只管去做,万事有我给你兜底。」

他在我唇边落下一个吻:「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恨他们、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等一切结束,我就接你回家。」

等我再度回到马车里,惶恐不安的心已经平静了许多。

梁婉桐翻了个白眼:「矫情。」

我严肃地纠正她:「不,这是爱情。」

安排给我们的暗卫叫十七,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十一更小,但人却很靠谱。

十七在市井间租下一座三进的小宅院,又买来几个丫鬟小厮,对外宣称,我和梁婉桐是上京寻亲的商家女。

「此次出宫一事,为稳妥起见,连我爹娘和哥哥都不知道。」

夜里,梁婉桐拎着一壶酒来找我,三杯下肚,她忽然问我:「其实你根本就不是齐玉辰的妹妹吧?」

我犹豫片刻,还是承认了。

「我就知道,我跟齐玉辰定亲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妹妹。」她嗤笑一声,「齐玉辰这个人啊,当初救过我的命,我以为他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可是后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大到我觉得陌生,那次他上门来退亲,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虽然她语气轻巧,但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难过。

可她说的这件事,听上去实在不太像是齐玉辰能做出来的。

我想了想:「可是我觉得,齐玉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救你命的那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话音刚落,梁婉桐豁然站起身。

我被她吓了一跳,刚要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却见她的神情蓦然亮了起来:「对啊……我根本就没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怎么齐玉辰说是他,我就相信是他了?」

半晌,梁婉桐终于平复心情,重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她问我:「既然你并非丞相府的女儿,那你是谁?」

我便也把我的来历跟她讲了一遍。

梁婉桐听得义愤填膺,咬牙切齿:「这样的禽兽,也配称之为父母?

「你别听齐玉辰瞎扯!他厚颜无耻惯了,才能说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话来——不慈不善的父母,也当不起儿女的孝顺。」

我和梁婉桐说了许多话,到最后,一壶酒都喝空了,才醉醺醺地各自回房休息。

分别前,她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

第二天醒来后,我特意打扮了一番,然后回了家。

娘看到我这次孤身一人,身边并没有跟着付公公,立刻变了脸色,冲过来将我颈间、发间和腕上戴的首饰撸了个干净,这才问:「小草,你怎么又回家了,大少爷呢?」

我想了想,告诉她:「大少爷出京办差去了,这些日子,他将我安置在西坊市的外宅中,你们有事可以去那里寻我。」

说话间,房门忽然被推开,弟弟冲进门,坏笑着来扯我的裙子。

一边扯还一边问:「你既然成了别人的通房,是不是也失了贞?你脏了!」

他才十二岁,体型已经快赶上成年男子,满脸横肉,笑起来就更加猥琐。

可娘只是笑着、慈爱地看着他。

我艰难地将裙子从他手下拽出来,从荷包里摸出几粒银瓜子哄他,结果他眼珠一转,直接从我腰间扯走了荷包。

我想抢回来,娘便喝止我:「小草,你弟弟才多大!你跟他计较这个做什么?」

嗯,我不计较。

最终我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十七追上来,将我之前给他的两片金叶子递过来,然后陪我一起走到坊市间。

我在赌坊门口找到两个无所事事的泼皮,报了家里的住所:「若是你们能将那户的儿子哄到这边来,让他放开了玩,我再给你们五片金叶子。」

做完这些事,我就回到十七租的宅子里,安静地等。

除去看书外,剩下的时间,我便用来想谢珩。

其实我与他只相处了几个月,时日很短,快乐却比我从前十多年的人生,都来得漫长。

是谢珩的存在,让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

是他教会我,恨那些伤害我的人,甚至想杀了他们,也没有错。

我好想他。

夜深了,我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月亮,想了很久的谢珩。

14

弟弟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三日后的傍晚,娘第一次上门来找我,头发散乱,眼神仓皇。

她说:「小草,你得帮帮你弟弟……他欠了人家的钱,他们说还不上的话,就要砍了他的手指头!」

我问她:「要多少钱?」

她眼珠转了转:「一千两。」

当然是骗我的。

下午十七陪我去付金叶子时,我已经听说了,弟弟在赌坊欠了五百两银子。

不过没关系,既然迟早要还回来,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让她稍等片刻,然后进屋取了一千两银票出来。

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给钱爽快,弟弟的手笔也就越来越大。

第三次上门,是爹娘带着他一起来的。

爹理直气壮地向我伸出手:「小草,你弟弟输了点钱。你可是他姐姐,替他还上不过分吧?」

我笑着问他:「这次又要还多少啊?」

娘朝我伸出三根手指:「三万两。」

他们还真敢说。

我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扔到他们面前的地上:「我可以替他还钱,一根手指头换一千两吧。」

娘瞬间变了脸色,伸手将弟弟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人话吗?切手指头,一根换一千两啊。」我冲她笑,「啊,我忘了,弟弟只有十根手指头,可凑不够三万两呢。怎么办,要不再加上你和我爹的吧?」

娘顿时面露狰狞,爹叫骂着就要扑上来,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对我动手。

却被十七带着两个侍卫死死按在地上,迫使他们三个跪了下去。

我挑了挑眉,无奈道:「十七,你来教教他们。」

「是。」

十七按着爹娘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要跟着说——参见贵妃娘娘。」

人的额头磕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就站在他们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

我曾以为,我会在他们漫长的折磨中被束缚到死。

但这一刻,从前郁结在我心中的无数不解、委屈和渴望,都随着他们跪伏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起,渐渐淡去了。

磕完头,娘抬起头瞪着我,眼底满是恨意和仓皇:「小草,你疯了!」

「是你疯了。」我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不是小草,我叫扶桑,是皇上亲封的贵妃。」

她看了看我,又艰难地扭过头,看了看身后按着她的十七,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贵……贵妃娘娘。」她说,「既然你现在已经是贵妃了,更应该将我和你爹,还有你弟弟接进皇宫去,一同享福才对啊——」

我失去耐心,懒得再听她说话,只是从地上捡起匕首,对着雪亮的刀刃打量片刻,然后猛地插进弟弟肩头。

在他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娘目眦欲裂地咆哮:「福宝!!——林小草,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

我不理他,只是蹲下身去,望着满头冷汗、几欲昏厥的弟弟,微笑着问他:「痛吗?」

他张了张嘴,十分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痛……」

「当初你拿砍柴刀砍我,拿竹签插进我手臂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痛啊。」

我将染血的匕首拔出来,随意丢在一边,接着在娘满是恨意的眼神中,走到她近前,伸出手,在她脸上重重地甩了两个巴掌,又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从爹头上淋了下去。

最后,我坐回太师椅上,支着下巴,淡淡地吩咐十七:「砍了他们的手指头,送去赌坊抵债。」

十七一看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神情毫无波动,还问了我一句:「娘娘,手指砍了后,人该如何处置?」

我想了好一会儿:「如今春寒料峭,护城河的冰应该化了不少。就让他们在河水里泡着,若是满一个时辰还活得成,就捞上来,让他们自己回家去。」

「若是活不成呢?」

我笑盈盈地、不甚在意地说:「那就死。」

在爹娘和弟弟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十七和侍卫将他们的嘴堵住,拖了下去。

曾经,我是那么渴望爹娘能像对弟弟一样对待我,或者哪怕只有一点点好也行。

可他们总是一边打我骂我,一边告诉我:「爹娘也是喜欢你的,像喜欢弟弟那么喜欢。」

起先我分辨不出来,直到遇见谢珩。

他告诉我:「小扶桑,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舍得她疼的。」

书上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爹娘说喜欢我,然后打我骂我,我便也这样还回去。

谢珩说喜欢我,然后抱着我。

我也会紧紧回抱住他。

我喝了口茶水,抬起头,看到梁婉桐站在门口望着我,眼神复杂。

我问她:「这样是不是太残忍无情了?」

她摇摇头,走到我身边来坐下:「如果我是你,只会处置得更狠一些。」

其实我心里也并不觉得狠,只是让他们将我曾经受过的苦同样受一遍,哪里就算得上残忍了?

但我心里只是有些怕,怕谢珩觉得我这样不好。

听我这么说,梁婉桐嗤笑一声。

「得了吧,他这个人护短到极点。就算这会儿你当街斩杀了这三个人,他都能好好地替你兜着底,还要再夸你一句『桑桑真棒』——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

此件事了,我越来越想念谢珩,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把他们欺负过我的,都还回去了。」

然后再听他夸我一句:「桑桑真棒。」

或者:「小扶桑真厉害。」

我就这样等啊等。

最终等来了谢珩的死讯。

15

早春三月,越州城叛军扯起大旗,号称要匡扶正统谢氏血脉,拥先皇后嫡子谢徵为帝。

以五千精兵为首,一路向京城进发。

然而至陡月关时,便被一支奇兵忽然拦下。

为首的少年一身黑衣猎猎作响,执剑杀入敌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地,将叛军之首齐玉辰斩于马下,又活捉了谢徵,一路押送进京。

我想,这个少年,大概就是十一。

可按理来说,他应该将齐玉辰和谢徵一起捉回京中,等候谢珩发落才对,怎么会就这么杀了他?

我还在等,等谢珩出来接我进宫,然后问一问他这件事。

然而那天下午,我与梁婉桐一起去街边那家很好吃的鸡丝馄饨摊觅食,忽然听到宫里遥远地传出九声丧钟。

滚烫的馄饨在舌尖烫出一片红肿,我猛地丢掉小勺,仓皇无措地站起身来。

丧钟长鸣九下,是最高礼制。

意味着……帝逝。

我丢下一粒碎银,转头大步往皇宫的方向走,然而刚走了两步,手忽然被一股柔软冰凉的力道握住。

是梁婉桐。

「你别着急,先别慌。」

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却还在努力安抚我:「我不信皇上这么轻易就没了,他运筹帷幄这么多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我摇摇头:「我没有慌。」

然后又重新坐回去,拿了支新勺子,继续吃馄饨。

梁婉桐在我对面坐下来,不放心地盯着我:「扶桑……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没事。」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出宫那日说过的话。

我相信谢珩,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相信他会活着来接我。

如果做不到,也没有关系。

我去找他就好了。

碧落黄泉,我总要再听他夸我一句:「小扶桑真厉害。」

还要再听他说一句:「我喜欢你呀。」

我吃完馄饨,连汤都喝得差不多,还从旁边的烧饼摊打包了两个芝麻花生烧饼回去。

梁婉桐十分不放心,像是生怕我想不开似的,亦趋亦步地跟着我。

一直到夜晚,天色暗下来,我坐在院子里啃着烧饼,忽然听到青石地面有隐约的震动声。

我转过头,问梁婉桐:「你听见了吗?」

她才刚点了点头,小院大门忽然被一脚踢开,刀刃映着雪亮的月光,一闪而逝,十分迅疾地朝我刺了过来。

「十七!」

我听到一声格外冷肃的声音,凛冽又锋锐,甚至带着一丝不易轻易察觉的惶恐。

接着,身后有股力道猛地将我向后一拽,刺斜里有柄更快的剑刺出来,当胸穿过面前那人的血肉。

那剑尖停在我面前两寸的位置,还在一滴滴向下滴血。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一袭玄衣、长发高束的男人,他的眼睛比月色还要澹静,凛冽的杀气渐渐散去,月光在里面融化成一团明朗的笑意。

尸体轰然倒下,谢珩扔掉手里的剑,冲我张开双臂,在门外仍然震天响的厮杀声里,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然后他说:「小扶桑,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吸吸鼻子,快步跑过去,重重撞在他怀里,然后被谢珩抱了个满怀。

他紧紧地抱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贴到耳边问我:「小扶桑,敢不敢试一试骑马?」

我点头。

谢珩抱着我出了门,然后扶着我上了门前四蹄踏雪的高大骏马,又在我身后坐好。

临走前,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梁婉桐:「朕知道你会骑马。」

梁婉桐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带着你心爱的小扶桑赶紧麻溜离开,我自己会跟上的。」

我们策马扬鞭,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我这才知道,谢珩假死,就是为了诈出朝中那些仍有异心的臣子。

「比如……宋言?」

谢珩低下头,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桑桑真聪明。」

好熟悉的感觉,我尚有几分飘忽不定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整个人缩进谢珩怀里,攥紧他大氅毛茸茸的边缘。

宫门前,两军对峙。

十一提着滴血的剑,顶着一张稚嫩的少年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宋言。

他说:「宋将军,你已经输了,早早束手就擒,还能保下你和你手下将士的性命。」

说完,他目光一转,落在马上的我和谢珩身上,遥遥下跪:「臣萧十一,参见皇上、桑贵妃。」

宋言面如死灰地转过头来,眼神几番变换,最终不甘地跪了下去:「臣宋言,见过皇上。」

这就是降的意思了。

我暗中替谢珩舒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裙摆飘扬的梁婉桐策马而来,在离十一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而一向情绪毫无波动的十一,竟然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片刻后,梁婉桐轻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萧十一,萧将军。

「劳烦你告诉我,你耳朵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16

「所以,十一是因为齐玉辰欺骗了梁婉桐的感情,所以才直接杀了他?」

谢珩点了点头,从玉盒里拈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陡月关一战后,他带着谢徵回京,一回来就跪在我面前,说他杀了齐玉辰,愿意任我处置。

「八年前,我从野狗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十一,那时候他耳朵上就有伤疤,我还以为是狗咬的,没想到竟然是梁婉桐干的。」

「……」

我捏着黑子迟疑了半天,才落下去,然后抬起头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骂她?」

「是吗?」谢珩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棋盘,「桑桑,你输了。」

其实刚回宫的时候,我有生过谢珩的气。

「你要假死布最后一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天晚上,回到悬铃宫后,我从谢珩怀里挣脱出来,红着眼睛瞪他。

谢珩无奈地看着我,眼底掠过几丝鲜明的痛意。

然后他轻声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最后到底能不能活着。

「桑桑,我是在布一局险棋。成王败寇,若是宋言赢了,如今成为阶下囚的人就是我。到时候,十七自会带人平安地护送你和梁婉桐出城,去江南富庶之地度过一生。」

「那你呢?」

他笑得温柔又无奈:「我可能,就只能先走一步了。」

然后我就更生气了。

我下定决心,至少三天不理谢珩,自顾自地往寝宫里走,结果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猛地转过头,我看到身后的谢珩一边咳嗽,一边掩着唇偏过头去。

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纸一样的苍白色。

那些气愤和恼怒的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飞奔过去,扶住谢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小扶桑,不生气了吧?」

「……我还生气。」我咬了咬嘴唇,抬眼凝视着他,「谢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明明你送我出宫那一日答应过我,若是死,就一起死。」

「是,我答应过你。」

月色落进谢珩眼睛里,融化出一片蛰伏已久的爱意。

湖水一样静谧又深沉,我几乎要沉溺在里面。

「可是桑桑,死是一件很疼很冷的事情。你才十四岁,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没有见过,我……不舍得。」

他说得好温柔,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手被谢珩反手握住,他低声说:「桑桑,不要生气了。

「我答应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会再瞒着你,我们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回抱住他,轻轻应了声「好」。

我早就想过,如果有再见的机会,我就要这样,用力抱紧他。

后来梁婉桐嘲笑我:「你不是读过兵法的吗?你知道什么叫苦肉计吗?」

我摇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非也非也,这是闺房之乐,希望你和萧十一也能早日享受到。」

提起萧十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我听橘夏说,这些日子,萧十一每天都去衍庆宫找她,带着各种零食首饰和小玩意儿,可梁婉桐连门都没开过。

从她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和如今的反应来看,我大概能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当初,萧十一救了梁婉桐一命,还被她咬伤了耳朵,却不知为何没有承认,反而让齐玉辰顶替了这份功劳。

后来萧十一一直跟在谢珩身边,想必早就见过梁婉桐无数回,却始终没有和她相认。

那么她如今生气,倒也算正常。

我喝了口果茶,抬眼看着她:「我听谢珩说,下个月,萧十一就要领兵出征北疆,平息羌族之乱了。」

她动作蓦然一顿。

因为参与谋反,丞相府被抄家,终于露面的谢徵也被关押在天牢。

而宋言主动交出兵权后,被封了个闲职留在京城,原本属于他的十万西州军,由梁婉桐的哥哥接管。

谢珩的目的远不止于此。

内乱平息后,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剑指北疆。

梁婉桐神情变换,片刻后,她站起身,让身边的宫女送我出去。

没过两天,谢珩来找我时便告诉我,梁婉桐自请出宫,随萧十一一同前往北疆。

「你答应了?」

他点头,从果盘里挑了颗又红又艳的樱桃递给我:「她从小习武,虽算不上武艺高强,到底还是能自保的——而且,刀剑无眼,十一一定会想办法哄好她,让她不要跟着上战场。」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放下心来,安然地吃完了一整盘樱桃。

吃得肚皮溜圆,晚膳都吃不下。

因为不放心谢珩的身体健康,后来我又特意请太医来诊了一次脉。

白胡子老太医告诉我,谢珩虽天生有亏,但如今按时吃饭吃药,再加上心情愉悦,只要好好养着,便无大碍。

我这才放下心来。

那天下午,我从御花园摘了一大捧扶桑花回来时,在门口碰上十七。

他福身行礼,然后告诉我,我弟弟因为欠下赌债还不起,被人活活打死了。

去岁初春,爹娘在冰冷的护城河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就再也没上来。

而他大约是自幼养得膘肥体壮,最后倒真捡回一条命。

我也依照承诺,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然而赌瘾这种东西,染上了,便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所以他死在这件事上,我倒没有多意外,只是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室内。

恰好,谢珩就站在门口望着我。

光影明明暗暗,暗色穿过缝隙,落在他清贵又淡漠的脸上。一瞬间,连眼中的情绪都被隐去。

「……谢珩。」

我犹豫着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最后反倒是谢珩主动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吧,进去吃饭了。」

吃饭时,我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他。

最后谢珩捉着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桑桑,吃饭就吃饭,你总是瞧着我做什么?」

「我做出这种事,总怕你会对我失望。」

谢珩夹了块藕夹给我,笑得眉眼弯弯:「桑桑,看到你终于报复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失望?」

是吗。

睡前,我问他:「谢珩,你真的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暧昧的烛光里,他睁开眼望着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曾经教过你,谁对你不好,就要更狠地还回去,倘若这样就算作坏人,那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称得上好?」

温热的手指落在我发顶,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小扶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愣愣地瞧着他。

谢珩低下头,蓦然凑近我,嘴唇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梁婉桐应该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了,那么你说,好端端的,先皇怎么会忽然打压皇后的母族?谢徵的太子当得稳稳当当,他又怎么会突然谋反?还有当初太子府找到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难道我就真的不知道,那不是谢徵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笼在人间的雾气,隐藏在下面的,却是无数潜滋暗长的情绪。

温热的、柔软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然后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桑桑,你说过,如果五年前的冬至你认识我,一定会把我从湖里救出来。」

谢珩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一定会早点教你,什么叫反击的意义。」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谢珩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他问我:「桑桑还记得,出宫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谢珩唇角微勾,在我脸颊落下一个吻。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17

心中最后一块不确定的石头也落了地,这天晚上,我在谢珩怀里睡得很安心。

再后来,我十六岁生辰那天,谢珩封我为皇后,与我成亲。

前一天晚上,梁婉桐带着萧十一进宫来看我,临走前,递过来一沓厚厚的图册。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冲我眨眼:「小扶桑,你已经年满十六,谢珩也是二十二岁的人了。」

「我……」

「哦对了,还有这个。」她说着,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瓶,递到我手里,「如果你怕疼,把这东西放进合欢酒里,和谢珩一起喝掉就行——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

我将那些图册潜心研读,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天亮。

封后大典隆重且烦琐,我被裹在华丽的艳红衣裙里,头上的步摇首饰沉甸甸地坠着,下意识有些茫然无措。

可看到谢珩的那一瞬间,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典礼结束,已近傍晚。

在谢珩回来之前,我把小瓶里的药粉撒进酒杯里,又有些不放心,于是自己先尝了一杯。

结果……等那簇火焰在我心头越燃越烈,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梁婉桐给我的是什么。

谢珩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摘了喜帕,伏在床头,泪眼蒙眬地望着他小声呜咽。

谢珩神情一变,快步走到桌前,闻了闻杯中残酒,尔后咬牙切齿道:「梁婉桐!」

房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渐渐远去的女子声音:「谢珩,你加油,我和十一先走啦!」

「……谢珩,我好热……」

谢珩原本清和冷静的眼中似有浪潮涌起,然后他走过来,轻轻挑开我衣襟。

那温凉如玉质的指尖落在我肩头,声音沙哑:「桑桑,这样还热吗?」

我攥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意乱情迷间,我听见谢珩的声音响在耳畔:「小扶桑,我喜欢诚实的孩子。

「所以你感觉怎么样,要诚实地说给我听。」

我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地,忽然记起那图册上写的字:「……夫君。

「我很快活。」

话音未落,就听到谢珩一声闷哼。

接着细密又灼热的吻落下来:「桑桑好乖。」

……

最后,我累得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娘没有把我卖到丞相府,我也没有再遇到谢珩。

而是在年满十六岁后,被卖进一户商家做妾,最终死在正房夫人手中,被一卷草席丢在了乱葬岗。

而我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远远地听到宫中传来九声丧钟。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往谢珩怀里钻。

他温热的手掌抚过我脸颊,手心凝着一层薄汗,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我将梦中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谢珩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低声安抚:「桑桑,不要怕,那只是梦。」

我点点头,然后忽地抬起头,亲了亲他的嘴唇。

在谢珩愣怔的眼神里,我学着他的模样,轻声说:「谢珩,不要怕,那只是梦。」

梦中,我与谢珩天涯两散,各自黄泉。

现实里,他睡在我身旁,胸膛温热,心跳尚存。

幸好,那只是梦。

(正文完)

1

我五岁那年,母亲的尸体在御花园西侧的湖水中被发现,两条小腿已经被鱼吃得只剩森森白骨。

一直到死前,她都只是个才人。

我在父皇的寝宫门口跪了三天,他终于披着凌乱的外衫走出来,淡淡地说:「传旨下去,晋苏才人为美人,以贵妃礼制葬入皇陵。」

顿了顿,他垂眼看着我,满脸不耐烦:「谢珩,朕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那一天正值盛夏,灼烈的阳光洒在我身上,留下灼烧一样滚烫的痛感。

我木然地领旨谢恩,额头用力磕在石板上,血和灰尘混成一团。

一下,两下,三下。

等我再抬起头,父皇已经不见了。

后来谢徵谋反,他忍痛处理了自己疼爱的嫡子,无奈之下只能立我为新皇。

我提着剑站在他病榻前,轻声问他:「父皇,你后悔吗?」

一瞬间,他混浊无光的眼睛里迸出异样的神采。

他一边咳血一边问我:「是你?!」

我笑:「是啊。」

让人进言外戚势大威胁皇权的人是我,派人挑唆谢徵篡权的人是我,在他饮食中一点点下毒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母妃本来只是个本分的宫女,年满二十就可以放出宫去嫁人了,可你趁着醉酒强行宠幸了她,又放任她被皇后折磨至死。」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剑尖插进他肩膀,看着他脸部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抖动,如困兽般咆哮:「谢珩,朕是你父皇!」

「父皇。」

我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片刻后,轻笑着摇头:「我父皇早就死了,在我五岁那年,同我母妃一起葬身湖水。」

「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的仇人。」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不认父,不认君,不认天,不认命。

我的手上沾满鲜血,踏着无数尸骨坐上了这个皇位。

但没想到的是,像我这样的人,竟也会得到上苍的片刻垂怜,把扶桑送到我身边。

她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齐玉辰把谢徵藏在了越州。

在那里,他们还留了最后一张底牌。

那么扶桑被齐玉辰送进宫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她说得没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是想过杀了她的。

可当那双小鹿般惊惶又无措的眼睛看过来时,我的心忽然就软得化作一团。

这是一张白纸,她连爱恨的界限都不明晰,任我教导。

我教会了她,也因此得到了这世上最毫无保留的爱。

在把扶桑送出宫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齐玉辰送进宫里的并非扶桑,而是真正的齐玉娴。因为和梁婉桐不对付,明争暗斗两年后,齐玉娴给她下了剧毒。

梁婉桐中毒身亡后,十一反了,他投靠谢徵,与宋言联手攻入皇庭,亲手将佩剑插入我的心脏。

他红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皇上分明答应过臣,会保她一世平安。」

梦里的我皱着眉头,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睁眼后,天色将明,我睡在悬铃宫的床上,身边还有尚未完全散去的、扶桑身上的清甜香气。

我忽然明白过来。

是因为我的梦里,没有她。

2

扶桑十八岁生辰前,梁婉桐和十一养的几只小猫崽终于满月。

我挑了最漂亮的、通体纯白的那只,梁婉桐抓起来看了看,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是只很可爱的小母猫,性格很好,扶桑一定会喜欢。」

于是我把那只猫送给她,当做生辰礼物。

扶桑果然很喜欢,抱着猫爱不释手地摸了一整天,那猫也无比黏她,吃饭都要跳到桌子上,把猫碗和她的碗靠在一起。

至于夜里睡觉时,更不用说。

扶桑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两床棉被。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为什么?」

她一边摸着猫头,一边低声解释:「因为雪团还小啊,她很依赖我,我们必须一起睡……」

和猫争宠未免显得太没风度,我盯着那只猫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面带微笑地答应下来:「好啊。」

第二天下朝后,我把十一留了下来,旁敲侧击地聊了些政事,然后一转话题:「你们家剩下的那几只猫,也很黏梁婉桐吗?」

「回皇上,最黏人的那只,已经被婉桐送给皇后娘娘了。」

我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梁!婉!桐!」

还好早早地把她送出了宫,不然迟早气死。

十一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这天晚上,橘夏铺床之前,我特意吩咐她:「只留一床被子,剩下的带走,连猫一起。」

扶桑要找猫,被我揽住腰肢,一把搂回床榻上。

在她开口前,我把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桑桑,你真的要把我打入冷宫吗?」

「什么冷宫?」她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谢珩,你在说什么呀?」

我暂时不理,专心动作。

柔软的水红衣裙被剥落,露出雪白玉润的肩头。

我哑着嗓子说:「桑桑,我想你疼一疼我。」

……

大概是十一回去后,把事情告诉了梁婉桐。

过了段时间,她进宫来找扶桑玩时,还顺带着来嘲笑我:「谢珩,你竟然和猫争宠哈哈哈哈——要是以后扶桑有了孩子,你可怎么办啊?」

我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因为那只小母猫太黏萧十一,你会想把它送给扶桑?」

梁婉桐表情一滞,我就知道被我说中了。

等她离开后,我在御书房召见新封的丞相,商议了些政事。

再回到悬铃宫的时候,就见扶桑坐在桌前,望着盆栽里的扶桑花发怔,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扶桑回过神,转头看着我。

「谢珩。」

「嗯?」

「我方才召了太医过来诊脉。」

「太医?」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嗓音艰涩,「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有点……所以召太医过来看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语气有些迟疑,「谢珩,我大概是……有孕了。」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想到不久前梁婉桐才说过的话,深感她应该去宫外街头摆个摊儿算命。

但等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担忧。

实在是因为扶桑的年纪还不算大,刚进宫时,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团,养了这几年,才稍微养出点肉。

我不放心,又召来胡太医,让他当着我的面再诊一遍。

胡太医捻着胡子告诉我:「请皇上放心,娘娘从前虽然瘦弱,但身子骨还算强健。如今在宫里养了这些年,只要好好安胎,定然会没事的。」

我握着扶桑柔软温热的手,淡淡吩咐:「既然如此,你开安胎药吧。」

「等等。」

扶桑忽然开口,叫住了胡太医:「你先过来,再帮皇上诊一诊脉。」

胡太医过来搭脉,片刻后,有些犹豫地收回了手。

扶桑说:「有什么情况,你但说无妨。」

「陛下身上的病根儿和毒性,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加之从前劳心劳力,脉象时强时弱,不算稳固。」

他缓缓道:「但微臣方才诊脉,发觉皇上的脉象已然平和坚稳许多,与天生康健之人所差无几。」

「这些天,他是不怎么咳嗽了,而且脸色也要好看许多……」

扶桑若有所思地说,「胡太医,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每天盯着他吃很多饭,按时用药膳和补品的缘故?」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胡太医开了张安胎药方子,让橘夏随他回去抓药了。

扶桑看起来很开心:「谢珩,你听见了吗?他说你的身子痊愈了,说明好好吃饭是有效果的!」

「是。」

我心头一片温情,暖暖和和地融化开来,「桑桑,你放心吧。我还要陪你守过百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其实我算不上多喜欢孩子,可因为他如今怀在扶桑的肚子里,好像对我来说,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的身体好转,或许不是因为好好吃饭,而是因为她的存在。

因为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次不同的梦。

梦里的我始终孤身一人,扶桑没有出现,我也就再也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连江山和性命一起丢掉了。

那天晚上,她缩在我怀里,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伸手搂紧我:「谢珩,能遇见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一件事。」

她说得特别温柔,又格外真挚。

那声音化作丝线,丝丝缕缕地绕在我的心头,融进我的血肉里,再也不可分离。

心头万千情愫骤然涌起,波澜壮阔里,我轻轻闭上眼睛。

「桑桑,是我该感谢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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