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什么短篇言情小说把你虐哭了?

2023-03-10T00:00:00Z | 18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10T00:00:00Z

有没有什么短篇言情小说把你虐哭了?

有没有什么短篇言情小说把你虐哭了?

宫墙往事​​我在佛寺待了十八年。

十八年后,我以长安公主的身份回归。

母后为了弥补我,当众允诺,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我环顾四周,指着庸庸人群中耀眼夺目的魏昭说,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后来,我才知道,魏昭是我的嫡亲妹妹康乐公主的两小无猜,两人只差一道赐婚圣旨便能喜结良缘。

可那又怎样?

即便早知如此,我也要定了魏昭!

01

大婚之夜。

魏昭醉醺醺东倒西歪撞进了洞房,阖府上下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情愿。

他也毫不遮掩,染了醉色的绯红面容上,一双眸子清冷的可怕。

他恨我。

可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长安公主赵紫玉,如今是华京新宠。

我为国祈福十八年,青春年华都耽误在了佛寺,如今荣耀归来,皇后对我有求必应。

连被皇后宠爱了十五年的康乐公主都要避我锋芒。

小小魏昭,能奈我何?

可我看着这张脸,实在无法生气。

魏昭长得俊俏,剑眉星目,飘逸若仙,这样的姿容养在府中看着也赏心悦目。

魏昭走到我面前,冷笑一声。

他恼怒不羁的脱掉了外面那一层红衣华服,穿在最里面的赫然是一件白到刺目的孝服。

他是我的夫,他穿孝服,分明是希望我死……

张嬷嬷面色大变,开口呵斥。

「驸马,你怎敢如此无礼?」

我摆摆手,示意张嬷嬷噤声。

我淡淡道:「你心悦康乐?」

「你明知故问!」

魏昭咬牙切齿,他喝了酒,大概豁出去了。

「若不是你,此时该在这里成亲的是我与允儿。」

哦!

是了。

这公主府原本也是给康乐公主赵允儿的。

可如今,我回来,这公主府归了我。

我笑了。

抢人东西的感觉如此爽。

难怪父皇当初不仅抢了先皇的位子,还抢了先皇的皇后。

我的母后,当年曾是华京第一美人,引得两位皇子都动了心。

先皇一马当先抱得美人归。

而父皇后来者居上,不仅杀了先皇坐享皇位,还将曾经的皇嫂转换身份,名正言顺的留在身边做了自己的皇后。

不说我不知魏昭和康乐两情相悦,便是知道,我今日所为,也不过是效法先皇。

眼前的魏昭,是华京第一美男子。

我在云初寺的时候,就听过他的盛名。

当时不以为意,初见时,才知我浅薄了。

他的确长得挺美的。

只可惜,脑子不好。

难怪会成为魏家弃子。

不过,这话若说给魏昭听,只怕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02

我给魏昭两个选择。

一个是现在脱下孝服,我既往不咎。

另一个则是,他穿着孝服滚去后院睡,洞房之夜,就不必了。

魏昭不负众望,果断选择了第二个。

他要为康乐守身。

他大步流星,迫不及待的去往后院。

张嬷嬷愕然。

「公主,您真的放他走?」

「不然呢?」

我示意她为我卸下沉重的珠冠。

我垂眸看着指甲上的殷红丹蔻,烛光映照下,华美非凡。

可惜了。

我生平第一次装扮得如此好颜色,竟然不是为了那人。

我在云初寺的时候,认识了宁则。

他是山脚下农人的儿子,生得一副好样貌。

我在云初寺的十八年,常偷偷下山找他玩耍,我们一起抓泥鳅,掏鸟蛋,捕知了,捉蝴蝶,干尽了淘气之事。

直到我及笄,成了大姑娘。

他忽然拘泥起来,说男女授受不亲,让我以后少来找他。

笑话!

公主眼中,可没有男女,只有君臣。

我命令他陪我玩耍,他无奈从命。

直到他死在我怀里,我才明白,我这样的人,不该有玩伴的,有玩伴就是叫他去送命。

我说,「宁则,只要你不死,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不管多难,我都会替你做到。」

「真的吗?」

宁则的眼眸中迸发出求生的光芒。

他抓住我的缁衣,虚弱求恳。

「那你帮我护着魏家,魏家倒,天下乱,你若能做到,便尽力而为,若不能,便罢了。」

魏家,他与魏家何干?

宁则苦涩一笑。

「我是魏家私生子啊!」

他的母亲是罪臣之后,魏相悄悄将人救了下来,私下安置,谁知一来二往,暗生情愫,有了他。

可他的存在,会将整个魏家拖下水,只能一直瞒着,寄养在农人家。

「母亲死时,不怪父亲,我也不怪他,我只是恨……」

恨什么?

我心知肚明。

父皇弑兄上位,先皇时的许多大臣便不能用了。

那时的华京,遍地都是罪臣。

而魏家看似风光,实则是父皇稳住朝臣的手段。

如今十几年过去,魏家的作用已在减小,若我是父皇,也是时候拔除魏家这根心头刺了。

我咬牙,「好,只要你活着,我答应你,我不死,魏家就不会倒。」

「好…… 我一定…… 活着」

宁则死在了我的怀里,尸身渐冷。

那一年,我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冒出来,哪怕外面艳阳高照,我心里依旧一片冰寒。

没多久。

母后终于想起了我,她宣我回京。

在回京的路上,我自嘲的想着,我一个无权无势,连父母恩宠都稀薄的公主,凭什么护住魏家?

唯一能让我和魏家扯上关系的,大概只有联姻了。

我仗着初回京时,母后的那一点愧疚,张扬跋扈的要了魏昭。

一来,他与宁则一般,都是魏家弃子。

二来,他酷似宁则。

初见时,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细看之下,才明白……

往事不可追,故人难再寻。

03

公主大婚第二日,要去宫中拜见父皇母后。

三请四催之下,魏昭姗姗来迟。

眉宇间的厌憎,浓如实质。

我并不在意,摆驾前往宫中。

引路的太监,笑的恭敬却疏离。

后宫是母后的天下,母后真心宠爱谁,这些人一清二楚。

在长宁宫中,我见到了父皇、母后以及康乐。

康乐眼睛肿如核桃,眼角通红,显然哭过,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头,却又似想到什么,别扭的仰着下巴,不甘示弱的看向我,旋即目光又一瞬不瞬的落在魏昭身上。

魏昭同样如此。

一对璧人,因我,而天涯永隔。

真是凄惨!

我一板一眼的行了礼。

母后笑着招手,让我上前。

「对自己的父皇母后,何必如此拘泥?允儿,你该向紫玉学一学规矩,要是哪天你如紫玉这般,母后便不操心了。」

我唇角勾着温和的笑容,低头上前,任由母后拉住我稍显粗粝的手指。

地里野大的孩子,没有那么精细。

母后顿了一顿,便松开我的手,唇角的笑容黯淡几分。

或许,我这双手让她想起自己身在佛寺的日子。

康乐眼睛又红了,她咬着唇,连连跺脚。

「母后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我若是如长安公主这般,还能落到如此地步?」

一句话,让父皇和母后都变了脸色。

我垂眸遮住眼中笑意,悄悄在心里给康乐点了个赞。

论一句话能得罪多少人的本领,康乐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在这一点上,她和魏昭真是佳偶天成。

康乐也终于反应过来。

她犹疑一下,上前窝在母后的怀里,又摇又抱,还悄悄拉父皇的袖子。

很快,帝后二人被她逗笑了。

三个人,其乐融融。

我似一个外人。

不,我本就是一个外人。

母后又询问了我几句婚后如何,便打发我离开,连一顿饭都没有留。

出了长宁宫,我脸上的笑容已僵硬到落不下来。

我拖着长长的公主裙摆旖旎婉转的走着,魏昭走走停停,不时的回望一眼。

我转过转角等他,便看到他彻底停了下来。

而他后面,康乐公主提着裙摆,如乳燕投林一般追出。

两人的手将要拉在一起,我站出来,轻咳一声。

那一双即将紧握的手,猛然顿住。

魏昭铁青着脸狠狠瞪我,而康乐又羞又气。

没我之前,她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我来了之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了一丝阴霾。

可偏偏我这阴霾并不识趣,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

末了,魏昭似下定决心一般,掀开红衣喜服,露出衣角雪白的麻衣孝服。

「康乐,我心不变,你放心!」

放心什么?

自然是不会被我玷污。

他打定了主意要替康乐守身如玉。

很好,省得我想借口打发他。

康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显然欣喜坏了。

她脸上喜色藏也藏不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悲悯,得意,幸灾乐祸。

她嘲笑我,得到了人,却得不到心。

我也笑了。

两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活的还真是简单纯粹。

回程路上。

魏昭一个人蜷坐在车角,怕我非礼他。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得脑袋瓜是不是真的生锈了。

我问,「你真以为,若没有我,你和康乐便能在一起?」

「那是自然,我父亲已向陛下求亲,陛下的赐婚旨意,只差半步就到了魏府,可偏偏你……」

魏昭越说越气,眸子通红,他一拳打向车壁,手指见了血,却偏偏不肯呼痛服软。

他忍痛忍得很辛苦。

我憋笑憋得同样辛苦。

毕竟,我现在是一个狠心夺爱,贪恋美色,偏偏美色不从的痴情公主,我该为情所困,黯然神伤,无论如何都不能笑场。

回到公主府。

魏昭不等我吩咐,自觉前往后院。

我道,「且慢。」

「赵紫玉,你还想如何!」魏昭压抑着怒火。

我明眸淡扫过他,吩咐张嬷嬷。

「传本宫令,驸马为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需着孝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驸马要念经茹素,闭门思过,谁也不许打扰。」

「是!」张嬷嬷虽愕然,却痛快应下。

魏昭大惊。

「你要软禁我。」

我理也不理,自他身边从容走过。

是!

我要软禁他。

毕竟我赵紫玉为爱痴狂,软禁一个如花似玉的驸马,不算什么吧?

04

事实上。

我有大事要办。

魏昭是一只鱼饵,有了鱼饵,鱼自然会上钩。

很快,魏相拜访公主府。

我将魏相请了进来。

魏相气势端凝,如一尊大佛,垂眸端坐。

他等着我开口,我则慢条斯理的用膳。

用完膳后,我洗净手,用母后赐下的玉手膏,细细润着手。

良久,我才道:「魏相,你我可曾见过?」

魏相眸中一丝惊讶滑过。

庙堂之上的相爷自然不会认识寺庙中修行的长安公主。

可作为宁则的父亲,他大概是见过我的。

魏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长叹一声,拱拱手。

「多谢公主慷慨援手,护着魏家,魏家欠您一份恩情。」

轮到我惊讶了。

没想到,他认了。

魏相涩声一叹,「公主猜得不错,老臣曾三次向陛下求亲,可都被陛下拒了。」

我点头。

作为魏家的掌舵人,魏家是否风雨欲来,魏相感受得比谁都清楚。

他妄图用魏昭和康乐公主联姻,向父皇示好,稳住父皇。

可惜,父皇下定决心的事情,连母后都未必能改变他的主意。

魏相绝望之际,只好弃了魏昭,将精力用在培养魏家长子和次子上。

别看魏家大兄和二兄声名不显,但论才干,远超魏昭。

可怜魏昭声名极盛——华京第一贵公子,却不知这声名是他父亲精心捧出来的。

皆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幅令康乐公主一见倾心的好相貌。

父皇不肯允婚,魏家风雨飘摇。

恰在此时,我出现了,选了魏昭。

魏昭从一枚弃子,变成了一颗真正的棋子,而他却不自知。

魏相真心实意的向我行礼。

我坦然受之。

末了,我问他。

「本宫和宁则相识,是否是你算计?」

魏相浑身巨震,猛地跪下。

「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从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我和宁则相遇真是偶然。

无论如何,宁则死了,还是为我而死。

若真是魏相安排,我也谢他,在我冰冷孤寂的童年里,送来了一缕光。

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扔给魏相。

「阿则的玉佩,留给魏相做个念想。」

我提醒他,不要忘了阿则。

阿则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他若不给阿则烧纸,阿则在地下怕是要过穷日子。

魏相紧握玉佩,黯然藏好。

末了,他道,「要不微臣去劝劝阿昭,将陛下拒婚的事情告诉他。」

我笑了。

「告诉他做什么?他信吗?」

「让他恨着本宫也好,本宫对他并无感情。」

「若由他缠着本宫,本宫嫌烦。」

「魏相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说话时静若闲花,他若说话,本宫只怕演不下去,亲手杀了他。」

魏相哑然。

05

我能在云初寺活下来。

我从来不是善茬。

华京所有的尼姑都知道,云初寺的尼姑是最不好当的,死亡率太高了。

我在云初寺的十八年,遭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刺杀。

尼姑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安然无恙。

我自幼习武,天生奇才。

若非女儿身,又贵为公主,提枪上马便能杀敌报国。

可惜,我是女子。

我胸有丘壑,也无法袒露半分。

我只能纤纤作细步,摆出柔弱无依的姿态,寻求父皇母后的怜惜。

而我不知,这怜惜能持续多久。

毕竟,没人愿意一直活在愧疚中……

魏昭关足了四十九日才被我放出,他如一头被激怒的恶狼,一出来,就气势汹汹的出府。

我以为他要回相府诉苦,谁知他去了红玉楼……

并且一住就是三日。

红玉楼是什么地方?

华京权贵们的销金窟。

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

我闻知消息,被气笑了。

魏相聪明一世,没想到生了一个纨绔。

很好,我正好想看看红玉楼是什么样子,又是谁的产业。

我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红玉楼。

堂堂公主做这种事情实在有失体面,但我无所谓,谁让我是佛寺里长大,无人教导的刁蛮公主呢?

我进了红玉楼,被里面的富丽堂皇给惊住了。

里面的东西样样都恪守礼制,可样样都能在礼制之内玩出花儿来,果然是大手笔。

我往那里一坐,公主府的三百禁卫自然浩浩荡荡的清场子。

所有的老鸨,龟公,姑娘,恩客都被赶了下来,其中便有喝得醉醺醺的魏昭。

我屏住呼吸,隔绝酒气,假做怜惜般用帕子在魏昭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

我感觉魏昭动了一下,却又硬挺挺的控制住僵硬的脸。

我暗暗掐了他胳膊一把,看他忍痛不敢动,我真是乐疯了。

我看向老鸨,沉了脸。

张嬷嬷喝道,「一个贱籍,不配和公主说话,把你的主子叫出来给公主赔罪。」

好一个张嬷嬷。

不愧是母后派给我的得力助手。

老鸨没敢犹豫,很快遣人去通知。

没多久,人回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管事样的人,拿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的交给我。

「公主,红玉楼从前没有主子,打今儿起,您就是红玉楼的主子。」

这是些地契,房契。

真是大手笔。

这么轻易就将红玉楼送给了我,还能这么快的办妥这些手续,厉害!

不过,我知道,这些不是给我的。

他们给的是我背后的皇后。

我轻笑一声。

将这房契、地契撕了。

「太祖皇帝有令,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本宫身为皇家公主自然不会违背祖训,你们这是要本宫知法犯法?」

那人变了脸色。

而在此时,魏昭忽然不适的轻吟一声。

他雪白的面孔变得乌黑,竟是中了毒。

我拍案而起。

「你们竟敢给驸马下毒?来人,给本宫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06

红玉楼被我查封。

魏昭被我抬回家。

宫中太医匆匆前来,对魏昭的毒连连摇头。

「此毒古怪至极,无药可解,公主看来要另想办法。」

魏昭昏迷不醒。

我作为新婚燕尔的痴情公主,自然要跑到宫中向母后诉苦。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言不发。

而此时,康乐则在母后的怀里撒娇痴缠,又摇又晃。

「母后,求求您救救阿昭,我不要阿昭死,我要他活着。」

母后被晃得不行,宠溺一叹。

「你呀!可真是…… 难为你们姐妹同心,母后就帮你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她又看向我,眸色深了几分。

「紫玉,你也该好好约束驸马,你们新婚燕尔,他如此做,实在有失体统,此事便是一个教训。」

我恭声应是,低眉顺眼。

母后气息微窒,轻轻一叹。

「你我母女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等时日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母后的心意。」

我抬头,露出感激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眼眸真诚些。

我离开长宁宫,康乐追了出来。

「赵紫玉,你站住!」

我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康乐红了眼睛,看样子又哭过,她还真是喜欢魏昭。

她面上神色变幻,却终究为了魏昭,放下骄傲和自尊。

「阿昭如何了?我要去看阿昭。」

我淡淡道,「魏昭很好,不劳公主大驾。」

「赵紫玉,我要去看阿昭,你不要欺人太甚。」康乐怒目圆睁。

她长得娇俏可爱,如此模样并不让人生气,反而让人怜惜。

可惜,我生不起怜惜之情。

在绝世容颜面前,可爱算什么?

我懒得再理她,转身就走。

康乐在我身后大喊,「赵紫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你嫉妒我才抢走魏昭,抢走公主府,你怎么那么坏!」

我笑了。

我嫉妒她?

谁会嫉妒一只金丝雀呢。

可笑。

我留了一句话给她。

「你不如去求求母后,若是母后让你来,你就来,本宫不会拦着你。」

「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去。」

康乐气鼓鼓的跑回长宁宫。

我也回了公主府。

我一直等着康乐来,却一直没有等到。

我看着月上柳梢,又看着旭日初升。

终于明白,母后还是疼爱康乐,所以,不愿她搅和进这些风雨里,可偏偏,她让我搅进去了。

虽然我是心甘情愿。

可当初,若她阻拦我一下,我也会谢谢她的恩情……

我虽没有等到康乐,却等到了红玉楼的消息。

母后大怒之下,彻查红玉楼,查出红玉楼是左相府中管事的产业。

父皇下旨申斥左相,左相闭门思过,而父皇趁此时机,削减了左相的势力。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魏家算是暂时保住了。

父皇若是还没有昏庸过头,自然不会同时动两位宰相。

07

第二日。

父皇宣我进宫。

御书房里,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父皇没有叫我起来,我便一直半蹲着身子。

时间久了,我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欲坠,最后摔倒在地。

我惶恐得跪好。

父皇轻哼一声,抬头看我。

那目光锐利,似有毒。

他冷冷道,「别以为朕不知道是你背后搞鬼。」

我抬眸震惊的看着父皇,毫不费力的逼出了盈盈泪水。

「父皇,儿臣不懂,是因为儿臣抢了魏昭吗?儿臣那时并不知魏昭和康乐青梅竹马,若是儿臣知道,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我自然知道父皇询问的是左相之事,魏昭在红玉楼中毒,此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谁会去害一只绣花枕头呢?

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了。

可我不敢让父皇明白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只能把事情往情情爱爱上扯。

毕竟,我是一个为爱所困的草包公主,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我努力含着泪,不让泪水掉落。

美人泪眼盈盈才漂亮,若是眼泪真掉下来,那就落了下乘。

我一向知道自己很美。

我长的像母后,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父皇容色松动几分。

他冷声道,「起来吧!此事是父皇错怪了你。」

「是!」

我低头,让眼眶里快要拘不住的眼泪砸在地上,不损半分妆容,这才垂眸起来。

父皇又询问了我几句,我恭敬又感恩的回答。

那姿态,像极了一只没骨气的狗。

离开御书房,父皇赏赐了许多东西。

我带着东西回到公主府,稍稍松了一口气。

大概,我安全了吧?

既然如此,是时候给魏昭解药了。

红玉楼里,我用帕子给魏昭抹脸的时候,帕子上沾染了毒。

确切说来,那东西也不能算是毒,而是一种能麻痹人全身的药。

是我和宁则在山上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要解开,也简单。

不过,给解药的过程,一定要可歌可泣,人尽皆知,才能突出我痴情公主的人设。

我听闻天山雪莲能解万毒,便重金求购。

又听闻千年灵芝能起死回生,便走遍坊市。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一种异域来的神药,不惜花费万金买下。

人人都说我上当了。

我却无所畏惧,毅然决然的拿回公主府。

后院中。

我摇了摇草木灰混合的水,给魏昭喂下。

魏昭被呛醒了,他咳嗽几声,悠悠醒转,一见我便怒目而视。

「赵紫玉,你害我,你帕子上是什么东西?」

我惊讶极了。

竟然不蠢了?

我笑了一下。

「驸马还想去哪里玩?本宫陪你一起去。」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你真是狠心恶毒,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魏昭面色铁青,他狠狠瞪我一眼,怒气冲冲的下床。

他身形摇摇晃晃,离开这里的决心却格外坚定。

「哗啦!」

他拉开门,刺目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

他抬袖子遮住眼睛,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

我也被阳光晃了眼,呆呆的看着他……

这侧脸,真像阿则。

一柄长剑刺来,我这才发现,这光不仅仅是阳光,更有剑芒。

我一把拉开魏昭,一掌将刺杀之人打飞。

而此时,更多的刺客涌了过来。

魏昭傻了。

他一个公子哥儿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我一把将他推进屋里,自己转身夺了一把刺客的剑,和他们拼杀起来。

刺客源源不断。

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用足十成力气。

万幸,侍卫们发现了这里,很快冲了过来。

没多久,刺客走的走,逃的逃,只留下一地死尸。

而此时,我满身血色,裙角的血滴滴答答,随着我走动洒在地上。

我挑开一个刺客的衣衫,在他锁骨处看到了一枚熟悉的印记。

我的心一沉。

我暴露了。

父皇在试探我。

一个能连杀十人的公主怎么会跪一会儿就摇摇欲坠的摔倒?

父皇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安全过。

我脑中急速运转,想着该如何从父皇的手下死里求生。

偏偏魏昭在此时问,「你…… 会武功?」

「你是公主,你…… 怎么能会武功?」

「你是假冒的是不是?真正的公主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就特么离谱!

我被气的强行停止了思考。

我一只手捏住魏昭的喉咙,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你给我闭嘴!」

魏昭死命抓我的手,都给我手背抓出来血印子。

我真想捏死他,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保养回来的手。

我将他推开,忍不住发泄愤怒。

「你可真是…… 白瞎了这样一张脸。」

白长的和阿则那么像。

阿则就不会这么蠢!

他那么聪明,那么机灵,只因血脉,才成为一个弃子。

可偏偏血脉,又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不然,怎么能父传子,家天下?

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关窍,陡然间清醒过来。

「你在府中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要轻易出府。」

「赵紫玉,你又想软禁我?」

魏昭出奇的愤怒,想想也是,任谁自从做了驸马,不是被软禁,就是中毒,心情都不会很好。

我淡淡道,「你要想出府也可以,只要你能有命回来,我是不介意换个驸马,就不知道有人会不会跟着你一起殉情。」

魏昭才不信我。

「天子脚下,我看谁敢乱来!」

他怒气冲冲的出府,一打开门,就被拦住了。

「陛下有令,公主遇刺,为保证公主安全,公主府加强守卫,任何人无诏不得外出,请驸马回府。」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下可好。

连我也被软禁了。

就倒霉透顶!

08

魏昭像是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的老虎,满屋子来来回回的走。

呸!

他哪里算一只老虎,分明是一只病猫。

「父皇软禁你,一定是发现你是假冒的公主。」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杀了真公主?」

「你只要如实交代,我可以让我父亲替你求情?」

魏相?

只怕他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若我所料不错,父皇此时恐怕已经在琢磨下手削弱魏家。

父皇的胆子一向很大,要不怎么能杀兄夺嫂?

不过,一次性对付两位丞相,还是太猖狂了些。

我在府中实在无聊,也不介意逗傻子玩耍。

「真的?」

「你若真能保下我,我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好,你说,我向你保证。」

魏昭一脸严肃,但眼神闪烁,一看就是我若真得交代,他立刻就要将我卖了的嘴脸。

我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扯着他的耳朵,低声轻语。

「你猜的没错,我的的确确是…… 啊……」

我对着他的耳朵,就是一声巨嚎,声音大的能吓死一头牛。

魏昭急忙躲开,死命的揉耳朵。

「赵紫玉,你有病啊!」

「哈哈哈哈哈!」

我扬天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滚出泪珠。

我心里明白。

魏昭凑近的那一刻,我分明将他当成了阿则。

我真是个坏人。

我怎么能把别人想成阿则?

我擦掉眼泪,傲然的看着他,声音冰冷刺骨。

「魏昭,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赵紫玉,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大周公主,你可以彻底死了心。」

「别想着出卖我,你就能和康乐在一起,这辈子,你和康乐绝无可能。」

「赵紫玉!」

魏昭的脸气变形了。

「我和你不共戴天。」

「那好!」我淡淡道,「下个月是康乐的生辰宴,我想驸马一定不愿和我一起去,那我就独自赴宴了。」

「……」

魏昭俊俏的小脸快要涨成了猪肝色,渴望终于让他的理智回归了一些。

「可你都出不了公主府。」

「那又如何?我翻墙出去,父皇又不会真的砍了我。」

为了让魏昭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到了晚间,我真的带他翻了一次墙。

我拎小鸡一样的将他拎了出去,全程巧妙的避开了那些卫兵。

站在热闹的大街上,魏昭的神情还是一脸迷幻。

我笑盈盈道,「现在相信了?」

魏昭脸色难看,但我莫名从他脸上看出来一些敬佩。

就离谱!

我继续道,「下个月要想让我带你去生辰宴,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表现如何。」

「你想让我伏低做小的伺候你?任你欺凌?你在做梦!」魏昭立刻拒绝。

我傲然道,「我堂堂公主,做我的跟班,难道委屈了你?」

魏昭脸上神色变幻,最终算是默认当我的跟班不丢人。

我老实不客气的用起了他,买东西,背包袱,丢垃圾,用的着实顺手。

在泥塑摊子,我停了下来。

那摊主的手艺活灵活现。

我动心了。

「捏一个我,塑一个他。」

「好嘞!」摊主欢喜应下。

魏昭脸色难看,很不情愿,却委屈的不敢违逆。

我并不解释,只等摊主要捏衣裳时,才道,「不要他身上这一套,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山间少年的样子,眼角要多一颗泪痣。」

魏昭憋着气,「你就想看我落魄,你才高兴。」

这就是胡话。

这傻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山间过得有多快活!

我拿了泥塑,带着魏昭悄无声息的潜回府。

其后许多天,魏昭都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估计是怕我再使唤他。

等到生辰那一日,他一身簇新的前来报道了。

穿得是真漂亮,那模样真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可在我眼中,这模样分明是急不可耐的要给我带绿帽子。

我笑吟吟道,「到了宴会,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你是有妇之夫,你不会乱来吧?」

「哼,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用你特意吩咐。」魏昭微微红了脸,又羞又臊。

我也不再逗他,带着他大摇大摆的往府外走。

魏昭很茫然,又气又急,「赵紫玉,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带我去?我们这样子出去,立刻就会被捉住。」

我命人拉开大门。

「哗啦」

门开了。

卫兵却已经不见了。

我昂首道,「为何会被捉住?我是大周公主,是母后的亲女儿,怎么可能一直被关着。」

托母后的福,我被关了七天就放出来。

可魏昭一直躲着我,而我也不想出去,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开公主府的门。

魏昭狠狠瞪我一眼,咆哮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我一脸无辜。

魏昭气得跳脚。「赵紫玉!!!」

09

康乐的生辰宴。

我和魏昭姗姗来迟。

魏昭因为太生气,跳乱了头发,不得已又要重新打扮,耽误了一些功夫。

总之,越是太郑重,最后反而越慌乱。

魏昭到了之后,立刻被拉到了男宾那边。

我给康乐送了礼物,便坐入女席,一个人静静用些东西。

这京城贵女,我没有一个相熟,我也不喜勉强自己。

圈子什么的,融不进去,就不要硬融。

显然,她们也没有要和我融的意思。

一群人围着康乐,换着花样的恭维康乐今日的衣着打扮,从头发丝恭维到脚上的绣花。

可康乐明显心不在焉,听得厌烦。

她的注意力全在男宾那边的魏昭身上,而魏昭同样如此。

两人眉来眼去,痴情相望。

我似一个镇殿阎罗横亘在两人中间。

几个贵女相互使了眼色,笑盈盈的向我敬酒,缠着我说话。

「公主殿下,听闻您之前一直在云初寺修行,请问修的是什么道?」

「杀生道!」

「呀,公主真会开玩笑,我听闻尼姑和尚一向是最心善的,根本不会杀生,公主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们看我善良,打算欺负我?」

我抬眸,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看她们脸上的笑容垮塌下来,目光中几分慌乱,旋即又浮起微笑的假面。

这过程真有意思。

「公主这是哪里话,我们敬重公主还来不及,怎会欺负公主?」

「就是,您可是公主啊!」

「让开!」

我眼角余光瞥见康乐和魏昭趁着我这边围满了人,已经钻进了小树林。

这我岂能忍?

我站起来,目光冷冷的瞪着眼前的贵女。

几人尴尬的站起来,却没有退开的意思。

是了……

不止宫中的宫女太监知道谁是真正受宠之人,这些京中长大猴子一样精的贵女同样知道。

公主府被封就是一个信号,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们:我这个公主在父皇那里不咋地!

眼看一顶绿帽子就要到我的头上。

我一脚踹飞了两个贵女。

桌椅餐盘砸了一地。

众人惊慌退开,我大步流星的朝着小树林走去。

眼看着康乐泪眼朦胧地软倒在魏昭怀中,眼看着两人的嘴就要挨在一起。

我捡起一颗石子向着两人的嘴巴打去。

「啊!」

魏昭捂着嘴,石子钻进他的嘴巴。

他吐出石子,呸呸几口,向我的方向怒目而视。

待看清是我,他又毫不犹豫的将花容失色的康乐护在身后。

这个傻子。

我慢条斯理的走过去,淡淡道,「出门前,你答应我什么?」

魏昭红了脸,无言以对。

我又看向康乐,「母后知道吗?」

康乐白了脸,贝齿轻咬红唇,我见犹怜。

我看着魏昭,「不想继续丢脸,就跟我走。」

魏昭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我的战斗力,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柔声对康乐郑重道,「允儿,我心非石不可转也,从前是我顾虑家中,不敢拒婚,这段时日,我想明白了,我会求陛下让我和离,陛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我这辈子只认你一个。」

康乐眸色乍喜,「好,我去求母后,母后若是不答应,我就…… 我就绝食,以死相逼。我不信母后不心软。」

她看着我,带着耀武扬威的神色。

是了……

连康乐都心知肚明,母后最宠爱的人是她。

我只难受了一瞬,便笑了。

宠爱和宠爱是不同的。

康乐以为的宠爱是有求必应,万事遂心。

而母后的宠爱则是安全为先,衣食无忧,个人的情爱和欢喜是靠后的。

我虽不在意他们,不过,当着我的面商量如何对付我……

真当我是死人?

我淡淡道:「魏家何其造孽,生了你这样一个冤家,你以为皇帝的女儿是大街上的白菜,可供你挑挑拣拣?康乐,你信不信母后掰开你的嘴给你灌饭?」

10

两人气到失语。

我朝魏昭勾勾手指,目光锐利。

魏昭憋着怒火,负气而走。

我眸色淡扫过康乐,也转身离去。

康乐愤怒的大吼,「赵紫玉,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偏偏要这样针对我?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不一辈子待在佛寺?」

我:「……」

就离谱!

她有被我针对的资格吗?

我笑了。

「大家同为公主,该平起平坐;论长幼,我在你之前,你该尊称我一声阿姐,我为国祈福十八年,劳苦功高,你一个坐享安乐的公主,凭什么觉得可以压我一头,高我一等?是父皇母后的宠爱,给你的错觉吗?」

「康乐,你选择了做一只金丝雀,就不要怪别人安排你的命运。」

「接受父皇和母后为你挑选的婚事,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那一刻,我平衡了。

原来命运是公平的,给了康乐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让她失去搏击长空的能力。

华京这场局,她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做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舟,漂到哪里算哪里。

偏偏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以为自己可只手遮天,随心所欲。

不过,我也的确羡慕她,有两双巨手愿意为她遮风挡雨,而我只能在风雨中苦苦挣扎。

康乐显然没听明白我的劝告。

她迷茫无辜的眸子,忽然变得狠毒。

「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

「父皇母后对我宠爱有加,这一次,我一定能赢你。」

她狂奔起来,向着湖边跑去,然后,毫不犹豫的跳进湖里。

我:「……」

就特么的离谱。

没想到康乐是个疯批!

我脑中已经浮现了无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每一种结果导向都会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

看来这个锅无论如何我都背定了。

就倒霉到家!

我冲到湖边。

已经有人比我先一步跳进湖里,是魏昭。

我狠狠心,也跳进湖里。

赶在魏昭救康乐之前,抢先一步将康乐拉住。

康乐极其抗拒,她拉扯着我,想把我也往水里淹。

她发了狠,力气格外大。

我被拽的浮浮沉沉,呛了几口水。

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要死在这里。

为了一个狗男人,不值!

我一怒之下,一掌将她拍晕,将她拉到岸上。

然后,又顺势一脚蹬向匆匆赶来魏昭的脸,将他踢进湖的更深处。

特么的,这狗男人,不老实。

我看康乐被人接住,一群人围着她,我这才转身游向魏昭。

我抓起魏昭的衣领,将他狠狠按进水里。

魏昭被灌了好几口水。

「噗,赵紫……」

「玉…… 噗」

「住手……」

我一下下的摁着,眼看着他快要没了气,我这才拽着他的衣领,逼迫他面向我。

「魏昭,你给我记清楚,我会和你和离,但不是现在。」

「你要敢坏我的事,我就敢让你和康乐下地狱。」

我将他拽上岸,坐在岸边气喘吁吁。

魏昭还在迷惑着,显然他搞不懂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康乐已经醒来,她推开一群围着她的人,看向我,似鼓足勇气一般柔柔弱弱的说话。

「阿姐,你说过我若敢跳进湖里,你就将阿昭还给我,我已经做到了,阿姐,你不要食言。」

「我求求你,将阿昭还给我。」

见鬼!

康乐第一次叫我姐姐,竟然是为了陷害我。

这婊里婊气的语气,真贱!

可偏偏她长了一张脆弱无辜的脸,让人丝毫不起疑心。

而魏昭显然也惊呆了。

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康乐。

我笑了。

我抹了抹脸上掉下来的水珠,将湿发甩在脑后,姿态端雅站起,气势庄重的走到康乐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狠狠赏了她一个巴掌。

「啪!」

「康乐,你是堂堂大周公主,不要学那些嘤嘤作怪的贱人手段,不要自甘下贱。」

「本宫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本宫没有说过那些脏话,你敢吗?」

11

康乐不敢。

祖宗二字,是一个人的血脉来源。

康乐再放肆,也不敢在祖宗面前撒谎。

她咬着唇,红了眼睛,活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可惜,这兔子是骚的。

我浑身湿淋淋的傲然离开,魏昭灰溜溜的跟在我身后。

回到公主府,我头脑昏胀的厉害,勉强换了衣服,便不想再动弹。

可偏偏母后此时宣我入宫。

她一定是想知道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或许还想为康乐出一口气。

可我是一个人,我也刚刚落了水,我不是铁打的。

我心里厌烦无比,并不想去。

可宫中的女官却很强势。

「公主若是身体不适,正好去宫中请太医查看一番。」

「好,我去。」

我坐上马车,忍着头痛,踩着虚浮的脚步,来到母后的长宁宫。

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却在吵架。

母后怒喝,「康乐,你给我安分一些,魏昭已经是你姐夫,你不要做出不知羞耻之事。」

「明明不知羞耻的是赵紫玉,如果不是她,魏昭现在是我的驸马,是我的。」康乐在歇斯底里的哭喊。

「总之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你不要再妄想别的,我为你相看了几家儿郎,会选一个比魏昭更好的。」

「母后!我是人,不是玩物,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只要阿昭,除了阿昭,别人再好,与我何干!」

我听清了康乐的撕心裂肺。

第一次觉得康乐终于有了一点人样子。

可母后结结实实的赏了康乐一耳光。

「啪!」

「看来你还没有清醒。」

「对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个蠢材!」

母后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我觉得母后这话要求太高了。

既喜爱康乐的天真稚气,养成了她无法无天的性子,此时却又嫌她太过天真。

若真想调教,早干什么去了。

里面安静了。

女官长舒一口气,「启禀皇后娘娘,长安公主到。」

康乐猛地掀开帘子,目光怨恨的瞪我一眼,旋即跑了出去。

一群宫女追在身后,说她才落水,让她跑慢一点。

母后的目光也追随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

她眸色复,声音疲倦。

「你来了,可好些了。」

「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尚好。」

「唔。」

母后发着愣,明显心不在焉。

良久,她才道:「康乐被母后宠坏了,你不要介意。」

我头疼的厉害,气血上涌,脱口而出。

「母后为何不让康乐知道,即便我不存在,您也不会让她嫁给魏昭?」

「什么?」

母后目光中情绪复杂,不敢置信又仿佛重新认识了我。

我既然问了,便索性问个明白,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母后若真的想让康乐嫁给魏昭,早就为两人指婚了,又怎会拖到我回来的那一日?」

「您看出魏家快完了,所以不想让康乐嫁过去受苦吗?」

「既然如此,当初我求您指婚的时候,您为何没有拒绝呢?」

「在您眼中,康乐比我重要,权势也比我重要,是吗?」

我得问题渐渐尖锐,母后终于恼羞成怒。

「你也要和康乐一般忤逆,在我身上发泄怨气吗?你给我出去!」

母后的指尖颤抖,还有一些被拆穿真相的羞愧难堪。

我一步一步退出去。

身体和心都冰冷的厉害。

那感觉,仿佛我又回到了宁则死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站在阳光下,被暖融融的光芒晒着,却依旧浑身冷的发抖。

寒意从骨缝里渗出,从孔窍里渗出,从每一根头发丝渗出……

阳光却怎么也钻不进身体里。

母后爱着康乐,她想指挥康乐的人生,却又不想担起康乐的怨恨。

她宁愿康乐恨着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我求旨赐婚的时候,她本可以拒绝。

可权势欲让她应了下来。

而为了康乐,她就可以毫不犹豫的拒绝。

是我自不量力,以为母后会一碗水端平,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我真是犯蠢。

可哪一个孩子,能在母亲面前不犯蠢呢?

我站在阳光下,感觉自己又冷又烫,指尖没有一丝力气。

我听到有人说「晕了」,我以为终于有人发现我快晕了。

孰料,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跑。

「康乐公主晕了。」

「快去请太医。」

「快打热水来。」

哦!

原来如此。

我垂眸苦笑,察觉了自己对康乐的羡慕。

怎么就能做到说晕就晕呢?

明明那么难受,怎么我就不能做到说晕就晕呢?

我端起公主的仪态,一步一步挪出宫。

回到公主府,爬上床,沉沉睡了过去。

12

康乐病了三日,满宫上下乱成一团。

七日后,我昏昏沉沉的醒来,守在床边的除了张嬷嬷,还有一个魏昭。

我讶异他为何在此?感慨他难得做了一回人。

魏昭却一脸颓唐,「父皇宣你我入宫。」

「……」

又来了!

没完没了。

魏家是个烂摊子,我接手了它,就不能畏难。

「我知道了,你出去!」

我冷着脸,不想看魏昭一眼。

魏昭难堪的涨红脸,一甩袍袖走了出去。

我和他仿若陌生人一般的入了宫,拜见父皇。

父皇对我和颜悦色,看向魏昭的目光却透着冰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心中纳罕不已,却只能含笑敷衍。

父皇训斥魏昭。

「阿玉为国祈福十八年,是大周功臣,谁若折辱她,便是与朕为敌,魏昭,你好大的胆子!」

他手中镇尺扔了出来,正中魏昭额头。

殷红的血流下,魏昭惶恐跪下。

父皇冷冷道,「给朕滚出去跪着!」

魏昭仓皇退下,一脸不知所措。

我心中了然。

他以为的皇帝,是康乐口中和蔼可亲,动不动就赏赐金珠宝玉的宠女狂魔,而真实的皇帝,则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杀人狂魔。

等魏昭出去,父皇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他目光如利刺,尖锐伤人。

「魏家欺人太甚,朕会为你出气。」

「这有一道旨意,你前去魏家宣旨。」

一张圣旨扔在我身边,我俯身捡起,只扫了一眼,心便沉了几分。

这是一道申斥旨意,申斥魏相教子不严,不敬长安公主,魏家子不堪大用,顺势撸去了魏家大兄和二兄的官职。

这圣旨,绝口不提康乐半个字,将她保护的密不透风。

而这一道圣旨,由我亲手去宣旨,这是要让魏昭恨我入骨,要我永无宁日。

这不是为我出气,这是要绝了我的路。

我抬眸看向父皇,他也看着我,只说出了冰冷的几个字。

「速去速回!」

大太监笑盈盈的瞧着我。

「公主殿下请,奴才随您一起去。」

一群太监簇拥着我浩浩荡荡的出了殿,直奔魏府。

我被大太监请坐在椅子上,他一脸恭敬,俨然以我为中心,而身边的小太监,却不等我发话,立刻拿起圣旨洋洋洒洒的读了起来。

魏家上下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他们说着公主饶命。

而我,哪有资格饶他们的命呢?

我离开魏家,回宫复旨。

父皇见也不曾见我,只让大太监传了一句话。

「康乐公主是天上明月,萤火之虫不可与其争辉,若自不量力,便是自取灭亡,请公主牢记。」

我含笑应下。

回转身,看着天上清月。

月又如何?

不过是借了日光。

若这天上,没有日呢?

萤火虽小,靠的可是自己的光。

父皇能从无到有,我自然也不差!

回到公主府中。

魏昭怒气冲冲的等着我。

「赵紫玉,你好狠毒,你口口声声自己光风霁月,却在父皇面前告黑状,坑害我两位兄长,你若以为如此能让我屈服,那真是痴心妄想。」

我瞧着他。

觉得可笑!

这货是不是把任何事情都能牵扯到情情爱爱上?

恋爱脑,就该死!

我伸手捏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清静。

我冷冷道:「看来你忘了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乖乖的当一个绣花枕头,我保你性命无忧,贞洁还在,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把你赏赐出去,让你做一个小倌,听闻左相不仅有红玉楼,还有男色侍人的金风馆,你去了一定很受欢迎。」

魏昭被吓到了。

更有深深地屈辱。

他看着我,目光如刀。

「赵紫玉,你是一个恶魔。」

我被气笑了。

我缓缓松开手,说不失望是假的。

他和宁则如此相似,脑子却是天壤之别。

宁则能从一件小事推断出所有,而真相摆在魏昭面前,他都不肯动脑子想一想。

我叹道,「魏昭,魏家好歹养你这么多年,你学会的就只有吟风弄月,卧雪眠云吗?家国大事,民情政务在你眼中是否是俗物?」

「你是否觉得自己为爱生,为爱死,特别酷?」

「若果真如此,那你更要放心,我一定会放你走,因为,你配不上我!」

我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边走边吩咐张嬷嬷。

「自今日起,驸马进出随意,去哪里随意,不必向我汇报,只要他没死,就不算大事。」

「是!」张嬷嬷应下。

我看也未曾看一眼魏昭,仿佛他是个死人。

13

魏相家的事,引起了一些变动。

众人纷纷传言,魏相要步左相的后尘。

朝中人心惶惶,连父皇登基那年杀人无算的事情也被人翻了出来。

父皇暴怒,而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命案:左相被人在家中杀死。

一时间,人人都说是父皇命人暗杀。

父皇浑身有嘴却不清楚,为了平息众人疑心,只能令魏家大兄和二兄官复原职。

而魏相却口称惶恐,说自己教子无方,魏家大兄和二兄不配担任京中要职,为两人求了一个外放的官职。

父皇明知魏相这是在保全家人,为了朝局安稳,迫于无奈,竟然也答应了。

魏家再次安然无恙。

我擦擦手中的刀,将它贴身放好,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左相该死。

一个靠做男人女人皮肉生意挣钱的宰相,既无能又恶心。

实在死得好!

我照常一个月进宫一次拜见母后,母后有时见我,有时不见。

她对我的称呼从「紫玉」「阿玉」变成「长安」。

有些假面一旦戳破,再没有戴上去的必要。

我听闻母后给康乐挑选了四个备选夫婿,都是华京数一数二的人家。

这些人家都有一个特点:要么是铁帽子王,要么世袭罔替,永不降爵。

母后真得是将活命二字尊崇到底。

她不指望康乐出人头地,一个公主也实在没有出人头地的必要,她只需要康乐衣食无忧,平安到老。

康乐听闻,大受刺激,闹了很久。

即便如此,也只听母后斥责,却未放弃她半分。

我羡慕康乐有个好命,却也知道自己在父母缘分上天生欠缺,羡慕不来。

我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我和魏相结盟,我保了魏家,而魏相也给我行了一些方便。

在风雨交加的一天。

张嬷嬷忧心忡忡来禀,「有人带来信物,说驸马坠落山崖,让公主府前去救人。」

她递过来的是一个沾染了血色的玉佩,的确是魏昭的。

「传话的人呢?」

「不见了。」

恰在此时,又有人说,宫中宣召,父皇让我速速去宫中见驾。

一边是父皇,一边是魏昭。

我眼角发红,头疼得很。

这让我怎么选?

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该选魏昭。

我该倒贴魏相,或者选魏家大兄二兄当他们的平妻,都好过选魏昭这个绣花枕头。

阿则,阿则,我该怎么办?

我认命的闭上眼,狠心道,「替我回禀父皇,我要去找驸马,找到驸马立刻便去见驾。」

张嬷嬷惊讶出声。「公主,忤逆陛下,可是死罪。」

我顾不上那么多,牵过一匹马,带着怨气一般的说道,「不会,父皇不会杀我。」

至少,不会明着杀我。

他只敢如之前几十次一样,悄悄地暗杀我。

我骑马狂奔,看到了宫中太监愕然愤怒的脸,心中一阵畅快。

我就要忤逆那人,我就要气他。

我带着人马匆匆赶到魏昭坠崖的地方。

那里,的确有一个悬崖,不过只几米高,摔不死人,却也不容易爬上来。

我带着人下去,大雨滂沱,悬崖下面的路格外难行。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找,雨幕中,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山洞。

洞前挂着灯笼,仿佛妖精的洞穴,格外的精致,诱人。

我缓缓走了进去,只走近浅浅一点,就听到女子的吟哦娇哼,男子的粗声喘息。

我以为自己幻觉了。

细细听,声音还越来越大。

「阿昭!」

「你不喜欢长安,喜欢的是我对不对?」

「你说为我守身如玉,你果然没有骗我。」

「我已经是你的人,你带我走,带我远走高飞,我们去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好不好?」

「我不当公主,你也不当驸马了,好不好?」

「康乐……」

「康乐……」

14

我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笑容。

是了!

我早该想到这一切是康乐的安排。

康乐的手段不见得多高明,可魏昭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我指望他不要落入毂中,简直是痴人说梦。

偏偏我还真以为,他被我刺激的坠落悬崖。

既然康乐故意安排这一切,那我就如她所愿。

我冷喝一声:「包围山洞,将里面的狗男女给本宫抓起来。」

「……」

众人犹豫,踟蹰不前。

我二话不说,带头进去。

里面布置的格外温馨,恰似新人洞房。

康乐听到动静,从鸳鸯红帐中露出头来,她面颊粉红,酥软娇怯,瞧见我,却并不慌张,反而宣示主权一般的将魏昭拉得挨在身上。

「长安,木已成舟,你死心…… 啊……」

我拔剑指在了康乐的脖颈上。

康乐红润的面容瞬间惨白。

「赵紫玉,你做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和她是真心……」魏昭起身将康乐护在身前。

「啪!」

我一巴掌抽到魏昭的脸上。

「你又忘了我说的话,魏昭,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穿上衣服,跟我进宫!」

康乐慌了。

魏昭也慌了。

他们笃定我会吃这个哑巴亏,可没料到,我竟然不要脸皮,摆明了要将事情闹大。

「我不进宫,我不要去见父皇母后,来人,将她拉开。」

得了康乐的吩咐,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涌了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剑尖微颤,在康乐雪白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穿上衣服走,还是光着身子走,你选一个。」

我看康乐的目光,如看死人。

康乐最终还是选择了穿着衣服走。

外面天晴了。

我绑着康乐回宫,众人目光惊愕的在她身上来回打转。

她在我马上羞愤欲死,而马后拖着的是魏昭。

拖了一路,他几乎去了半条命。

等到宫中。

无数宫女太监围了过来,救下康乐。

她看着我,目光狠毒。

「赵紫玉,我要你死。」

「好,看谁先死在谁的手里。」

我昂首阔步,将剑狠狠砸在地上,去见母后。

我们回宫,这么大的阵仗,母后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她面色铁青的看看康乐,看看我,气到浑身发抖。

她拍案而起,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长安,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在哪里?」

我捂着脸,冷冷看着她。

我本该心痛的,此时,却一点儿也不心痛。

我靠近她,低声在她耳边轻语。

「你失望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吗?」

我——长安公主——赵紫玉。

被父皇如此厌憎,皆因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先皇的女儿。

当年,先皇死去,母后有孕在身,却隐瞒住父皇,和他颠鸾倒凤,让他以为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事情始终是无法作假的。

比如宫中稳婆一眼就能看出,名为早产的我,其实是一名足月的婴儿。

这消息如何瞒得过父皇?

我不知母后如何说服父皇别杀我,总之,我活了下来,只是一直在佛寺中长大,被刺杀了无数次。

母后面容惊愕,连连倒退。

她眼眶迅速涌上泪水,看着我如看妖魔。

「长安——」

我也缓缓后退,一言不发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假面一揭再揭,再揭下去,连母女都做不了了。

「魏昭我不要了,康乐喜欢,便赏给她,休书我稍后就送来,还望母后成全康乐和魏昭。」

我退到门口,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长安——紫玉——」

我听到母后撕心裂肺的叫,声音中几多疼痛。

但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也好痛,痛到浑身麻痹,不能言语。

回到公主府,我颤抖着手指,写下一封休书,转交张嬷嬷呈给宫中,只要父皇母后盖了印玺,此事便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

我软在床上,盖着被子,依旧觉得寒冷入骨。

我看着桌上的泥塑,迷迷糊糊的想着。

对不起,阿则。

魏家这艘船我捞不起来了。

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它陷落的不要那么快……

15

休书递到宫中被母后压下。

而母后以极其强势的速度将康乐赐婚给武陵王府。

武陵王跟着太祖打天下,是有名的铁帽子王。

这一次,康乐做得太过,母后动了真怒,不管她在宫中如何闹腾,都置之不理,康乐以死相逼,母后便用魏昭的命逼迫。

康乐不懂。

「赵紫玉都同意了,为什么你不同意?」

「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可你偏向的明明是赵紫玉啊!」

康乐终于问了出来。

母后结结实实的赏了她两个巴掌。

这些消息一点点从宫中传了出来,我不知母后是否故意让我听到,想和我示好,还是果真如此。

总之,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有许多事情要忙。

皇帝不想让我活,可我自己却很想活。

这一日,父皇传召我入宫。

我一进御书房,一枚镇尺便向着我砸来。

我头一偏,躲了过去。

这么大的镇尺,砸在我额头上,我就毁容了。

我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毁了多可惜。

父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给我跪下。」

我跪在地上,决定先发制人。

「父皇,您为什么那么恨儿臣?」

「什么?」

父皇被我问懵了。

想来,这世上还没有人那么大胆的敢问他这个问题。

我又重复了一遍。

「父皇,您为什么那么恨儿臣?」

「明明做错事的是康乐,为什么母后要打我,您也要打我?」

「既然你们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让我从佛寺中回来?」

「既然你们不想赐婚给康乐,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和她说清楚,为什么要让她恨我?」

「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女儿?」

一阵短暂又难堪的沉默,父皇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给朕!闭!嘴!」

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一种将人假面撕扯下来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父皇到底还要脸。

他实在没有勇气当着我的面说我不是他的女儿,那种亲口说自己替别人养了十八年孩子的尴尬,普通男人都接受不了,更何况皇帝?

虽然,他并没有真正养我。

可我的的确确担了他女儿的身份。

他不被我左右,冷冰冰的扔了一张圣旨给我。

「给朕抄了魏家,你就还是朕的女儿,不然,你就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看着落在脚下的圣旨,并没有去捡。

我抬眸看向他。

「那就请父皇褫夺儿臣长安公主的封号,将儿臣贬为庶民。」

「你以为朕不敢?」

我没有回答。

我怎么知道,他敢不敢?

毕竟他的脑回路一向不同于常人。

不然,他也干不出来杀兄夺嫂,养仇人之女,以及一下子干翻两个宰相这样的事情。

我走出御书房,感觉到一阵解脱。

不用和父皇母后演戏,不用再替他们背锅,也不用再背上魏昭那个沉重的负担,真是太爽了。

这么爽的生活,做不做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16

父皇一道圣旨将我贬为庶人,公主府不能再住,我便花钱买了一个小宅子居住。

而魏家被父皇大刀阔斧的抄了。

在抄家之前,魏相逃跑,魏家主力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关进大牢。

而魏昭在此时被送回我身边。

他看着我,眸中的恨意浓烈到极致。

「赵紫玉,你好狠!」

他以为是我进宫告黑状,以公主之位相逼抄了魏家。

我懒得解释,和傻子说那么多做什么呢?

教育他是他爹的事,我只负责教训他。

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都怪我,若我当初管住自己……」

「我要去见父皇,父皇要杀要剐都可,只要饶了魏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他总算有了一些担当。

不过,我还是觉得可笑。

真的会有人以为自己无比重要,可以左右历史大事吗?

我遍读史书,只发现了一个道理。

我们都是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被命运携裹着前进,或许偶尔精彩一下,但终究会被洪流淹没。

父皇早就想抄了魏家,魏家也早有准备。

我,康乐,魏昭在其中沉沉浮浮,或许能改变一下流向,延缓一下速度,甚至加快一下速度,但终究还是阻止不了该发生的事。

这一点,我明白,宁则明白,魏相也明白。

只有魏昭和康乐不明白。

他们总以为这世间该以他们为中心,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翻江倒海。

别逗了,这不是修仙呢!

魏昭闹着要去见康乐,我并没有阻止他,大大方方的打开门,任他去。

他走到门口,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嘴唇蠕动了下。

「你……」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如何?」

他大概以为我爱他入骨,舍不得他去送死,可魏家事情已了,魏昭彻底没用了。

他现在是一枚真正的弃子,一个没用的东西。

我收容他,是看在那一张脸的份上。

他还想什么呢?

他罪臣之子的身份,这辈子会死死烙印在身上,华京第一贵公子跌下神坛,以后的日子,他除了夹紧尾巴做人,再没有别得出路。

魏昭惨白了脸,他死死咬着唇,转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他的骨相很好,仪态很好,走路的风姿大有萧萧易水寒的悲壮气势。

可也仅仅如此,他的内在是空的。

一具空荡荡的毫无内容的壳,再怎么华美也无法勾动灵魂的震颤。

魏昭一去三日。

三日后,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康乐站在门口,身后是鲜血淋漓的魏昭,奄奄一息。

康乐花容惨白,眸色怨憎。

她身边的嬷嬷喝道,「一介庶人,见到公主为何不跪?还不跪下!」

我看着康乐,她也看着我,得意,不甘,惧怕种种情绪在她眸中一涌而过。

我轻笑一声,躬身下去打算行礼。

康乐冷声道:「够了!不必行礼,你们下去。」

「公主?」

「下去!」

此时的康乐,终于有了一些公主的样子,带着一丝杀伐果断的气质。

「我要和你谈谈。」

她关上院门,明眸情绪复杂的看着我,不想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的样子。

「我不懂,为什么?」

「明明母后那么宠爱我,为什么不如我所愿?」

「父皇那么宠幸魏家,为什么要抄了魏家,是因为我和魏昭僭越了吗?」

康乐清澈的眸子带着深深的迷茫。

我陡然间明白,皇宫那么大,精明的人那么多,却没人敢为她答疑解惑。

漂亮的金丝雀,一辈子活在旁人编织的网里。

真可怜!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恨父皇,母后吗?」

康乐身子一震,眸中迸射出深深的不甘和愤怒,却唯独没有仇恨。

是了!

她也是个孩子,怎么会恨自己的父母呢?

我继续道,「你猜,父皇当年杀了先皇,到底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母后?母后明明已经权倾后宫,为什么还想方设法的将你塞到武陵王府?难道皇帝的女儿不如武陵王府的儿媳稳妥吗?」

我顿了顿,让她慢慢想。

等她眸中露出震惊的光芒,显然已经想到了一些什么,我才慢条斯理接着说。

「我想你心中已有答案,你或许会鄙夷父皇和母后,还或许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那么,康乐,此时若我敢冒着性命危险,安排你和魏昭私奔,让你们远走天涯,过想过的快乐日子,你敢和他走吗?」

我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容不得她有丝毫作假。

康乐嘴唇翕动,不自觉的后退几步。

她惊愕的双眸迅速涌上泪水,很快,泪流满面。

「赵紫玉,你是妖魔!」

她猛地快走到门口,打开院门,不顾周围众人的愕然,冲了出去。

我目光淡漠的看着她跑动的背影。

杀人诛心啊!

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跑来问我呢?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善茬。

17

众人急忙去追康乐。

带头的嬷嬷面色铁青的盯着我。

「你和公主说了什么?」

我笑了,「你这种语气,是想让我和你跪下说话吗?」

我微微弯腰。

那嬷嬷仿佛见了鬼,一脸惊恐,竟然抢先一步跪在地上。

「奴婢不敢!」

她脸上涌出深深的屈辱神色,大概是为自己跪一个庶人感到羞耻,却又实在不敢拿捏我。

毕竟,血脉这东西,妙不可言。

她冷着脸站起来,快速道,「传皇后娘娘懿旨,皇后娘娘要奴婢告诉你,望你看管好自己的夫婿,这一次只是小惩大诫,下一次,直接凌迟处死。」

她说完,又找回场面一般的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一次,康乐公主为魏昭求情,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康乐公主要下嫁武陵王府,以后再不要让这登徒子来骚扰公主殿下。」

我挑眉,唇角一抹淡淡的嘲讽笑容。

一日夫妻百日恩?

说什么笑话呢。

有夫妻恩情的是康乐和魏昭,是母后和先皇。

而不是我!

魏昭被抬了进来,浑身上下惨不忍睹。

我通过张嬷嬷了解到,魏昭那一日到了皇宫,跪了两日,也没有见到康乐,反而等来了宫中侍卫的一顿板子。

华京第一贵公子的名头,远远不如宫门守卫的名头好用。

我找来郎中给他看病。

三日后,魏昭醒来,那一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眸子,彻底黯淡。

「我是不是被父亲弃了。」他嗓音嘶哑。

我:「……」

他脑袋终于清醒了一回。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他神情木然。

这容色俨然心如死灰,仿佛阿则濒死那一幕。

我有些心软,推开窗户,让屋里的药味散快一些。

「好好养着吧,你能活下来,多亏康乐。」

魏昭身子一震,无言以对。

「是吗?」

良久后,他才说道。

他刚好一些,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废寝忘食的看,我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

我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民,在民间引起了一些争论。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骂名落在了魏昭和康乐的身上。

人人都说魏昭人心不足蛇吞象,觊觎两位公主,惹怒天颜。

而康乐公主被娇纵惯了,不仅夺了我的夫婿,还搬弄是非,撺掇父皇将我贬为庶民。

我在各种民间闲话里,终于当了一次软弱可怜又无辜的小白花。

而此时,康乐下嫁武陵王府的消息传来,同情怜悯的声音又落在了武陵王世子的身上……

18

康乐大婚那日,京中热热闹闹。

魏昭却恍若未闻,只是他捧着书的手,再没有翻动书页。

我打开院门,让他听得真切一些,他抬头看我一眼,这才开始缓缓翻动书页,神色平静的仿若画卷。

婚仪尚未落幕,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入京城。

各地暴动了。

乱民忽然四起,打的是皇帝杀兄夺嫂,有违天道的旗号。

其后许多天,暴民发展迅猛,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京城攻来。

其中,最突出的义军有两支,一支是一个白面将军领头,另一支则是一个中年人。

父皇暴怒,派兵镇压。

朝野上下都很紧张。

细细想来,父皇执政十八年,并不算是一个明君。

他杀了无数先皇时候的名臣良将,朝野上下早有不满;朝中无人,左相那样得奸佞也能升官发财,可想而知底下的官员又该烂成什么样子。

民间早有积怨,只需要一个发泄口。

这一次的暴乱便是最好的宣泄。

我也很关注此事,毕竟那些人打着的是为先皇讨公道的名义,而我是先皇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

我焦灼的等着消息。

恰在此时,一道圣旨到达小院,父皇要恢复我的公主封号。

我捏着圣旨,看着迷茫的传旨太监,淡淡道,「请转告陛下,民女愚钝,尚未反省出自己错在何处,不配陛下册封公主封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主……」太监惊恐。

他这辈子大概没见过几个敢拒绝圣旨的人。

我关上门,脑中急转。

父皇一定猜到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将我封为公主,分明是为了方便拿捏我,以示自己对先皇女儿的仁慈,还能在义军攻来时以我做要挟,甚至拿我祭刀。

他在做梦!

我眸色微寒,拿定了主意让他难堪。

只是我万万万没想到,母后会驾临小院。

夜幕中,她仪态万方,带着一种与宫中华贵无关的舒展姿态,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环视小院,似闲话家常一般透着亲近。

「上一次出宫,还是去云初寺看你。」

我心微颤,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和那个叫宁则的小子玩得很好?可惜了。」

提到宁则,我心酸楚的厉害。

世间再无阿则了。

也再无人肯将我护在身后。

「我以为将魏昭赐给你,你会满意。」

母后目光平静的看着我,这平静下是深深的怜惜。

我差点被感动了……

原来母后什么都知道……

那她一定知道阿则是怎么死的吧?

「皇后娘娘,您想说什么?」

我语气中的生疏大概很伤人,母后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阿玉……」

她等我询问她,我却垂下眸去,恭敬的如同任何一个见到皇后的路人。

她身上的温情渐渐散去,属于掌权者的气质重新回归。

她看向我,平静道,「回来吧,康乐已下降,无人再与你争,你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与康乐争?

我从未想过。

谁会鸟口夺食?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她的承认和正视,我不是耻辱,不是累赘,不是孽种。

仅此而已!

我亦恬淡道,「当真如此?」

「本宫一言九鼎。」

「若我想为父报仇呢?」

母后傲然的神情变得错愕,精致的面容上是深深的恼怒羞耻。

她巴掌高高举起,又硬生生忍住停在半空。

我目光澄澈的看着她,下巴微抬,不闪不避。

她眼眸中快速涌上泪水,愤愤然一甩袍袖,珠钗乱飞。

「你在羞辱我!赵紫玉,你在羞辱自己的母亲!」

她转身快步离去,走到门口,又猛然顿步。

「你永远都不会懂得,身为女子,天生就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

「你当我是母亲,便还是我的女儿,你若当我不是……」

她深深看我一眼,皇后的冷厉气势刹那间向我席卷而来。

这一眼,让我浑身冰寒,如被冻住。

我的母后,能以再嫁之躯在后宫中立足,她从来都不是善茬。

「咚」得一声。

门重重关上。

我站在院中,回不过神来。

良久,一个温润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

「进去吧,夜深了。」

是魏昭!

他看着我,眸色深邃。

我扭过脸去,依旧沉浸在片刻前和母后独处的时光,这时光多么难得!

我摸着脸,被一股虚弱感层层包裹。

我倒宁愿母后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和母后,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真如母女一般……

我淡淡道,「收拾东西吧!」

「做什么?」魏昭凝眉。

「想活命就跟我走」

「……」

魏昭深深看我一眼,沉默的没有说话,真的转身去乖巧的收拾细软。

19

夜幕降临。

我和魏则躲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静静的看着先前的屋子。

刺客们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又茫然的出来,四下里查探,最后不得不散开。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沉重。

这小院我在云初寺时就悄悄买下。

那时,我以为自己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没想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和魏昭躲着,城中的搜查日复一日,而城外叛军的造反,则如火如荼。

十八路乱军,很快被白面将军和玉面军师各自收服。

关于白面将军和玉面军师的传闻在京城中禁了又禁,却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白面将军叫明则,是前镇国将军之子。

镇国将军是先皇的良臣爱将,当今圣上杀了先皇,镇国将军亦被满门处斩,连看门的狗都未能躲过一刀,听闻当日鲜血从门口倒溢到街上。

玉面军师名叫陆耀,打着禄王府的旗号。

世人皆知,先皇在做太子前的封号就是禄王,陆耀是先皇府中一个军师,因得罪先皇被贬斥外地,最后反而在十八年前的华京血案中逃过一劫。

这两路大军,无论谁打到华京,我的地位似乎都稳了。

前提是我不被父皇捉住。

我和魏昭躲了一个月,明则和陆耀打到了距离华京一百里的宾州。

父皇终于急了,他将魏家女眷,全部推到菜市口,准备三日后斩首。

三日。

是给我的一个期限。

我闻知消息,静默不语。

诡异的是,魏昭同样沉默,对此事只字不提。

只等夜幕降临,他悄悄推开门,转身看一眼院子,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黑夜中静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阻拦。

「公主,要不要杀了他,一旦他被捉住,我们就完了。」张嬷嬷满腹担忧。

「……」

我沉默良久。

魏昭满身缺点:轻浮,草包,冲动,愚鲁。

以前的他一眼就能看穿。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你们先转移,我等他到明日。」

「公主!」

我垂眸不语,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信折进机关盒里,递给她。

张嬷嬷伸手接过,忍不住长叹一声,「如果阿则在就好了。」

我的心一疼,差点破防。

如果阿则在……

我也多想,如果阿则在……

第二日,我没有等来魏昭,也没有等来父皇的卫兵。

这倒让我对魏昭有些刮目相看。

我推算过他所有的救人法子,无论文救还是武救,势单力薄之下,最终都会失败。

被捉是他的定局。

可他竟然能忍住没有出卖我,这是让我不敢置信的地方。

我站起身,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光,只觉得眼花的厉害。

很快,我知道了魏昭的消息:魏昭私自劫狱,被当场拿下,如今也在菜市口跪着待斩。

在父皇授意之下,这消息传的满城皆知。

父皇笃定我心悦魏昭,一定会去救他。

可凭什么啊?

我和魏家的连接只有阿则,阿则死了,我费力保全一半魏家人,已经仁至义尽,至于另一半,连魏相都放弃了,我更没有义务。

夜晚,我先前居住的小院。

一个黑衣人静悄悄的站在门前,他重重拍了拍门,将一个匣子放在门前,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

匣子里是什么?

实在勾人好奇。

20

我也好奇的要命。

不过,我深知好奇心会害死猫,若我真敢现身去拿,必定会被五花大绑。

我忍着好奇,打算先撤离华京。

父皇已经狗急跳墙,再等下去,恐怕他真的会不管不顾,血洗京都。

第二日,我易容等待出城,片刻功夫,上百轻骑纵马狂奔而来。

「让开!紧急要务,踩死不罪。」

出城的人群纷纷避让。

我看那些人离开的方向,竟然是前往太庙。

太庙供奉着大周历代皇帝神位,也是国事祭祀祷告之所。

轻骑出动,必有血光。

太庙那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问张嬷嬷,「谁在太庙?」

张嬷嬷含糊其辞,在我的目光逼问下,却不得不说,「皇后娘娘在太庙祷告三日,今日是第二日。」

母后……

一股巨大的不安让我心神不宁。

而此时,又一辆马车在侍卫的拱护下向着城门而来,再次冲散了出城的队伍。

那是康乐的马车。

「快让开,拦路者死。」

康乐眼睛发红,不顾仪态的掀开帘子怒斥。

我心中明了,母后出事了……

康乐的马车过了城门,飞驰而去。

经过这两次冲击,等待良久的人群发起了牢骚,城门守卫担心民怨,草草检查,我顺利混出了城。

我浑浑噩噩的跟着人群走,脑中急速运转。

可我实在想不透。

母后一个后宫女子,能出什么事?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

我刚一动作,张嬷嬷似早有预料,她粗粝的手指,坚定的拉着我。

「公…… 阿玉,不可,大家都在等你,师父也在等你。」

师父……

我许久未见他了。

我轻轻握住张嬷嬷的手,第一次看明白了自己的心。

有些情,我无法割舍的。

「她是我娘!」

「可她……」

「她是我娘,她不会…… 害我。」

我并不肯定,可还是抱着希望。

我感觉到一种轮回报应。

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曾经我仗着血脉关联,在母后那里谋求利益。

如今也是血缘,羁绊了我的脚步。

明明往前一步就能海阔天空,偏偏还是要倒回悬崖,哪怕粉身碎骨。

我骑马狂奔在去往太庙的路上。

途中,却遇到康乐被刺杀。

十几个黑衣人将武陵王府的守卫砍得死伤过半,康乐在侧翻的马车旁惊叫连连。

眼看一个黑衣人要将她当头劈中,我拔剑杀翻刺客,又回马清空康乐身边的黑衣人,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上马飞奔离去。

康乐惊魂未定,还在尖叫。

我冷声道,「闭嘴!」

康乐回过头,看着我,声音疑惑,「赵紫玉?」

我没理她,只问自己最关心的,「母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遇刺,听说伤的很重,父皇正在派人抓捕刺客,赵紫玉你快一些,我想见母后最后一面。」康乐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此时的她,真实的让人心生怜悯。

我将口边怼人的话咽了下去,只专心赶路。

有了康乐这个护身符,一路上无人敢阻拦。

很快,到了太庙。

「母后……」康乐跳下马,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她拎着裙子,仪态全无。

我步履如飞的跟上,推开门,看向里面。

只见温柔的灯火笼罩下,母后姿态端雅的跪在蒲团上。

听到动静,她回眸斥道,「国之重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怎么来了?」

她只在我身上扫了一眼,便亲昵的搂住扑过去的康乐。

康乐喜极而泣,「母后,您没事?太好,真是太好了。」

我浑身冰寒,被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说不清该欢喜,还是悲伤。

母后没事,这当然很好。

可她利用我,这不好,很不好!

我眸色冰冷如刀的从她身上掠过,缓缓往后退去。

四周的侍卫涌来,领头的侍卫焦急地问,「康乐公主,只有您一个人来?」

「还有她……」康乐四处寻我,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真诚的欢喜,「赵紫玉,母后没事。」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无数把剑对准了我。

康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母后的目光变得错愕。

我垂眸,嗤笑一声,缓缓搓去脸上的易容膏,露出本来的容色,礼仪周全的行了一礼。

「民女参见皇后娘娘,恭贺娘娘身体康泰,吉祥平安。」

「阿玉……」母后喃喃。

「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赵紫玉,将她拿下,押入天牢!」

我束手待擒。

真可笑!

早知会被擒,不如用这命,换了魏昭的命,好歹算是周全了阿则的情谊。

现在这样,算什么?

「给本宫退下!」母后冷喝。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反贼赵紫玉勾结刺客,刺杀皇后娘娘和康乐公主……」

母后拔过侍卫的剑,一剑刺中说话之人的脖颈,让他闭了嘴。

她气势端凝如泰岳压顶,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刺骨。

「给本宫退下,否则杀无赦!」

21

偌大的太庙里,只剩下我,母后,康乐。

无人说话。

寂静的太庙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眼睛看着大周历代皇帝的牌位,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我听到母后说,「不是我!」

她的声音清冷疲惫,更有一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

康乐茫然的看看我,看看母后。

显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她有限的脑容量实在想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

我淡淡道,「上一次呢?」

上一次,母后亲来小院里劝我接下册封公主的圣旨,那时,她知后果吗?

是没有想到,还是明知故来?

「阿玉……」母后的声音带了几分软弱,「那时,母后自问有能力护你周全。」

「真的吗?」我看向她,眸色冷静到自己都觉得可怕。

母后想明白了什么,面色瞬间惨白,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跌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

康乐看不懂这哑谜,却不妨碍她感受到紧迫的窒息。

她跪坐在母后身边,轻轻地不安的摇晃母后的胳膊,「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无意识的重复这一句,旋即放声狂笑起来,声音哀婉凄凉。

「哈哈哈哈哈哈!」

「十八年啊……」

我听不下去,推开门走了出去。

「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是康乐追了上来。

「赵紫玉,你站住!」

她眼角泛红,带着一种羞耻感,却还是鼓起勇气问我。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父皇要捉你?」

「为什么母后会哭?」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回眸看她,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她天真到有时让人厌恶,有时又让人羡慕。

我此时很想说说话,便不介意在她身上浪费些功夫。

「你心悦魏昭,魏昭也心悦你。」

康乐有些难堪,「那是过去的事了,和母后的事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我意味深长道。

「若有一日,魏昭掌握兵权,杀了我,要挟父皇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父皇同意了。」

「魏昭不介意你嫁过人,也不在意你和别的男人有一个孩子,你满怀感激的为他也生了一个孩子。」

「你们一起快乐乐乐的生活了十八年,你以为他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你对他有绝对掌控。」

「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魏昭其实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除去你生的第一个孩子,并且不惜对外宣布你假死的消息,只为骗那孩子前来,杀了她。」

「那时,你会伤心吗?」

「你会觉得这十八年都是笑话吗?」

「你会哭吗?」

我盯着康乐,看她迷茫的眸子变得惊恐,发红的眼睛盈润了泪色,心里涌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我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我跳不出凡尘,所以注定遭受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谁能逃脱呢?

康乐不敢置信的摇着脑袋,泪迅速涌了上来。

「你是先皇女儿?我们同母异父?」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父皇最爱母后,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利用母后。」

我唇角勾起嘲讽弧度。

「真的吗?那为何前往太庙的路,你会遇刺?」

「既然没有刺客刺杀母后,又哪来的刺客刺杀你?」

她花容惨白。「你意思刺杀我的人,也是父皇安排?」

我笑了一下,转身缓缓离去。

「但愿不是吧。」

「赵紫玉,我不信你说的。」

她冲我大吼,仿佛这样能把内心的恐惧吼掉。

真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嗤笑一声,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康乐,父皇看似冲冠一怒为红颜,实则最懂得如何自保。而你和父皇很像,你看似天真,其实最懂得如何生存,不然,魏昭明明快死了,你为何不去救他?你轰轰烈烈去爱的人,只是华京第一贵公子魏昭,而不是寂寂无名的罪人魏昭,一旦他失势,就不值得你救了,是吗?」

「咕咚」一声,康乐栽倒在地。

可惜,这一次没有那么多的宫女嬷嬷扶住她了。

22

母后匆匆结束太庙之行,带着我和康乐回宫。

我不知她如何说服父皇,总之,我没有被关进大牢,依旧安然无恙的待在后宫,一切仿若从前。

不过,还是有不同。

这一次,我不能出宫,也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不知外面的义军进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魏昭如何了。

康乐回宫之后,便立刻离开宫中,而母后,并没有再见我,只让我居住在她宫中的偏殿,派了几个人服侍我。

晚间的时候,康乐来了。

她额头一片通红,脸蛋上还有发紫的巴掌印。

她眸子发狠的看着我,将一个匣子重重拍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赵紫玉,我不欠你的了。」

「这是魏昭留给你的东西,你爱救不救。」

她说话的语气,如小孩子赌气一般,但在她看来,恐怕这样很霸气。

我轻笑一声,指尖微微动,漫不经心的将那匣子推到地上。

「吧嗒」匣子摔到地上,一样东西摔了出来。

黑乎乎的。

我轻扫一眼,没有细看,只淡淡道,「不救!」

「赵紫玉!!!」康乐气到跳脚。「你要我跪下求你吗?那好,我跪下。」

她膝盖微曲,眼看就要跪下。

我心里一股莫名的不舒服。

「够了!」

康乐被我的语气吓住,她眼睛含泪,咬牙道,「赵紫玉,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我不懂你们在玩什么,可我求你救救魏昭。」

「我不能再为魏昭寻死觅活了,我有了孩子,我不能再任性了。」

她细白的手指自然而然的护在肚子上。

她还没有真正的成为母亲,却已经有了母亲的姿态。

我如鲠在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么快……

她垂眸,泪水轻盈的砸落在地上。

「这匣子里是魏昭的舌头,父皇逼问他你的下落,他没有说,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我和魏昭对不起过你。」

「可聪明人的游戏,看不懂的傻子,除了靠着本能去做,还能怎么办?」

我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的看她。

她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能想到这一层。

在大势面前,谁不是傻子呢?

「让我想想。」

「好……」

康乐不敢逼迫我,她仓皇离去,生怕我反悔。

我脚步轻移,走到那黑乎乎,干巴巴,散发着恶臭的东西面前。

这大概就是黑衣人留在我院子前的东西了。

原来是魏昭的舌头……

我没想到魏昭会变得有骨气,他以前随时准备着捉住我一点把柄,然后出卖我,和康乐在一起。

可现在,他为了不出卖我,竟然会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感到匪夷所思。

康乐额头上的伤是为他求情弄伤的吧?

我想得出神,身边的嬷嬷咳嗽一声,欲言又止。

「殿下,方才康乐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您求情,陛下不许,康乐公主便使劲的磕头,还一下一下抽自己的耳光……」

「……」

我感到一股难言的窒息。

我以为康乐是恋爱脑,只会为了男人,没想到会为了我。

我轻轻闭上眼睛,压下满腔涩意,冷声道,「我要去见父皇。」

23

御书房里。

父皇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对我的杀意。

我们该懂的,各自都懂了。

再遮遮掩掩,已无必要。

他容色冰冰冷的看着我,直奔主题。

「在这张纸上签字画押,朕会放了魏昭。」

这一次的圣旨没有扔在地上,由大太监恭恭敬敬的递到我手上。

我打开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封用先皇女儿的名义写的申斥乱贼的信。

我若在上面画押,便站在了义军的对面,他们便师出无名,都是乱臣贼子。

我默了默,平静道,「会有人信吗?他们只会觉得我是被逼迫,这区区一封信,阻挡不了天下大势。」

「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其余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后宫女子该懂。」

我轻笑一声,觉得很有意思。

「您当年起兵时,冲冠一怒为红颜,打的是为了母后的名义,如今,您还需要我为您平息民怨,您如此瞧不起后宫女子,干脆不用,不是更好?」

「砰」的一声,父皇拍案而起。

他眸色愤怒,气势凌人。

「朕当初就不该心软,就该将你溺毙。」

我眸色微深,原来他当年动过杀我的心思。

我无意触怒他,让自己多吃苦头。

事情总要解决的,但要用我的法子解决。

我平静道,「我无意冒犯陛下,争取民心的法子如今已经无用,陛下不如让我写两封信给义军首领,劝他们投降,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父皇凌厉的眸子,深深的看向我。

很快,他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容,竟然没有反对。

「好!」

「……」

我讶异极了,我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说服他,没想到他竟如此好说话。

我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但细细盘算,似乎并没有不安的理由。

我垂眸退下,去往偏殿,在大太监的监督下,写下两封情感真挚的劝降信。

信的内容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父皇请了十几个大臣轮番看过,确认内容并无不妥,也并没有藏头藏尾的传递消息,这才放我回去。

到了晚间。

魏昭被放了。

大太监特意将他带到我面前。

魏昭黑了,瘦了,一双眸子如枯井,再没有一丝微澜。

大太监微微弯腰,「公主,驸马到了。」

他似笑非笑,表面恭谨,实则嘲讽。

大概他嘲笑我为了一个废人,竟然放弃了为我出头的义军。

一个魏昭,怎么能跟号称百万大军的义军比呢?

在他眼中,我大概是个傻的。

我毫不客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看他惊恐错愕,我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

我含笑道,「若义军打进城,陛下还要拿我祭刀,你最好祈祷我好好活着,别想不开自杀,不然,父皇怪罪到公公头上,公公该死多少次呢?」

大太监满面屈辱,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反而细细的叮嘱我,该如何安置魏昭,并主动宣了太医。

魏昭是男子,自然不能住在后宫,只能将他安置在后宫最外侧太监居住的地方。

他的舌头咬掉了半截,部分已经化脓,太医只好清除脓肿,再为他上药。

他面容扭曲到狰狞,却硬生生忍着。

我看的触目惊心,无端联想到阿则死时,那止也止不住的血……

我心中酸涩,便退了出去。

良久,太医出来,留了药。

又过了一会儿,魏昭出来,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用木簪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我要书。」

「好,我这就命人送来。」

「多谢。」

我默了默,还是问道,「为什么不说出我的住所,狡兔三窟,我的落脚点不止一处,我有万全之策,可以全身而退。」

魏昭捏着木簪的手轻轻颤动,良久,他写下一行字。

「良策是你的,骨气是我的。」

他顿了顿,又写下。

「对不起。」

他面上几分羞惭,看了我一眼,便快步进去,紧紧关上门。

我看着那行字,陷入沉默。

对不起什么?

他对不起我的事可多着呢。

24

我送了书给魏昭,又派人管他的饮食起居,便不再过问。

我忙得很,我在想方设法的打听义军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那两封劝降信有没有到达义军首领的手中,若是收到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可我不确定,父皇那么狡诈,信真的能安安全全的到义军手中么?

可宫中消息被父皇封锁的厉害,那些宫女太监们,显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反而觉得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

我无法怪他们。

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别人让他们看到的。

我在宫中如困兽,心一点点焦虑起来。

直到有一日,我派去服侍魏昭的人犹犹豫豫的进来,期期艾艾道,「公主殿下,魏公子想见你。」

魏公子?

魏昭?

他见我干什么?

「本宫没空。」

「公主,魏公子说您一定要去,不然他就自裁。」那人趴伏在地,战战兢兢。

如此姿态,反而让我冷静下来。

我和一个下人计较什么。

而魏昭会自裁?

我拿不定主意。

他以前是挺贪生怕死,可现在似乎不是了。

「前面带路。」

「是!」

我很快到了魏昭的小院。

魏昭正在等着我。

短短时日不见,他身上气质已大变,敛去了曾经的少年张扬,整个人沉郁到如同参禅苦修数十载。

我淡淡道,「你找我?」

他点头,转身进了房。

他示意我坐下,拿了一杯水,手指伸进杯子,沾了一点水在桌上写字。

「陛下公布了你的身世,让人模仿你的字迹,接连发布了劝降书,讨贼书。」

我心一紧,但很快想到,这些倒在预料之中,若我在那个位置上,也会如此做。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你如何得知?」

魏昭的脸上涌现一丝愉悦的表情,他用袖子擦掉水渍,重新快速写下自己要说的话。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在京中这么多年,也并非一无是处。」

「我可以帮你。」

我仔细端详着他写下的字,尤其是最后一行。

我脑中快速运转着。

他到底知道什么?

他何德何能帮我?

魏昭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坚定的写下了两个字。

「陆耀!」

我心一紧,目光死死的盯着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魏昭继续写。

「长安公主赵紫玉,为先皇所出,云初寺中十八年能活下来,全靠陆耀。」

「陆耀文武全才,但恃才傲物,当年先皇贬斥他,并非厌了他,而是希望磨一磨他的性子,再委以重任。」

「禄王府的义军名义上是陆耀领军,实则是公主的兵马,公主如今被困宫中,恐怕很想知道陆家军的进展……」

我越看心越惊。

这些事情,我从未对人说过,皇宫中也不该有人知道。

我起了杀心。

我陡然出手,扼住了魏昭的脖颈。

魏昭惊愕不已,他面色涨得通红,越来越窒息,眼神却渐渐平静,一副束手待死的模样。

这模样……

我在差一点捏断他脖子之前,松了手。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肺都快要咳了出来。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既已没了舌头,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手指,不然,本宫不介意让你残的更彻底一些。」

「赵…… 之…… 女」他忽然开口,嗓音嘶哑。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叫我的名字赵紫玉。

「你…… 可…… 里…… 信…… 我。」

我愣了愣,没有开口,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顿步停下,「你为何不怀疑另一支义军是我的人?」

他摇摇头,「连…… 龄…… 对…… 不…… 上」

既然开了口,说话便越来越顺。

我想了想,的确如此。

另一支义军的首领是个少年将军,自然和先皇无渊源,更没本事教导我长大。

他大概只是一个打着先皇旗号造反的乱世枭雄。

我倒挺想见一见他,若能收服他也是好的。

但我猜测,大概率下,会和他在战场上见。

我点点头,淡淡道,「魏昭,好好活着,你若想死,我乐意成全。」

我大步离去,对服侍他的人说道,「看好他,除本宫之外,谁也不能见他。」

我再次软禁了魏昭。

可他好像习惯了,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就变态!

25

我还是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

康乐进宫看望母后,我找到她,只寥寥几句,就问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两只义军已经离华京很近,他们约法三章,先攻下华京者王。

京中有钱人家已经开始外逃,被父皇强硬的封锁城门,拦了下来。

人心惶惶,百官已经想不到法子,父皇镇日暴怒。

有人提议将我绑在城门上震慑叛军,但被母后以死相逼,拦了下来。

这些我并不知道。

我心绪复杂,只觉纷乱。

康乐眸中几分嫉色,「若有一日,我和你一同落难,你觉得母后会救谁呢?」

我:「……」

我觉得母后大概率会救她。

可看她样子,似乎并不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

「你在武陵王府如何?」

她一愣,眼泪怔怔流了下来,手指自然而然的抚上肚子。

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轻声道,「赵紫玉,没想到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公主,我该过得好,我该没有烦恼。」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公主,可以为所欲为。」

「可乱世中的公主,不如一个平头百姓。」

「若义军真的攻打进来,首先被祭刀的就是我们这些皇子公主。」

「武陵王府捏着鼻子认了我,是因为我是公主,可如今,我快要连公主都不是了。」

「这大概就是…… 报应吧!」

康乐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苦难真是一个好东西。

我受了前面十几年的苦,早早知晓了人世艰难,后面才有自保之力。

康乐前面享了十几年的福,忽然大厦将倾,她只能随波逐流。

命运,真是玄妙。

无法接受它,也无法推拒它。

父皇的封锁渐渐不管用,宫中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这一日,母后忽然将我叫进主殿。

我许久未见她,她容色憔悴,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

她看向我,眸色很是复杂。

「你走吧!」

她语气坦然。

我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一种断舍离的释然。

我忽然有一些领悟。

母后从前对我和父皇都有情,所以,她左右摇摆。

一个是血脉牵绊,一个是夫妻情深。

她很难抉择,便昏招频出,努力的想达到一种平衡。

可如今,她不需要取舍了。

父皇用她的假死骗回了我,却也永远失去了她的情爱。

没有情爱滋养的母后,和宫中其他幽怨女子一般,憔悴了容颜,早生了华发。

而我,也不是没有代价,母后从前对我有愧疚。

如今,没有了。

她欠我的,已还清了。

她安排人送我走,我随着一个嬷嬷在宫中东绕西绕,来到一处僻静破旧的宫殿,转动一个机关,墙后竟然有一个密道。

看我眼眸震惊,那嬷嬷恭声道,「这是先皇为皇后准备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后一人知道,曾经皇后用此逃走,只可惜,被陛下捉住了。」

「您不要怪皇后,她只是个漂亮的女人罢了。」

「公主,您保重。」

「……」

我一时无言,感到震惊。

先皇竟然早早就为皇后准备了逃生密道,他察觉到了自己弟弟对妻子的不轨之情吗?还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弟弟会造反?

过去之事,已无法追寻。

我问道,「若我走了,父皇会对母后如何?」

嬷嬷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默了默,很快进入密道,顺着布满灰尘的甬道前行。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脑子却乱纷纷的。

自佛寺回到宫中这短短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母后的面容,阿则的面容在我脑中轮番交替。

我想到那嬷嬷的话。

「可惜,皇后被陛下捉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猛地停住脚步,感觉到一阵冰寒。

不对!

26

母后是父皇的战利品,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是胜利者对战利品的宣示主权,是掌权者对绝世珍宝的爱不释手。

他爱那珍宝独特稀缺的美,却不会对她言听计从。

母后危矣!

我猛地转身往后跑。

很快,我来到密道门前。

那密道只能从外面打开,我一脚一脚飞踹着,用足了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终于,密门破碎,光芒涌了进来,一同涌到我眼中的还有参天的火光。

长宁宫的方向着火了?

我拼命奔向长宁宫。

一路上,无数宫女,太监,侍卫仓皇逃跑。

「义军打进来了,快逃啊。」

他们匆促慌张,脸上布满凄惶无助。

我奋力奔跑到长宁宫,宫门大开着,已经无人把守。

我飞奔进去,看到父皇拔剑指着母后的脖颈,满面怒容,而母后面上含笑,凄凉又解脱。

父皇看到我,怨恨的眸子迸射出惊喜的光。

他拔剑向我刺来,我堪堪避开,绕到他背后,手刀劈中他手腕,夺下长剑,反手刺入他心窝。

利剑入肉的触觉很独特,既钝又快。

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又黏腻。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怨毒又悔恨。「朕早该…… 杀了…… 你……」

我眸色冰冷,手中长剑拔出,更多的血喷射出来,沾染我的衣衫。

我该感到恶心的,却全然顾不上。

杀父之仇,终于报了。

他的身躯缓缓倒下,重重砸在地上,仿佛沉重笨拙的沙包。

九五之尊和平民百姓一样,死后都不过占据六尺之地,可杀起来,难度却天壤之别。

我抬头看向母后,她眸色复杂至极,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

母后在怪我吗?

我手中的剑「呛啷」掉在地上,心有一点冷,有一点疼。

母后神色缓和几分,她眼眸无意识的在地上帝王的尸身上掠过,轻声道,「你随我来。」

她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前往御书房。

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四散奔逃,有义军已经入宫,在宫里到处抢夺。

财帛动人心,这些义军早就迷失了初心。

我随手杀了几人,护着母后一路到了御书房。

母后面色惨白,她一进去,便关上殿门,在书案上四处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方印玺。

「传国玉玺,你拿着,新主入宫,不管是谁,你可用此换得一命。」

我张了张口,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告诉她,造反的人是我。

说了,她会恨我吧?

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阵虚弱。

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横亘在胸口,让我如鲠在喉。

母后继续翻找,终于,在众多书卷中,她找到了一张画像。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带着几分郑重和欣慰。

「阿玉,你看这是谁?」

我凝眸看去,看到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

是魏昭?

不,不是魏昭!

画中人眼角的泪痣,泛着红色。

那沉静又昂扬的少年姿态分明是宁则。

阿则,我的阿则……

母后道,「他是明家军的少年将军明则,你的阿则没有死,他回来找你了。」

「阿玉,你的运气来了。」

27

我陡然间明白,那一日,皇帝明明恨我至极,为什么还是同意我写劝降书。

原来,早知道造反的人是阿则。

他以为阿则一定会听我的话。

可阿则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他会变成明则?

我脑中纷纷乱。

母后将东西塞到我手里,低声道:「阿玉,去吧,去找他吧!」

「他愿意为你死一次,便愿意为你死第二次。」

「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这是你给魏昭的休书,母后已盖了印玺,再没有人会去左右你的命运。」

「阿玉,你自由了!」

她将我推向门口,在关上门之前,又忽然握住我的手,目光带了几分求恳。

「阿玉,义军以你的名义起兵,无论如何都会善待你,母后对你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母后只求你一件事,若你有余力,帮一帮允儿好不好?」

「她被母后宠坏了,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随波逐流。」

「你比她勇敢,比她聪明,母后只求你这最后一件事,你答应母后,好不好?」

我混乱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一些,那一点点感动渐渐退却,只有满心的不甘和压抑。

她将魏昭赐给我的时候,是因为我勇敢,我聪明,所以,我能接受魏家破败,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罪臣之妇?

可凭什么?

凭什么我强我就要受罪,谁弱谁就要享福?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康乐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若有一日,我和康乐一同落难,您只能救一个,您会救谁?」

母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这时,我莫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康乐的影子。

「阿玉……」她连连后退,仿佛我是妖魔。

我忽然心生置身事外一般的释然。

「您会救康乐吧!」

「不是!」

「真的吗?」

我唇角勾起嘲讽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这是什么?」

我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刺客身上的标记。

当年,我在佛寺中,遭受过无数次刺杀,刺客大部分来自父皇的指使,但有一次例外,刺客身上的纹身,不同于往日。

那时,我心中有个谜团,只是并不敢相信。

若无今日事,这谜团我宁愿塞在肚子里一辈子。

可今日,我却很想问个清楚。

我对自己说,死心吧,赵紫玉,死心了就可以永远放下了。

我却又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我冤枉了母后,她是无辜的。

母后在看到那张纸后,凄美的面容变得苦涩脆弱,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桌案上,书卷被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张张口,黑血喷了出来。

我的心一紧。

母后服毒了?

我下意识的去扶她,却又赌气一般的停住脚步。

母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她语意带着解脱。

「你都知道了……」

「我以为能瞒过你的。」

「当年,我在宫中举步维艰,陛下对我失了情谊,萧妃猖狂,屡屡以你刺激陛下,康乐只有六岁,她被人喂了药。」

「我那时鬼迷心窍,若必须要舍弃一个才能让剩下的人活得更好,我只能舍弃没有在我身边长大的那个。」

「阿玉,对不起……」

「对不起……」

她气息渐渐微弱,只一双眸子不舍得盯着我。

28

若只能舍弃一个,只有舍弃不在我身边的那个。

她终于说了真话……

我问到了真相,却被这真相击得粉碎。

我的心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的刮着冷风。

我无意识的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服毒自尽,也凄美的令人着迷。

我俯身下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拭去她唇角的黑血,在她耳边低语。

「母后,造反的人是我,夺了大周天下的人是我,我们扯平了,你可以不死的,你好好活着,好好看我如何做女皇。解药在哪里?」

「阿玉!」

她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满目不敢置信,却又有几分欣慰。

「你很好,你比母后强……」

「没有解药……」

「要死的,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我活着是你的污点,阿玉,对不起……」

「允儿……」

「允儿……」

她眼睛死死盯着我,指望我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的心冷到发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泄露一丝情绪,我怕我一张口,舌尖的血就要涌了出来。

她终于支撑不下去,在我的怀里闭上眼,我愣怔的抱着她,感受到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我想我一定不爱母后,不然,为什么不答应她?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重重的撞门声将我惊醒,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是魏昭!

他神色惶急,失了半截舌头,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急出一头汗。

「逃!」

他快速找来纸笔,在上面写着,「不是陆耀。」

我陡然间明白过来,第一个攻下华京的不是师父,那就是阿则了?

可很快,魏昭也摇头。

「第…… 三…… 人」

我气息一窒,怪不得,闯入宫中的这些人宛若土匪,原来根本就不是阿则和师父的义军。

正在这时,一个义军闯了进来,被我一剑逼住,问出真相。

原来他们是守城的官兵,眼看华京被攻陷,干脆倒戈假冒义军先抢一波……

我:「……」

原来是官。

我一剑刺死那人,眼睛滑过地面时,却看到一张劝降书,我亲手写下的那封劝降书。

我的劝降书为什么没有被送出去?

恰在此时,魏昭一把从帷幔后扯出来一人,竟是跟随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

他一直藏着,我心神不宁,竟然没有发觉。

「劝降书为什么会在这里?陛下有没有送出我写的劝降书?」

大太监战战兢兢,凄惶如狗。「陛下只送出去一封。」

「送给了谁?」

「明…… 明则!」

完了!

我的心一阵冰凉,拿着信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这劝降书是有秘密的,以一首七言律诗为密钥,破译过来便是一封作战计划。

这是我与师父陆耀的约定,即便信万一被人截了,也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当初,我为了麻痹皇帝,写下两封一模一样的劝降书,是笃定这封信即便到了另一支义军首领的手中,他也只会以为这是一封普通的劝降书,并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而能成为乱世枭雄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公主的劝降书,便真的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

这封劝降书根本就无用。

可若那义军首领是阿则,却不同了。

七言律诗为密钥,是他想出的主意,他能看懂那封作战计划。

原本给师父传递的消息,传给了阿则……

那一刻,我慌了。

29

我要去阻止他们,我不能看着阿则和师父互相厮杀。

我忍着眩晕往前一步,却被母后的尸体绊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坚定的摇摇头,又用手指着自己。

「我…… 去……」

我看着他,并不确定。

大太监凄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宫女被侮辱了,皇后娘娘遗体在此,只怕……」

他不敢再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历史上,宫廷被攻下,遭受乱军侮辱的后妃宫女不在少数。

一些赫赫有名的宫妃,即便死后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后,她可是华京第一美人。

我心里生起一股勇气,从怀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给魏昭。

「去找明则,告诉他,不可以杀我师父,不可以!」

魏昭接过,郑重的点点头,转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马厩的方向。

我目送他远去,缓一缓力气,站起来,对大太监冷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后妃宫女太监到御书房集合,所有宫廷守卫随本宫一起杀敌。」

大太监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几分激动。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声呼号着,很快更多的宫女太监高声传话。

我游走在人群之中,见敌杀敌,身边很快汇聚了上百个宫廷守卫,他们跟着我一起拼杀。

血染透长裙,宝剑卷起刃。

敌军丢盔卸甲,却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到御书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着我,满怀感激的躬身行礼。

我一眼看见母后的尸体,她已被宫女们收拾整齐,安详恬淡的躺在一张软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宁。

魏昭该带到消息了吧……

他们该一切安好吧……

我听到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侍卫们将来人拦住。

我听到那人撩动铠甲的声音,又听到他卸去头盔,跪地行礼。

「臣明则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赎罪,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声音…… 如此熟悉。

不知为何,那一刻,满腔泪意忽然就涌了上来,脸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绽放,冰冷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回暖。

阿则,我的阿则!

他回来了!

欢喜和恐惧同时填满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迟迟不敢回过头去。

身后的人耐心的等着我,即便没有回转身,我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紧紧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没有转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泪痣。

真的是阿则。

果然是阿则。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满身血迹,面容却擦的干净,似生怕我认不出他。

他看见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这笑容阳光干净,仿佛冰雪初融,当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样扑面而来。

他站起来,走向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似乎要将我的全身心都揉进他的身躯里。

「阿玉,我回来了。」

「我总算回来了。」

他语意间一股浓浓的涩味,仿佛为见这一面,他跋涉了万水千山。

我感觉到一股轻松,只有在阿则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张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被人打断。

「启禀将军,乱军之首陆耀的首级已带到,该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阿则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计策收服了陆耀的乱军,此一役,你功不可没,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动弹。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谓杀人诛心。

我看向说话之人,那人也抬起头来,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无遗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着胡须,满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计。

我如坠深渊,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噩耗击懵了。

我推开阿则,目光死死的盯着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边角有鲜血。

我缓步走过去,打开匣子。

我看到了师父陆耀的头颅,他死不瞑目,满面惊愕,仿佛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

我感觉到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它让人无法接受,却也无法推拒。

我无意识的接过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阿则不解,他疑惑的拦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么了?」

「你生我气吗?」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死了,并非故意瞒你。」

「你不知我为了回来见你……」

「陆耀是我师父!」我喉咙发紧,嗓音嘶哑如兽。

阿则惊愕的睁大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指瞬间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觉到一种叫宿命的东西,喉咙滚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他涩声道,「阿玉,我不知道。」

谁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缓缓退去,看着我的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滑落,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听到阿则的脚步声向我追来,却有一声爆喝打断了他的脚步声。

「陛下!」

「将士们都在等您,大周已覆灭,将士们都辛苦了,您该犒赏三军,欢庆三日。」

魏相声音冰冷。

我顿了顿脚步。

是啊!

大周覆灭了。

我变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着我。

目光交锋,如兵戎相见。

而魏相身后是无数将士,一个个眼眸发狠的盯着我。

他们虽然打着为了我的名号,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是为了自己当开国功臣。

他们刚刚覆灭了赵家天下,又怎会让赵氏公主得势?

他们下一个要打压的估计就是我这亡国公主了。

这一瞬间,我和母后的命运,何其相似。

30

我在宫门口遇见了气喘吁吁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乐。

魏昭看见我,满面羞惭,他僵硬跪下,深深低头。

「对…… 勿…… 起!」

「我…… 迟…… 了!」

康乐扑了过来,她慌乱的解释。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乱军中走,害怕他有闪失,这才命人将他拉住,我只是想救他,有没有耽误你的事?」

「母后呢?父皇呢?那些乱军他们有没有伤害父皇母后?」

我瞬间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马乱的华京,恰好遇到躲避乱军的康乐。

康乐派人拦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头,解释不清……

一切就这么巧妙又突兀的发生。

康乐难得鼓起一次勇气救人,却偏偏害我失去了两位至亲。

我再也不会有师父,也和阿则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该故人重逢,却变成仇人相见。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只见她一身农妇打扮,白嫩的小脸干干净净,她身后跟着上百护卫,各个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样一只精锐只能是母后安排用来保护她。

她有上百精锐,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万千宠爱,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后,师父和阿则。

那一瞬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我拔出长剑,一剑指向她的脖颈。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你?」

「为什么该救人的时候,你不救,不该救的时候,你偏偏要救?」

「为什么你不能死在乱军之中,为什么?」

我声音凄厉,恍若厉鬼,恨她到极点。

康乐吓坏了,她连连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却下意识紧紧的护着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想帮帮你……」

「我也没有跑,我到宫中来救你和母后……」

我如鲠在喉,涌到喉间的血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口喷了出来。

我上辈子大概欠了康乐很多钱,这辈子她要这样折磨我。

我劝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却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闭门不出。

没多久,阿则送来一口棺材,里面是师父陆耀的尸身。

我亲手将师父的头颅和身体缝到了一起,我针线活不好,但我想师父大概不会嫌弃。

我在云初寺的那些年,新来的尼姑对我都很和善。

她们都是师父为我培养的护卫,要培养这么多的女护卫自然要耗费巨资。

故而,我见他的每一次,他都在为钱发愁。

我年幼时,会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给他。

他摸着我的头笑,说我宽厚仁慈,有乃父之风。

我替他出主意挣钱,他眼睛发亮,说我若是男儿多好,气得我一年没理他。

我年岁渐长,他说,幸亏是女儿,不然如何能长这般大。

再后来,他问我要不要当女皇,我说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为自己将要培养出一位女皇而骄傲。

可我让他失望了。

我没有成为女皇,反而成了亡国公主。

我的眼泪瞬间如暴雨倾泻,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仿佛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欢了三日。

阿则犒赏三军,封了无数大将,又封魏相为亚父,权倾天下。

他又用极快的速度安抚京城百姓,发布一道道政令,让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又发布国丧,将死去的皇帝赐谥号废帝,以国礼埋葬废帝和母后。

他如此做,算是常规操作。

历代新皇登基,若无刻骨之恨,一般会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后之事,毕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只是,在安排母后埋葬时,他亲自来问我,该让母后与谁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门口。

我在门里。

一门之隔,我没有开门,他也没有推。

我想起母后临死前的话……

「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

「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处仅一年,和废帝相处却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该比一年相处深厚,她为了康乐也宁愿舍弃我。

按理,我该让她和废帝合葬。

可若跟着废帝,她便是废后。

她那样爱慕虚荣的一个人,大概不愿意死后有这样一个称号。两人死前闹到刀剑相向,大概死后也不愿意再见。

反而先皇爱惜百姓,善待良臣,名声极好,对她也仁至义尽。

我平静道,「还请陛下将我母后与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谢陛下恩典。」

我的用词大概伤到了阿则,他沉默良久,语意中几多压抑的苦涩。

「阿玉,你恨我……」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废帝逼迫,有谋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卖父亲,也不能背弃你,只能让你多照拂魏家,延缓时日。」

「我不知自己是镇国将军遗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从未想过骗你。」

我淡漠道,「那你为何死而复生?」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良久,门后响起阿则滞涩的声音。

「阿玉,我宁愿自己真的死在当日。」

「我也宁愿收到那封劝降书的是你师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劝降书的是师父,那么死的人就是阿则。

这结果同样让我不寒而栗。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一个死局。

我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我要去见他,手指放在门上,脑中闪过师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着心如刀绞,冷声道,「陛下请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则语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我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我坐在软塌上,披着大氅,抱着手炉,依旧冷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张嬷嬷进来低声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声,眸子无意识的看着外面。

张嬷嬷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这一路上,陛下南征北战……」

「够了!」我断然喝道。

张嬷嬷住了口,良久,她长长一叹,「公主,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往前看,陆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师父的确希望我好。

但师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随波逐流,将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顶天立地,成为掌控命运的那一个。

张嬷嬷道,「陛下赐了先皇旁边的陵寝给陆先生,该将先生安葬了。」

我回过神来,思绪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乱军贼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国师,居功至伟。

我淡淡道,「暂不安葬,等师父瞑目的那一日,再行安葬。」

张嬷嬷惊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着疼惜惊恐。

她俯下身,将我紧紧抱住,自己却先哭了出来。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颁布政令一个月,一直没有举行登基大典。

朝臣们几次三番上奏,阿则却说再等一等,选一个良辰吉日。

这一日。

云初寺的尼姑们来请我,说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们名为尼姑,实则是保护我的侍卫。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个尼姑冢,选了一个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云初寺。

祭奠完毕后,尼姑们簇拥着我去后山游玩。

后山……

那里有太多我和阿则的快乐日子。

我满心推拒,尼姑们却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说带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里,我看到了阿则。

阿则恢复了一身山间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间,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见到他的瞬间,反而平静下来。

我随手折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的向他走去,他明显放松下来,手指在一朵花上缠绕,折下花枝,也向我走来。

我们汇合在一起,仿若从前一般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说着小时候的事,我平静的听着,随口附和一两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来,目光中几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吗?」

我:「……」

「那你信命吗?」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着悠悠云远山,怅然道,「我本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现在不确定了,命运如鬼神,鬼神难测。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会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该感动吧?

可我一点儿也不,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个康乐。

母后看似为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头来,形势比人强,武陵王府逃亡,康乐被关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热。

我淡淡道,「什么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为帝,你可愿做我的皇后。」阿则看着我,目光坚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觉得这是最好的打算。

一国之后,何其尊贵。

可我却笑了。

我抬眸看他。

「你也想如废帝一般杀兄夺嫂?」

阿则被这个词深深击中,面色骤然惨白,粉润的唇瓣失去血色。

他大概想不到我会为他做到这般地步,会以自己的姻缘为筹码,去参与这一场华京的惊天豪赌。

我赌赢了,保住了魏家,确认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造了反,却也给命运打了一个死结。

我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即便你让我如母后一般假死换个身份,可只能瞒得过一时,天下人总会知道我是前朝公主,你的臣子会否担心我复辟大周?」

「若有一日,我们诞下孩儿,他身上有前朝血脉,会否得到朝臣支持?」

「若你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你的另一个孩儿血脉纯正,你猜,朝臣们在我的孩儿和另一个孩儿之间,会选谁?」

阿则果断打断我。「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有别的孩子,只有你,阿玉,你信我!」

他紧紧握住我的肩,又似怕捏碎了我,只能将全身力气用在自己身上,整个人紧绷极了。

我静静听着。

这条件真好,好到我几乎无法拒绝。

可我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十八年,我不想我后余生依旧见不得光,甚至连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这不是好,这是诅咒。

我轻轻的掰开他的手指,平静道,「阿则,我信你的,可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我一步步退去,在他的悲伤错愕中转身离去。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抱歉,阿则!

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多到我已不能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

33

我回到公主府。

一个人却跪在我门前,他挺直脊背,整个人沉静枯寂,仿若苦修多年。

我走近了,才发现是魏昭。

他听到脚步声,回眸看我,眸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缓缓站了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子。

「拿…… 着……」

「这是什么?」

「拿…… 着……」

我默了默,伸手接过,越过他身边,向里面走去。

「你…… 恨…… 我…… 吗?」

我顿住脚步。

恨他吗?

这些天,我将过去的事情复盘了一遍又一遍。

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阿则不知领军之人是我师父,师父也同样不知明则就是宁则。

两军迟早要交战,迟早要死一个。

而魏昭若不咬断舌头,会扛不住刑罚出卖我,可他咬断了舌头,就不能清晰的将事情告诉康乐。

对康乐而言,她虚荣又懦弱,能在乱军之中,鼓起勇气救人,鼓起勇气回来,就已很了不起。

仿佛每一个人都做错了一点,又仿佛每个人都没有错。

到最后,我也不知该恨谁。

命运无常,我们沉浮其中,想要逆天改命,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我问道,「你为何不回魏家,如今魏家鼎盛,你回去,会有一个好前途。」

魏昭冷笑一声,「已…… 断…… 了」

我一时无言,捏着羊皮袋子回了府。

我打开羊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字迹整齐的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我眼眸瞬间瞪大,拿着纸张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我眼睛发胀,急忙传令道,「让魏昭来见本宫。」

没多久,魏昭来了。

我忍着满腔涩意,扬起手中的纸,问他,「这从何而来?」

魏昭磕磕绊绊的说,可我一点也不嫌他说的慢,只怕他说的不详细。

这一个月,魏昭先去了魏家,从魏家人口中知道当年事情真相,又去了阿则起义之地一一查明。

当年,废帝将镇国将军府抄家灭族,阿则的母亲从狗洞爬走侥幸逃脱,躲躲藏藏中诞下阿则。

其后,阿则的母亲被魏相找到,魏相没有将人交给废帝,反而将阿则认作私生子一般养大。

阿则长大后,聪慧过人,武艺超群,更兼品行端正,魏相借着阿则的名义,笼络镇国将军的旧部,谋反之心,也一日胜过一日。

后来,阿则替我挡剑身死,醒来后人已到了岭南。

岭南的镇国将军旧部个个心高气傲,虽说借着镇国将军的名义,这些人勉强凑在一起,但真让他们服从一个毛头小子,并不容易。

阿则废了很大的功夫将他们一个个打服。

那段时日,他废寝忘食,昼夜不停,筹谋着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堂堂正正的回来。

后来,他起兵举事,冲锋陷阵,从来没有怕过。

魏昭抬眸看我,黑眸发亮。

「挡剑…… 是…… 真心。」

「死…… 是…… 真。」

「他…… 很拼…… 很拼。」

「他…… 九…… 死…… 一…… 生…… 而…… 来,你…… 该…… 信…… 他。」

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魏昭还想说什么,我沉声道,「出去吧。」

「阿…… 玉……」

「出去!」

魏昭黯然走出,我软倒在榻上,拥着被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

赵紫玉,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说,魏昭在公主府外雇人搭一个草棚,问要不要阻拦。

我冷声道:「由他去。」

他要自苦,要修行,要当公主府的看门人,随他!

我的心是乱的,我连明日如何都想不明白,根本无暇去管另一个人。

后来,魏昭真的在公主府旁搭建的茅草屋住下。

张嬷嬷说,魏相找过魏昭。

可魏昭当场写了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以死相逼和魏相断绝了所有关系。

34

阿则终究还是登基为帝。

那一日,我身为前朝公主,受邀前去参加大典。

众人目光在我身上,他们以我为借口造反,不能杀我,但我臣服的姿态还是让他们稍稍放了心。

阿则头戴冕冠,身穿帝王冕服,玄衣红裳,象征天地,腰系白罗大带,端庄威严,是英明神武的帝王。

他目视前方,气宇轩昂,一步一步登上高台,坐上皇位。

直至仪式结束,他一眼也没有看我。

登基后的阿则,大赦天下。

狱中的康乐被贬斥为庶人后,放了出来。

武陵王府举家逃亡,她无处安身,但这些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的目光紧盯着朝局民生。

阿则登基后的三个月,他举兵攻打狄国,狄国是游牧民族,每年冬日侵犯边境,废帝无能,连年打了败仗。

而阿则的明家军刚刚经历过战争的磨炼,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一路长驱直入,打到了狄国皇都,杀了狄国大汗,一路上侵占无数土地,扩大了帝国版图。

唯一不好的是,战争之中,死了几位将军。

朝内,他大量任用大周旧臣,此举引起了魏相和新臣的激烈反对。

魏相以为他们辛辛苦苦改朝换代,是想将那些旧人都赶下去,而阿则却以官位贤能者居之,如此可让政令通畅,也能安抚民心为由,坚持己见。

而在此时,有人将魏相在废帝时期所做的一些恶事一一报到了皇帝桌案上。

魏相震惊,怒不可遏,竟冲进御书房指责年轻的帝王不该任由旧人翻弄是非,挑拨离间,还指责新帝忘恩负义。

这些传闻自然不可信,魏相还没有嚣张到那般地步,而阿则也不会糊涂到那般地步。

不过,魏相与阿则生了嫌隙却一定是真。

我静静等着时机。

可时机却不等我。

这一日,魏相带人气势汹汹的闯进公主府。

他横眉怒目,再无当年初见时气势端凝。

我心中讶异,想想却觉在情理之中。

人人都说,权势是最好的春药,魏相已到权力之巅,阿则是他的义子,他如今是亚父太上皇,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冷声道,「奉陛下旨意,赐死逆贼赵紫玉,来人,赐毒酒。」

一杯毒药,被人端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浓郁的黑色,平静道,「你会杀了阿则吗?」

「什么?」魏相愕然,但很快,他目光发寒的盯着我。

我继续道,「当年,你收养阿则,真的是好心吗?阿则的母亲与令夫人虽是同胞姐妹,但一向关系不好,不会让你救人。而你收养阿则,又故意将他放到云初寺山下养,真的没有起过别样心思?阿则长大,你用他收服了镇国将军旧部,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我听闻在战场上,阿则曾被人背后放冷箭,放箭之人是相爷指使吧?」

「你住嘴!」魏相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他冷声道,「来人,灌药,让她给本相永远闭嘴!」

数十个侍卫涌了上来,我静默的看着,并没有反抗,而那些人在捉到我的瞬间,又纷纷惊愕的缩回手,快速跪下。

「卑职参加陛下!」

魏相看见我身后突然掀开帷幔站出来的阿则,目光惊疑不定,又似恍然大悟。

「陛下,你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将那些折子呈给陛下,是想离间你我父子二人,乱我朝纲,方才她更是血口喷人,陛下,你不能听她的。」

阿则面色铁青,冷声道:「将魏相拿下,压入天牢候审!」

数十个侍卫调转矛头捉拿了魏相。

魏相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他忽然冷笑道,「赵紫玉,你勾引我两个儿子,让他们兄弟阋墙,你将不得好死。」

我气息微窒,觉得可笑。

儿子是他手中棋,他说不要就不要,如今却又怪我收了这废棋。

魏相挣开两边侍卫,冷喝道,「本相自己走。」

他笃定了阿则不会杀他,丝毫不减慌张。

待人离开后,阿则面色冷肃的盯着我,「你说请我来看戏,这就是你为我备下的?」

我尚未说话,他忽然伸出手指紧紧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面对他。

他黑眸如点漆,剑眉斜飞入鬓,数月不见,他比之从前更加沉熟内敛,身上已隐隐有了一个成熟帝王的气势。

他一字一顿,慢声道:「阿玉,算计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从怀里缓缓拿出一个青白瓷瓶,掀开盖子,喝了瓶中药,又俯身低下头,将药缓缓向我口中渡来。

浓烈的药味浓郁刺鼻。

他,疯了!

我毛骨悚然,极力挣扎。

他却紧紧箍住我的头,撬开我的唇,迫我将药全部喝了下去。

我在意识陷落前,只深深的感觉到:阿则,变了!

35

等我再醒来,人已在后宫,居住在母后曾住过的长宁宫。

周围的宫女,多是故人。

她们看见我,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

我却比她们坦然许多,一如往日在公主府一般,衣衫简素,青丝垂落,不做妆饰,白日读书,黄昏冥想,夜晚安眠。

三日后,我见到了阿则。

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见我自然模样,眸中迸射出一道惊喜的光。

他也卸去帝王冠冕,解去沉重华服,整个人清减到像一个茹素的和尚。

他将梳子递在我手中,示意我替他梳头。

「……」

我默了默,伸手接过梳子,跪在他身后,缓缓梳了起来。

他发质很好,乌发如墨,闪烁着光泽。

我默叹一声,心里有几分悲凉,这么好的人,将再也得不到了。

阿则缓缓扭过头来,他眸色复杂,看我的眼神充斥着惊人的欲望,他猛地将我扑倒,手指勾住我的脑袋,将我压在身下。

我心思凌乱,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漠道:「陛下,我是你的嫂嫂。」

「阿玉,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他在我耳边低语,甚至故意用唇吻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一阵颤栗,脑子急转,却听他磁性的低笑。

「我看到休书了,阿玉,我好高兴」

「你搜了我的公主府?」我声音骤冷,一种被冒犯了领地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阿则身子一滞,冷声道:「对,我就是坏,我就是坏的要让你记住一辈子,如果我没有发现,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个小骗子。」

他的吻狂风暴雨一般的侵袭过来,我忍着满心躁意,一字一顿,「聘为妻,奔为妾,陛下要与我无媒苟合?」

他骤然停住,看我的眼神带着陌生与哀伤。

他翻身起来,又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

「跟我走!」

「去哪里?」

他不说话,带着我更衣出宫。

我们衣衫简单,如寻常百姓,大有微服私访的意思。

他带着我果然先出宫后出城,直奔云初寺山脚下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显然认识他,可我却第一次来。

他们看见阿则,温和的打招呼,目光又在我的身上转了一转,笑道:「哎呦,哪里来的姑娘,怎么这么漂亮?阿则,这是你娘子啊?」

阿则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脸上竟露出羞涩的笑容。

「是的,我们已有婚约,她父母双亡,我也无父无母,要烦请诸位阿叔阿婆做个媒人,为我俩证婚。」

他说着掏出了一锭银子。

这普普通通的一锭银子在这里是个大钱,立刻有热心的村民出来张罗此事。

我反扣住他手腕,冷声道:「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他并没有因为我捏住他的命门而生气,反而轻叹道:「你不愿意嫁给皇帝明则,大概是愿意嫁给村夫宁则的,你愿意吗?」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我明明知道他在偷换概念,人还是这个人,不会因为名字不同就不同。

可我还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轻轻将我拥在怀里,低声轻笑。「我就知道你情愿的,我的阿玉一直都情愿的。」

这就胡扯,我前面十七年并不知我心悦他。

直到他死了,我仿佛也死了一次……

等到彻底黄昏,事情已张罗的有模有样,我被人拉进屋里换上了新娘子的服饰。

那是村里一位阿婆年轻时候的,她与她的夫君一辈子恩爱,如今夫妇二人依旧健康,是罕见的长寿之人。

她将自己的嫁衣拿出来,带着满满的祝福之意。

那衣料粗粝,可手工精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众人都夸我明艳。

我却在那一瞬间有了想逃的冲动,我与他分明不可能如那对老夫妇一般。

我在心里问自己:赵紫玉,你在玩什么自欺欺人的把戏?

我手指紧紧攥住盖头就要将它扯下来,有人却更紧的抓住我的手。

「阿玉,该由夫君来摘盖头,别紧张,别急,跟着我,慢慢来……」

他声音温柔又充满蛊惑,他握住我两只手,带着我一步一步跨出房门,他的小心翼翼清晰明确的传递到我心间。

我垂下眸子,忍下满心酸涩。

赵紫玉,你真的栽了!

36

洞房中,阿则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很稳,看样子并没有喝多少酒。

他缓缓接起喜帕,明眸中满是惊喜。

「阿玉,你怎么这么好看?」

我是虚荣之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唇角微扬。「陛下。」

「叫我阿则!」他打断我,「今天我是阿则。」

他俯下身来,轻轻吻住我的唇,我听到他似乎嘟哝了一句「也只能是阿则」,却并没有听清。

他带着我一起沉沦,我闭上眼睛,也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我们在村子里一住三日。

三日后,有兵马过来,来人目光深深的在我身上扫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等阿则示下。

阿则神色肃穆,沉声道:「回宫吧!」

回宫之后,阿则很忙。

他没有杀魏相,让魏相自请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魏相临走前咒骂阿则忘恩负义,阿则顺势撸了魏家大兄二兄的官职,让他们回家奉养父亲。

一代权臣就此落幕,如日中天的魏家彻底失势了。

而阿则又在朝中做了一系列变动,那些变动令人眼花缭乱,让人完全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可偏偏,他下达的政令一项比一项务实,众人也渐渐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并不好拿捏,对他的恭敬之心更胜从前。

我不得不承认,阿则会是一个好皇帝,他做的虽然急,却有手段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同样也说明,他很可怕。

我看着手中从宫外传来的纸条,心情沉重。

我本以为魏相的事已经尘埃落定,谁知魏相临走前也暗算了我一次,他不知从何处弄了一份陆家军的名单递给阿则。

阿则会信吗?他会如何做?

我不确定,所以打算问一问。

一连三日,我没有见到阿则。

第四日,他终于来了,面容疲惫,看我的眼神透着一丝躲避。

我心中了然,却还是打算给他一个机会。

「陆家军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则气息一窒,「阿玉,后宫之中不要谈国家大事。」

「……」我默了默,不由得笑了。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悲哀,他不来,我便不能问,不能找,只有等待这一条路。

所以,我为何要自剪双翼,做某一个人的后宫女子?

我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伺候陛下更衣。」

「好!」他看着我,面色松动了几分。

那一刻,他不是良人,更像一个渣男。

我为他宽衣解带,沐浴更衣,那一夜,我心如奔马,抵死缠绵,只想让他刻骨铭心的记住这一瞬。

后来,他嗓音嘶哑,我亦如此。

我喝了一口水,度到他口中,他眼眸微睁,似乎察觉了什么,却又似贪恋一般的将我的口中所有的水都抢了过去。

他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阿玉虽好,可我该上朝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的去穿衣服,穿好后,却又俯下身来,狠狠的在我肩膀咬了一下。

我轻嘶一声,痛得不得了,可心里的难受和身上的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身子晃了一下,轻笑道:「一定是阿玉太迷人,我太放纵了。」

可他终究还是倒了下来,我下意识的伸手将他接住。

他看着我,似乎终于意识到,他的枕边人要杀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摩挲着我的手指。

「你想让我记住你,可我何尝不想你记住我?」

「下一次,记得别用毒了,会变丑的,你好好想想别的,法子,你那么聪明,一定能…… 想…… 到…… 的。」

他明亮的眼睛全然失去光彩,缓缓的合住了眼睛,拉着我的手滑落下去。

我静默的看着他,在想他说什么傻话?

怎么可能再有下一次?

就算有下一次,我怎么可能再杀他?

阿则,阿则,我的傻阿则!

我抱着他的脑袋,低声压抑的哭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眼泪可以不经过酝酿,如瀑布一般不管不顾的倾泻。

原来人的心,真的可能会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厮杀之声,但那声音又很快平息下去。

大太监领着众多宫女嬷嬷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高声道:「启禀公主殿下,乱军已尽数伏诛,奴才恭迎公主殿下上朝。」

37

我做了大周女皇。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追击魏相,将他杀死在回乡之路上。

我多方查证后,才知魏相对师父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早有防备。

当年,魏相与师父并称华京双绝,卧龙凤雏。

可先皇明显更喜欢我师父陆耀,待他更为亲厚,也寄予厚望。

魏相知道另一只义军的首领是师父,可他故意对阿则隐瞒了关键信息,误导阿则。

在他的刻意之下,两军最后总要兵戎相见,总要死一个。

阿则死,他接手镇国军,师父死,他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魏相该死!

杀死魏相之后,我顾不上悲伤。

我忙着收服朝臣。

朝中新旧交替,人心浮动。

我屡次承诺过去一切既往不咎,朕任人唯贤,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总有人认为我一个女子,不配登上高位。

我便用铁血手腕强行镇压,几次之后,终于平定内乱,海内臣服。

而我在冥冥中也感觉到,每每关键时刻,总似有贵人襄助,这一切都是阿则之前的布局在起作用。

他似乎早早就在为我铺路,只是我并不确定。

我以帝王之礼埋葬了阿则,又以国师仲父之礼埋葬师父。

一日间送走我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以为我会悲伤,其实并没有,我眼中无泪,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天性凉薄,生来无情,所以能登高位。

其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在大街小巷中胡乱走走。

在富民巷,听到一阵吵闹,一个地痞流氓调戏卖豆花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跌倒在地,很是可怜。

我示意侍卫上前处置那流氓,又淡漠的坐在豆花摊前,要了一碗豆花。

那小娘子擦擦眼泪净手后赶紧忙碌,亲自端了一碗豆花过来谢我。

她热情的招呼,我顺手接过。

四目相对间,她愣了,我也愣了。

原来是康乐。

她布衣素服,毫无装饰,面容寡淡,一双原本细嫩的手布满褶子。

她很尴尬,但只尴尬了片刻,就缓过神来,大大方方的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尝尝吧,我亲自磨的豆腐,看能否入口?」

我尝了一口,味道还真不错。

堂堂前朝公主当街卖豆腐,她倒是想开了。

我点点头,淡淡道:「为何不来找我?」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找你做什么?给你添麻烦吗?你知道,我很笨的,在你们聪明人中间活着,我也很累的。」

我默了默,「孩子呢?」

提到孩子,她脸上黯淡了几分。「掉了,大概瞧不上我这个母亲,所以不想来了。」

有人叫一碗豆花,她应了一声,就起身忙碌。

我静静的吃着豆花,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一种烦恶欲呕的感觉涌在喉头,我实在忍不住干呕出声。

侍卫们以为豆花有毒,迅速围住了豆花摊子,拔剑指着康乐。

康乐面色惨白,慌乱的摆手,「不是我,不是…… 咦,阿姐,你有孕了?」

我如被雷击,手指下意识的抚上肚子。

我有孕了?

回到宫中,太医几轮诊断,确定我怀有双胎。

宫中一片欢喜,朝臣们也很高兴,纷纷上折子恭贺。

我看到魏昭的折子,他的用词很是家常,如寻常朋友恭贺,只是在折子的最下面,他自请去最偏僻贫穷的云水城,去当地做一些实事。

我准了。

魏昭大起大落,经历颇多,他会是一个良臣。

我说过任人唯贤,只要他能干,我不介意他曾经的身份。

处理完折子,我有些昏沉,站起来时,晕了片刻,手指下意识的抓住桌案,却意外触动一个按钮,一个暗格陡然间弹了出来,暗格中藏着一页纸。

我心中微讶,拿出纸,缓缓打开,便看到那纸上是熟悉的字迹。

「我跋山涉水而来,以为自己是拯救公主的将军,万未想到,却做了毁掉女皇梦想的佞臣。」「我将皇位传你,你定然不要,那你便自己来取吧。」

「阿玉,阿玉,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捏着纸张,被巨大的悲伤袭击,瞬间泪流满面。

紫柱金梁,飞檐斗拱,宫苑深深依旧。

可这世间真的再无阿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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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手座怪人​《我家二爷》作者:twentine第一章

我家二爷是个纨绔, 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杨家开着全国最大的丝绸铺子, 富甲一方, 府里有两个公子爷。大爷杨一方,大伙一提起来全竖大拇哥。那是杭州城里一顶一的神童, 书读得好, 考中了进士, 加之杨一方长相清秀, 眉目俊朗, 所以老爷出门走个应酬什么的都喜欢带着他。

没事小画一 - 作, 小诗 - 念, 在满是铜臭味道的商圈里简直就是阳春白雪一枝梅, 高贵得不得了。

而二爷杨一奇, 说来也是个人物一 - 毕竟让人听完名字就开始皱眉头的人也不多。

二爷比大爷小了一岁, 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三岁看到老, 二爷三岁的时候, 杨府年关摆宴, 流水席哗啦啦摆了一长街, 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当时戏子在台. 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声, 众人看过去, 发现从她裙子底下钻出来一个人一一没错, 就是我们二爷。

于是那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杨家二公子在三岁的年纪就知道爬进戏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爷和夫人老脸丟尽, 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后来,老爷先后请来四五个教书先生,老的少的, 严苛的慈爱的, 全都不好使,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全都气跑了。

不过好在大爷很争气,老爷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爷了, 每月发点钱打发他爱做什么做点什么, 他们则是全身心地教导大爷。

哦对了,还没有说我是何人。

既然称呼杨一奇为 “我们二爷 , 那我自然就是杨府的人。

没错我是二爷的丫鬟, 八岁的时候被卖到杨府开始是在厨房打杂, 后来被调到二爷的院子里帮忙。

我是被夫人亲自调过去的一一如果你是认为我是因为花容月貌而被调过去当通房丫鬟,那就大错特错了。

正好相反,我被调过去正是因为容貌丑陋。

其实,我个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算太丑, 不就是个子矮点, 脸圆点, 眼睛小点, 胳膊粗点, 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一进到二爷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这个长相在二爷院子根本称不上是人, 猴子还差不多 – 还是山里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后来有人跟我说, 之所以给我调过去, 是因为二爷把他整个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们都勾心斗角,没人好好干活。

我去的第一天, 给二爷请安, 二爷正在喝茶, 看见我后那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挥挥手让我自己干活去了。

我心说,至于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爷。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赶着去找二爷, 二爷长得确实耐看,我之前是见过大爷的, 大爷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二爷总少了点意思。

大爷虽然书读得多,又招人喜欢,但是给我感觉总是有点木。二爷就不同了, 整个杭州城里, 谁都知道杨二爷是最会玩的, 一 - 双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 平时穿着宽松的衣裳, 衣怀一敞, 扇着扇子从西湖边上一溜达, 整条街的姑娘都会看过来。

杨府很大, 大爷的院子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老远,, 但是府里人都知道,这两个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二爷的下人嫌大爷的下人长得难看,大爷的下人嫌二爷的下人没教养。

而我作为拉低二爷院子整体水平的人, 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畅。

脏活累活基本都是我来干,这倒也还好,问题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来担。

比如说, 二爷最近收的丫襲春雪, 在花园里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宠的绿柳脚给踩了。就这么点事, 两个姑娘硬是在花园里厮打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在一旁正扫地, 闲来无事, 就想瞧个热闹。

后来二爷来了,两个打斗起来猛如虎的姑娘马_上温顺如羊,左 - - 个右 - - 个贴在二爷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

二爷两边都抱着哄哄这个, 又哄哄那个。

姑娘们一定要分个高下,都说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爷做主。二爷哪个都不舍得打, 左右看了一圈, 正好瞄到了我。

那一双秋水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 种不好的预感。

结果预感成真, 二爷迈着轻快的步伐, 走到我面前, 扇了我 - 巴掌。

那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真要形容起来, 可能是杨二爷愿意在我这个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气了。

我是只识时务的猴子, 在被扇完的一瞬间, 我马. 上跪了下去认错。

然后杨二爷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对那两个姑娘说“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结。

一直到今天, 我 都不明白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扇我一 - 巴掌。

可能是威慑, 可能是安抚, 也有可能是二爷看我不顺眼,非要来那么一下。

不过,那是二爷第一次碰到我。

我经常听见通房丫鬟们嚼舌根, 说二爷多么多么厉害, 尤其是那一下的时候, 简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后的那一晚,不无意外地在想, 这一下确实爽上天。

后来有 - - 天, 夫人大驾光临将二爷叫出去长谈了一晚。

丫鬟们都聚在一起悲春伤秋。我好奇啊, 就过去问了问。平日里她们是不会跟我多说话的, 这回看来是真的伤心了, 连鄙视都懒得给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一听就懂了。

原来夫人要给二爷找媳妇了。

那时大爷已经成亲三年多了儿子都有了一个二爷因为一直玩, 所以都没 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爷这几年也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给大爷做, 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 就 想起二爷的亲事来。

二爷虽然是个纨绔子弟,贪玩又好色,名声臭得很。但奈何杨府势力大, 银子花不完,所以上门求亲的人家还是不少的。

夫人问二爷的意见, 二爷也没多说什么, 只告诉夫人只管挑漂亮的来。

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着离开。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二爷选了一户茶商家的女儿。

这户茶商也了不得, 在杭州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他们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两家安排了 - 次见面, 那天二爷还起晚了也没怎么收拾, 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结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给二爷这种倜傥的气质吸引了, 对方父母还有些迟疑, 但一想杨家家大业大, 也不在乎养个二世祖, 也就应承下来了。

于是夫人开始清二爷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那半个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 我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 脸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过, 也多亏了我的猴子脸, 夫人在清扫内院的时候压根就没往我这瞅, 我安安稳稳地在二爷的院子里留下了。

除了我之外, 二爷院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除我俩之外,院子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了。小厮护院, 管家, 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爷对此十分不满。

要知道,我们二爷脾气是很大的, 有女人哄着的时候还好,没女人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只脱了缰的野狗 – 不, 我是说野马。

五十多的老仆冯婆耳朵背, 于是就剩下我被二爷成天折磨。

我在二爷院子待了两年多了,还不如那两个月同二爷接触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鸟玩玩烦了也会踹我两下。

我敢反抗么, 当然不敢。

于是我一天到晚给二爷出气心里算着赶快过年。

为啥盼过年呢, 因为二爷的婚期就在年关的时候。过了年, 这院子来了女主人,二爷也就没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当口, 二爷出事了。

严格来说, 不是二爷出事, 而是杨家出事了。

那次老爷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苏 - - 趟, 正巧二爷在家憋不住了, 要去逛窑子被抓回来了, 老爷一怒之下拉着二爷 - 起走。

就是这么一去,便出了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小丫鬢是不可能全知道的, 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听外院里哗啦哗啦地叫嚷声。我正奇怪着, 就见 - - 群官兵冲了进来, 在屋子里翻来翻去, 他们行动粗鲁, 好多二爷的宝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 官兵走后, 我听见府中内眷们抱在一起哭。

那哭声凄惨无比, 持续了一 - 夜。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杨府就没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来, 我们一堆人都去了老爷之前在城郊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仆,每人分了点钱, 要我们都走。

我第 - - 次看见夫人穿我们这种贫民穿的衣裳, 不过夫人就是夫人, 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接钱的时候,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 – 句

“夫人, 我们二爷呢”

夫人一听我的话,两眼一 - 红, 捂 着嘴就哭了出来。

第二章

我没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没走

可能是因为那天在我问到二爷的时候, 夫人留的眼泪。

后来, 整个院子的人都走光了, 不仅是下人,还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亲戚, 夫人也带着几位小姐离开了, 临走前跟我说要我照顾好院子, 过些日子也许二爷会回来。

不过大爷却没走。

他说老爷留下的杨家不能就这么垮了, 他同夫人说让她先回娘家到时候就接她回来

我个人觉得这话纯粹是说着给夫人乐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个,我、冯婆、还有 - 一个大爷院子里的家仆,连大爷的老婆都走了。

那个家仆叫元生, 有 - - 天 干活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留下来, 我没答, 反问了他为啥。他说大爷对他有恩, 他不能忘恩负义, 然后他问我, 是不是因为二爷对我有恩, 所以我才留下

我当时就呵呵了。

别说有恩杨二爷对我没仇就不错了。但我没这么说, 说完还得费力解释。我就说是了, 二爷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元生听我这么说拉着我到一边, 小声说

“你也是忠仆了, 二爷就亏你照顾了。” 我一愣, 心里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 问他“怎么了”

元生脸色很不好, 跟我说 商队不是出事了么, 我听说不仅是耽误皇商,, 还碰见仇家

我问他 什么仇家。”

“谁知道呢。” 元生说 生意场上, 仇家还能少了,看见杨家失势, 在回来的路上给队伍劫了。老爷也没个机会受审, 就直接去了, 唉..

你别光叹气啊, 我又问他, 那我们二爷呢

元生说二爷逃了 - 命出来, 但是.. 我真想抽他 - - 巴掌。“到底怎么了。” 元生说 听说, 身子好像残了。” 那一 - 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说二爷的腿伤得很重, 不能动地方, 现在好了一点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计着,伤得很重是有多重。折了 瘸了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多考虑什么, 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伤了, 躺床上养伤的时候,以二爷的脾气, 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脚。

所以我还是热切期盼二爷能早点养好伤的。

后来证明, 我实在太天真了。二爷回来的那天, 是我开的门。说真的, 我根本就没认出来。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 赶车的是个老大爷, 看着五十好几了, 穿的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来要饭的, 就说“大爷你去别处吧, 我们这也快揭不开锅了。”

老大爷摆摆手, 指了指后面, 操着 - - 口浓重的外地口音, 对我说“把这个送来, 得给我二两银子。

我朝他身后看了看, 牛车上铺着稻草, 隐隐约约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过去,边说 这个是啥, 谁叫你来的。” 我还以为他是卖货的, 刚要打发他走, 结果就看见了车上躺着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 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 二二二. 二爷”

我不知道二爷是不是醒着的, 反正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但是一动不动, 眨也不眨, 看着特别疹人。他头发散乱, 脸上瘦得都脱相了, 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垫子。

我见他没理我犹豫着要去扶他,结果那老大爷喝了我一句 小丫头慢着点! 别弄死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爷身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的时候, 我就明白了老大爷的话。

我平复了 - 下心态然后去院子里喊元生帮忙。

二爷从车上被抬回屋子, 一路上表情都没动一下, 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假人了。

主要干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帮 帮衬着, 给二爷折腾到屋里后,元生去拿了银子给老大爷。

等到了晚上, 大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的二爷, 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扑到二爷的床边, 大叫着 我的弟弟啊, 弟单. 啊..

其实我很想提醒他一下, 要不要先请个大夫。但是看着大爷哭得实在太惨了, 我也就没好上去开口。

比起大爷,我们二爷镇定多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棚, 别说哭, 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在屋门口候着也顺了个缝隙看着二

那还是我们二爷么。

我终于明白了元生那时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二爷能恢复, 现在看见了二爷的身子, 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天真。

二爷残了, 而且残得很严重。

我这么说吧, 二爷现在就剩一半了。

他两条腿都没了, 其中左边还能比右边稍强点剩下半条大腿,右边是彻彻底底从大腿根切没的。

原来我得仰头看的二爷现在估计就到我胸口了。

后来, 大爷终于想起来给二爷请大夫了。现在杨家没落了,也请不来什么好大夫, 一个江湖郎中过来瞧了敲, 掀开二爷的被子看了几眼。

因为要照顾伤口, 二爷下身都没穿衣裳。郎中看了一会, 跟大爷 说, 命是捡回来了, 好好养吧。

大爷把郎中送走, 回屋跟二爷说话, 但二爷根本不理会。

过了几天, 还没等大爷撬开二爷的嘴, 他就得跑外省打点生意了, 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好好伺候着。他两个月后回来。

大爷把元生 - 起带走了, 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爷和我。

啊, 还有冯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说话,我都快把她忘了

应下了大爷的吩咐 – 其实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爷,谁叫我本来就是 Y 鬟呢。

之前几天是元生在伺候, 我第一天进屋的时候, 闻着屋子里那个味道啊, 简直要发霉了。我把窗子打开, 顺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爷解释说“通通风。”

二爷当然不会理我。

然后我给二爷喂饭, 他也是跟个假人一样, 嘴一张一合, 眼睛不知道看着啥。

一直到晚 上, 我把药拿进屋, 跟二爷说“二爷奴婢给你换药。”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

二爷的龙目终于动了动, 看向我。

我走过去, 要把二爷的被子掀开, 还没等动作呢, 二爷就低沉地来了一句

“滚。”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是这句话。

作为一一个元生口中的忠仆, 我当然不能滚了。我低眉顺目地又跟二爷说二爷, 伤口得换药了, 可能会有些疼, 你忍 - - 忍。’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 闻到里面 - - 股子烂肉的味道。

这元生根本不会照顾人啊。

我拿着药, 尽最大努力轻 – 些地洒在二爷的伤口上。在药沫落上去的 - - 瞬间, 我看见二爷的腿抖了抖。然后我就被 - - 股大力甩到了一边。

人也倒了, 药也洒了。二爷的胳膊还挺长

我抬头,看见二爷头发散乱,- 双眼睛跟野兽似地, 死死地盯着我。

“我让你滚。”

我滚了么一 - 当然没有。

然后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不怕二爷, 是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边瞎合计着, 一边把药弄好, 再一 - 次来到二爷床边。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学聪明了, 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药。就算二爷再接一截胳膊, 只要躺着这里就绝对够不着。

我真是机智。

我这边乐呵了,二爷那气得直哆嗦。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 看那架势是想坐起来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为他现在太虚弱了, 而且断了的两条腿伤口都还没愈合, 红黑红黑的, 看着就疼得要命要是坐起来, 把伤口一压, 那还不得跟死了一样。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药。

话说回来, 上药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二爷啥也没穿, 虽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 但也是个未出嫁的黄花猴子, 看着二爷赤条条的身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小紧张。

二爷那里… 我只能说很壮观。

不过比起那, 现在二爷的腿更壮观。我专心致志地涂药, 每碰到一处, 二爷就会哆嗦一下, 后来药上得多了, 二爷整个屁股都开始抖了, 一边抖一边啊啊地叫唤, 语不成调。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 二爷脸色惨白, 面目狰狞, 青筋暴露, 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计他现在疼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好了药, 我去厨房把饭做好。然后端到屋子里。

二爷还是跟条死鱼似的,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爷嘴边。

二爷啪地一下扇飞了。

幸好我把碗护得好,虽然烫了一下,不过粥没洒就好。

“二爷你吃一点吧。”

二爷“滚。” 我不知道要咋办。

这要是放在从前, 二爷一句滚那我就得提着屁股有多远滚多远。但是现在…. 现在我滚了二爷怎么办。但我又没有好法子。上药可以用强, 难道吃饭也要么。

等等.. 用强 没错, 就是用强。

我把粥放到一边, 瞪俩眼珠子等着它凉。这样强灌下去不会烫着。

过了一会,我试了试, 觉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过来。

二爷可能从来没试过被一只猴子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 眼神十分不善我说了一句一一二爷,得罪了。

然后我真的就得罪了。

第三章

自那天起, 我找到了给二爷上药和喂饭的方法。

可喜可贺。

二爷后来也不骂我了, 直接当我不存在,每天就一个姿势睁着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说起这个吃喝拉撒, 前两个字是我遭罪, 后两个字是二爷遭罪。

他下不了床,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 二爷还是可能充当死鱼, 我拿着尿壶把下面对准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亲命了。得扶着二爷坐起来才行。

说是坐, 其实也就是把屁股托起来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为二爷右腿连根去了, 屁股动那么一点, 就得粘带着伤口。再说拉屎这种事, 怎么也得使劲是不是,一使劲, 两边都跟着疼。

每次二爷解大的, 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泪,那屋里的氛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 二爷的伤口逐渐好转。大爷和元生还没回来, 可家里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没银子进账, 估计四五天后二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搞点东西出去卖。

卖啥呢。

想了又想,我决定卖点手艺活。别看我长的像猴子, 其实我有 - 双灵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 = 爷后, 就跑城郊摘了 - 筐花花草草, 然后回院一顿编, 编成花帽, 项链, 镯子。现在正是踏春的好节气, 每天都有公子哥带着小姐们出城玩, 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卖。

你别说, 卖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累。

因为花草得新鲜好看的才能卖出去, 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钱赚就好,总不能真把二爷饿死。

那天我又喂二爷吃饭, 二爷忽然说了一句, 把窗户打开。

我连忙开了窗, 已经是春天了, 外面风儿和煦,鸟儿叽喳, 一派生机盎然。我看着外面,一时也怔忪了。

二爷低声说关上吧。’

我发誓我第 - 次是真的没听着。

二爷可能是以为我故意抗旨, 大吼了 - 声“我叫你关上 –!”

我吓得一激灵, 转过眼, 看见二爷别过头, 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 –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二爷有点可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对二爷说“二爷, 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二爷没搭理我。

我走过去,扶住二爷的肩膀, 二爷一甩膀

“别碰我!”

我那时候真的是. 上头了, 居然没有听二爷的话,拉着他坐起来。

二爷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但是也没怎么起身过, 猛地一起肯定 是头晕眼花, 我趁着他晕头转向的时候手脚并用,给他弄到了板车. 上。

二爷缓过神来后, 已经躺在板车上了。

他刚要发火, 转眼看见身边堆着的东西。那是我准备拿去卖的花帽。二爷说 这是什么。”

我如实回答。二爷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是嫌卖这东西太丟人了, 但是我又没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没有发火, 我推着他出门。

不管怎么说, 在屋里憋了那么久, 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我卖东西的时候, 二爷就在板车里休息

本来呢, 一切是很顺利的。

但是忽然来了 - 伙人, 到地摊前找茬。我实在很纳闷, 要找茬不能换一天么 , 非得在二爷在的时候。

我后来才知道, 这伙人是跟二爷认识的。二爷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时候, 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这回看着他没落了, 就来欺负人了

他们一伙人围着板车, 口里是嘘寒问暖, 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打头的那个,长得还挺俊, 穿着打扮也十分体面,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那个毒啊。

二爷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作就那么躺在那。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来, 他已经难受得要死了。

二爷的下身被我盖了 - 块毯子, 怕风吹了着凉,那个打头的伸手掀开, 大伙看见二爷缺斤短两的下身都是 - - 愣然后哈哈大笑。

我瞬间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捡起一边的树棍大叫一声照着那打头的人就轮了上去。那人防不胜防, 让我砸了个正

他们可能谁都没想到一一个下人敢干这种事, 就连二爷都看了过来。

那被打的也愣了 - 下然后回过神, 手一挥, 他周围的狗腿子就冲上来给我一顿毒打

我抱着头猫成 - - 团, 咬牙挺着。踹这么狠干啥有意思么。

后来他们打累了, 收工接着逛街。我缓了好一会, 从地上爬起来, 第 - - 眼就看见二爷面无表情的脸, 还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计完了, 又给他丟人了。

这么一折腾, 花帽都被打烂了, 也卖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 二爷 - - - 句话都没有说, 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

在家躺着虽然闷了一点, 但最起码没有气受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 - 爷破天荒地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要知道他之前吃饭都是半躺着被喂的

我扶他起来, 二爷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精彩, 就把头低了低。

二爷说” 抬起头。” 我睁着肿眼看着他。二爷看了半天, 冒出一 - 句 你是哪个。”

我懵了。

我心说二爷你不是被那伙人气傻了吧, 我战战兢兢地说 二、二爷”

二爷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买来的丫鬟”

我… 我知道他没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气, 对二爷道二爷, 奴婢是原来杨府的丫襲。” 说完我想了想, 又补充一句 是原来二爷院子里的。

二爷想都没想,道 不可能。”

我….“. 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一 - 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丫鬟。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 把我怎么进他院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二爷听完久久不语, 半响, 道 你为何没

走。

我愣了愣, 对啊, 我为何没走。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时候, 二爷已经发话了 罢了, 把饭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饭碗递给他。二爷靠在墙边,自己吃了起来。我还傻愣愣地站着。

他坐得不稳,身子歪了的时候他就自己伸手撑一下,这一顿饭下来, 我竟是再也没添手。

吃完饭, 我要去洗碗, 二爷把我留下了。“坐下。” 我坐好。“你叫什么。” 猴

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叫什么”

我说“奴婢叫猴子。”

二爷 – 副被饭噎住的表情然后说猴子, 家里还有多少积蓄。’

我说“二两银子。” 二爷…“.

我想可能这个数让二爷有些接受不了, 刚要宽慰他说大爷已经去外面跑生意了, 谁知道二爷忽然说 够了。”

我”

二爷没再多说,问我那些帽子 - 天能卖多少。

我说“五钱。’

二爷英眉瞬间皱了起来, 卖多少”

我又说了一 - 遍。 他说“明天你做好东西,先别去卖。

我不知道二爷要干啥, 但还是跟他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 二爷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垫子拿进来。

我把草垫子拿进屋, 二爷让我在地上铺好。我一一照办, 做完之后二爷让我出去。我去厨房洗碗, 心里觉得二爷今晚有些奇

洗完碗, 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二爷的屋里有声音。不过他没传唤, 我也不能进去。我坐在屋边上听着, 听着里面不时扑通扑通的。

我忍啊忍,实在没忍住就扒着窗户缝看了 - - 眼。

这一眼给我吓坏了。

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下去了, 仰着躺在地上, 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进屋,我进去的时候二爷好像吓了一跳, 在地. 上瞪着我。

“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奴婢来伺候二爷。”

“出去一一!”

我还犹豫着, 二爷转过脸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还是这暴脾气,我转身出门, 在门口听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动静。

一直到深夜, 屋 里终于传来声音。

“猴子, 进来。” 我推开门。

二爷浑身湿淋淋的, 躺在草垫子上。像是力气全部用光了一样, 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扶我上去。”

我把二爷抱上床, 二爷还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

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二爷在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小声说“二爷, 你要想锻炼身子,还是叫奴婢帮你吧。一来多一个人帮衬练得快些,二来也免得磕磕碰碰, 再伤着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开口说这些的, 说完我就逼着眼睛等死。

谁知二爷闭着眼睛,等气喘匀了, 低低地说了一句“嗯。”

我从二爷房里出来, 心想二爷今晚的确有些奇怪。

第四章

第二天,我听二爷的话把花帽做好,然后放到一起。二爷在 - 堆花帽里面挑挑拣拣, 分了两三堆然后让我把他抱上板车。

我还想二爷经过昨天, 可能不愿意出门了呢。

他让我去城西的旻鹃阁, 那是家卖胭脂首饰的店铺。我们到了门口, 二爷让我进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看见坐在板车里的二爷, 脸色不太好看, 但还是打了招呼。

二爷让我去一边坐着然后自己跟掌柜谈。

我坐到一边的树根下, 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过了快半个时辰了, 我看见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车上的花帽都拿进了店然后自己也进去了。这时二爷才招呼我过去。

我不敢多问什么推着板车回家。

回家后, 二爷扔给我一个袋子, 我接过来, 里面是几块碎银。我惊讶地看着二爷, 二爷说“你赚来的。

这这这…

二爷吩咐说 以后三天交一次, 一直到花期过去。挑口口的桃花枝, 再加些合欢花,莫要用柳条。”

我连忙点头, 是是。主子就是主子。

挣得多了, 干活少了,时间空闲了。

现在二爷每天除了吃喝拉撒, 就是锻炼身体。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垫, 铺在地上。二爷自从伤好了, 就把裤子穿上了。为 了方便, 我把裤腿截去, 缝在了一起, 正好够二爷穿。

二爷现在身体大不如前, 连坐都困难。每天我扶着他的背他自已练坐, - 坐 就是一上午。- - 开始时总是往右边倒, 后来二爷练得多了渐渐地坐稳了。

现在二爷不仅能坐了, 还能双手撑着地,往前动一

我问二爷要不要工匠打个轮椅, 二爷想了想摇头, 说 那东西行动太不方便。”

“那….

二爷使劲揉了揉自己左边的半截大腿, 看了我一眼。

我震惊地发现二爷的眼里居然有些犹豫, 我等了半天, 他侧过睑, 低声说“你过来。”

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还怎么过去

但主子的吩咐还是要听的, 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爷说“你摸 - 下。’

我”

二爷不耐烦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伸出了

他把自己的手拿开,我小心翼翼地碰. 上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 之 前换药的时候也碰过,还是光着的。现在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裤腿里,我看着居然 比之前光着的时候更紧张。

二爷似乎也被我的态度感染了, 他的睑有些红一 - 我感觉是被我气的。

我听话地摸了上去。二爷的腿还是挺 粗壮的,我一只手包不住。 手下是布料, 布料里面又有些坑坑洼洼。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 还是二爷的腿在抖。

“摸清楚没。”

我跟个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爷说“去木匠作坊, 打个这么粗的竹

我“这么粗是.. .

二爷气得脸色涨红 就是我腿这么粗!“啊啊, 是。” 我反应过来, 又问 那要多长

二爷没点好脸色, 随手比划了 - 下, 长了走得费事, 两掌长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说“也要短的’废话!”

我退下去办事, 木匠听完我的要求, 直接说在这等着。我以为要几天后再取呢, 人家师傅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就这么点活,两下就好了。”

最后我拿着成品出来, 心想果然几下就好了。

不过这…. 我一 - 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顺便拿着拐杖比划了一下, 才到我腰这。我又看了看那个圆竹筒, 心里有些酸。

我们二爷现在就这么高了。

拿回去后, 二爷看着那几样东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 我站在一边, 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说 倒是快。”

我马上说 “木匠师傅很厉害!”

二爷无言地看了我一眼, 我把头低下, 乖乖闭嘴。

我觉得, 二爷心里是难过的。他拿过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动作很粗鲁, 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 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走过去,帮他一起套, 他的手在抖, 头低着, 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说 二爷, 你轻着点。”

二爷手就顿在那不动了, 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爷下了地, 双腋拄着拐, 长度刚刚好。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他两手撑着,身子一荡。然后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赶忙过去扶, 二爷让我靠边,我就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接着试。

我都不知道, 二爷现在起身已经这么轻松了。

那之后, 二爷成天练着拄拐走, 开始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 后来慢慢的, 走得顺畅多了,甚至能扔了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当然了, 练这么多的后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

每次上药的时候二爷都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爷说少练一些吧, 慢慢来。

二爷摇头,说“每年这个时候, 京里的茶商都要来杭州,到时候茶叶交易频繁跑商的机会多,我至少得赶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没敢说, 二爷你都这样了, 还怎么跑商。

后来, 二爷还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来杭的时候经常在西湖旁边的一座茶楼里谈生意二爷有 - 阵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壶最便宜的龙井泡成白开水了还赖着不走。

店里来往的都认识这是以前杨府的二公子, 见他现在这副模样, 背地里嚼烂了舌根子。有意无意地叫二爷听见, 二爷就当自己是聋子, 大腿一扎, 拄着拐棍, 一边哼 曲一 - 边看外面风景。

那天他进了茶楼, 眼神一 - 转,看见最边上一桌. 上有三个人, 其中两个正在下棋, 他撑着拐走过去。

到了桌边, 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只有一 - 个老的, 一直盯着棋盘没动。

二爷没比那桌子高出多少, 他左手撑在凳子上, 右手一使劲, 坐到空下的一个凳子

那两个年轻的看见这情景都皱起眉头刚要赶人, 二爷开口道“再不拐马, 三步之后便是小卒逼宫。”

老者总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年轻人, 观棋不语方是君子。”

二爷笑了笑, 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个少年肩膀, 道“小子不敢赢,我点你,是救他于水火。”

那少年脸 - - 红, 磕巴道什、什么不敢赢。林老, 你别听….

老者哈哈 - 笑, 上下打量了二爷一番,道“你是杨辉山的儿子”

二爷点头, 老者看见二爷的腿,没说什么

后来, 二爷跟那老头聊了一个下午, 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 我只知道周围一堆人都在看着他们。最后离开时,二爷请了这 - 桌茶。

明明就只有两壶却把我们两个月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觉得肉疼, 但是二爷发话了, 我也不敢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 二爷先走了一步, 我听见那少年跟老头说 林老, 那个就是杨伯的二儿

听到他们在谈二爷, 我放慢脚步, 走到拐角处听了几句。

那老头嗯了一 - 声,少年皱眉道 我在京时就听过他,听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贪玩好色, 不学无术,目中无人, 你为何要把京杭这么重要的一条路交给他。”

老爷沉沉地笑了笑, 道“你觉得他不学无术”

少年顿了顿, 低声道 就算有些小聪明, 人品也是下级。”

老头道 闵琅, 你说这世上, 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心里默念, 金山银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值钱的,自然是金银财宝。”

老头摇头。

少年又道“那是什么。”

老头端起茶盏, 不知想起了什么, 低声缓缓笑道

“世_上最值钱的, 是浪子回头。”

那天回去后,我给二爷做好饭,然后自己回厨房啃面糊。二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 也不叫我, 自己就来了厨房, 看见我吃的东西, 瞬时就愣在了那。

然后他问我 这是什么。

我说“饭啊。 二爷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一把抢过去, 连粥带碗都一起砸了。我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二爷砸完就出门了, 过了一会, 拎着个食盒回来, 放我面前, 就说了句 “吃 , 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开, 里面有三层, 饭菜点心一应俱全, 我咽了口唾沫, 小心地捧出一盘吃了。然后把剩下的装好, 放到灶台上。

晚_上睡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又给二爷丢人了。

第二天,我一. 睁眼就看见二爷拄着拐, 站在我床前。

虽然不高, 但我还是嗷地一声喊了出

来。

二爷脸色难看无比, 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东西,问我 这是什么。”

我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问我这个问

题。

我看了一眼, 是二爷昨天买回来的食盒。我刚要开口回答,二爷忽然举起食盒, 往地上狠狠 – 砸。

咣当一声里面剩下的好几盘菜就这么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 不攒着了。

我又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砸东西。

二爷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浑身都在抖, 他指着我,咬牙说“你留它干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爷买盒饭还得合计个几天。”

我下意识地想点头, 但看二爷的脸色,连忙改成了摇头。

二爷多聪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头,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发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杨一奇再不济,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真心茫然。

第五章

因为那件事, 二爷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火

再之后因为太忙了, 他也就忘了要生气

我现在基本看不着二爷, 他每天走的早, 回来的晚, 有时候连续两三天才回来睡一次

二爷本来养得白白的脸也黑了不少。

不过,有 - 点变化我觉得是好的, 那就是二爷变壮了。其实之前二爷身子也不单薄, 但是因为受伤, 身子骨看着弱了不少, 现在几个月下来, 二爷背便阔了, 胸膛也厚实了, 两条胳膊也粗壮了不少。

有一次二爷回来的晚,叫我一起吃饭, 我说马上收拾桌子, 二爷说不用了, 我们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二爷坐在小凳子上, 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 我看呆了。

二爷放下碗, 无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连忙低下头, 二爷说 抬起头。” 他声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气的那种。

二爷说 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脑子一抽,开口道 奴婢看、 看二爷变

“哦” 二爷吃饱饭整个人懒洋洋的, 他看着我,说 “哪变了。’

我说 就是跟以前不 - 样了。”

二爷一愣, 随即拿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 低声道 的确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 使劲地摆手 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这个。”

二爷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顾着解释 “奴婢说的变了,是.. . . 是其他的地方变了。”

二爷说 什么地方。”

我想了半天, 脱口而出“二爷变黑了。” 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爷一愣笑出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脸, 点头道“嗯, 是黑了。” 他摸着摸着碰到脸边起的一块死皮上, 他随手撇下去, 又道“也糙

我看着二爷端正的下巴, 和轮廓分明的眉眼。他穿着结实的粗布衣裳, 腰上扎着腰带, 只微微俯身, 那宽阔厚实的腰背就把衣裳绷得紧紧的。

恍然间, 我只觉得当年那个穿着宽松丝缎长衫, 搂着美娇娘在西湖画舫里玩乐的人只存在于梦里一样。

在我发愣的时候, 二爷看着我, 道 你觉 得, 哪个爷好。

二爷的声音也变了, 比从前更低沉, 也更稳重。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爷 - - 样。

听了二爷的问话,我想都没想, 道 现在的好。

二爷似乎在紧张着什么, 在我说完之后,, 他的肩松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 二爷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只觉得二爷最近总喜欢在屋子里待着。后来有一次, 我晚上出来小解,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愣是听见二爷的屋子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 扒在窗户边. 上听, 是二爷的声音。那声音太痛苦了, 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把伞放到一边, 在窗户打开一 - 道小缝, 看进去。

黑暗的屋子里, 二爷缩成 - - 团, 双手捂着自己的腿, 嘴里咬着被褥, - 阵 - - 阵 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 - 直在下, 冷风灌入房间, 二爷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他一脸疼痛脸上就像淋了雨 - 样。看见我, 他也没有回过神, 双眼涣散。

我脑袋 - 片空白, 转头就往外面冲。我没打伞, 又没穿外衣, 跑到药铺, 碰碰地敲门。

店伙计出来的时候都想打人了, 但是看见我的模样, 又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来跟女鬼没什么区别。

老郎中从梦里醒来, 没好脾气,我给他下跪, 磕头,语无伦次, 只知道重复地求他, 求他救救我们二爷。半柱香过去, 他总算是开了副方子, 抓了包药给我。

我怕药淋湿了, 就包到自己衣服里, 一 - 路疯跑回家。

煎好药, 我小心翼翼地给二爷喂了。然后,那个我眼里变得强壮结实的二爷, 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 二爷好了。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昨晚折腾那么一次, 我衣裳到现在都是湿的, 头发 - 缕 - 缕地贴在头皮上, 膝盖和额头上泥血混杂。

也许是伤病的原因, 二爷的眼睛有些红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我身上脏得要命,没敢过去, 我说二爷,你让奴婢先去换了衣服吧。

二爷看着我, 嘴唇有些发抖,最后点了点

我越来越摸不透二爷。

后来, 二爷伤病好了, 人又开始活泛了。这个时候, 大爷也回来了。

大爷回来的时候比二爷伤后回家更惨。他被元生搀扶着, 憔悴地归家。我吓了 - 跳, 元生拉我到一边, 小声说“大爷叫人给骗了, 本钱都骗没了。”

说完, 他左右看了看, 奇怪道 唉 家里怎么添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 说“二爷买的!” 元生大吃一惊。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跟元生说了 - - 遍元生两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 二爷从外面回来, 看见我和元生站在角落里说话, 他脸瞬间就绿了。

我连忙拍了拍元生的手, 意思是主子来了, 不能说话了。

二爷看见后, 脸更绿了。

于是背后闲聊主子的后果就是, 元生晚上没有饭吃。

为啥我有 我也不知道。

二爷知道大爷被骗了, 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把大爷叫道屋子里, 谈了足足 - - 个上午。

出来的时候, 大爷跟二爷说话的态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爷说话 - - 样。

我离远远地看着, 二爷虽然矮了别人半截, 但是我总觉得需要被仰头看的是我们二爷

之后,大爷就留在家里打点了, 换二爷跑外面。

这样下来, 他一走就是一 - 两个月。慢慢的, 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年底的时候, 换了个新宅子, 虽然没有之前杨府大, 但是也敞亮了不少, 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换宅子的时候二爷不在。

不知道二爷走的时候跟大爷说了什么, 反正大爷不让我干活了,还给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对我说“你熬出头了。” 我没怎么懂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 二爷回来了 - - 次, 是在大晚上回来的,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醒来后, 元生跟我说二爷在你屋子里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叫醒我。又过了大半年, 二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整个杭州城都在谈论二爷。他们给二爷起了个绰号 – 叫 “半截财神”。

我想说财神就财神好了, 为啥还加个半截

不过二爷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 我在打理院子。虽然管家不让我做事, 但是我牢记自己是个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干活才能睡觉。我把地上的叶子扫了扫, 回过头, 就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坐. 上去的, 甚至手边还摆着一壶茶 。

他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里衣, 外面是黑色的袍子头发高束, 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扳指, 虽然简简单单, 但整个人说不出的贵 i。

我说“二爷你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 - 声还是在看着我。我左右看了看,说 奴婢去找管家。” 他没让我去,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 二爷看着我手里的笤帚,道 这是什么。”

原来二爷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我说“是笤帚。”

二爷轻描淡写 扔了。

我是不会在主子面前扔东西的, 我把笤帚放到一边。然后恭敬地站到二爷身边。

二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道 今 晚换身衣裳,跟爷出门。”

我说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爷面前的时候, 二爷面色僵硬地跟我说 我不是让你从一件破衣服换到另 - 件破衣服。”

我啊了 - - 声犹豫要回去再换,二爷摆手说不必了, 走吧。’

西湖边上热闹极了, 我瞧着湖里那一条条漂亮的画舫都惊呆了,二爷领着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条上。还没上船, 里面就迎出来几个人, 笑得眼睛都没了。

“哎呦, 二爷, 可把您给盼来了啊。” 几个人把二爷迎上了船, 我跟在后面。

我还是第 - 次上画舫呢, 里面又宽敞又亮堂, 摆满了装饰, 金碧辉煌的。船里摆了两桌, 有不少妖娆的歌姬弹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 屋里的 Y 丫鬟小厮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穿 着打扮 - 点也不含糊。

我终于知道二爷为啥让我换衣服了,我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虽然丟人了, 但是丫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我去跟 Y 丫鬟小厮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

我过去的时候, 旁边的几个小丫鬟都奇怪地看着我。

果然, 我不适合出现在这啊。我有些内疚地看向二爷, 正巧二爷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 仿佛在说, 你跑那去干什么。

他抬手,过来。”

我没辙了, 就到他身后站着。

二爷还没完, 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我没懂。

二爷已经连叹气都懒得给我了, 一边察言观色的男子看着了, 连忙笑着对我道“侯姑娘, 快请坐。”

猴姑娘

我一脸木然地坐了下来。

第六章

那晚过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冲我恭敬地笑还有不少 Y 鬟给我添菜。

我想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 丫鬟啊, 你们别给我添菜啊。

可我没敢说, 这种场合, 我连饭都吃不下, 哪还敢说话啊。

二爷自始至终都坐在一 - 边, 笑着跟周围的人应酬。二爷虽然笑着, 但是一点都不轻浮, 反而十分沉稳, 周围的人同他说话很恭敬, 他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至于他们在说什么, 我一点都听不懂 。后来, 酒过三巡, 另外一桌忽然来了个人,到二爷面前, 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 - 看, 哎呀! 这就是当初围着二爷看,还把我给打了的那个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 但是腰板没有弯。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 面色酡红。他看着二爷, 喘着粗气, 道杨二爷, 我不知道你今日请我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有 - 句话,我不得不说!”

你说就说呗, 吼什么啊。二爷静静看着他,道“说。”

那人激动得鼻孔都有点放大了, 他大声道“当初二爷受难我王家没有雪中送炭, 我王志更是干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爷如今发达, 掌管半个江南的商路, 不照顾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 – !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 整条画舫的人都在看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二爷,道“但是! 我王志不后悔 –!” 他的声音里甚至夹了一丝哭腔 我不后悔! 当年你在桂花楼酒后闹事,把我妻长发剪断, 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门,也不曾露出欢颜, 你、你还记得么 –!”,

我静默, 偷偷看了一眼二爷, 二爷没什么表情。

王志最后大喊一句 所以我不后悔! 杨奇我们王家小本生意没你照料照样能活 –!”

二爷终于开口了。

“那你现在, 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静了, 王志也安静了。真不需照料, 还跪什么。

王志弯下腰大哭, 整船人都在看着。

二爷推开凳子, 站到地上。他没有扶拐, 一 手搭着桌子,- - 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来。” 王志没有动。

二爷用了力, 王公子, 起来。”

王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 终于站了起

来。

他这一 - 站, 二爷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过来扶他入座, 二爷摇摇头, 自己倒了一杯酒, 转过身, 对众人低声道

“各位, 今日请来的各位当中, 有从前认得我的,也有不认得的。有交过恩的,也有结过仇的。这杯酒我敬给那些交过恩的人。”

二爷一杯酒喝完, 杯子 - 扔,,自己往后挪了一步抬头又道

“这个头, 我磕给那些结过仇的人。”

话音一落,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二爷已经俯首下去, 额头磕在画舫的木板上, 咚地一声。他只有半截大腿, 这个头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谁敢受着二爷的头, 别说我 - 一个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对二爷有求的人,更不敢受着, 连忙纷纷起身。但没人料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敢开口。

二爷起身, 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又倒了一杯酒, 对众人道 我杨一奇出来做生意, 只靠三件东西 –!”

“胆量、头脑、有信用。” 二爷的声音沉稳, 目光清亮。“我从前犯过混, 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若是诸位肯给我机会, 再信我 - - 次, 那今后大家有福一起享, 有钱一 - 起赚, 杨一奇绝不会亏待大家。”

二爷就是二爷, 多会说, 几句话的功夫, 座上有好几个人都哭了。

“至于你。” 二爷看向王志,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虚指了我一下, 低声道“你还记得她么。”

王志看着我点点头。

二爷淡淡道 给她磕三个头, 求她一声没事, 那日就算揭过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 扑通一下跪下, 磕了三个响头, 我慌乱地看着二爷, 二爷 - 点表示都没有。我试着说“没没没、没事。”

王志起身,二爷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 上, 二爷把我叫到轿子里, 说“委屈你了。”

我震惊了, 我被公子哥磕头还是头 - 次, 我说不委屈。二爷笑了, 说 坐过来点。”

我靠过去一些, 不敢抬头看二爷, 一 - 直低着头。二爷说你总低头, 看什么呢。” 我胡乱道 看扳指。” 二爷把扳指摘下来, 放到我手里, 你喜欢这个 给你了。”

我哪敢接,摇头说 “我就、就看看。’

二爷拉过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里。翠绿的一个,还带着二爷身上的热气呢。我拿在手里,更不敢说话了。

这次二爷回来, 就常住下了。二爷又盘了一个大宅跟之前杨府的差不多。夫人和 小姐们也都接回来了。府里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二爷, 现在是府里的主人, 除了夫人, 所有人见了都要尊称 - - 句老爷

府里热闹了以后,管家又招进来几个小, 丫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送到二爷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着月亮发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有多少银两。

算了半天, 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结果。原来这几年下来,我大小也算是个富人了

不是, 是一只富猴。

接下来几天, 我把手头的钱都兑成银票, 把之前二爷给我的衣裳首饰都当了, 换成散银。只有那个玉扳指, 那么漂亮, 我怎么也没舍得当,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我就去找夫人, 跟她说明缘由, 又把钱给她, 想让她还我自由身。

夫人看着我轻声说 哪还有什么卖身契, 当年出事的时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 然后说 那奴婢这就走了, 夫人今后要保重身体。”

夫人也没说什么坐在亭子里, 低头抹眼泪

这让我怎么走, 我过去扶着她, 说 夫人你别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怜的奇儿.. 二爷

我说“二爷怎么了。”

夫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怜的奇儿, 可怜的奇儿…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为啥要哭, 我跟她说 夫人你别哭,我们二爷现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 自己坐一边哭。我看哄不了了, 叹了口气, 转身准备离开。

我这一转身, 就看见二爷拄着拐, 站在不远处, 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包裹。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浑身哆嗦。

我走过去请了个安, 说“二爷, 我要走了。”

二爷冲我笑了笑,说 好啊。”

我一愣, 随即有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算是跟你患难与共了许多年, 虽然只是个小, 丫鬟, 但你也不至于这个语气吧。

当然我还是不敢表现出不满,对二爷道“那,二爷保重。”

说完,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 走了很远很远, 偷偷转了个头, 二爷还站在那, 而管家已经跪在二爷身边, 不知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 二爷的背有些弯了。

然后我马上摇头。怎么可能。

墨农门

子妃

G

我雇了一辆牛车, 准备回老家。

结果我走了没三天, 就被管家截住了。他见到我像见到亲娘了一样, 跪着扑过来。整个客栈的人都往这边看。他说“姑娘啊, 你回来吧一一! 求你回来吧!

我说“你怎么了”

管家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 - –

二爷病了。

我是牛车出来,马车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说了, 才三天, 怎么就病了”

管家一脸愁容 唉, 是我多事, 我多事

啊。

答非所问,我又说“到底是怎么病的。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语重心长地对我

“姑娘, 二爷心里苦啊。

我就没再问了。

回到宅子,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埋着脖子进了二爷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 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埋怨管家, 亏你招了那么多小丫鬟, 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到二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 二爷, 你在么。”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怕出事, 直接推开门。

屋里, 二爷穿着睡袍,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 没装, 是真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二爷, 你觉得怎么样, 奴婢去给你请大夫吧。

二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哑声道 你还管我死活。

我张了张嘴, 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爷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地握住。二爷的手很宽,上面全都是硬茧。我不知道以前老爷的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像二爷一样, 受尽风霜。

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声音低哑,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爷就撑不住了….”

二爷这辈子,说过的最让我难受的 - - 句话就是这个了。比起从前,他打我踢我的时候, 疼多了。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说“二爷,我不能留下。” 二爷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 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开口, 也没有松手。

我说“二爷, 你把该吩咐的都跟管家说了吧, 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爷没有动。

我擅做主张地把管家叫进来管家垂着手, 站在一旁。

我跟他说 管家, 我说的事情你记着

管家点头称是 “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二爷的腿好得差不多了, 但是阴雨天的时候经常会犯疼, 你提前准备热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药铺, 叫回春堂’, 虽然是个小铺子但是里面郎中手艺好, 而且这几年一 - 直照看二爷的腿, 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个月要换一个, 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 包腿用的布不能图软用丝绸, 会插不住的, 得用粗布包。给二爷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层裤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给夫人了。”

“二爷吃饭不忌口, 但他口有些重, 老郎中吩咐过不能吃辛辣的东西, 你告诉厨房做饭尽量别放辣椒就行。”

“你在晚上的时候多注意些,有时候二爷睡不着觉, 喜欢坐在院子里喝酒。不过他喝的不多你别打扰他, 偷偷躲在屋后看着,别让他伤着就.. .. 管家”

我刚说了几句, 就看见管家老泪纵横, 又跪下了。

“姑娘啊 –

我不知道这个管家到底怎么回事, 以前老爷在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我转过头想让二爷说几句安慰管家 - 下, 但二爷一直 - - 个姿势, 动都没动 - 下。我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二爷刚刚伤了接回家的时候, 那副生不是生, 死不是死的模样。

我晃了晃二爷, 说 二爷, 你怎么了。”

二爷没有动, 手掌盖着眼睛, 只留下一张紧闭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从姑娘走后,老爷已经三天什么都没吃了。”

我瞪大眼睛, 对二爷道“二爷怎么不吃东西。

管家磕了 - 个头然后起身, 说 姑娘, 我老了, 记不下这些东西, 你还是自己记着吧。” 说完他就走了。

我惊呆了,这么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 二. 爷张口, 我连忙集中注意。我说“二爷, 你想吃点什么, 我去叫人做。”

二爷好像还真的想了想说 面条。“行! 你等等。”

我飞快地去厨房弄了碗面, 出来的一路上,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目光极为热切。我被这股热切所感染, 心想着这碗面不管用什么方法, 都要给二爷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爷不肯吃东西的时候, 我还动过强呢。

现在不行喽, 二爷那胳膊随便 - 捏我就碎了。

不过这次二爷特别配合, 我把面端过去, 他扒拉两下就吃没了。

看他有力气地吃东西,我心里很舒畅。二爷吃着吃着就停下了, 看着面碗, 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面的时候么。”

我说记得, 他回来晚时,我们晚上经常是坐在厨房里一起吃面条。现在虽然还是吃面, 不过这碗已经是玉瓷的了。

二爷说 你走的这几天, 我一直在想这碗面条。

我说“二爷若是爱吃面, 就吩咐管家啊。” 饿着自己算什么。

二爷苦笑了一下, 道“有时候, 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没说话。

二爷靠在床上, 轻声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苏, 碰见一场大雨, 商队困在山里面出不

我不知道二爷怎么忽然跟我提这些, 不过也安静地听着。

二爷拍了拍自己的腿,看着我,道

“那时爷的那截竹筒也没了, 就这么干走。晚上躲到山洞里, 冷得要命。大伙怕就这么死在这, 就相互聊天打气。当时坐我旁边的人就问我你都这样了, 怎么还出来。’我跟他说我得挣钱。那人笑了, 说‘也对,要不为了钱, 谁愿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说我为了挣钱, 但不是为了钱。他问我什么意思…

二爷回想过去轻轻扶着自己的腿, 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他, 我没了腿之后, 回想我这一辈子, 觉得没意思透了, 本来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 肯为了我这样的废人拼命。不过那个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么死了, 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被废人当宝的东西, 还是废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往上走, 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这么半截但我得把她举高了。

“所以什么苦我都能吃, 我在外面披星戴月, 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 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里享福,我心里就舒坦,这路就还走得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 二爷的眼眶又红了, 红得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 他拉住我的手, 弯下腰, 在我低着的脸颊旁道“你知道我这辈子, 最悔的是什么事。”

我使劲摇头,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二爷颤道“是没有记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 放到他的胸口, 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上, 我觉得自己心口难受得几乎要死了。

“爷最悔的, 是没有记住你。” 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两年, 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你。我甚至能记住那个院子里有多少座假山池子, 可我记不起来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没有丟下我的人, 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那个院子待过么。”

我忽然觉得委屈的要死, 大哭道 “我没骗你,我待过的! 待过的 – -!”

二爷一下子把我抱住了, 低声道“你没骗我, 我知道你没骗我。现在爷的报应来了。从前有你, 爷看不见,现在爷想看了, 你要 走了。小猴子, 你还想让爷活么。”

我哇哇地哭, 二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干干净净, 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 直接在二爷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 发现二爷也睡着了, 他侧着身, 环抱着我。

我刚动了一下, 二爷的手一紧, 睁开了眼

我是一只黄花猴子,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保持清白。

二爷手臂跟铁箍一样, 我怎么都挣不开,我说二爷你放开。二爷看着我,面无表情道 “放开了你再跑, 让爷爬着追么。”

我不动了。

毕竟二爷的怀抱好宽好暖。

躺了一会, 我小声说“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爷在我头顶低低笑了, 说为什么。” 我说 通房丫鬟要被踩脚的.. 之前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

二爷可能听不懂我话中深奥的地方想了一会,道“你是说,我 会打你” 他说完, 马上又道“我从前也没打过其他通房丫鬟。

我点头,是, 二爷都打我了。” 二爷手臂一僵 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 把之前我做出气猴子的事情给他讲了 — 遍。二爷黑着锅底脸, 咬牙道 “不可能! 我不可能打你!

我觉得二爷不相信我,又细细地把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什么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爷的脸越听越黑, 最后浑身哆嗦着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惧怕。

“所以… 所以你恨我对不对, 我打过你, 你恨我对不对… 我还是第 - 次见到二爷这么慌的时候, 他转过身, 我以为他要撑拐杖呢, 结果他直接一步迈下去了。

我忙叫了声二爷, 他已经磕到地上了。我冲下床, 看见他的腿已经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伤药, 二爷拉住我的手。

“你别走, 小猴子, 你别走。” 二爷趴在地上, 也不顾什么姿态了, 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你打回来行么你打我打回来。’

我总算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身,扶着二爷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对他说“二爷,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你忘了吧。

二爷低着头, 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脑忽然灵光 - 闪, 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又道 二爷,我不想做通房丫

二爷依旧低着头, 低声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 通房夫人是个啥。

我小心地问他, 二爷,那通房夫… 有几个啊。”

二爷猛地抬起头, 瞪着我,恶狠狠道 从前杨府有几个夫人!” 我想了想, 道“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啊。”

我都要把自己绕懵了。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 二爷这是在干啥。

二爷看我一双猴眼亮堂起来了, 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他,说“二爷,你的脸好红啊。”

二爷转过来, 冲我冷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要乐极生悲。

果然, 下一瞬, 二爷 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样直接躺在了床上, 二爷欺身上来, 虚虚地压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二爷, 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 为什么这么好闻。

二爷撑着身子看着我, 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说话了。

那天,我亲身验证了一下从前通房丫鬟们嘴里说的那个 “爽翻天”。

还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伤的是 - – 我再也不是黄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静静睡在我身旁的二爷, 他一直在问我, 第一 - 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忘了。

其实我撒谎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

他穿着一身白衣, 坐在堂中, 一双修长的手端着茶盏, 对我说 抬起头。”

我抬了头,看见他先皱了皱眉,后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说“简直像只猴子一样。” 那时, 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 但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高高在上的他, 就像看着心里的仙人一样。

从前我想, 像二爷这样的一个人,恐怕我穷尽一生,也摸不着一一个手指头。

后来二爷伤了, 我能留下照顾他,觉得虽然苦点累点,至少他从神坛上下来了些,我碰得到了。

谁知道二爷那么厉害,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我原本以为他又要回到从前的那个地方了, 谁知道他确实回了一一拉着我的手一起。

后来,二爷经常要我给他讲从前的事情, 我不说他就不高兴, 说完他就自己在一 - 边难受。开始我不忍心, 后来我又觉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讲他发火时候的事情, 他不发火时,安安静静地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说。

因为我怕说了, 有些事情会藏不住。

翎春君​同一个回答,别人盗我文拿了 16K,那我何必不自己放呢?

1公主已经很老了。曾经最爱的肉肘子已经啃不动了,只能和闺蜜吃些花生糖解闷。公主一辈子未婚,原因很简单,她太胖,没人肯娶她回家做夫人。其实,公主没好意思讲过…… 十六岁的时候,她也有个意中人。那人,也曾说要娶她回家。2公主十六岁的时候,就突破了两百斤,皇兄亲自给她取了一个雅致的外号:肉金刚。各路臣子生怕皇上把这坨金刚搬到自己家,适龄的小公子们一看到公主出行,各个开始抖腿抠鼻屎,也是京城一景。公主心宽体胖,并不计较,另外她忙着往嘴里塞肉肘子,那一口油酥肉软,保管你什么男人都想不起来。但麻烦并不准备放过她,那一年西北军大捷,皇上大宴群臣,几个世家子弟在御花园里酒后闲聊。一个说:如果皇上能在那些武将里给公主定下婚事,咱们几个就安全了。宰相家的张小公子深深叹了口气,说:是啊,我鼻子已经被挖大了两圈,昨日我爹还骂我没有为国献身的精神,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其他人:那世兄你怎么回答的?张公子:我表示如果他要我将肉金刚娶回家,我立刻为国捐躯。彼时公主正在附近树荫底下乘凉,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只能暗自数数这几个公子九族都有谁,诛起来费不费劲。这时候,公主头顶的树上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诸位这些酒囊饭袋,我瞧公主也未必看得上你们。”正是杏花开的时候,那少年坐在花朵缭乱的树杈上,看着他们挑眉一笑。张公子恼羞成怒,指着他发难:“哪里来的贼人!非礼勿听不懂吗!还出言侮辱……”“贼人?”少年从树上跃下来,几个看不清的错身,就把那张公子反剪在树上。“张公子也习过武吧?就这等身手,还说不是酒囊饭袋?”周围一阵哄笑,张公子脸涨得通红,却死命也挣脱不开。“听闻公主三岁能文,六岁能诗,十岁做百寿图为先皇贺寿,如此女子,却让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来挑三拣四,你们有什么?无非是家世背景,和生为男子的傲慢罢了。”少年笑起来时,眉眼生辉,好似骄阳。一松手张公子便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其余人惊怒交加:“你到底是何人!”少年只留一懒洋洋的一句话:“西北军无名之士罢了。”3那一晚,公主在铜镜前站了许久,第一次恼恨自己,为何胖的镜子也装不下。她找到了那个 “无名之士”,这并不难,毕竟生的好看的年轻将领并不多,而且这人也并非无名,参军一年便屡立奇功。隔了个屏风,她召见了少年。“那天御花园,谢公子为我说话。” 公主想了半天,才选好话题。少年长时间的沉默,正当公主以为他吓破了胆子的时候。他说:“早知道公主听到了那些混账话,我该打折他们一条腿才是!”公主被他逗笑了,两个人便隔着屏风说些闲话,这样洒脱不羁的少年,公主还第一次见。最后,公主终于慎之又慎的提出了那个问题。“公子可愿做我的驸马?”西北军明日便要再次出征,此战凶险,她不提便没机会提了。“战场刀剑无眼,公子若是同意,便可留在都城,无须出战了。”多可悲,公主想,她终究要用这样条件,来留住心上人。可是少年,仍然长时间的沉默。公主心酸的笑了,问:“公子可是嫌我体肥貌丑?”“不不不不” 少年否认的很彻底:“公主性子洒脱,才华横溢,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我怎会嫌你?只是……”

屏风外,少年挺直了脊背,郑重其事的说:“为国而战,是军人的责任,此次出征,若我能活着回来,我便娶你。”

4

西北军出征那天,公主开始减肥。

女为悦己者容,肉肘子也是可以抛下的。一天只吃几片白菜叶,脚上绑着沙袋绕着御花园跑。跑一次便在假山上写四个字——“待君凯旋”,瞧着,便有力气继续跑了。

西北军苦战两年,偌大一座假山,再找不到可下笔的地方。

因士气不振,皇上想御驾亲征,但他尚无子嗣,大臣们不让。

公主:我与皇兄一母同胞,我去吧。

皇上:你一个女人家添什么乱

公主:皇兄一看你就是没挨过女拳毒打啊……

最后,公主替皇上去慰问西北军,陪同正是张公子,临行前,皇上亲切的当面把他的九族又数了一遍。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终于走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军领地。

长公主的到来让全军士气大振,士兵们口耳相传:“朝廷没有放弃我们!”“公主来了!此战必胜!”

然而,那么多兵士中,却没找到她的少年,这就是战争,每天都有无数少年埋骨沙丘。

张公子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劝:“要不先去接见一下主帅?”

苦战两年,将军换了几茬,公主掀开大帐的时候,便看见了她的意中人。

少年黑了,壮了,穿着将军的盔甲显得十分英武,笑起来,还是那么神采飞扬

“公主,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说:“不过真好看!”。

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你没死,这真是太好了。

她说:“两年,减掉了整整一半的自己,就是为了漂漂亮亮的问你这句话,可愿娶我?”

少年一怔,许久才道:“抱歉,我不能”

公主傻了,她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答案,她条件反射开始算少年的九族,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少年的全名。

“你全名是什么!” 公主声严厉色。

“臣名…… 花木兰”

5

少年解开铠甲,把公主的手放在他的胸上。

公主:??

少年:不好意思,我忘了我没长胸。

就算没长胸,外加又黑又瘦,少年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

“我爹年纪大了,我弟又是怂包,而我从小就想参军报国,所以征兵的时候,我就来了。” 少年说:“你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傻了,但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你难过。”

公主怔怔的坐在地上,半晌,起身把木兰的佩剑抽出来,抵在她脖颈:“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把皇家尊严当成什么?”

“我没想过我能活着见你” 木兰说:“我觉得反正要我是要战死沙场的,你只需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有个英勇的战士曾想要娶你就好……”

木兰说不下去了,她只能在地上磕头:“求公主赐我战死!”

张公子扑过去,声泪俱下哀求:“公主三思,三军不可无帅!”

公主冰冷的看着她,良久,剑被扔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死太便宜你了,花木兰,我命你活着,打败柔然,若你敢死,我诛你九族!”

6

公主坐在车上,一口一口吃着肉肘子,仍然是油酥柔嫩,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吃不出味道。

“天家脸面不容亵渎,若他肯,便是当朝驸马,若他不肯,立斩无赦!”

这话两年前皇兄就说过一回,公主的两次回答也都一样:“你要杀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皇帝这次叹了口气,说:“朕护不住你了。”

西北久战,民间怨声载道,此时敌国通过朝臣提出和谈,割让两城,长公主和亲。

老臣们跪了一殿,求皇上怜悯百姓,结束战乱,由张公子为首的年轻臣子跪在另外一边。

张公子是时年状元,脊背挺直,再也无半分纨绔之气 “要公主委身恶贼,我辈男儿,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这话传到公主耳朵里,她笑笑,说:“这人仍是看不起女子啊!”

长生殿前天子震怒,九龙柱下血流成河,而公主仍是嫁了,带着两座城池的嫁妆。

7

敌国的狼主胡子满脸,已经够做公主的祖父了,也半分没有什么行婚礼的意思,只是坐在狼皮椅子上傲慢的瞧着公主,说:“那妇人为何不跪!”

公主的红嫁衣在草原的风中猎猎作响,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美丽过,她说:“我乃天家皇室,上跪神明,下跪天子,君乃何人?可受得起我一跪?”

那狼主一个耳光扇过去把公主打翻在地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母狗!你们那软弱的皇帝迟早也要跪在我脚下!”

这时候,凌空一箭,死死钉在那狼皮椅上。

呐喊声四起,尘土中,一张写着

那是三军主帅的姓氏!那是把柔然狼群克制了两年的西北铁骑!

“为了公主!”

为首的年轻将军,举起长刀,愤然而吼。

他身侧是刚死谏完,磕的满头是血的张公子,他亦在马上随军队嘶吼:“为了公主!为了公主!”

少年时笑谈,娶肉金刚便是 “为国捐躯”,可是战场上的血与尘沙,才让当年的少年真正明白,什么是死生卫国!

“花家小儿!赶来找死!” 狼主大怒,操起长刀便大步向下走去。

然而,他走到半路,就发现眼前的视野模糊了。

血,无数的鲜血奔涌而出。

一只长钗,贯喉而过。

那柔弱的公主退后一步,全身已经被鲜血染红,却痛快的笑了。

今以你命,祭我百姓

今以你血,慰我忠魂

8

公主跟闺蜜说:“当时,我原本是要和那狼主同归于尽的,至少也让他知道,我们女人也有利爪钢牙,可没想到,你竟然来救我了。”

花木兰看着天边的暮色,像极了那天血染残阳。

“怎么能不来呢?我当初披上甲胄,拿起长刀,便是希望,像公主这样的人能好好的在家啃肘子。”

公主笑了:“好像我瘦这么一回,就是为了让那狼主失去警惕。”

此后痛痛快快的啃了几十年肘子,再也没瘦过。

“天色不早了,我啊该回了。”

“是啊,张老丞相该急了。”

两个人笑着,慢慢蹒跚着走进了夕阳里。

“木兰,谢谢你啊。”

“这老太婆又说怪话,谢我干嘛啊?”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一生荣耀孤苦,甘之如饴。

谢谢你,让我成为我,半世不为任何人而活,做一女子,从容自在

原回答:《瓦片里阿飞》

夜班车去春风吹拂的峡谷

白梨、稠李和晚樱开满山坡

像海浪暗涌,又像飞沫舍身

还像身不由己的这些年

——倪湛舸《夜班车》

《瓦片里阿飞》

1

如果说我这辈子曾爱过什么人,那一定是十六岁的他。

高个白净少年,爱穿米白色的夹克,总是骑着摩托在巷子口呼啸而过,衣服被风鼓起来,像是半片翅膀。

那时候,我独自一个人住在瓦片里最破的一栋房子里,隔壁是五十多岁,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有她的客人敲我的门,问我什么时候卖。

我用木板堵住门窗,不泄露一点光线,直到巷口的摩托车声响起的时候,才慢慢的搬开,等着他出现,他一手扶着把,带着些轻佻问:“衣服洗好了吗?”。

瓦片里的女孩们,像我这个年纪都已经早早出去打工了,有些着急的,已经做了母亲,而我还在上学,奶奶说,潘潘要读大学的,所以我咬着牙上了高中,学费是奶奶的退休金,生活费就靠给这些男孩子洗衣服。

他们因为刚工作,正是肆无忌惮手头松的年龄,总不耐烦搓揉那些洗不干净的工装和油污的外套,于是便扔给了我。

我没有洗衣机和任何设备,我用一个补了又补的小铜锅,把河水煮沸了洗,再用烧热的铜锅底一点一点熨平。洗一夜衣服,是五块钱,正好是我一天的餐费。

那时候,我贫穷而沉默,从不招惹任何人,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瓦片里的人觉得我上学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败家行为,而我的同学则喜欢在我经过之后做作的咳嗽,他们叫我 “潘公交”,这个小城,瓦片里的女孩就是野鸡的代名词。

有一天晚自习结束之后,几个女孩子带着他们的男朋友拦住我,原因似乎是我没有借其中一个女孩抄卷子,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们嬉笑着把我一下一下推到角落里。

“你不是很拽吗?怎么这怂样了?”

“听说你堕过好几次胎,身上都是杨梅疮?”

“你不是骚吗?让我们看看吧!”

她们上来扒我的衣服, 男生们嬉笑着录像,我跟她们撕打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这情景落在她们眼中越发好笑起来,他们用打火机烧我裙子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摩托车轰鸣。

那时候我和他还没有说过话,但我知道他,瓦片里的小混混,我几乎是失声叫出来:“阿飞哥!阿飞哥!”

这是我十六年来,对外界发出的唯一一声呼喊。

他一脚踩在地上,看了一圈,认出了我,说:“怎么着?欺负我们瓦片里的人啊?”

“有你什么事儿!滚边儿呆着去!” 一个强壮的男生对他吼。

他似乎有些好笑,一遍摘头盔一遍自言自语:“小兔崽子”。

那几个男生比他年纪小,又是学生,根本没有到他以一敌十的把他们打趴下这个桥段,他揍了两个,这几个人就四散着逃走了,他粗鲁的扯着为首的那个女生的头发,指着我说:“这是我妹妹知道吗?再惹她老子剐了你的脸。”

那个女生的男朋友已经跑远了。

整个过程很平淡,不会超过五分钟,对于爱上一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2

在这件事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只是,骑摩托车,叫阿飞的少年。

他住在瓦片里最外面的一栋房子里,爸妈都是吸毒佬,一年有三百多天在戒毒所里,因此他上到初中就辍学去打工,现在大概是在酒店里当保安。

他是瓦片里男孩的头,夏天的时候经常撞见他们在巷口聚在一起抽烟,一群赤膊男孩当中,只有他穿着白背心,像老式港片里那些落拓又漂亮的古惑仔,总有不同的漂亮女孩,翘着穿黑丝袜的大腿靠在他旁边。

那天,他把外套朝我兜头扔下来,嗤笑:“有什么好哭的啊?读书把脑袋都读傻了。”

我哆哆嗦嗦的捡起衣服披起来,努力克制着抽泣。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他又说:“你奶奶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含义不明的笑笑:“那我走了。”

后来我把衣服洗干净还给了他,他说我衣服洗的干净。后来就常找我洗衣服,包括他周围那些男孩,有这些年轻的混混在我家附近转悠,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很少来砸我的门了。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偶然碰见了也不会打招呼,瓦片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

就这么来往了半年,我放寒假那天,他正在巷口打牌,脸上七横八竖的贴了很多纸条,见我来了像是找到借口,把牌往桌上一扔,说:“不打了,取衣服去!”

激起一阵抱怨声,他一个叫肉头的兄弟大声说:“馋成什么样了,就那么猴急?”。

他懒洋洋的给了肉头一个脑瓢:“别他妈胡说八道,人还是学生呢!”

“学生怎么了?学生妹搞起来最带感!”

后面传来龌龊的笑声,他一手揽着我,一手头也不回的竖了个中指。

而我已经面红耳赤。

他从耳后拿下一颗烟,问我:“你考的怎么样啊?”

“你怎么知道我考试……”

“我是文盲,又不是傻。”

打火机一闪即过的映亮了他好看的眉眼,他熟练的吐出一口烟雾。

我讷讷的说:“还可以。”

走到他家门口,他说:“我有两件衣服要洗,你跟我进去拿一下。”

不远处传来他那群朋友不怀好意的哄笑,我局促的低下头:“我在这儿等你吧。”

他笑了,强硬的一把把我拉进去:“我还能吃了你?”

他们家很黑,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窖,

在深圳,地铁轰鸣着穿入黑暗时,我总是恍惚,以为我回到了我的十六岁,那个黑暗的、混乱的房间,叫阿飞的少年穿着白衬衫,在不远处抽着烟。

但是玻璃上的倒影会让我立刻清醒起来,三十七岁的女人,眼袋和嘴角同样下垂着,油腻腻的饭盒悬在手腕上,我看起来像是五十岁。

然而这时候电话响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潘潘?还在深圳发财…… 啊” 这声音来自于瓦片里,我曾经的邻居王娟花,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媚气:“也没什么事,还是告诉你一下,那个谁,阿飞出来了。”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灵魂出窍,翕动着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谁知道他怎么出来的呢?他在找你” 她愉快的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我肯定是不想说的,但是你也知道,他可是杀过人的……”

我把电话挂了,浑浑噩噩的往家里赶,对,我得回家…… 快点回家。

推开门之后,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袭击了我,“贱货,你特么跑哪去了!” 子权躺在一滩屎尿上,声如洪钟的叫骂着。

“你就不能憋一会吗?”

无论第几次看到这个画面,都会让我生理性的开始反胃。

“我忍住了还要你这个杂种 X 的贱货的干什么!你就是盼我早死!好图谋我的房子!”

在不绝于耳的骂声中,我将一屋子屎尿收拾好,然后打开窗户抽烟。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抽着烟想,我还有什么可以被毁灭的呢?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阿飞出来了,他会来找我的,毕竟,是我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在一起的那辰光,为了养他,我昼夜颠倒的打工,炒菜时失手将热油倒在脚背上,留了很深的疤,他还打我,下死手,我到现在还有耳鸣的后遗症。

他被抓的时候,赤红着眼睛朝我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后来,我就嫁给了子权。

中产家庭的独生子,从来不知道有个地方叫瓦片里。他以为我只是个有点腼腆,普通的女大学生。后来,他知道了我的过去,我们还没来得及离婚,他就出了车祸,在瘫痪中逐渐走向死亡。

等死的过程逐渐催生出了一个普通男人内心所有恶毒,他一日赛一日的乖戾暴躁,折磨我是他最大的快乐,我瞧着他,偶尔会有恍惚,觉得那是一只獠牙发黄,涎水直流的怪物。

这怪物笃定我不敢离婚,因为我还想要他的房子。

我也是一只怪物。

4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出门的时候,感觉在我后面跟着人。

我回了几次头,都没发现人,只是隐约的看到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鬼鬼祟祟的走过去。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那么一头长发。子权喜欢我,先是打这一头长发来的,后来他瘫痪了之后,喜欢用沾满屎尿的手去拽我的头发, 我便剪掉了。

别说有人尾随,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能不去上班,房贷还在我肩头压着。

只是上班的时候,我隐隐有点心神不宁。给子权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

直到中午的时候,我的脑子才轰的一声。

因为被阿飞的事情占据了脑海,我居然没有认出来那个女人。

子权出轨的对象。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年,他搂着一个女人回来,长发、漂亮,有些像年轻的我。他吆喝着:“愣着干什么,做饭啊!” 那个女人二十岁左右,小鸟依人的依靠在她身边。

我毫不犹豫的和她厮打起来,被我的丈夫一个窝心脚,踹倒在了地上。

后来,他瘫痪了,那个女人也不知所踪了。

这理所当然,爱情嘛,怎么能沾染着屎尿蛆虫?

那些自然是要留给妻子的。

我一把抓起包就往家里跑去,我已经忍得没了半分尊严,但是那个女人进到我的家来,我绝不允许。

我怀着一颗泼妇的决心上楼,哆哆嗦嗦的找钥匙,然而,门虚掩着。

然后我便看见了那个女人。

多年不见,依旧漂亮,只不过她的脸是绛紫色的——她被一根粗绳,吊在了天花板上,长发如云的披散下来,一只苍蝇落在她的舌头上,被我一惊,便飞走了。

我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

子权在一边,咧着嘴嚎啕:“救救我!那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啊!”

5

阿飞一开始当然不是疯子。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个漫不经心又漂亮的男孩。我们在他狭窄的房间不知疲倦的接吻,昏黄的灯光下,我疲倦的躺在他怀里,轻声说:“我给你生个孩子吧?好不好?”

我已经不记得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了。大概是某种柔情涌上心头的时候,人是没有理智的,我确定当时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和他的孩子,眼睛要像他,让人迷醉的漂亮。

他笑笑,一手点起一根烟:“我们这种人,生什么孩子?”

当时年轻的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却下来。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爷爷奶奶是近亲,我们家精神病好几个了,这东西遗传,而且我爸妈。” 他勾起嘴角,笑了:“我爸妈又是在嗑 high 了情况下有的我,你看我挺好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起病来吓死你。”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体每一寸都美的如同神像,他微笑着哄骗着说:“要什么孩子,你还得上学呢小潘潘。”

那时候,我只当是他骗女孩的把戏,还想着,他究竟和几个女孩说过这样的话。

直到后来,我大三那年,他真的发病了。

那时候他在餐厅打工,一点口角,他砸碎了好几张桌子,吓跑了很多客人。

我赶过去的时候,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咯咯咯的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走过去,慢慢把他抱在怀里,心里想,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该有多难受,他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

后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清醒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一旦犯起病来就攻击性极强,那时候所有人都劝我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可是我舍不得,就算他发起病来会要我的命,我也舍不得。

6

“都是你这个贱女人!警察都说了,那个疯子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他把小柔当成你了!因为你小柔才会死!”

子权又声嘶力竭的吼着,说真的,我总怀疑我和他到底谁才是濒死之人。

“他为什么会把她当成我?” 我说:“你们在做什么?她来我们家干什么?”

子权明显心虚了一下,但强装着理直气壮:“这是我的房子,我高兴谁来我就让谁来!”

我懒得戳穿他,用脚趾都能猜到,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来看一个一无所有,大小便都会失禁的男人,他一定许诺了什么,比如这个狭窄又阴暗,却因为地段价值几百万的房子。

想到他偷偷摸摸的、猥琐又可怜的求那个女人的样子,我就想吐。

“其实你俩挺配的,你世间少有的贱骨头,她是世间少有的不要脸,幸亏她死了,要不然我回来,是不是正好能撞见她为了一套房子,在这屎掺尿尿掺屎的床上跟你睡?”

我很少这么顶撞他,他愤怒的打起哆嗦来,朝我吼:“你特么懂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个人尽可夫的女表子一样?我和小柔是爱情!”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爱情?你懂什么叫爱情?”

说完,我便摔门走了。

“潘潘,你为什么…… 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啊?”

大学寝室的卧谈里,我的上铺这么问我。

当时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就,就因为爱情啊。”

那时候,是我和阿飞在一起的第三年,我上大一,他来到深圳,到餐厅做学徒。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在一起怪异极了,可是我自己并不觉得,我反而觉得特别幸福,他穿着满是油污的背心,在我们宿舍门口等我让我觉得幸福,他学了新菜,做给我吃让我觉得幸福,他下了班,骑着摩托带我兜风让我觉得幸福。

我们去海边旅游,在破旧的小旅馆里,我给他敷面膜,他枕在我膝头,漫不经心的说:“以后等我出师了,就能当主厨,再然后回瓦片里,开间小店怎么样?”

“不许再回瓦片里了!” 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道:“可是那是我们的家啊。”

“你才是我的家。” 我斩钉截铁的说。

“好” 他说:“那我们就在靠海的地方买房子,安家。”

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很舒服,我会一辈子记得那个瞬间,因为那是爱情。

后来,他浑身是血的坐在出租屋里,抬头朝我笑,说:“潘潘,我早晚会杀了你的”

我说:“好啊,那我们就死在一起。”

那一刻,我也会一辈子记得。

那也是爱情。

7

我站在小区楼下婆娑的树影里,抽烟,轻声说:“你杀错人了你知道吗?”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夜风和蝉鸣,我却觉得,他一定在。

“你不是恨我吗?就出来杀死我吧!”

无人出来,无人应答,一如这十几年一样。

我蹲下来,死死抓住头发,我听见我喉咙里野兽一样的呜咽:“你出来啊!你出来让我看看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想再看你一眼!”

阿飞并不是刑满释放的,他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且具有极强烈的攻击性。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幻想着,有朝一日,他的病会好。

时不时的发病让他没有办法工作,我只好拼了命的赚钱,但是还是赶不上他破坏的速度,那时候他一感觉要发病,就用粗壮的锁链一圈一圈把自己锁起来,但是,还是会时不时的跑出去闯祸。

直到有一次,他跑回了之前打工的餐厅,打伤了之前的老板。

“念着他是我们员工的份上,上次他砸的那些东西,我可都没计较,现在怎么办?他把我给打了!”

“赔钱?你赔得起吗?”

“我要是报警,他是没什么事儿,但是肯定会被抓进精神病院里去的!”

“别别别,女孩子,又这么漂亮,不用下跪,要不叫我一声叔吧”

“嘿嘿,我还没睡过女大学生呢!”

那时候,我已经心力交瘁,对那个夜晚,我整个记忆都是模糊的,我只记得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嗡鸣:“潘公交!潘公交!潘公交!”

那来自瓦片里,我从未离开的瓦片里,

8

那个老板真的放过了阿飞,还给了我们一笔钱。

我回家的时候,他正在清醒,一边抽烟一边颠勺炒菜,见我回来,边带着回头笑:“回来了?菜马上就好。”

我从背后抱着他,我说:“只要有你,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忍。”

“我也是。” 他把烟摁在旁边,笑了:“哪怕活的像个畜生,我也想呆在你身边。”

那几日,如同暴风雨之前总会有的平静。

他的病情好转了,即使发病,也不会挣脱锁链,好的时候,还能帮我干干活,做做饭。

我总在想,如果没有那个老板,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就这么进行下去。

还是,像我们这样的蝼蚁,终究会被现实压垮。

那个老板大概是食髓知味,又或者,我是他能睡到的,最廉价的女人。

他拿着偷拍的视频找我,笑的十分狰狞,他说:“你要是不跟着我,我就把这个视频给阿飞看,哦对了,我还要发到你们学校论坛上,让他们看看你有多骚。”

我嗫嚅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他猴急的把手伸进我裙子里,说:“你跟着我吧,我保证让你——”

他保证让我如何,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

阿飞站在他身后,平静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他手里,是一把水淋淋的刀。

哦,那天晚上,我们本来,是要吃鱼的。

9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阿飞,他抱着我,很温柔的说了很多话。

“本来想给你幸福的,对不起,我没做到。”

“我再发病,你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吧,听话,我迟早会杀了你——这比让我死还难受。”

“潘潘,找个好人,嫁了吧,我们俩有一个人幸福,就够了。”

“或许有一天,我的病好了,我就会回来找你,又或者” 他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我彻底不清醒了,也可能会靠着本能来找你。”

我笑着说:“无论你疯成什么样,别忘了我,好吗?”

他粗鲁的抹掉眼泪,捧着我的脸亲了一下,说:“我死都不会把你忘了的。”

后来,他就彻头彻尾的疯了。

再后来,我给警察打了电话。

他因为严重危害公共安全,而被强行送往了精神病院。

他临走前,一直朝我嚷,说要杀了我。

我看着他,目光温柔的像个小母亲。

当然温柔了,他疯了,傻了,恨我了,也是阿飞啊。

全世界,我最喜欢阿飞了。

10

冬天来得时候,子权死了,我如愿继承了他的房子。

警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精神病人,为什么蛰伏了这么久才犯案,还有,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杀错人。

那天,我们公司团建,我很晚才回来。

发现屋子里没有屎尿的气息,反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餐厅里摆着一条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鱼。

子权在屋里,胸口插着一把刀。

“我们一直以为,嫌疑人是在发病状态作案,其实正好相反。” 警察冷冰冰的说:“作案的时候,恰恰是他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他想杀的人从来不是你,对吧?”

眼泪缓慢的流下来,我笑着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果我和阿飞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恐怕也有他这么大了。

“能先让我把鱼吃完吗?”

“据医生推断,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不但没有痊愈的可能,而且以后,很难再有清醒的时候了。”

“哦,是吗。”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都会本能的来找你,发病的时候也是。你的人身安全会遭到严重威胁,你必须提供线索。”

“好”

“你一定要一边吃一边回答我的话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很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11

我把房子买了,把钱打到某个账户上去,那是个有遗传病的孩子,被一对很疼爱的乡下夫妻收养,今年十四岁了。三百万,够他过下半辈子了。

办完这一切之后,我回到了瓦片里。

那里马上就要拆迁了,只剩下萧索的瓦砾,晦暗而凝重。

没有暖气,没有自来水,可是这本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环境,我独自在那里住了几天,直到一天夜里,我听见了烟花的声音。

哦,是除夕。

那些富裕家庭,会在这一天,放漫天的烟花,瓦片里的小朋友,也可以怯生生的跟着看看。小时候的我,小时候的阿飞,都是这么长大的。

突然,传来轻轻的敲窗声,我打开窗档,便看见了烟火下,那个人。

他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常年受疾病的折磨,头发斑白,形容憔悴,可是我看不见,我只看见那个穿着白色夹克的清爽少年,扶着摩托车,朝我笑。

“对不起,不争气,病没好,让你等久了。”

“没事,得有个念想,我才能活这么多年啊。”

他拿着一个大桶,走进屋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他与我并肩坐着,问。

“因为拆迁,我害怕,所以你肯定会来。”

他已经病入膏肓,却还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为我的幸福而努力。

一如当年。

奶奶去世之后,我没有钱葬她,而那笔退休金,是我全部的生活来源。

我在屋子里,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把她放进里面。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

“没关系”

二十年前,在那个黑暗的小屋里,他在我耳边说,然后抱着浑身发抖的我。说:“别怕,以后跟着我,你只管往前走,什么都不用怕”

他也真的做到了,那些年,他揍每一个欺负我的人,打工供我上大学。觉得自己妨碍到我幸福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消失掉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脑子越来越乱,可能以后,就再也清醒不了了,我本来想在那之前看看你,你知道我他妈…… 太想你了。可是正好听到那个女的和你丈夫,商量着怎么害死你,吞掉那个房子。这怎么能行呢?妨碍你幸福的人,都得死。”

“他们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啊。” 我笑着说。

“本来想一起杀了的。可是正好你回来了,我就藏起来了,下次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你傻啊你,你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干嘛,清醒了就来看看我啊!”

他看着我,笑了:“你才傻呢,我一共能清醒几次?我得趁着清醒了,赶紧帮帮你。”

他的手臂上,用刀刻着笨拙的字:杀瘫子—烧房子—潘潘。

我抱着那只手臂,眼泪就那么落下来。

“你老说要给我幸福,其实我早就得到幸福了。”

遇到你,瓦片里阿飞,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我站起来,把他带来的大桶汽油,洒在地上,说:“阿飞,我们也来放烟花好不好?”

“好啊”

烈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瓦片里,吞噬着凄苦、灾难与命运。

而我们,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又是十六岁的潘潘和阿飞啦。

“我告诉你个秘密,当时,我怀了你的孩子,他是个到人间受苦的小天使。所以我一定要那个房子,给我们的孩子治病。”

阿飞抱紧了我,他似乎在发病,又似乎没有,他只是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潘潘,潘潘,潘潘。”

被火焰包裹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比烟火轻,比烟火还要美,就这样到达天空吧,和我永远的少年,阿飞。

3、《小玫瑰》(更新)

这是一个关于那个过去时代的故事,那年我们看着安妮宝贝,用按键手机发短信给喜欢的人,网络兴起,我们用 QQ 空间记录自己的故事,在肯德基或是麦当劳里一见钟情。

那是土气的、过去的、我们还没有分别千禧年。

写给我爱过的人以及我的小玫瑰 ​

1

北方的冬天总是特别像那么回事儿,你必须从头到脚的把自己裹得厚厚的,才能安全到达下一个温暖的地方。

子楠到办公室之后,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暖手,一边把围巾手套挂整齐,一边听着办公室外小姑娘们的八卦。

“你说他也算一代人的回忆了,安静的吃老本不好吗?这样特别败好感。”

“就是,上回撕抄袭,这回又撕出轨。就不能消停两天?”

“其实我觉得他写的最好的还是《霓裳与光》,小玫瑰真的是可爱!”

“求别提!知道小玫瑰的原型是瑞贝卡之后,我分分钟自尽!”

子楠打开微博,在热搜前十看见了 “一里”

一里是个网文作家,写了十三年,作品改编无数,都称得上叫好又叫座,而小玫瑰是他的代表作,《霓裳与光》的女主角,常见的人设,却可爱到成就了一代经典,在网文女主的人气中长期盘踞在前五。

那几个小姑娘说一里是一代人的回忆是没毛病。只是最近大概是人到中年。作品更新频率下降,倒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之前他在微博上撕另一个大神级作者抄袭,就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上热搜的是他女朋友瑞贝卡,她发了长文《是的,我被出轨了》。

总之就是一个同甘共苦多年,却遭到抛弃的糟糠之妻。

子楠甚至被几个过于煽情的词逗笑了。

底下评论大部分都是支持,“渣男!心疼小姐姐”“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小玫瑰还是小玫瑰,屠龙少年已经变成恶龙了”。

也有几个粉丝在控评,画风也大概是 “虽然里大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没人觉得这女的语气贼烦吗?”“没有石锤之前,吃瓜谨慎吧!”

一条回复突然猝不及防的出现。

“从一无所有陪他走到现在太扯了吧,瑞贝卡和里大在一起的时候,里大已经是网文圈封神的人物了,倒是瑞贝卡当时就是个十八线小主播,到底谁一无所有?”

底下有零星的几条回复:“对,当时好多人都想去看小玫瑰的原型才知道她的”

子楠喝了一口热水,翻到最后一条评论:“作为一个老粉想说,讨厌里大,粉瑞贝卡可以,请别打着小玫瑰的旗号,瑞贝卡从来不是小玫瑰,真正的小玫瑰是里大当时的女朋友小南,你们看了微博就明白了

子楠关上网页,从办公室走出去,用指节轻轻敲敲桌子:“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吐吐舌头,顿时安静下来。

2

十年前,小南从绿皮火车上费力的拖下自己的行李,呼出的白气儿,就像神仙吐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粗毛线外套,在北方的冬天里,就像离开巢的雏鸟。

她踮着脚,在电话亭哆哆嗦嗦的打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机械地女声一遍一遍的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于是雏鸟同学呆呆的,冒出了鼻涕泡儿。

3

那年月还流行着《第一次亲密接触》和《告别薇安》,奔现这个字眼儿还没真正出现,新闻联播里每天都在字正腔圆的报导网络是如何的洪水猛兽。和网友见面的姑娘们,会被一群大妈们悲悯的认为,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火坑。

小南出来之前,室友们问她:“如果他是个坏人怎么办?”

“他写那么好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个坏人”

“如果他是个青蛙怎么办?”

请别见怪,那年月的大学生,就是这么形容丑人的。

“我不在乎。”

“如果他,他要对你干坏事儿怎么办?”

小南才终于有些忧虑,思来想去,她决定去都市丽人买一套成熟款的内衣。

4

他并不是什么网友,而是一个…… 网络作家。

那是 2003 年,小南一边在刷快乐男声,一边漫不经心的点开一个连载小说的帖子,非常文艺的名字——《偷光》,写了八十多万字,她看到凌晨三点,最后一次更新是男主一无所有的站在海边,时间停滞在半年前。

无数跟帖在问:

“楼主下面呢?”

“楼主下面没有了!”

…… 多么古早的笑话。

而小南偏偏就为一篇太监文较起真来,她跑到作者贴吧、书友群、各种读书的论坛上,找这个作者,他叫一里,一里地的一里。网上流传的照片里,他在昏暗的网吧里,杀马特发型,丧丧的下垂眼,你看了就会掉头就走的那种。

后来,小南加到了一个有他的书友群,再后来,小南加到了他的 QQ。

他的空间根本不像是个作家,大多数都是游戏相关的东西,偶尔几条动态,也能看出生活似乎有些许落魄,比如他深夜发一碗自己煮的面,八十年代的木桌上全是洗不干净的油渍,再比如他说原来抽什么烟,现在只能抽另一种了,小南查了一下,那是两种最便宜的烟。

小南总是缠着他说话,然而偶像要有偶像的矜持,他不爱搭理她,但是对她也总比别人热络一点,小南是学美术的,他偶尔会问她一些美术的问题。

后来,小南在微博上写:“如果那天,我没有问那个问题,疯狂女粉丝和落魄作家可能根本不会有故事。”

可是她问了。

5

“《偷光》里,嘉儿为什么离开小书?”

12 月 24 日十一点,耶稣诞生的前一夜,小南的窗外正飘着雪。

嘉儿和小书是一里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

小南一直有这样的执念,她觉得这世界上谁放弃小书,嘉儿也不会的,她那么爱小书,怎么会嫁给别的男人呢?

那时候小南的世界只有她的大学校园那么大,她不会知道千里之外的北京有零下五度的出租屋,那里面有一个喝的酩酊大醉,正在傻笑的男孩。

“正在输入中” 进行了好久,一里回答:

“你知道小书为什么叫小书吗?”

“因为他一直在输啊”

输了高考,输了前程,输了喜欢的姑娘,家徒四壁,两手空空。

6

那是一里第一次给人讲他的故事。

关于一个一事无成的小男孩。

他出生在一个月收入不到一千块的家庭,他是第三个孩子。初中毕业父母就叫他去工地打工,他没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止于此。

于是上了高中,成绩稳定在年级第一。然而高考,砸了。

不信邪,第二年高考。

又砸了。

只能去工地搬砖。

搬了一年,体力不行,又不甘心这辈子如此,跑去北京,房产销售、保险推销、课程顾问…… 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不好。

喜欢的姑娘名字里有一个嘉字,是他高中时同桌,这姑娘在北京读大学,似乎也挺喜欢她。

但是一个 loser 怎么敢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只能傻傻的,装作什么都不懂,偶尔见她笑,就开心好几天。

然而半年前,她说她要结婚了。

依旧是眉眼弯弯,笑眯眯的好模样。盯着他,落了泪。

“我要结婚了”

他说着恭喜,手足无措,提前给了份子钱。

那钱是他写小说的稿费,他原本准备鼓起勇气,在圣诞节约她出去,去一次他们曾经路过的二环路旋转餐厅。

浑浑噩噩酩酊大醉的作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电脑 QQ 打开着,是

“那我替她陪你过圣诞节呀!”

7

小南坐在行李箱上,从正午,等到黄昏。

青春就是这样,它只管燃烧,并不管你死活。

她给一里发了短信——昨天他喝醉了,给了她电话号码。

“我在这等你到十二点”

那天雪下得很大,洋洋洒洒,是南方姑娘没见过的浩瀚。

夕阳西下,一里在大雪里穿梭,焦急的寻找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他路过一个又一个小吃摊,煎饼果子和烤肠香气诱人,火车站灯光昏黄,出站口睡着许多的流浪汉。

他看到小南的时候,这姑娘正在路灯下吃烤肠,她穿着白色毛衣,带着乳黄色绒帽,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很大,圆溜溜的,等瞧见他就掩耳盗铃的扔掉烤肠,一边捂着嘴艰难的吞咽一边朝他挥手。

小南已经做好了见一个杀马特青年的准备,她没想到的是,一里剃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还戴了一副眼镜,整个人就像一个清隽的小书生。

但是很奇怪,她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里,大概因为他慌里慌张的跑,而且小圆眼镜后面那双眼睛,眼角是下垂的,像一只丧丧的狗。

一里走过来,有些不安:“对不起…… 我昨天喝多了,那个…… 你冷不冷?”

他没有责备她的不请自来,也没有抱怨她的麻烦,只是忐忑的笑。

“我不冷”

小南一边说,一边吸了吸到嘴边的鼻涕

8

小南在微博写:“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已经记不清啦,但我知道地点一定是在火车站。”

那一瞬间,他慌里慌张的跑向她,随着火车的光一起涌进她的视野。

她决定喜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有,也是一定是因为那是个一见钟情的年代。

小南离开北京的时候是个晨曦,天还没有亮,两人各捧着一个烤地瓜,哈气成雾,小南说:“一里,我好像喜欢你了。”

一里看起来吓了一大跳,他并不像网上那样能言善道,结结巴巴的半天没有说话。

“如果你愿意喜欢我的话,就继续写吧,我想看完,如果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

不远处的音像店,杨千嬅用慵懒的粤语腔在唱:

爱你不用合情理

但愿用直觉本能去抓住你

一想到心仪的你

从来没有的力气

突然注入渐软的双臂

一里的慌乱中,小南跳上火车,从车窗钻出头来,笑眯眯的和他告别。

9

《偷光》阔别多年的更新,第一句话是:“小书终于从海边离开,他明白,他再也不会被命运玩弄,因为从今天起,由他来吞噬命运。”

小南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里的女朋友了。

她有一个影集,放所有和一里有关的东西,等到她大学毕业那年,光火车票已经有 186 张了,她第一条微博就是厚厚一沓火车票的照片,配文:以后再也不分开啦!

大学毕业之后,她去了北京。父母都反对,可是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家庭,也没人真的花时间管束她。

北京很大,很空。

可是这里有他。

一里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小南把行李扔在地上,埋怨:“你怎么才来啊!”

“路上堵车”

“堵车你就让我等这么久啊!”

“好了好了,回家吧。”

“不好!”

小南伸出手臂:“还没有抱抱呢!”

一里就伸手抱了抱她,她在他怀里闷闷的说:“我要吃好吃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她悄悄地在他怀里哭了一下。

就一小下。

10

子楠翻着当年的微博,那个微博是 2011 年申请的,叫

简介写着: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像冬天的熊,笨拙又有趣。

为什么是冬天的熊呢?

那年她莽撞的来找一里,晚上只能住在他家。

其实小南并没有想过要发生什么,因为当时她对这些事情还很懵懂,但是她凭着不知道从哪来的孤勇,觉得发生什么也无所谓。这样又蠢又天真的姑娘并不常见,大多都出现在法制新闻里。

那天一里找出了自己所有的被子,铺的厚厚的,可是那个板床还是那么硬,那个出租屋还是那么的冷。

小南穿着自己所有的衣服,外面还套着一里的羽绒服,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就像一只冬眠的熊。一里睡在地上,因为太冷了两个人就不停地聊天,直到晨曦初露。

而她毕业来北京之后,一里专职写作,收入并不稳定,而她刚刚毕业,月薪也很低,因此他们俩仍然租了很便宜的出租屋,一到冬天,就把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像两只在洞穴里过冬的熊。

她在微博上写

配图是她从后面抱着一里的后背,四十五度角自拍。山寨手机的垃圾像素,可笑的真甜啊。

11

“觉得小玫瑰是小南的是认真的吗?我把她微博翻了遍感觉都是自说自话,一里根本就没怎么互动过好吗?”

“加一,里大和瑞贝卡好的时候每天撒狗粮”

“感觉小南就是千里送 X 吧”

网上的舆论已经跑偏了。

会议中,子楠拖着腮,听手底下的小姑娘讲自己的策划。

笔无意识的在笔记上划来划去。

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整张纸写满了 “千里送 X”。

粗俗的脏话,力透纸背。

人是贪心的物种。

远隔千里的时候,他是偶像你是粉丝,他回复你一个笑脸,你都要珍藏好久,可是真的在一起了,你又会斤斤计较一些根本无所谓的事情,你会害怕,始终是你爱他更多。

小南就是这样。

她和一里在一起将近十年。她都不知道,一里是不是爱她。

喜欢是一定喜欢的,一个尚算好看的女孩,不计回报的对你好,一腔执着的跟着你,甚至养着你,没有男生会不喜欢吧?

可是喜欢不是爱。

在一里身上,她看不到那些像他一样燃烧的热情,她每天,都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我下班了,抱抱!”

“今天写的怎么样?有没有想我啊?”

“今天京客隆的鱼打折,我们有水煮鱼吃,就是没买到豆芽。”

“我跟你说,新来的主管烦死啦!又要快,又要质量,三千块钱!她雇个神仙好不啦?”

“中午同事给了我几个橙子,特别甜,给你剥好啦。”

“吃饭啦!吃饭啦!”

一里总是沉默的,她一直觉得,他不爱说话。

晚上洗了澡,他就坐在桌前写作,她躺在床上看书,偶尔发个微博,会抱怨一下:“一里同学,你怎么从不给我点赞评论啊。”

“我哪有时间啊”

“哼,一定是怕那些女粉丝知道你有女朋友”

一里没有继续这个有点无聊的问题,他那时候在写《霓裳与光》,日更两万字。

而小南第一时间看完更新之后,就心满意足的睡去。

她总觉得他是真的忙,他不喜欢在社交平台上秀恩爱。

她自以为很了解他。

但是在很多年后,他出书,写剧本,在综艺节目里侃侃而谈,瑞贝卡的每一条下的第一条评论永远是他,哪怕是没有任何营养的自拍。

瑞贝卡说:“最近胖胖哒”

一里:“再胖也是小仙女”

12

下午的时候,“小南的一里”,粉丝突破十万。

小南的最后一条微博,是 2014 年 6 月 “我走啦!你保重。”

那时候一里已经名声鹊起,底下有很多人问 “嫂子怎么了?”

她回复:“以后别叫我嫂子了,我们分手了。”

“天啊,因为什么啊!”

她没有再回复。

其实原因特别简单,她不喜欢他了。

那时候,《霓裳与光》一炮而红,一里的下一本书《偃师千秋》开文即登顶。

那时候小南也升了职,他们终于不用忍受饥寒,可以租个 LOFT,干净温暖的生活。

结婚顺理成章的提上日程。

一里没什么所谓的态度,说:“我们跟结婚也没区别啊!”

“那怎么一样,结婚了我们才能要小孩啊!才是一个家啊!”

“可是……” 他犹豫了一下:“我不喜欢小孩。”

“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小孩!”

“随便吧。”

一里又继续打字了,小南站在在那里,愣了很久。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每隔一周,就拎着行李换一个家住,无论是爸爸家还是妈妈家都没有她固定的房间和东西,她睡了好多年的沙发。

所以她小的时候就偷偷发誓,她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家,爸爸妈妈和孩子,不多不少。

后来遇到一里,她觉得就遇到她的家了。

可是,看起来,他并不是很情愿。

“喂” 她走过去,第一次打扰他写东西:“你是不是不想结婚?”

一里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条件。”

“结婚需要什么条件?我不明白……”

一里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重新盯回电脑屏幕:“随便吧”

小南眼泪就这么奔涌出来,她抹了把眼泪,什么也没说,就回到房间。

一里那个时候开始有了很多的饭局酒局,在外面,他是自然淡定,爱说爱笑的人。

只是回到家,又安静的像不存在一样。

小南一直以为,这样的安静是他们俩的默契。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

他不是安静,是冷漠。

13

两个人之间一旦产生裂缝,就似乎会越来越大。

小南不再和一里絮絮叨叨的说话,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的惹人厌烦,再加之工作忙碌,她回家,洗了澡就睡觉,一里在家的时间变少了,他总有那么多应酬。

那时候,两个人就像寄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房客。小南没有力气吵架,也不知道从何吵起,无论她说什么,一里都会同意,他说:“随便”。

一里似乎没有觉察出俩人之间有什么问题。他热情的参加饭局,热情的写书,热情的接待读者。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南在网上看到了一里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合影

一里搭着她的肩膀,笑的很温和,女生黑长直,有些丰腴。

小南没见过她,但是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嘉儿。

《偷光》的女主,一里的早早嫁做他人妇的初恋。

小南蹲下来,手指插进发间,这么多年,她始终留着短发,因为嘉儿是短发,可是她终于知道,和她长发短发其实没什么相干,他不爱她,仅此而已。

小南听见自己喉咙里压抑的哭声,就像一只嘶吼的兽。

分手其实并没有微博那样平静。

两个人牵绊太久,已经密不可分。

“你闹什么闹!你不就是想结婚吗!我们结婚!结婚行了吧!”

那是一里最后对她吼的话,她看着他,他已经发胖了,脸颊发红,穿着不得体的衬衫,像是任何一个臃肿油腻的男人,他再也不是冬天的熊,不是在火车站跑向她的男孩。

小南头也不回的走了。

14

网上的舆论,已经发酵到不可控制。

“就小南那个颜值怎么可能是小玫瑰?”

“不是讨论一里出轨吗?这该不会是小南的买的热搜吧?”

“瑞贝卡和小南,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瑞贝卡是主播出身,她精修的照片,和当年小南放在微博上的照片放在一起,是真的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子楠在卫生间的洗手的时候,旁边的小姑娘小心的说:“陈姐,你看了今天的热搜吗?那个小南长得好像你啊!”

子楠笑一笑:“是吗?我感觉我比她漂亮多了。”

她回答办公室,打开微博,试了很多次。

终于登录了当年的账号。

所有的提醒都是 99+,她直接点开了第一条微博,是火车票的照片,配文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点击删除。

“淘宝到了好看的布,把房间装饰了一下,前后对比,请叫我居家小能手。”

点击删除。

“某人晚上打键盘的声音真是太响了,完全睡不着,结果他不打了,更睡不着了,我这是什么毛病 TAT”

点击删除。

子楠有些疲惫的笑了。

当年的她和一里当然算不上好聚好散。

他坚决否认出轨,只是说在饭局上遇到。

而她满心疲倦,到最后已经不想争论。

没有像瑞贝卡一样闹到大庭广众之下,除了没有什么石锤,就是因为不忍心。

她不想把自己的爱情,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把微博全部删完,就像把那段人生重新走了一遍。

一里发了稿费,他们第一次去吃海底捞,被殷勤的店员弄得诚惶诚恐,因为吃撑了,在小区里遛弯到半夜,一仰头看着满天星星,碎钻一样。

某年除夕,两个人在出租屋里过,穷的没有钱买年货,煮了一袋水饺,你一口我一口。后来跑到天安门看升旗,广场上人来人往,他在身后小心的抱住她。

大半夜的,她发了高烧,他爬起来背着她去医院打针,她躲在他怀里难受死了,他说我给你讲故事吧,从前有只熊啊什么什么,讲到中间他口渴喝了口水,全病房的人 一起问:然后呢?

删到最后,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火烧云退却余温,夜幕黯蓝

三三两两的同事下班,办公室外人声嘈杂。

子楠趴在办公桌上,慢慢落了泪。

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因为,时至今日,她才突然地明白,其实在爱情退却后,那些你死我活的痛苦和怨恨中,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们曾经在一起走过了十年。

她最好的十年,也是一里最好的十年。

在这十年,他们相互搀扶着行走,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学习如何去爱人以及被爱。

如果没有她,一里不会是今天的一里。

而如果没有一里,她也不会是今天的她。

15

小南清空了微博

微博上,各种各样的争论和猜测却没有停下过。

直到下一个热点事件将这个八卦淹没。

万事皆是如此,其实没人关心你生活,他们只在乎自己今天能不能找到乐子。

一个一里的老粉扒了时间线。

“里大从来没说过小玫瑰是谁,瑞贝卡自己给自己加戏,总模仿小玫瑰打扮自己才有人说她像小玫瑰,注意是‘像’!《霓裳》完结于 2013 年 7 月,那时候里大和瑞贝卡互相都不认识!还原型?在搞笑吗”

“小南是不是小玫瑰我不知道,但是《霓裳》连载的时候,他们俩绝对在一起!改签名事件!我不信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下面有别人的跟帖

“23333 我记得!当时里大更新完,突然把签名改成

“对对对,里大那时候可乖了!”

他写完的时候,女孩已经睡熟了,桌边的台灯映亮她光洁的脸,看起来就像黑暗中小小的光源。

他给她掖掖被子,从背后抱着她睡了。

她身姿娇小,很好抱,他时常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如此契合他的怀抱,就像是他天生缺失的一部分。

他一直记得在火车站看她的第一眼,她穿着白色的毛衣,坐在路灯下,朝他挥手,喧闹的火车站瞬间没了声音,只能听见胸口的心跳在鼓噪。

后来,她向他告白。

他回去,脚步轻飘飘的,对着电脑把坑了好久的作品填上,他不再害怕命运,在她仰头说喜欢他的那一刻,他人生的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全部实现。

异地恋真的苦涩,三年,她后来说他没爱过她,他觉得可笑,如果不是爱,怎么坚持?整整三年啊!抱不到她,牵不到她,甚至不敢太想她,因为会难受的什么都干不下去。

终于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张开手臂说抱抱,他幸福的说不出话来,只想紧紧的抱住她,再也不松手了。他不善言辞,他以为她懂。

幸福的像是做梦的七年,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是不是现在的一切才是一场噩梦,梦醒来的时候,她还在睡在他怀里,软软的,香香的。

他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她怎么得出 “你不爱我” 这个结论的,他的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他以为她也一样,他们就像生活在孤岛里的两个孩子,互相看着就足够了。

可是生活不是孤岛。

她爸爸在她来北京的第一天就给他打了电话。

“我知道我做长辈的跟你说这个不合适,但是你体谅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南我是管不了她了,她跟着你能有什么?你们俩在北京能干什么?你们不会有结果的,我看你也是个懂事儿的孩子,趁早分开对你俩都好”

他局促的,对电话几乎是点头哈腰。

“叔,叔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南的,她不会什么都没有的,房子,车,我都会有的。”

挂了电话,她正好进屋,一边问:“谁的电话?”

他不露痕迹的擦干净眼泪,笑笑:“没谁,骚扰电话。”

所以那个时候,真的是拼了命一样,每天两万字,保质保量。

他不能再输了,他输不起了。

后来,他略有起色,结婚?结婚当然好了,其实他是真的觉得,结不结婚,对他们俩已经没有分别了,他早知道她那么不喜欢 “随便”,他就不说了,可是本来就是随便,一切的一切,只要她高兴,他都随便。

虽然还没攒够买房的钱,但是可以贷款。

他再努努力,再多写一点,在饭局找一些机会,就会好的。

饭局遇到嘉儿,很意外,她含情脉脉的问他过得好不好,他点头,真的再好也没有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拍一张合照,这些 “好” 就全部都没有了。

他回到家,看她在黑暗里坐着。

“干嘛在地上坐着” 多凉啊。

他伸手就拉她,她躲开了。

那一瞬间他才突然想起来,她最近,似乎非常反感和他有肢体接触。

“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这是他人生分手分的最难看的一次。

哭闹,嘶吼,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摔的稀巴烂,他把这十年欠的话都说了,求她不要走。

可是她不听。

二十九岁的女人,仍然有着十九岁那年的任性,十年前,她莫名其妙的喜欢他,不管不顾跟着他到一个贫穷逼仄的出租屋过日子,没抱怨过一句。

十年后,她莫名其妙的不喜欢他了,无论他怎么解释,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管不顾的要走。

她走的那天,他吼:“你闹什么闹!你不就是想结婚吗!我们结婚!结婚行了吧!”

她走了,头也不回。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神经质的吼 “不结婚了吗?你不是想结婚吗?我们不结婚了吗?去结婚好不好?不要走!不要走!”

16

一里对着暗下来的天空,抽了颗烟。

他拥有这个顶楼的一整层,站在天台,一整个北京城都在脚下。

手里的微博刷新了很多次,然而 “小南的一里” 主页,仍然是一条微博也没有了。

关于网上的风波,一开始他没有什么感觉,如果有,也只是为了瑞贝卡过于矫情的几个用词。

其实到了他这个程度,名声与否,早就不在意了。说到底瑞贝卡还是瑞希卡,他都已经记不太清,他只是很喜欢这种女孩子,她们不要爱,只要他有钱就可以持续的、安全的拥有她们。

他没想到还会被催生出真切的愤怒和恨意。

一里又抽了一只烟,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17

子楠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围巾和手套,走在灰暗的大街上,就听见包里手机响起来,她嫌麻烦,没有接,可是手机响的不依不饶。

18

“你知道吗?我恨你”

男人木木的声音,被天台的风吹得断断续续:“我这辈子除了你,没爱过别人,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这辈子,日子都灰的不成样子,久了就习惯了,你偏偏却要走进来,我以为你是礼物,我想我倒霉了这么久,命运终于肯放过我,可是你不是,你是陷阱,是毒药,我这辈子就想要你,想要爱,可是你都不肯给。你走了,我也已经是个庸俗浮肿的中年男人了,没人会像你那样爱我了,而我也没办法再爱上别人了,除了花钱买爱情,没有女人让我有安全感。我恨你,你让我一生孤独”

19

“我在单位楼下呢?怎么了”

子楠接了电话,轻声说。

“今天天气不是冷吗?我提前接了闺女,现在去接你了,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两三分钟。”

“嗯,你开车小心。”

子楠放下手机,霓虹和车流让这个冰冷的城市看起来明亮而温暖,她丈夫的车停下来,一个穿着玫瑰色小斗篷的小女孩欢天喜地的跑下来,叫着:“妈妈!”

“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呀?”

子楠伸手抱住她,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驱散了冬天的寒冷,于是那些年少的往事,也慢慢想不清了。

“在外面吃了吧,想吃什么?” 丈夫一边开车一边说。

“听小玫瑰的吧。”

“我想吃必胜客!”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说。

她很早很早之前就想好,她一定要生一个漂亮的女孩,要双马尾,要小裙子。

要叫做,小玫瑰。

20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天彻底暗下来,一里熄灭了烟,回了屋里。

灯火嘹乱的商务派对,杯酒正酣。

微博:翎春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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