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后宫中嫔妃们一定要争宠呢? -
2023-03-13T00:00:00Z | 8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13T00:00:00Z
为什么后宫中嫔妃们一定要争宠呢? -
我还是太子妃时就与皇上相看两厌,可我还是帮他登上至高之位,因为,我想当皇后。
可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我被气笑了,「太子妃十年,运筹帷幄才送皇上登基,现在让我退位,珩郎,你未免想得也太美了。」
《之归》(正文+番外已完结,放心食用)
1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我起身接过册封折子,问那负责传旨的小黄门:「所以皇后是谁?」
他战战兢兢不敢看我:「是…是周娘娘…」
我莞尔,挥手让他离开。殿内宫女都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我却抱着那道圣旨乐了起来:
真可笑,这世上竟真有因为爱情册封的皇后。
2
贵妃礼成后两个月我都没见过皇后,却见到皇上:原因无他,那道封后旨意被内阁拦了足足两月,气得他差点动用廷杖。现在这位显而易见焦头烂额的新君径自闯入我宫内,张口便道:「玫安,你上一道折子自请让出中宫之位吧。」
我瞠目结舌:「这就是皇上想出的好办法?」
郑履珩看上去很是气恼:「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你主动请辞后位,事情就都好办了。」
我差点没被气笑:「皇上从未与我透露只言片语便要夺我正宫之位,还指望我主动上表?珩郎,你未免想得也太美了。」
他被我不合作的态度激怒:「萧玫安,朕早就与你说过,朕与你已无情意可言。朕心里惟有琇言一人。」
我声音凄婉:「臣妾与皇上没有情意也没有这十年的情分么?臣妾自幼受太皇太后教养,满心只有如何做好您的正室,如何匡扶您天下大业;太子府十年,臣妾如何不骄不妒,全心全意帮您管教嫔妃养育子女,您也都看在眼里,便是周妹妹也从未说过臣妾半句不是。
如今臣妾做错了什么要受贬妻为妾的羞辱?臣妾一切都献给了皇上,甚至连孩子….我的孩子……」
我越说郑履珩面上越挂不住,直到最后一句断然喝止:「好了!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眼泪涟涟,他似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朕明日要看到你的上表,否则…否则你别怪朕不对你手下留情!」
我双眼含泪目送他匆匆离去,澄玉立刻上来扶住我:「娘娘,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要写这自表吗?」
涟玉在旁气得流泪:「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皇上当年信誓旦旦要与娘娘白头偕老的样子,他都当喂了狗吗?!」
「慎言。」我喝住她,「澄玉,涟玉,如今不比太子府,你们是这贵妃宫里的大宫女,一言一行皆代表我的意思。这样大不敬的话休要再说。」
澄玉一脸悲愤:「您是太皇太后为皇上亲定的发妻,就这么屈居贵妃之位了吗?」
我不言,只伸手接过小宫女递来的帕子,在温水泡开的玫瑰花汁子里细细洗了两遍脸,直到谁也看不见我的泪痕。随后我示意宫女端水下去,轻笑道:「贵妃就贵妃,既然他非要一意孤行,我硬碰硬又有什么好处?」
澄玉犹豫不决:「可是娘娘,咱们真要自请辞去皇后之位吗?」
「皇后之位是要不得了,但请辞是不可能请辞的。」我声音低下来,「既要咱们吃亏,又要把理挣过去,敢情好处都让他们得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3
第二日内宫传出萧贵妃病重的消息。传言头一日皇上去找萧贵妃说了什么,又怒气冲冲离去;当天晚上贵妃就一病不起。
等太医来看诊时,贵妃娘娘竟吐血了,着实把满宫吓得不轻。如今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说贵妃乃气血攻心导致经脉紊乱,如今只能好生养着,期间再不可受刺激。
此言一出满宫哗然,谁不知道身子一向康健的贵妃为何突然「气血攻心」?别说朝臣,便是宫内妃嫔都颇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此时正舒舒服服依在床头吃南边贡来的葡萄一面听涟玉给我汇报她上午去见郑履珩的经过:
「奴婢上来就哭,说娘娘本来硬撑着就要写辞让表的,写了一半忽然一口血吐出来。如今在床上昏着已经不能提笔了,只让奴婢来说,您如今既然病重管不了六宫事务,自然也当不了皇后。
既如此,就听凭皇上另封一位皇后吧,」她说得有声有色,「奴婢把咱们那张』表』递上来,您没见皇上那脸色!简直当时就要垮下来。再问什么奴婢就只是一面叩头一边哭,最后皇上气得让奴婢快滚了。」
澄玉给我剥好一颗葡萄:「不枉咱们大半夜的抓了两只鸡,可放了足足三大碗的血。光那奏表上就淋了大半碗,能不瘆人吗?」
我差点又呕出来。这个馊主意是我自己出的:找一些鲜鸡血,一部分洒在奏折上做出我悲痛欲绝吐血的假象,另一部分灌到细肠衣里去,直接吞下。
待太医前来我便当场呕血——反正是真的血,谁还仔细看它是人血还是鸡血?太医也诊不出病症,那便自然是,受正妃变成侧室刺激而骤然大病呗。
至于大半夜里哪来的鲜鸡血?虽然宫规里后妃与御膳房勾结可是大罪,但我萧玫安,自八岁起被太皇太后接入宫中教养,到嫁与太子、封为贵妃,在宫里摸爬滚打已经十几年,早蓄下一批自己人分散在宫禁各处。
找御膳房熟人要两只鸡可不是问题,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办。
至于钱——我内有太皇太后、太后先时赏赐,外有整个萧家支撑,只怕整个宫里最富得流油的后妃就是我萧玫安了。
自此我在宫里安安静静养(吃)病(睡),大臣们终于停止争论,勉强同意立周琇言为皇后。
自此登基三个月的中宫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内宫外宫乃至京城中人无不可怜我因皇上偏爱失掉后位。周琇言正式母仪天下掌握宫权,而我则在偏宫里苟延残喘。
「得位不正,既失民心,」我望着凤仪宫喃喃道,「别急,才刚开头呢……咱们以后走着看吧。」
4
又过了三个月我才第一次去拜见皇后。这三个月我被下令好好养病,不用参加一切活动——也就是变相的禁足。原先在我宫里住的几个小妃嫔也被尽数迁出,似乎生怕我生病期间没事组组小团体。我也不在意,只管好好休养。
「不是说咱们让出皇后之位他们就能放过咱们的,必须未雨绸缪,以后糟心事只怕不少。」我私下里叮嘱澄玉涟玉,「宫里从来不是安生地方,再干净的人进来也浑了……更何况周琇言向来也不怎么厚道。」
今儿个是阖宫拜见皇后的日子,也是我禁足解了的第一日。我起了大早,叫下人们伺候里里外外拾掇了一番,穿上一件样式相当普通的月白色宫装,头上插几朵绢花就出门了。这一番打扮,只怕还不如受宠的那几个贵人。
希望凤仪宫那位能晓得我这是在给她面子,千万别不识抬举。
「嫔妾萧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凤仪宫正殿,我上前恭恭敬敬行叩拜大礼。
周琇言上头宝座坐着一动不动。我低着头,还能听见茶盏相碰轻微的响动。
给我个下马威么?我心中暗叹,周琇言行事还是老样子,全凭意气。这会子整我对她没有丝毫好处,她会不知道?只是老早看我不顺眼,如今好容易能压我一头,可不就来了。
于是我就这么跪着,只怕皇后一盏茶都喝完了,她也不叫我起来。其他妃嫔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就看萧贵妃跪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我听到凤仪宫宫门关上——看来阖宫都来齐了。
这是拿我做筏子,显她皇后威风?
我不出声,不代表我不动脑子。这会我跪着,心里头已经在盘算该怎么把这事儿传到内宫外宫乃至前朝去。不过还没盘算完,就听到有人出声:「皇后娘娘,贵妃姐姐身子才刚好,怕是禁不住这么跪,您开开恩,叫她起来吧。」
是恭妃,我心下了然。她是先头的太子侧妃,算来资历比周琇言还老不少,更是生育了一子一女。也只有这样的潜邸老人敢跟皇后这样说话。
「恭妃娘娘这话何意?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她叫谁跪着谁就得跪着,有咱们嫔妃什么说话的份儿?」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
我一惊,阖宫里竟还有这般说话轻狂的人?这声音我不熟悉,应该不是潜邸带上来的,估计是登基后选进宫的新人,只怕还挺得宠。
我心下诧异,潜邸里头我坐镇的时候可不许受宠宫人这般没规矩。如今不归我管了,皇后是怎么管束嫔妃的?
上任领导表示不服。
周琇言轻咳一声,「好了,不许无礼。」她顿一顿,「瞧我这记性,只顾着喝茶却忘了萧妹妹还在下头跪着,快起来吧。」我被澄玉扶起来一瘸一拐走到皇后左手边坐下,她倒是已经带上笑脸:「贵妃这几个月养病,怕是还没见过这几位新妹妹呢。」
我正暗地里祝她记性不好早日得帕金森,听这番话赶紧陪笑:「娘娘说的是,何时选的秀女嫔妾竟是一点不知呢,定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娘娘赏脸给我认认人吧。」
我一说美人皇后脸色很快暗了一下,旋而恢复正常:「这几位,胡婕妤、叶婕妤都是勋旧之女,赵贵人、孙贵人、魏贵人是民间采选出来的。贵妃与她们好好相处,有什么不规矩的,贵妃直接教导就行。」
我就不教导了,现在这是你的事儿,我撂挑子地想道。皇后又对大家说了几句,大略是近期宫中事宜各位要遵守宫规什么的。正说着,突然有人来报:「鸿宁宫来人了,说皇三子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的眼神一下就亮了,「快些进来。」
说实话,我也很激动。宫里的规矩一向是皇子公主都养在别宫,统一由正妻抚养,亲生母亲不过能几日见上一次。所以在潜邸衍钦、衍铭、衍钟还有几位皇女都是我一手养大的。
皇三子郑衍铭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因为他是郑履珩最爱的周琇言之子,很有可能会被封为储君,所以我一向花最多的心血教他读书骑射品德修养。而衍铭是个好孩子,他聪明、勤恳,一点就通,虽然才八岁,但已有储君风范。
衍铭进来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周琇言笑得合不拢嘴:「铭儿,快过来母后身边。」
衍铭却先给我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妃请安,母妃身子可大好了?」他仔细瞧我,「铭儿瞧着母妃脸色还不好,要多休养,好好吃药。」说罢他才恋恋不舍走到皇后身边去。
我差点流下泪来。不愧是我从小疼大的孩子,除了衍铭,今日阖宫再无一人关心我的身体。
不过皇后脸色极阴沉。她挤出笑脸抚抚衍铭的头发,又问了问他的生活学习,随后叫下人先带到后殿吃点心。
衍铭一走她立刻狠狠瞪我一眼,随后对妃嫔说:「这宫里就要有宫里的样子,本宫昨儿刚跟皇上商量过,以后皇子皇女都养在鸿宁宫由本宫照顾,生母每月及节日可以探视,其余闲杂人等——」她盯着我,「不许靠近鸿宁宫半步!」
我还没说什么,恭妃先失声叫了起来:「每月?以前不是三日见一次吗?」皇后警告地看向她,她却顾不得了,直直走到皇后跟前跪下:「娘娘,皇长女和皇四子不能见不到嫔妾呀,求您——」
「恭妃娘娘今天怎么处处和皇后娘娘不对付?这般不恭不敬,可不像个妃位的娘娘。」那个娇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冷眼看过去,原来是新近入宫的胡婕妤。
看那一身的珠光宝气,应该很是得宠,只是居然这般讲话,这品格——我望向周琇言,要我我是容不下的,不过看这位皇后娘娘估计是不管了。处处替皇后讲话,只怕是她的走狗。
我扫视众妃嫔,皇长子生母卑微而且早就故去了,皇次子夭折,还有皇次女生母王昭仪和皇三女生母郭婕妤正也欲下跪求情,却被胡婕妤一番话吓得不敢动弹,只可怜巴巴望向皇后。我轻叹一口气,就听皇后怒气冲冲发话:
「恭妃这是在说本宫照顾不好皇子吗?你既然这么爱跪着,就去偏殿跪去吧,跪一个时辰再回宫反省。」
她转向我,「贵妃身子没好出来晃什么?回去别出来了,本宫这儿不要你请安。」随后愤怒地摆摆手,「你们都回去吧。」说罢径自转身回内殿。
众妃面面相觑,只听见恭妃跪在地上默默的啜泣声。胡婕妤得意地看我一眼,率先起身走了。其余人也各自离开。我出宫踏上软轿,未行几步,却听到有人唤我。
我转身看,可不正是那胡婕妤。只见她笑眯眯向我走来,也不行礼,只娇声道:「我要是贵妃娘娘,必然不会出门晦气别人,只管闭上宫门自个儿养病。您说是不是啊娘娘?」
我心下大骇。不是因为胡氏,而是因为我不过三月未管宫事竟已乱成这副样子了,想我入宫十几年也未见过如此轻狂之人,竟不知如何应对。
我瞥一眼澄玉涟玉,见她们也是惊愕大于愤怒。我想一想,却是笑了:「胡妹妹说得极对,本宫如今身子垮了,指不定还能活几时呢,何必出来污了别人的眼?这就回宫养病去。」说罢也不管她一脸惊讶,命人抬轿回宫。
入了宫门涟玉才缓过劲来:「娘娘您为何不好好责她一番?白白落了下乘,她不过是小小一个婕妤……」
我抬手打断她,人却在不断思衬:「原先我想着周琇言能坐上皇后之位还有几分本事,如今看来……」我扬声,「澄玉,涟玉,」她们到我近前,我低声吩咐,「早上我受辱的事情叫人散播出去,越快越好,但是不要叫人抓住把柄。」
我想了想,「包括皇后不叫生母见孩子以及胡婕妤为人轻狂的事……那胡氏如今是个宠妃?」我抬头叫来墙角一个小中官,「叫你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回娘娘话,皇上如今每月大半歇在皇后娘娘处,剩下多在胡婕妤那里,其余贵人婕妤也都能分几天。皇后娘娘那儿的人也回话了,说上月皇上和皇后娘娘吵过一次,隐隐约约听着好像是为这胡婕妤;上上月也吵过一回,好像是为了娘娘。这两回吵过之后皇上冷了皇后七八天,不过也就好了。
我点点头,「从前几个时辰便好,到一两日,再到三四日,如今都要七八天了。」我挥手示意他退下,吩咐澄玉涟玉,「往外头说,就讲这胡氏品行不端,引起帝后失和。旁的你们掂量着说,这些都想法儿传出去叫哥哥们知晓。只一个,做事仔细些,绝不能让别人察觉。」
澄玉点头应了,涟玉抬头笑道:「不是奴婢夸口,娘娘的人遍布全宫,足不出户也能掌握内宫全部动向。旁人能察觉什么?就算察觉了也查不出来,咱们的人忠心着呢。」
我低头把玩银镶玉镂梅花的护甲:「不可掉以轻心。我原就看周琇言不能管事,没想到内宫这么快便有要乱的苗头了。」
我讽刺一笑,「原先都是我呕心沥血管着这一帮不安分的,他既不领情不叫我管了,那我便不妨让这宫里更乱一点。」我起身伸个懒腰,「帝后可不是一般夫妻,只管着情情爱爱……叫他瞧瞧这亲手选出来的皇后能有几分合他心意。」
涟玉上来给我卸下外衣,笑道:「娘娘就只管好好歇着,替他白操劳这么些年,他是丝毫不体谅娘娘。咱叫他们看看,离了娘娘这内宫能有多安生。」
5
周琇言管理下的宫务很快出现了重重问题。先是,敬康太妃寿辰贡礼颇有些简陋,引得太妃好大的意见——要知道敬康太妃可是先帝的先帝时候的,如今八十岁是宫里的老寿星,太后都不敢怠慢。
随后又是藩国献上一批贡品,妃嫔之间分配不公引起好大动静;不久连皇嗣都出了问题:恭妃去看皇四子时发现天气转凉而四皇子处用炭竟然遭到克扣,当场拉着人跑去勤政殿跪着,一见到皇帝就哭;皇帝刚为西北战事头疼,心烦意乱去说了皇后两句也就过去了,皇后还委屈得很。
气得恭妃跑来找我哭诉:
「她说什么,皇子都是按份例来的,衍钦那都没话,就我事多……可谁人不知钟儿当年早产身体虚,每到深秋就得日日烧炭,那点子份例哪够?姐姐您当年管事的时候可从不苦了孩子,偏就她份例左份例右的——我看皇三子稍微有点不好她破例比谁都快!
衍铭现在身边还有比别人多一倍的嬷嬷呢,她怎么不管份例了?不就是不亲生的不心疼,仗着自己是嫡母不把庶子当人看!还好意思提衍钦,我上回去看时衍钦连衣物都不足,小小一个孩子冻得瑟瑟的……
不是我生的我都看不下去!我瞧她怕不是觉得自己有嫡子了要把其他皇子都做弄死才成,也不瞧瞧那算哪门子嫡子,她这皇后怎么来的谁人不知,当这宫里多少人瞧的上那点子狐媚手段!
小小一个撰修的女儿,论出身能比得上哪个高位妃嫔?就整天在那蹦跶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
我一脸痛心疾首状听着,时不时让澄玉给她把茶添满。恭妃显然气急,平日最是谨慎的她出口都些大大大不敬的话,可我也没叫停,只早早把澄玉涟玉以外的宫人都赶了出去。说实话,恭妃所言甚合我心意,听着十分痛快。
大半个时辰恭妃才骂过瘾,端起茶来大口喝。放下茶杯她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今儿个脾气暴了些,累得姐姐在这听我这么多疯话……真是不好意思。」
我笑笑:「跟我客气什么,咱俩是一同入潜邸的情分了,你哪次过来我和你讲规矩了?」我敛下笑意,「不过你在我这说什么都行,出了这道门可不许再妄议皇后。」
恭妃感慨地看着我:「姐姐一向是最贤良的了,先时在潜邸谁人不念着姐姐的好?就说对孩子,姐姐说视如己出我是真服气。
大囡囡当年染疫还是姐姐拼死拼活救回来的,您这恩情我能还一辈子。皇后之位本来就该是您坐,您当皇后,这宫里保准什么幺蛾子都没有……也不晓得皇上怎么想的。」
我低头道:「你又不是不晓得,皇上对她可是一往情深。这都八九年了,咱们不都被她压着一头?」
恭妃冷笑一声:「我出阁前娘就和我说,太子殿下和萧姑娘青梅竹马自要比别人强些,你到时候要贤惠不许吃心……结果这满京皆知的青梅竹马情分一年就被她截胡了。姐姐莫恨,皇上到底是个深情的还是薄情的咱俩还不知道?
就说我,也算十年枕边人了,还给他生下两个孩子;可现在如何?我生钟儿伤了身子,他转眼就把我忘了,现在连个什么胡婕妤都敢和我作对。」
她觑着我的神色,「姐姐您不会还念着他吧?嫔妾斗胆说句不该说的,您想想您当年那胎是怎么落的……」
「娘娘慎言!」涟玉急急出声。恭妃自知失言赶紧闭嘴,紧张地瞧我。
孩子……我心下绞痛,面上也带了几分冷意:「我没忘……忘什么也不可能忘了孩子。可我现在无宠无子,嫡妻之位被夺,身子也坏了。我还能做什么?不过等死而已。」
大概我这话说得太过惨痛,恭妃吓了一跳,半晌开口:「姐姐您说,您这病,是不是旁人手笔?」
终于来了。我心下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谁人手笔?皇上当日让我上表自辞,想必也不会要我性命吧?」
「不是皇上,」恭妃吓得赶紧摇头,「嫔妾在说……那位,凤仪宫。」她压低声音,「您不疑她?我可记得潜邸当年正是她奉的那一碗药到姐姐房里,还被皇上硬护下了。您不疑她?」
我垂头,沉默不语。半晌我抬头,面露疲色:「我乏了,来日再请妹妹喝茶吧。」
我瞧着恭妃面上神色从不忍到哀痛直到愤怒,最后起身离开。涟玉笑着拍手道:「娘娘这招好极,恭妃娘娘素来交际甚广,这就叫那位百口莫辩去。」
我笑着摇摇头:「我原没想着拿这出整她,可恭妃那么一问,我便想起来我那突然一病在外人面前只怕很可疑。咱们不借题发挥可不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
澄玉倒是眉头紧皱:「娘娘,皇长子和皇四子不会真是皇后授意怠慢的吧?」
「不会,」我肯定地摇摇头,「她一向倨傲得很,不屑于向这些孩子下手,但她的确毫不关心。如今西北战事吃紧,宫里正是要节约用度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怕是节约到孩子头上去了。」
我也皱起眉头,「鸿宁宫……咱们怕是没人。选几个忠心可靠的看看能不能悄悄加到衍钦衍钟屋里头,事事关照些。衍铭就不用了,他有亲娘护着,咱们非要往里头塞人搞不好还闹幺蛾子。」
宫里鸡飞狗跳过了新年。不消说,年节也出了不少问题:烟花不慎把永巷柴火点着了呀,除夕夜侍宴的下人染风寒在众臣面前打了一串喷嚏呀,元宵节御膳房突然发现做汤圆的核桃碎不够了呀……
都是些小事,不过足够闹心。皇帝登基后一直耐着不吭声的太后终于憋不住了,正月刚出就把皇帝传过去,半天才出来。
「……骂了好大一通!懿宁宫下人来报时都忍不住笑……皇上怕也是理亏,竟一句没驳。」涟玉笑得合不拢嘴。
「娘娘!」澄玉跑进来,「御前的人说皇上出了懿宁宫就去了凤仪宫,里头好像又吵了一架。现在皇上气冲冲跑出来到御花园兜圈子,隐隐的好像要往咱们宫里来……」
「快!」我赶紧丢下手里的葡萄干,急匆匆跑到内殿,「过来帮我更衣!雀儿呢?叫她来上妆,就上回生病那个妆……你们都搁这儿守着,表情要悲痛,就跟给我守灵一样,听到吗?」
御前消息灵通,不一会儿就听外头来报「皇上来了!」随后郑履珩走过来——
映入眼帘一个满脸惨白瘫在床上,眼看着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儿的萧玫安。一旁伺候的澄玉涟玉都面色惨痛,给他行了个礼的时候还落下泪来。
「怎么这般不好了?」郑履珩看起来着实吓了一跳,「太医可来看了?」
我气息奄奄:「太医日日来请脉,是嫔妾福薄……」随后一串夺命连环咳,吓得他赶紧来抚我的背。我赶紧躺下,别碰爷,你个狗皇帝。
「皇后不是说你身子大好了,还能去跟前惹她……她不还罚你跪了?那时候……那时候也这样不好吗?」
我眼看着他面色逐渐阴沉,赶紧补刀:「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嫔妾本分,身子再不好也不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澄玉赶紧给我端茶,郑履珩阴晴不定:「给皇后娘娘请安……萧玫安,你不是素来最傲气的吗,肯这样伏低做小?」
瞧瞧这都是什么鬼话,我伏低做小,谁害的?我心里气得咬牙面上却只连连落泪:「嫔妾自小受的教导,要遵礼仪,讲宫规,事事为皇上着想……如今您让我做妾,我自然肯听从皇后娘娘的……可皇后娘娘,娘娘,咳咳咳咳,咳咳……」
「皇后怎么?」他一面接过涟玉手中的汤药一面问。
「皇后娘娘很好,待嫔妾、待六宫都很好,您放心。」我楚楚可怜着一双眼,喝下他喂我的汤药。郑履珩盯着我,似想说什么又不忍心说:只怕是在质疑一向风风火火、喜欢和他顶嘴的萧玫安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不过看我现在病的要死,又不忍出言相讥
我不理会他探寻的目光,轻声说:「皇上许久没来过了。您来是有什么事吧?」
郑履珩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了,「琇言初掌宫务,不大熟练,总出纰漏……玫安,你素来做事最妥帖,你能不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赶紧又一阵连环夺命咳。指望我帮周琇言干活?只怕是给他心爱的女人找一个背锅侠吧。当初我做事偶有什么差错都被他一通斥责,也不见叫个人帮我。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我怎么可能接。
在其位谋其事,周琇言想当皇后,也要知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郑履珩现在也不好说话了。让一个病秧子干活,先不提人道主义精神,这活我也干不动啊。
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下,低垂了头:「玫安,你倒是生病躲了清净……如今宫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团。
皇后处理不好埋怨我,母后责怪我,朝上礼部大臣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一封封折子弹劾皇后不讲宫规不恤母子情,还弹劾朕的宠妃……
西北战事吃紧,朕身边却丝毫不得安生,就连宫内,都在说皇后狠……」他突然止住。半晌,他握住我的手:「玫安,朕很想念你身子好的时候。朕……」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不合时宜地开咳,「臣妾……咳咳!臣妾身子实在太差,等身子养好了,再为皇上分忧……咳咳咳咳咳!」
郑履珩:「玫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朕……」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朕走了。」郑履珩有些气恼,但对着我这么个病人又找不出发作的理由,「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还带倒了门口一尊琉璃花瓶。拜拜了您嘞,改日多和皇后吵架,别来看我。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活动四肢。澄玉和涟玉过来扶我时,我们六目相对,再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之意,大笑了起来。一时间宫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气氛。
看皇帝和周琇言遭罪真乃平生一大乐事,我边笑边想。
6
出了正月宫里都无精打采的。春寒料峭,饶是我整日闷在宫里也不慎染了风寒。许是那日皇帝来后漏了点我病重的风声出去,懿宁宫都坐不住了。二月里太后竟亲自跑来看我,不巧我还真有些病恹恹的样子。
「老娘娘?您怎么来了……咳,合该嫔妾去拜见您的,这不合规矩呀。」我吓一跳,赶紧从塌上爬起来。
「坐坐坐坐!你这孩子素来硬朗的,怎么折腾成这般模样?」太后一脸痛惜,伸手把我摁下去。我俩相对无言,半晌无话。
说实在的,我私心里对太后颇有些怨言。我打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可太皇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不能亲自教导,都是那时身为皇后的太后亲力亲为。
算来我也是太后眼瞅着长大,很是有些情分;我初当太子妃时生怕行差踏错,也是太后明里暗里指导。我晓得她对我这个儿媳还是满意的,可她儿子硬要以妾为妻时,我并没有看到她有什么强烈的表示。我朝素以孝治天下,若太后一定不同意周氏为后,皇帝也无可奈何。
不过太后也有她的难处。郑履珩实非太后亲子,而是一位宫人所生,七岁才被记在太后名下。因着这一层郑履珩嫡子身份颇有些不正,先帝当年立太子时也是犹豫了许久。
而我爹爹站队鲜明的力挺成为先帝拍板的直接原因。
我还记得爹爹入宫时与我说:「玫儿,天底下旁的都不用管,惟有嫡庶礼法不能废。淑妃所生长子绝不能立,嫡庶不分则得位不正,天子不正则汉室危矣。」
我茫然点头,心里只有郑履珩满月夜偷带我跑出去看湖景时别在我头上的凌霄花儿。
打小我就知道,我们萧家是世代事君的忠臣。我爹爹和大哥都战死沙场,二哥官至中书令,三哥则依然镇守边关;便是并不那般出色的四哥,也在兵部武选司里兢兢业业。我是萧家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从出生起就是要侍奉内闱的。甚至等我八岁被以准太子妃之名接入宫中时,太子还没定呢。
而我选择郑履珩,并非因为他是嫡子,而是因为,我曾糊涂觉得青梅竹马的情谊值得托以终生。
我和郑履珩年纪差不多。我入宫时他也才被太后认在名下。我在苦瓜着脸背宫规女诫,他也在绞尽脑汁啃四书五经。那时候在太皇太后宫里碰面是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互相抱怨师傅的严厉,宫规的严苛。大人们出于各自的计较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只是我不知他何时存了利用我夺嫡的心思。他与我说父皇不喜欢他,处处委屈他,我就信了;他说他大哥哥虽然文武双全颇得皇上喜爱,但实际心术不正处处想除掉他这个嫡子,我也信了。我动用我自己的方法替他造势,在先帝面前尽力替他说好话。
如今想来,先帝不喜欢郑履珩只怕单纯因为他既坏且蠢而已。
我满心欢喜做了他的太子妃;他却忧心萧家对他不利。他不晓得我爹爹哥哥支持他并不是因为我选择他,而是皇室正统选择他。他生怕萧家倒戈把他拉下马去。
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才会阴邪地揣摩别人。
我嫁他一年有了身孕;然而一个新入府的美人一碗寒药把我的孩子杀了。随后那美人被诊出身孕,他告诉我,那是他早已爱上的女子,他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彼时我父兄刚战死沙场,尸骨未寒;而他则在沾沾自喜一举两得,欢乐地与周琇言一起等待爱子降临。
如今更是把我仅剩的正妻之位一并剥夺。
「想什么呢?」太后拍拍我,打断我的回忆。我一惊,才发觉我已不觉间将恨意显露在脸上。我赶紧收敛,「嫔妾只是想到了病情的事……」
「好了,哀家瞧着你长大的,你还想蒙我?」太后长叹一口气,「我晓得,你在恨他们,是不是?」
我无言。
「换做是我,我也恨。」太后直言不讳,「你以为我就一帆风顺吗?先帝对我从来冷淡,他喜欢淑妃,顺妃,庆妃……就不肯多看我一眼。说来我比你还差些———我生了嫡子,却没养活。」
太后顿了一下,眉间一抹痛色显而易见。「素来立嫡立嫡,没有嫡子就算了;可哪怕我认下了皇帝,先帝还是宁可立淑妃的儿子也不立我儿子。这不是明着打我脸?」
「您不恨吗?」我喃喃问道。
「恨?我没有本事去恨。」太后眼睛望向屋角金漆描摹的飞雁,「我还不如你,背后好歹有萧家撑着。我能恨什么?不仅不能恨不能怨,我还得拼了命地讨好先帝,教导皇儿;我无宠,意味着一点点错处都可能万劫不复。」
「你比我强多了。皇上,他对你是有情分在的。」太后拍了拍我的手。
情分?我不禁冷哼出声。太后对我倒是真有些情分在,可只怕这情分也比不过算计。当年她如何看不出郑履珩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她拼命撮合我们,只为儿子立储借势。
这些我都能理解,可到如今这种地步何必再说这种恶心的话?无非是怕我心生怨愤扰乱后宫,而我背景太厚又轻易动我不得,只能演这般温情戏码拉拢。
若我不是萧玫安,是什么李玫安刘玫安,只怕皇上还没登基就一杯毒酒赐死了。
我不着痕迹抽回双手,「老娘娘说的是,只是嫔妾病体不详,娘娘莫在这待久了以免污了凤体。」
「连儿臣都不愿自称了吗?」太后竟没有生气,只是面露哀色,「玫安,哀家晓得你在想什么。只是与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哀家对你是真心疼惜的。」
她又叹一气,「我晓得你在怨哀家当初没有力保你皇后之位,可皇帝你又不是不知,他对哀家实在……令人心寒。若我与他闹太僵,只怕如今他眼里已经再没有我这个母后了。就是现在,他宫里的事我能插手几分?只不过一个懿宁宫彰显孝道的摆设罢了。」
太后忽地肃起面容,「玫安,你切不可沉溺于恨意和报复之中。这宫里眼看要乱套,我知道你乐得袖手旁观,可别忘了,你如今仍是这后宫的一份子,更不要说,你背后还有兄长。纵容宫里头乱下去,谁知道将来要起什么事?千万别等到一切收不住时再追悔莫及!玫安,你向来冰雪聪明,你不会不懂。」
她又拍拍我,「如今哀家瞧着,恐怕要出大乱了。玫安,皇帝糊涂啊,皇后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这宫里,以及皇嗣,怕是只能指着你了。」
「好孩子,你想想吧。」太后说罢,起身离去,唯余我默默思忖。
半晌,澄玉悄悄进来。「娘娘?」
我抬头,一脸复杂。「澄玉,我头一回不清楚怎么行事了。」
后面几日一切照旧。我闭门不出,只管养病。太后那里也再无什么消息过来。帝后依然吵吵闹闹,郑履珩却不曾再来看过我。
三月初的一日,阳光灿烂。我正命人将一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供我晒太阳,忽见涟玉一头扎进宫门:
「娘娘娘娘!不……不好了,皇三子!皇三子出事了!」
我大惊,连忙抓住她:「铭儿怎么了?快说清楚!」
涟玉急得要哭出来了:「是鸿宁宫……也不知道送进去什么,三个皇子全都突发中毒,其中皇三子尤为严重,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我顿时慌了神,急忙喊人「备轿!备轿!去鸿宁宫,快!」
「谁也不准出去!」忽地宫门口进来一大群人,领头一个中官径直走到我面前:「奉皇上口谕,贵妃萧氏涉嫌谋害皇嗣,特令封宫,一干人等,严禁出入宫门,违者杖毙,钦此!」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们把我的宫门紧闭,下人全部赶往偏殿。只见那中官木着脸向我躬身一礼:「贵妃娘娘,您如今嫌疑在身,委屈您在此稍后。至于到底如何,只能等皇上过来,再做定夺。」他一揖,「奴才失礼了。」
7
「贱妇!」郑履珩一掌把我打个踉跄,「你连朕的孩子也不放过,何等狠毒!」
我完全处于懵的状态,满心里只想着铭儿,其他皇帝的愤怒亦或自身安危全部无暇顾及:「铭儿……铭儿如何了?本宫要去看他!」
「你还有脸去看铭儿?」郑履珩又一掌把我打倒:「传朕旨意,贵妃萧氏心肠狠毒,废除位分打入冷宫!」他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若铭儿有什么不好,我再把你千刀万剐!」
这一掌倒把我打醒了。皇帝的种种不公、我的逆来顺受千般委屈……被我长久压抑的怒气一瞬间爆发出来,我指着皇帝大喝:「郑履珩,你随便什么时候杀我,但现在贸然定我的罪只会让背后之人开怀!你凭什么说我谋害皇嗣?」
郑履珩又惊又怒:「那下毒之人亲口所招是你指使,你还想抵赖什么?」他命身边人:「还不快把这毒妇抓出去!」
「我看谁敢!」我暴喝一声,御前的人竟都被我吓住。「郑履珩你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我素将铭儿视如己出,你盲目杀我只会彻底遂了真凶的意!身为皇帝只有这点眼界,我真替你羞!」说罢我也不管他气得满脸青紫,径直道:「摆驾鸿宁宫!」
……
「贱人!」我刚踏进内室就见一个状若疯妇的周琇言扑上来撕我:「你为何毒我的铭儿,为何毒我的铭儿?我要你的命!」
「滚开!」我不顾礼节直接将她狠狠推出去,「我害铭儿?周琇言,你长脑子了吗?!」我径直问太医:「皇三子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冷汗涔涔:「殿下中毒甚重,微臣已经尽力,只怕,只怕……」
「不许吞吞吐吐,照直说!」我焦急万分,「你告诉我,皇三子还能撑几时?」
太医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这毒来势甚凶,只怕非特定解药不可医治;只是微臣如今诊不出到底是何种毒,也就配不出解药。如今殿下只靠老参吊命,若无解药,怕是就这两日了……」
「呜!」另一头的周琇言闻言痛哭失声,直直向我扑来:「贱人,你还不快说毒药是什么,快说,快———」
啪,我直接一掌把她打翻,随后喝令:「皇后疯魔了,把她带下去看住,皇三子醒来之前不许靠近内殿!」我见皇后的宫人正要护主,又道:「把皇后宫里人也全部看好,不许作乱!」
萧家素是武将世家,我小时也颇和爹爹哥哥练过几下子,周琇言受我一掌几乎被打晕过去。我眼见他们被带下,匆匆走到铭儿塌前:只见那平日里生龙活虎的铭儿如今面色苍白,四肢冰冷。我心如刀绞,恨声道:「澄玉,那下毒之人如今在哪?」
「已被押到宫正司,是御膳房的副掌事宫人,」澄玉道,「娘娘,我们如今可去审问?」
「去!看我不扒她一层皮。」我咬牙,又想到什么,吩咐道:「涟玉,去查查那人的底细,只怕不是宫中人那么简单。」
我带人到宫正司时,那宫人已被捆好送去待我审问———说来好笑,这会儿宫里大多已接到我被废为庶人的旨意,但竟无一人敢违抗我的命令;或许也是被我身前那一排举着廷杖的中官吓得不敢不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才是我萧玫安行事风格。
「我问你,是谁指使?」我强压着怒气问道。
「不就是娘娘您?」那宫人翻着白眼,甚至还带了一抹讥笑。
我大步上前将她一脚踢翻,四周传来一阵惊呼。「何人指使?」我拧着她的下巴问道。
那宫人显然被吓着了,但依然不松口:「就是您,萧贵妃萧娘娘指使的,您…….」
我左右开弓狠狠四五个耳光,又两拳落到双眼上;不待她喘气,又雨点般拳头对准了鼻子砸,只打得她哭爹喊娘。我揪住她的发髻继续问:「何人指使?」
她已经被吓破了胆,只哭个不停。见我又举起拳头,忙大声道:「不是萧娘娘不是萧娘娘……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无人指使!」
我大怒,直待再要打时,涟玉过来把我拉开。「娘娘,消消气,为这么个人不值当的。」她在我耳边耳语几句,我听罢笑了:
「沈月娘,是吧?菏花台一带人,家里有爹娘哥嫂和两个未嫁妹妹,还有三个侄儿。」
见她面色逐渐惊惧,我冷笑道:「你真以为指使你的那位会让你全家富贵?只怕会一并杀了以免被皇上皇后拿去审问!就是我,你以为我现在要想抓你一家老小进宫要多久?」
她瞬间面如死灰,嗫啜半天,望着我一句:「我如果说了,娘娘能饶了我家人吗?」
「祸不及家人,」我强压下怒气,「虽然我现在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但这不影响我明白你家里人是无辜的。本宫还有良心,肯允你这一句;若你背后那人———呵,连孩子尚能下手,你还指望他能饶你家人性命?」
她咬牙思忖良久,终于崩溃痛哭:「是……是胡婕妤!她答应给我黄金千两,奴婢一时糊涂就应了……可她只说那是会让皇子们腹泻的药,奴婢不晓得那药竟这般毒呀娘娘!奴婢绝不是存心的呀……」
她一面大哭一面叩头,而我早已恨得咬牙,对宫正喝道:「听到了吗?还不去押解胡婕妤过来!」
……
我提着胡婕妤回到鸿宁宫时,郑履珩已经在那儿了。他一见我就怒道:「谁许你命人关着皇后?谁给你的胆子?」
「臣妾胆小只敢关个皇后,您这位爱妃可是连皇嗣都敢下手。」我毫不客气,点点头示意中官把人扔下来。「说吧,为何毒害皇子?」
胡婕妤哭得梨花带雨:「皇上为臣妾做主啊,萧贵妃屈打成招,让那贱婢胡乱攀咬了臣妾……」
郑履珩果然怒了:「萧玫安!你……」
「不愧是昏君,妖妃说个几句就信了,一点证据都不看就知道随心所欲,」我丝毫不给他讲话的机会,任由他气得暴跳,只低头勾起胡婕妤下巴:「你是江远胡氏旁支出身,自小在长沙王封地长大。
因着你名门贵女的身份常常出入王府,早与那长沙王私定终身———」我看她面色逐渐阴沉下来,「可真不巧,你那心心念念的情郎却要你去侍奉他的弟弟,当今的皇上,顺便害死他宫内一切皇嗣,好为长沙王篡位铺路。我说的是不是啊?」
不待胡氏回话,我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有个弟弟,如今才三岁,是你父亲这一脉唯一的男丁———你不妨猜一猜,他现在在不在我手上?或是说,你觉得你那情郎比和你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更为重要?」
她瞳孔骤然放大,旋而整个人颓败下去:「行,我招了。是我命人下毒,又嫁祸给贵妃娘娘。」
郑履珩显是震惊,面露痛苦:「怎么会是你?乔乔,你那么良善,怎么会……」
「解药呢?快拿出来!」周琇言也是大惊,但很快想起最要紧的事来。
胡氏死死盯着我,似是想换一句准话。我轻哂,低声道:「铭儿不死,你弟弟当然也不死。」
她咬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解药在长沙王那里,也是他给我的毒药。」
她望向我,绽开一个极美的笑容:「贵妃娘娘的手段当真雷厉风行,要是您做皇后,我说不定还真不敢随便做什么。您可要说话算话,否则我胡丽乔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她猛地挣开下人一头撞向厅正中的柱子,血溅当场。
众人一齐尖叫。我漫步走到她身边,见胡氏已奄奄一息。我轻声说:「妹妹猜错了,我再有本事,也搞不到远在江远的令弟呀。我还真只恰巧晓得你有个弟弟罢了。」
胡氏双目圆睁,但不过一刻就断气了。
「去把长沙王捉来,百里加急,快!」郑履珩狠狠把拳头砸向案几。
「要我帮忙吗?」我盯住他。郑履珩愤怒地瞪我一眼,但还是服了软:「你既然这么会审讯,那就你来!」说罢气呼呼离开了鸿宁宫。
四更天长沙王就被运来了,听闻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宫正司里我笑眯眯向他详细描述了胡氏撞柱的惨状,又在他暴怒时火上浇油:
「当年夺嫡夺不过皇帝,如今使这下三滥手段自以为就能坐上龙椅了?您做这事前也不想想淑太妃娘娘,她可是太后老娘娘一辈子的死敌,等你成了谋逆之臣,她还能活几时?」
长沙王双眼仿佛淬了毒,要将我生吞活剥。哪知只一会儿他竟笑了起来,对我道:「我们母子活不活,说来与你有什么干系?被心爱之人害死了孩子又贬妻为妾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情敌生儿育女和你丈夫恩爱两不疑感觉如何?
萧玫安,就算你能救回来郑衍铭又能如何,他又不是你的儿子。等他坐上帝位,太后是谁?我若是周氏,到那时便一道懿旨令你殉葬。噢不对,你还未必能活到郑履珩死的那天呢,你说是不是?」
我笑容冷了下来:「我能不能活到圣上驾崩那天谁也说不准,但你是一定活不到了。」话音刚落,澄玉猛地闯进来禀报:「娘娘!娘娘!解药找到了,就在长沙王府密室里头!」
「你们派人搜查我王府?」长沙王惊得几乎跳起来,「本王的密室,你们如何能找得到?」
「皇上派人去了,」我笑得温婉,「您带来的人,府里的人,先严刑拷打一顿,总有那么一两个嘴不严的;这不就找着了?顺带一提,您想的是一举毒死三个皇子的好主意,可皇长子和皇四子压根儿没中毒。就算皇三子病逝,皇位也与您没干系。」我起身,「皇上怕是正赶来要亲自监您的刑呢,我要是您呀,就先给母妃上一柱香。」
长沙王当天就赐死了,一道的还有淑太妃。而我则在鸿宁宫守着铭儿整整一夜,终于等到他醒来。铭儿睁眼见是我,张口唤道:「娘……」
「哎,」我也没纠正他,上前掖掖被子:「好生养着,过几日就好了,啊。」
我步入外殿,帝后二人显而易见又刚吵了架,正背对无言。我不理他们,自顾自往外走,却听郑履珩喝到:「站住!萧玫安,你身子倒是好了?欺君之罪,大不敬之罪,你以为你就这样一走了之?」
「不然呢?」我回头,拿鼻孔看他,「您可是好样的,差点纵容宠妃害死了亲生儿子。我问你,如果你那日就把我打入冷宫了,如今死的你弟弟还是你儿子?」
「你!」郑履珩气结,但到底理亏,憋了半晌才道:「那你也不能对我和皇后百般不敬,如此也该罚。」
「好家伙,」我冷笑,「我管这叫恶人先告状。你差点让我的孩子被毒死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有什么资格治我的罪?」
「你的孩子?」半天不吭声的皇后突然开口,「那是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说是你的孩子?」说到最后她几乎在尖叫。
「什么?」我瞬间怒气值 max,发飙道「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脸面说是你的孩子?你自己说,铭儿打小养在我手里,整整八年,连个头疼脑热都少,破点皮我都舍不得,你敢说句不是?如今到你这个亲娘身边,这才一年,差点丢了命!
还有钦儿钟儿,我还没找你算账!两个小孩子几乎不间断连着生病,你这母后是怎么当的?啊?你还有脸说是你的孩子?」
「钦儿钟儿又不是我生的……」周琇言理直气壮。
「我他娘的……我,」我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一脚把正座上案几踢飞,「铭儿也不是我生的!他在我手里可受过一丁点委屈?铭儿就是我的孩子,钦儿钟儿,还有几个囡囡,都是我的孩子!你对我的孩子不好,我把你头盖骨掀咯!」
「萧玫安!」郑履珩厉声制止,「你怎么和皇后讲话!」
「这是皇后?就这?」我怒极反笑,「您叫我敬重皇后,您倒是自己尊重皇后呀,整天宫里宫外都晓得您爱和皇后吵架,这可真是———」我拉长声调,「琴瑟和鸣呢!」
周琇言仿佛被我骂傻了,双目失神盯着前方;郑履珩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冷笑一声,径自走出宫去。
隔日听闻皇帝又被太后叫去了。听说铭儿出事那日太后本来也想赶过去,但老人家一着急竟当场晕了,等到醒来正好长沙王捉拿归案,她直接去赐死了淑太妃。
皇帝灰头土脸回来,当天拟旨晋封我为皇贵妃,负责抚育皇嗣。接到这旨意我立刻从原先鸟不拉屎的偏宫里搬出来直接住进了鸿宁宫———铭儿出事后我恨不得全天候看着他们,以免再出意外。
「皇后这都病了两月了,前儿叶婕妤去侍病,说她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如今宫权可落到姐姐手里来了。虽然您只是皇贵妃,但宫里谁不服您才是后宫之主呢?」
恭妃抱着钟儿对我笑道,一脸心满意足。我也笑笑:掌宫权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皇嗣生母三天一探视的制度,并私下里告诉她们,管它三不三天,只要想孩子了什么时候来都行。
「六个孩子,我还要管事,难免看不过来。叫亲娘时时瞧着,总比我这养娘仔细。」我笑道,摸了摸钟儿的小脑袋:「真是有福气的孩子,当初那毒下到皇子们每日必用的牛乳里头,钟儿竟只吃了一点儿还吐了。还有钦儿,居然就没吃。」
「可不是因祸得福?」恭妃乐了,「钟儿那会子因为烧炭不足染了肠胃症,吃什么吐什么;钦儿更是,因为棉服上被克扣得了风寒,胃口不好干脆没吃。这哥俩呀,逃过一劫。」恭妃讽刺一笑,「是不是咱还得谢谢她?」
我笑笑不说话,只低头核我的账本:「凤仪宫这个月用项,除去汤药,竟只有二百多两。这不符那位的性子啊。」
「我看她是心死了,」恭妃轻笑,「听闻为着皇三子那事她与皇帝吵了好大一场;哪个男人喜欢疯妇一般的女人?更何况如今可不是心力交瘁,色衰爱弛了。」
恭妃放下钟儿,低声对我说:「我看姐姐的好日子要到了;她就算不死这阖宫也都是姐姐的,她若死了,您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陛下再昏聩,还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他糊涂的时候还少吗,」我淡淡道,心下一想起做郑履珩的皇后竟泛起一股恶心。我叹一口气,「周琇言虽可恶,但罪不至此。咱们啊,就只管好好过日子,皇帝那头会怎么想,管他呢。」
8
整个夏天我都在忙着重塑宫规。潜邸旧人得知我重新掌权一个个喜气洋洋得不得了,巴不得日日给我捧场。新人们虽有被惯出坏毛病的,可不几日就被我收拾服帖了。太后也高兴,三不五时的召我去懿宁宫聊天替我撑腰。皇帝也在太后的吩咐下来鸿宁宫看我:
「玫安,那日是朕对你不住……」
「皇上请回吧,臣妾这儿伺候不起。」我一手抱着钟儿一手揽着皇三女,对郑履珩翻白眼。
「玫安,」郑履珩这回倒自知理亏,没有乱发脾气,「可那时候证词的确指向你,朕也并不是胡乱安排……」
「证词说啥就是啥?您不会动脑子吗?」我白眼翻上天,命人把孩子带下去,「这事儿说您不是故意的我还真不信,但凡动动脚趾头就能想明白的道理,好家伙,您和皇后一个个尽往我身上扑,还别说,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尽力忍下粗口,「您请回吧,我可害怕您在这睡一晚就中毒了还说是我下的。臣妾命贱,折腾不起。」
「萧玫安!」郑履珩终于被我说得面上挂不住了,「朕给你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就算是朕冤枉你,可你看你那几天嚣张做派,哪有身为后妃嫔妾的样子!这大不敬之罪……」
「又来又来又来,大不敬大不敬大不敬,」我毫不客气,「我救了您儿子命顺便铲了两个谋逆份子您不感谢我就罢了,还一个劲要治我的罪,卸磨杀驴啊您这是,」我不和他多掰扯,直接吩咐下人:「皇上累了,伺候皇上去找皇后或者叶婕妤或者什么贵人美人歇息去。」
「你……」他惊于我丝毫不给他面子,正欲出声,我适时掐断:「皇上没听到么,臣妾这儿不伺候,您耳背?臣妾不伺候不伺候不伺候,还是说您非要觍着脸往这儿贴?」
郑履珩终于被我气到了,「好,好啊,萧家教出来的女儿就是这么贤良淑德?」
「您装糊涂呢?」我自嘲一笑,「贤良淑德,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够不够贤良淑德?您是怎么回报我这份贤良淑德的?」我冷笑,「从今儿起臣妾就与贤良淑德这四个字不沾边了,您要贤良淑德,找皇后去吧。」
郑履珩怒气却瞬间消下去了,半晌不动。我正要再出言赶人,却听他喃喃道:「朕……特别想念你刚入潜邸的时候。那会子朕刚被封为太子,府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你也善解人意……罢了,是朕自作自受。你且歇息吧。」他带人离去了,身影似是有些颓靡。
我反倒奇了,转头问澄玉:「皇上这是怎么了,怕不是前朝有事?」
澄玉压低声音道:「奴婢刚听到消息,萧将军回朝了。」
「当真?」我大喜。如今这萧将军是我三哥萧珏安,自爹爹和大哥战死后他便一直在北疆守着不曾回京。「他可回去萧府了?这回要待多久?」
澄玉摇摇头:「奴婢不知,但听闻皇上这回召萧将军回来是因为西北战事实在吃紧,要派萧将军去前线。可萧将军在朝上直接交了兵符,说什么教妹无方,被皇上嫌弃得后位都夺了,他也不配当什么大将军,自请夺职还乡。听说给了皇上好大一番没脸。」
「可不止呢!」涟玉跑过来接道,「那会子中书令也站出来了,先把将军一顿骂,然后上奏说有这样的弟弟妹妹他也不配当中书令了,直接乞骸骨。一来二去皇上都慌了,连连安抚,直说什么娘娘自然该封皇后的,只是身子不好自请辞的后位。」
「然后呢?」我乐坏了,直问后续。
「后面将军马上接了,说那皇贵妃现在身子还不好么?说皇贵妃未出阁时也没听说这么三病五灾的,如今这样必是上天不认凤格,降灾惩戒。那他也没脸当大将军了,赶紧告老还乡吧,最好皇帝把皇贵妃废了给他们带走,免得萧氏一族在京里惹得祖宗不痛快……
皇上整个都慌了神了,话也说不利落,直言皇贵妃已经大好,上天惩戒是无稽之谈;结果将军毫不客气,说那皇贵妃身子好了,皇后身子却不好了,皇后可要请辞后位?皇上都懵了,一句也不会接……然后下朝就来娘娘这儿了。」
我狂笑不止。我那三哥向来口不择言,只怕周氏一族现在已无地自处。
我这儿势头日渐高涨,皇后那里自然慢慢寥落了。待到秋时,听闻皇后已是病情沉重,颇有不好的苗头。郑履珩虽时时探望,可听说一去就吵得不可开交,每次都是皇上愤而离去,皇后急召太医。
「咱们不掺和,凤仪宫那吃多少药,需多少用例尽着他们,旁的一概不管。」我吩咐下人。
入了冬,听说皇后身子越发不好了。一日我正查问铭儿功课,却听人来报:「娘娘,凤仪宫召您过去。」
我皱起眉头:「咱们这段时间没有短了她什么吧?没有吧?」见澄玉涟玉也茫然摇头,我越发奇怪:「那我与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却见那凤仪宫的宫女直直对我跪下了:「娘娘,求您过去吧……皇后娘娘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如今就念着与您说几句话……皇后娘娘虽然处处与您不对付,可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啊!求求您过去吧……」
周琇言没什么坏心眼我倒真信,可蠢人坐高位那就是实打实的坏。我暗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吧,说来她这病还是我骂出来的……虽然是她自找。」
我慢步进入凤仪宫。曾经太后还住这儿时我常常来拜见,太后就拉着我细数宫里头的物件:「以后都是你的,可不许弄丢了。」如今我虽没住在这里,可所有一切陈设我都那样熟悉。我步入内殿,就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你可算来了。」
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周琇言嗓音最是清丽不过,也颇得皇上喜欢。可如今躺在塌上的是谁?曾让郑履珩为之倾倒的美人儿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眉眼尽显老意———哪怕是比她大上三岁还生了两个孩子的恭妃站在这只怕都比她年轻不少。我大惊,一时都忘了与她的恩怨:「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不过半年坏得这般厉害?」
周琇言自嘲一笑,一滴泪却从眼角落下:「什么病?心病罢了。」她朝我招手:「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将死之人了,害不了你。」
我坐到她床前一把小凳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还是她先开口:「我这身子只怕拖过这个年也难,到时候皇上必然封你为后———十年了,我到底还是争不过你。」
我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呢?我可从来没想过与你争什么,现下也没想着你死。」我望她一会,轻声道:「现在觉得做皇后没那么好了吧?」
周琇言却笑了起来,笑声颇为凄凉:「不好,一点也不好———萧玫安,你觉得我非要做这个皇后是为了什么?权势?富贵?都不是,我只为做他的正妻,做这天底下唯一能与他并肩而站的人。可他呢?他是怎么待我的?」眼泪扑簌而下。
皇帝那么蠢你是怎么瞧上的———我强忍下这句话。周琇言转脸看我,突然开口:「你以为你是他青梅竹马,他就最爱你了?他大婚前就与我在街上碰到了,元宵灯会,我跑散了发髻,他亲手与我盘上……
他发誓要娶我为妻,转头却娶了他最厌恶的你……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你是萧家的女儿,就能享有他的一切?我虽然出身低,但是我才是他最爱的…我才是他的发妻!」
我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待她说完大口喘气的时候,我轻声道:「现在觉着这最爱也不好当吧?」
她终于痛哭:「可我当了皇后就都变了!宫务这么多,这么繁杂……他从来不体谅我,太后也处处刁难我,妃嫔也处处和我作对……而且他还有了新欢!早在成亲时他便与我承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在潜邸他有你们,和你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我都忍了;可为什么他已经当了皇帝还要纳新妃?为什么?凭什么?」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我诧异于她的愚蠢,「且不说你们是不是情深似海,做君主的一定会有三宫六院,要广延子嗣……你不懂么?
你且看春天那件事,长沙王要是得手,那就是三个皇子一波害死。你能为他再生三个皇子?就算你能接连不断生,怎么保证个个都能活到加冠?一夫一妻只是民间佳话;你看史上有几对一夫一妻的帝后,他们下场又是如何?」
周琇言语塞,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半晌她悲戚一笑:「铭儿中毒那事我是真的服了你。你说的不错,我这亲娘是怎么带的孩子?要不是你舍身相助,铭儿早就死透了。我不配养铭儿,真的。可他父皇……
他父皇是个什么样子?胡氏贱妇都亲口招了他还不信……要不是你手段好,换他来审,早放胡氏跑了!」
我不语,她能想明白这层已实属不易。却见她强撑着爬起来:「萧玫安,我快死了,铭儿就托付与你。我求你……求你不要因为我这生母迁怒于他,等我死后,你随便把他记到你的名下,都行。我这做娘的没用,求你一定护他平安长大。」说罢竟要向我磕头。
我连忙扶住她。周琇言早已行将就木,这一叩只怕能当场摔在地上摔死,到时候要说我谋害皇后我怎么也洗不清。「不用你说,我也早视铭儿如亲生。铭儿是好孩子,我自然疼他。」
「我晓得,我晓得,」周琇言头一回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早先恨你,觉得你抢了我的位置;可现在才明白你当真是个好人。」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萧玫安,我从来没有害过你……
我恨你不假,但当年那一碗药真不是我配的;郑履珩让我给你送我就送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从没想过要害你的孩子,我对天发誓!」她作势就要发誓,我赶紧拦下。这事儿是我早就知道的。周琇言是个蠢人,也不良善,但从来不恶毒。真正恶毒的,如今在勤政殿坐着。
「还有你的病,也不是我害的……宫里都说我为了夺你的位给你下药,我没有!我……我从不想杀人!」她攀住我继续说,我连忙止住她。你知不知道你若过于激动死在我怀里我就惨了,姑奶奶。
好容易等她平静下来,我又与她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如果当日是我做皇后,你当贵妃,你本来会过得很好。皇后是小君,是天下人之母,从来不是和皇帝情深就能做好的。如今你的病……你和他吵,是因为他要废了你吧?」
周琇言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他要废了我,还说我一向体贴他一定能理解……什么鬼话!
他自己做不好皇帝惹了朝臣却要我来背锅?我说我都快死了,连这几个月他都等不及?他说什么,朝臣要的是他的态度,只有把我废了才能平息众怒……当初立我的人不是他么?只怕不仅要废,还要赐死吧!」说到最后她已泪流满面。
我安静望着她,半晌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不如你自请废后,他不可能赐死你,你还能在朝臣那里赚回点声誉。到时候铭儿身份也好看。」
她摇头:「我早就是妖后了,还管什么声誉不声誉的呢?至于铭儿,我早就想好了。你没有孩子,玉碟上就改成你的名字。」
「不可能。」我连连摇头,「你既知道郑履珩让你下药落我的胎,你就知道他不可能让我有子。如今铭儿是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哪怕是个宫女做他生母都比我这个萧氏女强。你以为,」
我苦笑,「你以为我当皇后就是赢了?我早就不想当这个皇后了,想想他我就恶心。」
周琇言难得在一件事上和我达成一致,但她伸手拉住我说:「为了孩子,我求求你把皇后做下去。」
……
十二月,才做了一年多皇后的周氏被废,我被立为新后。转眼到正月,周琇言病逝。我不顾郑履珩强烈反对大办丧事———不为别的,就纯恶心他也好,更何况还有铭儿生母这一层。郑履珩气呼呼跑来找我时,我只冷冷看他:
「多年的爱人死了,你就没点愧疚吗?」
他表情一滞,随后说:「她自己福薄,有什么可愧疚的?」
我冷笑:「和你吵个架就能吵成危及生命的重症,你以为我信吗?郑履珩,为一己私利毒害妻子,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他脸色瞬间涨如猪肝:「萧玫安,休得胡言乱语!你以为我不敢废你?」
「你还真不敢,」我轻笑,「废后乃失德之事,你连废两任皇后,看天底下会怎么说你这个君父?」
郑履珩气得说不出话,看我的表情也变得阴狠:「朕不过是最近西线吃紧用得着你们萧家……等西狄之乱平定,你等我收拾你。」
「好啊,我等着,」我讥笑,「西狄平定还有北胡,南夷……你哪来的本事觉得用不着我们萧家?除非您有太祖皇帝那样马背上得天下的本事———不过换太祖皇帝处理西狄这点子事,可不会一拖拖两年啊,所以你说什么大话?」
郑履珩气得跳脚:「好,好,刚封皇后就敢和朕叫板,我看你们萧家是要反了不成!」
「萧家最是忠心不过的,您不知道?」我哂笑,「只是您这般对待忠臣之妹,才寒了哥哥们的心———你会不明白?」我径直坐到塌边,「麻烦皇上滚开一下,臣妾要就寝了。」
郑履珩气冲冲走了。澄玉到我身边有些担忧地说:「娘娘,这般会不会太露骨了些?」
我面无表情:「无碍,叫他早些认清自己的位置。实在懒得与他虚与委蛇。」我吩咐道:「咱们快些休息了,明儿还有命妇朝见,指不定,还能见到哥哥们呢。」
9
新年第一日,我和郑履珩并坐接受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的朝见。凤冠凤袍加起来几十斤重,除了庄严华丽能彰显皇后气势外毫无用处。穿一身腻味的衣服和一个腻味的人待在一块属实无趣,好在,朝贺结束后我可以单独接受家人的觐见。
礼毕我就去凤仪宫正殿屏风后候着。不久有人进入的脚步声,我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
「微臣萧琰安参见皇后娘娘。」
「何必拘这些虚礼?」我笑着命人撤下屏风,「二哥,近日府里如何?三哥怎么没一道来?」
我二哥有些不快道:「皇后娘娘,您撤了屏风怕是不妥……」
我毫不在乎:「从前在东宫不就是这么见的?也没人多嘴说什么。」
「东宫毕竟不比宫里,而且娘娘才复得皇后之位,行事该小心些……」
「娘娘娘娘娘娘,二哥你和我生分了?」我颇为不爽,「这宫里日子已经够膈应人了,咱们自家人还多讲这些虚礼干什么?」
「玫儿,」二哥颇为无奈,「你还是这么由着性子来,先前皇上执意不立你还不够教训吗?宫里又不是萧府,皇上虽是你的夫君,但更是君主,你得事事多顺着他……」
「他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突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进来。只见一个大胡子男人大步上前朝我咧嘴笑,「玫儿,这家伙之前给我写的信那叫一个字字喷火,直骂皇帝小子糊涂到了家来欺负咱们萧家妹子,直把我气得上京找姓郑的算账来了。这会倒是讲起皇帝的好来,别听他鬼扯。」他拱手向我行礼:「皇后娘娘一切安好?」
我泪朦胧了眼:「三哥,北方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如今……」我哽咽得说不下去。
三哥也颇有些动容:「十年了,玫儿,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噗嗤一笑:「十年前我就不是大姑娘了?都已经嫁人了。」
我看着两个哥哥,感慨万千。二哥任中书令倒还好,年年好歹能见上一面;三哥便是常年驻外,一晃已经十年未见。十年前爹爹和大哥突然战死在外时,二哥也不过刚及冠,三哥才十几岁,却共同硬生生扛起了萧家。如今谁还会因为萧老将军不在就轻视萧氏?二哥三哥受过多少苦累自不必说。
「三哥,皇上为何突然召你回京?」寒暄完毕我开门见山问,「别说什么自愿回来,我知道皇上要派你上西北前线。什么紧急情况才让皇上硬生生调走北胡防线上的守军去西北?」
三哥语塞,思索一会才缓缓道:「玫安,我照实和你说:西北情况很危急了。」
我一凛,正待再问,却听三哥骂道:「西夷那点子东西,先帝时候还能放在眼里?本朝他们就没扑腾过几天,到皇上手里倒好,两年平定不下来,反而越闹越欢!一群狗贼,等你们萧爷爷过去看我怎么收拾……」
二哥赶紧劝停他,这才转向我苦笑:「皇上的意思怕是想御驾亲征,让珏安给他保驾护航。」
我一惊,「已经到必须御驾亲征的地步了吗?」
「其实并没有,」二哥无奈道,「但战事的确不容乐观。皇上许是想借此立下战功震慑外族……」
「胡闹!」我生气道,「他不过是想要功绩罢了,也不顾京中天子不在太子未立大有可能出乱子……皇上是心意已决了?」
三哥气呼呼道:「可不是,就差一道折子了。不是我说,明明我多带点兵去就能搞定的事,非得……哎,不说了,不能妄议国君。」
「你妄议得还少吗?」二哥瞪他一眼,三哥翻了个白眼闭上嘴。随后二哥又看向我道:「玫儿,若皇上执意御驾亲征,这宫里大概便是你摄政了。」
我皱眉:「虽然皇子年幼,但不还有太后吗?他厌我已久,怕是不肯让我摄政的吧。」
「皇上更厌太后。」二哥低声道,「他这人刚愎自用,素来不信助力过自己的人,无论太后,你,还是萧家。而太后并非出身世家,以前也无议政经验,她摄政恐朝廷不服。纵皇上不肯,也只有你能代管朝事了。」
我们又商量了些事,就到朝臣告退的时候了。我正依依不舍,却见二哥道:「玫儿,我有事单独与你说。」
三哥不满地咂咂嘴走了。二哥一脸郑重问我道:「玫儿,皇三子……你瞧着如何?」
我想了想道:「铭儿聪慧稳重,倒并不像他母亲般愚蠢。相比起来钦儿庸懦,钟儿顽皮,铭儿的确是最好的孩子了。」
二哥点点头:「早听闻皇上有意立第三子为储,如今看来的确靠谱。」
我翻白眼,那是因为铭儿是周琇言的孩子,如今周琇言被他厌弃,不知道他还想不想立铭儿了 。
二哥思索一阵,突然望向我道:「皇三子殿下今年有八岁了吧?」
我点点头:「过了二月就有九岁了。」
「玫安,雯儿也已八岁,可以安排进宫了。」
我心下一咯噔。萧雯是我二哥的长女,这些年我虽没见过但常听二哥念起。进宫吗?重复我当年的老路…
「雯儿还小,现在不着急。」我搪塞。
「不小了,玫儿,萧家的女儿都是这样过来的。姑祖母,姑母,还有你。雯儿该履行她作为萧家女的责任。」
我心下一冷。每一代都有一个萧氏女儿入宫,姑祖母庄悫皇后生下先帝后莫名其妙离世;姑母慧妃成为先帝宠妃后只活了两年,我甚至从未见过她。而我,一个被皇帝厌弃的皇后,表面上是赢家,而实际呢?这深宫里风刀霜剑的日子,这见不得人的去处……雯儿就活该走一遍这样的路吗?
可二哥逼视着我,「玫儿,作为萧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入宫的。」
是了,这是我打小就听我爹重复的一句话。生来就是要入宫的,逃不开,躲不过。我长叹一口气,「二哥你来安排吧,到时候我和皇上提一句便是了。」
10
刚出正月郑履珩就下了御驾亲征的旨意,不出意外,果然让我监国。二月初一,皇上与萧将军率大军出城远赴西北,我带领诸妃在后送行。
这期间,郑履珩从未看过我一眼。
监国的生活并未有我设想的忙碌。京内有我二哥把控,没有大事发生。我每日上午在勤政殿带着秉笔太监批阅奏折,下午回鸿宁宫教导皇子公主。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我侄女萧雯。
雯儿与我入宫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爱穿红衣。我将教导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后。
一如我的现在。
没有了皇帝的后宫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娇艳的小妃嫔们再也没有了争斗的对象,常常凑在一起嗑瓜子儿打叶子牌。入了夏,我还见到在御花园里几个小贵人在斗草。她们见到我吓得一溜跑了,我也懒得追究。到底,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必要成日里干坐着。
若说还有什么稍微大点的事,那便是,叶婕妤有喜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胡氏死后就数叶婕妤最受宠,她有子也是迟早的事。我得了信后就照惯例安排养胎事宜,其他妃嫔也做做样子表达了一下祝贺。唯独太后很高兴,竟把叶婕妤接进懿宁宫同住。
「母后,这不合规矩啊。」我劝她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太后不耐烦朝我道,「哀家和她住就是和哀家孙子住。哀家六个孙儿,都住在鸿宁宫,也不来陪陪哀家。皇帝又不在宫里,还不叫我这老骨头找个人陪吗?」
看来太后是要亲自抚养叶婕妤的孩子了。我也不好多劝,毕竟太后这些年的确难熬,先帝在时多看她一眼都不愿,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养子又并不孝顺。我还能怎么着?只能由着她了,反正叶婕妤住懿宁宫我也乐得省事。
这一年日子过得飞快。我每月接到西北传来的战报,都是些平常消息或是小胜仗。到了十一月,我收到三哥来信。看出来他都有些着急了,说西北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狄人和西南边犬戎相勾结,很是棘手。更要命的是皇帝常不听劝,用兵一意孤行,战报虽什么都不说,但实际已打了好几场败仗,好在不算大败,没有伤到元气。现在他和几位副将都在焦头烂额想对策,希望来年春天战事能有转机。
「我就知道御驾亲征不靠谱,」我头痛地对澄玉说,「他那点本事,只能给三哥拖后腿。」
转眼到了腊月。腊八节的到来也算是给死气沉沉的宫里添了点喜气。一大早我就主持着给满宫分发腊八粥,中午时分才得空去给太后请安。一进殿就见太后和叶婕妤正坐着叙话,叶婕妤的肚子已然非常大了。
「算起来也快生了,不知是个皇子还是皇女?」我笑着问道。
叶婕妤红着脸摸了摸肚子,「嫔妾倒希望是个小公主。」
「女儿贴心,」太后笑道,「哀家也想再要个孙女。」
我陪笑着正欲再言,却见一御前太监忽地冲进来,对着太后和我匆匆行一礼道:「娘娘,奴才有急事相奏。」
我心下一惊,抬头看太后时,太后也瞬间面色凝重。「叶婕妤先下去吧,」她抬手吩咐,随后命道:「有什么事,快说。」
「这……」那中官明显一滞,迟疑地看我。我定了定神道:「如果是关于皇上的,太后娘娘在也无妨。」
那中官这才扑通一声跪下:「娘娘,萧将军急报,西北败仗,皇上……皇上失踪了!」
11
「娘娘,恭妃娘娘求见……」
「不见,」我僵硬地坐在凤仪宫内殿,半晌把一个茶盏扔了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见不见的!叫她们都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无事不得出!」
此时距懿宁宫收到皇上失踪的消息已经一个时辰。太后当时立即昏了过去,而我则无暇顾及太后,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娘娘,」澄玉轻声道,「这时候封宫会引起阖宫不安的。」
我愣一下,道:「的确。年前就让她们一切照旧吧,万不能给前朝看出端倪。」
澄玉适时提醒:「娘娘,恭妃还在外头候着呢。」
「让她回去,就说我头晕不适,已经歇下了。」我烦躁地揉揉头,「现在真没心思和她们寒暄。」
涟玉新取了个茶盏子倒了一杯茶,一脸不快地嘟哝:「娘娘,奴婢瞧着皇上丢了不挺好吗?如此就没人妨碍萧将军……」
「你懂什么!皇上如今生死不明,国本动摇;西北又虎视眈眈,若皇上找回来了还好,若找不回来……铭儿才九岁!就算最大的钦儿也才十一岁,主少而国危,到时京城人心惶惶,整个一内忧外患,这叫我怎么办!」我气得使劲捶着塌,「那个狗东西,我恨不得他早死才好!但他偏偏死也要给我添这么大麻烦!」
「既然如此,」涟玉眼珠一转,凑上前来:「咱们不如就当皇上已经驾崩在西北了。依奴婢看,皇上就算还活着也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该乱还是要乱的;就算等找回来,还给将军和您扯后腿……」
是啊。泪渐渐爬上我的眼眶,郑履珩活着这些年,我受了多少磋磨,忍下多少委屈?若他死了,我便是太后,从此再没有人能欺侮我了。
「只是铭儿还小。」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妥。「若是四方太平还罢了,君父驾崩,民心必定大乱;新君年幼不能服众,我又不是生母……消息传出去必定助长狄人气焰,灭我军威风。」
「不还有萧大人和萧将军吗?」涟玉疑惑,「有娘娘和萧氏在,谁敢不服?」
「外戚专权,」我摇头,「皇上即位后就一直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处处反对萧家,虽说那股子人还未成什么气候,但等铭儿成人还要这么些年,萧家也委实独大了。稍有不慎,就要坐实他们『挟天子令诸侯』的污名。」我十分头痛,「可哪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此事……还得去找母后商议。」
……
第二日,我听闻太后已然醒来,顾不得她可能身体孱弱急忙赶到懿宁宫。内室里,太后疲惫地坐在榻上看向我。
「叶婕妤那孩子隐约知道些什么,现下急得不行,挺着个大肚子直往我这来。这样下去迟早动了胎气。」太后叹道。
「母后,玫安说句不该说的,她肚子里孩子已经不要紧了,现下要紧的是铭儿。」我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皇嗣不皇嗣了。「母后,如今皇上生死未明,咱们要不要抓紧扶立铭儿?」
我原以为太后会动怒,哪知她却掩面哭了起来:「玫安,你瞧瞧,你瞧瞧哀家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为夫不仁,为父不慈,为子不孝,为君不贤……他父皇对我半生苛待,我忍辱负重保他当上太子——我原以为我算是熬出头了来了!他反倒做什么?非要搞那劳什子御驾亲征,把自己丢在了西北边塞!我还有什么指望?玫安,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连忙上前替她拭泪:「您还有孙儿,母后,铭儿是您的亲孙儿,他只认得您这一个祖母。再不济还有儿臣,儿臣自小在宫里多承您照拂,也算您半个女儿了。」我安抚半晌,见太后渐渐平复下来,才又开口道:「娘娘,事不宜迟,咱们到底是等皇上音讯还是扶立新君,该做打算了。」
「扶立新君。」太后果断得令我吃惊,「他倒可以由着性子乱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谁知道几时能把这皇帝找到?兵荒马乱的,活不活还两说呢!」她眸光一转,盯着我,「玫安,你也不想他当这个皇帝了,对吗?」
我有些心虚,可还是对上太后的目光:「母后,恕儿臣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般品格,实在不宜为君。」
太后望着我,忽地苦笑起来:「你看看,咱们娘俩当初一道看走了眼!你那时怎么就倾心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做夫君?」
我也苦笑:「您当时怎么就挑中这样一个愚笨不堪的人做儿子?」
我和太后相视苦笑,笑着笑着一起哭了起来。哭我们薄情的夫君,哭我们无子的人生。半晌,我们都哭累了,相对无言。
「铭儿不宜为新君,」太后突然出声,「礼法上,周氏被废黜了,他既非嫡子也非长子,立也该立钦儿,但钦儿随了他母亲那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实在不成大器。这倒也罢了,关键是铭儿实在太小,说立贤也难以服众。现在西北不容乐观吧?若让他们得知新君年幼,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我忧虑道,「皇上没有成年的子嗣……」
「但先帝有,」太后露出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果敢的目光,「还有好几个成年皇子。」
我一愣,心下迟疑起来:「母后是说庄浪王和沧息王吗?只是他们封地遥远,已经数年不曾回京,若贸然召回只怕令人起疑吧?何况他们各自有妻有子,到时……」
「他们两个狼子野心,当初就是因为犯事被先帝罚去边远地区,无诏不得回京。」太后眼神尖锐,「自然不会立他们,否则别说铭儿,都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那母后的意思是……」我突然想到一人,「不会是……」
「清泰元师,」太后对我点点头,「先帝第四子,十多年前就出家了,故未曾封王。他母妃真太妃也是出家人,母家没什么势力,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威胁。最重要的是他无心俗世,不会娶妻生子。他可以收铭儿为嗣,铭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待成年后再接受禅位……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他是出家人啊,」我惊道,「和尚还俗做皇帝——这比铭儿继位还要令人不服啊!而且他毕竟是个成年皇子,咱们怎么确定他会一直照咱们的意愿行事?」
「你放心,我很了解真妃和她的儿子。」太后拍拍我,轻笑一声,「履珣曾经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他温雅聪慧,先帝曾屡屡想立他为太子。这也是为什么长沙王放他出家一事败露后先帝立刻厌弃了皇长子。可惜他有个不靠谱的母妃。我一直想不明白真妃好好的宠妃不做非要出家,闹得她儿子也一心向佛。咱们又不是要绑他一辈子,待铭儿长大他可以立即回去做他的元师。」太后一脸笃定,「真妃欠我个人情。这忙,她不会不帮。」
12
年前朝中一片风平浪静:过小年、过除夕,假装皇帝在西北亲征无事发生,我独自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我和颜悦色告诉他们,西北战事顺利,不必担心。
可暗地里一点都不平静:清泰元师被人强行从寺里抬了出来,架到勤政殿后殿时吓得一直在哭,直到真太妃过去才平静下来。
「这真的是先帝属意的太子吗?」我汗颜。
「是文弱罢了,先帝就喜欢这样的孩子。」太后面无表情。自从她倾注半生心血的养子被我们强行判死之后她便鲜少流露任何表情。
将近半个时辰真太妃才出来,对着我们叹了一口气:「珣儿会照你们要求来做,只是……」
「您照直说,没关系。」我轻声安抚道。
「待西北平定,国事安稳,珣儿就要退位。」真太妃看向太后道。
「这……恐怕不妥?国君反复更替,对朝政只怕无益……」
「好。」我没想到太后张口答应下来,「只是在位期间他要做好这个皇帝,切不可肆意妄为,有损国本。」
真太妃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你知道我们娘俩绝不会坏了您的事儿。当年珣儿的命是您救的,如今为您所用也应当。」
太后口气也软了下来:「兰珍,你了解我;若不是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我绝不会打珣儿的主意。在这之后你们就只管安心修行,新帝会敬重他这个叔叔。」
真太妃点了点头,略施一礼就下去了。我盯着太后,太后盯着我,好一会儿开口道:「玫安,下面的事就该你了。」
……
我本想拖到二月再宣布皇帝驾崩,哪知事态逼人:西狄凶悍异常,连三哥都颇有些力不从心,接连让出三城。战报传到京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三弟说军中有探子,西狄已经得知皇上失踪的事情了。」二哥入宫时对我说,「玫安,事不宜迟,得赶快扶立新帝上位。」
正月十六,我突然召集群臣,宣布皇上在西北负伤严重,已无力回天。好在临终前留下密诏,命唯一身在京城的弟弟清泰元师即刻还俗,谕封皇太弟,在他身死后立时登基,除去西北大患替他报仇。随后郑履珣手持我加班加点伪造的密令走上前来,坐在皇帝御座上。这时我二哥立刻带着他那一派的大臣匍匐下拜,高呼万岁;余下满脸懵逼的大臣也只好跟着下拜———
至此,皇权更替完成,新君得立。
太后还是太后,不止如此,还是隐形的一把手;而我作为皇嫂就有些尴尬了,新帝尊我为裕华皇后,回鸿宁宫教养皇嗣。新帝是和尚还俗,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过郑履珣第一天上朝就表示自己会以先帝子女为嗣,这样群臣就不管了:反正先帝留下好几个儿子,国本肯定有继,这还担心什么?还是去担心西狄吧。
另外一件不算大的事是,叶婕妤死了。
叶婕妤是在生下孩子后死的。宫人告诉我她因为忧思过度,生产时血崩不止。好容易保下命来,一听说先帝驾崩,当场晕了过去,直接没救回来。
「好在皇子一切平安。」我接过襁褓中的孩子。
这是郑履珩第五个儿子。太后来看时抚摸着小皇子的头说:「哀家耗尽心血养儿子养得寒了心,不想再花功夫养孙儿了。这孩子没娘,不如就记你名下。」
我摇摇头:「铭儿会怎么想?我早想通了,就当一个无子的皇后,对所有皇嗣都一视同仁,如此便好。」
除了照顾孩子我常前往勤政殿看新帝。郑履珣是个还算靠谱的皇帝,至少处理起政事规规矩矩,闲暇时也不做别的,就在寝宫敲木鱼念经。凡事也都按照我与太后意愿行事,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母后意见如何?」「皇嫂意见如何?」
太后对他很满意。只是我有时也忍不住心下诧异问太后:「这便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我瞧着废长沙王都比他强些。」
「这孩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他们母子都得在我们手底下讨日子,所以事事顺着些……若他无心向佛,当真被立为太子,指定比先帝强上一截。」太后只淡淡道。
初秋,三哥来信了。信里他直截了当地痛骂郑履珩为君领军时一系列白痴行为,并表达了对西狄的鄙视:他说,西狄得知新君即位后大吃一惊,而我军士气大振。如今胜意已显,想必不日就能有捷报。
果然,刚入冬就有大捷传来,丢失的三城已收回两城。三哥信里说,虽然今年怕是回不来了,但明年有望回京过年。京城官员百姓一派欢喜,年初不安氛围一消而散。
「叫三哥也别追击太过,今岁收成说不上很好,再打两年,国库就见底了。」我对二哥说。
紧张的局面缓解令我也放松下来。闲暇时,我多陪伴在铭儿身边。如今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教导铭儿和雯儿,可我总是不愿多见雯儿,因为看着她我总是想起自己,想起那个也曾天真烂漫的萧玫安,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守活寡的那尊菩萨。雯儿以后会成为第二个太后?亦或第二个裕华皇后?
「父皇走后,母后精神气少了许多。」有一日铭儿望着我担忧道。
「有吗?」我抬手抚上侧脸,却惊觉一向饱满的双颊如今已深深凹陷下去。我赶忙让澄玉拿来铜镜,镜中我曾经熠熠生辉的双眸已透出一股死鱼眼珠的颓气。
我才二十八岁,这是我入宫的第二十年。
我狼狈地逃回屋,翻箱倒柜找出十六岁那年嫁与郑履珩前夕的画像。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殊不知所谓良人却是给予我一切苦难的恶狼,那荣华富贵却是紧紧缠绕我的铁索。我用整整十二年来忍受这所有的一切,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消磨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耗尽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岁。
「娘娘,您别多心。」澄玉进来安慰我。
「不是多心,铭儿说得对。」我睁大眼睛笑着,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澄玉你看,十几年……十几年了,我一直痛恨着他……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恨他,算计他,现在我终于赢了……澄玉,再没有人能那样肆无忌惮伤害我了。可我还剩下什么?我已经被这深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澄玉,我这条命,这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孩子,为了你兄长,为了所有亲人,」不知何时太后竟然进来了,「哀家想来看看铭儿,就听说你突然回屋了。别说是你,我,我的母后,以及所有的皇后,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上来抱住我,将我的头放在膝上。「夫君无情,妃妾无义……熬不出来的,就成了周氏那样的废人;熬出来的,也不过得了尊号,配享太庙,做史书上一笔带过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多少回像你这样哭过,我那些时日比你还难熬,没有家世,没有子嗣,太后不搭理我,皇上厌弃我……可到最后我不还是站在这里,当年那处处压我一头的淑妃上哪去了?那周琇言,从太子侧妃被封为皇后,她逍遥了几时?
生活总得有盼头啊,玫安,哀家做皇后的时候盼着先帝登基,如今盼着铭儿长大。如今国本稳固,朝事太平,这不就很好?至于旁的,咱们这辈子是没有那福气了。」
一缕阳光从窗缝照射进来,落在我的发间。太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柔和地道:「玫安你看,太阳出来了。」
(正文完)
(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有造反没有称帝这就完结了(划掉划掉)不过正经地说,在我心里萧玫安在宫里本身就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或者说,宫里女人的一生都是悲剧(除了个别皇帝极其爱重的)。萧玫安本来是个很有智慧而充满活力的姑娘,如果有机会她能嫁给一个心仪的郎君相夫教子,可她偏偏被当做家族筹码送到宫里。
其实最后她赢了,可是赢了就幸福了吗?十几年饱受摧残的内心是不可能突然间就释然了的。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几十年养老生活,如果不出意外(画重点)她能把孩儿们都养大然后看孩儿们生孩儿然后含饴弄孙,然而更多和她一样的宫里人,她们只能孤独或凄惨地死去。)
01 番外 履琛
我自小就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我母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母妃告诉我,她姿容貌美,出身高贵,父皇本属意她为太子妃的。可太后非说她命格与父皇不合,择了出身远低于她的母后。可那有什么关系?母妃一直是父皇心尖尖上的人,连儿子都是父皇的长子,硬是压了嫡子一头。
我从记事起就见母妃与母后不停争斗。母后有什么旨意,母妃总是第一个带头叫板的。就算如此母后也不敢吭声,因为父皇向着母妃。在这后宫里,仿佛淑妃才是老大。
可母妃一直不高兴。我问她为何总皱着眉头,母后告诉我,有二弟在,我不可能成为太子。我说,我很努力,我一直比病怏怏的二弟更得父皇喜欢。母妃摸摸我的头说,没办法,只要嫡子在,太子不可能落到庶子头上。
后来,二弟死了。
母妃很高兴。可她高兴没多久又不高兴了。我知道,因为母后认下三弟做自己的儿子,嫡子又有了。母妃讨厌母后,讨厌三弟。
我也讨厌三弟。
三弟是宫女的孩子。一直以来我们兄弟都忽略三弟的存在,因为他没有母妃,整天脏兮兮的不讨人喜欢。父皇也不喜欢三弟,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弟弟。
可这个小脏鬼突然成了母后的孩子,比我地位还要尊贵。难道我要眼看这样一个远远不如我的皇子做太子吗?
我不服气。母后也不服气,她时时与父皇讲三弟的坏话。父皇本来就不喜欢三弟,更不愿意立他为太子了。
可父皇也没有立我为太子。我还有四弟、五弟和刚出生的六弟。他们都有可能得到父皇的喜爱。不可以,这绝不能发生。
萧家的女儿进宫来了。母妃一脸兴奋告诉我,她是太后娘娘内定的太子妃。「如果她执意要嫁给你,你不就是太子了?」母妃满眼放光。
我感到惊讶。我堂堂天家之子怎么能靠女人的关系取得太子之位?那也太屈辱了。
我去太后宫里请安时遇见了那萧家姑娘。她生得不算极美,但高傲的眼角常泄下令人微颤的寒光。她穿一袭红裙端坐,不知怎的就有母仪天下的端庄之态。我走上前去,她目不斜视,就像没看到我一般。
「你不向本皇子行礼?」我有些生气。打小宫里还没有人胆敢这样不敬我。
「未使人通报就贸然进入,难道这是君子之礼吗?」她依然端坐读书,眼神从未挪开。
我更生气了,「你小小一介民女,有什么资格与本皇子讲君子之礼?倒不如讲讲君臣之礼,就这样还想做太子妃?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你的礼仪周全。」
她把书放下看向我,忽地笑了。我从未见过女子那样明媚而张扬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慌张———或是羞怯,我不肯承认。可下一秒她便一字一句盯着我说:
「皇长子殿下是在质疑太后娘娘的决定吗?既然殿下觉得民女不配在这里住着,那自可回了太后娘娘让民女去做宫人,而不是在这里仗势欺人,无理取闹。」
我满脸涨红,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反驳,逃也似的离开了懿宁宫。走出老远我依然觉着脸颊滚烫,心里却越发不平静:难道她不晓得以后很有可能做我的妻子吗?为何对我这般无礼?
我讨厌萧玫安。
我没有听母妃的话去和她培养感情。相反,偶尔几次见面我们都互相讥讽,斗得不可开交。每次我都气得半死,甚至回去悄悄想着等她嫁给我以后该怎么折腾她解气。
不对,这样无礼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太子妃。我气恼地想着,却不受控制红了脸。
我们都长大了。我整日忙着学习成为文武双全的皇子,而她被太后拘着学掌宫之道。我被父皇越来越喜欢,那时候我觉着,太子之位势在必得。
我开始对弟弟们动手脚:六弟早夭,五弟七弟年纪尚小十分调皮,我略施小计,这调皮就变成了顽劣,他们纷纷在闯祸后被父皇早早封王就藩,封地都远在边疆;而四弟是个奇葩的人物,身在皇室,他和他母妃却一心想着出尘:听闻真妃娘娘入宫前便一心求佛了,生下四弟后便出家修行,连带四弟也全无俗世之心。我悄悄送四弟入寺,等父皇找来,四弟已经剃度完毕,气得父皇直说没有这样的儿子。
可我却没注意,向来事事矮我一头的三弟暗中勾搭上了萧家。
萧玫安把我放走四弟的事情捅到了父皇那里。朝中也声势浩大求立嫡子。大概从未想到他最喜欢的儿子会暗中算计兄弟,盛怒之下父皇封我为长沙王,赶我就藩。
一切都完了。
我眼见着郑履珩被封为太子,眼见着他娶回了我念了整个少时的姑娘。眼见着他被父皇重用,眼见着他羽翼丰满。
我恨太子,我恨萧玫安。
我听说太子妃小产,太子又纳了一位才貌双全的美人。我听说这位美人生下了儿子,被封为太子侧妃。而太子妃失宠了。
而我此时在长沙王府中无所事事,夜夜笙歌。她的不快只能为我添一笔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作我和属下喝酒时的笑话。
我才没有担心她,才没有。烂醉时我自言自语。
我没有娶亲。我一心复仇大业,无暇儿女情长。或者说,我再没有见过那般张扬的笑。
直到我见到胡丽乔。
她是江远胡家的旁支,现任家主的堂侄女。江远胡氏人丁寥落,所以她自小被接到主支抚养。那日她随伯父伯母来王府赴宴,看到我时对我一笑,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我告诉胡家家主我想要她来侍候。胡家养旁支女本就是为攀龙附凤,这一把能攀上王府自然稳赚不赔。我白天把她带在身边,教她以色侍人,教她皇家阴谋;晚上送回胡家,为了掩人耳目。
父皇去世了,弥留之际也未曾召我一见。
我那好弟弟登基了。
他居然没有把萧玫安立为皇后。
听到这个消息我笑得不能自抑。萧玫安,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怎堪如此折辱?她怕不是会立时自尽吧,我对丽乔笑道。
她没有自尽。她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我本应幸灾乐祸的。
「王爷不高兴?」丽乔替我研墨。
「没有,并没有。」我不耐烦摆手。
「是因为那萧贵妃?」她瞧不出喜怒,只觑着我的神色。
「什么萧贵妃,她早些死就好了。」我赌气一般道。随后我意识到不对,赶紧调整神色:「我们不谈她,丽乔,我只心悦你。」
郑履珩果然大办选秀。父皇,这便是你的好儿子,热孝未出一年就忙着扩充宫廷了。我对月默念,随后回头,「丽乔,时候到了。」
我给了她最烈的毒药,是我从苗疆一位蛊师手里高价得来的。「他的子嗣一个不留。丽乔,等我登上皇位,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可我最终漏算了一步:她会将情敌的孩子视如己出。
丽乔失败了,败在她手上。
坐在宫正司和她面对面时我就晓得一切都不可能翻盘。她向来晓得斩草除根,我和我母妃一个都不会留下;即使我有子女,也不会改变什么。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憎恶而扭曲的脸,突然笑了:胜了我又如何,这些年她何尝好过?守着那样的夫君,她又如何能好过?
我讽刺她:「被心爱之人害死了孩子又贬妻为妾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情敌生儿育女和你丈夫恩爱两不疑感觉如何?萧玫安,就算你能救回来郑衍铭又能如何,他又不是你的儿子。等他坐上帝位,太后是谁?我若是周氏,到那时便一道懿旨令你殉葬。噢不对,你还未必能活到郑履珩死的那天呢,你说是不是?」
她只冷冷回我:「我能不能活到圣上驾崩那天谁也说不准,但你是一定活不到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还想问,当年,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想过嫁与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会像他一样爱上旁人,不会像他一样宠妾灭妻,你有没有想……
「娘娘!娘娘!解药找到了,就在长沙王府密室里头!」
一切都晚了。问不问又如何呢?你以后的道路,我是看不到了。
02.番外 Happy Ending
我从皇后位子上退休第三年,西狄终于平定,三哥带兵将回朝庆贺。此刻,天下太平,国威大振,我难得彻底歇下来享受退休生活。
「娘娘,娘娘!」那天我闲来无事正在教几个女孩打络子时,突然见澄玉一脸紧张跑进来,随后俯下身在我耳边低语:
「娘娘,皇……先皇回来了。」
什么?我当即扔下半成型的络子,不顾女儿们惊异的目光疾步离开。门口涟玉也一脸紧张跟上我,低声道:
「人是在西南角肃顺门发现的,当时正在跟守门的老中人说自己是天子爷……还好被咱们的人发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溜进内宫的,怕是里头还有亲信。」
「关键是朝中大人们有没有知道这回事的,后头还得查……现在人在哪里?」
「在宣室殿后殿押着。」
「皇上还不知道吧?」
「哪儿能啊娘娘,皇上现在在勤政殿拜佛,送去宣室殿就是不叫皇上碰面。」
「太后呢?」
「太后病着,尚未禀报。」
「先不要告诉太后,一切由我处置。」我说着挑起帘子进入宣室殿。
我转头向殿内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破旧、胡子拉碴的男人转过来看我,「玫安……」
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我早已不认得这位三年未见的夫君,然后突然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水不断爬过脸庞:
「哈哈哈哈……郑履珩!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
澄玉涟玉急忙一左一右扶住我,以防我因为过于激动摔倒。郑履珩倒极为平静地叹了口气,声音极为沧桑:
「玫安,朕也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这三年朕也是九死一生才回到京城。你不必……不必过于激动。」
怎么,他竟以为我是欢喜再见他的吗?我伸出手颤抖着指向他,却只能笑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他继续道:
「这一路朕也想通了许多事……人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朕三年来也算吃过许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忍不下时,就想太祖皇帝当年冰天雪地被埋于死人堆下,几乎茹毛饮血存活下来的壮绩……听闻如今已立了新帝?」他看我一脸惊异,竟笑了笑摆摆手:「放心,朕不会问罪于你。如今朕早已想明白许多,当年朕生死不明时,你们立新帝也好震慑胡虏。」
我笑容早已不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他竟还以为皇帝宝座会给他留着?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由他继续说下去:
「朕这一路多亏许多人照拂,特别是许由,若不是他朕怎能进入内宫。待朕复位之后,准备设右中书令授官给他,让你兄长也替朕帮衬一下朕的恩人……还有乌玛。」他面色逐渐柔和起来,伸手拉住一女子。方才我竟没看见他身边还有一个身着长袍、披头散发的少女,她面露惊恐,一手护住肚子一手被郑履珩拉着走上前来:「当初朕伤重几乎就要死在西北,幸亏有乌玛一家救助。朕见她柔情似水,服侍朕又极为周到,就把她带在身边,如今已是有了身孕。」他极温柔地看着她,「朕打算册封她为庄妃,以慰一路随行之功。」
简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我终于忍不住,指着他冷笑:「你在胡说些什么?如今新皇即位三年,朝政稳固,至于你,」我因为报复的快意而声音发颤,「先皇御敌而亡,至今已有三年。郑履珩,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做什么美梦?」
「什么?」他双眼圆睁,微张开嘴茫然地望着我:「玫安,朕与你夫妻十余载……」
「别叫我玫安!」我暴躁打断,「萧玫安已经守寡三年,你还当……十六岁初嫁于你的那个玫安吗?」我凑近他,笑得有些筋挛,「如今只剩下皇上的嫂嫂裕华皇后,你是谁?郑履珩,你不会真以为这宫里还有人等着你回来吧,你的妻妾,你的母后,都巴不得你早就死了呢!」
「你……不会的,母后不会的……」郑履珩眼神空洞地颤声喃喃,我一甩袖子,再不给他胡说的机会:「拖下去处置了吧,注意声响小些,别被人发觉了。另外,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仔细掉脑袋。」我挥挥手,两旁立刻冲上来数人按住郑履珩,不等他惊呼就塞住嘴巴绑缚起来。他目眦欲裂,拼命瞪着我——然后就被强壮的侍卫狠狠按住头拖了下去。这是我对我夫君最后的印象。
「不必禀报懿宁宫了,母后心软。去把那个许由逮起来审,还有哪些党羽,一并抓起来。」我揉了揉有些痛的额头,看向那个惊恐万分浑身颤抖的女子。随行郑履珩三年,又有了身孕,按理说是不该留了。可我到底有些不忍,罢了,好歹与她说明白。
「乌玛……是么?事情就如你所见一般。你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个昏君,差点将国家葬送于西狄之手。你是边疆的人?京城是留不得你了,若想活命,我可以差人把你送回家去,但这孩子是不能要的;若舍不得孩子……你心里清楚。自己选吧。」
那女孩怔怔地望着我,一时令我疑惑她是否能听懂我说的话;哪知下一刻她竟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
「娘娘小心!」涟玉急忙扑到我身前,却见那女子毫无袭击旁人之意,径自捅向自己的脖颈。
血流如注。透过那缓缓倒下的女子,我仿佛又看到当年初入潜邸青春活泼的周琇言。我走到她的尸骨前,似是问她,又像自问:
「周琇言,叶婕妤,还有你……他就那般好,让你们一个个都为他丢了性命?」
两旁下人上前收拾尸骨血渍,我则掩面与澄玉涟玉离开。一路上我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我与心上人相识相知,随后我遭到他背叛伤害,最后我亲手杀了那负心汉。恍惚间我又看到新婚之夜被挑起盖头的自己,幸福,甜蜜……
不止她们,还有我。我当年又焉不是愿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娘娘小心,」脚下一绊将我惊醒,澄玉正一脸担忧望着我。我苦笑:「我才三十多一点,却好似一辈子都过完了。」
愿来生,不要珠玉绮罗,不要权势尊位,只愿有一知心人,三餐四季,此生足矣。
如此简单的心愿,可惜此世无望了。
03.番外 萧雯
One
从入宫起,我便一直觉得姑母不喜欢我。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父亲,父亲却说姑母是我的亲姑母,又没有亲生子,绝不可能讨厌我的。「雯儿,姑母与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属于萧氏。」父亲笃定地说。
我却并不这样觉得。虽然姑母没有亲子,但她对几个公主,对皇长子、皇四子、皇五子,尤其是对我内定的未婚夫皇三子,比我亲厚多了。
姑母心底里属于姓郑的,我肯定地想。但我不敢与父亲说,因为他一定会责怪我胡言乱语。
说实话,我一向很崇拜姑母。教导我的嬷嬷曾经用极为钦佩的语气和我说过姑母当年由太子正妃屈尊贵妃,却在短短两年斗倒周氏废后重回皇后之位的辉煌事迹。「换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还有娘娘这般精神气呀。」嬷嬷一脸崇拜地说道。
我也崇拜。若是我受这样的屈辱,早就气疯了,哪还能忍到先帝厌弃周氏那天。
不过我更崇拜先帝崩后的姑母。皇上很尊重姑母,虽然姑母只是他的嫂嫂。事实上,朝政基本上都由太后和姑母拿主意,而太后因为身体原因越来越懒怠政事,所以姑母是这朝廷的实际控制人。
「这便是你们萧氏女儿的职责。」我和父亲说起时,父亲告诉我,「嫁入天家,适时扛起应当的责任,保证萧氏一族的荣耀——这是你姑母做的,也是你应该做的。」
我很乐意承担这样的职责。从小,我就对做中书令驰骋朝廷的父亲极度向往。萧霆萧霁可以参加科举换得功名,而我身为女子,只有入宫这一条道路。
但是我感觉姑母一点也不想我做她的儿媳妇。而且,她的养子也不想娶我当王妃。
我说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皇三子,郑衍铭。他是母后最爱的儿子,也是我未来的夫君。当年入宫时父亲说,我要早入宫与皇三子培养感情。我由姑母亲自教养,就等于和皇三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将来他定会重我爱我。
父亲想得挺好。可我压根儿不和皇三子待在一块,哪门子培养感情呀?
事实就是,郑衍铭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郑衍铭。
Two
我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了四年牵线木偶的皇上下旨封皇三子为太子,然后退位修行去了。我那未来夫君登基做了皇帝。
而我,依然什么都不是:不是准皇后也不是准皇妃,毫无名分地赖在姑母的懿宁宫里——姑母已经升职当太后了,先前的太后成了太皇太后,也住在懿宁宫。
我开始没觉得什么,照样该吃吃该学学。反正新帝才十四,皇子成亲都要等满十六岁,这还早呢;可父亲不愿意了,他跑去催促姑母:
「太宗皇帝十二岁就大婚了,如今皇上和雯儿的婚事也该定下来……」
「皇上还小,一团孩子气,着急什么?也不怕这么早成婚折了福分。」我瞅见姑母慢条斯理扣着八角团龙纹几子道。
然后趴在门上偷窥的我就被涟玉姑姑抓起来了。我被她连拖带拽弄到偏殿关上殿门,她才用一根指头戳着我脑门子道:「哪有这样三天两头听人壁角的大家小姐?等我回话给娘娘,必要狠狠罚你。」
我嬉皮笑脸和她赔罪:「涟玉姑姑待雯儿最好了怎么可能去向姑母告状呢我发誓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回了您大人有大量肯定会原谅我的……」
涟玉姑姑板着脸问:「当真是最后一回了?」
我赶紧一手指天:「当真当真绝对当真否则我萧雯就跟姑姑姓……」
涟玉扑哧一声笑出来:「您可真会开玩笑,奴婢原先就是萧氏家奴,自然姓萧,您呀,」她似是有些恍惚,「您这股机灵劲儿,当真和娘娘当年如出一辙。」
这倒让我想起来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开口的一个问题。我上去拽住她的衣角,讨好地笑道:「姑姑,您告诉我,我一直听说姑母对先帝感情深厚,还听说是姑母当初执意要嫁给先帝的,是真的吗?」
涟玉姑姑的笑意就收起来了:「别提了,先帝还是皇子时,整天的跑来找待字闺中的娘娘,不是传书信就是递物件,把娘娘哄得团团转……没出阁的小姑娘家哪懂这些?还以为先帝当真那么钟情于娘娘呢,可不就动心了。想来先帝对那周氏怕也是这一套,不提也罢了。」她不断挥手,面上净是嫌恶之色。不过像是又想起什么,她又说:「如今的小皇上可不一样,小皇上是奴婢瞧着长大的,心性醇厚得很,虽说长得像那周氏但性子却一点也不一样,倒似娘娘的亲儿子。」她叹着气,「萧姑娘,你能遇上这样的夫婿可比娘娘运气好了不知多少倍呀。」
运气好么?我倒不觉得。我面上嗯嗯啊啊,心里头却直叹气。
Three
我和郑衍铭,当真是没缘分。
打小儿就是他在鸿宁宫,我在凤仪宫;后来先帝驾崩了,我在宣室殿偏殿,他还在鸿宁宫;再后来他登基了,他在勤政殿,我在懿宁宫。宫里头这么大,我俩想打个照面也难,更别提什么青梅竹马了,瞎掰。
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年到头见不着面:逢年过节的,宫里头孩子都在一处玩,他总会向我点点头:「萧姑娘好。」平日里我的嬷嬷怂恿我去他宫里送点东西,他总会一丝不苟接过来点点头:「多谢萧姑娘。」他生个什么病了,我也跑过去看着,他总会躺在床上有气无力朝我点点头:「有劳萧姑娘。」
萧姑娘,萧姑娘,萧你个头。因为郑衍铭出疹子在他床前打了一个月下手的我气呼呼丢下手里的湿毛巾,撒腿就走。
皇长子郑衍钦都看不下去了,跑来安慰我:「他这小子就是犯浑,面上冷冰冰,其实心里头说不定怎么样呢。指不定他对你早就情根深种,只是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你信不信?」
我想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我不信。」
没几天他的疹子就好了(当然不是我的功劳),又没几天,他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的郑衍铭对我更加冷淡。我等他下朝去给他送一贴强身健体的药,守门的中官说皇上不见客;我等他午睡起来去给他送瓜果,守门的中官说皇上不见客;我等他用完晚膳去找他求几本御书房的藏本,守门的中官还说皇上不见客。
我乐了:这时候都不见,难道你还翻牌子不成?
于是我掀开帘子就进去了,一进门——
好家伙,郑衍铭和一个小宫女正推心置腹说悄悄话呢。
我和他们六目相对,半晌,我尴尬地张开嘴:「不好意思,抱歉,对不起,告辞。」
第二天中午皇长子——现在是河间王了——跑到懿宁宫给我通风报信:「那个宫女叫吴蕊蓝,没家世,没背景,京郊农户出身,打小跟在三弟身边伺候的,和三弟关系好些也情有可原。哎呀呀,她再怎样也就是个妃,你是正宫,大度一点嘛。」
我双手覆面悲愤长啸:「想我萧雯这些年浪费多少看书学习的时间用来讨好郑衍铭,想不到他早在外头和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去了,我啊,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河间王挠头:「书有什么好看的,」他想了想,安慰我道:「那你以后就只管尽情看你的书去好了,反正我弟弟也不喜欢你,讨好他也白搭。」
扎心了,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Four
整整两年,我几乎住在了弘文馆。因为姑母与我的管束变少,我扔下女四书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读到太祖马背上得天下。我也碰到过几回郑衍铭,做了皇帝的他越发不怎么说话,每次都只看我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我最多行个礼。说来,我已经两年没有去烦他了。
对我而言最大的伤心事是河间王就藩。虽然衍钦的封地离京不远,但我还是在送别那天哭得稀里哗啦。
「别哭啦,」郑衍钦有些尴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都快做皇后的人了,还这么娇气……不对,你打小也不爱哭啊……行行行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我哭丧呢。」
我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抽他,「我给你的玉坠子你带……带好了,本姑……姑娘亲手串的,就那一块上好的翡翠,丢……丢了我抽你脑壳……」
「好好好大小姐,我到王府就收箱子里上三重锁,每天拜三拜,行吗,够不够恭敬?」
「别贫了你,快走。」我一甩手转身回宫。
然后在寝殿哭了个天昏地暗。
嬷嬷们对我束手无策,想去请示姑母,姑母在忙着看皇上批折子;最后还是太皇太后老人家过来说了我一通,吓得我赶紧收起眼泪。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太皇太后说话。半月前,老娘娘突然摔倒昏迷不醒,最终撒手归西。
「母后一辈子太苦了,」我看到身着斩蓑的姑母伸手抹泪,「咱们悄悄别把她与文皇帝合葬了,就与她那幼年夭折的儿子葬一起吧。」
「这不合规矩啊,母后。」我看见郑衍铭苦苦劝道。
最后还是姑母略胜一筹。老娘娘只有衣冠与文皇帝一块,她终于长眠在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骨肉身边。
郑衍铭很不高兴。我觉得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姑母这事儿的确做的不规矩,他作为儿子又完全说不动,不憋屈才怪。
哪知没过两日他来了一出更不规矩的。
老娘娘丧仪第三日,郑衍铭拉着一身白衣的吴蕊蓝一道上前跪拜。
众人惊异声中,我悄悄从茶水桌上取下一块西瓜啃了起来。
Five
丧仪提前结束,郑衍铭被姑母叫去训话。而我则偷偷摸摸跑进勤政殿内室——
果然,小吴宫女藏在这里,还没被姑母逮住。
她看到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嘿嘿一笑:「咱俩别这么客气,毕竟是以后要做姐妹的人了,起来坐,起来坐。」
她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我一看,果然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我正一面笑眯眯问她话一面心中诧异姑母怎会允许儿子身边有如此美貌的宫女服侍,就听砰的一声,郑衍铭冲了进来:
「萧雯,你不要欺负蕊蓝!」
我:?我不是我没有
吴蕊蓝:「陛下,小姐没有欺负奴婢,小姐作为未来的国母来问奴婢话本也应当……」
她话没说完就被郑衍铭一把揽了过去。此时这位小皇帝正充满戒备地盯着我,似乎还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萧姑娘,朕的寝宫好像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他冷冷说道。
我正瞪大眼睛观看此刻这一奇观:尚未大婚的皇帝正搂着一个女子敌视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我……您这……」我咽了咽唾沫,脑子里幻灯片一样放映起先帝宠妾灭妻的光辉往事,「那您皇祖母的丧事好像也不是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参加的吧!皇上,您如此行事对您对我尤其是对吴姑娘都极为不利,您难道不明白吗?」我站起来一路溜出门去,「招惹不起,告辞告辞。」
我蔫了吧唧飘回懿宁宫,脑子里回想起嬷嬷评价起姑母遭遇贬妻为妾时说过的话:「换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还有娘娘这般精神气呀。」
我就是旁的女子,我脚已经软了。
还没成婚就遇到未婚夫宠妾灭妻怎么破,在线等,急。
我没有想到刚入宫门姑母已经在等我了。难得姑母主动找我一次,我还如此无精打采。我赶紧行礼,却被姑母一把拉住:
「当初入宫时,你父亲告诉过你会遇到这样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我父亲也没和我说过,」姑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只说,这是萧家女子的责任,是萧家女子的荣耀。他从没告诉我,为这荣耀我得付出多么重的代价。」姑母眼神一转,盯住我:「雯儿,我问你,你还想做这皇后吗?」
这还用问吗?我为何早早入宫,不就是为了让凤座姓萧?我不假思索:「想……」
啪。姑母一掌打到我脸上。
我被打懵了。「痛不痛?」姑母问我。
「痛。」我点点头。
啪。又是一掌。
我捂着脸彻底懵圈了。打小我就没挨过旁人一指头,何况养在宫里锦衣玉食,回头我的脸能肿得老高。
「痛吗?以后还有更痛的,」姑母指向懿宁宫正殿那把凤椅,「只要你决定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我,太皇太后,以及在这里坐过的历代皇后,我们受过比这巴掌多得多的屈辱。平白无故挨了巴掌,雯儿,委屈吗?」
我睁着大眼睛点点头。
「委屈就对了,」姑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件事明明是皇上犯糊涂,为什么我要打你?可是皇上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你,是小君,也是皇上的奴才。这宫里没有人会去追究对错,只有皇上的宠爱,没有宠爱你怎样都是错的,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子,多么高贵都照样受人欺凌。我活着的时候可以护住你,萧雯,可我死了呢?你可以指望你父亲护你,可你怎样指望萧家一直屹立不倒?我父亲和大哥骤然过世时,你可知先帝是怎样欺侮我的?」
「现在还想做皇后吗?」姑母伸手抚摸我的脸颊,「雯儿,自己想想吧。」
姑母大步离去,只留我在正殿发呆。半晌,我转身对被吓傻了的嬷嬷喃喃:「姑母明白的事情,父亲怎会不明白?可他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我入宫呢?」
Six
姑母召郑衍铭到懿宁宫时,我正在前殿吃西瓜。他看到我肿得馒头一样的脸庞吓了一大跳:「你这是……」
「皇上做错事,我受罚了。」我诚恳地望着他,「您吃瓜吗?新鲜的,甜哩。」
郑衍铭由吃惊转为惭愧,随后小声道:「是我鲁莽……我去与母后说。」
他前脚踏进内室我后脚就趴到门口去了。只听里面断断续续传来郑衍铭急切的声音:「母后,此事是儿子做的不对,但儿子是真心爱重蕊蓝……」「您也不必苛责萧姑娘,但儿臣的确不想娶她为妻……娶一个学究回去也太憋闷了……」「放她回家……不妥……儿子给她赐婚……大哥……可……河间王……」
我听得啧啧称奇:原来郑衍铭是嫌弃我「憋闷」,看来我之前就不该给他送东送西的,早去学一把二人转就好了。不过提到河间王是为什么?难道要给我和郑衍钦赐婚……
我赶紧捂住涨的通红的肿脸。我确信,现在我一定难看得要死。
郑衍铭出来时认认真真给我做了作了一揖,口里还直道「对不住」,吓得我几乎跌到地上去。不过匆匆一礼后他就风一样跑了,只留下我被姑母喊去告知协商结果:
1.我与郑衍铭的口头婚约作废,皆大欢喜;
2.吴蕊蓝小姑娘被纳入后宫成为慧妃,没做皇后是因为她不够格,皇后未立而先纳妃是因为郑衍铭等不及了;
3.我成为弘文馆女官,主修史书听到这条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4.为了防止直接放我回家去父亲面上不好看,郑衍铭会亲自给我赐婚,而目前暂定人选——
是河间王。
也许是我的星星眼让姑母第一次对我慈爱地笑了:「可惜现在是国丧期,此事会先密函通知河间王,丧期过后再正式下旨。」
「真的吗真的吗他居然还没有娶妻吗太好了太好了姑母您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衍钦的啊?」
「傻孩子,」姑母摸了摸我的发髻,「当初钦儿就藩时你那般难过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别看老娘娘当时对你凶,事后跑去找我说:『何必让雯儿与我们一样呢?钦儿不是也很好吗。』当时啊,我们就在合计这事儿了。」
我真的住进了弘文馆。作为里头唯一一位正经女官——不是宫里头伺候人或者管理宫务的高级宫女,我整天带人把史书整理摆放检查,修补缺损,时不时写写策论什么的。其余时间就在等河间王回话,等皇上赐婚。
等来了郑衍钦一封上书。
郑衍钦在书中表明,自己在封地遇到一小官之女,一见钟情,已经带入王府,就等国丧结束上书请旨成婚;而萧家姑娘身份太过尊贵,他小小一王爷自觉无法相配,请皇上太后收回成命。随信而来还有我当年送给他的玉坠儿,说他心上人非说那是我给他的定情信物,他被闹得没法,只好退还给我。
「钦儿打小唯唯诺诺的,这回倒是为心上人抗旨了。」姑母奇道。
我哭得比送郑衍钦就藩还要天昏地暗。
姑母也是连连苦笑:「原以为钦儿必定也属意与你,是我唐突了。雯儿你想开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当我是妖怪吗?」我嚎啕:「既然如此我萧雯就不嫁人了,就在弘文馆做一辈子女官!」
姑母忙着哄我:「好好好,不嫁人了,不嫁人又能怎么样?咱们雯儿说不嫁就不嫁,就瞧不上那些男人又如何。」
我抱着姑母嗷嗷大哭。
Seven
结果我当真没嫁人。
初时是我沉浸在被「抛弃」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后来就真的沉浸到工作中去了。等我父亲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想给我说亲,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如今我年已三十,是本朝唯一的女尚书。
当年嫌我憋闷的郑衍铭如今不得不在朝政上与我交锋。姑母在他加冠后就彻底养老去了,而我作为萧氏新一代政治力量在朝堂上升起,常常和两个弟弟把他怼得说不出话。至今他在弘文馆遇到我时仍是一脸不好描述的神色,毕竟我一向与他唱反调。
说来有趣,幼时曾有婚约的我们至今相互仍看不顺眼。
慧妃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如今已是慧贵妃了。虽然不是皇后,但以皇上至今坚决不立后的个性来看,以后少不得要做太后的。后宫人口寥寥,少数其他几个妃嫔都身份低微,没有子嗣。
河间王也儿女双全了。年前他回京述职时带来了老婆孩子,两儿两女个顶个的白胖。河间王惧内,如今府中一个姬妾也无,人称「河东王府」。
「这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吧。」我问姑母。姑母含笑不答。
如今姑母也显老了。熬过年轻时的坎坷,姑母现在像是褪去了一层锋芒,每天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父亲曾经对姑母的「胡闹」颇为生气,兄妹间数年不讲话,直到镇守边关的三叔父回京;如今父亲看我过得极好,心下也释然了。
「霆儿的女儿已经八岁了……」那日父亲来看我,不知怎么念起了这件事。
「那便让她在家多读些书,多承欢父母膝下。以后若有合适的郎君便嫁个好人家,若不想嫁人……就来弘文馆找姑姑,」我笑道,「如今还小,要好好儿的玩玩呢。」
「是啊,」父亲看着我,也笑了,「还小,还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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