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2023-03-19T00:00:00Z | 24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19T00:00:00Z
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你们可能以为我会有显赫的身份背景。
可能是年纪轻轻的太后,可能是权倾六宫的皇后,可能是盛宠无边的妃子,可能是血统尊贵的公主……
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屠夫的女儿。
1
我捡到九皇子的时候甚至不识字。
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和腥臭油腻的屠夫匠人。
云上月,水中泥,生生世世都不该有丝毫干系。
有一万种可能,我可以不贪吃买那家蜜饯,不走那条路回家,不去寻那啼哭的源头。
那样,他早早地死了,再投个好胎。
我做一辈子不识字的屠夫之女,碌碌一生。
这样其实是更好的结果。
2
九皇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哭声细弱,像是细声细气的奶猫。
那是个冬天,没有下雪,干燥冷峻的寒风席卷城郊。
一阵紧接着一阵,钝刀子割肉,寸寸生疼。
那个小小的婴儿躺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中间,很努力地挣开襁褓,瓮声瓮气地哭。
我那时不小了,天色已晚,急着买完蜜饯回家吃晚饭,途中路过那处乞丐聚集的破庙。
他的声音并不大,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可奇异地没有被飓风吹散,而是直直地掠至我耳边。
这个初生的婴儿在挣扎着求生,他哭喊着,用无法忽视的弱小声音告诉他唯一的听者。
他想要活下来。
3
我犹豫了很久,抱走了他,裹在我简陋的衣袍里带回了家。
后来我听说,那处破庙在那一夜垮塌了,砸死了许多冻昏头的乞丐。
我那时沾沾自喜地想,这小孩儿真是幸运,我可是救了他的命。
很多年后再去回头看,是谁救了谁?又是谁害了谁呢?
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
4
这年秋天,我还未满九岁,身量不长,手臂也没有力量。
他很沉,我抱着他,几乎累断了我一双手。
许多次都想着扔掉吧,干嘛要多管闲事?
我家今年过年节的买肉钱都没有着落呢,哪里养得活孩子?
可是他没有哭,安静异常。
冻得通红泛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一双漆黑硕大的眼瞳紧紧盯住我。
我竟然从一个半岁的婴儿眼里瞧出了恐惧。
他很怕,怕我丢掉他。
5
救人容易,养人难。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其实哪怕是小猫小狗,我也不舍得丢掉。
临到家之时,暮色四合,风声肆虐呼啸,拍打在老旧的窗柩上,呜呜地哭号。
我站在自家门口,踌躇了半晌,不敢进去。
这下好了,因为我一时愚善,他不必害怕,该害怕的人是我。
爹说今年是个不好的年节,郊外养的牲畜许多都害病死了,烂了。
达官贵人们过年要用的牛羊猪肉全改成地方上供了。
可我爹是个屠夫啊,没有牲畜需要宰杀,他就没了生活来源。
往年年前这时节正是旺季,爹常常还能借着职务之便,偷摸顺些碎肉或是内脏出来,给家里开开荤。
今年却连一点荤腥都捞不着了。
说起来我好久都没尝过肉味了,一想到方才从街市赶回来,路上闻到的肉包子气息,就忍不住咽口水。
世道怎样其实我也没什么概念,反正还吃得饱饭,夜里睡觉头上还有片砖瓦,我就以为还算好世道。
我娘常说我这样又蠢笨又善良又无能的人在这世道生活必然是艰难的。
她说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6
我抱着他,站在门口,还在踯躅。
这一片连绵起伏,挨挨挤挤地住了好些人家。
在近郊有块儿地,辛苦种菜卖的老孟头一家。
在东市摆摊卖小糖人和剪纸的范小一家。
在寸土寸金的内城里有个巴掌大小铺子,卖自家织的布匹的吴发财一家……
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来。
我吞咽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攒了好久铜板买的一小袋蜜饯。
我把那孩子放在门前的破木板上,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的纸袋,小心地拿出一颗含在嘴里。
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黑,光盯着人看,怪吓人的。
「你想吃吗?」我凑过去蹲下悄悄地问他。
他不会回答,只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硕大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忍痛割爱,拿了一枚塞进他柔软的嘴里。
他没有吐掉,像个没牙的小老头,滋滋地吮,大概是爱吃甜的。
甜味儿吮干净了,他努了努嘴,吐出了完好的蜜饯。
我瞧着可惜,又不好责怪一个婴儿浪费。
风从城外荒原侵掠袭来,裹挟着细沙,干冷异常。
我蹲在我家破旧的木门口,面前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婴儿。
彼时的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唯一的联系,是一小袋子蜜饯。
我们都爱吃甜。
他望着我,望着望着就笑了,咧开没牙的嘴唇,无声地笑。
我也笑,我想,这个孩子捡得很值。
7
我娘开门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大跳。
「往日捡些鸟雀猫狗就算了……这怎么……能往家里捡孩子呢?」
她一脸哭笑不得,脸上满是崎岖的细小沟壑,显然是哭多于笑的。
爹娘要我扔掉他,我鼻涕眼泪哗哗地流,死也不肯。
最后他们说,一口米汤,一匹布家里还是供得上的。
就是这娃娃是我弄回来的,那就得我自己负责任。
于是我九岁不到,年纪轻轻的就提前体验了当妈的滋味。
我娘白天要去工部侍郎府上做厨娘,我爹没了牲畜要宰,去城外牧场寻了个喂羊的差事。
养孩子的重任完完全全地落到我头上。
8
我哪里会养什么孩子,我连字都不认识。
同龄的孩子但凡家里有点油水的,都送去学塾念书了。
可我们西郊的孩子大多家里没几个大铜钱,养活一家老小都费劲,自然也没几个会去上学了。
娘临走前给我翻出来一块我儿时的背带,麻灰色,边缘磨得毛乎乎的。
我就用那块背带,将他背起来,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我先去了找了吴发财,他家养了一只母羊,刚生了小羊,没准儿会有奶。
可他不在家,他娘在家,说他跟着他爹去内城卖布去了。
他家的织布机经年累月地嘎吱响个不停,我几乎没见过他娘从那台古旧的织布机前离开。
她像是长在那张木凳上了,没日没夜地织布。
我娘总是羡慕她,看吴发财他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她总说:「宝儿,你看发财他娘真有本事,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要是也能织出那样好的布就好了。」
我总是摇头,我不喜欢,不想要阿娘那样辛苦。
我们一家三口,够吃就行了,念不念书对我来讲也没什么差别。
9
发财他娘脾气不太好,我就不敢再问羊奶的事了。
那可是羊奶啊,一碗能顶我十袋蜜饯。
吴发财在,我还能跟着他偷摸顺一点出来,可那么珍贵的东西,大人必然是不愿给的。
发财娘问我背的个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满嘴打晃。
发财娘以为我又在玩背枕头当娃娃的无聊游戏,没有疑心我竟然背了真娃娃。
好在背上的娃娃也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睡着了,那是饿晕了。
10
我沿着硬土板路,翻进了范小家,他正坐在小小的门口,熟练地剪小人。
一张红纸,对折再对折,拿起剪子咔嚓三两下,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圆润饱满的剪纸窗花。
我其实还挺佩服他的巧手。
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不会想到,十一岁足有六尺多高的壮小子,能用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剪出那样灵巧的剪纸。
临近年关,估计他和他哥哥嫂嫂得加班加点地多做些剪纸窗花。
这东西在西郊过年很有市场,一文钱一张的剪纸贴花,谁都能看得明白,贴哪里都成。
又喜庆又漂亮,比又贵又看不懂的春联要实用许多。
过年嘛,穷的富的都要过的,只不过我们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儿。
我蹲在土墙根儿嘘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兄嫂,放下剪刀,拍了拍一身的碎纸屑,朝我走了过来。
我说:「范小,我捡了个小孩儿,你知道怎么养吗?」
11
范小人都傻了,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我背上睡着的娃娃。
半晌,他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打哪儿捡的孩子?」
我说:「西郊东头的那个破庙啊,我买蜜饯回来路上捡的。」
他挠头挠得更大力了,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惊世骇俗的捡孩子行为。
过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有钱,要不去街上给他买碗馄饨吧。」
「啊……这样不好吧,一碗馄饨五文钱呢,太贵了。」
其实我说着说着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早上我只吃了一个阿娘留给我的窝窝头,这会儿早就消化干净了。
范小很认真在他破旧的衣裤口袋里掏来掏去,真的掏出了五文大铜钱来,摊开搁在他满是厚茧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知道木头范小这么有钱。
一小袋蜜饯三文钱,我攒了好几个月才有的,他随手一掏就有五文呐。
他木讷地对上我崇拜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从耳朵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儿。
可是他生得粗黑,我看不大出来。
他摆手说:「这是要过年了,大哥给的……我拢共就只有这五文钱。」
12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馄饨的诱惑。
嘴上说着太贵,不能让他花钱。
可当那走街串巷,冒着腾腾热气和香味的馄饨小摊儿推车到了跟前的时候。我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沸腾的锅咽口水了。
卖馄饨的老婆婆我认识,一个人住在西郊大槐树的南边,自己有个小窝棚。
靠卖馄饨为生,一个人其实过得比我们这些拖家带口有孩子要养的人家要潇洒得多,身子骨也还硬朗,精神头也好。
老婆婆爱干净,小小的窝棚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我们去大槐树玩儿,喜欢去她家讨水喝。
这会儿她停了木推车,靠在路边的瓦墙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满脸和蔼的褶子里都是温淳的笑意。
「你们攒够钱要买馄饨吃啦?」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格外地快活亲切。
我吞咽了下:「陈阿婆,我们不是贪吃馄饨,我们……是要喂孩子呢,要不您便宜两文吧?」
她吃了一惊,这才睁开眯缝的昏黄老眼,看向我的后背。
「呀……你这……」
她欲言又止老半天,说:「唉,你爹娘真的是心善啊。」
我当时想,心善的不是我吗?连我阿娘都说我是愚善。
这孩子可是我捡回来的,爹娘都没空帮我养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陈阿婆的骸骨都归于尘土之后的某一天。
我回头细细品味她这短促的一句,才知道我爹娘到底是有多善良,多爱我,
才能在那样艰难的世道,允许我收养一个来历不明嗷嗷待哺的孤儿。
13
陈阿婆手巧得很,薄薄的面皮,指甲盖儿大小的一点馅儿。
很少很少的肉末加上些菜叶子,调上酱汁,上点盐巴,鲜香得不得了。
面皮一裹,蜻蜓点水般,把边缘一沾,合手一捏,腹部鼓胀,小巧玲珑的一个馄饨便成了。
下滚水一煮,不消片刻就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浮起来翻滚。
肉香菜香,面皮都是香的。
大漏勺一舀,装小陶碗,滴上一滴劣质的菜籽油。
光是闻着味儿,口水就下来了。
陈阿婆把馄饨碗递给我,我看了看范小,相对咽口水。
这碗馄饨是喂娃娃的,还是范小买的,我觉得我不能垂涎。
我咬牙说:「你把娃娃从我背上弄下来,我来喂他。」
陈阿婆哭笑不得,哎哟喂地叫唤。
「你这娃娃才半岁,牙都没有,一个馄饨下去就噎死了。」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我俩半斤八两,谁也不会养孩子。
最后还是陈阿婆好心,熟练地把我背上饿晕了又饿醒了的可怜娃娃抱过去,弄了些软烂的碎馄饨皮儿喂了他吃。
我和范小可就有福了,娃娃能吃皮,他吃不了馅儿啊!
那馅儿肯定也不能浪费,我和范小蹲在墙角,幸福地等着陈阿婆喂完孩子,把馅儿分给我们吃。
我那时高兴得转着圈手舞足蹈,幸福得要哭出来。
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馄饨馅儿,大概做梦都能笑醒。
范小也笑,他说:「宝儿,馄饨馅儿真好吃啊……等咱有钱了,我请你和发财一起吃个痛快。」
14
娃娃吃饱了,我和范小也塞了个牙缝。
虽然离吃饱还差得远,可关键是好吃啊。
吃这几口馄饨馅儿,唇齿留香,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委实是我们不曾吃过什么顶好的东西。
这一碗馄饨,芝麻大小的荤腥,就足以让我们高兴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范小把汤都喝得干净,腼腆又自豪地去找陈阿婆给钱。
我还没忘记跟娘学的讲价还价,摆手啧道:「阿婆,少两文吧,我们只有五文钱呐。」
我娘说砍价就得快准狠,先对半砍,触个底,再反弹。
认识的不认识的,套个近乎,再慢慢磨。
陈阿婆给我故作油滑,学个四不像的讲价法儿逗笑了。
她一边收拾裹娃娃的褥子,一边说:「宝儿,你学你娘一点儿都不像!算啦算啦,你们一年到头都不光顾一下我的生意,请你俩吃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和范小登时就急了,这……不要钱怎么能行呢?
讲价是一回事,花钱买馄饨是一回事。
要是陈阿婆经常这样大方照顾我们,不得三天就给我们吃垮啰?
我赶紧催促范小给钱,价也不想讲了。
我爹说过,街里街坊的情最重也最收不得,谁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欠谁的。
承了情,就得还,还不起,就不要承。
最后推来推去,陈阿婆在我俩异常认真的态度下,收了四文钱,还帮忙找了块儿旧布条,将小孩儿尿湿的褥子换下来。
其实早上阿娘临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教过我。
可那时辰实在是太早了。
她硬给我拍醒了,要教我换尿布,我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没注意学。
果然生活鸡零狗碎的,只要还得过活,就躲也躲不掉。
我蹲在馄饨摊子前头,顶着大冷天的风,跟陈阿婆学了半天换尿布和裹小孩儿。
15
这小孩儿是真不爱哭,宁愿饿晕过去,都不曾哭着祈食。
我疑心他昨天是怎么那么大嗓门,哇哇大哭,跟个聒噪的青蛙似的,愣是把我给引了过去。
这会儿他吃饱了,换了干净的尿布,又昏昏睡了过去。
一直到吴发财从内城回来,趁着他娘出恭,搞了一小碗羊奶出来,这娃娃都没醒。
吴发财说:「李宝儿,你脖子上长的是夜壶吗?你连你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还长能耐想养娃儿了!」
我不敢吭声,行吧,他能搞到羊奶,他就是大爷。
不对,他家里比我们有钱多了,年纪又比我们都大点,他本来就是大爷。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勺子,裹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白玉般无暇的瓷勺,傻呵呵地笑。
他眯起狭长到有点刻薄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你看个屁,这可不能给你。白瓷的勺子,我家都只有两对,用完我得还回去的。」
也对,我们家用的都是粗糙到有点硌嘴,歪歪扭扭,粗制滥造的黑陶碗。
只有他家里有一套来客了能拿出来撑场子的白瓷碗勺。
范小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又开始崇拜发财了。
我寻思是他名字起得好,我爹怎么没给我起名叫李有钱呢?
没准儿叫着叫着就真有钱了呢?
发财小心地舀了羊奶喂孩子,孩子嘴小,勺子又大,难免要洒一些出来。
吴发财心疼得直皱眉,小心翼翼地喂,生怕洒出来。
他喂了一会儿,将剩下的奶装进小水壶里,烦躁地塞给我。
16
「起名字了吗?」他问。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摇头……我们不会起名字啊。
不过我瞬间就想好了。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李有钱,就叫这个!」
吴发财翻了个白眼,极其鄙夷地说:「你脖子上长的真的是夜壶。」
范小悄摸伸手捏了捏娃娃软软的手,有点爱不释手,他咧嘴嘿嘿地笑。
「发财,宝儿,这娃娃的手软得跟面团一样,像是没长骨头!」
范小给他起了个名叫「软软」。
吴发财说这名儿比我的强一万倍,就是太不像个男娃的名字。
他站起来,绕着墙根儿转了三圈,叉腰抬头望天,一脸严肃。
他说:「就叫云,跟你爹姓,叫李云。」
我瘪瘪嘴,还惦记着我的「有钱」,嘀咕道:「云有什么好的,看得见摸不着……」
吴发财说:「云好看啊,自由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后来,我们都叫他小云。
我爹说这名字又像个女的,又像个宫里的公公。
可小云总是乐呵的,听见人叫,一准儿回头搭理。
娃娃自己喜欢这名字,吴发财就格外地嘚瑟,说自己起了个好名字。
发财上过几天学,识字。
他说云又漂亮又潇洒,一阵风儿来,一阵风儿去,想飘到哪里就飘到那里,是绝顶的好寓意。
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自由快乐地活,想吃肉时有肉吃,想喝酒时有酒喝,想干吗就干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很多年后,我们的希望和寓意实现了前一半,可后一半大抵是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
17
小云在我家里安了家,跟我共享一个小窝。
我自己有张小床,我爹去打零工修缮员外府时捡的,叮叮当当拿着小锤子敲了两天才给我拼凑出一张歪歪扭扭的床来。
不过我特别喜欢,我都快九岁了,还总是跟爹娘挤一张床,吴发财老是笑话我。
小云跟我睡一张床,我渐渐地学会了半夜起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闭着眼睛换,常常弄得乱七八糟。
最开始那一段时间,我和小云浑身都常常飘散着一股子婴儿的屎尿味儿,别说吴发财了,连范小都嫌弃我,不肯靠近我。
我娘有时看不下去,得空会帮忙照看小云,每次她收拾出来的小云就格外的干净好看,连小褥子都是服帖的。
粉嘟嘟的一团,眉眼都软糯糯的,大家就会忽然喜欢上这孩子,争着抢着要抱他。
连老孟头那个总是害羞不肯见人的小孙女都会打开门缝,看着空地上的我们几个。
吴发财抱着孩子,颠来颠去地跑,愣说自己是什么矫健的雄鹰,要带小云飞。
这家伙,老是说我们幼稚,自己还不是幼稚得跟个傻子一样。
我看到小孟打开门缝瞧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看到了我,怯生生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范小青蛙似的蹲在旁边,等着吴发财过完瘾,想要抱一抱娃娃。
他是偷溜出来的,家里还有厚厚一堆红纸要剪呢。
他凑到我边上,说:「我看小孟肯定是想出来玩了。」
我点头,以前我们闹得那样厉害,玩得那么热闹,她都躲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偷窥我们。
我悄悄走到她家门口,敲了敲门。
那门实在是腐旧得厉害,我敲一下,它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响三下。
所以……我就只敲了一下,小孟胆子太小了,我怕吓到她。
「小孟,小孟,我是李宝儿,我们捡了个娃娃养呢,叫小云,你想抱抱他吗?」
小孟没搭理我,就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只惶然闪烁的大眼睛。
「我……能抱吗?」
我眉开眼笑地挤开了门缝,不由分说拉住了她枯瘦的手。
「能啊!当然能了,你要喜欢,往后小云香香干净的时候,都给你抱!」
范小木讷的大脸上露出一个猴急的表情,他朝发财招手:「吴发财,你抱够了吧,小孟要抱娃娃。」
就此,比我小一岁的小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们养孩子的队伍。
18
天气越来越冷了,马上就是腊八节了。
我爹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我下巴倒是挺安全的,就是手指上长了不少冻疮,还没破皮,又痒又疼,难受得紧。
我爹还说,过节吃腊八粥,是为了防止冻掉下巴。
我不信,觉得离谱,我说:「阿爹,我过完年九岁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儿骗呢?」
阿爹哈哈大笑,胸膛震动,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比我费尽力气呼出的都还要多。
他用粗糙到有点刮人的手掌抚摸我的脑袋:「宝儿长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腊八粥,准你喝三大碗。」
他说得我都有点饿了,我跑去摸小云的嘴,他开始长牙了,小小的零星几颗,估计是能吃点干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儿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点。
他可是来这世上头一遭过腊八,还没尝过腊八粥呢。
原本按我们煦城这边爱吃咸的习俗,完整的腊八粥里得有老八样。
可我家里拮据,有些食材是舍不得买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变着花样地特制出了独属于我们家的新八样。
核桃,买不起,那就换成黄豆。
杏仁,买不起,就换成瓜子仁。
再加上点去年腌制的咸辣萝卜,切丁下锅。
再撒上些干枣、花生、高粱米、糙米、红豇豆……
当然……肉是没有的,我娘会从过年要吃的腊肉上切点边角料下来,剁成细细的沫,洒进锅里,腊肉的香味扑出来,刺得人流口水。
现在想来,好像我所有关于童年的深刻记忆,一多半都跟吃的有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腊八粥,还是和我一起喝过腊八粥的人。
19
我娘总说我长得快,一阵风儿就长大了。
我以前不觉得,毕竟我光长岁数,不大长个儿。
到了小云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
小孩儿长起来是真的快,过完年没俩月,我就有点抱不动他了。
小孟身体弱,就更抱不动了,有时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娃娃就成了我们的宝贝,全都小心地供起来。
范小偷偷给他带过好多次小糖碎,小云喜欢吃甜的,看见他总是咧嘴笑。
我乐见其成,跟着小孩儿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东市摆摊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时,糖水洒下凝成的边角料。
以往他也给我们带过,但没这么频繁,因为糖贵啊,收拾收拾积攒下来,融了还能又做几个糖人卖钱。
他常常是背着他兄嫂,悄悄地攒,袖子里做了小兜,专门用来装糖碎,装满一小袋了,就宝贝似的拿来给小云吃。
我知道他铆着劲儿呢,吴发财家里宽裕些,还能给小云带羊奶这样的稀罕玩意儿。
这样一对比,就显得他单薄了许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气多抱抱小云。
不过还是得感谢吴发财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着他爹去卖布,打点铺子,晚上就悄摸溜出来,带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里总是装着不多不少的羊奶,够小云喝一天。
大人们都忙,我娘自从我学会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帮我了。
以至于不到半年,我半夜起来,已经能够闭着眼睛,不点蜡烛,熟门熟路地就把小云捞过来换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觉得恶心繁琐,后来也习惯了。
习惯习惯着,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抽芽了,茁壮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范小、吴发财一起养过很多的东西,花啦草啦,猫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丢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这样,几乎只凭自己,拉扯大一个孩子。
他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带着我们纯粹稚嫩的爱,慢慢一天天长大。
20
小云长到五岁的时候,五官基本就长开了。
嗯……要怎么形容呢?我真没什么学识,即便跟着发财,识了些字,依旧形容不出来。
他长得简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着我娘给他做的破破烂烂补丁布衣,依旧漂亮得不像话。
他很安静,不爱哭,也不爱说话。
常常静穆地坐着,美得有点不真实,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我敢说,走遍东市和内城,就没有哪个手艺师傅,能捏出他这么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着他看,就干看,能看半天。
你们说,这小云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生了这么好看这么乖的孩子,又为什么要丢呢?真的舍得吗?
西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捡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娃。
有些人会调侃我家,是不是给我捡的个童养夫,要养着将来给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气,又羞又恼,偏又脑子不灵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听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对方有没有恶意,说:「什么童养夫,我家哪儿养得起。纯当给她找了个弟弟,将来我们入土啰,她好有个娘家可以回。」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我喜欢,我要么喜欢有钱的吴发财,要么喜欢实诚的范小,怎么能喜欢个五岁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云当亲弟弟,吴发财每年过年都会想办法给他搞套衣裳。
说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点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这是我们都不曾有的待遇。
范小其实才最讨小云喜欢,总能用一小块儿糖或者一个小蚂蚱剪纸就把他逗乐。
小云其实不爱笑,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温柔的。
总是用一双漆黑而硕大的眼瞳安静温和地看着大家。
他不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又少根筋,也不像吴发财那样一张嘴不饶人偏又刀子嘴豆腐心,更不像范小那样木讷呆板实诚,最不像老鼠胆子面皮薄的小孟。
他很少被什么东西吓到,我不知道他是缺根弦还是真的不害怕任何东西。
我娘就说我这性子随我爹,心大又善,容易吃亏。
可是小云呢?都说孩子会像养大他的人,可他谁也不像。
他就像他自己了,在我们这条闹腾的小巷子里,越长大就越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21
五年了,我从八岁长到了十二岁,吴发财和范小都十六了,都比我高出了一大截。
小孟都快比我高了,小云也长得快,大家都跟撒了肥料一样疯长,就我没什么动静。
除了小孟,因为体弱,受不得凉,常常待在家里,帮着老孟头摘摘菜,大家都有事情要做。
我娘本来想把我送进绣坊去学学刺绣,将来好像发财娘那样有门手艺。
绣坊收学徒挺严苛的,不光得花钱求名额,有了名额还得试试天赋。
试完了进去一个月还得考试,没过的就撵走了,钱也就打了水漂。
我严重怀疑绣坊就是靠这个赚黑钱,毕竟过不过关,不还是他们说了算。
我爹去问了一家不大出名的绣坊,问了收学徒的事儿,说是一月一吊钱,包吃住。
我娘翻箱倒柜,把所有家底儿都掏出来数数清楚,两人面色凝重地商量到了深夜。
我爹说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进绣坊学绣,将来在巷子里找个好小伙子嫁了,一样过好日子。
我娘不肯,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嫁妆能出,将来宝儿嫁人了也肯定被瞧不起。
要是能有门手艺,能做个绣娘,说出去也好听,有手艺傍身,比什么都好。
我那时还不是很懂,觉得什么嫁人生孩子过日子,都离我太遥远了。
大家都忙去了,这样小云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带他去大槐树玩儿,还能带他翻进吴发财家去看小羊。
不过羊早就不是当初养活了小云的那只了,我猜是那只羊的重孙辈儿。
小羊咩咩地叫,又软又糯,眼睛大得很,身上也白,我们都喜欢去摸。
小云问:「小羊有妈妈吗?」
我说有,他又问妈妈去哪儿了。
那我总不能说年纪大了,卖给羊肉贩子宰了吃了吧?
我告诉他,羊妈妈等孩子长大了就必须离开,独自生活,不然会给小羊带来厄运。
小云有点担心,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那你和阿爹阿娘也会离开我吗?」
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剌剌地笑:「那当然不会啦,那是羊的规矩,不是我们人的规矩。」
「人的规矩是什么?」他锲而不舍地问。
我很高兴他今天话多了些,认真思索了下我娘的话。
「你将来长大了,等我嫁人了,你就做我的娘家,这是我们人的规矩。」
他点头说好,也没问嫁人和娘家是什么意思。
22
最终家里东拼西凑,还是将我送进了一家不知名的绣坊。
我其实不想去,但是我娘坚持得异乎寻常,我记得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十三年里,她态度最坚决的一次。
临到爹娘要将我送去绣坊前,我忽然就有点害怕了。
我从来没离开过家那么久,那么远。
绣坊远在城东,可我家住在西郊,中间还隔着一个内城,需得绕行好大一段路程。
临走前,我们巷子里的几个小伙伴约在大槐树聚了一次。
我很害怕,求着吴发财去内城铺子卖布的时候能来看看我。
吴发财说:「就你那笨手笨脚的,爬个树都能摔个狗吃屎,没两天就给人赶回来了,用不着我看。」
我又去求范小,范小很认真地答应了,还承诺去东市卖糖人的时候给我带糖碎。
我咽着口水,抱着他的袖子,感动得冒泡:「范小,我认你做大哥,你不用当小弟了,吴发财这个守财奴说的不算话。」
范小说他愿意做我小弟,因为我打不过吴发财,要是没人给我做小弟,我这大哥就不是大哥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哪儿有大哥是个光杆儿司令的呢?
「那行,我只收你一个小弟,小云是我弟弟,小孟是我妹妹,让吴发财自己当光杆儿司令去。」
小孟最近是能出来了,不过她有点怕吴发财,又跟范小没什么话说。得知我要走了,眼泪就有点汪汪的。
她带着哭腔说:「宝儿姐,你啥时候回来?」
「我娘说,入门测验过了,我就算入学了,估摸着一月回来一趟。」
带着大家的一箩筐鼓励和不舍,还有吴发财一肚子的嘲讽,我牵着小云回了家。
一路上心里想着明天去了绣坊要如何让绣娘瞧上我,收我为徒。
我十三岁了,心思是单纯了点,可是不傻。
家里拿出了多年的积蓄,足足四两白银,好多好多吊钱,换成铜钱,都能装一小麻袋了。
这么多钱,我不能让它打了水漂,那是我爹娘的心血。
23
临走时,大家都不在,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该干吗的就得干吗,不会为了我小小的求学之旅,特意来送我。
我爹要去郊外商户家杀羊,我娘请了员外府的假,紧赶着,带着小云送我。
起初娘说不带小云,他太小,走得慢,去迟了,绣坊师傅要生气的。
可是小云不干,他抓着我的袖子,半个身体躲在我身后。
「我想去。」他细声细气的,黑沉沉的眸子闪烁着。
阿娘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叹气不止。
他胆怯地眨眼,抿着唇,声音大了些,说:「阿娘,我想去送宝儿姐。」
我泪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马上就要一个月见不到小云了,带着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云攥着我的手,手心温软潮湿,带着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般,以前从来没拒绝过谁。
总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里年成不好的时候,吃糠咽菜,他也跟着,吃得嘴唇上火干裂,也不喊疼。
只是瘦弱又苍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显眼了。
我爹说这娃儿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滚进泥里的白面馒头。
我还觉得这比喻很不错,小云确实白得跟馒头一样,衬得我们几个灰头土脸。
24
我如愿地带上了小云,为了省几个打马车的铜钱。
我们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东的绣坊赶。
小云和我眼睛都睁不开,上下眼皮还胶着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过巷子,遇上老孟头背着锄头出门,他惊奇地瞪着一双绿豆眼。
「宝儿娘,赶马车吧,这得跨大半个城呢,俩孩子都小,来回脚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将包里酿了装给我喝的酸梅汤取了一壶出来,送给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赶马车。老爷子这么早去锄草,带上这个解渴吧。」
老孟头犹豫了下,吞咽着在胸口擦擦手,接了过去,道:「那成,我喝完让小孟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25
道别了老孟头,我们一路向东,绕过了内城。
为什么要绕呢?
因为我们没有内城的出入令牌。
听说里头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轿子,八个人抬的那种。
我们住在城郊的人,内城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进去。
小云走得越来越慢,我听到他喘气,手心里一团湿漉。
「要不……咱们歇歇吧?」我问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头:「不能歇,时辰快赶不及了。」
小云没有说话,默默地攥紧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脚,倔强地跟上了我们的脚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点孩子,那鞋是范小小时候穿剩下的,边缘都破洞了,肯定磨脚得不行。
他摇头,漆黑的眼睛安静疲惫地望着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过内城的东大门时,里头出来一座金黄色华丽的轿辇,四个衣着光鲜的高壮男人稳稳地抬着。
我拉着小云,在路边躲避,忍不住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稀奇。
这得什么家庭,什么地位,才能坐上这样华贵奢侈的轿子,四个人抬呢?
轿子路过我眼前,里头的人掀开了半拉帘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脸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来达官贵人们也跟咱们长一个样子,俩眼睛俩鼻孔一张嘴。
我还以为他们会多生双眼睛什么的。
他很白,跟小云一样白。
而且他和小云一样,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牵在手里的孩子,轿子里的男人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黑瞳。
我想,这人会不会也是个孤儿?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觉得不祥,所以才要丢掉呢?
他仅仅是瞥了我一眼,剩余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云脸上。
轿子顿了下来,他掀开小窗,眯眼微笑:「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宝儿。」我把小云拉到了身后,阿娘大气都不敢出,在后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臂。
「我是问他,那个孩子。」他轻轻蹙眉,眉目间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
「李云,我弟弟。」我心跳得厉害,总是隐隐担心着什么,又硬生生补了句,「我亲弟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合上了帘子,打发轿夫,走远了。
26
谢天谢地,我们及时地赶到了绣坊。
门房的老头将我们领进了东边的小门,阿娘说:「银子先前孩子爹就来给过了,签字画了押,今儿是约了送娃儿过来的。」
老头一脸麻木,司空见惯地点点头,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过去:「人留下就成你们回吧。」
我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可我十三岁了,爹说这要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很快就要办及笄礼的,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壮着胆子想要过去。
阿娘把包袱挂在我身上,眼眶湿润,喋喋不休地悄声叮嘱着我。
「酸梅汤在包袱里,还有些铜钱在你里衣内袋里,下个月这时候娘再来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宝儿,你要加把劲,好好学门手艺。过几年好嫁个好夫家,别让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点头,侧目看到了小云在盯着我,眼神锐利而安静。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纪小也还不觉得,越长大,他就越不像我们。
西郊没有人的眼睛是他这样的,我其实已经隐约觉出,太过于特别不是什么好事。
可我脑仁就那么点儿大,只能叮嘱娘回去了,尽量少带他出远门,就在西郊,好好的就成。
小云安静地看着我,黑瞳里全是我皱巴巴并不好看的脸。
他还没说话呢,我就有点想哭,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跟他分开过这么久。
我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他奶声奶气地说:「宝儿姐,你别哭,我和阿娘下个月还来看你。」
27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他放开了阿娘的手,朝我走过来,放了个东西在我手里。
那是一小袋蜜饯,捂得热乎,纸袋边缘有些化了,黑乎乎的。
「你哪儿来的?」我惊奇地问。
「用糖碎跟隔街的小孩儿换的。」他脸上挂着一副格格不入的老成,似乎还有几分自豪。
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总是想替大家分担些什么。
我郑重地收好了蜜饯,老头已经很不耐烦地催促了。
阿娘和小云被他半劝半赶地带出了绣坊。
小云扭着他的小脑袋,一步三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我,中途还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继续看我。
我手都要挥断了,努力克制着想哭的冲动,下腮又酸又麻。
绣坊老旧的红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我转过身,看着偌大的院子里挂着的各色布帛,风一吹,布帛风帆似的晃动,搅动着清晨的日光,忽明忽暗,显得虚幻缥缈。
大约是时辰到了,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一堆面容年轻的绣娘,各自忙碌着穿行。
我像是一个隐形人,站在她们中间,无所适从。
远远有个发髻梳得油亮的妇人朝我走来:「新来的跟我走。」
我穿过风中飘摇的柔软布帛和各色的年轻绣娘,跟着她去了十几个人大通铺的房间。
在这里学绣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如今回忆起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至少我每个月还有个盼头和念想。
28
我后来才真切明白我娘的意思。
她知道家里穷,她想把我嫁给吴发财,可是我家对他们家,都已经算是高攀了。
她很怕发财娘瞧不起我,想着要是能送我来学门好手艺,将来嫁过去了,才能不受夫家的委屈,不被人看轻。
阿爹不大能理解她,也不是阿爹不爱我,这真的是只有女人家才能切身体会的东西。
很多年后的我真真正正地理解了,想要报答阿娘的时候,却只能替她的陵墓修缮修缮墓碑。
28
我第一次觉得蠢笨是这样不可饶恕。
我简直是太笨了,学绣学得不怎么样,常常要半夜赶工。油灯不亮堂,看不清楚,手又笨拙,戳得自己十个手指头肿得发亮,全是细密的小针孔。
那真是一沾水就疼得掉眼泪。
可我还得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还得替师傅洗。
年长的绣娘一般得带许多学徒,我是新来的,给师傅洗衣服的差事自然是我的。
十指连心,那种疼不能要人命,但是日日夜夜地疼起来没完没了。
沾水的差事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常常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半梦半醒地无数次回想起在西郊巷子里的快乐时光。
我想念小云,想摸摸他的脑袋,想看看他安静黑沉的眸子。
我想他的时候,就把那袋蜜饯拿出来,有时候吃一颗,甜味冲到嗓子眼儿,也就不觉得日子苦了。
29
初去的那一个月,我还是险些让那沉甸甸的四两银子打了水漂。
我其实学得很卖力,虽然手笨,倒也不至于被赶回家。
可我有次洗坏了师傅的一件夹袄,搓衣板边缘翘起的木条撕破了夹袄的内衬,棉絮掉了满盆。
我人都吓傻了……夹袄里是棉花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穿得起的。
师傅很生气,先是罚了我不许吃晚饭,后又要我赔钱。
我哪儿来的钱赔她啊,我拢共只有阿娘给的几枚铜板,还一直舍不得花。
后来好说歹说求了她,等我学成了,前半年的绣品得抽半成还她的夹袄,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这一个月比我以往十几年都要漫长,终于等到一月过去,阿娘带着小云来看我。
我踏出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时,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心境。
吃苦,永远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法子。
我站在门槛上,看了眼阿娘,又看了眼小云。
一个字说不出就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我本来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
可我真的太苦了,苦到蜜饯都甜不了我的心。
我憋不住要哭,阿娘看到我哭,也不停地抹眼泪。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和背脊:「瘦了……是瘦了,唉……瘦得也太厉害了。」
30
再往后,阿娘就没时间来了,听说阿爹帮着人捆牛的时候,被蹄子蹶伤了腿。
倒也不至于日后走不了路,就是伤筋动骨,没两仨月下不了地。
我还在学绣的后半年,师傅自从知道我没几个铜钱后,就不大喜欢我,压根儿不让回家。
可我光是想就知道阿娘会有多辛苦,又要照顾阿爹,又要早出晚归去侍郎府上给掌厨的师傅打杂。
说是厨娘,大约也就做些杂事,掌勺做菜是轮不到的。
冬天就要来了,阿娘的手啊,整日在水里泡着,不长冻疮才怪。
我疯了一样地想他们,刺绣的时候想,烧火的时候想,洗衣服的时候想,做梦都在想。
想知道阿爹的伤怎么样了,想知道阿娘的手会不会都冻烂了,想知道小云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想过我们几个孩子在土巷子里的快乐时光了。
挂心的事情太多了,光是应付绣坊里繁重的活计和师傅的责骂,惦记着家里就已经让我不大灵光的脑子重得跟灌了铅一般。
31
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吴发财和范小一同来看了我一次。
他们带来了我娘给我做的冬衣,两层薄薄的布,中间填满了芦苇絮。
我不知道有钱人家冬日穿什么御寒,我们西郊的人最爱这种「芦苇冬衣」。
城外不远处有处芦苇荡,里头的芦苇比别处的不一样,到了季节,又蓬松又柔软,像是云朵。
常有人去一根根刷下来,回来仔细挑了籽,填充了做成冬衣,又软又暖和。
可是那简直是太费力气,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长而锐利的叶子总要划伤人手,摘芦苇絮和挑出里头的籽都是桩麻烦事儿。
我接过吴发财手里包裹整齐的厚重冬衣,喉头哽住,隔了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么重啊,塞了这么多芦苇絮……阿娘这得赶多少个夜工。」
吴发财古怪地瞪了我一眼:「李宝儿,这衣裳里的芦苇絮是我和范小去城郊摘了三趟才摘回来的。李婶儿摘得籽,我娘缝的,你不要就还给我们,哭丧个脸给谁看?」
范小娴熟地从袖子里抽出个针脚凌乱的小袋子,里头是小小一坨,沉甸甸的糖碎,咧嘴憨厚地笑。
「宝儿,你还做大哥的人呢,越大怎么还越爱哭了,呐,攒了几个月的,都是你的了。」
我抱着厚重暖和的冬衣,没空手接,范小也不等我说话,将袋口一系,放到了冬衣口袋里。
他伸出粗糙的手,按了下我头顶,洗得发白,毛绰绰的袖口划拉在我额头:「放心,我留了一半给小云,他跟你一样喜欢吃甜的。」
我想起了小云给我的那点蜜饯,只剩了三颗,我藏在枕头下头,不知道坏了没有。
32
我的时间不多,下午还要绣一批东西。
绣坊里简直就不把来学绣的姑娘们当人,总是接些单子让我们绣,还美其名曰练手,压根儿不给工费。
「那阿爹呢,腿好些了吗?」我想赶紧把要问的问完,根本没时间寒暄。
回去晚了,下午绣不完是要挨骂的。
吴发财说:「你放心学你的吧,李叔李婶儿我们照看着呢,没问题。」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三人相对沉默了会儿。
我记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从来不会沉默。
我喜欢吵架,最喜欢跟吴发财吵架,但是现在没心思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了?小孟呢?大家怎么样了?」
「就那样。」吴发财简短敷衍地回答了我,语气极其不耐烦。
「哪样啊……我都半年没回家了,你们……多说两句呗。」我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哭腔。
范小连忙说:「好着呢,我们家已经在东市有摊位了,以后也犯不着风吹日晒,被城衙撵得到处跑了。小孟病情好了很多,常常跟着老孟头出门卖菜。李叔李婶儿身体也还好,昨天我都能扶着叔下地走两步了,估计开春也就好了。还有……」
他瞧了瞧我的脸色,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小云!他啊,可有出息了,被咱西郊唯一的学塾先生瞧上了,不收学费,让他上学去啦。李叔李婶儿可高兴了,说他光宗耀祖了。」
我亮着眼睛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小云真就是个读书人的料子,比学塾里所有人都聪明,学东西老快了,我们寻思着,他将来是要考科举的,能当官!」
我高兴得咯咯直笑:「那还不是我带得好,我弟弟!」
吴发财嗤笑道:「他要真的像你,那就全毁了。」
我作势又要去打他,他长腿一迈,轻松地躲了过去。
33
说起来,他们长得真是快啊,又高又壮,比起大人也差不离了。
我还是这副样子,走街上总是会被人拦着叫卖些幼稚可笑的小孩玩意儿。
日头渐渐升高,紧迫地催促着我。
我回头瞟了眼斑驳的红木门里,似乎是没人,那个刻板的看门老头大概是在睡懒觉。
我赶紧扯了束腰的带子,掀开了外衣,从里衣内袋里摸索着。
面前的俩人同时倒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我。
吴发财嗓门都提高了:「李宝儿,你在搞什么?」
我皱眉,继续摸索,都怪阿娘害怕我那几枚铜钱给人偷摸去了,这内袋缝得也太深了。
范小往左转了下,又无措地往右转了下,最后低头盯着地面。
「李宝儿,你是个女的,不要当着男人的面儿脱衣服。」吴发财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我愣了下,他说的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可这不都是穿开裆裤玩儿大的吗?而且事态紧急,我哪儿来的时间矜持?
终于摸到了,我迅速抽了出来,合上外衣,光速塞到了吴发财手里。
他摊开手,看到一条帕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忽然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会……不是,这……」
我赶紧抓着他的手揣进了他袖子里:「藏起来!给人看到我就惨了!」
「这是我私下给小云绣的帕子,他要上学塾,学塾里都是读书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给他带着,别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着脸,第一次没有打击我:「为什么要绣一对鸳鸯?」
这问得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挠头笑。
「我学艺不精,只有鸳鸯绣得最好,总不能绣个歪七扭八的给他用吧?」
34
绣坊里的姑娘们许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师,绣坊也不放人走,就总是愁得慌。
我这半年没遇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深不浅地认识了几个脾气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这半年间拿着盖了绣坊印章的一张薄薄的纸,走出了那扇红木门,再也没回来过。
有的一直没法子出师,眼看着年纪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里也就不得不来人花点钱,孝敬了师傅,好让她顺利出师回家。
也拿那一张纸,大约类似于凭证之类的东西。将来绣东西也好说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绣坊出身,给自己的绣品踱一层金边。
我渴求着那张纸,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过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云今年能喝几碗腊八粥?
腊八节我是回不去的,不过过年应该是能回去几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头,日子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绣东西越来越好了,还被师傅夸了两次呢。
我想起我给小云绣的那个帕子,有点自惭形秽,要是现在的我绣,肯定还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师傅说照我这功夫,要不了两年就能出出师了,不过我先时把师傅的夹袄划破了,要想不继续留在绣坊,就必须赔钱。
师傅说夹袄一两银子加两吊钱,给我算一两。我给了,一年后就能顺利地走,给不了,就得多在绣坊半年无偿刺绣。
我一边为这事儿焦愁,一边又希冀着放年假回家。
35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冷得冻手。夜里大风呜呜地叫,手刚伸出被窝没几分钟就僵冷了。
每日刺绣都不得不先用热水烫烫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冻僵了,自然绣得也不好,还慢。
师傅们脾气很大,日日责骂催促,年前单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课都免了,光让我们绣。
仿佛我们是下蛋的母鸡,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觉的时候都听到放鞭炮的声音,忽远忽近,缠绕在冻人的凛冽风声里。
我们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镇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们西郊的人,连那个字都不认识,惯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实这城还有个别称,据说百年前它还不是都城的时候,叫风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边不到一千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风口上,吹着那里刮过来的带着沙尘的风,屋檐台阶常年蒙着细沙,空气里终日都是雾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可我现在无比地怀念被沙尘刮过的土巷子。蒙了细沙的青石板和台阶是我们天然的画具。
我们以前喜欢在上面画画,天马行空的画。
我教小云画云,云最好画,三两个半弧连到一起,就是一片云。
我们一起画,常常画得满地满台阶都是云的样子,小云很开心,总是会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齐的牙齿。
可惜风大,我们的画作总是一阵风刮过就没了,让人不免有些沮丧。
多年后的宫廷画师,名流画家去往金碧辉煌的内城皇宫里头作画。
皇帝总是固执地让他们一遍一遍画云,可惜从没有人画出他想看的云。
他想看的云啊,是没有脚的,一生只停留一次,风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我穿着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认识路,阿娘要照顾小云和阿爹,吴发财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有范小来接我。
他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灰发白的粗麻衣,站在绣坊外面等我。
我凑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拥抱了。
旁人看了会说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这么多体统,听说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穿什么衣服,走什么道,一口菜嚼几次都有规矩。
不过我想这大概是特别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点,多享受一点。
范小咧开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说:「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问:「都有谁在啊?」
范小说:「今年大家一起过年,你不是要吃肉吗?大家凑钱,买了半只小羊,有羊肉吃。」
我惊奇地瞪大眼:「这么好?羊肉那么贵,怎么买得起?」
「一家当然买不起,不还有你们家,我们家,发财家,孟小家吗?反正咱们巷子就这么几家人,还有谁?」
范小说着走得更快了,他说:「咱们得走快点,我走的时候,李叔正剔骨头呢,晚了连渣都没啦。」
他犹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被他带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一路没歇两口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37
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了熟悉的柴刀声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斩骨头的时候就是这样,「笃笃」地响彻整个巷子。
再往前走进了土巷子,我家门口乌泱泱围了好些人。
范小嫂子拿着个小盆儿,发财爹拿着个大瓷盘,小孟……小孟拿着个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齐回头,每个人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闭上眼回想,至今都还记得每个人带笑的眉眼,每一寸带笑的褶皱,咧开嘴并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朴实又美好。
那真是能够温暖我一生的东西。
「宝儿姐。」
一声细弱的叫唤隔着我和寒暄的街坊邻居,隔着我喜极而泣的阿娘和笑眯眯分羊肉的阿爹,轻轻地响起。
小云站在门槛上,大大的眼睛盯视着我。
他又唤了一声,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走过去,习惯性想要抱他。
小云低头侧身躲开了我的手,他说:「宝儿姐,你抱不起来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后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头发。
他长高了,头发都长长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个读书人家的孩子。
我说:「沉了好啊,你长得也太快了,六岁啦。姐给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独你一份儿?」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透光,里头却闪烁着别的东西。
小云生了一双沉静而哀伤的眼睛,很漂亮,却让人看了无端地有点难过。
他跟着我们,明明有那么快乐的童年,为什么呢?
「宝儿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说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个学生。」他眼里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叹气,要怎样告诉他,先生是不会收一个及笄的女子做学生的呢?
38
小云拉着我的手,眼里有点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说,你回来同我一起上学,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脑袋,发觉他看似完好的发髻后头,有一缕细软的头发没有梳起来,垂在肩上。
我问他:「你不想我吗?」
他瘪了瘪嘴,轻声说:「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长大?」
我皱着眉头,将他落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拿起来塞进他束发的带子里。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问问老天爷什么的。」
我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牵起他的手,回到热闹的案板前,阿爹已经分完了肉,在剔骨头了。
他技艺娴熟,光秃秃的骨头也能再刮下二两肉末来,说能给大家凑个馄饨馅儿出来。
阿娘在屋里,已经开始和面了,准备擀些馄饨皮,包些馄饨分给各家。
面是好东西,我想今年这年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
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家里因为阿爹腿脚受伤的事儿,一是断了一份来源,二是抓药花了不少的银钱,早就揭不开锅了。
面和肉其实都是别家接济的。起初阿爹不愿意要,可是发财娘和范小嫂子就劝,说我就要回来了。
我半年才得回来一趟,要是看到家里这副惨淡的样子,必然是要掉眼泪的,没法儿安心再回绣坊去了。
这些话都是年后我临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诉我的。
她说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应该知道些东西,没必要哄骗我。
39
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过年,也是看我家太难了,要是不一起,大概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拿不出来。
老孟头带来了自家种的雪里蕻,还有小葱和红薯。
发财爹送了些杂衣料子,一家一块儿,说是给孩子们做双布袜。
范小这回拿出来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齐齐的小糖块儿,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亲自做的。
我一直没看到吴发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范小。
范小支支吾吾地,说:「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说等她娘睡下了就过来。」
我想起发财娘总是黏在织布机前的样子,担忧地问:「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风寒,冻着了,受不得凉,所以今儿没办法来了。」范小拿着装糖块儿的袋子,说完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帮阿娘烧火。
她还是沉默胆怯的模样,模样倒是长开了,手脚依旧细瘦,唇上总是惨白瑟缩。
我也跟过去,想帮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赶出了狭小的灶房。
范小说:「你去陪小云玩儿吧,我来洗菜,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的功夫,灶房里就升腾起烟雾来。
阿爹在院子里陪着大人们说话,吴发财还是没来。
我想发财娘一年到头不停地织布,好不容易过个年,还生病了没法过,多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40
小云独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里拿了个枯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我以为他在画云,沿途捡了个树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画。
可走近看,他画的显然不是云,而是更复杂的东西,是字。
我转头四下看,发觉地上洒满细沙的平地满是那两个字眼。
「你写的什么字?先生教的吗?」
我不认字,却也觉得他写得很好看,有棱有角,横竖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头指了指刚写下的字:「宝儿,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写。」
我很高兴,其实以前吴发财刚去上学那会儿也教过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两下学不会就懒得再学。
「好,小云你再写一个,姐跟着学学试试。」
他放慢了速度,又写了两个,我费尽心力跟着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画得他小小的脸直皱眉。
小云说:「字要用写的,不能用画的。」
我有点抱歉地笑,挠挠头,读书认字的比起我这种天生不是读书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样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跳过地面上我的名字,过来拉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认真又严谨,双手抱着我捏树枝的那只手,一笔一画地写。
连着写了几个,我闭上眼想了一会儿,说:「好啦,我觉得我学会了!」
他立即放开我的手,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头发柔软地飘,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个天上来的精灵。
小云寻到了一处尚且完好的沙地,回头轻声说:「宝儿姐,来这里写。」
我从没见过他像同龄人那样走路蹦跳,这唯一一次,还是因为他不想踩到地上写满的我的名字。
可是风一吹,那些字就没了,踩与不踩有什么分别。
我跟着他小小的脚印追过去,依葫芦画瓢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写得好,先生一定会收你做学生的。」
原来这都大半天了,他还在一门心思挂心这事儿。
41
阿爹坐在院子里,椅子旁边放着根拐杖,如今他单手撑着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唤我们回去:「宝儿,小云,吃饭了。」
本来该在院子里吃,热闹,可是风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里,我家那么小,一群人挤都挤不下。
范小直接给挤到了门口半蹲着,位置都留给了大人们。
到这当口,吴发财才过来,跟他爹悄悄说了几句话,从阿娘那里拿了副碗筷蹲到了范小旁边,直接就把我给挤到了门外,没留神吃了一嘴风沙。
我气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脚:「你没长眼睛啊。」
吴发财「啧」了一声,怜惜地拍了拍屁股,回头瞪我:「这是我过年的新衣,你别给我弄脏了!」
他很是凶狠不善地朝门里挪了挪,好歹给我让出个位置来。
菜一盆一盆地上来,样式不多,胜在量大。
除了老孟头带的几个青菜,还有我家的腊肉炒黄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头汤煮的羊肉馄饨了。
一人盛了一碗,热气蒸腾,晕得低矮的屋顶上蒙蒙的一层雾气。阿爹给老孟头和发财爹还有范大哥一人倒了杯麦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脸霎时就舒展开来。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说:「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发财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边:「老李你过年就只会说这俩词!都说了十几年了!」
大家哄笑起来,笑声穿过呼啸的风声,传了好远。
我端着碗站在桌子外边,喝一口羊肉汤,吃一口馄饨,热漉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从我记事以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过过这样一个热闹欢喜的年了。
42
填饱了肚子暖乎乎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
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互相说着攒了一年的闲话。
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祝词,但还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盐。
我们不爱听那些,趁着某个空隙,集体爬上我家旁边的屋顶,那里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远。
我原本还怕小云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帮忙,蹬着小腿儿,又怕脏了他的新衣服,姿势格外地倔强又好笑。
吴发财在上头拎了他一把,将他放到旁边。
小孟悄悄塞给他一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
冬夜干冷的风毫无章法,东南西北胡乱地刮,吹得我头发都打了结,不得不找个东西系起来。
我凑过去,摸了摸身上,没有系头发的东西。
雾蒙蒙的月色里,一双小手朝我伸来,拿着我绣的那块并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干净,叠成规整的小方块儿。
我随手接过去扎完头发,坐到了他们中间。
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味儿瞬间弥漫,小孟从怀里摸出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给我,说:「宝儿姐,趁热吃。」
我细看下,原来每个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剥开红薯干厚的皮,露出里面软糯金黄冒着丝丝热气儿的里子。
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可是烤红薯太香,吃饱了那压一压总还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云和吴发财中间,小孟挨着吴发财,范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着啃红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
43
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吃烤红薯,一边等着内城今年的烟花展。
这真是我梦里幻想过的年节。
红薯吃到一半,内城那边就响起了第一声。
我裹了半个红薯放进包里,站起来的动作太大,踩碎了一片瓦,差点儿摔跤。
吴发财拉了我一把,耷拉着脸:「你看着点儿脚下,瓦不要钱啊?」
「你就知道钱,你变成富大爷了吗……」我懒得再跟他吵嘴,所有的注意力就给远处的烟花吸引过去了。
初时只有一束烟花,锐利的一声尖啸,冲出云霄,「砰」地炸开,炸成绚丽夺目的椭圆。
紧接着爆裂的巨响占据那一片天空,无数的金色花朵争先恐后地占据那一小片天空。
将暗色的夜映照成一片金色的白昼。
我们隔得太远,具体形状看不大清,只能看看扎眼的颜色,但那也足够了。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有钱人放这么多好看的烟花,既然不知道,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给我们放的。
我们看到了它,欣赏了它,那烟花就是替我们放的,是特意给我们助兴,庆祝这样美好的新年。
吴发财就在我身边,呼出的白雾和阿爹一样多,几乎挡着我看烟火。
我问:「你干吗大喘气儿?哆嗦什么?」
他没好气地答:「因为冷。」
我倒也没怎么觉得冷,低头问小云:「小云你冷吗?」
他点点头,又摇头。
我捏了捏他的手,冰凉一片。
我把他拉到我身前,说:「到我跟前儿,我给你挡风。」
小孟轻轻地笑,范小讷讷地搓手,问她:「你不冷吗?」
她瘦黄的手拢了鬓边碎发:「其实我喜欢吹风的,就是身子不争气。」
「那还是仔细,别着凉了。」烟花看完了,我终于把目光挪了回来,拉着小孟要下去。
44
吴发财见了,皱眉说:「你们就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不趁着新年说?」
我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完的半拉红薯呢,凉了不好吃,想着赶紧下去。
范小也摆手:「我们又不识字,又不会吟诗作对,哪儿有什么愿望。」
「范小哥,许愿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吟诗。」小云抬头看着他。
范小向来对小云言听计从,听他这么说了,就拍拍屁股站起来,苦着脸想了会儿说:「我想赶紧攒够娶媳妇的钱。」
他悄悄看了小孟一眼。
「哈哈哈哈哈……」吴发财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打颤,掰着我的肩膀。
我给他烦得不行,拐了下肩,挣脱,吼他:「你笑什么,我看范小这愿望很实在,你想干什么?」
「我?」吴发财眯起眼睛,笑得有点讨打:「我也想赶紧攒够老婆本。」
小孟轻轻柔柔的说:「发财哥……你别笑话范小了。」
吴发财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是真这么想的,你呢?小孟。」
小孟说:「我想去煦城以外的地界看看……我听说书的说西边是大草原呢,有成群的野马,我想……要是我病好了,有钱就去看马。」
我拍手点头:「小孟这愿望才好呢!是顶好的。我嘛……爹娘平安,明年过年还和今年一样好,就行了。」
45
深夜了,风势没有减弱,越来越冷,烟花也看完了,大家熬不住都要回家。
临下去之前,我们问小云的新年愿望。
他平常不爱说话,大家不问,大概自己是不会说的。
结果他说和我一样,吴发财和范小还以为他上了学,能作两句诗什么的,对他的回答稍显失望。
不过吴发财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明年有钱了,给他搞套更好的衣料子,范小也说大年初一给他单独做一个小糖人。
夜里睡觉,阿爹阿娘都睡下了,我和小云轻手轻脚烧了水洗脸。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忽然说:「宝儿姐,刚才发财哥不是故意哆嗦的,他在你后头,给你挡风呢。」
我端着木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不知道。」
小云踮起脚,将水盛到盆里,默默地兑凉水试水温。
我从这一刻开始发现,小云不一样了。
哪里变了呢?我说不出来,好像哪里都变了,只是我太迟钝,身边的人都在变了,我一个也不曾察觉端倪。
他拧干了毛巾递给我,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点难过的样子。
临睡前,他将小床让给了我,自己光着小脚爬到鼾声大作的阿爹身边。
他回过头来,悄声问:「你嫁人了,还跟我们住一块儿吗?」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过。
我敷衍地笑,催促他赶紧睡,说:「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那是我们和他在一块儿过的最后一个年。
往后的那些年,他都在那团我们触不可及的瑰丽烟花的中心,每年都可以站在最近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看最美的烟花了。
46
明嘉十一年的冬天,大年初一。
我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懒觉。
好像这大半年在绣坊里做活当学徒的苦日子,全都是做梦一样。
灶房里劈里啪啦挽柴烧火的声音,听着就觉得干燥又温暖,那是阿娘起床做早饭了。
隔不到片刻,外面米粥的香气就飘了进来,无声地唤醒我睡了一夜的胃,咕咕地叫嚷。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闭着眼赖床。
只有在家里,在我的小床上,才能没有顾及地赖床。
「宝儿姐。」
我没睁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觉得脖子有点痒,天太冷,又不愿意伸手挠,只好忍着。
「宝儿姐,阿娘煮了菜粥,香呢。」
脖子更痒了,我有点起床气,闭着眼睛说:「小云,你心疼心疼姐吧,我再睡一小会儿。」
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于是睁开了眼,看到一张带笑的童真美丽的脸。
他很少笑的,昨天那么开心的时候都没有笑。
眼下却眉眼弯弯地蹲在我床前看着我,抄着小手,乖巧可爱得紧。
我有点纳闷,终于伸手将他恶作剧放在我脖子上的树叶子扔掉,顺手揪了下他脸颊。
「你笑什么?昨天大家都笑了,你干吗还瞧着不大高兴?」
小云收敛了笑,瘪嘴说:「昨天你是大家的宝儿姐,今天你是我的宝儿姐。」
47
我给他的严肃认真逗笑了,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揪着被角,作大鹏展翅状,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对!咱俩今天玩儿一天,就陪你一个人,你说去哪儿玩儿?咱们先去大槐树吧,半年没回来没准儿有新玩意儿……」
阿娘端着热水进来,拿手敲了下盆边,笑着斥道:「起啦!多大的姑娘还赖床?太阳晒屁股了,起来喝粥,你爹都早起院子里走了好几圈了。」
我和小云裹在被子里嬉闹了好一会儿,他怕痒,我就挠他胳肢窝。
因为我不怕痒,他挠我也没有用。
我一直挠到他笑出了眼泪,才收手说:「笑,要多笑,你个小屁孩儿学什么大人。」
阿娘再三催促我穿衣洗脸,不要着凉,小云下了床,脸有点红,大概是笑闹得过了头。
他又恢复了一副整肃的模样,认真整理了下头发。
我注意到他的发髻,和昨天的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自己在给自己梳头发,不然昨天也不会漏掉一缕。
阿娘平常太忙,有些事照应不全,她都忘了,小云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我于是摸摸他脑袋,故意夸他:「小云,你这头梳得真好,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又有了笑脸,显得比平时活泼许多,显然对我的夸奖很受用。
安安闲闲地吃完了早饭,我出门站在台阶上,阿娘在扫石阶和门口巷子上的沙尘。
西郊一年四季都这样,冬天尤其严重,一天不扫地,沙尘就能腾腾地积厚厚一层,行人一过,带起一溜烟尘,压根儿没法儿呼吸。
阿爹在巷子里走路,没用拐杖,走得缓慢小心,硕大的脚踩在地上的沙尘里,留下一路宽大的脚印。
我笑嘻嘻地追了上去,沿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云跟在我后头,也来踩阿爹的脚印。
他个子小,走起来费力,一路蹦跳,歪歪斜斜,像个小猴子,有点滑稽可爱。
打从我今天睁眼,我就没能停止过傻笑,阿娘说我笑个没完,跟个傻子似的。
可我止不住啊,满溢的快乐都堵到嗓子眼儿了,要溢出来了,我忍不住要笑。
48
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晌午我和小云受了阿娘的嘱托,去大槐树给陈阿婆带点羊骨头去,回来的时候,巷子里停了一顶漂亮的像画儿一样的轿子。
西郊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尘土和黄沙的颜色。
这顶华丽炫目到闪光的轿子,是暗金色,是这条逼仄巷子里唯一的亮色。
我下意识牵了小云的手,绕到了轿子跟前。帘子垂着,轿夫们蹲在一旁歇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我咬唇,拉着小云往半开的家门里去,小云不住地回头去看那轿子,被我拉着走险些绊倒。
家里拢共一间土房,一间阿爹自己搭的小灶房。
很轻易就能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更何况一身素雅深蓝都挡不住他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的一派高高在上。
我认得他,半年前在内城门口,我们见过他。
阿爹招手叫我们过去,低着头很卑微地向他作揖,说:「家里的……两个孩子。」
男人很高,但是极瘦弱。
他走到小云面前,半蹲下来,很温和地说:「小云,我是你的叔叔,我来带你回家。」
小云眸光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揪住了我的袖口。
阿爹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沙沙」地挠头。
49
事情忽然就变得简单了。
那个自称君烨的人说他是小云的叔叔,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信。
可他和小云实在是太像了,并不是长得多像,而是那种我们一直以为格格不入的冷清,白到发青的肤色,黑沉的瞳色……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一切就都明了了。
良久,阿娘叹了口气,她拉了拉阿爹的胳膊,很苦涩地皱眉,比喝了中药还要苦。
「我们老早就想过这回事的,这是好事。」
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耳畔嘶鸣。
「什么事?什么好事?」我冲上去,隔开君烨打量小云的目光。
我抬起头问他:「你凭什么带走他?他是我弟弟,我们养了他六年!」
阿爹低声呵斥我,叫我对官老爷尊敬些,不许大吼大叫。
我梗着脖子,没听他的。
君烨轻轻蹙眉,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波澜不惊地道:「我知晓,多谢你们,我会尽可能补偿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说好了。」
阿娘眼眶湿润,抬起头来,干瘪的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她望着君烨,一字一句地说:「小云跟着你能过得更好,我们没什么说的。可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是送娃儿回家过好日子,不是卖孩子。」
50
我舍不得他,那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孩子。
可是我没办法自私地不许他回家去和亲人团聚,过他本该有的优渥生活。
他在西郊,除了快乐,除了爱,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甚至没办法吃上足够的米和肉,瘦小的脸颊上缀着硕大浓黑的眼睛,唇上是营养不良的苍白。
他肯定是显赫人家的孩子,跟我们这样的,连骨子里都不一样。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是云上月,一个是靴底泥。
君烨没再多看我们一眼,嘱咐轿夫们准备离开。
大约对于我们这样的贱民,他还能维持那高高在上的礼貌,已是极好的教养。
他很强硬地牵着小云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是提着他往外走。
巷子里没人,空荡地只有黄沙弥漫。
君烨取出帕子捂住了口鼻,手上一直木讷的孩子却趁机挣脱了。
他略显惊诧地看向他。
小云跑了回来,躲到了我们身后。
他攥着我和阿娘的衣摆,狠命地摇头,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
君烨立在原地蹙眉:「我会带你回家,给你最好的生活,请最好的先生,学你该学的东西,西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反手按住小云的肩膀,安慰地抚摸。
「而且,你应该回去看看双亲,不要在这里磨蹭时间。」
我看到君烨眼里的迟疑和闪烁,其实我觉得奇怪,一开始就是。
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样,他没有把小云当个孩子看,他一直在和小云对话,而且有点掩藏不住的急切。
51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自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娘爱怜地摸了下小云的脑袋,赔笑道:「敢问小云双亲……当初如何要丢……」
「不是丢,是走失。」君烨简短地打断了阿娘的问话,眉间稍显不耐。
「他父母有他们的难处,所以我来,但是没有差别。」
君烨又看向小云:「跟我回家,不要耍小孩儿脾气。」
他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我听不大明白。
我阿爹蹲下,将他死死攥住阿娘衣摆的手掰开,握在手里:「小云,跟亲叔回去吧,我们在西郊好好的,你有空还可以来看我们,又不会跑。」
「你总该回去看看爹娘不是,他们丢了你这么些年该有多难过?」
阿娘泪眼汪汪地替他整理衣领子,喃喃道:「受苦了,跟着我们这么久,真的,你受苦了,回去吧……」
到这当口了,阿娘还在为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而自责。
我揩了一把眼泪,原本还有一堆可以义正词严质问的话,还有侥幸希冀不用分离的愿望,瞬间就碎裂了,崩塌了。
小云还是攥着我的衣摆,死死地不肯撒手。
他用力的手指都泛紫了,一如六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冻得那般青紫。
他凝望着我,像是在等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又像是在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我能给他一个明智的答案。
「回家吧,等你大些了,还能回来看我们呢。」
我不想说这些话,但是我应该说这些话。
他默默地松了手,紧绷的表情刹那松懈,好像松了口气,又像叹了口气。
君烨朝他招手,眉间是隐隐的忧虑。
52
巷子很窄,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远离我们,小小的脚印延伸向陌生的,深渊之外的对岸。
「很好。」君烨重新握住了他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该回去看看你母妃。」
小云被他裹挟着走去轿辇,金黄色翠玉流苏的帘子掀开,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小云,忽然开口说话,他说:「宝儿姐,我会努力记着路,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一个劲儿点头,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没能看清他离开前的表情。
他该有多落寞,多失望,多恐惧,我其实不想看见。
明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永远地失去了。
往后许多年,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呢?
我搞不清楚了,也没必要搞清楚了。
那时候以为家人,爱的人,牵挂的人,理想美好的结局就该是和和美美地朝夕相处在一起。
蹉跎了漫长岁月之后,才明白,要什么在一起,活着就好了。
53
明嘉十一年正月初一,明皇的弟弟,詹亲王君烨秘密接回了九皇子,留在王府抚养。
这一天对我们西郊的孩子们是特别的,我们又长大了一岁,我们同时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这一天对小云也是特别的,他失去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名动一时的江南美人,雪莲一样孤高冷清的绝色,据说是明皇最宠爱的妃子。
这个我自始至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丽女人,在那个我们幸福快乐的除夕夜里,悄无声息地殒了。
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我后来在宫里住下的那段时间,很艰难地从老宫人口中得知了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她和那位前朝的若妃一样,住在皇宫最华丽最恢弘的揽月宫。
揽月宫之所以敢称揽月,因为它是除了太和殿外最高的宫殿,最高处足有四层,大半座皇宫一览无余。
前朝的帝王将它赐给一个罪臣之女,若妃。
坊间传闻后来这若妃刺杀皇帝未遂,畏罪自杀了,死于服毒。
容贵妃是揽月宫第二位主人,亦是没有好的结果,红颜早逝。
我入宫的时候,揽月宫已成了不祥的代名词,算是半座冷宫。
故而我没有机会去瞧一瞧旧时接连两朝的宠妃下榻之处的豪奢旖旎。
54
小云就这样完完全全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家都很难过。
难过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
只有吴发财得知这消息,骂骂咧咧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一直说早知道他今年要回家,就该给他搞套绸布的料子做新衣,不然也不至于穿着套麻布短衣就回家去了。
这样人大户人家肯定看不上的,没准儿还以为他们苛待了孩子。
我听到他这样说了心里酸得发苦,又要哭。
他就很不耐烦地瞪我,叫我不要哭丧。
我抽泣道:「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想我弟弟!」
他烦躁地挠头,说:「你哭也哭不回来,人是有钱人家的娃儿,本来就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吴发财这人真的特别讨厌,总有种说十句九句让人不痛快的才能。
他这么一说,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扶着墙号啕大哭,惹得西郊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别哭了!」他很凶地吼我,手里却塞了个东西给我。
我忘了哭,摊开手看,是个铜制的簪子,上头用铜丝线缠了两只蝴蝶,一朵牡丹花,看着有点旧了。
「本来打算攒钱给小云买双鞋的,现在也用不着了,便宜你这个蠢货了。」
我哭笑不得,愣愣地说:「这也太丑了吧,我看路上的姑娘们都簪那种亮晶晶的琉璃珠子,有流苏的那种款式。」
吴发财大步跑过来抢夺:「我就知道是喂狗,你还老子。」
「不还,铁公鸡拔毛了,要收藏留念。」我拿着簪子跑开了,看他气急败坏,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忽然不闹了,垂头的样子也不那么刻薄了。
他说:「我们还能看到小云的,虽然他家里不大愿意我们晓得他的家世。这挺好理解,毕竟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会去多打听的,再是大户人家,总该是在内城里住,总能再见的。你想多了也没用,回去了好好学绣,将来有个吃饭的本事,总是没错。」
我很讶异他说了这么大段的人话,毕竟他经常不干人事,单方面欺负我和范小十几年。
吴发财变得没那么讨厌了,这大概是我这个年后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55
吴发财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去内城里找了好些日子,鞋都磨破了半截,挨家挨户地打听。
然而却没听说过内城有哪户达官显贵家寻回了小少爷。
小云像一阵风儿,被那个陌生得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带去别处,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生活中。
其实那天本来就很古怪,阿爹问起他府上的事情,说将来可能的话还想去看看小云。
君烨的态度异常地冷硬,并没有告诉他。
年后我回了绣坊,卖力地学,卖力地绣,终于赢回了每月回家探亲的资格。
我问阿爹那天的事情,阿爹告诉我:「不会错的,我去员外府见过不少的贵人,就没有哪一个有他这么贵气。他没必要骗咱们,小云这亲叔指不定是什么天大的官儿,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种升斗小民。不说大约是怕和我们扯上关系,希望自家孩子和我们断得干净。」
我听罢说不出话来。
世态炎凉,人世艰难我才见识过一丁点,就已经没办法纵着性子脾气,大哭一场,大骂一场。
这些都没有用,都没办法抵消我和小云之间巨大的鸿沟。
56
天知道为什么小云走后的日子过得那样快。
这一年,我好像还没怎么过活,就没了。
时间像是云,看得着摸不着,风里雨里地刮着刮着就没了。
今年的春天我在绣坊过的,惊奇地发觉原来春天真的是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姹紫嫣红,万千婀娜。
院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啊树啊,噌噌地冒了头,足够我窥伺下外头更美的春天了。
绣坊里栽种了许多凤仙花,一直羞答答含着花苞,直到了初夏时分才展露花瓣。
火红颜色,花瓣大得离奇,松散地咧开,很扎眼,但并不精致也不含蓄。
这东西可以用来做蔻丹,花瓣捣碎了加点明矾,敷在指甲上,裹上布条,不一会儿拆开就能染上鲜艳美丽的红色。
我私底下悄悄做了好多回指甲,可惜我的手并不好看,又粗又肿。
去年长了冻疮的手指像是发面馒头似的肿胀,直到天暖和了都还是臃肿的,涂上红色只显得笨拙可笑。
烈日骄阳的某个午后,我趁着饭后的空隙躲在墙根下摘凤仙花,想做蔻丹,无端地想到小云。
我记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白又细又长,要是染了蔻丹,大概就像个小姑娘。
我想象着他默默害羞的样子,笑出了声,笑完了心里又空荡得厉害,坠坠地疼。
「宝儿!师傅要来了,别偷懒了,下午还有好多绣活呢!」
同屋的姑娘慌忙过来提醒我,我不得不扔了凤仙花,回绣房去。
57
没有小云的第一年。
以往难得一见的蝉鸣,我听了一整个燥热的夏天。
绣坊院子里连绵不绝的落叶,我扫了一整个秋天。
第一场冬雪来的时候,师傅难得宽容,准许年纪不大的绣娘们去院子里铲雪。
我悄悄堆了个雪人,刚到我膝盖,给他安了个发髻,像小云走时的那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绣好的帕子别在它脖子上。
这一次我没有绣鸳鸯,也没有绣蝴蝶,我只绣了个镶金边的云字和一片洁白的云朵。
我期盼有一天,能将那条绣工拙劣,拿不出手的绣帕替换回来,换这条给小云。
年末回家的时候,阿爹阿娘告诉我还是没有小云的消息。
我其实已经不难过了,小云肯定是过上了很好很好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有体面的先生教他读书习字。
但是我不想难过,让人难过的事情却要接连找上门来。
58
这年年末,陈阿婆死了,在她小小的窝棚里独自睡过去了。
从我们这些孩子记事以来,她就一个人住在大槐树,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时不时推着馄饨摊子从我们巷子里路过。
连阿爹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茕茕孑立的地步,临到头连个守灵的亲眷子女都没有。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大约是腊八节过后不久,大家长久地不见她推车出来卖馄饨。
阿娘有些担心,请老孟头去瞧瞧她,是不是病了。
老孟头说他去的时候,不晓得已经凉了多久。
天寒地冻的,尸体都快结冰了。
阿爹和发财爹一起过去抬人的时候,人是半躺的姿势,冻得梆硬。
费了好大功夫才给把腿掰直,裹了尸布,放进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抬去了郊外的乱葬岗草草下葬。
59
我回家的时候,正巧赶上陈阿婆头七。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辰死的,就姑且将老孟头去的那天算作她的死期。
大家固然是没钱操办,但是头七那天,大家去得整整齐齐。
小孟裹着一身巨大无比的芦苇冬衣,长长的摆拖到了地上。
我老是担心给地上的枯树枝划破了,一直给她拎着。
她说那是范小哥的衣服,他嫂子给他做的。
这家伙傻乎乎的,自己不穿,送给了小孟,怕她着凉,也没想过小孟那么大点儿的个子穿不穿得了。
照例是阿爹说点什么,大意是请陈阿婆安心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之类的。
其实我阿爹嘴笨得很,但是比起更加木讷的邻居们来说,大概算是矮子里的高个儿。
阿爹蹩脚的告慰说完了,吴发财点香,范小去挂纸符,我和小孟蹲下来烧纸钱。
发财爹说:「你们陈阿婆也怪可怜的,纸钱咱们买得起,多烧一些,让老人家去那边过过好日子。」
我在心里叹气,吴发财的守财奴样子,跟他爹真真一模一样,总是把钱看得特别重,哪怕是纸钱。
没了皇城墙的阻隔缓冲,郊外的风比西郊的还烈,像刀子割脸一样,夹杂着沙砾,拍打在每个人脸颊。
没有人哭,大人们也许是麻木了,而我们长大了,很多事,哭不出来了。
风声呜咽,很称职的哭丧,代替着我们,代替着陈阿婆不知去向的亲眷,哭得惨烈萧瑟。
我想要是小云在这里,他大概是会为陈阿婆流泪的。
陈阿婆帮他换过第一次尿布,喂过第一次饭,在我手忙脚乱照顾不好年幼的小云时,帮了我们许多忙。
就算是为了那碗氤氲着热气,晶莹剔透的馄饨,他也该为她哭上一哭的。
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60
过完年,我十五岁,就算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及笄礼,也是该考虑嫁人的事情了。
阿娘说女人家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不求嫁个多有钱多能耐的,但是一定要性子仁义,对女人好的。
她说吴发财和范小都很不错,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刺绣。
大家已经不再提及小云,好像这孩子真像云朵一样,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什么都没留下。
我又在绣云图案的帕子。
其实时间越长,愈发没有音讯,希望就越渺茫。
我知道,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可我真是难过啊,以往死了阿猫,丢了阿狗,也会难过一阵子,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生生给挖掉了一块儿,空荡荡的飕凉。
从西郊到绣坊的路,那么长,那么绕,跨越了大半座城。
我一个月来回两趟,一年就是二十四趟。
皇城里少说有几十万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像是永不停歇的江河。
当我路过内城的两个城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会有多少?
那里面没有小云,也没有君烨。
坚固的城墙光是仰头去看,就足够费劲了,更何况进去呢?
吴发财倒是有内城的牌子,然而他也没见过小云,一次也没有。
其实嫁给谁好像没什么所谓,阿娘会为我想很多。
但是我还记得很久之前同小云说的话,他是我弟弟,爹娘百年之后,他就是我的娘家。
我如果嫁人……至少该让我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知道吧?
我觉得我对小云的感情比想象中还要深,他像是我弟弟又像我半个孩子。
孩子丢了,当爹又当娘的姐姐哪儿有不难过的?
61
我绣活做得很好了,绣这样的帕子,只需要大半个时辰。
我举起帕子透着灰蒙蒙的阳光仔细看,好看的,很好看,比我当初绣的那对蹩脚鸳鸯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阿娘见我兴致缺缺,早就不说了,转头去灶房做饭。
我回家里,她总要想办法,加个少见的荤菜,哪怕是阿爹出去上工杀牛,偷片下来的边角料也好。
吴发财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去灶房帮忙洗菜。
他手里拿着个信封,三两步跑到我跟前没刹住车,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撑着门框才能没摔倒。
结果力气太大,差点儿没把我家破旧的老木门整个卸下来。
我心里提了一口气,赶紧去扶他,怕他真把我家的门卸下来。
阿爹出远活了,今天回不来,家里拢共一间房,总不能没有门吧。
他一头的热汗,少见的雀跃:「李宝儿!信!小云来信了。」
我伸手去抢他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信封,被他站起来举得老高,死活不给我。
我狠狠地砸了他一拳,砸得他龇牙咧嘴地瞪我。
「抢什么抢?你又不识字,还不是要我念给你听。」他大喘气按着胸口,大剌剌走进屋,坐下来拆信封。
好家伙,他连信封都没拆就往我家跑,从内城一路跑回来,也不怕累死。
我急切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你见到他了吗?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瘦了还是胖了?」
62
吴发财小心翼翼地撕着信封,皱着眉头嫌我聒噪。
「你别吵我!我没见到他,这是有人专门送到我家铺子里的,说是他云主子让送的。」
「主子……」我笑开了花,「小云都成人主子了,那肯定是过得很好了,那个君什么的,也没骗人。」
吴发财抽出信纸,我期期艾艾地凑过去,讨好地笑:「给好好念念呗,发财。」
「不许叫我发财。」他横了我一眼,故意抬着信纸不让我看。
他说:「叫哥,范小都得叫我哥,你从来不叫,白瞎我给你们置办那么多套衣裳。」
我笑眯眯地:「发财哥……」
说实话他有这么个俗套到极致的名字,叫他哥,还不如不叫呢。
他倒十分受用,咳嗽了两声,双手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凝神去看。
「阿姊亲启……」
「阿姊什么意思?」我猴急地问。
「就是你。」吴发财很不满意被我打断,简短地解释。
「哦……」我乖乖听他继续念下去,他却不念了。
我又想去抢信纸,他却没躲,将信纸给了我。
上头原来只有短短的三行字,「阿姊亲启」四个字还占了一行。
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看这些之乎者也老夫子说书般的文字,更是如看天书。
吴发财说:「小云说……他跟着他亲叔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
「没了?就这样?」我将那寥寥三行字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个名堂。
63
吴发财又说:「他还说很怀念跟着我们的日子,但是为了我们好,叫我们不要再去寻他。」
「这什么意思?」我错愕地盯着那吝啬的两行字。
吴发财没有回答我,他说:「李宝儿,我们铺子隔街就是造纸坊,你手里拿的这张纸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边儿上有人家的烫金堂印呢,你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吗?」
他听造纸坊的兄弟吹嘘过,澄心堂的宣纸千金难买,寻常的富贵人家都买不到,是王侯将相家附庸风雅的玩意儿。
那张纸,薄如蝉翼,软得没边儿,竟然要一百金。
那是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数字,我捧着那张信纸,心底五味杂陈。
「这个臭小子……」我想骂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没有心。
这不是我的小云,不是我们养大的小云。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哽着喉头对他说:「你以前也那么疼爱他,他连提都没提你一句。」
「宝儿,我觉得小云没有恶意,也许他说得对。」
吴发财很认真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扶着我后脑,按到他胸膛上。
他轻声说:「哭吧,今天准你哭,哭完这回以后就别想了。他回了家,过得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什么都好。」
64
阿娘其实进门来好久了,却一直没吭声。
直到我哭累了,从吴发财浸湿的胸口上抬起脸,两人回头齐齐错愕地看着她。
阿娘在笑,她说:「发财,留下吃饭吧,今天开荤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吴发财忽然意识到和我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上还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给针扎了一下,猛地拉开距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不……不吃了,我爹让我送完信紧着回去,铺子里还有事……」
他飞也似的转身,抓起信纸,迈过门槛又回头朝我挥手:「信我好好收着,这纸金贵,受不得潮。你要还想看往后再找我拿。」
我揣着手在袖兜里,红肿着眼目送他离开老远,才平复心情,将小云的事情告诉了阿娘。
阿娘沉默着点头,过了会儿说:「宝儿,娘觉得发财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转身去灶房拿碗筷,随口答:「除了嘴欠,确实没什么不好。」
「那要是跟他们家做亲家,你愿意吗?」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着说:「其实发财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这事儿来着,不过你还在绣坊学徒,我就一直没提。」
我将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点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着热气,上头缀着一点小葱,那是小孟送来的。
这东西没有牛肉那么贵,查得也没那么严,阿爹常常出去杀牛,能顺回来一些。
65
我和阿娘相对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我也没那么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我问:「发财娘真的不嫌弃我们家吗?」
阿娘见我终于肯吱声了,连忙摆手:「没有,我瞧着是挺喜欢你的,再说了,你也是绣娘,发财娘也是绣娘,你们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夹了一筷子牛筋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尽可能漫不经心地点头:「所以你非要我去学绣是因为这个吗?」
阿娘开始有点慌张,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双手抠在桌沿儿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实在担心你,都怪阿娘没能耐,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我们年纪大了,你一个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吗?我们养了他六年。」我竭力撑开笑脸,将那如何也嚼不烂的牛筋整块儿咽下。
阿娘住了声,目光愈发冷肃:「宝儿,小云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你该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啊。」我站起来,绕到她那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脖颈间。
「阿娘,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想了这么多,谢谢你这么爱我。
我疑心当了娘的人都会有种不同的气味,此刻阿娘发间的劣质发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儿时被她抱在怀里喂奶的柔软甜腻触感。
阿爹阿娘年纪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体早就不柔软了,只有那让人感到安定的气味一成不变。
岁月收走了她丰腴的乳房和脸颊,留给她干瘪瘦小的躯壳。
这个满手冻疮,小小的半老妇人,总是过分担心我的未来,一门心思地想给我寻个可靠的托付。
66
发财家的铺子早就不止卖布了,小云走的那年发财娘生了场大病,腿脚眼睛都不大好了,险些没挺过去。
家里的男人心疼她,不愿意她再整天织布,铺子渐渐地改成了杂货铺。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贵的租金,其实也所剩无几。
但终究是松了发财娘的担子,她得以离开那万年不变的织布机,偶尔也出来晒晒太阳,同阿娘说说闲话。
闲话说着说着,不免就要提到巷子里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我们。
大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从来没有什么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于是没有一吻定情,没有私订终身,甚至没有什么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我和吴发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发财其实挺喜欢我这回事。
发财爹娘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和吴发财甚至不在。
我要回绣坊继续最后半年的学徒生涯,我其实早该出师了,只不过在接些私活,还前些年师傅那件夹袄的银钱。
吴发财得在内城里照看铺子,完全离不开人。
大户人家提亲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银,提着沉甸甸的聘礼上门?
发财爹娘提亲的聘礼是两匹很不错的绸布,一张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两白银。
我阿爹阿娘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留了绸布和小褂,银子一两没收。
如此可见,吴发财家真的是巷子里最有钱的,一次性能拿出那么多钱,足够我阿娘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开眼笑,满意得不得了。
她并不是要钱,发财家这钱拿出来,量的是诚心,是我未来的安稳幸福。
这比什么都重要。
67
我如今说起来,好像这事儿跟我这当事人半分干系都没有。
我想,那时节,我到底喜不喜欢发财呢?
喜欢吧?喜欢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
我没有可供参考的对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虽然嘴上老是谁也不服谁,谁也瞧不上谁,但是心底里,谁也没真的讨厌谁。
我只知道,自打双方父母简单地口头商定了婚事之后,我们的关系日渐有了些别的变化。
以往老说绣坊和内城并不顺路,不愿来瞧我的吴某人,忽然就开始无比顺路了。
隔三岔五地要往我这里跑,他家开杂货铺子的,总是能从流浪汉和乞儿孩子手里淘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不过吴发财这人脑子是异于常人的,别人绕道带了小玩意儿讨姑娘欢心总要送给人家吧?
他也不送我,特意带来什么木雕小人,簪子铜扣,给我看看摸摸,尝尝鲜,然后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他就很显眼地不高兴,磨磨唧唧不肯走人。
我说喜欢,他就说他会好好收着,等将来再一股脑儿给我。
我为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感到担忧,为他的诡异操作无语得牙根儿痒,却奇异地并不生气。
他完完全全地长成了男人的样子,高高壮壮,胡须比阿爹的还黑,脸颊上时不时要冒两颗痘。
算不上多英俊,眉眼像他爹,有点刻薄,可一旦开口,又莫名地孩子气,喜欢犟嘴。
我嘲笑他丑,他嘲笑我矮,然后我就追着他捶打。
他又说我跳起来也打不到他膝盖,那我打不着人,我自己生气总行了吧?
这种时候,他又要过来我眼前蹦跶,把胳膊伸给我咬。
唉……我小小的年纪,还没成婚了,就开始为婚后生活担心了。
68
原本定的过年就成婚的计划暂时搁浅了,我们年纪都不算大,原也不是多着急的事情。
不过拖那么久也是有原因的。
我和发财的婚事定下之后不久,范小就在他的怂恿下,送了小孟一副镯子。
吴发财很为这事儿沾沾自喜,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
范小就是截木头啊,得见木头开花,可不是常见的事儿。
吴发财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说我就是个长了眼睛的瞎子,除了小云和自己那点儿绣品,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他就不一样了,大老早就看出来范小对小孟有意思了。
我懒得回怼他,还是高兴得很。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这么一说了,我就觉得范小和小孟无比地般配了。
我们这种人家,大约一辈子出不了西郊,抬头低头能见到的也就这么些人,隔了 条巷子的都不算知根知底。
总不能指望谁谁谁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娶个千金小姐,嫁个豪门将相吧?
这种人,我们不出意外一辈子也见不着。
我想君烨和小云应该算得上是顶金贵富硕的人家,可这相遇也是我阴差阳错捡回来的。
不该我们的,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如今大家能互相成对了,这省了父兄长辈们很多麻烦。
最关键,大家都是自愿的,日久生情,这是很合适的选择。
无关风月,无关迤逦情仇。
69
范小送镯子那天,我恰好在家。
这块儿黑木头,壮得像头黑牛,木讷得还不如牛呢。
镯子买好了两个月,吴发财就给他做了两个月的心理准备。
最后话都说包浆了,他才鼓起勇气,决定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去敲了人家的门。
自然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白,范小只是直愣愣地走进去,把帕子包好的镯子塞给了小孟,然后又直愣愣地走出来。
吴发财急得跳脚,蹦出来问:「词儿,词儿说了吗?」
「没……忘了。」范小挠挠头。
吴发财恨不得拿鞋底板儿扇他大脸盘子,咬牙道:「你这头蠢牛,词儿都不说,人小孟怎么知道你是来送定情信物的?」
范小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局促不安地原路返回补词儿。
我憋着笑问吴发财:「你教了范小什么词儿?」
吴发财双指并拢,起了个范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啧。」我打断他,「又酸又土。」
他一个白眼翻上天,口气很冲:「你行你上。」
我才懒得理他,又说:「人范小还有定情信物呢,我怎么没有?」
「你没有吗?」吴发财针锋相对,「我给你的簪子是屎吗?」
「不好看!我看你这有眼睛的人眼光也不怎么样。」我嚷他。
我们这边吵上了,直到小孟家门口发出巨大的响声,才惊得忙过去看。
范小词儿没说清楚,舌头打结,顶着小孟疑惑的目光,忙着逃跑,一不小心给人家的大门卸掉了半边。
半边木门落到地上,被范小双手接住,张着臂回头朝满脸惊惶的小孟傻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孟看着他那副蠢出天际的样子,咬紧了下唇,红着脸颊轻声说:「哪会不碍事,你得给我修好了,不然爷爷回来,不许你走了。」
我找准时机赶紧上前起哄:「不许走好哇,那就不走了呗,小孟,我看你家的地真的缺一头好牛……」
70
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开支,巷子里的几家人商量着两趟婚事就一起办了。
但是小孟身体不好,范小家里又暂时拿不出提亲和置办酒席的钱。
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终于是敲定了预备跨年除夕夜来办。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过两个节日,而是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于我们而言,真没那么多节要过。
内城什么上元灯节,鹊桥七夕节,清明鬼节……我们大多是不过的,过节总得置办东西,得花钱。
一年到头家里手里都紧巴巴的,我记得家里的米缸好像从来就没有满过。
到今年年底,要办喜事了,终于是破天荒满了一回。
我陪着爹娘去东市采买酒席需要的东西,才发觉米面油盐似乎都涨了价。
阿娘说:「今年年成又不好,米价都涨两文钱了。要是明年再旱着不下雨,可连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着一麻袋米,单手托着,歪着脑袋笑:「那何至于,宝儿,你别听你娘杞人忧天,咱们家三口人有手有脚的,管他什么天道,总不至于饿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点头:「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绣活,能挣不少银子,阿娘你年后就别去做厨娘了,回家歇着吧。」
阿娘只笑我俩太乐天,说凡事总怕万一,咱们家得攒钱,钱才是底气。
如此说了一大通,却并不提要卸任厨娘这回事。
我后来寻思,觉得我这漫长的一生里,后来都很少再见到像阿娘这样高瞻远瞩且通透聪慧的人了。
命运对她当真是极不公平,她若是识字读书,若是男儿身,或许会很有作为,不像这样为了两文钱的米终日发愁。
阿娘总是能不经意间说对很多事,像是预言,而预言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预言实现的一天。
71
成婚的喜服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吴发财花了不少钱从内城的成衣店租来的。
我自己是绣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针脚有多细密,花纹有多精巧。
吴发财就带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将那样式和手感印在了心里,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穿上它。
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将它直接买走了,那原本跟我们讲好价钱的店家,连声通报都没有。
吴发财气得去和成衣店里的人大吵了一架,我不放心,死活求着他带着我一起去了。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们好几番,似乎暗地里连我们的骨头斤两值什么价位都掂量出来了。
他瞪着一双绿豆眼酸酸地刺我们,说我们如此穷酸,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租什么上等喜服,西郊的婚俗那么简陋,披块红布不就好了。
吴发财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抡起脚边的凳子就要同他打架。
我拉住他并不费力,我只需告诉他,打架会打坏店里的衣服,我们赔不起。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吴发财一路都很低沉,临到我家,他低着头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形式不重要……」
我还要接着安慰,阿娘从屋里走出来,说:「宝儿……有人送了一套婚服来……」
72
到这前一刻,我还以为成衣店里那套婚服就是我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好的婚服。
阿娘指着那沉香木的匣子给我看,说午后有人大老远送过来的,搁下就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匣子打开的时候,绽开了细碎的金光,仿佛传说里人间罕见世人争抢的宝物现世。
我揉了下眼睛,从掉了白灰的土墙上细碎浮动的光芒看到匣子里那套婚服。
到底是我没见过世面,原来这世上比那成衣店婚服好上千万倍的衣裳真的存在。
那些金光是金线织就的裙摆袖摆边纹发出的。
我伸手将厚重的婚服提起来,振臂一甩,日光下宛如荡漾开的金色波浪,映照得整间土墙瓦房像是镀上了金。
上头绣的那对鸳鸯,灵动得好似合颈厮磨,徜徉在水波里。
这种绣工,大约顶得上一百个我,官家的织造局专供宫里用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家都愣愣不知道说什么,没有人见过这样漂亮华贵的东西。
我问阿娘,来送婚服的是谁。
阿娘摇头,说不认识,瞧着就像是个跑腿的。
「不是……小云吗?」我当着吴发财的面儿,还是问出了声。
稍微动动脑子想,都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吴发财已经不可抑制地走到匣子边,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轻纱的摆,手指拂过上头细细缀着的大片白玉粒。
他一扫先前的颓丧,回头热烈地看我:「宝儿……这衣服上全是珍珠!咱们大殷少河流,又不靠海……蚌珠多稀罕呐!」
我不悲不喜地回望他,喃喃道:「你别说了。」
73
成亲那日,我并没有穿那套精致富贵到离奇的婚服。
吴发财不明白我为什么执意不肯穿,但他难得没多问,赶在婚期之前又找了家差不多的店,租了套差不多的婚服。
眼下我穿着那套简陋的婚服,合着吴发财一起,跪拜了两边的父母,敬了酒就算是成了礼。
巷子里难得热闹一回,附近的邻居来了不少,抄着手眼巴巴望着仪式尽快完成,等着吃一顿热乎乎的酒席。
院子里坐长辈的两张椅子还是吴发财家里搬出来的,我们两家用完了,还得挪了给范小和小孟用。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厨几乎是挤不下任何东西了。
阿娘请来的厨子在里头吵吵嚷嚷地抱怨灶房太小,办厨的招子都摆到巷道里,像什么样子。
阿娘在这边喝完吴发财敬的茶,就马不停蹄地脱了绛紫小褂,套上平常的粗布旧衣,笑眯眯塞了红包给厨子,道他辛苦,请他少安毋躁。
乡邻们早等不及入座了,拖拉着凳子各自成席,摩肩接踵挤成圆圆的一圈。
大人们抓桌上的花生瓜子,倒也还矜持着。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别人家的酒,恨不得带个海碗来,七手八脚地抓了藏进了袖口里,裤兜里。
每桌一竹篮的零嘴小食,眨眼工夫就剩下一撮黑灰。
隔巷的人说:「炒货还算新鲜,脆的嘞。」
住大槐树的嗑瓜子嗑得起劲儿,瓜子皮沾到唇上,还不忘悄问旁人:「有八大碗吗?」
再旁的人又笑了,压低声音道:「八大碗,还九大碗呢,你想得倒美,西郊李屠夫家里有没有油水你不知道?」
74
人群低低地哄笑了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在不远处为邻居们分发麦子酒的阿爹。
阿爹往常喜欢贪杯,常常醉到上工时辰,手软眼花刀都拿不稳,要给雇主臭骂一顿。
今天他一滴酒都没喝,却像是醉得很了。
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地去招待客人,一脸黑褐色里透出酡红色,红光满面地点头哈腰,受着大家敷衍的祝词。
我原先说不想热闹,这回阿爹倒是比阿娘还要固执了。
无论如何要请了四邻,来吃我和吴发财这喜酒。
西郊这群邻居啊,随个八文一吊钱,恨不得拖家带口全弄来吃喜酒。
这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阿爹怎么想的,我其实到如今都不大能理解。
他和发财爹娘忙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时,我和吴发财正端了酒,一桌一桌地敬酒。
我不能喝酒,发财老早给我换了白水,不然压根儿抵不住那些粗鄙闹腾的乡邻一个劲儿劝酒。
饶是白水,来回敬了五六桌,我也快喝饱了。
吴发财一边笑着口里喊叔婶伯姨,将那些人招呼得服帖,又一边暗自捏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院子,去摆在巷子里的那两桌敬酒。
吴发财得了间隙,悄悄说:「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完了你回婚房去,咱娘陪着你,你别出来了。」
我点头说好,提起裙摆,踏出我家被踏得凹陷下去的门槛,目光往上,看到斜对面的旧屋顶。
75
那是小云走的那年,我们爬上去看内城烟花的那间屋顶。
那时候那屋子还住人,我们爬上去须得小心不被察觉,省得被人家追着骂。
如今已经荒废了,早没了人烟。
这会儿,那破旧的屋顶孤零零站了个人。
他戴着黑色的帏帽,一身黑,并不算高,身形瘦削。
乍眼瞧去,像是只黑鸦,融进了身后灰蒙蒙的枯树影里。
我踉跄了下,发财立马折回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攀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先去敬酒。」
我朝着那桌客人咧了下嘴角,仰头喝下杯里的白水。
他们说新娘子好爽快呀,新郎官也太俊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我抬目去看,他还站在屋顶一角,半边翘起的屋檐挡住了他的半身。
西郊的风沙刮得那老屋后的梧桐哗啦啦地响,枯树叶漫天地旋转飘落,可他却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像尊静穆的石像。
我跟着吴发财回院子里去,轻轻笑了下。
真好,他长大了,长高了,算起来快有十一岁了。
这么能长个儿,估计比我都要高一点儿了。
可是那么瘦,是吃得不好吗?还是功课太紧了……
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一个盖头。
可我们西郊对高门望族那一套婚俗嗤之以鼻,觉得酸臭。
我们这边新娘子不必戴盖头,也得陪着新郎敬酒。
可要是现在有个盖头多好,我就可以悄悄哭上一哭了。
为什么,婚服都送了,人都来了,却不愿下来看看我和爹娘?
76
我浑浑噩噩跟着吴发财的脚步,绕过一干宾客,去到了他家的院子,进了他爹娘好生收拾打理出来的婚房。
他许是察觉了我的异常,走得并不快,始终牢牢地抓着我的手。
门刚一阖上,隔绝了外头的热闹,他就皱眉急声问:「你怎么了? 总不是害臊了吧?」
我摇摇头,脸上的口脂遮住了我惨白的脸色。
「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你男人,不该告诉我吗?」
他抿了下唇,满身的酒气,压了下情绪,蹲在我面前,再次低声问:「方才出门你看见什么了?」
「小云,他在对面的屋顶看着咱们。」
吴发财低头沉默了下,须臾抬头:「确定是他吗?」
我笃定地点头。
他站起来,垂着眼睛:「他不过来兴许有他的难处。」
「你不想看看他吗?我们养了他那么些年,就是猫狗也该有情,何况他那么乖……」
吴发财定定地看着我,叹声道:「我想,我也把他当亲弟弟,我也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是他不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理解他……」
「我不理解!」我抬头干瞪着他,眼睛涩得发疼。
「我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理由,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他的家人!」
我冲向门外,吴发财却没有拦着我,走出去之前我听到他说:「那你去,同他说,要他能做自己的主了,再来寻我们也不迟,我们会一直在不是吗?」
77
我从发财家的羊圈旁的小门出去了,绕了道去了斜对面那破屋。
他果然还在那里,不过也打算走了,正沿着碎瓦横梁,三两步跃下来。
帏帽上的轻纱随着他的晃动,缓缓荡开,被蒙着黄沙的西风掠了起来,露出一张美得分不清性别的少年人的脸。
眼睛依旧极大,极黑,深得像是幽谭,淡漠疏离得缺了分生气。
我立在他面前,提着红嫁衣的裙裾。
他刚从梁上跃下来,轻盈得像只黑鸟,一只手还拿着被风掀掉的帏帽,呆呆地看着我。
四周是破败的瓦墙,堪堪挡住了西风。灰白的瓦,黄乎乎的风沙尘埃,黑色和红色都显得格外刺眼。
风在布满土灰沙砾的坑洼地面上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到他的黑靴上。
他浑然不觉,盯着我看了良久,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挥之不去的哀伤。
他问:「为什么不穿我送的婚服呢?」
我真是恨不得上前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就像范大哥以往教训范小那样。
小屁孩儿懂得什么?自以为是!
然而我没有动,看着他那张稚嫩蓬勃的脸上挂着个老成傀儡般的壳子,半晌才道:「你觉得你姐配穿那么贵重的婚服吗?」
小云默默地凝望着我,出奇地肃穆:「要我觉得嘛……我觉得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你们,发财哥,范小哥,小孟,阿爹阿娘……所有人。」
我一时搞不清他是在耍小孩儿脾气,还是故意这么说。
我按捺不住攒了好几年的怨气,挖苦他道:「原来还没忘呢,我当你回了温柔富贵乡,什么都忘了。」
78
他显得有点局促,黑沉沉的眼瞳闪烁了好几下,最后落到了自己布满黄沙的靴尖儿,轻喃道:「怎么会?不会忘的……我要靠这活下去的。」
「你嘀咕什么呢?」我不曾听清他后半句,只觉这孩子回去了几年,似乎愈发地沉默寡言,阴郁刻板。
西郊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全都是生龙活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地热闹鲜活。
旁人是彩色的画,他像是灰色的湖,安静沉郁。
「我都逮到了你了,捉迷藏也不带这么玩儿的,来都来了,跟我回去看看爹娘哥哥们吧,正好乡邻都在,好多都不知道我有个弟弟呢……」我疾步过去想拉他回家。
他侧身避过了,口气略有些迟疑和惶恐:「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在人前现身。皇……叔父嘱咐过,须得听从。」
我又要去看他的脸,想从那张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看出点儿端倪。
他却迅速地戴上了帏帽,遮住了,一边退步一边道:「我得回去了,你和发财哥……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再来看你们。」
我惊疑地问:「小云,你是有什么难处吗?你告诉姐姐,我们大家陪着你一起想办法成吗?」
他顿了脚步,回头撩开帏帽,朝我浅淡地笑,嘴角生硬:「并没有,是我太想大家了。我过得很好,我这就走了,宝儿你回去吧。」
79
他明明哪里都不对劲,我却想不到挽留他的办法。
眼看着他就要走远了,我使劲儿朝他喊,没留神声音都阻塞得变了调。
「今儿你姐我成亲呢!就没句讨彩头的祝词吗?」
他回头,又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莫名觉得他在笑。
「我当然知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过日子,你说过的,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我记着呢。」
他走远了,我到底也没想起来要将吴发财那句话传给他,回去的路上懊恼了好一阵子。
不过想着他走时的话,我又莫名觉得应该是能再见的。
只要他自己没忘,我们没忘,谁能阻隔我们一家人团聚呢?
或许是他叔父对他寄予厚望,管得太严了呢?
我脑子里浮现君烨的影子,觉得这理由十分可信,遂安了一半的心,回去如实将这话转述给了吴发财。
不过我没提话并没有传到这事儿,怕吴发财骂我蠢,猪脑子。
那套婚服,于我们而言,反倒更像个烫手山芋,不能吃不能用,只能像供着传家宝一般,牢牢地压箱底锁着。
说来奇怪,我们家里原本也就是有片瓦遮风挡雨,饿不死也富不了。
如今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反倒惴惴不安,人心惶惶起来。
我和发财新婚,搬去了他家院子。
那婚服起初锁在我家的衣橱底,阿娘自从知道这是小云送来的,终日睡不着觉的,生怕给谁得知眼馋盗了去。
后来阿爹说不能这么下去了,这婚服又转而藏到了我和发财的床底下。
吴发财倒是高兴,说:「那敢情好,就跟床下塞了一箱金子,晚上给咱们助兴呢。」
也只有他这种守财奴才会觉得这东西能助兴。
我羞得满脸通红,一拳头砸到他脸上:「你……耍什么流氓?」
他捂着脸哈哈地笑:「那你是我娘子啊,我不跟你耍流氓,我跟范小耍吗?」
83
我以为的很快便能到来的重逢许久都不曾到来。
之后的几年,不论是世道好与不好,天灾还是人祸,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不曾再亲眼看见小云。
我和发财成婚正是新旧年节的交替。
我们以为会是个好兆头,好寓意。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两家的父母都还康健,我们也还年轻,虽然铺子里挣不到什么大钱,养家糊口还是不难的。
范小和小孟成婚之后,就搬出了他兄嫂的家,去了老孟头家里,新郎官刚去没半月,就给人家里里外外地翻修了个遍。
把那老旧晃荡了许多年的门换成了新的双开门,摇摇晃晃的窗柩也换了框,给糊了新的窗纸。
看不出来,他做小糖人卖剪纸的,竟然还会做木工活。
我们那一个多月来来去去,看到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着木头,黄牛似的跑来跑去地忙活,总是笑话他。
说他是入赘的孙女婿,上赶着讨老孟头欢心。
不过也确实,整个巷子里最高兴的估计得属老孟头。
以往他整日起早贪黑地鼓捣郊外那两块地,种些时蔬、番薯四处卖卖,勤奋些糊口也不成问题。
可他忧心小孟,觉得他这孙女又柔弱又胆怯,没了爷爷照顾着,一个人怕是半年也活不下去。
84
老孟头来找阿爹喝酒时,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颠颠地走不稳路,头发衣服喝得一团糟,伏在桌上打嗝,一张老树皮般的脸,不哭比哭还难看。
他一遍又一遍地抓着阿爹的胳膊,同他讲小孟的爹娘如何如何惨遭劫匪杀害,讲小孟如何被他抱着从大雪山里亡命似的逃啊,拼了半条命才逃到皇城根儿下。
小孟的病就是那时候年幼冻伤留下的,倾家荡产治好了一半,后来总也不好不坏,大家也就默认了,觉得她能活一年是一年。
谁知道她怏怏的,却活了这许多年,像西郊外常年被风沙凌虐得抬不起头的杂草,并不鲜活,却顶风活着。
范小和小孟的婚事,是谁也不看好的。
起初范大哥不愿意,觉得范小好歹有手艺,性子良善,有的是力气,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至少是健康的新娘。
他们对小孟并没有恶意,逢年过节还给她家送糖块和窗花。
可成婚过日子到底是不同,谁知道小孟什么时候就没了呢?
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花了力气钱财娶来的媳妇,说没就没了,一是晦气,二是……划不来赔了本。
范小和他哥哥吵了我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架,吵得很凶。
响动大得吵醒了我和吴发财,我们两人半夜匆匆套了衣服就过去劝架。
可这兄弟俩,都是牛一样的力气和性子,谁也劝不住。
范大哥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给我发疯,咱们家没钱让你娶第二个媳妇!」
范小执拗得可怕,硬邦邦地答:「我这辈子就娶一个小孟!」
他哥大约是惊觉自家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脸上更是挂不住,彻底地给激怒了。
口不择言道:「你娶谁我原本管不着,可你偏偏要娶一个病秧子,娶来就是负担,你养得起吗?」
范小听不得别人说小孟是病秧子,估计他哥也是气昏了头,并不真那么想。
两人说完就要动手打起来,可真让他俩打起来还得了?
吴发财去拉架,还给硬挨了几拳头,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打的,都没处找人说理。
他自己委屈坏了,又气又恼,回来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一张嘴刻薄得要命,抱怨了好久。
85
这一架吵得一点儿余地都没留,可吵完没多久,范小兄嫂就提着礼上小孟家道歉提亲去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吵得再不可收场,也吵不断血缘亲情。
他哥是他唯一的长辈,从小拉扯大的,提亲这种事,他不去还有谁能替范小去?
成婚后不久范小就搬去了小孟家里做模范孙女婿去了,好长时间都不肯回哥哥家里。
我和吴发财总是劝他,要他回去道个歉服个软。
范小倒也想,就是拉不下脸。
后来我就忘了这茬了,我自己也忙,白天要刺绣,晚上还得服侍婆婆。
发财娘身体很不好了,双腿几乎是没法儿走路了,手也愈发没有知觉。
我们都知道她是病了,可到底什么病,我们请遍了西郊的郎中,一个也诊断不出来,只说奇怪,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
想想也是,我过去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她终日坐在那织布机前,自己织了,又自己绣,仿佛粘在了那凳子上。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怎么可能不会坏了身体?
如今倒是有我帮着分担了,可惜太晚了。
86
吴发财想去内城的医馆请先生来看,可人家出诊的费用高得离谱。
我们的积蓄已经用掉了大半。
我们不得不攒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发财和他爹终日在外奔波,想着能多跑两个单子,多挣两吊钱。
日子就是这样,勉强够糊口的人家,但凡有个人害了病,这一家子都必然格外地辛苦。
我将放着针线的竹筐搁在膝盖上,坐在家门口绣下旬要卖的手帕,同阿娘说起这事儿。
阿娘也只是叹气,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她忽而问道:「咱们不是……还有那个婚服?能不能拆两颗蚌珠金线什么的当掉应急?」
也许是灯下黑的缘故,婚后这一年多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从来不曾想见。
阿娘说:「小云应该不会怪咱们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可我打心底里舍不得。
那婚服像是我无法企及的某种美好象征,像是信仰,又像是幻想。
难道要我亲手将它拆碎了,用来填补我这四处漏风的鸡零狗碎的生活吗?
可我婆婆正躺在房里,被不知名的病症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是发财的亲娘,每晚她在隔壁忍不住低声呻吟的时候,发财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深夜发财带着一身的露气和疲惫回来,我还是同他提起了这事儿,询问他的意见。
他脱下湿漉冰冷的外袍,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必要,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你一天到晚别瞎想,我娘的病,我们自己能想办法。那套婚服,算是小云送你的嫁妆,不能这么用。」
我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侥幸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发财再没多说话,他太累了,脸都没洗,合衣就睡下了。
我睡不着,想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瞒着他们,悄悄拆了婚服上的玉石和珍珠,去了典当铺。
84
我最终没能典当出去。
典当铺的伙计看了我给的东西,惊惶地径直去寻了老板来。
老板引了我入内间,他告诉我,这东西是皇家大内才有的东西,都是专供皇室用的。
寻常达官贵族都只能靠赏赐得来的,还明令禁止买卖。
我这东西……那不是偷抢,就是捡的。
老板说他们是干净铺子,不敢收这玩意儿,含蓄委婉地让我去黑市换,那里有胆大的专门倒腾宫里的御贡品。
我半生良善,什么腌臜事情都没做过,自然不知道什么黑市在哪里,怎么去。
起了这一大早,连口水都没喝,沿途路过卖肉包子的小摊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我鼻子里。
我捏着袖袍里裹玉石珍珠的帕子,盯着那深木色的大蒸笼看了许久,却没舍得买上一个当早饭。
像是回到了儿时,被走街串巷卖蜜饯糖丸的小贩勾住了魂,攥着空荡荡的单薄裤袋,挪不开脚,眼睛直勾勾地看,却买不了一颗糖丸解馋。
那时候想,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了就有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如今呢?我已为人妻,却依旧是没法儿纵着性子去买那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三文一个,攒一攒够给发财娘抓半副药了。
而且今天白跑了一趟,如何能再花多的钱了?
我还记得临走看着那被我拆掉了玉石珍珠的喜服,心疼得像是在剜我的肉。
可拆都拆了,满心指着它换钱,却又落空。
我以为今天再没有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85
可生活不会同人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套温和道理。
它总能用漫不经心,平淡如水的方式告诉我,这算什么,早着呢,还有更难过的事情等着呢。
我本来故意等到接近中午,这样既能不迟到给娘煎药,又能避开吴发财。
他和爹中午要四处送货,并不会回西郊。
我磨磨蹭蹭等到日头渐渐往正中挪动,方才回了家。
吴发财坐在屋里等我,劈头就问:「你拆了那套喜服去当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他那并不是个问句,他今天是故意回来等我的。
他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吴发财平常高兴的时候嘴很贱很碎,喜欢四处折损别人,非要把别人说得恼羞成怒追着他打,才能让他喜上加喜。
可他现在太沉默了,沉默得像是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就这样黑沉着脸,做了好久好久的哑巴,然后将桌上的一张信纸推到我面前。
那纸我也认得,还是极其金贵的澄心堂,边缘的烫金印闪着微光。
「小云来信了,希望你不要当掉那套婚服。他还说……那套婚服是他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了,请你不要当掉。」
我像是凭空挨了一道鞭子,脸颊火辣辣地疼,简直要无地自容。
吴发财默默地看着我:「宝儿。」
我低着头,我知道自己是做错了。
那婚服是小云送给我的啊,不光于我而言是特别的,于他是同样的道理。
我怎么能……怎么能毁了他唯一送我的礼物呢?
我等着吴发财训斥我,可他仅仅是这样低低叫了我一声,就继续做回了哑巴。
86
第二天内城医馆的名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我才知道。
昨天他那样沉重的静默意味着什么。
小云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整整一箱黄金。
吴发财这次没办法拒绝,他和爹商量,用半箱黄金,请了内城最负盛名的名医亲自来西郊问诊。
这事儿传出去,轰动了整个西郊。
名医出诊那天,万人空巷,隔了好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想瞅瞅名医长什么样子。
名医是个白发白髯须的老爷子。
他乘着轿子来,开了很多名贵药材,只说病情不明朗,先吃几副药再看。
吴发财送完老先生,回头将趴在土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撵走,转身朝我凄然地笑笑。
「你说这像不像施舍?」
「你说什么?」我正在院子里倒药渣,这药渣熬了五回了,早没味儿了,更何谈效果。
不过现在好,我们有钱买很好很好的药了。
「没说什么。」吴发财一贯挺直的脊背有点弯折了。
「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呢,差点儿没晃瞎眼睛……小云真是出息了啊……」
我看到他怅然喟叹的脸,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色,并没接茬。
我其实听到他说的前半句,但是却假装不知道。
小云没有恶意,他很好,他救了我们。
可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他短暂的养育之恩。
更何况他从未露面,要想不把它看成怜悯施舍,真的太难了。
穷其实没那么难,穷有穷的过法儿。
可难就难在一个穷人,一群穷人,太过于敏感自尊。
87
从这以后,我就想明白了。
小云因为某些原因,没办法过来看我们,甚至没办法露面。
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一直在暗处悄悄注视着我们,知道我们好与不好,会时不时伸出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报的已经不是涌泉了,说是汪洋也不为过。
抱着那半箱子黄金,我们着实悲喜交加了一阵子。
请了好大夫,买了最贵最好的药给发财娘治病。
我们有钱了,然后很快就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钱能换来的。
身体安康并不是这一箱黄金能换的等价物。
发财娘死了,连那一箱黄金都还剩两块没花完,就没了。
老先生医者仁心,第二次问诊就早早告诉我们,是药石无救的病,吃再好的药,也只是吊着命。
可我们都不信这个邪,我阿娘特意请了厨娘的假,帮着我照顾了发财娘一个多月。
吴发财整天满城地跑,什么偏方都给打听到了,挨个试在自己身上,没问题才给娘用。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挽留,可发财娘走得真是太急了。
我想去背她起来出恭,还以为她是睡着了。
可她没有心跳,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硌得我浑身疼,可我不敢放开她,生怕她这一身皮包骨头砸地上就散架了。
我镇定地将她背回厚褥子上放下,摆好姿势,对端药进门的阿娘说:「阿娘,药放着吧,没必要了。」
88
发财娘没能熬过明嘉十七年的新年,给这一年开了一个阴霾沉重的头。
因为要办丧事,我们这个年过得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吴发财的话变少了,少到我故作轻松要同他拌嘴,也兴致缺缺不肯再多说两句酸言咸语。
年初的大雪灾,风雪比我捡到小云那年还要骇人。
巷子斜对面那间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烟花的老旧瓦房,生生给一夜大雪压垮了。
半夜时分,声响震天,惊得四邻都吓坏了。
吴发财搂着我,压着我的脑袋,没事儿人似的,不许我起身去看,只说:「那老房子早该塌了,正好,一了百了。」
我缩回被窝,抵着他的下巴,暖和得确实不愿下床。
「这下好,以后咱们西郊,可就找不到好的地儿看内城烟花了。」我喃喃地叹气,甚是惋惜。
吴发财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叹什么气,小云走后,那房子不也好好立着许多年,后来咱们过年看过烟花吗?」
这些细枝末节,他总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一说,我才惊觉,小云走后,我们四个有意无意,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烟花了。
房屋倒塌和邻居出门查看的喧嚣动静停歇之后,大雪依旧无声地下。
静谧里带着细细的簌簌声,更显空旷寂寥。
那雪仿佛全落到了我心头,覆满了积雪,凉凉的松软。
好大一冬的雪,够小云拿着树枝画好多好多云,写好多好多字了。
我蓦地觉得冷,凑到发财怀里。
他已经睡迷糊了,双手无意识地张开拢我进怀里,胸膛温热宽厚,很适合靠着睡一个懒觉。
89
我是可以睡懒觉了。
可吴发财不行。
整一个冬天,他和爹但逢大雪天,都得起大早,搭上梯子爬上屋顶扫雪,以免过厚的积雪将屋顶压垮了。
我说我可以起来烧点水,去化窗户和门口的冻雪。
吴发财嫌弃我笨手笨脚,并不让我早起。
每日清晨我都是被爷俩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铲雪声吵醒。
发财铲完自己家的雪,还得提着锹,去我家里,帮着我阿爹铲屋顶和院子里的雪。
西郊的房子经不起造,真要给积雪压塌了可不是好玩的。
因着下雪,外头冷得能冻掉人耳朵手指,行人少得可怜。
城内四处的道路都阻塞着,城外的流民以往年三倍的数量日日往城内涌进来躲避风雪。
内城的铺子好些日子没法儿开张,吴发财也就得了闲。
有时一大早在门口扛着他那木锹,铲一堆雪,做老大一个稀奇古怪,丑得离谱的雪人,还要偷拿了自己的衣裳去装点,穿衣戴帽,装得像模像样。
娘死后,他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是珍惜,不过还是要装模作样逮着他耳朵跟他吵,不许他弄脏弄湿好好的衣帽。
「又拿自己的衣帽去玩,要是出了太阳,湿了一会儿就冻住了,怎么干得了?你穿什么去?」
我佯装发怒,叉着腰吵他。
他总嘻嘻笑,阴阳怪气地喊娘子大人饶命。
90
煦城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太阳了,大雪一刻不停地下了半旬。
巷子里的积雪堆了几尺厚了,我们院子里的丑雪人已经堆了足足七八个了。
我勒令吴发财不许再捏雪人,再捏家里可就没地方放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他说好,第二天依旧捏个奇丑无比的雪人堆在门口做门神。
其实我知道,他必须留守在家里,除了捏雪人,真没别的事可做了。
到处都人心惶惶的,乱哄哄的。
城外的散户,附近城池的流民,洪流似的一股脑涌进了皇城。
内城进不去,东市住不了人,结果全都滞留在西郊。
连斜对街那处垮塌的老房子上,都有人挨挨挤挤地搭了木板窝棚住下。
巷子外头已经冻死不下数十人,每天都有官府巡游的官兵,拖了冻僵的尸体,扔出城去。
许多西郊原住民家里遭了贼,过年剩下的米面粮油都给人顺了个干净。
我们和那些没地方住的流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头顶还有片瓦,挡得住雪,不必露宿街头。
可除此之外也无甚区别,都没有积蓄,都缺衣少食。
巷子里终夜有人吵闹,叫嚷着活不下去了,要打家劫舍,四处锤人大门,朝人家院子里扔硬邦邦的雪球。
我光是听着外头的混乱喧嚣,就胆战心惊的。
发财让我不要出门,柴米油盐什么的,他和爹总能想办法买到。
91
早前几天,范小和他哥还顶风上街去叫卖糖人,想着西郊人多了,总能卖出几个,换点口粮钱。
可人饿疯了,冻疯了,总是穷凶极恶。
俩人还没走出两条巷子,几乎就是在家门口就被人光天化日生生抢走了棒子上的糖人。
那群流民一窝蜂,犹如狼见了肉,蜂拥上来,七手八脚抢了一把糖人,跑的跑,逃的逃,还有的直接生嚼吞了下去。
兄弟两个壮硕得牛一样,哪承想过会遭到这样毫无章法的「打劫」?
最后俩人身上都挂了彩,好不容易护住了一半的糖人,塞在衣服里带回了家,终于打消了上街做生意的念头。
小孟心疼坏了,一边给范小裹伤,一边同我哭诉,说:「宝儿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开不了张,人还要吃饭的呀。」
我笨拙地宽慰她:「我们还有些积蓄,只要内城还能买到东西,总不至于饿死。」
范小一脸痛惜,说:「就是可惜我做的那半打糖人,真要卖出去了,起码好几吊钱呢,这些天杀的恶小子,比老鼠还凶!」
我看着他讷讷的黑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所以范小你是给一群老鼠打伤了啊,哈哈哈……」
范小不服气,正要站起来反驳,给小孟细细的手腕一按,按回了板凳上。
「你这傻子,都说了街上不太平,你偏要去。两头牛,我和嫂子一个都劝不回来,这下你要怪谁?」
小孟语调细软轻缓,骂人都这么没气势,像是在说悄悄话。
可范小给她说得一声不吭,垂着打了补丁的脑袋,自己生闷气。
92
我们几家人互相搀扶着,过着互相取暖的生活,满心盼着这个寒冬早日过去。
情况的恶化是从正月底开始。
官府上头迟迟没有拿主意,我们原以为的灾民救济接管之类的动作迟迟没有。
吴发财去内城采买粮米,头一次空手而归。
他进屋来,掸掉帽檐上的雪花冰碎,打了个大大的哆嗦,颤声道:「内城关了,有令牌没点儿门道也进不去了。」
我跟着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他这颤音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我接过他的帽子,挂在床头:「内城关了,那外城门也快该快关了吧?早该关了,早上我去扫雪,咱们门口台阶上都坐了人。」
吴发财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水,沉声道:「外城门不会关,西郊虽然在外围,可多少还有道又高又厚的城墙挡着不是?要是关了,大老远从别处赶来避风雪的灾民不得活活冻死?」
「那……难道全放进西郊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在内城认识几家人,明天再去看看情况。」发财脸上并无太大神情波动。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坐镇的富硕都城,竟然能对成千上万的避灾流民全然见死不救。
关了内城门,却不关外城门。
任由那些冻得手脚溃烂,只剩下半条命的流离失所的百姓疯狂地涌进西郊。
将一切毁得乌烟瘴气,将我们这些原住民的生存空间挤压得一丝不剩。
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我们死和流民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93
那一年的冬天旷日持久,罕见得足以载入了大殷的史册。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冻死万计。
史料上寥寥数语,背后是雪下数不清的冻死骨,是活下来无数缺胳膊少腿的残疾百姓。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闲暇,我问小云这回事。
为什么那么难挨的雪灾,官家竟然不开内城门,除了放了两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无其他。
小云笑着在我旁边坐下,像儿时坐在我身边教我写字一样,慢慢地同我说了很多。
一则内城是皇城的根基,经不得流民冲击动乱。
二则朝堂皇宫,高官权贵,没人愿意开城门接纳流民。
可若是连外城门都不开,又必然会激起民愤动乱。
西郊对于煦城,对于王朝安定来说,是无足轻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
其实官家很重视,做了很多事情,开了国库,放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我当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实在是我处的位置太低,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这中间层层堆叠蜿蜒下递里的门道。
小云说,那前一年雨水少得离谱,谁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后,全变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国库确实没攒下什么东西,赈灾的物资发出去,自己也捉襟见肘。
我怅然地想,世事当真奇妙。
润泽万物的甘霖,换了个形式,就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雪色利器。
94
这一场冻雪,断断续续地下,持续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这一个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没有概念。
我只记得,我们家门槛边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没有重复的。
他们去哪儿了呢?
死了还是活着?
如若活着,是否冻坏了手脚?眼患了雪盲?
昼夜轮换,季节更替,春天姗姗来迟。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的脚步。
希望终于又肯降临在冷冻了太长时间的西郊。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钻出来,没有温度的阳光映照积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们从阴暗的旮旯犄角钻出来,从幽闭的地下洞窟里爬出来,在破旧的瓦房屋檐下抬头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也很多。
他们拖着残破坏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晒太阳。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过好在,都活着,还能晒太阳。
我们那时候一度难挨到没东西吃,只能煮热水灌进胃里充饥,可依旧熬了过来。
我伸出手去触碰洒落下来的阳光,久违地觉出一丝暖,生平头一次因为晒到了太阳而想哭。
吴发财整个冬天都在为了我们几个的一份口粮奔波,还得时刻警惕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翻墙爬进来偷东西。
他瘦了大半,两颊像是给人打得凹陷进去的,不说话显得人更刻薄不讨喜了。
他眯眼觑着太阳,并没有像我一样喜极而泣,而是叉着腰,如释重负地说:「该把被子拿出来翻晒下,该去内城买米,看看铺子,该去城外看看娘的坟……」
95
范小和他哥两家人互相帮衬着,情况其实比我们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灾初的时候,就搬过来发财家,和我们挤着同住。
阿娘于心不忍,做主将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让给了一群没有父母的孤儿。
谁也不知道那群孩子从哪儿来,或许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们自发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兽似的抱成团,缩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样,让人想到蚂蚁,遇火成团,黑压压地圈成一坨。比什么都脆弱,又好像比什么都坚韧。
雪灾之后,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来,在最大的那个带领下,定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邻居。
一群捣蛋又闹腾的小孩儿,灾后四处蹦跶,骚扰我们,既让人烦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赶走。
阿爹的腿,以前伤过,养护得并不好,落下了病根,隐隐作痛了一个冬天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范小抽空给他做了带轮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绣,就爱推着他去巷子口晒晒太阳,去大槐树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树。
吴发财和爹忙着修整铺子,准备开张,阿娘依旧回了员外府做厨娘。
一切都渐渐地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在复苏。
我以前也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可经历了这一个冬天,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小云。
我不知道他在内城封城的情况下,是如何试图蒙混出城来找我们。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为绝食触怒了君烨,关了半旬暗无天日的密室。
许久之后,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起这事,说他那时候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蟑螂,做什么都怕有人将他一脚踩死。
我很怜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怜惜。
96
如果这世上真有运势这么玄妙的东西。
那么这一年,应当算是强盛了两百年的大殷式微的开始。
一切开始有了预兆,大厦倾覆的不祥阴云弥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往年从来没有这么多天灾,像是一股脑地攒到这一年发泄了。
这个国家的主人,那群能够扭转颓势的人在做什么?
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东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灾,附近几座城池颗粒无收。
蝗虫过境,老孟头那几亩地,连根菜梗草叶都没剩下。
老孟头气得大病了一场,拉风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锄头。
小孟整日寸步不离地侍奉着汤药。
范小将老孟头的锄头修好了搁在门廊上,开始整天整天地剪纸,烧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给这两场没头没脑的雪灾和蝗灾闹得一贫如洗,面黄肌瘦,谁还需要剪纸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灾最严重的时候,西郊终日嗡嗡作响,大片密密麻麻的虫群四处肆虐,连城里的树木都不放过。
官家颁了新规,令民掘蝗子,蝗种一升,去就近府衙兑换一吊铜钱或是一斗米。
蝗虫的虫卵一时间成了极热门的玩意儿,大家疯了似的四处掘采,将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行走其间稍有不慎就要栽跟头,吃一嘴泥。
发财和范小也加入这行列,不过城内有限,要真想靠这换份口粮,还是要出城往西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带。
不过这活儿实在太辛苦,虫卵才多大点儿,要想凑齐一升,光是起早贪黑可不够。
97
后来府衙又下了新规,一天八个铜钱,募集百姓去抓蝗虫来焚烧。
这点儿工钱,放在太平年间,谁也不会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来,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报名,甚至为了一个名额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吴发财在内城开了那么久的铺子,认识点儿人,走了后门,谋到了这差事,好歹是有了点固定收入。
可范小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去了蝗灾最重的地方挖虫卵,可还给其他人排挤,常常空手而归。
我听他回来抱怨,觉得荒诞又可笑。
不过是挖点儿虫卵换口粮,还能整出花样,玩抢占地盘,拉帮结派,排挤争斗那一套。
吴发财说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吃不饱的人只是两只脚的畜生。
我觉得他这说法太过偏颇,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
大雪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冻得筛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灾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折了新发的椿树叶子过了水,当充饥的口粮。
这世道啊……当真要把人逼疯。
我们升斗小民,从来不曾奢求更多,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饱饭吃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范小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曾经来找过我们,扯东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和发财夜里商量,凑了点儿钱,趁着范小出门,悄悄送去给小孟,让她去给老孟头抓药。
98
小孟比我想的要坚强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钱,泪眼汪汪地说她记着,等来年日子好过了,连本带利地还。
吴发财揣着手,一本正经地道:「记着可以,利息就不要了,还本就行。」
我差点儿没咬了舌头,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小孟的手说:「什么还不还,还也不急着还,先去抓药。」
小孟点头,我们又是好一番宽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没忍住踹了吴发财一脚:「你说什么还钱?日子都这么难过了,难道你还要去催债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为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怎么说呢,我不想小孟把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这两口子都抹不开面儿借钱,咱们上赶地送去,好歹给个台阶下啊。」发财挠挠脸,皱眉道,「你就不觉得有时候全然不对等地对别人好,会对别人造成负担吗?」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曾经送来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点儿不剩。
我又想起还塞在我们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时想当掉,如今典当铺都倒闭了,更是当不掉了。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发财什么意思了,难为他想这么深彻。
日子越久,就越能觉出吴发财这人的通灵劲儿。
阿娘说得很对,有他在,再乱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99
我和他成婚好几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对我和我爹娘,完全没得说。
我没和他分开过一天,从来不曾设想过他不在,我该如何自处。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惊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们盼着夏天过去,天气冷凉下来,这样蝗灾也就过去,一切也都好起来。
可我们太过着眼于自己的生活,眼睛就只知道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转。
普天之下,哪里不是一样的?
我们在水深火热地煎熬,别处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千里之外的西边,是蛮夷的大草原。
雪灾冻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个冬天,就没有一只幼崽活到迟来的春天。
蝗灾啃噬干净了草场,连草梗都不剩下,绿油油的草地变成了黄土皲裂的贫瘠土壤,风沙卷起来,不是荒原,胜似荒原。
那里气候更极端,更偏远,雨水更少,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灭顶之灾。
面临灭顶之灾的民族会做什么?
他们会努力求生。
走投无路的蛮夷,选了最有希望最像捷径的那一条。
和大殷和平共处了百余年的热情好客的夷族,选择了骑上他们的高头大马,拖家带口,驱赶牛羊,出关隘,下荒原,大举进犯大殷的边境。
他们一路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占了西边一座小城,很快吃光了那座城里仅存的物资,紧接着往煦城的方向前进。
交涉无果,明皇决定和夷族蛮族开战,亲自点了将开拔边境,结果……大败而归,损失惨重。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就开始打仗了。
要说打仗,我也不在乎,那离我们太远,总不会打到皇城里来。
可我在乎的是月初下的那征兵令,每家每户,凡户籍在册者,两男抽一。
100
我惶恐得夜不能寐。
可那又能怎么办?
我唯一的宽慰是我爹半身不遂,过了征兵的年纪,得以逃过一劫。
府衙上的人带着户籍册来西郊挨家挨户地抽签。
从巷子口的那家开始,哀求声就不曾停下过。
女人们在撕心裂肺地喊,孩子们在哭。
被抽到的男人不愿去,逼到绝处,抄了锄头打伤了人,想逃,自有强壮的官兵架着他离开。
其实他若是不逃,上头还会宽限时日许他收拾东西道别家人,临行还会给家属送两匹粗布一斗米粮。
可这些东西哪儿比得上命值钱呢?
我牙齿打架,对吴发财说:「你和爹跟范小他哥一起逃吧,趁还没到咱们,出城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吴发财摇头:「我们走了,你们呢?逃避征兵,你们会被处死也说不定。」
爹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说话,我假装没看到他昨晚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
我真是卑劣自私啊,我太害怕失去吴发财了,他是我唯一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到底怎么选才最明智,其实一早就有了答案。
真轮到我们抽签时,吴发财平静地说:「官爷,不抽了,就我吧,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发财爹忽然就疯了似的去拉扯吴发财,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打偏了头,「蠢货啊!」
他气得花白头发愤然飘动,将一双遍布褶皱的手伸给面前的官兵,低声祈求:「一家出一个就成,我去就行,官爷走吧,不用抽了。」
101
官兵头子翻了个白眼,哈哈大笑起来,纳罕道:「还没见过你们这样争着去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既然都想去,那自然是抽最年轻的,沙场打仗可不是叫你们去养老。」
他拿笔在户籍册上划拉了一下,我看到吴发财的名字被涂黑,跟着眼前就黑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脚,吴发财扶了我一下,望着去了范小家的官兵,说:「我和范小商量了,他兄嫂孩子尚小,不能没了男人。就我和他一起,还有个照应。」
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酸楚哽住了我的喉咙,连一声哀叹都发不出。
陈阿婆和发财娘死的时候我没哭,小云离开的时候我没哭,雪灾和蝗灾的时候我没哭,怎么就……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东西,我不能指望它能挽留住任何东西。
我在哭,吴发财在笑。
他忙着安抚爹,又忙着宽慰我。
他笑我哭得太惨太丧气,像死了男人,八成是在咒他。
他说,参军入伍还有军饷补贴呢,到时候他全都央请军中发回家里来,好让我们日子好过些,有肉吃有衣穿,不饿肚子,多好。
他说范大哥会帮衬着我们,爹娘就交给我了,小孟也交给我了。
他说我任务很重,不能一味地哭,打小念叨着要当大哥,这一回要担起责任,做一回真正的大哥……
他还说了什么,我现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性差得离奇。
那些或鲜活美满或鲜血淋漓的过往,全都随着年岁褪了色,干枯皲裂成沙尘。
102
他和范小应征走的那天,是明嘉十八年的正月初,我和小孟去送了。
黄沙漫天,风尘肆虐的午后,从各处临时纠集起来的人们垂头丧气,眼底空洞。
吴发财拉着范小进了队伍里,朝着我们挥手,张嘴说了什么,四周太嘈杂,我没听清。
小孟在我身旁放声大哭,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
我将她瘦小的身子拥进了怀里,温柔地抚摸她脑袋。
「没事小孟,不要哭,还回来呢,打了胜仗就回来了,我们好好地等着就是了。听话,还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后来我无数个夜里,梦到吴发财临走前的这一幕,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有个屁用。
他们走后我们浑浑噩噩度过了些时日,却意外地得了个好消息。
小孟有了身孕,请了大夫来看,少说也有两个月了,意外地健康。
我和阿娘都很高兴。
阿娘说小孟身体弱,生孩子就是鬼门关,我在家反正赋闲,除了绣点腰带手帕卖,也没什么事情,要帮着范小嫂子好好照顾她。
孩子就是希望,我们几家人经历的绝望简直太多了,这下子,这小小的希望成了我们珍贵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围着小孟转,把我们能给的最好的,都给她。
范大哥每日都会去城门布告栏看前线最新的状况。
行军到了哪里,又在哪里打了胜仗,又奇袭赢了几场,输了几场,退到哪里……
小孟的肚子就在这样绝望又满是希望的氛围下,皮球似的鼓胀起来。
我每次去摸她的肚子,都感叹生命的奇妙。
她那么大点儿的个子,肚子占了半个身子,竟然能孕育出一个活生生的娃娃来。
103
临近年关,小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娃娃。
我们都高兴坏了,老孟头更是老泪纵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大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还有命活到看到重孙子。
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办一个酒宴,好好热闹热闹。
毕竟两家的军饷都如吴发财所说,如月如数发放到亲眷手里,我们手头确实宽裕了不少。
这年头,除了皇城,其他地方都乱得不行,书信不通。
我们也不指望能收到他们的家信,只要军饷还能照常每月去领,就说明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领了这月的军饷,我们等到孩子满月,办了热闹的满月酒,按着以往的记忆,在附近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放了请帖。
我记得我和发财的成婚宴足足来了近百人,宴席摆满了巷道口。
我爹娘和范小兄嫂很是重视,张罗着准备了百人份的节礼。
可来的人远不足五十,还有足足两席是那群得了我爹娘的老房子,在西郊成团过活的孩子。
我们这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运,一个不少地熬过了接连的天灾人祸。
几年前来吃过喜酒的四邻,已经没有多少熟面孔了。
我百感交集,依旧笑脸相迎,招呼他们。
那群孩子在大的那个怂恿下,咋咋呼呼地吵,闹着要糖块儿吃。
范大哥高兴,也不像往常那样防贼似的防着他们,挨个给发了糖块儿。
104
发财爹赶着去退用不着的食材,晚了就退不了了。
院子里范小兄嫂和阿娘里外照料应酬,忙得不可开交。
我忙着看顾那群滑头小子,防着他们捣乱或是顺走了食材碗碟。
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来岁光景,大家叫他花儿,孩子们叫他花哥。
这委实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大家光顾着提防着这群老鼠般讨嫌又捣蛋的孩子,也从未深究。
我不过转脸了一小会儿,再回头,就看到花儿大剌剌站起身,正欲出院门。
定睛一看,好么,那桌的碗碟少了一半。
肯定又是要顺去卖了给他弟妹们换米粮。
这群孩子,当真是被我爹娘的良善惯坏了,平日里帮衬了那么多,还是手脚不干净。
我低喝了一声,追上去。
花儿吓得踉跄了下,兜着鼓囊囊的旧外袍,颠颠地往外跑。
刚迈出院门不久,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一兜子碗碟滚落得到处都是。
我追出去,目光沿着那一地碗碟,触及一双青色的鞋靴。
花儿给人拎着衣领子高高举起,双脚悬空踢打,张牙舞爪地朝我喊:「宝儿姐,救我!救命!」
这混小子,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还想厚脸皮让我救他?
我哼了一声,并不搭理,只觉有人「为民除害」了。
花儿给他身后的人放了下来,脚刚着了地,就泥鳅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连那一地的碗碟都没顾得上拿。
我终于得以看清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105
风猎猎作响,我们半晌无言。
他定定地看着我,眉眼都在笑,看上去平静和煦,黑瞳里流淌着静默的暖意。
那张以往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渐渐地透出几分英气来,眉目轩昂,淡然自持。
我结巴了一下,问道:「是小云吗?是小云吧?」
这才几年,他几乎长成了大人。
身量快比得上吴发财了,比我足足高大半个头去。
现在,我需要仰视他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弟弟。
我只顾着对着他傻笑了,都忘了要收拾那一地的碗碟。
都是借来办席用的,完了还得还回去呢。
可小云自顾自蹲了下去,挨个收捡那些沾了沙尘的碗碟。
他那双手,白皙修长,沾了灰尘,更显刺目。
我惊觉不妥,连忙凑过去同他一起捡。
「你一个人吗?你叔父呢?」我没话找话地问。
总觉得分别太久,纵使是曾经无比牵挂过的亲人,也莫名多了层微薄的生疏。
小云还是笑,语气波澜不惊,就好像昨天他才见过我似的。
「我一个人,回来参加孩子的满月宴。」
哦对,今天是满月宴,是小孟和范小娃娃的满月宴!
我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昏了头,什么都给忘了。
「你好些年不回来,可不是一回来就帮忙打杂的,进去吧,去坐上,要开席了,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语无伦次地搡他进院子去,他却异常固执地要我一起。
收拾完了碗碟,我抱起一摞在怀里,要去巷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干净。
小云也抱着一摞,默默地跟着我。
这一幕那么熟悉。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看我去水井旁浣洗衣物。
106
恍惚里一回头的工夫,经年已过。
当初步履蹒跚,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我感动喟然得鼻端发酸。
他却不再亦步亦趋,自己走了上来,没甚架子地捋起袖子,从我怀里接过碗碟,轻声说:「水凉,我来吧。」
我哈哈地笑,脱口而出道:「这么多年都洗过来了,怕什么水凉啊。」顺势蹲下去要同他一起洗。
他并不回答,默默洗了会儿,倏尔抬头,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歉疚。
「对不起,我早该来接你们的。」
我猛擦碗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好了,都过去了,我来接你们了。待会儿跟爹娘说好,我在内城给你们置了套宅子,大家一起搬过去。」
他还记着我们,还想着回来参加兄嫂孩子的满月酒,足以见得他的真心。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我说:「这些以后再说,你先去见见大家吧,别跟我在这儿洗盘子了,像什么样子。」
他不肯,跟我一起洗完了碗碟,又原路端了回去,方才算完。
阿娘最先瞧见他,初时以为是哪儿来的吃酒的客人,隔着老远看了半晌不敢上前。
我推着阿爹出门来,哭笑不得地说:「阿娘,别看啦!是小云,他回来了。」
这么一吆喝,大家都围了过来,连招待客人都顾不得了。
席上的街坊邻居们纳闷地抻着脖子看,交头接耳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好的喜事,忽然就抱在一起痛哭?」
有近处的人答:「好像是老李家走失了好久的养子回来了,正高兴呢,就抱着哭呗。」
「那这满月宴还办不办了?我交了份子钱等着开荤呢。」
「办呐,诺……上菜了。」
107
小云同大家说了会儿话,耐心地回答了大家连珠炮似的问询。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大家入了座吃酒。
小孟还在月子里,我们没让她出来见了风,由范小嫂子抱了孩子出来给大家看。
发财爹啧啧道:「这小子长得同范小一个蠢模样。」
范大哥不乐意:「老爹!多大点儿孩子,看得出什么,再说了范小那里蠢了?」
阿爹赫赫地笑,坐在轮椅上须得抬着脖子看,说:「该趁着今天给起个名字。」
范小嫂子圈着娃娃的被褥,接连叹气:「按道理,该他亲爹给起的。」
她这话一出来,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娃娃亲爹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范小连自己当了爹都不知道。
阿娘拍了拍桌,故作轻松地笑:「啊呀,什么亲爹不亲爹,范小那孩子都不识字,取得来什么名字?咱们大家一块儿给他想个小名,大名留着他爹回来取吧。」
大家纷纷赞成,可环顾四周一圈,不免笑掉大牙。
我们这群人有谁识字啊?
我阿爹倒是认得几个字,可要给孩子取个名字,大概也不够用。
阿娘于是说:「小云回来得好,你书读得最多,学问最大,正好给你范小哥的娃取个名字。」
小云坐在我和阿娘的中间,一贯地不说话,只默默地笑着看,忽而被大家的目光聚焦,只好站起来。
108
阿爹仰头看他,浑浊的眼底迸出光芒。
「对,小云来取最好不过。你小时候就爱识字,西郊那位老先生临走之前都还念叨你呢,说你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
小云走过去,高高的影子覆盖上阿爹的白发。
他蹲下,伸手很轻地摸了摸阿爹盖毯下僵硬的双腿。
大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带着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心底那滋味,像是猛然吃了一口糖,糖很甜,里头却夹杂着格格不入的沙。
刚刚足月的娃娃,躺在范小嫂子怀里,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个没完,眼都不眨一下。
小云起身,垂下眼睑,捏了下孩子的手:「既然是小名,那就不用取太大,单字康怎么样?」
阿娘忙点头说好,看向范小兄嫂。
范大哥一副好学模样,略有点谦卑地问:「康,取了什么意吗?」
小云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月牙:「没什么深意,健康安康,就是希望他一辈子身体康健。」
大家于是都说好,抱着娃娃,咿咿呀呀地逗弄,管他叫小康。
宴席过后又是半日收拾残局,小云留了下来,要帮着打杂。
爹娘死活都不许,连我都意外地沾光,从后厨解放了。
阿娘嘱托我带着他四处转转,我想了半天,忽然发觉我没有地方可以带他去了。
109
我们原先的家如今给了那群流浪的孩子,那年看烟花的老房子早塌了,大槐树早就在雪灾里冻死了,连枯枝都给人截下来烧火取暖了。
陈阿婆作古多年,大槐树的窝棚早不见了,要还想吃到当年的那碗馄饨,大约只能靠做梦了。
往日给他送过糖块,裁过衣裳的哥哥们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
这一恍啊,自他离家,八九年都过去了。
我很怕他难过。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到物是人非,那滋味可不好受。
我站在巷子口,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带他去哪儿回忆一下不那么伤感的往昔。
好在他依旧不爱说话,同儿时一样,总是沉默。
我最终决定带他去我那里看那套婚服,转过头却见他手里多了两截枯树枝。
他朝我微笑,将树枝递给我:「宝儿,我教你写小康的名字。」
那张脸分明还是少年,稚气犹存,神情举止间却多了模糊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沉稳内敛。
我接了过去,他捏着树枝,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在沙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康字。
我很努力地学了,没学会,画出个东施效颦的王八样儿来。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啊那个……年头太久了,说起来以前你教的我写自己名字,也给忘了。」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你想学,我都教给你。」他转手又写了三个字。
我自觉眼熟,他便说:「宝儿,李宝儿。」
说完兀自轻笑了声,背着手低头凝望我,安静的眼瞳里带点儿掩藏不住的雀跃。
他那目光里盛满了期盼,仿佛有灼人的热度。
110
我带了他去我和发财的房间,将那床底的婚服拖了出来。
这事情,我对他,是有愧的。
当初是我将他那样用心送的婚服拆毁了。
我打开箱子,将婚服展示给他看:「小云你看,婚服我补好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就是我没有好的线,要是有银丝线,我还能修得更好。」
小云瞥了眼婚服,敛眉道:「宝儿……我从来没怪过你。如果你们当时卖出去了,才可能惹祸上身。」
我对他的回答一知半解,也不愿意究根问底,掸了下肩上的灰尘。
「我就知道我带出来的弟弟肯定很善解人意的啦,说起来,你回来都还没叫过我姐呢,叫声姐听听呗。」
他偏了下头,迅速说道:「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哦……本来是有。」我很为难地打量了一下他,「可我现下觉得你大概不需要了。」
我本来想把我攒的那些绣了他名字的帕子送他,可那些粗布料子怎么配得上他如今的行头呢?
「我需要。」他拔高了声调,语气格外笃定,「我特别需要。」
我给他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逗笑了,哈哈笑起来:「我都没说是什么呢?给你一坨羊粪,你也要?」
他自觉失态,收声恢复了矜贵自持的样子,还是低低地补了一句:「你给的,不论什么,我都要。」
我心情大好,总觉得他这一喊,往日那个熟悉的小云,又从眼前这个陌生的壳子里钻出来了。
111
我跑去开柜子,一边翻找一边嘀咕:「我可没有一坨羊粪给你,羊都死光了,上哪儿找羊粪。羊粪没有,帕子倒是有一堆。」
数了数,竟然足足有十几条。
大多是他走的那第一年我绣的,现在看来,绣工真的有点惨不忍睹。
可怜我当时还觉得拿得出手,幸好没送出去,不然小云这样的闷葫芦,带回家去了拿出来必得给别人看清嘲讽的。
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条前年绣的,觉得勉强能看,拿给他。
小云越过我头顶,目光指了指柜子。
「那里还有好多。」
他在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比上午第一次见我笑得更发自肺腑,甚至带着点儿自得。
我忙用手遮住,打马虎说:「哎呀,都是以前绣的残次品,你就要这个,小孩儿就适合这个。这个好,专门给你绣的。」
他固执地纠正我:「那些,我看见了,都是给我绣的,我都要。」
我一时无语,总觉得他儿时不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耍无赖。
他正色轻咳了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布。
我盯着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我当年给他绣的那第一块帕子。
边缘早就洗得脱线了,粗糙的布料变了形,脱了色,成了歪斜的四边形。
他用一种「我很可怜」的略带幽怨的神色觑我,像只故作高冷,尾巴却忍不住要撒欢儿晃的漂亮大狗。
这孩子学滑头了啊,会利用他的先天优势了。
最后他在我略感羞耻心虚的放水之后,一条不剩地拿走了所有的绣帕。
112
我以为他不过短暂地停留,谁知道他会留宿。
我们很高兴,尽可能地做了丰盛的晚饭。
才不过几个时辰,他从天而降的那种陌生异样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话不多,也并不哗众取宠,但莫名就让人有种他就是这家的儿子,爱着每一个人,了解每一个人的感觉。
晚饭后小云亲自帮阿娘刷碗收拾灶台,帮发财爹扫院子,帮阿爹用热水烫了脚捏腿……
他做得并不熟练,但是很努力想融入我们这个家庭。
阿爹被他捏腿的时候,连说了三句「真好」,说到第四遍上,眼睛就润了,慌忙用手去抹。
小云抬头安静沉毅地望着他,说:「阿爹,别哭了。明天同我一起搬去内城吧。我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需要您操心了。」
我和阿娘同时惊讶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我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跟阿爹说,我以为……那是客套话或者什么愿景。
他说完这句话,还是认真地捏腿。
阿爹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小云,我们不能去。」
「为什么?」
「发财和范小俩孩子还在前线,我们要给他们守着家里不是吗?」
阿爹长吁一口气,胸腔里呼出的白气远不如以前多了。
「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我们的根儿在这里。你不能硬把一把泥撒进一缸米里,那不合适。」
前一句,小云其实能反驳,他可以说,没关系,我们留个信留个人,等哥哥们回来,一同接过去,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113
可这后一句,阿爹说的是实话。
小云看向阿娘和我,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他眼底的渴盼。
阿娘考量之后,想了个折中的点子。
她先是骂了阿爹迂腐,说:「不过是孩子想回来报个养育之恩,请你去内城小住,你扯些什么有的没的。去住住,享享福,见见世面怎么了?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于是搬家变成了小住,小云的操之过急变成了报孝之心。
给阿娘这么一说,不过是去住两天,阿爹也没法儿再说什么。
小云依旧很高兴,不顾大家阻拦,连夜就要回去,说再安排妥当些好接我们过去。
他疾步出了门,我去送他,叠声嘱咐他慢点儿。
到了西郊口子上,他朝我摆手:「明天下午我就过来接你。」
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黑暗的巷子口,转了身正准备回去,蓦地听到身后急促临近的脚步声。
「你忘了什么东西吗?」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忽而张开怀抱拥住了我,托住我的后脑,按到他肩膀上,贴在我耳边用一种极力压低的带笑语气说:「宝儿,我今天很高兴。」
我反应过来,回抱了他一下,笑眯眯地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宽慰道:「知道了,我们都很高兴,回去吧,晚了该宵禁了。」
可他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我几乎被他箍着脚不沾地,只好夸张地咳嗽道:「小云,我要给你勒死了,别闹了,真该回去了。」
114
他迟钝地点头,慢慢放开我。
低头避开我的眼睛,转身走得更快了。
这孩子有时候古怪得可爱,这点儿倒是从来都没变过。
我耸耸肩,心情极佳,慢悠悠晃荡回了家。
意外的是,小云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我们都认为他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不得已才没能回来。
爹娘都很担心他,不知晓他在内城出了什么事情。
发财爹去内城跑了一趟,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哪家有名有姓的大户家里有小云这么位公子哥。
我心底愈发不安,将发财收起来的那些往年他写过信来的信纸一一地拿出来看。
我不认字,不过依稀记得发财说这破纸名贵得有价无市。
总而想来,小云可能是某个极富底蕴的显赫家族的私生子也未可知。
若他当真是没名没分的私生子,也就可以解释这么些年他小心翼翼从不露面的行为。
我有点能想象得出,他一个私生子,是如何在偌大的家族里活下来,活到现在。
我当年以为我是送他回家,是做了明智的抉择。
到如今这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我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第四天,小云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人。
中间簇拥的那个,我还记得,叫君烨来着,说是小云叔父。
有了先前的猜想,我觉得他说不准就是小云的生父,不过是因为家族秩序森严,外室之子,没法儿叫他父亲。
115
小云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
我紧张起来,不自觉吞咽。
君烨带来的人将我家附近都封锁了起来。
我们战战兢兢地在厅房接待了他,我给他奉茶,他一口都没喝。
我有点吓着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总觉得他很恼怒,并不愿意看到小云同我们来往。
谁知道君烨沉吟道:「我带我侄儿上门来致歉。」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君烨又幽幽道:「你们日子过得不错,我侄儿委实不懂事,偏要打搅,扰了你们的清净,我替他赔个不是。」
我胸中愤懑之气涌上来,大着胆子反驳道:「他是我弟弟,是我们家人,何来搅扰一说。」
小云木然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动了动眼瞳,看我的神色却是暗示我不要再说。
我虽不解,也只能缄口不语。
君烨看了小云一眼。
小云于是上前,恭谨地作了个揖,道:「我向二老赔不是,往后不会再多叨扰。」
我们都给看傻了,完全不知道这叔侄俩演的哪一出。
我只看见小云被他叔父强迫着作这场戏,要跟我们划清关系。
这么一通演下来,君烨还像模像样地留了些金银细软,说是赔罪之礼。
一群人又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巷子去。
我追了出去,看到刚才还彬彬有礼,举止有度的两个人忽而厉声争吵了句什么。
君烨脸色瞬间苍白,打了他一巴掌。
小云仿佛没挨这一巴掌,眼底猩红,狠戾地望着君烨,好似要将他吞下去。
「我说了,我不是提线木偶,我忍了这么久该到头了。」
他转身朝我走来。
君烨倒退了两步,忍无可忍,厉声道:「来人,带九殿下回宫。」
116
轿子四周的侍卫们全都围了上来,一分迟疑都没有。
小云还未走到我面前,肩膀就被人给摁住了。
他两腮咬得死紧,额角迸起筋络,肩膀一缩,侧身挣脱了身后侍卫的钳制,回头就是一脚踹在来人胸膛上,低声呵斥:「滚!」
这么多年,我第一见他发这样大的火,生这么大的气。
他大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歉疚地环视了大家一眼,然后轻声对我说:「咱们走,回家。」
他的手在细微地抖,满是冷汗,远不似他面上那般无畏坚毅。
侍卫们似乎是顾忌什么,眼看着小云亲自把院门锁上,也并未强破进来。
外头安静了好久没有动静。
小云向我爹娘再三解释,劝慰安抚送回了房,让好好躲着不要外出,说有什么事情,他能解决。
我在旁看着,从始至终未曾多说一句。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线,将这十几年来的违和片段串联起来,织就一个合情合理,却因为我压根不敢想象,所以从未察觉的真相。
小云阖上了阿爹阿娘的房门,安静沉稳地走到院门口,就着台阶坐下了。
我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努力掩饰不安和惶恐的漂亮黑瞳。
我说:「小云,我前阵子听内城的人说宫里走丢了好多年的九皇子回宫了。官家很高兴,还摆了宴呢。」
他低头盯着砖缝里残破的蚁窟,双手搭在膝盖上,无力地垂着。
「你别坐石板上,大冬天多凉。」看出他的回避,我不敢再多逼问,只能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117
他忽然猛抬头,抓住我的双手,眼眶微红:「宝儿,我们离开这里吧,和阿爹阿娘一起,我们走得远远的,换个地方好好生活。」
我抽出一只手拍拍他脑袋,摇头说:「不行,阿爹的腿坏了,不能长途跋涉。再有,你发财哥还跟着定胜军不知道在哪里打仗呢,我得留在这儿等他。你想你发财哥要是万一回来看不到我们,该有多伤心。」
他张了张惨白的唇,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微笑道:「好,我回去就没事了,你不要伤心。」
好不容易一家人重聚了,我不想放他走,总觉得这一撒手,再见就真的难如登天了。
可我没有办法,院门外的人没走,大约再过一刻,耐心耗尽,他们就该砸门了。
街坊四邻早就躲在暗处看热闹了,私底下打赌我们这一出到底是撞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
他打开了门,侍卫和轿夫们又团团围上来,齐齐地请九殿下回宫。
君烨掀开轿帘子,远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那顶华贵精致的轿子靠拢。
我硬着头皮追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君烨面前。
小云惊诧地唤了我一声,我假装没听见,接着道:「老爷饶命,放过我弟弟吧。他年纪小,心又善,总还念着我们,这不是他的错……」
「那你觉得是谁的错?李宝儿。」君烨直直看我,面无表情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恶寒的恐惧,跪伏得更低了,一字一句道:「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自量力,心怀不轨,还欲同他来往。」
小云过来拉我,我却拽着他一起跪下。
118
君烨咳嗽了两声,瘦削的下颌和小云如出一辙地像。
他屏退了人,叹道:「我最不愿同你们这种愚民打交道,要说多明白你才会懂?你当我今天带人来这一趟是作什么?九殿下会是这大殷未来的皇,这是我为大殷谋的未来。你们一家人善良无辜,清白仁厚,但这不重要,对于一朝江山,万代子民来说不重要,你懂吗?」
他又开始咳嗽,这回咳了很久才止住,然后用骨节突出的手指攥着手帕捂住嘴唇。
「贱民就该待在贱民该在的地方,你们不配跟云儿来往。」
我当时气得眼前晕眩,额头发沉,只觉他这话全似一块铅铁压在了我心口,久久无法喘息。
后来小云继位,我回去看他,机缘巧合也见识了好些位王爷。
从那些贵族骄奢淫逸、草菅人命的做派里方才觉出君烨那点微薄的善意。
他想做辅佐一代明君的臣辅,却选了最式微身世最坎坷的九皇子。
他不愿在那种危机四伏,狼虎环伺的境况下,让别有用心的人觉察小云的弱点,继而拿他的身世做文章,拿我们做文章。
我们对他来说是实实在在的贱民,命贱如草席,他却没有用最省事省力的办法,将隐患直接从世上抹除。
我后来从各处遗留的言论记载里,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那时我不知道的另一面。
他和那位薄王爷选了最没可能继位的九皇子,一步一步扶持他,回了宫,正了名,有了名分。
君烨教导了小云足足十余年,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称职的君王,将他武装得毫厘不差,坚不可摧。
可我们始终是小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缺陷。
要角逐皇位,意在江山的人,怎么能有那么不堪一击,拿不上台面的弱点呢?
119
磋磨到傍晚,小云终于同他叔父约定好了什么,带我到墙根,装作轻松地说:「宝儿,你回去吧。如果我赢了,我真的……再来接你们。」
我笑不出来,问:「输了呢?」
他的眼里有光:「不会输。输了就再见不到你,所以……不能输。」
「会不会有危险?」我惴惴不安,对他所谓的输赢实在模糊懵懂。
他缓缓摇头,笃定地安慰我道:「我和皇叔约好了,等我当上太子,就有能力保护你们了,这次确实是我太莽撞,我以为我回了宫,是名正言顺的九皇子,就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下好,事情总是好坏参半,我忽然就有了两个男人要等。
参军的丈夫和回宫的弟弟,哪一个都前路渺茫,道阻且长。
我看着少年背影远离我而去,看着浩荡的那队轿子消失在了西郊巷尾,眼前一片模糊。
头顶铅灰色的云霭厚重得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昭示着一场隆冬大雪的降临。
我猛地想起去年那场令人绝望,长到没有尽头的大雪。
想起院子里外那七八个丑得生动形象的大雪人,想起堆雪人的那个眉眼刻薄,嘴更刻薄的男人。
吴发财,你看看,走了好多年的小云回来了,又走了啊……
你个挨千刀的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你们到底要离开我多久,多少次才算完?
120
发财走的时候是深冬,回来的时候也是深冬。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小康已经长出了牙齿,肉乎乎白藕节似的手腕上常常挂着一根打磨好的苦荆树干,时不时供他吮磨,以防止他老是要去嘬大拇指。
发财他们回来前,我们这些军属看了告示,那天早早地去了城门等候。
听说是打了胜仗,定胜王还是定胜王,不过也叫摄政王了。
我站在人堆里,像是被翻涌的波涛冲撞,几乎站不住脚,只能竭力张开手臂护着小孟和她怀里的娃娃。
旁人说,摄政王可真厉害,蛮夷多凶啊,人高马大的,茹毛饮血的粗鲁蛮子,硬是给他打得退出边境千里之外。
我说:「劳烦问问摄政……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得唾沫横飞,回头看我,沾沾自喜道:「就是……参摄朝政啰,比宰相还厉害,我听我驿馆的兄弟说,圣旨前些日子就亲送到战场上去了,人都没回来,就给封了摄政王,泼天的富贵荣耀啊……」
我想大约他也不过拾人牙慧,道听途说,并不知道什么实情。
官兵们排成两行做成人形护栏,去圈住了街道两侧蠢蠢欲动的百姓,像圈住欲要出笼的牲畜。
过分年轻的薄王爷骑着枣红骏马,优雅伟岸地入了城。
百姓们排山倒海,声势浩大地欢呼,欢庆一个终结战争的善人归来。
我至今都记得那时的情景。
也许是那马太高大的缘故,他雄伟像个天神,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神情寡淡阴贽地面对着潮涌的崇拜感激,理所当然地受之无愧。
后来这位薄王爷死时,街道一如今日,万人空巷,欢呼雀跃,欢庆一个把持朝政的奸臣惨死。
121
哒哒的马蹄声淹没在呼喊声里,我并不在意什么战神将军,摄政王爷。
我的目光在那位王爷身后的队伍里寻找属于我的那个人。
他们进了内城,欢呼的人群很快散了,瞬间空泛下来的凌乱街道像一摊打翻了的残羹冷炙。
我们有点茫然,四顾看看,抓住一个官兵询问。
方才得知,大部队在城外休整,明天整肃处理妥当自会解散回家,刚才入城的,只是摄政王的亲卫队罢了。
我们于是回家,惴惴不安地等。
小康一直在哭,哭声脆而响,吵得我们附近的几家人都心烦意乱的。
他并不像范小那样黝黑木讷,他有一双属于小孟的大眼睛,轻灵懵懂,好似时刻准备着受到惊吓。
我怕小孟抱不住他,自告奋勇接了哭闹的娃娃,去院子里遛弯,企图分散专心嚎哭的娃娃的注意力。
小康在我臂弯里哭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拍着他的背,噢噢地宽慰。
低头看,原来是哭累了,睡过去了。
他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眶红红的,白皙的脸上满是泪水干了的水痕,羊羔似的唇轻轻蠕动。
我觉得好笑,这小东西,知道自己老子今天要回来,特意哭一场等他爹回来看了心疼呢。
122
再轻的孩子抱久了手臂也受不住,我抱着小康在门槛上坐下来,将他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空无一人的巷道。
吴发财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了,只不过我忙着哄孩子,未曾发现。
我看着他瘦削粗糙的干裂脸颊,费了点儿功夫才将他和我记忆里那个人勾连起来。
他看着我,也不笑也不哭,说:「你偷偷给我生了个大胖娃娃?」
我所有酝酿发酵膨胀到嗓子眼的酸楚情绪一哄而散,怨怒道:「你想得美,这是你侄子!范小呢?叫他出来抱儿子,我手都酸了。」
发财不说话了。
我望向他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安静地制造一个又一个昙花一现的漩涡。
「范小呢?」我又问了一遍。
他将身上破破烂烂的褡裢取下来捏在手里:「我去和小孟说。」
「说什么?」我抱着小康站起来的动作太大,孩子受了惊吓,猝然惊醒,又开始哇哇地哭喊。
发财很憔悴地垂下眼,那语调像是在沙漠行了千里的路,低平得连表露情绪都做不到了。
「范小没了,遗物我都带回来了,小孟呢?」
「就这样?」
有什么东西吸血似的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害我几乎抱不住几斤重的婴儿。
就这样吗?
一个亲人,一个弟弟,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死掉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吗?
我上前去拉他宽大的破旧衣袍,说:「你说清楚些,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啊?」
他任我拉扯,本就烂朽的袖子被我轻易地扯烂了,里头空荡得一如他的身后。
我差点儿把小康落到了地上,颤抖着问他:「你的右手呢?」
123
这一年是大殷的好时候,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战事顺利,大胜得归。
这一年是我们的坏时候,范小没了命,吴发财没了右手,小孟没了丈夫,小康失去了素未谋面的父亲,我们失去了朝夕相处的亲人……
小孟抱着孩子,锁在房里安静了好些天。
她的奶水不够,我日日都要步行去东市买一碗新鲜的羊奶回来搁在她窗上。
傍晚吴发财去取碗,我们几家人聚在一起总有些紧张。
大多时候,他只取回来一个空碗,这样我们就知道,小孟没有事,小康也没有事情。
他们不会有事,他们还有彼此,还有我们。
最难过的,大约要数老孟头了。
范小多么可靠,多么孝顺,木讷得可爱,实诚得可爱,良善得可爱。
这样可爱的人,没能活过三十岁。
可老孟头却跌跌撞撞地闯过了人生第七十三个年头。
他躺在床上捶胸顿足地喘,说要是把他一半的寿数分给那孩子该多好。
我爹娘和发财爹轮番地劝解他,他就喋喋不休地对每一个人说:「小孟只有一个人了,孤儿寡母,我死了你们帮我照看着她。」
初时我们心酸点头,笃定地应是。
时间长了,他依旧半死不活地喘息着,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我们就没工夫再日日劝告宽慰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厌烦乏味。
等到老孟头几乎要瘫倒在床上生满苔藓的时候,小孟在某一个清晨,起床,烧火,做饭,拎水去给老孟头擦洗身体。
她活过来了,比以前更加勤快利索,什么活儿都做,忙得像个风风火火的陀螺。
124
日子小心翼翼过了个把月,我才敢问发财怎么没了右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说正因为没了右手,不能挽弓,不能扛盾,他才因祸得福不用上最前线,苟藏在后营的伙房,做个随军的伙夫。
我心里涩涩地发苦,故作轻松转移话题,开玩笑道:「打这一年多的仗,我还老是幻想呢,话本子都写什么心上人远赴战场,战功赫赫,当上将军,衣锦还乡之类的戏码……你这未免也太没出息了。」
我本不想这样恶意地揶揄调侃他,可这是我们之前多年的相处方式。
我害怕,我了解他,我想我要是哭着宽慰他不要紧,他会难受到连假装没事都做不到。
发财耸耸肩,脸上木木的:「范小是这么想的,你们还真是一样的蠢。」
「他……怎么想的?」这是他告知小孟范小死后第一次提及。
发财靠在门廊上,眼里了无生气,语调平静,难掩伤怀。
「想拼命搏一搏,万一立了功,捞个官儿当,一切都会不同。他也不想想我们西郊的平民,充军就是凑数,那么拼命有什么用?蠢,蠢到把命都搭上……」
他忽然不说了,低头睨着我的脸,用他完好的左手,满是伤痕粗糙的和皲裂稻田般的手,托住了我的脸颊。
很疲倦地叹道:「李宝儿,你用不着把紧张担心写到脸上。我人都回来了,难道还会想不开不成?你男人没那么脆弱,你往常怎样就怎样。」
125
所以才说吴发财是除了我娘以外心思性情最玲珑剔透的人。
他们这类人,总能很轻易地察觉很多细微的东西,然后自己消化,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若是生在好点儿的人家,我想我娘大概能是极富盛名知书达理的小姐……而吴发财也许真能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功成名就。
哪个男人没有过鲜衣怒马,扬名立万的幻梦呢?发财就真愿意随军做个残疾的伙夫吗?
可他不能,他没法儿冒险。
他需要活着,活着才能回来见我们。
我们得到了官府的抚恤金,虽然不多,可加上过去一年的军饷,足够我们周转生活的了。
内城的铺子早给地主收了回去,我们很多年不做小生意了。
发财和我商量着,要凑点钱再开个铺子重操老本行,卖布。
不在内城,就在东市,地租没那么贵,也能过日子。
我说好,正好小孟出来了,老孟头有她自己照看,我也不必再代劳。
新铺子很快物色好了,付了定金,敲敲打打修整好,发财和爹又忙碌起来,四处跑布庄为这一两文的差价忙得昏头转向,很缺人手。
住我家老宅的花儿听说了,想要跟着发财去跑进货,做个学徒。
发财嫌他手脚不干净,不肯用他。
花儿就将以往顺过我家的东西一股脑地搬回我家阶梯上。
我早上开门倒水,还以为谁家缺德将垃圾撂到了我家门口。
花儿带着他四个非亲非故的弟弟妹妹,排排站立在巷子里,见着我出来,齐齐朗声大喊:「宝儿姐!对不起!」
我吓得手抖,差点儿一桶脏水泼到这群孩子头上。
126
吴发财恰好在家,听到动静出门来看,皱眉说:「这大清早的,全过来讨早饭吃?我家可没这么多人的口粮。」
花儿猛地朝他鞠躬,低着头吼:「发财哥!我们错了,东西……还在的我都还回来了,当掉的你记个数折算,我给你当学徒,只求个饭钱,不要工钱,就当赎罪。」
我哭笑不得地打量着那堆破烂,还别说花儿这小子真是个有原则又没出息的贼。
从不偷钱或什么贵重物品,单偷摸一些无关紧要,能换一点儿小钱的东西。
我踢了一下脚边的一只瓷碗,觉得他固然有点讨厌,但并非无可救药,亦无伤大雅。
「东西就不必还了,也别说哥哥姐姐欺负你们。你们在西郊这几年,大家已经很照顾了。至于你要跟着我家做学徒,你还得问我们当家,这事儿他说了算。」
吴发财很无语地觑了我一眼,不得不回头面对着五个孩子可怜兮兮的哀求目光。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只给饭钱,不算工钱的。」
花儿眼瞪得大大的,忙不迭答应,「对!够我们饭钱就行,不要多的,我干活很利索,一个顶两个。」
发财望着他因为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矮一截的个子,显然并不信他的鬼话。
「那就说好,工钱日结,一天就……」发财数了下人头,道:「一天九个铜钱。」
我暗暗地想,吴发财这守财奴性质,这辈子是改不了。
什么卖惨不卖惨的,在他这儿都不顶用。
最后花儿如愿以偿地跟着发财四处跑布庄,谈价钱看布匹进货摆货,学得十分的快,干得也十分卖力。
127
我私下嘲笑吴发财,说他奸诈,白得了一个廉价劳动力,一天九铜钱,这还不如内城里学徒半天多。
他却面无愧色,坦然道:「那是他自己说的,我怎么能算奸诈?再说我数过了,除了他,其余的几个孩子又不大,一天九文钱,足够吃饱,当然大鱼大肉肯定是没有了……不是,李宝儿,你当我们是做扬善布施的吗?」
我洗完脸,将帕子递给他,一边剪油灯里的灯芯,一边道:「你当我还是见着乞儿会伤感流泪的三岁小孩儿?我真要做慈善应该直接把他们收进家里来养的,反正咱们又一直没孩子。」
他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对哦,咱们一直没孩子。」
我回头看时,他已经洗了脚上床躺好,习惯性将内侧留给我,等着我过去。
「宝儿你说,要是我也死在战场上了,那我连个孩子都没有,范小至少还有小康。」
我心里有点愧疚,肚子一直没动静,绝不是因为我们床笫间不和谐,大约这事儿也看运气的吧。
他翻了个身,摸摸我的脸:「你以为我会这么想吗?」
我怔怔道:「你这样想是应该的,咱们成婚多少年了,一直没个一儿半女的……」
他打断我的话:「我不这样想,你也不要这样想。如果我死在外面没回来,孩子只会是你的负担。没孩子你可以改嫁,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这一点儿错儿没有。」
我整个人愣住,呆望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儿吊儿郎当的表情出来,好提醒我,他是在开玩笑。
128
眼泪从我眼眶里溢满了滚出来,我抱住他的脑袋,像汹涌洪流里抱住我唯一的浮木,我的救命符。
他回来已经好几个月,范小留在心底的残骸,我们已经很努力地掩埋了。
不论是大家得知范小死了的瞬间,还是他回来的第一个我们背对背无眠的夜晚。
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决堤溃散过。
我搂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他安心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好了好了」地念叨着。
最后他说:「我爹和你爹娘都住隔壁,你是想把他们都嚎醒了,然后审问我为什么欺负你吗?这都老夫老妻了,哭什么哭?」
我抹了泪,伸手捧他的脸,把一手的湿泪都揩到他脸上。
他的脸给我捏出褶皱,一脸懵,眼里还带点儿嫌弃。
我说:「吴发财你不要这样,你要哭,你像我这样,哭出来,哭一场就好了。过去这段时间我其实都很怕,我很怕你炸掉,我很怕你疯掉,你知道吗?」
他轻声说:「我知道。」
「范小也是你兄弟啊,你和他那么好,范大哥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哭?他哥那么莽牛一样硬朗的人哭成那个样子,我多想你像范大哥嫂嫂那样哭一场,好好地哭完,然后好好地放下,好好地继续过日子。」
我抽抽噎噎地打嗝,说得断断续续。
吴发财拍着我的背,神情空茫。
「你手断了……下雨天总是会痛对吧?你忍住我也看得见啊……是怎么断的,断的时候有多疼啊?吴发财,我求求你,你向我诉诉苦吧,发发牢骚吧,你以前不是最爱发牢骚了吗?」
他平静地叹了口气:「我哭不出来,也没什么牢骚可以发。」
我听着他缓慢的心跳,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胸膛里溜走了,当年那颗欢快跳动的心脏,英年迟暮了。
他把我的手从他脸上抠下来,塞回被窝里:「我不想向你诉苦,我不苦,我还有你。」
129
铺子开张的时候我们请了大家喝酒,大家欢快得像是过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没有好酒,也没有好肉,但是比今天还要欢乐温馨。
那时我们有范小,有小云,有发财娘。
如今我们有了小康,有了花儿和那群孩子。
旧人已去,新人要笑,才对得起他们故去的爱。
许久没有音讯的小云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一盆半人高的发财树和一只瞧上去很是名贵的玉如意。
发财很高兴,隔天就招呼花儿将那发财树给搬到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关于小云的事,我对他说了一些,提到了他的身世,也不敢说得太明白。
他没有过多的惊讶,只说:「早该想到的,詹亲王的名号,内城里谁没听过,当初光顾着找门阀世家,没去打听皇室子弟,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问我小云过得好不好,说兄弟没了,到底还有个一起照顾过的弟弟,希望他在宫里也过得好。
问完他又自嘲地嘿嘿笑,说那可是直系皇子,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全然不需要他瞎操心了。
我欲言又止,很难告诉他,小云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大概是过得很好了,可是一点儿也不自由,一点儿也不快乐。
这和我们当初为他起名时的愿望彻底地背道而驰。
我每每想到他走时决绝又充满希望的样子,背心总是发凉,叹我们全然不能为他做什么,还得小心地不拖他后腿,不做他的累赘。
130
范小他哥的剪纸糖人铺子离我们家的不远。
我们两家人在东市,常有来往,互相照顾,日子过得很不错,生意也还好。
不能大富大贵,也饿不死。
如今我去东市给吴发财送饭,路过卖小吃的摊子,不用多思虑,也能买上一些,敞开了吃,不用顾忌什么。
可我已经不大爱吃零嘴甜食了,我有时甚至忘了我少时曾经多爱吃蜜饯。
那些对蜜饯日思夜想渴盼的记忆在我脑中已经越来越模糊。
某天我路过卖蜜饯的小摊子,心血来潮买了一袋来吃,两颗就觉腻了,齁得剌嗓子,后来丢给吴发财看店当零嘴吃。
他是个从来不爱吃甜的,于是又丢给花儿,花儿带回去给他弟妹们吃了。
皆大欢喜。
此后的岁月直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吃过蜜饯。
不知道和我一样爱吃甜的小云是否保留着这习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131
明嘉十九年末,吴发财回家的第二个月,宫里传出官家染病的消息。
吴发财说这八成是谣传,一朝天子,生病可是要紧的事,怎么可能搞得人尽皆知。
我们不过揣测,不知真相。
可从这个月开始,那个班师回朝的薄王爷,集王权和军权于一体的年轻将军闯入了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谈,此后几年长盛不衰。
人们歌颂他的品德,赞美他的功勋,认为官家选他协理政务,辅佐太子,简直是英明神举。
那时的太子是谁来着……我好像想不大起来了,反正还不是我们的小云。
明嘉二十年,这位太子年纪轻轻忽然就薨了,官家的病也不见好,赶快再选一个太子,就成了要紧事。
自从听说了这事,我就心里惴惴不安的,常常睡不好觉。
我们离朝堂后宫甚远,消息闭塞,这事情能传到我们耳朵里,必然已经是发生了许久,经了许多人的口舌了。
小云怎么样了?他说要当上太子才有可能回来见我们,可他排行第九,还有好几个哥哥母家出身名门。
那该有多凶险,再则这太子怎么会好端端死了?官家生了什么病能拖这么久不见起色?
我不敢去想……
去东市,路过内城,我能看到里头建筑的最高处。
煦城的皇宫恢宏磅礴地立在那里,风平浪静,安静祥和。
我却仿佛从那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上,看到一团团波诡云谲暗流丛生的疑云。
官家无力理政,储位空悬。
朝政大权的天平剧烈地倾斜向那位风头无两的摄政王。
民间开始对他颇有微词,尤其是那些识字吟诗的士大夫和秀才举人,私底下说他大逆不道,把持朝政。
朝堂不稳,尾大不掉,似乎是要变天之前的压抑前夜。
可老百姓的日子照常过着,不过是街坊四邻多了个饭后谈资,吃饱喝足偷摸摸说完聊完,各回各家。
我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小云,在梦里他还是幼年走时的模样,独自一个人蹲在巷子沙地上无声地写字。
132
在我连续梦到小云的第七个日头上,小云回来了。
他依旧着一身黑衣,腰间素净得连个玉坠香囊都没有。
个头似乎比以前更高了点儿,也更瘦了。
这回他带了个随从,同他一样素朴,并不引人注目。
发财去了东市铺子,不在家。
他迈进家门的时候,阿爹在给花儿的弟妹们编草鞋,阿娘在洗衣服,我坐在灶房里烧火做饭。
他空荡荡地袖着手,同外头的阿爹阿娘打过招呼,直奔了我这儿来。
我正专心烧火呢,外头又没动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脖子就给人搂住了。
他蹲下来,从后面温柔地圈住我的脖子,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后说:「宝儿,我回来了。」
我摊开一双沾着柴灰的手,留心不碰到他干净的衣裳,又惊又喜地问:「小云!见过阿爹阿娘了吗?」
他松开手,在灶房里踱步察看起来:「见过了,就在外面。」
初时的惊喜退却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
去年他走时,同君烨的约定,要当上太子才能再回来。
所以他是太子了吗?我们为何从未听到消息?
我想问,可有根无形的刺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声。
他是太子了,没有人能危及他了,大约那位烨皇叔也不大管得住他了。
可这意味着,他离我们更远了。
此时此刻,我们一家人处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屋檐下,可无形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般远过。
133
他四处环顾了一圈,回头来说:「这老房子不好,内城的宅子我翻修好了,你们今日跟我一起走吧。」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提这事儿,他如此笃定,那也不必问了。
如今,站在我眼前的,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已经是当朝储君,未来天子了。
我踌躇片刻,还是问:「那詹亲王……」
小云看了眼候在门外的随从,微笑道:「不碍事,皇叔那边没问题。」
我说:「可是你发财哥和发财爹还没回来呢。」
小云含笑望着我,浅浅的抿着唇,仿佛压着无尽的欢喜:「不着急,今天还早,阿爹腿脚不便,我叫了轿子,发财哥我差人去请了。」
我嘴上仿佛粘了胶水,半晌又道:「可是范小他们家……」
他依旧用那种很快活又克制的语气说:「没关系,范大哥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一块儿接过去,宅子够大,足够我们生活了。」
「可是……」
我还要说什么,却被他破天荒打断了。
记忆里小云总是安静的听,从不会打断人说话。
他问我:「宝儿,你不想去内城吗?」
我……我想吗?
跟着他去敞亮干净的大宅院,和所有人在一起,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会不想呢?
我不是不想,我是担忧害怕。
自从我们得知了小云的身份,我,我爹娘,我们所有人,无时不在担心自己会成为他显赫身份上的污点,成为他登基之路上的羁绊。
并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而是我知道小云把我们看得太重。
偏偏我们又太低微弱小,任何一个他那个层面的人或事,落到我们身上,就犹如象蹄踩上一群蚊虫,最终不过留下零星的血点子。
134
「如果你有什么疑虑,我可以想办法。」
小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如果你要和发财哥商量,要和阿爹阿娘商量……我可以等,你们什么时候愿意,我就来接你们。」
他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里满是我的影子,带着探寻和关切,温和得让人联想到毛茸茸一类的动物。
我忽然很愧疚,踮脚去摸他脑袋,安慰道:「小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不想,是怕麻烦连累你。」
他摇头,将我搁在他头顶的手拿下来,似乎很抗拒我摸他头:「宝儿,我再有两三年就及冠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唇上隐约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青涩的稚嫩喉结,喃喃道:「对啊,好多年过去了,你都长成大人了。」
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对,我是大人了,你要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们。」
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百感交集甚至有点鼻酸想掉眼泪。
多年前的大雪天,在我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告诉他不要怕,家里能给他个窝,给他一口饱饭。
多年后的今天,他握着我的手叫我相信他,那怎么能不信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都听你的,等发财回来我们商量。」
135
阿娘从外头进来,嗔怪地笑:「啊呦,姐弟俩聊什么,灶膛里火都熄了。」
她说着将我俩推了出去,说:「都去外面吧,我来做饭,发财快回来了,有什么事儿,咱们吃了饭再说。」
我们出去,正遇上小云的另一个随从和发财父子俩一块儿进了院子。
吴发财高兴得合不拢嘴,叉着腰迎上来,拉着小云左看右看,啧啧地笑。
小云稍显尴尬,笑得有点傻兮兮的。
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乖乖由着发财上下左右地打量。
发财一会儿拍拍他的胸膛,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又是叹气又是啧啧,就是不说话。
大概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于发财来说,已经快十一年了。
整整十一年,这是他第一次再见到这个大家共同的弟弟。
两个男人,一大一小就这么对望着干瞪眼好一阵子,互相憋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话来。
最后发财望望我家的烟囱,拍拍小云的肩膀拉他上饭桌:「饭好了,给我饿的,先吃饭。」
他给小云倒了一杯麦子酒,说:「能喝酒吧?」
小云温润地笑了下,接过去说:「能喝。」
发财更高兴了,咧嘴嘿嘿地笑:「那就陪哥好好地喝一回。」
小云还是笑,温和地看着他。
发财喝一杯,他也喝一杯,并不像家里的男人那样,喝完还要长吁一口气,砸吧砸吧嘴。
他只是喝,既不皱眉,也不吁气,仿佛喝茶一样清浅。
渐渐地发财就有点上头了,话多了起来,说话声也大了。
他说:「小云,你姐说你想要我们搬去内城住啊?」
小云规顺地点头,正色道:「是,之前哥哥们没回家,大家不肯,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吴发财打了个酒嗝,用断手上打了结的袖子擦了下嘴。
「我们没有内城的户籍,住得进去吗?我们可是浑身上下都冒着穷酸气的贱民呐……」
我趁机夹了两筷子炒肝在他碗里,剜他一眼:「灌了点儿猫尿就乱说!」
小云神色不变,口气略迟疑:「你们若信我,户籍的事我来办……不过宝儿说要同大家商量,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发财迷蒙着眼,醉意蒙眬地砸吧嘴,道:「那还商量什么,爹娘听我们的,我们听你的。你放手去办,我们都信你。」
136
小云很容易就说服了范小一家人,商量着接了我们大家去内城。
阿娘临走前翻箱倒柜地收拾了些东西。
压箱底好些年没戴过的首饰,不到逢年过节舍不得穿的衣裳鞋子,全带上了。
我没什么可带的,一点金银细软,两套换洗衣裳,外带吴发财送我的那个铜簪子,再没什么了。
阿娘知道我心里隐忧,悄悄对我说:「我们先去住住,要真不适应给他添麻烦了,咱们就再回来也是一样的,又不远,还能走动呢。小云是好孩子,总想着要尽孝,发财没回来前,你说等他,现在人也回来了,咱们再拒绝,他该多伤心。」
我略有些鼻酸,我和发财很默契地没有告诉过家里的老人。
他们记忆里那个乖顺沉默的孩子,已经是当朝太子了。
我们之间哪儿能轻易走动。
他若不是真心记挂着我们,自己回来了,只怕我们想要见上他一面都难。
阿娘提着包裹出门,大家已经都收拾好了上马车。
巷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四邻里都是些爱看热闹的,纷纷从门里抻出脖子来看。
相熟的还要打趣问两声。
范小嫂子和小孟都带孩子,和老孟头一起,早早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发财爹和范大哥十分自得,还站在高篷大马的车轿前,同邻居说话。
小云推着阿爹的轮椅,回头看阿娘,道:「阿娘,刚才都说过了,不用带什么东西,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阿娘局促地搓搓手,说:「内城里的人都穿金戴银的,我也没甚拿得出手的衣裳,就都带着了。」
137
小云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洗得发灰发白的粗布衣裳,温柔地道:「穿金戴银有什么难的,别人有的我们也有。」
他自怀里取出一枚乳白色的玉簪,走过去弯腰插进她斑白的鬓发里,很仔细地瞧了下,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又从她手里接过灰不溜秋的包裹,自然而然地挂在肩上。
「阿娘,金银今天我也没带,您瞧,玉簪也是好看的。往后您想穿金戴银,我们也有的。」
阿娘愣愣地给他慢慢扶上了马车,百感交集,险些哭将出来。
我忙放了吴发财的手,紧着过去宽慰她。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阿爹抬上了马车。
范小家的一辆,我们家的一辆。
我坐在平缓行驶的马车里,仿佛脚下都是绵软的云朵,触目是暖白的绸缎,炫目得头晕。
我真没见过能有小半间屋子那么大的马车,里头还有茶桌软榻。
好像在里面住一辈子都是享受。
阿爹舒服地躺在榻上,我们都坐在旁边。
吴发财摸了摸绸缎的料子,双眼放光,问道:「小云,这马车得多少钱?」
小云恬淡地笑,稍做思索,认真答他:「按内城的市价,连车带马,三千两总是有的。发财哥喜欢,我明天把宅子里的换成这个。」
吴发财连忙摆手,哈哈笑道:「你还给我们配马车呢,我们这大老粗,配什么马车,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马车轮子咕噜噜响个不停,昭示着我们别样的新生活的开始。
138
一年前他说接我们,我以为他是客套话。
可谁承想,宅院马车仆役,他真的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
我们家和范小家,一家一个宅子,大门对大门。
宅子都不大,不在闹市,幽静气派,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心思去挑。
我们略有些惴惴不安地搬了进去,很费了些力气才适应这样的生活。
吴发财倒是适应得极好,过起真大爷的日子也驾轻就熟,可他唯独对一点不满意。
他自己是个贩夫走卒的命,完全习惯不来给人鞍前马后地伺候。
来不到三天,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小云安置的下人们全遣散了,只留一个马夫,负责阿爹和大家的出行。
对面家的小孟过了一日也做了一样的举动,他们甚至连马夫都没留下,因为范小他哥会赶马车,看着那膘肥体壮的漂亮马,漂亮车,巴不得自己赶车。
没了下人形影不离的伺候,我们总算是欢欢喜喜,舒舒服服地安下心来过日子了。
东市的铺子照常开,发财和爹要常过去照看。
小云曾提过要给他们在内城再买两个铺面,省得来去奔波。
小孟和发财不约而同地拒绝了,说已经麻烦他太多,日子是自己的,得慢慢过。
小云说好,陪着我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一回晚饭。
席上吵闹,乱作一团。
小康快一岁了,范大哥的儿子正是最闹腾嫌人的年纪。
俩孩子,一个哇哇地哭,一个撒欢儿地跑跳。
俩当娘的,怎么吆喝叫喊都不管用。
男人们不管这些,三两杯酒下肚,整上两碟子小菜,仿佛听不到似的,开始侃大山。
我和阿娘也喝了点儿酒,高兴得脸上发胀发烫,互相说些闲话。
139
我很少喝酒,何况还是度数不低的麦子酒。
我看着小云,一个看成了三个,左右飘摇。
「小云,你晃什么啊?」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温声道:「宝儿,我没晃,是你喝醉了。」
我迷离着眼找阿娘没找着,于是问:「阿娘呢?」
「阿娘有点不舒服,我送回去歇着了。」
孩子的吵闹声,吴发财和范大哥划拳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杂音,扎得我额头有点疼。
小云走近过来扶我,低头说:「你先别喝了。」
我点头,稍稍清醒了些,朝席上划拳划得火热的发财挥挥手说:「吴发财,你也给我少喝点,不然别怪我半夜不给你开门啊……我先回去了。」
阿爹和发财爹都笑了起来,范大哥还不忘揶揄,说发财不光是守财奴,还是个耙耳朵。
发财露着独臂的那一只膀子,叉着腰,也不恼,满口答应着我。
小云扶着我出了中厅,穿过院子,去厢房我和发财的房间。
进了屋,我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头晕目眩地想找水喝。
小云的脚步声远了又近 ,到跟前时,我手里多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白水。
他温凉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很快地一触即分。
我灌了口水,揉了两下眼,抬头看到他已经坐到我对面。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里头是一个珊瑚流苏的翡翠步摇,红绿色通透,交相辉映,煞人眼睛。
我酒劲儿下去大半,问:「这是?」
「那天送了阿娘玉簪,总想着再挑一个好的送你。」他取出步摇,眼角漫着清浅的笑意,「看看喜不喜欢。」
红绿相间,做工高超精巧。
那只摇曳的步摇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衬得格外的好看。
我摇头:「这太贵重了。」
他抿了下唇,讪讪地收回手。
过了会儿又道:「其实……给阿娘那玉簪是罕见的好玉料,那个更贵。阿娘都收了,你也收得。」
140
我咯咯地笑:「小云,你看看我,灰头土脸的一个村妇,戴这么好看的步摇,别人八成以为我是偷抢来的。」
他缓缓摇头:「你还记得当年你和发财哥成婚,我对你说的吗?」
我吐出一口酒气,脑子不大灵光:「什么?」
「我说,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你们都是。」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虔诚的笃定。
我有了点儿印象,隔着炕上的小桌,啪嗒一声合掌捧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骤然展露在面前,我看到他瞪大了眼,漆黑的瞳子都放大了,湿漉漉地发亮。
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我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小云,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过去的所有坏事,都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他的眼瞳黑沉得像是墨色的镜面,映着我半醉半醒的脸。
「我们不能太贪心了,不能有了失而复得的弟弟,有了大宅子,还奢求太多金银财宝……」
「有关系。」
他再次打断了我的碎碎念。
「如果我能早点拥有现在的一切,我能救人。我能救陈阿婆,能救发财娘,能救范小哥,发财哥也不会断臂……宝儿……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那些鲜活的人的影子重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到这一刻才知道,那些逝去的灵魂沉重犹如巨石,牢牢地压在我心上,同样压在这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心上许多年,折磨着他的心灵。
只是他没机会说,亦不会说。
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给他宽慰,只能抱着他的脑袋,搂小孩儿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长大了,高眉深目,轮廓分明,肩膀开阔,背脊宽厚,是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人。
可我忽然就觉得自己不会跟这样的小云相处了,他在我的记忆里,总还是那个蹲在街角沙地上写字的孩子。
141
「小云,你是个坚强勇敢的好孩子,死去的人肯定不想成为我们的负累。你不要自责了,我们……我们珍惜好当下好吗?」
「好。」
他轻轻回应了我的拥抱,双手触到我后背时,手指微微发抖。
灯烛摇曳着越来越暗,四周静悄悄的。
我有点累了,想抽回身。
他却将我抱得更紧,高大的身躯将我淹没,勒得我胸口有点闷。
小云身上有一股很清淡很舒服的味道,也许是什么名贵罕见的木香,可惜我闻不出所以然来。
「宝儿,就这样,再待一会儿。」
他简直太大个了,我又矮,有一种很奇怪的压迫感。
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他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我们是没有血缘的姐弟,再亲近也要避嫌。
我拍着他的后颈,像儿时宽慰街边的流浪小狗。
「那就这样再待一会儿,不过小云……你长得好高了,我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你到处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搂搂抱抱……」
他默了很久,松开手臂,凝视着我。
他明明没有表情,可那双眼睛却那么安静,那么哀伤。
我最终还是收下那支步摇,再三嘱咐他不要再给我们添置东西。
他平静地答应,平静地道别,平静地出门离开。
此后很长时间都再没来过。
142
吴发财第二天酒醒之后,问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说小云临走时路过中厅的时候不太对。
我心里闪了下,问:「哪里不对?」
他说:「昨晚我们喝酒,他送完你路过中厅,我叫他,他不搭理我,走得飞快,跟家里着火似的。」
「那可能是急着回宫,没听见吧。」
我随口说着,将醒酒的姜茶「啪」地一声砸在他面前的桌上。
「再说了,你是哪门子皇亲国戚?堂堂太子,不搭理你一个宿醉酒鬼,不是应该的吗?」
他嘿嘿地笑,随手擦掉脸颊溅上的茶水,仰头灌了一口姜茶。
「唉呀你别骂我啊……我说真的,你们昨晚是不是吵架了?」
我长长地叹气,在他旁边坐下:「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好像过于在乎我们了,尤其是我,好像把我当成娘一样的人,可我……我连娃都没有,怎么可能给他当妈呢?」
吴发财喝完了姜茶,抹了下嘴,点头道:「也正常吧,这孩子可怜,小时候都是你拉扯大的,不认你当半个娘,难道认我?」
我焦愁地皱着眉:「你说个屁话,要是认你当娘也就好了。他都这么大了,我听说宫里的皇子,这个年纪都该成婚了……」
「嘁……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堂堂太子的婚事用得着你费心?」
吴发财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这天之后,小云就不来宅邸看我们了。
他的随从来告我们,说官家病重,他要代理朝政监国,不得闲。
我们很是理解,还是平淡地过我们的小日子。
小云很像我们人生里的过客,来来去去,很幸运地同行了一段。
此后他都碍于某些东西,同我们若即若离,甚至渐行渐远。
他离开我们太久,我们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他来,我们打心底里高兴。
他不来,我们也并没有多想念他,生活照旧。
143
可是日子长了,总觉得古怪。
往后这半年,小康的周岁宴,他没有来。
老孟头的丧仪和下葬,他没有来。
我阿爹的六十大寿,他也没有来。
每次他都会差人送些贵重又得体的礼物来,托那人说些体己话,略作问候。
阿娘总是问我,小云是不是很忙。
我说忙,忙着呢,不是不愿意来看你们,他是大户人家的继承人,家大业大,操持起来,八只手都不够嘞。
阿娘很担忧,担心他累坏身体,又总嘱咐我亲自去看望他。
阿爹也催,催得次数多了,我就愈发推脱不掉,只能先答应下来。
可我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怎么可能进得去东宫?
好在小云很快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年关前的腊月二十四,他回来了。
我从外头采买些年货回来,他正坐在厅里吃茶。
他朝我微笑,温和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并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疏离。
「宝儿,你回来了。」
他一如既往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显得我有些怪异了。
我迟钝地放下年货,连忙找话题:「……听说这些日子,你很忙。」
他垂眼看着茶碗:「忙不完的,要过年了,总得抽空回来看看。」
「回来同我们一起过年吗?那是好事,今年阿娘备了好些大鱼大肉,我们……」
他摇头:「宝儿,过年我须得陪着家里人,没办法陪你们过,所以提前回来,咱们一起过个小年。」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措手不及。
他每次回来,都是我们的大事喜事。
可我们从来不过小年,这点小云应该是知道的。
以前家里太穷,一年除了新年,多少个节都是权当没有,能不过就不过,没那么多钱操办过节。
这是我们第一次过小年。
144
家里人里里外外地准备晚饭。
小云被我们强行安置在中厅,喝茶吃果。
发财扛着长长的竹竿扫帚,打院子里过看见他,问:「你坐着干吗?」
小云笑,说:「我本来想去膳房打下手,阿娘不许。我想去给你帮忙,宝儿也不许……」
发财仰着脖子哈哈大笑:「这娘儿们……算了,你换个打杂的衣服跟我来。我手不方便,帮我扫扫房梁屋顶的灰尘。」
小云高兴地答应,衣服都懒得换,接过他手里的扫帚,跟着去了侧厢房廊道扫灰除尘。
我从膳房去仓房寻装蒸肉的大碗碟,路过穿堂。
看到吴发财正在挥斥方遒,上蹿下跳地指挥着小云扫房梁上的蜘蛛网和灰尘。
小云依旧穿着来时那身蜀锦黑衣,头顶系块灰布,费劲巴拉地听从身后狗头军师的指挥,挥舞着竹竿扫帚扫灰。
我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道。
「吴发财!你在干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没给我吓着,小云给我吓了一跳。
头顶打落的一块灰尘没来得及避开,蓬头落到了他头上身上。
整个人像是灰坑里打过滚儿似的,连睫毛上都是灰。
吴发财处变不惊朝他挥挥手,活像个习以为常的老油条。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我和你姐说说。我看她就是太宠你,大男人家家的,做点脏活累活怎么了?」
小云听他说着说着就扑哧一声笑出来,露出两颗莹白的虎牙,很信服地点点头。
吴发财念叨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这边走来。
「媳妇儿,大下午的吵吵什么?」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欠打的贱模样,要不是小云在,肯定要揪他耳朵。
我磨着牙齿说:「小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把人家弄来打灰尘?还弄得一身都是?你怎么想的……」
「打住,你又要说他是太子了。」吴发财假装掏掏耳朵。
「那他到底是咱弟弟,还是太子?我觉得他未必希望你们把他当太子对待。我是看他一个人坐那儿无聊,而且你看他扫灰尘不挺开心的吗,还笑呢,这孩子以前多不爱笑……」
「你……」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简直想不出反驳的话。
「再说了,他是特意抽空回来看我们,陪我们。结果呢,你们娘俩忙着给他做饭,你觉得人家缺的是那顿饭吗?我这么说你又要骂我,你们倒是陪着他说说话也好啊。」
我瞪着他,憋了半天,只好说:「那你好歹给他换身衣服,找个草帽戴上,他这样子怎么回宫去?」
「我倒是要他换来着,他急着干活儿,嫌麻烦。」吴发财说着自己也笑了。
「你们女人就是想太多了,我看啊,小云还是以前的小云,比以前更好呢。」
145
晚饭前我给小云找了一套发财的衣裳,让他去浴房洗干净暂且换上。
久久不见他出来,我从烧火的后室出来,敲了敲前室的门。
「小云,水我给你热着呢,夜里凉,你别洗太久了。」
里头没人答应,门缝里溢出的水蒸气很快吹散在寒冷的夜里。
「小云?」我又拍了拍门,轻声道,「大家在等你吃团圆饭。」
还是没人应答,这不像小云的性子。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推了门进去,怕他冻着,又很快合上了门。
浓白的水汽里,我凭着记忆摸到搭衣服的屏风前,再次唤道:「小云?」
我摸到了一截汗涔涔的手臂,臂膀上有薄而韧的肌肉起伏,再往上摸到了一张柔软湿润的脸,很烫。
「怎么了?」他从雾气后面发出朦胧的声音,惊讶里带着疲倦。
我迅速抽开手,悬着的心往下回落。
前阵子阿爹洗浴时也是,不习惯这样前后室的浴房,险些给水汽蒸晕过去,幸得发财一直在门口守着。
我还以为他刚才也晕过去了。
「我在外面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了?」
水声哗啦啦地响动,他似乎是坐了起来:「没事,我睡着了。」
「睡着了?」我重复了一遍,一边自觉地转身往外走,一边道,「这样对身体不好,肯定会着凉,你赶紧起来吧。」
他答应着,水声却再未响起。
我推门出去,忽然听到他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太轻了,轻到我以为听错了。
「宝儿,宫里要给我选太子妃了。」
我停下脚步,并未回头:「这是好事,早点成家,有个伴儿也好。」
他默了会儿,很疲惫地说:「这同咱们巷子里结姻亲完全是两回事。现在素未谋面,将来同床异梦的人,绝不会是我的伴儿。」
我有点替他难过,想来在这方面,他应该没有多大自由。
「我听说皇上太子选妃都是好些官家小姐里挑的吧?官家给你选的,总不会错的。」
他轻声地笑,低沉悦耳,带着浅浅的气声。
水雾淡去了很多,他赤裸的背脊和手臂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屏风后。
「要是宝儿你挑的话,会选什么样的?」
我实在不懂一朝天子家里是怎么选儿媳的,于是讪讪的道:「这事情我哪儿说得上话……」
他很固执地重复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想让你帮我选选。宫里没人给我出主意,他们只会让我选家世最显赫的。」
我仿佛被委以重任,极度重视起来,绞尽脑汁,认真地想啊想。
想的途中,他已经起身擦干净,在换发财的衣服。
我背对着屏风,面前是烛火映照过来他穿衣服的影子。
我闭上眼,说:「不论怎么选,性情品格总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小云配得上最良善最聪颖的姑娘。」
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系上了衣带,勾勒出很瘦的腰身,很长的腿……
他隔着屏风问:「可良善聪颖这种东西,并不会写到脸上,如何能看得出来?」
这家伙真是给我出了个巨大的难题。
我活这么大没见过几个男人,同样也没见过几个女人,哪儿知道怎么给他选媳妇儿。
我死活答不出来。
他已经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颊上还残留着水雾蒸出的浅淡红晕,好看得有点不真实。
「要是能有像宝儿这样的就好了。」他望着我这样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又听见他自顾自地说:「像阿娘这样的也好,像你们三分就好,那我也就不必头疼了,皆大欢喜。」
我长出了口气,一边推门出去一边轻松地笑道:「你这孩子又犯傻,能配得上你的那不是官家小姐,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可能像我们?像我和阿娘这样的村妇还得了?」
他跟上我的脚步,嘴角噙着笑:「我说真的。」
我回头招手催他:「我说的也是真的,你又不是小孩儿,也就是我们,你要出去说这话,别人指不定怎么笑你呢。快些快些,饭菜都要凉了,爹娘还等咱们吃饭呢……」
他笑着答应。
我那时候还以为他真的变了,爱笑了,话也多了,一切都变好了。
我从来不曾注意到他那笑有多浅,多勉强。
不论他怎么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笑意从来不曾蔓延到过那双沉静又哀伤的眼睛里。
146
明嘉二十二的正月十五,我出门给阿爹买东西,听说了太子选妃的事情。
人们说太子拒绝了选妃,将帝后给他挑的十好几个官家小姐都给婉拒了,说官家身体欠忧,他协理监国,当以国事为先,由不得分心。
我听了很是担忧,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
年前他那么认真地问我,我还以为他真有了要成家的心思。
太子选妃是大事,这一段时间,内城叫得上号的,家里有适龄姑娘的,哪家不是蠢蠢欲动。
他来这么一出,会惹得多少人不快啊……
我听罢那些闲言碎语,只能叹息。
继续替阿爹挑羊羔皮料,打算给他缝个再柔软顺滑些的坐垫。
他常年坐轮椅,纵使是再好的椅子,也难免生褥疮,等过几个月入夏了,褥疮发了,又湿又痒,比什么病都磨人。
挑好了料子,去老板那儿给钱,老板告诉我有人替我付了。
我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男人。
他说:「夫人,王爷请您去对面楼上坐坐。」
我住内城也有段时间了,知道内城了住了不止一位王爷。
「请问是哪位王爷?」
那人客气地笑道:「皮料的钱,王爷替您付过了,您跟我来便知。」
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两位王爷。
君烨我见过的,另一个我也有幸见过一面,叫薄阴,是大殷唯一的异姓王。
小云曾大略提过,朝堂上除了太傅和宰相,辅佐协助他最多的就是这两位。
我惴惴不安地向他们行礼问安。
我不喜欢君烨,甚至是厌恶,他每次出现都不会有好事情。
君烨面色沉沉地看着我,道:「夫人坐吧。」
我坐了。
「太子常去您府上吗?」
「不常去,小半年不来也是常有的。」
他点点头,思索道:「他同你说过什么吗?」
我有了些不好的联想,于是字斟句酌地道:「没说什么要紧的,都是我们同他说些家长里短,他不爱说话。」
「确实不爱说话。」一直侧耳默听的薄阴凉凉地嗤笑。
君烨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你们在内城可还住得惯?你家老爷身体还好吗?」
我反应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老爷」指的是发财。
「托……太子殿下的福,什么都好着呢。」
他意味不明地说:「那就好。」
薄阴懒懒地道:「你不必紧张,詹亲王和本王就是在这处喝酒。恰巧见你,他说认识,就请过来喝口茶,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忙不迭点头,心里却并未放松。
君烨闷头喝了口酒,问:「前两天太子拒绝选妃,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君烨终于停止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发问,沉重地道:「太子选妃是为了国家,兹事体大,不是他自己的事。他把你们当亲人,你们就该劝他明白这个道理。」
「……等他下回回来,我们会尽可能劝一劝的。」
我这样说,他终于肯放过我了。
我求助似的望了望薄王爷,他懒散地挑了下眉,道:「辛苦夫人,你回吧。」
「等等。」君烨锐利的目光戳到我脸上,不明所以地问了我一句。
「你和你家老爷日子过得可还好?」
我给他问懵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老爷是指发财。
「都好,我们日子过得挺好的。」
直到我走出那间豪奢的酒楼,拐进我家宅院的巷子,都没想明白他问那话什么意思。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回突如其来的见面,没头没脑的问话。
才陡然惊觉,原来一切开始得那样早。
我其实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发现端倪,可是当局者迷,我错过了能够抽身的最好机会。
君烨知道,薄阴知道,小云也知道,朝堂上企图颠覆扳倒他们的人也知道。
只有我们这渺小脆弱的一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山雨欲来,大祸临头,还在懵懂无知地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147
元宵节后,吴发财筹谋着要去江南进货,说城里的布料价格涨了,那边的布匹便宜精美,带回来能卖得上价钱。
我一开始不许他去,说太远了,风餐露宿地颠簸不说,万一有个好歹,都没人照应。
他说带上花儿,那孩子聪明机灵,很靠谱。
「不许就是不许,花儿再靠谱那也是个孩子。你这手又……反正不行。」
我严词拒绝之后,吴发财很是消停了几天。
之后又开始念叨,什么听布庄的说江南的桑蚕去年丰收,布料价格猛跌。什么江南的织造数一数二,绣娘手工精巧云云。
我听罢没好气地刺他:「那我也是个绣娘呢,怎么没见你夸过我绣工精巧?」
他啧啧地龇牙咧嘴:「我好歹也是个布商,见过的绣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那蹩脚功夫,也就小云和阿爹不嫌弃。」
「……吴发财,我觉得你要是个哑巴就好了。」我扑过去揪他耳朵。
他捂住耳朵满院子逃窜,阿娘听到动静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鸡毛掸子。
一边敲栏杆,一边道:「多大了多大了!加起来都有我这把年纪了,闹什么!」
我终于揪住了吴发财的耳朵,拎着他回来。
「阿娘,这厮嫌弃糟糠之妻呢。」
吴发财歪着脑袋贱兮兮地笑:「阿娘,你别信宝儿的,眼见为实,我可天天夜夜地给她欺负。」
阿娘瞪着我,扬了扬鸡毛掸子,作势要打我。
吴发财连忙站直了,哈哈笑:「阿娘,娘!不至于,闹着玩儿的。」
「发财,你忙去吧。刚才你爹还找你呢,说店里有事。」
阿娘转脸拉住我的手:「你,跟我来,娘有话跟你说。」
发财在后面抻着脖子看,说:「阿娘,真闹着玩儿呢,您别……」
阿娘没搭理她,拉我进屋,关上了门。
148
「阿娘您有什么事儿不能当着发财面儿说呢?他还真以为你要打我呢。」
我坐在她和阿爹的床榻上晃荡着腿。
阿娘的房间有股皂角的味道,介于草木之间,不好闻也不难闻,就是让人心安。
她打发发财走了,才回过头来问:「你们成婚多少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就不着急?」
我怔愣了好一会儿,踟蹰地道:「那我……着急也没有用嘛……」
其实是我不愿意去想,发财一点儿不着急,发财爹也说不出口,大家都不提,我也就乐得避开这话题。
我早过了二十五了,普通人家的女子,这年纪哪个不是儿女绕膝,生得早的都能跑腿买酱了。
阿娘忧愁地叹息:「我倒不是说你们怎样,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发财娘。他们老吴家就发财一个孩子,万一断了后,怎么有脸去见她。」
阿娘这么一说,我就全然泄了气。
那……一直没有孩子,也不是我能求得来的啊。
阿娘说:「你们房事不会……」
「没有!真没有,挺正常的……」
我面红耳赤地阻断了她的话头。
「那怎么会呢?」阿娘自言自语地沉思,「这样,你赶明儿跟我去找个大夫看看,吃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我当年也是一直怀不上,吃了一年半的药才有了你。」
149
我虽然自觉身体没什么问题,可拗不过阿娘,只能勤勤恳恳地开始喝奇苦无比的中药。
吴发财看我喝得胃口都减了,吃不下去饭,给我买了好大一袋子蜜饯,让我别喝了。
我说:「不行,阿娘天天盯着我呢,这要不给你吴家生个后出来,指不定怎么折腾我呢。」
他听了发笑:「我家就两片瓦,怎么地还硬要生个后人继承不成?」
我一口闷完药,苦得干呕不止,他连忙递上清水和蜜饯。
我漱完口说:「你又在乱说,你不在乎,你娘在乎,你爹也在乎。就是他们一个没机会说,一个说不出口。阿娘说得没错,我该觉得愧疚。」
他脸上的笑停滞了一下,依旧打哈哈道:「愧疚个屁,这有什么好愧疚的。那没准儿是我的问题呢?你跟阿娘说,把我也领去给那赤脚大夫看看,我也喝药,咱俩一起。」
「你可拉倒吧,折腾我一个够了。你还做不做生意了?养不养家?糊不糊口?」
我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恍惚里找回了儿时的感觉。
苦的太苦,甜的就格外甜。
那时候是日子太苦,吃完一袋子蜜饯也甜不进心里去。
如今虽是药太苦,可不吃蜜饯,嘴里苦,心里也是甜的。
自从开始调理身体喝中药,我又捡回了吃蜜饯的爱好。
不过现今手头宽裕了,随时随地袖里揣一小袋,想起来吃上一颗,安逸惬意。
吴发财还是决定要去江南进货,可这回我说什么都没理由阻止了。
他叫上了范大哥,带上了花儿,还花钱雇了几个镖局的打手一道,踌躇满志要去干一票大的。
送他们的时候,发财忙前忙后地打点,像是已经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似的。
我唉声叹气地叮嘱他路上小心。
他瞧出我不高兴,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话。
「江南有特产的莲藕糕,回来得早的话,天气还没大热,放得住,带回来尝尝鲜。」
我摇头:「不要什么莲藕糕,你把你自己和大哥、花儿安全地带回来就成。」
他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好,赶着马车,掉头走了。
150
发财走不到半旬,小云回来了。
可他从那辆双头大马的华贵马车上下来,连我家的大门都没进,就站在门口等着我家的马夫通传叫我出来。
我赶到门口时,他披着银白色的狐裘,双手袖在袍子里,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小云……天气还冷着呢,你怎么不进来坐?」
他温和地望着我:「发财哥到江南了吗?」
「没呢,说是到了马上托人带信回来报平安。」我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在忙吗?」他低头看着我红通通的手。
「我洗衣裳呢,哎,咱们别在这里说,进去喝热茶。」
他笑了一下,从繁缛的狐裘下伸出手来,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放在了我手上。
「早说不该把下人全都遣散了,这大冷天,你的手生过冻疮,沾了凉水又要复发的,这个给你。」
我提着那鹿皮包裹的手柄到眼前打量。
原来是个铜制的小手炉,圆圆的小小个,里头燃着炭,外层裹着不易燃的厚布料,布料上一丝不苟绣着山水画。
「天嘞,手炉还有这么精致的吗,真是见识了。」我笑着接了过去,煨在手里。
小云看着我大惊小怪的样子,垂下眼轻声笑,簌簌的睫毛挨挨挤挤,遮不住他眼睛里的亮。
他又将狐裘解下来披在我身上,仔细打了个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点冷。」
151
我们去了大佛寺。
这座隶属于皇家的寺院。
护城河绕了内城一圈,沿着这座寺庙的背面,川流而过,一路向南越过亘古的平原和高山,最终汇入遥远的大海。
我们站在那条沉静的河流前,灰白色的石桌和石凳的旁边,立着一棵突兀而崎岖的梅树。
枝头的红梅已经临近枯萎了,怏怏地耷拉着,花瓣落了一地。
河边的风吹来,我抱紧了温暖的手炉。
小云穿了一身白,连束发的带子都是白的。
谁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仰头看着那棵树,很久之后才对我说:「宝儿,这是我娘。」
「你娘……容贵妃?」内城住久了,难免听到很多闲言碎语,我对小云的身世一知半解。
他点头,既不难过也不欢愉,淡淡地望着那树。
好似那树上真有他母亲的灵,在用那带着寒凉的香气轻抚他的脸颊。
我难以理解他的说辞,犹豫着问:「这棵树怎么会是……」
又一阵风掠过河面,梅树瑟瑟地抖,细小枯萎的花瓣漫天飘散。
有些落到小云的头发上,浓郁的黑点缀着深沉的红,平添了几分凄美。
他说:「你还记得当年我和大家过的最后一个年吗?」
我说记得。
他从额发上摘下一片花瓣,摊在手心,语声旷远温和。
「我娘就死在那个晚上,自尽的。这得谢谢烨皇叔,他帮我娘满足了最后的遗愿。骨灰的一半埋在梅树下,看着我长大。一半撒进河里,回家乡去。」
152
「为什么要自尽呢……我听说当年容贵妃很得官家欢喜的。」
这么多年了,我依旧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逼得一个母亲将自己不过半岁的孩子遗弃荒野,自生自灭。
我没办法忘记那个小小的漂亮的孩子蹲在巷子口,沉默哀伤的望着行人的样子。
那些温馨又夹杂着苦涩的记忆是我对小云无限怜爱的根源。
小云平静而悲哀地凝视着我。
「因为我的父皇是个奸淫犯,他强暴了我娘,掳她回宫,做了禁脔。」
「宝儿,我不是在爱和期盼里出生的,我父皇掠夺了我娘的一切,我是一场侵略的残忍暴行的产物,你懂吗?」
我披着他厚重的狐裘,抱着他温暖的手炉,心却好似给人按进冰窖里,冷得四肢的血液都凝滞了。
民间猎奇的传闻和画本只知道小云的娘是个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奇女子。
风华绝代,容貌惊鸿,位至贵妃,尊宠无边。
没人知道她悠闲平静的少女生活是如何破裂粉碎,如何被这泼天的荣华富贵毁灭。
我望着那迢迢往外延伸出去没有尽头的河,回家的路多远啊,小云的娘有如愿回到家乡吗?
「小云。」我柔声唤他。
他慢慢回头,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迷惘得像是从深渊狱口被我唤回了灵魂。
我对他说:「你不是在爱和期盼里出生的,但你是在爱和期盼里长大的。我和发财,阿爹阿娘,还有范小和小孟,我们爱你,你的名字就是我们当初对你……最美好的期盼。」
可惜这期盼落了空,但爱还在,我希望这份爱能填平那些沟壑和裂痕。
153
他张了张唇,而后抿成一条线,几乎是难以自抑地朝我走近。
颤抖的手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很苦很苦地微笑了下,空落落地道:「我很想抱抱你的。」
我想说可以,没关系,我想为我之前的所谓嫌隙和避嫌道歉。
可他却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岔开了话头。
「你肯定很疑惑吧,我娘除夕夜死的,元宵过了我才过来祭拜。」
我从小云那里知道,容贵妃故意触怒了官家,给送到大佛寺「修行」。
她是在大佛寺生下小云的,幸得君烨替她掩藏,直到生产后半年才叫官家发觉。
她自己躲不掉,逃不了,又怎么肯叫她初生的孩子随着她一起坠回吃人不见骨血的深渊。
她央求君烨送小云和她的贴身侍婢出城,出城的途中,遭了官家的拦截,君烨派去的人手为了掩护小云,一个也没能回来。
君烨自己也因此惹怒了皇帝,受了罚。
侥幸逃脱的侍婢,张皇逃窜,阴差阳错带着孩子去了西郊,千不该万不该,落脚到了当年那处乞儿流浪汉聚集的破庙。
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犹如狼入了虎口。
那个至死忠于主人的侍婢被那些恶臭发疯的男人活活分食,奸污致死。
而那个孩子,用他稚嫩纯洁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再也不会哭泣。
那年的冬天有多冷,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雪厚得比起前几年的大雪灾也差不了多少。
那群乞儿抢夺搜刮了侍婢身上值钱的东西,甚至连她死后的衣裳都剥下来,去了当铺当掉换钱。
我想,难怪我捡到小云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除了那薄薄一层裹身的布,什么都没有。
想来他娘也曾给他塞过什么将来好相认的贵重物件,可惜都给乞儿们洗劫一空,扔到了破庙外头。
容贵妃死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骨灰初八下的陵园。
君烨费了很大功夫才在元宵之后弄到了她的骨灰,依她死前的遗言,一半做了梅树的养料,一半洒向终会流向故土的河流。
自此这对叔侄,从来只当她的骨灰去往家乡这日为忌日,并不认那史书上所写的死期。
154
老天有灵吗?真有造化这种东西吗?
如果我当年捡不到他,他要么活活冻死,要么给人分食。
可我捡了他,让他活了下来,好像也不过是将他生来就错得离谱的一生,继续悲哀地延续下去。
活着的煎熬和临死时的煎熬,到底哪一个更痛苦?
小云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烧纸没有跪拜。
他只是带着我过来,安静地陪着那颗梅树一起随风屹立了许久。
临末了,我将手炉塞回他手里。
他摇头说不冷。
「宝儿,我前些年每年来都同她说,我想带你来看看她,今年终于见上了,我很高兴。」
我喟叹着心想,来与不来,有什么关系呢?
不论怎样,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那绝代芳华的母亲。
骨灰,梅树,家乡。
再美的意象,再美的希冀,能有活生生的喘着气吃喝拉撒有意义吗?
155
回内城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言,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马车外的亲卫俯身在帘子边,贴耳同他说了什么。
小云神色平静,略略颔首,让他出去。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有不干净的尾巴,得劳累你同我一道换辆马车。」
小云带着我在一处偏僻的巷子换了辆一般无二的马车,等原先那辆出去了好久,方才绕了段路程,一直将我送到了宅子门口。
他扶我下马车,我问:「很棘手吗?」
他微笑:「不棘手,小事情。你回去吧,发财哥到江南有消息了,我会托人来告你。」
我回去不到两日就等到了发财的亲笔信,说是借了小云的方便,请皇家的驿站亲自加急送回来的。
请了个读书人念了那信,我深刻地觉得吴发财浪费了小云天大的面子和尊贵的官家驿站。
他那信里一句紧要的都没有,洋洋洒洒五页纸,通篇絮叨地描述他这一路去往江南的经历,什么风土人情,地方特色,小食野味。
这哪儿像是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进货的?
完全就是冠冕堂皇公费出游。
不过我猜依他的脾气,多半是报喜不报忧,路上真有什么难处苦处,也不会告给我们。
发财爹听完信,连声道:「好崽子,好崽子,合着这崽子自己去享福,不要他老子去!」
这老爷子,一直为着发财不让他同去生着闷气。
阿爹阿娘就笑,笑他小气,笑他不理解后辈的难处。
156
接到信后,十日不到,发财就回来了。
我们大家都去城门口接他,恨不能给他营造出英雄凯旋、夹道欢迎的氛围出来。
小康给大人们打扮得干干净净,手里塞了截半青不黄的柳树枝,乖乖牵着小孟的手。
马车沉重的咕噜声由远及近,过了城门官兵查验,慢慢进城来。
吴发财单手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大剌剌坐在马车前。
他黑了很多,倒是没怎么瘦。
瞧见我,他咧开一口白牙,笑着从马车上跳下来。
小孟说:「小康!看到你发财叔了吗?去,去给他洗尘去。」
两岁的小康放开了娘的手,咿咿呀呀地念叨着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颤颤巍巍地攥着那截柳枝,走到发财脚边,四肢不协调地挥动柳枝鞭打他的小腿。
大家笑成一团,小康全当没听见,一边流着透亮的口水叽里咕噜地念叨,一边挥舞柳枝给发财「洗尘」。
发财哈哈笑着将他抱了起来,托在臂弯里,擦干净他下巴上的口水,用满是胡茬的脸去刺他稚嫩的小脸。
「小康,叫叔。叫大点儿声,叔才给你糖吃。」
小康傻傻地笑,缩着脖子不让他扎脸,含糊地说:「树。」
「是叔,叔叔……」发财继续教他。
小康又说:「猪。」
「嘿呦,这小屁孩儿!怎么说话呢?」吴发财吊起眉毛,「比你老子胆子大多了,你老子可都不敢骂我是猪!」
小孟忙上去接了小康入怀,嗔怪地看发财一眼,柔柔地斥责他。
「发财哥,你吼他干吗,小孩子懂什么。」
发财于是将周身的口袋都掏空了,掏出一堆各色的糖块和小玩意儿,一股脑儿塞到小康怀里,说:「小家伙,叫叔,叫了都是你的。」
小康说:「猪。」
范大哥笑得要死,捶着马车木板:「吴发财你也有今天,我看你就是报应,谁让你小时候老欺负范小。」
发财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作势又要去抢回那些给了小康的玩意儿。
小孟手脚利落地抱着孩子跑远了,一路上叮叮当当地掉糖块,我心疼糖,只好跟在后面捡。
她说:「童叟无欺,你给了我们家小康的,哪儿有收回去的道理。」
发财赔了糖块又被骂,委屈巴巴地回来在我这里找安慰。
我掸去他肩膀上的灰尘,说:「你自己进的货,不紧着搬去店里,还想干吗?」
发财叹了口气,手指勾着我长长的发尾:「你让我抱一会儿再去。」
我说:「爹娘可都在呢。」
他说:「那你陪我去上货,路上抱也成。」
157
范大哥去安顿那几个打手,花儿赶车,我陪着发财去东市店里上货。
因为他说能带回来物美价廉的布匹和绣品,店里的伙计好些日子都没上新货,生意都冷落了些。
刺绣的帕子和腰带一类的成品,有我这个绣娘来分类摆放,发财和花儿负责搬运摆放那些半成品布匹。
「盘亮条顺的放显眼点儿,别弄脏了。」发财指挥着花儿忙碌,自己走到我这里来,单手环住了我的腰。
他说:「李宝儿,你是不是胖了啊?你夫君在外劳碌,你背着我长膘?」
我翻了个白眼,头都没回,踩了他一脚:「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不滚,我想你了。」
我脸有点红了,耳根发烫。
吴发财其实极少说这些情啊爱啊,想啊念啊之类的话。
乍一听见,十分的不适应。
「花儿一个人搬那么多,你不去帮忙?」我用手肘拐了下他的手,受不了他大庭广众的腻腻歪歪。
他撤了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平平无奇的手帕给我。
「你不是一直想学最顶级的刺绣吗?江南那些顶有名的刺绣大家我可请不来,我买了一块真品,你看能不能用。」
我聚精会神看那巴掌大的小手帕,看着上头巧夺天工的草木虫蝶。
惊呼道:「我的天……这得多贵!比你买回来这一箩筐刺绣都贵吧?你说你花这个钱干什么?这一趟赚的钱够得上填这个缺吗?咱们日子是好过了,可是不能不攒钱啊……」
花儿忽然从外头进来,说:「发财哥,有个大人要买布,你出来看看吧。」
我小心翼翼收了那帕子,贴身放在里衣夹袋里,随着发财一起出去招呼客人。
那人回过头来,精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发财问他要什么样式,哪种料子,多长多宽。
他一一地答了,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我察觉到这目光,亦观察他。
这是个保养得体的中年人,富贵雍容,连额间眼角的皱纹都是舒展熨帖的,不大像是会光顾我们这种平常小店的人。
他身上所穿衣物的用料,在我家的店子都是买不到的。
发财取了他要的布匹来,问:「大人怎么称呼,您没带随从,我可以让学徒给您送到府上。」
他哂然一笑,和蔼地道:「免贵姓刘,送就不必了,我自己带回去。」
「那成,刘大人,我马上给您包好。」 吴发财去了里面。
这位刘大人笑眯眯地看着我:「夫人曾是绣娘吗?」
我礼貌地回报以笑:「是,大人怎么知道?」
刘大人笑得分外慈祥:「我瞧着夫人中指上有厚茧。」
我下意识缩回了手,浅笑道:「以前绣得多,最近有些日子没上手了。」
刘大人没同我说上几句,发财就出来了。
我看着他提着布匹走了,心里却觉得怪怪的。
「发财,你在东市见过这位刘大人吗?」
发财摇头:「没有,瞧着阔绰,给钱也利索,这不就行了。」
158
发财回来之后,小云来看我们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说是官家的病好了许多,能自己上朝,不需要他监国理政。
小云因此得了许多闲暇,时不时过来看望我们。
范大哥的孩子已经入学了内城不错的学塾,小孟预备着将来也要送小康去。
这孩子还小,可他爹娘一辈儿没几个认字的。我们吃了没学问的苦,做不了轻松稳妥的营生。
到了他这小辈儿,说什么也得让他念上学。
小孟寻了个酒肆帮厨上菜的活计,打算着给娃儿提前攒着学塾费。
小康呢,白日里送到我家,我和阿娘帮着照看,夜里回来再给她送回去。
小云来时,自告奋勇要帮她带孩子。
大家起初很是担忧,觉得他养尊处优许多年,自己都还未及冠,会带什么孩子。
可小康喜欢他得很。
小云不需要说一句话,也不需要像我们当年费尽心力用糖块和折纸小人诱惑他那样。
他只需要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叫一声小康,对他笑一笑。
这个傻孩子,就会咯咯笑着,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朝他张开手臂,要他抱。
吴发财每次看到小康向小云索抱,总能气闷得翻白眼。
「这小东西怎么年纪轻轻就会看脸呐?我送他的东西少了吗?」他朝小康挥舞双手,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你小云哥可是什么都没给你啊,范小康,你回头,回头!嘿小子……个小白眼狼儿。」
小康往往只顾着盯着小云的脸看,丝毫不搭理吴发财。
小云就抱着他在院子里看云,有时候带着他吟诗写字,有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蜜饯放进他嘴里。
小康长得飞快,这一年也过得飞快,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
爹娘身体都还算康健,我和发财身体也都好,生意也过得去,小孟家也越来越好,小康茁壮生长,小云常来看望……
一切都好。
大抵欢愉安逸的日子就好比轻柔的羽毛,搔过心上痒痒的,暖暖的,除了幸福美好的记忆,什么都不曾留下。
不似以往那些苦日子,刀剑一样划过心上留下伴随一生的伤疤。
159
这一年小云最后一次来,是深秋时节。
午后雷声轰鸣,我抬头去看被院子框住的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浅灰色的云团在东南角聚集,愈发壮大。
一道扭曲弯折的白练将青白色的天空劈开一道裂隙,雨丝就漏了出来,淅淅沥沥,裹着凉风,搅动院子里那棵叶子枯黄欲坠的梧桐树。
小康自己在草丛里抓虫子,我唤了他一声,叫他去廊下玩。
他抬头疑惑地看我一眼,没在意越来越密集的雨滴,继续嘀咕着埋头苦干,手上还沾着泥巴。
我决定先去门口收一收前一天挂在石狮子上的风干萝卜。
宅子门口那两座石狮子气派是气派,雄伟是雄伟。可住得久了,找遍了整个院子,还是觉得它浑圆高大的脑袋最适合用来挂串成一圈的萝卜干或是辣椒。
日头好的时候,石头吸热快,一天就能晒得干干脆脆,收捡起来能吃上一整年,方便得很。
晒干的萝卜条收好放进簸箕,我端着正要回去呢,忽而瞧见巷子里远远的一个朦胧的影子。
雨丝变成了雨珠,愈发密集,冷凉的空气蔓延,大雾四起。
我忙站上有屋檐的台阶,继续看着那修长的影子朝我走来。
小云撑着把黛青色的油纸伞,惯常的一身青黑色,窄袖宽袍,慢慢地走。
雨雾朦朦,雨声嘈错,滴着水线的油纸伞边,沾了水吃力晃动的衣袍裤脚,从他唇边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
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画,他美得像是画中人。
我很惊讶,这下雨天,他不必大老远从宫里过来的。
160
他在我跟前停下,收了伞,立起来沥干雨水,负在身后。
「你在这里等我吗?」
我不自觉点了点头,看到自己怀里一簸箕的萝卜干,又连忙摇头。
他笑起来,露出两边略尖的虎牙。
每次他这样笑,总能显出几分贴合他年纪的孩子气。
「嗯,看得出不是。」
他从我怀里拿过了簸箕,单手端在怀里,往里走道:「小康呢?」
「哎呦……小康!」
我这才想起来,忙跑到院子里找他。
他果然还在那处草丛里挖虫子,雨下大了都不知道躲,满手满屁股的泥混了雨水,脏得不像话。
我抱他起来,反倒沾了我一身泥水。
小云搁了簸箕,撑着伞过来迎我们。
他摸摸小康的脑袋:「都湿透了,得换身衣裳,头发擦干,仔细着凉。」
等我们收拾好这个小祖宗,我全身上下已经没法儿看了,又湿又脏。
我嘱咐小云看着他,自己去换好衣服出来,意外地看到小康在他怀里睡着了。
看得出,这孩子是真喜欢他。
以往他娘出门做活,将他托放在这儿。
小康知道他娘天黑前会来接他,所以极少睡着,总要等到他亲娘来,才肯打瞌睡。
161
小云抱着他,轻轻摸着脑袋,缓慢地在厅堂里踱步。
我悄悄走过去,他抽出个指头,竖在唇上,向我眨了眨眼。
小云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无声地笑。
「真好。」
我坐下喝了口水:「好什么,可不比你小时候乖巧,你那时候可比这小子好看多了,咱们巷子里就没有不夸的,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娃娃。」
「是吗?」他曲起手指,刮了下小康柔嫩圆润的脸颊,眼里是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温柔。
我很是感慨,顺嘴道:「你不愿意成家,要按官家的意思选了太子妃,顺利的话,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他停止了踱步,无言地望着我。
我继续道:「你瞧你带孩子多细心,要是当爹,肯定比你两个哥都称职得多。」
「可我希望他有足够健全的爱。」
「谁?」我不明所以。
他认真地道:「孩子,我如果有孩子,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若是要步我的后尘,我宁愿不要。」
「别这么说,小云,你很好了,一切都好了,如果有孩子,至少你会爱他不是吗?」
「我想和爱的人生孩子。」
我知道他已经长大到足够资格谈论这样的话题。
我很严肃的问他:「爱的人?如果找不到这个人呢?如果她一直不出现呢?你年纪还轻,总把男女之爱这种字眼看得重,其实你听姐一句劝,这世上哪儿那么多情情爱爱的……」
「有的,我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哪儿呢?」我像是听到了惊天秘闻,「哪家的姑娘?」
小云将小康放到了床上安置好,我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跟我说说总成吧?谁让你总是闷闷的,你不说谁猜得出来?」
「是官家小姐吗?」
「不是。」
「是王公贵族吗?」
「也不是……总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他给我扰得烦了,说:「宝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我们那时候玩过的游戏可多了,翻叶子,打石子,跳格子,五花八门的。
「我说,你猜。」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自创的游戏,说者不出声,猜者瞧嘴唇,猜意思。
可这游戏太难,我总是输给吴发财,觉得很没意思,没多久就不再玩了。
「这样不行,你这不耍赖吗?你知道我从来没猜对过一次……」
「我要说了,只此一次。」
他飞快地张唇,唇瓣轻轻开合,宛若念了一句无声的咒语,又好像卸下了污浊沉淀的重物。
他的神情那么奇怪,像是要笑,又并未笑,让人想到将开未开的昙花。
「什么啊?你别……诶,小云,你糊弄我呢……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啊,要不等发财回来,你跟他说也成,我肯定不问……」
他快步出了厅,依旧撑着那把青黛色的油纸伞,轻快地出了院门。
许久后的一个雨天,我站在宫墙边,眺望着揽月阁高高的拱顶,问他当初那句哑语的意思。
他为我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深深地凝望我。
「我有所爱人,既在天边,也在眼前。」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竟然是这样啊……」
眼泪从我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滴落进雨里。
162
他走后很久不再来,连个口信都不曾带到。
我们渐渐地听到一些很不好的传闻。
从朝堂到民间,一股脑冒出许多质疑小云血统的声音。
有说他并非容贵妃之子,不过是摄政王和詹亲王为了左右朝政,选了西郊贱民之子,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还有另一种猜测,更加不堪入耳。
造谣他是詹亲王和容贵妃通奸的私生子,并非官家血脉。
这些传闻或多或少都有发酵的土壤。
小云丢失养在西郊的年岁,被君烨藏在王府教养的年岁。
忽然出现的九皇子,忽然暴毙的前太子,总有一万种想象,能将这些东西联系到一起。
可想而知,小云在前朝后宫的处境有多艰险。
他之所以不再来,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我不知道君烨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让官家选了他即位储君。
可猜得出,他这位置坐着并不稳妥,甚至尤为艰难,如履薄冰,不然也不会冒出如此多不利的流言。
朝中形势紧张,即便他已经是太子,可他性子温和内敛,依旧有好几位政绩出色,家族雄厚的兄长时不时要压他一头。
没有人真把他当回事情,谁都知道他不具有十足的威胁,但是谁也都日夜盯着他,等待着他露出马脚和软肋。
官家的身体时好时坏,小云没有母亲,母亲娘家远在江南,要是没了君烨和薄阴,只怕连活着抽身都难。
163
自从得知了小云的身份之后,我路过酒肆客栈,偶尔会仔细听一听那些兜里没几个钱,但热衷家国大事的男人们瞎吹牛。
十句假大约能有一句真。
我只是个生活在内城的小老百姓,那些东西离我太过遥远,我没有途径得知关于他的一切。
只能这样在出城给发财父子俩送饭的途中,来来回回地听人吹水。
从这乱七八糟插科打诨的口水话里尽可能剔出那一两句真的。
然后从这两句真话里默默地窥想小云的处境,悄悄地替他担忧。
我想了很久,觉得他生下来就没有娘,我捡了他,让他戴着镣铐煎熬地活下来。
那我就有责任去承担半个姐、半个娘的责任。
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惦记他,爱护他呢?
我没有和发财说这事儿,可发财和我想的差不多。
他见的人多些,消息更灵通,打听到什么就回来关上门同我说。
「我可听说了,近来七皇子势头很盛,官家让他去查地方盐铁,做得可好了,收缴了好些赃物,杀下马许多大小贪官污吏。」
「那又怎样?」
「怎样?小云之前还协理过朝政呢,这种事儿为啥没交给他做?」
我似懂非懂:「七皇子什么来历?」
「嫡次子。」
「什么?」
「就是皇后娘娘的第二个儿子。」
我很努力地思考,问道:「那按老祖宗的规矩,不该立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储君吗?」
吴发财从后往前摸摸脑袋:「这我哪儿知道,要不你去问小云去?」
我泄了气:「我倒也想去问他来着,可他好久都不来了……你说有没有法子能托宫里人给他带个口信,让回来吃个饭看看他人也好,阿娘念叨好久了……」
「他要是在宫里当差的侍卫,或许我还能托人想法子……东宫,我可没认识的人,没本事递消息进去。」
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继而想到更多的问题。
譬如自从他回宫之后,我们的联系从来都是单线的,我们没有能力和法子寻到他。
譬如他前阵子虽然来得勤密,但总是一个人,常常是在清晨傍晚,人烟稀少的时候。
164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们听说了一件大事。
其实也不必听说,这事儿太大了,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煦城都在议论。
摄政王薄阴暴毙了。
墙倒众人推,以前同他结过怨,受过他打压欺辱的人,纷纷把一些有的没的罪证罪状铺天盖地地散播,将他描绘成一个三头六臂,饮血啖肉的妖魔奸臣。
短短三日不到,他便成了一个手弑双亲,毁掉殇阳军,坑害数万将士于蛮夷战场,置皇家威严于脚下的卑劣恶鬼。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没有官老爷都有的高傲贵气,反倒是一身阴沉不羁的匪气。
固然是怪异,可行为举止皆如常人,自然也不是地狱来的妖魔。
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见过一面半的陌生权贵,死生与我何干,我最多也不过是叹口气,感慨二三。
可范小和发财娘的忌日都要到了,我连感慨的空闲也没有了。
我们两家计划着凑在一块儿带上东西出城去墓林看看他们。
发财不同意,说内城自从薄王爷死后,有些不太平,这两天光从他铺子前给押走的人就好几拨了,估计上头在搞什么大清洗,万一牵连无辜,可不是好玩的。
165
大家散了,我预备出门去买纸钱香烛。
麦子酒也要买,阿爹因为身体的原因早就不喝酒了。
发财叫住我,让我先别着急。
他从脚后提出一小坛女儿红,又摸出两个杯子,满上,说:「日子都好过了,怎么还能给范小喝麦子酒,那玩意儿多难喝?」
我坐下看着那杯酒:「我不喝酒,你该不会忘了吧?」
「谁说我这杯给你倒的?这是范小的。」他张开手指,将那杯酒划到空无一人的石凳前,「你嘛,你陪着我们喝就成了。」
「可离他的忌日还有些日子呢。」
他神神叨叨地摇头,喝一口酒,用力闭上眼,满脸的褶子。
「那是我骗他哥哥嫂嫂和小孟的。」他畅意地「啧」了一声,睁开眼,「范小的忌日就是今天。」
「去年你怎么不说?还有前年……」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难过。
「大概……大概是因为前两年咱买不起这上好的女儿红,我不好意思在他忌日找这小子喝酒。」
他又给自己满上:「宝儿,我可是他大哥,兄弟忌日,一坛好酒都买不起,多丢面儿啊!」
我略有些哽咽:「可你何必要骗我们,人都没了,哪天没了不是一样的……」
「还真不一样。」他浅浅地噙了口酒。
「我当时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说他沙场上受了伤,给人抬回来,救不活了,交代了一切,人不清醒了,嚷嚷着要吃小孟熬的肉粥。我到处求了点儿米给他熬了碗白粥骗他说是肉粥,给他吃了才咽气的。」
「他娘的,我怎么这么能编呢?」
他仰头满饮,五官皱巴成一团,将那杯酒又推到我跟前。
「死人哪儿喝得着,你也尝尝吧,多好的酒,贵的还真是一点儿不剌嗓子。」
我舔了下杯沿,辛辣刺鼻的味道蔓延进唇齿,留下一股特别的香甜。
发财看着我,平静地说:「其实吧,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战场上撒个尿的工夫就能死一摞人,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什么时候死在哪儿的,谁知道啊,要是躺尸的位置不好,估计尸体都给铁马蹄踩烂了。冲锋完了,他那伍长清点剩余,发现没这人,才让同乡来通知我过去敛遗物。什么遗言,白粥,我都瞎编的,那会儿哪儿吃得上粥……」
「你别说了!」
他怔住,望向酒坛子,目光滞涩。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使劲儿蹭着他的脑袋。
这一年,我们没有出城为范小和发财娘扫墓烧纸,改成了各家自己在院子里祭拜。
166
我们是极其幸运的。
发财说,这幸运,一半托了小云的福,一半托了范小和发财娘的福。
大约他总还想着,冥冥之中,有了他们的庇佑,让我们能拥有之后这几年平淡美好的日子。
他送我的那块江南刺绣大家亲绣的手帕,我宝贝似的收着,匣子装好搁在柜顶。
发财帮我稳着高脚木凳,看着我那满满当当摆满的衣橱柜顶:「东西买回来就是用的,收起来不用有什么用?」
我懒得搭理他:「你懂个鬼,这里头都是能传家的宝贝……有你当年成婚给我打的那对镯子,死沉,颜色还不纯,我都不好意思戴出去,这玩意儿传给你儿子人都嫌弃。」
我伸手从最里头摸出来一对黄不拉叽的镯子。
「还有……」我踮着脚又摸到一个匣子的边角,「还有小云送的那套婚服,搬家后也让花儿送过来了。这东西当传家宝还算合适。」
发财按着我的脚踝,嗤笑道:「哪儿有人传家宝是婚服?」
「可惜给我拆了又补,总是败笔。」我自顾自说着,又摸索到匣子之上的木盒,「对,还有小云送的那个步摇,太好看太贵重了,我也戴不出。」
发财在底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我送的嫌粗陋俗气,小云送的又嫌太贵重。」
我收回手,拍拍灰尘,摸摸素净的发鬓,摸到那枚毫不起眼的铜簪子。
「这个就挺好,合适。」
发财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我,嗤笑出声:「你当年也说不好看来着,还说有琉璃珠子的步摇好看。」
「那是年少不懂事……你怎么记那么清楚?专门揭人短!」
我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他肩膀,他也不避让,还是扶着凳子。
「说起来,感觉那真是好久远的事儿了,咱们都快三十了……」他忽然这样感慨。
我跳下木凳,走到面盆边洗手:「那是你,我可比你晚呢。」
我们吵吵闹闹,拌着嘴出门去后厨,我做饭,他一只手淘米洗菜,比很多人都利索。
167
晚饭前,天色未暗时,店里雇来的伙计忽然从东市跑过来。
说有个客人来退布,送回来的布匹不是崩了线呲了毛,就是褪了色染得到处都是。
发财说:「不可能,验了是我们店里出去的吗?」
伙计答是,说花儿还在店里苦苦支撑,那客人等着他来给个说法。
发财随手用碗布擦擦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又问了些话 。
我送到门口,他摆手道:「回去吧,这情形也不是头一回,这边赶马车走近,给我留饭就成。」
发财爹跟着他一块儿:「我也去。」
「爹,犯不着,没多大事儿。」发财挥手赶鹅似的吆喝着出门去了。
发财爹却似乎从他这随散的举止里感受到侮辱和轻视。
自从上次发财不让他同去江南之后,他总心里憋着气。
「铺子是你老子我一步步盘下来的,我凭什么不能去?」老爷子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马车里。
吴发财耸肩摊手,一脸哭笑不得,亦步亦趋追上去,好声好气地哄道:「爹,不是这意思,好好的耽搁你吃饭干吗?真有什么大事儿我再请你出马成吧?」
马车里静悄悄的,显然是没人买他的账。
发财讨了个没趣,抄上马鞭,坐上车沿:「诶,得咧,走吧,咱爷俩一块儿去。」
「对了,宝儿,我洗的米,那闷的腊肉饭,给我多留点。」说罢他低喝了一嗓子,赶马出了巷子。
我悄悄骂了他一声不要脸,回后厨取出海碗,给这个不要脸的盛满了腊肉饭,压满了浑圆的顶,搁在蒸锅上温着。
饭桌上阿爹问起,我简单说了句,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常年做生意,不可能避免所有的东西都没问题。
客人买回去的布有问题退货的,我送饭或是看店时,也见过。
更有甚者,同行相欺,故意将买回去的布磋磨折损,做成有问题的模样上门来找茬。
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发财都能处理得很好,总能给客人一个说法,给歹人一个哑巴亏吃。
168
可这回好像不一样。
他去得太久了。
晚饭过后很久,阿爹阿娘已经睡下了,我坐在院子里等他。
夜幕四合,倒扣在院子的四个角,仿佛一块纯黑的布匹。
我从发财那里知道,黑布是比彩布要贵的。
黑最难上色,也最难保色,是最容易褪色的极其难看的颜色。
而今我头顶正有这么一块儿纯粹深浓的黑布,黑得能吸入灯烛的光线,黑得发亮,像是材质上好的蚕丝锦缎。
灶上的饭,我已经添了两回柴火了。
等到连炭火都快冷却的时候,我决定出门去看看。
提着灯笼走到他回家必经的巷子口,我撞到了花儿。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看到我这么大个人提着灯笼也不曾看到。
灯笼被他撞得晃来晃去,明黄的烛火晃晃悠悠,映着他因为瘦弱而崎岖嶙峋的脸颊骨骼。
花儿拉着我的袖子:「宝儿姐!发财哥和老爷子给抓进牢里了!」
灯笼又晃了起来,这回不是谁撞的,我死死地捏着它的木柄。
我反手按住了他发抖的手臂,吸了一大口冷凉的空气,无论如何也要在这个慌了心神的半大孩子面前稳住心神。
「你先缓口气,我们先去府衙的监牢,路上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我们转出了巷子,四周开始灯火通明,人声沸耳。
对于街市来说,此时尚早。
到了明处,我才看清楚,这孩子,一身的血。
袖口,后背,前襟,有些是溅上去的,有些是蹭上去的。
这是谁的血?
花儿无声地哭,并不出声,只哆嗦着肩膀一个劲儿用手背抹眼泪。
他说:「宝儿姐,他们带了好多人,他们打人,那么多人,真是往死里打……发财哥和他们打了起来,现在人都给官兵抓进牢里去了。」
我心悸得无法喘息,只能拼命攥紧了提灯,拽着花儿的袖子往府衙的方向徒步疾行。
「花儿……花儿……听姐说,说仔细些,为什么会打架?他们要赔钱,那就赔他们好了,发财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怎么打起来呢?」
169
花儿说发财和爹去到店里时,店里人还不多。
只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捧着好几匹惨不忍睹的布。
发财查了账簿,发觉这布是三日前卖出去的。
三日前卖出去的布,无论如何磨损盥洗,都不至于如此破损褪色。
两人叽叽歪歪不肯走,就要他十倍照赔。
发财不愿意,这批布是店里最好的,当日足足卖出去六匹之多,十倍照赔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
且这两人横竖看着都像是故意来碰瓷的。
发财先是好言安抚,又是请他们喝茶,又是要补送布匹,两人都不肯依。
发财和爹商量着,这伙人大概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拆穿了才肯罢休。
两人于是取出一匹一模一样的布匹,当着他们的面儿揉搓下水搓洗,如此反复多次,依旧完好如初,并不存在起毛褪色的情况。
那二人一看,竟干脆一口咬定店里是真假混卖,偷偷卖了他们残次品,如此一来,就吵闹得更加无法调停。
嚷吵间不知为何一下来了好些人,为首的旁人称他三公子。
底下有溜须拍马的下人叫嚣道:「这些布是三公子买来孝敬老夫人五十大寿的,如今可是当着许多宾客的面儿,大大的丢了份儿,惹怒了公子,你们这店砸了也罢!」
发财爹登时急了,这店是他好些年的积蓄和心血,如何能砸?
那群人抄起棍棒,冲进店里打砸,发财和爹,还有花儿奋力阻拦。
双方避无可避地冲撞起来,那些原本落在木架布匹上的鼓棒,渐渐地转移到他们身上。
花儿告诉我,发财看到苗头不对,就让他赶紧跑,往死里跑,不能回头。
他不过惶恐迟疑了一会儿,就看到那些人挥舞起棍棒,下了狠手地围着他们打。
血溅了他满身,唤醒了他懵懂的逃生欲,然后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来寻我。
170
「你确定关在府衙的监牢吗?」我再三向花儿确认。
花儿连忙点头,哆嗦着唇:「宝儿姐,我听人说……那是侍郎家的公子,我们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大人物?」
「怎么会?」我想要努力向他挤出一丝安心的笑,却发现做不到。
「我们能认识什么大人物,巧合吧……花儿,这位侍郎姓什么你知道吗?是姓刘吗?」
花儿摇头:「好像是姓齐。」
「不姓刘……」我驻足在监牢门口,心里满是忐忑不安的困惑。
我们上前和看守的官兵打听消息,并将身上仅有的现银都悄悄塞给了他。
他告诉我们,傍晚时分确实收押了两个袭击侍郎公子的暴徒,如今分别关押着。
我听罢反倒定了心神,这至少性命是暂时无虞。
「官爷,怎会是袭击人的暴徒呢,我们不过升斗小民,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袭击侍郎公子啊。」
看守不耐烦地道:「这我哪儿知道,大晚上你俩不要到处闲逛!」
我出来得太急,没带什么银钱,四处摸摸,还想再多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摸到头上的铜簪,我想取下来,想想又舍不得,且真不值几个钱,这看守未必瞧得上眼。
「我眼下不得空,得先回去带点银子来,想办法和他们见上一面。花儿,你先回铺子去,店里给他们砸成什么样了,总得有人看着,你先回去叫了伙计一起收拾着。」
我和他在监牢门口分道扬镳。
一路狂奔到宅子,还未敲门,阿娘就给我开了门。
她推着阿爹,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廊里,身后是小孟一家人。
大家面容疲倦,用担忧的神色关切地望着我。
我狂跳了一路的心突然就宁静了几分,寻到了空隙喘息。
小孟说:「发财哥爷俩一直不回来,我们担心,让大哥去瞧了,说店里给人砸了,你又忽然不见,到底怎么回事?街坊说跟人打起来,抓进官府了,是真的吗?」
我口干舌燥地叉着腰点头,缓了口气道:「我需要钱,不知道要多少才够……他们肯定受伤了,我得想办法见他们一面。」
阿娘说:「我去给你拿,家里有的都给你。」
小孟说:「我和嫂嫂的首饰都给你,还有积蓄的银子也凑一凑……」
范大哥说:「大晚上你一个女人家,钱给我带着,我赶马车送你去。你们都散了吧,夜深了,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都回去睡了,等我们消息吧。」
我们凑了三百两银子,并一匣子首饰钗环。
我甚至趁着范大哥装上马车的空当,去了后厨,将我给发财温的那碗腊肉饭装进木屉带上了。
这么晚了,他和爹粒米未进,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171
花了两百二十两银子,磨破了嘴皮子,监牢的狱卒也只许我一个女人进去。
我说两个都要见,他却不许,说两人不关在同一个牢房,麻烦,只许我见一个。
我千恩万谢地答应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见见发财,听听他怎么说。
以往有他在,很多事情我不必操心。
如今他遭了横祸,我经了这些年的磨砺,到底不至于两眼抓瞎,六神无主。
狱卒打着哈欠,替我开了牢门。
发财直挺挺躺在稻草褥上,听见开锁的响动,警觉地抻着脖子看。
「宝儿?」他眯着一双眼睛,摇摇晃晃坐起来。
我跑过去,摸摸他的手臂,又摸摸脸:「伤哪儿了?严重吗?我带了裹伤的药。」
「嘶——」他龇牙咧嘴地叫唤着按住我的手,「你别乱摸了,我浑身都疼。」
「那……那到底伤哪儿了啊……」我带着哭腔,跪坐在他床前,眼泪刷刷地滚落。
他指了指没有手的那截手臂:「先这个吧,八成断了,一动肉里刺着疼,你帮我捆起来。」
我翻开包裹,认真地帮他包扎起来。
「那是什么?」发财指着包裹里的木屉。
我扎好布带,胡乱抹了把脸:「饭,腊肉饭,你自己要我留饭的,你肯定饿得狠了,我就带来了。」
他哼哼唧唧地小声笑,似乎是怕大笑会牵动伤口。
「牢里有饭啊,你怎么想的,大老远带碗饭过来。」
「我怕你饿……你到底吃不吃?」我眼眶又热起来,连忙抬起头眨眼。
「……吃。」
发财肿着腮帮子,脸上挂着个歪歪扭扭的笑,眼睛却红了好大一圈。
我帮他端着碗,他只能用完好的那只手扒拉饭。
这场景旁人看来辛酸又滑稽,可只有我们,会觉得温馨安慰。
他努力地扒拉了几口,塞了满嘴,缓慢地咀嚼,缓慢地下咽。
「宝儿,你盛得太多了,我吃不完。能给爹送点儿去吗?他也伤得重,可是我年轻,我挺得住……我担心他,你能先过去给他送饭裹伤吗?」
172
我们带的银钱大约真不够再买通一回狱卒,单这一回就磨破了嘴皮子。
这些狱卒似乎很忌惮什么。
发财看我的神色就知晓了大概,道:「没事儿,我会吃饱,我会好起来,才能出去收拾铺子……这群蛮不讲理的恶奴,坏了我好些布匹……」
我递了碗水给他:「花儿说领头的是什么侍郎公子,你曾得罪过他吗?」
「我上哪儿得罪?这样的纨绔子弟会来东市买布送人?」发财鼓着腮帮子咀嚼,像是牛在嚼干草,缓慢,麻木。
「那这就不是偶然,而是蓄谋的针对。发财……衙门给你们定的罪是袭击官家子弟,这事可不好办,还不知道如何处罚。我们现有的家底儿已经快掏空了,想是没办法赎你们出来。」
我急得耳朵发热:「你说,要怎么办啊,你都伤成这样了,爹那么大年纪,万一……」
发财一言不发地扒拉着饭,硬是吃完了,喝一口凉水,打个饱嗝,问:「你们打点人花了多少?」
「二百二十两。」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么多?我记得东市的衙门算不得大,想见个人至多几十两也就够了。」
我那时不知道,被发财打伤了的那人,是刑部侍郎的儿子,传话说要严加看管。
刑部掌刑罚,四舍五入算是顶头上司,难怪那狱卒畏畏缩缩一直不肯带我来见人。
发财沉默了,第一次没能立时告知我如何化解。
如果连他都不知道怎么办,那凭我能做些什么?
如今还有谁能救我们。
我想到了小云,我只能想到他了。
我对发财说:「待会儿我求狱卒把药和吃食给爹送去,你们别着急,先养着伤。我……我去找小云,他肯定有办法的。」
发财憔悴地看着我,忽然说:「媳妇儿,我觉得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我背过身收拾碗筷包裹,拐角处狱卒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压着声音,低沉阻塞,神情很难过:「我不该打他的,谁知道会像个纸片,那么不经打。我还只有一只手呢,唉……他的人打了咱爹,我没忍住。」
我背上包裹,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脸上青紫的肿块,碰了碰他的额头。
「没错儿,活人难道还能憋着气白挨打吗?我去找小云,让小云收拾这群畜生。」
说完我迅速地走出牢房,生怕自己再掉眼泪。
「宝儿。」发财叫住了我,「店里毁了的布,你让花儿都收着,我出来了,裁成短料,便宜卖也是一样的。」
我背对着他,猛点头:「记住了,我明儿去跟他说,你睡吧,没准儿明天就出来了。」
173
我其实不知道去哪儿找小云,我只知道他住在宫里,可我进不了宫。
范大哥载了我去西华门,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宫门。
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天气冷得冻人手指头。
我们问了不让进,于是抱了剩下的银子和首饰珠宝去请求通融。
谁知这举动竟惹怒了守卫,怒将我们的银两都砸到地上,呵斥我们不许逗留,不然就要抓起来下狱。
我们只好驾着马车离远了些候着。
范大哥劝我回去,说既然是下了狱,府衙那边肯定还得开堂审问,不会急着定罚。
可我不愿意,我的感觉很不好,发财和爹在牢里多一刻,我的心就多煎熬一刻。
我想等,这边离我家算近的,他要来看我们,说不定会从这里出来呢?
「范大哥,你先回去吧,我等不到人就自己回去了,你们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在这里耗着也不行,嫂子也担心你。」
我如此劝了三四回,范大哥终于是肯回去了,却将马车给我留下,说是夜里凉,让我在马车上等,困了还能睡会儿。
高耸的宫墙屹立在我身后岿然不动,我站在更深露重的宫门前,看着范大哥的背影,眼底发热。
西华门很高,高得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最高处的飞檐斗拱。白日里,它是明黄色,门的内侧和拱顶刷着朱漆,衬得里外进出的轿子马车们华贵美丽。
眼下四处都是黑,远远看去更像吃人的嘴,长明灯是那唇周亮闪的蜜,内里黑洞洞地大张着,灌出阴冷的风。
这风不像西郊夹砂带土的「毛刀子」,更像是潮湿阴冷的地底吹来的,拂过人身,仿佛会黏在身上往里沁入。
174
这一晚上,兵荒马乱里,我和许多人短暂地道别。
我还不知道,有些人,这一别就是终生。
此后经年,天人永隔,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们对我说话,对我笑了。
此刻我抓着我唯一可能的希望,固执坚定地站在偌大空旷的宫门口,等着一个虚无缥缈,可能并不会出现的人。
我对守城的侍卫说我和太子是熟识,希望他们进去通传一声,让我见上一面,有急事想要求他。
侍卫们见我不肯走,趁着领头的不在,聚过来,听我说完都哈哈大笑。
「你这小娘子,还认识太子呢?吹牛皮都不打草稿。」
「还通传,我还想去东宫当差呢,既然你认识,要不先给引荐引荐?」
我脸上燥热,按耐住所有的屈辱和委屈,固执地道:「我和小……太子真是很熟识的,麻烦你们给问问吧。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有年长的劝我:「不是我们不帮,我们这品阶,话儿啊,传不到东宫里去,听说太子近日忙着呢,你紧着回去吧,别等了。」
我惨白地笑笑,一声不吭走回马车边,坐在车沿儿上,搓着冻僵的手。
眼下只有小云能救我们了,我没有办法能联系上他,只能用这种蠢办法。
我不敢去想,如果他走别的门进出呢?如果他近日都不会出来呢?
我们等得起吗?发财等得起吗?
我不知道。
这一夜,我站在西华门煎熬踱步,对我正在失去的那些温暖和鲜活,亦是一无所知。
有些事的发生,就是那么冷酷。
毫无预兆,不声不响,缄默残忍。
等旭日初升,等尸骨冷却,等尘埃落定,总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说「节哀顺变」。
175
天约蒙蒙亮时,我看到了光。
起初我以为是清晨的霞光,后来那霞光越来越大,烧成了经久不灭的大火。
整整一片街道,像是捅了蜂巢,嗡地炸开,轰然躁动起来。
灼热的风裹着灰烬,飘洒进我的视线,那是我家的方向。
我最后回头看了眼西华门。
那里连个幻象也没有,宛如一座人迹罕至,寸草不生的金色囚牢。
我驾车回宅子时,这场火已经烧过了最旺的时候,很多男人和官兵在提水灭火。
门口那两尊用来晾晒干菜的石狮子被熏得焦黑,头上覆盖着黑色的灰烬。
门框上的牌匾烧掉了半截,砸在门前的石阶上,官兵们拖着那匾往外走,擦出一地的灰黑。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下的马车,怎么从那群围观百姓中挤进去。
我一个字一个字对他们说:「我是这家里的人,我阿爹阿娘还在里面,你让我进去看看。」
他们拦住我,说火没完全扑灭,里面很危险。
这条街是连片的宅子,这把无名火,一口气烧毁了六七家人。
到处都是幸存的人捂着伤口,抱着或死或伤的孩子亲人在哀叫哭号。
我耳朵里嗡嗡地响,跌跌撞撞冲过去,甚至试图从他们胯下爬进去。
那是我阿爹,我阿娘啊……
「宝儿姐……」
有人叫了我很多声,我没有听见。
很多人想从官兵围起来的栅栏下钻进去,我也去了,很努力想要钻进去。
栅栏上下都是尖的,勾住我的衣服,发出撕裂的响声,我也没听见。
尖刺割伤了我的背,我也没有感觉。
「宝儿姐!」
撕裂的喊声将我拎出了没有声音和痛觉的海洋,我看到了小孟。
我于是跪起身,伸手去拉她:「小孟啊……你看到我阿爹阿娘了没有哇?他们也出来了吧,安置在哪儿了?」
小孟的半边脸像是湿腐脱落的稀泥,头发也给烧掉了大半,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涟涟垂泪。
她牵着小康,一大一小齐齐抱住了我,歇斯底里,放声恸哭。
我颤抖地摸着小康异样通红的脸,满耳充斥着母子俩的哀泣。
「……为什么要哭啊?什么意思啊?」
176
时隔多年,我依旧觉得万分地悔恨。
当时阿爹阿娘想要陪着我一起去看发财,如果我答应了该多好?如果我没有劝范大哥回家该多好?
如果……如果最初的最初,我没有捡到小云该多好?
我这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我间接害了多少人?
这场大火,烧没了我的爹娘,也烧没了小孟唯一的兄嫂。
范大哥一家人做错了什么?他们早上还得去东市开门做生意呢,他们的孩子今早应该去学塾上早课呢……
只有小孟,因为素来睡眠极浅,醒察得最早,才能在大火蔓延之前,用一身烧毁的皮肉换了母子俩的命。
小康一直在流泪咳嗽,大概是被烟熏的。
我翻出昨夜没有用完的伤药,草草给小孟换了布带。
那些烧得透出熟肉味道的皮肉,黏在衣裳上,一碰,她就咬紧了后槽牙,浑身筛糠似的抖。
我不敢哭,眼泪是咸的,要是落到肉上,不知道得多疼。
我们没地方去了,除了彼此和一辆幸存的马车,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一齐坐在马车上等火灭。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是一个奇迹?还是一份侥幸?
直到正午后,火势才完全扑灭,宅子都烧成了一片,看不出谁家是谁家了。
官兵们在上面走来走去,将形状各异的焦尸从废墟底下刨出来,整整齐齐摆在巷子里。
我们一具一具地去认,可烧成那副模样,有些甚至是残缺不全的,什么也认不出来。
我认不出我的爹娘,小孟认不出她的兄嫂侄儿,我们最后连亲人的全尸都敛不到。
我们对着那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肉味的尸体,浑身像是被放干了血,冻僵了肉,做不出任何多余的举动和表情。
最后官兵们带着户册清点了人数,指了指我们和旁边一些住户,说不差了,活的死的都在这里了。
我伸手摸了摸宅子门口的石狮子,忽然想到我晒的那些萝卜干还没来得及做给大家吃,全给大火烧没了。
我扶着石狮子的头,尽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我对小孟涩声说:「小孟啊,咱们的运气用完了,好日子……到头了。」
177
小孟带着小康先回了西郊。
老屋子一直让花儿帮我们看着,原是留个念想,从来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我去了东市衙门,见到了昨晚见过的那个狱卒。
「你昨晚不是才来过,来那么勤密作甚?」他显得格外惊异。
我央求他给我带个话,捎点儿吃食药物给发财和爹,要他们务必安心养伤,不要担心,我肯定会救他们出来了。
「官爷,我出来得急,身上没有什么了,只有这么个铜簪子了,您要不嫌弃,拿去换杯酒喝,劳烦走一趟,帮个忙,行行好……」
狱卒盯着我从头上摘下的那只簪子,打量了下,竟也收了,随口道:「行吧行吧,东西我给你带到……你要救就赶紧想办法去,别总来烦我。」
我含着眼泪望着他肥厚大手里那只簪子,连声道好。
一想到发财,想到爹,想到我们的铺子……我不能倒下,只有我能救他们。
我徒步跑去了西华门,就站在门口喊,我不敢直接叫太子,只能一声声地喊小云名字。
守宫门的侍卫不许我喊,要来捉我,我就跑远些,依旧扯着嗓子喊,进出个人我也喊,进出个轿子车马我也喊。
我乞求他们帮我去叫叫小云,叫他出来帮帮忙啊……我们从未像现在这般需要他。
直到我的嗓子肿痛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那些进出的马车里,终于有一个肯在我面前驻足。
我颓然地靠着城墙坐着,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那人俯下身,我却抬不起头,只能看到他黛蓝的衣摆。
我哑声说:「小云啊……姐跟你说个事儿,你赶紧去府衙……」
「李宝儿,吴发财父子俩昨晚就死了。你公公死于重伤未治,自己断的气。吴发财打折了齐公子的手臂,昨晚齐侍郎调用私权,连夜秘密处死了。」
这是小云……不是小云的声音,不是小云的语气。
他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大懂?中午我还让狱卒给发财送了伤药和两个烧饼呢……
「他们动作很快,应该是早有预谋。我最近太忙,没来得及处理,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我早说过你们不该混在一起……」
他还在说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太困了,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奔波。地上好软,我很想睡一觉。
178
仿佛沉湎了百年之久的昏睡,脑海里只有一片焦糊的黑洞,我想在梦境里缅怀谁都做不到了。
有人在床边跪了很久,我知道,可我浑身都没有知觉,抬不起脖子看他,也说不出话。
期间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女人过来喂我喝药,给我擦脸。
那人就不远不近地跪在床侧,一动不动。
这些女人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一茬接一茬。
等日上三竿,又等斜阳挂梢。
我终于能睁眼出声说话。
「小云……发财和爹还在牢里呢,你救出来了吗?」
他垂手跪着,挪到床边,磕了个头,声音很大,久久回响在我耳畔。
我慢慢想起来一些事,慢慢湮没于灭顶的绝望。
房间里馥郁的药香,扼住我的咽喉,压死了我的胸膛。
「这是哪儿?」
「东宫。」
「他们呢?」
「……没了。」
「没了……」我用力地咀嚼这两个字,像在嚼生铁枪戟,满口腥甜。
我歪过头对着他低垂的头颅:「小云,我们是孤儿了,我们没有爹娘了,你姐我,没有丈夫和公公了。」
孤家寡人,大梦一场,尽皆成空。
小云终于直起身,他披散着头发,像是披着一块柔软亮泽的黑缎。
他用深浓的目光望着我的脸,眼里没有泪,却像是要滴下血一样红。
「宝儿,你还有我,我是你永远的……亲人。」
这两个字如今是多么的刺耳,我终于清醒了,他从来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是太子啊!从监牢里救个无辜百姓很难吗?
我在西华门等了他一夜,那时候他在哪儿?他们死的时候,他知道吗?
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应该声嘶力竭,大闹一场,大哭一场。
可我动不了,悔恨也好,痛苦也好,绝望也好,怨憎也好。
塞够了,填满了。
在我身体里,浩大无声的爆炸,震荡燎原,粉碎了一切。
我无力地歪着脖子,他还是跪着,身子前倾,似乎时刻准备着到我跟前来。
「小云,你是我的亲人,但是遇见你之前,我有很多亲人。你做太子就好了,犯不着屈尊做我一个平民遗孀的弟弟。不要向活人下跪,去跪死去的人吧。」
他终于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转而匍匐在我床边,隔着被褥,微微战栗着按住我的手。
他哀声说:「宝儿,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件事是你的错。谁都能说对不起,你不用,也没必要。」
他翻出我的手来,像是捧着一朵易碎的花,小心翼翼,朝圣一般贴上自己的脸颊。
我从他脸上摸到了温热的液体,我不敢去看,我怕我会心软。
「如果我可以代替发财哥去死……」
「你不可以,你是太子。对太多人来说,你比他重要千万倍。」
垂在床幔上的帘子悠长地晃荡,我的目光随着它渐渐地模糊起来。
他用我的手捂住他湿润的眼睛,颤动着唇:「我求你……你怪怪我吧,骂骂我吧。」
我用死一样寂静的口吻说:「我不怪你,你没做错什么,你也很可怜,大家都可怜。」
他露出双眼,血红色的眼底满是哀戚和狠绝。
「我会给大家报仇,我会保护你,还有小孟、小康。我们以后,永不会再受人欺辱残害。」
他像是要把牙齿咬碎,身上透着股狼崽子一样的阴狠劲儿。
我看了身上发凉,我那温柔可爱的幼弟到哪里去了?
我开始无比怀念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阿爹阿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邻居们都在一处聊天。
我们四个大孩子蹲在巷子口打石子玩儿,小云坐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我们齐齐唤他一声弟弟,他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屁颠颠跑来,羞涩浅晦地笑。
我们问他画什么呢,他说在画云,他的名字,发财哥说那象征着自由和快乐……
179
后来的日子,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至少我们一起享过天伦之乐,有过相濡以沫,欢声笑语,邻里和睦……
我无比庆幸我随手带上的那碗腊肉饭,至少发财走之前吃到了饱饭。
我们穷怕了的人,无论何时都不能饿肚子,哪怕是上黄泉路。
西郊老话说,饿死鬼是没法儿投好胎的,我想发财肯定能投一个顶好顶好的胎了。
我应该也活不了几年,他先投胎,长我几岁最好,那样我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了。
身体没养好之前,我在东宫暂且住下了。
小云厚葬了发财父子和阿爹阿娘。
我想去祭拜他们,他央求我不要出宫,说外面还不太平。
他想去接小孟和小康,我央求他不要去,我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我们互相妥协了。
我们终于长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长久的无话可说,难言沉默。
我将我们的铺子过给了花儿和小孟母子俩,小孟将范大哥原先的店盘了出去,重新有了些积蓄,修缮了老房子,和那群孩子互相扶持,操持店铺,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这样很好,事情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们也该过上那样寡淡安详的日子。
180
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从君烨那里得知了那一晚的真相。
若真要追溯,能说到那位薄阴薄王爷的暴毙惨死。
以往他用以身饲蛊一样的方式强压下来所有腌臜和暗涌。
而他死后,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争先恐后,再无忌惮。
那阵子君烨忙得焦头烂额,忙着帮小云阻拦朝堂民间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忙着帮他打压势头正盛的七皇子,忙着帮他在多疑的官家面前自证清白……
谁会想到我们?谁会有空理睬我们?
君烨问我,是否知道皇后姓什么,是否知道当朝宰相姓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他说:「皇后母家姓齐,杀你丈夫的侍郎姓齐,关系虽远,却是一家。当朝宰相姓刘,事前不久,他曾亲自到你店里去过。」
我近来记性已经十分混乱了,经他这一提,方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那真是居心叵测的谋杀,为了杀一家一户,烧毁一整条街。
果然大人物做事,从来不拘小节。他们恣意妄为,杀人放火,然后毫发无损地享受荣华。
君烨又说:「刘相这人老奸巨猾,薄阴和他互相看不惯这许多年,却也互相无可奈何。他既不是皇后的人,也不是官家的人,他这人只看将来,只讲利益。七皇子也好,小云也好,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想寻个能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皇帝,好保他后世千秋,官运亨通财路亨通。」
「那他来我们店里……」
君烨合上掌中扇,颇有几分自得,淡淡道:「我教出来的孩子岂会是他掌中玩物?小云多次不合他意,他就投了七皇子,将矛头转向我们。但是你家这桩惨案,却不是他所为。」
我听他冷静疏淡,娓娓道来的语声,真切觉得这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继续说话,语调里染上慨然:「我早说过你们不该扯上干系,当年就该断个干净,拿了钱去别处好好过日子。别说到了内城,只要在皇城里,小云就不可能藏得住你们。我如何劝,他都不听。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手腕能力,这就是他的错,痛苦也好,消沉也好,那是他该受的。小云向来聪慧,骨子里怜悯苍生,又不至于因此优柔寡断,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只不过他志不在此,常常做得一团糟。」
我听罢很由衷地说:「王爷您把他教得很好,要是一辈子在西郊,他不会长成今天的样子。」
君烨笑笑,神色略有戚戚:「不说这个,要是薄阴在,大约又要嘲讽我啰嗦。」
「刘相很聪明,他向皇后表了忠心,扬言要除掉小云,扶持七皇子做太子。他分明知道前太子是我和薄阴谋划除去的,皇后也知道,可薄阴简直是天才,做得滴水不漏,谁也抓不住把柄。杀子之仇,岂能消磨,何况还是杀她有望登基的嫡子。刘相利用了这一点,向皇后告知了你们的存在,皇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你们当作筹码来威胁,她不认为你们能够用来派上什么大用场。她只想泄愤,只想报复,薄阴死了,她就只能报复抢了她东西的人,齐侍郎的儿子不过也是被她的胞弟齐将军利用了,你……懂了吗?」
「王爷何必总问我懂不懂,我是不识字,但不是失聪失智。」我冷冷地讽笑,「我知道我无足轻重,所以王爷原也不用向我解释得这样细致吧?」
他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有求于你。除了你,没人能拉他一把了。」
181
小云回来得很晚,前后近十个宫女仆从,开道的公公打头,提熏香宝盒的宫女里头穿插着提琉璃灯盏的。
等这些人鱼贯而入,我才看到小云踏进东宫的大门。
他束了发,头上是一顶白玉冠。
头发束起来,干净清爽,露出清俊的轮廓和沉静的眉眼。
脸上褪去了少年气,多了些沉稳硬朗。
我知道,他今日及冠了,宫里给他办了冠礼,声势浩大,举国欢庆。
他屏退了宫人,独自朝我走来,眼睛里浸润着笑意。
他很轻快地说:「宝儿,你在等我吗?马上要入冬了,进屋里吧,仔细别冻着了。」
我摇摇头:「你有整整一个东宫的人等候,不差我一个。」
他唇角的弧度僵持了下,依旧是笑:「今日我及冠了,给你个东西。」
他给了我一根簪子,成婚前发财送我的那根,成婚后我常年戴着的那根,发财入狱后我给了狱卒的那一根……铜丝线,牡丹花,丑蝴蝶,就是这一根。
他留意着我的神色,略有些忐忑:「前些天你昏睡不醒,叫了很久的簪子,我想应该是这一只。」
我接过簪子,细细地抚摸:「这簪子是你发财哥成婚前送的,戴了好些年,不戴总觉得空落落的,找回来好啊,很好,特别好……」
我将它插进了发间,问小云:「好看吗?」
他点头眯眼笑,眼睛像是温柔静谧的汪洋,惹人沉溺。
我摩挲着簪子,木然地问:「这簪子我抵给东市监牢的狱卒了,你怎么拿回来的?」
「杀了,就拿回来了。」他很平静地说。
「齐将军通敌谋反被诛杀,皇后被牵连废黜,是你做的吗?」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鸟雀惊飞之后寥旷的树林,极冷,极静。
「对,是我,齐将军没有通敌叛国。可是你知道,他非死不可。他杀了我们的爹娘,杀了我的哥哥……以前我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现在我不得不做了。」
「那齐侍郎府上被满门抄斩,也是你做的?」我后退到软榻边,脱力地坐下,「这家人……没有老人孩子吗?」
他默默地伫立,厅里的灯烛映着他的脸,时而半明半暗,时而变幻莫测。
「烨皇叔告诉你的?」
我自嘲地笑笑:「你存心瞒着我,还有谁会告诉我这个乡野村妇呢?」
「你皇叔说你终于振作起来了,他很欣慰。但是帝王之术,重在权宜制衡,你这样横冲直撞,做事不留后路,只会走上薄王爷的老路。」
他低声答道:「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东西。君烨说你将那些人身首异处,曝尸刑场数月,这里面有孩子和老人吗?」
他抿紧了唇,眼神倔强:「他们行凶作恶之前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我问你——里面有没有无辜的老人和孩子?」
「宝儿!他们都该死,你说大家都可怜,我也可怜啊……我失去的东西同你一样多,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只要你肯垂怜我一次,哪怕一次也好,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了。我呼吸着的每一刻都在煎熬,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我们只有彼此了啊,这都不能让你真正看我一眼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浑身颤抖。
我愣愣的,很迟钝地问:「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他猛地攫住了我的手,捧着我的后脑,抵上我的额头,梦呓一样重复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我人生的一半时间都用来想念你,你看一看,至少看一看……」
过去多次浮上心头的异样担忧终究还是成谶。
我顷刻间泪流满面,哆嗦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很抱歉,我这些年都没看到……但是小云,你想要的看见,我做不到。你知道的,发财是个很好的人。」
像是给人泼了一盆冷水,他疲惫地倒坐在榻上:「我知道,如果他没走,我会把它带进坟墓里。」
「他在啊,在这里。」我按着心口,极力镇静地同他对视。
恍惚间,和我对视的这个颓然阴丧的男人,又变成了那个满巷子画云的孩子,沉默无声,眼里是无边的寂静和哀伤。
182
又是一年深冬,西境的朔风在西郊落脚,抖落一身的沙尘,单裹着寒气,奔掠进了皇宫。
我站在东宫偏殿的门廊一角,煨着小手炉,举目眺望最高处的揽月阁。
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久的雪,而今别处的都零散化了,只有那处,还是银装素裹雪亮的一片。
那里已经好些年无人居住,无人打理,渐渐地静默老去,成为一具屹立不倒的庞大尸体。
听闻前朝和今朝,分别死了两位芳名远扬的宠妃。
死法儿说出来都极不好听,全是自杀,好似做皇帝的妃子到底最后常常沦落的便是那番结局。
一位是先皇的若妃,一位是官家的容贵妃,也就是小云的母亲。
我还记得去年年后这时节,小云曾带我去祭拜过他远在大佛寺的「母亲」。
可今年,他却没去。
他母亲忌日那天,他提着壶酒到了我这里来。
他向我道歉,说官家身子不好了,外头愈发的不太平。
为了尽可能不再惹人口舌做文章,也为免有人动手教。直到他登基之前,我们都不能再抛头露面了,连他也不会随意出宫走动。
我自嘲地笑,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他悄悄养了个半老徐娘的平民寡妇?大家传得多难听?那些官老爷会怎么说他?
可即便是要顶着这样的压力,他也从不肯提要送我回西郊。
上一次我们争吵之后,很久都没再见面。
我很是惊奇,东宫到底是有多大,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他是如何做到好几个月都不出现在我视野里。
虽然见不到,但是我知道,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饮食起居,全都是亲自经他的手。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他默默的注视下。
这和监禁却有区别。
如果我想离开,我想他用尽办法也会让我走。
可我在宫里待这么久了,渐渐也知道了些他的难处。
我彻夜等他的那一夜,他亦无法安眠。
那时他正跪在官家的面前,和君烨一起,当着所有臣妃嫔的面,陪他们演一出滴血认亲的荒唐大戏。
原来传闻竟也有真的,原来官家真的疑心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屈辱地自证清白之后,他被官家叫进御书房。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御前的公公说是大吵了一架,官家赏赐了他两个耳光。
奉茶的嬷嬷又说是父子情深,放下芥蒂,好好地抱头大哭了一场。
具体如何,我想他们不说,已经没人会知道了。
等他应付完这一切,赶到我身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最初的怨怼消散之后,我愈发觉得他可怜。
他的倾诉衷肠,炙烈情愫……太晚了,从他出生的年头算起,一切就都太晚了。
这只会让我更加愧疚,甚至觉得他更加的可悲。
我想我不能再做他的拖累,只要我安心待着,等到他稳妥地登基做了新皇,再回西郊,带着小孟小康,一起换一个地方生活。
183
我第二次陪他度过了母亲的忌日。
我们坐在庭院里喝酒,连小菜都没有。
能用来下酒的只有亭外的正月飞雪,冷如寒霜。
我呼出一口白气,轻声说:「去年这时候雪都化得差不多了。」
小云给自己倒了杯酒,眯眼看着漫天伶仃飘摇的雪屑:「素来寒雪配傲梅,大佛寺的梅花今年应当更应赏了。」
「东宫有梅花吗?」
「没有,我这宫里大概苦寒得连梅花都植不活。」他浅抿一口酒,「宝儿要想看,我带你去梅园。」
我自觉有些冷,拢了拢灰白的大氅,沉默许久后道:「小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也许……没有多少个年头可活了。」
小云的目光追逐着一片负赘累累的硕大雪花,脸色煞白:「你不想活了吗?」
我连忙摆手,双手局促地摆在桌上:「不是,我最近觉得精神越发不好了。」
他转过脸来,薄如白纸的脸上一点颜色都无,只有一双眼睛,浓墨重彩的黑,厚重深郁的哀。
「你要不想活了,也好办,咱们就一处去寻阿爹阿娘。只要你还想好好活着,这里是皇宫,有最好的御医,有最好的药,我总能想到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走,但是再陪我一阵子吧……」他语声里带了哀求,「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混话了,忘了吧,我们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好不好?」
望着他的眼睛,我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好」字。
缄默良久,他笑了起来,先是低头难以自已地哂笑,慢慢变成狂放疯癫的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就红了,手里的酒杯不稳,洒出半杯在袖子上。
西风卷帘,朔雪霏霏。
大笑声戛然而止,收敛成一个疏淡温柔的笑容,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没有落泪,可我看得鼻酸。
小云就着半杯酒沾湿了手指,在桌上写字。
「我以前教你写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仔细想了好大一会儿:「不记得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这事儿你总是记性不好,总是忘。我说过没关系,你忘一遍,我就再教一遍。我永远都愿意教,你还愿意学吗?」
我并不觉得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吟诗作对,我就能变成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能学……但是你不能指望我学更多了,读书这回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那块料。」
他微笑着放下酒盏,过来拉起我的手,指着覆满白雪的院子:「这块画布多好,就当是咱们那时的巷子,来,我教你。」
他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两根树枝,那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全都落到他头上肩上。
侍从们在游廊里惊慌呼叫着,要过来为他撑伞整肃仪容,却给他极严厉地斥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他提着两根树枝 ,给我一根:「这回,我还想教你每个人的名字,你想先学谁的?」
我默了声,揣测地看向他。
他扬了下唇角,笑里没有一丝欢愉:「我先教你写发财哥的,他这名字也算好写的……」
184
我学会了写所有人的名字。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阿爹阿娘不只是我的爹娘,也不只是叫李屠户和李厨娘。
他们有很相配的一对名字,被我歪歪扭扭地写在雪地上,相互依偎着,静谧安详。
我幻想他们死时也是这样依偎搀扶,即便是共赴黄泉也还成双成对。
这样想,能让我好受一点。
半生蹉跎,当我重新提起笔学认字,才陡然惊觉,宫里竟还有和我一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乃是大殷的安乐公主。
小云有时会将我们带到一处教习,介绍给我,说那是他最小的妹妹。
这宫里最多的人就是女人。
可这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执念和忧愁,妃嫔也好,宫女也好,女官也好,极少有相容的,时不时上演相互倾轧争斗的戏码。
只有我和安乐,一无所求,二无所念,所以一见如故。
小云得空,我们就跟着学几个字,学首诗句。
小云不空,我们就各过各的,从不过从甚密。
我拾回了刺绣的手艺,无事可做时就刺绣,绣得多了,我就送一些给安乐。
安乐回赠了我一把鼠尾草,我叫常在我身边的宫婢画玉用清水养起来,没过几日就黄了。
再赶上一起学字的时候,我问安乐如何能养得更久一些。
她说养不久的,鼠尾草只能在地上长,离了土的都活不长。
我无法理解她对那一满园鼠尾草过分热忱的热爱,只觉得她很不快乐。
直到不久后才知道她曾经嫁给过薄阴,那草是她在王府时爱养的。
薄阴死后,她以完璧之身回了宫,左不过几个月的事情。
后来不知她从哪里晓得了我的往事,大约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渐渐地就愈发交心了。
小云很高兴我们能互相陪伴,聊以慰藉,有时甚至会提醒我去安乐那里喝茶。
初春时节,我摘了些花去送给安乐。
安乐呆在偌大的萃寒宫,见我来,并不笑,依旧赠我一大把鼠尾草。
我笑她:「怎么你这一年四季都有鼠尾草。」
安乐说:「鼠尾草的花期很长,再过两月就能长出鼠尾,直到入冬才渐次凋谢。」
我嗅了一口草束上的清香,甘草的气息清冽柔和。
安乐忽而说:「宝儿姐,除了我见过的一个人,你最像鼠尾草。」
我猜她说的那人是薄王爷:「怎么说?」
她耸耸肩,道:「我觉得你比我苦,换作是我,应该没可能这样好好坐在这里。」
我捧着鼠尾草,坐到她旁边,透过茶炉烟雾缭绕的迷障遥望她稚嫩寂静的脸庞。
「我以前觉得太子哥哥很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苦,现在我知道了……你说,我们做儿女的,为什么没办法选择出生在何种家世呢?」
她全神贯注,一根一根地调整着草束摆放的位置。
「普天之下,想做皇室子弟的何其多,偏偏要我们来做,我们不愿意做,做得也不好……宝儿姐你说——这不是苦了我们吗?」
再抬头时,她眼里已是红润一片。
185
幸得安乐,让我的生活少了几分难熬,多了一点颜色。
如今回想,除了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堪称是四平八稳,寡淡如水。
那些预料中的恶意,应当是被小云严严实实地挡掉了。
我记得有一次,有翰林的学士参本小云私养着我,不成体统,有辱门楣。
闹到了官家那里,官家装不了视而不见,下不来台,拐弯抹角地叫了代掌凤印的皇贵妃娘娘意欲召见我。
这事情七怪八弯传到我耳朵里,已是好几日后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谁来为难我或是召见我。
他说他会保护我,他终于做到了。
正如他所说,除了小孟小康,我只有他了。
我无法怨恨他,无法停止对他的怜惜。
我们尽力去忘却不好的一切,像过家家一样试图重返往日的温情。
我们藏着心上的裂痕,捧着这样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互相靠近,互相取暖。
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186
我身边有个随侍的宫婢,品阶应当是极高的。
是小云从他自己身边,挑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一个给我。
可我以为这有些屈才浪费了。
因为我除了刺绣忘了剪刀,插花寻不到瓶子,晨起找不见外衣时会唤她来询问,其余时候她就像个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侧。
小云不来时,她的目光总在我身上。
小云来时,她的满心满眼就不自觉地挪到他身上去了。
少女心绪最是难藏。
日子久了,我瞧出来些端倪。
她喜欢他,真心的。
我问小云:「画玉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寻?」小云听了微诧,「这是少时烨皇叔配给我的婢女,拳脚功夫也不差,送给你也不算委屈了。」
我摇头笑:「活生生的人,如何能用送,我受不起这份大礼,你把人接回去吧,给我个普通的丫头就够了。」
我说这话时,画玉就在我旁伺候着,眼角余光炙烈得欲遮还露。
小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嘱咐画玉好生照料我。
画玉垂首答应着,圆润的小脸上带着殷切的笑。
小云走后,我唤了她到跟前。
「画玉,你跟着太子殿下多少年头了?」
她低眉顺眼地答:「小十年是有的了。」
我轻笑了声:「这比我们陪着他的时间还要长呢,可算情谊深厚了。」
她惶恐地跪下:「姑娘说笑,画玉不敢,奴婢和主子,谈何情谊。」
我最不喜她们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习惯,伸手扶她,道:「谢谢你,帮我们照顾他这么些年。」
我以为他身边一个诚心的都没有,现下看来,还是有的。
画玉哽咽片刻,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要不您别走了,就长住在宫里吧,这样太子殿下也能快活些。」
「画玉。」她不肯起来,我只好蹲下同她平视。
「我和他常待在一块儿只会各自痛苦,你愿意他难过吗?」
画玉咬着唇摇头。
「所以啊,等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上真正心爱的人。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帮我好好爱他。」
画玉道:「姑娘你为什么不能陪着太子殿下呢?他每年都一个人去鹿台看烟花,他真的很想再和您看一次烟花啊……」
我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涩声道:「画玉,你说这些没有用。你我都不是他的良人,但你只要不奢求太多,也许可以陪他一辈子,你不愿意吗?而我,我离开他,就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187
画玉是个心肠好的孩子,十年前,她被送给他时不过还是个小丫头,比小云的年纪还轻。
我不知他们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于是问了画玉许多。
她告诉我,那会儿时机不成熟,君烨没办法带他光明正大回宫认祖归宗,只能先悄悄养着,伺机而动。
他开始住在王府最偏僻的院子,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掩人耳目,不得许可,不许擅自外出。
早些年他总是想逃,也曾逃出去过几次,都给抓回去,也闹过,吵过,可从不会破口大骂,摔砸东西。
天可怜见,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能用的法子不多,最常用的就是绝食。
饿昏了头,君烨常常亲自来给他灌米粥参汤。
君烨对他其实尚算好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劝,同他讲什么破旧立新,江山社稷,承诺他只要能顺利重见天日,回宫博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就有机会再见我们。
小云信了,也做到了。
可这天下事总没有他那时想得简单明了。
选了什么样的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从黑暗里来,途经短暂耀眼的白昼,最终又走回了黑暗里去。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拉他一把。
君烨只想着强加自己的夙愿在他身上,而我们不知情,亦没有能力去救赎他。
我想起他十一岁那年,偷偷跑出来参加我和发财的婚宴,只为了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那时他叫我只管放心大胆地好好过日子,他会是我永远的娘家。
这个比我想象的要早熟得多的孩子,是用何种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我到现在才察觉,就从那次重逢开始,他就没再亲口叫过我姐。
时间越久,想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所有的错都在我。
我生来的迟钝和糊涂,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更多人。
他送我的那套婚服已经连同我们身体里某些东西一起葬送在那场大火里。
188
我不止一次想要好好和他再谈一谈。
可他总能敏锐地嗅出异样,巧妙地转移话题,游刃有余地粉饰太平。
其实他真的很少陪着我,他太忙了,帮官家批折子,能好几日不回东宫,起居就在御书房凑合。
我能做的,只有少出门,不张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给他惹麻烦。
有时他也回来,总是子时过后。
我等到过他几次,终于有一次寻到契机和他说上话。
他着了凉发烧,实在撑不住,险些晕倒在御书房,才回来歇息一日。
我烧了姜茶去敲他的门。
他从床上坐起来,面色酡红,捂着唇弯腰咳嗽。
画玉跟我一道来的,这孩子跟着我很是尽心尽责,可一到小云这儿,总是自动地变回他的婢女,伺候起来熟稔利索得很。
她去衣橱里取了件衣服给小云披上,然后又走到四处,关上了门窗。
我将姜茶送到他手上,问:「太医瞧过了吗?」
小云点头:「没事,小毛病,喝过药了。」
我望着他双手捧碗,咕咚咕咚地灌姜茶,仰着脖子,喉结滚动,样子有些傻。
前些天总想着和他谈一谈,真临到头,竟一时无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打发了画玉门外候着,回头见他已将我熬的那碗姜茶喝得一滴不剩,正用一块毛乎乎的帕子擦拭嘴角。
他淡淡地笑:「有什么话要问吗?正好我今日空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或许比我还要清醒。
我踌躇着在他榻边边坐下,没话找话似的说:「这帕子……都旧成这样了,还用它作什么?前几年你回来,不是把我给你绣的都拿去了吗?」
他攥着手帕,微微发愣,道:「我收着呢,用来用去,这块最好。年头久了布料都脆了,其实也不常用,就是随身带着,」
他摊开手,还是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我很是不解:「为什么单是这一块呢?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给你绣的手帕?」
他倚在软靠上笑道:「对啊,意义非凡。」
189
我自觉这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忙换了话头问:「我听说前朝已经开始准备你的登基大典了?」
他颔首道:「是父皇的意思,不过这不是小事,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好。」
「官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觉得匪夷所思,哪儿有自己还活着的皇帝就授意准备儿子的登基大典?
小云玩味地笑了下,平静地说:「也许是急着解下重负吧,父皇的身体很不好了。」
他长到这么大,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不出他到底是惋惜难过还是嘲讽深恨。
我和他,面对面,看得见摸得着,却难以触碰到彼此。
「你……也要爱惜身子,不要总是熬到夜深。」
「宝儿,我思量了很久,还是想问你。」
我的问题还没能问出口,他倒是先发制人了。
我忐忑地道:「你问,我一定如实说。」
「我真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吗?」他的眼瞳漆黑浓郁,脸颊微微泛粉,像个娇羞的少年,神色却异样冷肃。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藏了多少年吗?如果不问,我会很不甘心。要是以前,你和发财哥过得好,我心甘情愿,你高兴,我替你高兴。可如今……我以为,我总能再争取试试,先头你那样……我不敢,过了这么久,我想问你,你肯给我这机会吗?」
我嘴唇翕张,正待说话却被他阻断。
他坐立起来,身子前倾,脸色更红:「不要你怎样,只要肯给我一个机会,能像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对你好,而不是作为你弟弟。」
我默默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如何开口问出我想说的话。
直到他面红耳赤地抱住了我,我才后知后觉地缩了下肩膀。
他大概以为我要挣脱,按住我的后背,将我拥得更紧。
我能听到他过分蓬勃的心跳和缓急不一的呼吸,想到他那些过往,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他在外是什么样子,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个不设防的无害柔软的少年。
我娘以前说,一旦你怜惜起一个男人,那就是心动的开始。
须得承认,有些瞬间,真的很难不心动。
我抬手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并不说话。
他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耳廓:「宝儿,至少给我个机会,我试一试……如果在我登基之后,你依旧要走,我给你送行。我会好好过后半生,决不让你担心。」
他果然比我清醒,我原想问他的也不过是希望等我走后,放下执念,做个好君王,娶个好妻子,爱惜自己罢了。
这下也不必问了,我问:「当真?」
他说:「当真,我绝不骗你。」
190
官家的病一直时好时坏。
小云一边要侍疾,一边要上朝理政。
即便有君烨协理,依旧吃力。
可他还是常抽空来看我,话不多,没有过分热络殷勤,只是陪着我。
我刺绣,他就看书写字,有时也耍剑给我看。
安乐在我这里喝茶,他也会同我们多闲话几句。
之前行冠礼是特意挑的吉日,如今他真正娘给的生辰快到了。
我们商量着单独给他庆生。
安乐说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到时候只好给她皇兄扎一盏鼠尾灯。
我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到时候只好送他一条金线蟠龙腰带。
小云给我们逗乐了,说送什么无所谓,大家好好聚一聚最难得。
他难得空闲,起了兴致,着人寻了纸笔来,又要教我们习字。
我和安乐都苦着脸摇头摆手地不肯就范。
小云就劝道:「安乐,你别想着溜。皇兄也不需你如何精通,总不能一点儿不会?前阵子不学得不错吗?近来没人督导,又懈怠了。」
安乐走得飞快:「太子哥哥……我宫里还有事,先走了。」
小云拦不住她,转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眨眼看我。
我只好举起双手道:「我学还不成吗?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被抓进学堂。」
他听罢眉眼舒展,将沾了墨的毛笔递给我:「你先写写之前的,别学了新的,忘了旧的。」
我接过笔,别扭地囫囵画了几个大字。
「还有呢?」他踱步靠近,「我记得我不止教了你这些字。」
他弯腰仔细地看:「啧,还写错了两个。」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他执笔轻敲了下我额头:「哪有人三十不到,总说自己年纪大了。」
「我说过,我可以不厌其烦地教你,只要你还愿意学。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要走,我会给你写信,你要如何亲自看?」
「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我顿觉恍惚。
他低声道:「愿意。」
对啊……就算我总归要走,那我还可以给他写信。
191
「那你再教我一遍,我愿意学,我好好学。」我摊开一张宣纸给他,满眼期盼。
他微微怔愣,取了镇纸压平宣纸,挽袖提笔,一笔一画地将我写错的字拆分开来,讲给我听。
我从未学得这样认真过,一口气写满了三张纸。
写完了急不可耐地送去给他查看。
小云原还高兴我这好学的劲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举着看了半晌,才缓声道:「宝儿……以后还是别一口气写这么多了。」
我期期艾艾地盯着他的脸:「勤学苦练不好吗?」
官家随时都可能没了,我不过是想尽早学会写信读信。
他挑起一边眉头,忍俊不禁:「本来是没什么不好,就是你基本功太差,同一个字练多了,简直像是字成了精,越写越歪,好似四不像的妖怪。」
「啊……」我哀嚎一声,又抢回去看,才发觉最后一字和小云写的那个,已全然是十万八千里,变成了独属于我的诡异形状。
我垂头丧气地又回去练,小云走过来瞧,实在看不下去,踯躅片刻,终于手把手握住了笔杆教我。
每次我一有歪斜的苗头,他都会握紧我的手,轻轻掰回去。
如此写了三四轮,总算是好一点了。
不知是他掌心太暖的,还是他的脸靠我太近,我握笔的手冒了汗,只好说:「我记住了……应该能自己写。」
小云敛着眉摇头,直接举起我的手,道:「难怪,握笔的姿势都错了。」
他比划了个姿势,让我照着做。
我却因为急于掩饰心底那点儿异样的慌乱,总是不得要领。
这样却反倒让他更执着于纠正我的姿势,扣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笔上正确的位置,然后又圈住我的手,继续带着我写字,一边写,一边还要教我念。
我心内天人交战了会儿,寻了空隙,直接从他手臂下反钻了出去,手却还给他紧紧握着。
「小云,你故意的吧?」
他弯唇笑了下,眼瞳黑亮,莫名透出一种狐狸般的狡黠,哂然松开手道:「你说过给我机会的,事在人为,我不该紧紧抓住吗?」
我被他耍赖似的坦荡激得哑口无言,为了刚刚那一刹那的心跳感到羞愧,良久才低声道:「你变了。」
他搁下笔,眸光沉沉,却柔静似水:「你早该发现的,为什么总是骗自己呢?」
「因为你骨子里从来没把我当男人看。」他没指望我答话,自问自答了。
我总算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石头砸的不是脚,是我蠢蠢作祟的羞耻心。
之前默许给他机会那话,不过是哄他好好登基,只要他自己觉得试过了依旧不成,自然也就会甘心放下执念。
我这一生所有的男女情爱都给了发财,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在做什么?
我竭力挺直脊背,好让自己看起来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他反倒心情颇佳,起身离去:「生辰说要送我的腰带别忘了,安乐作证。」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好,然后看到他整个背脊都舒展开来,脚步轻快地走出院门。
192
他生辰那天是个好天气,恰逢晴空万里,一碧万顷。
小云说最适宜观星赏月。
我们一起去了鹿台,算上画玉,一共也就四个人。
安乐不胜酒力,坐不过半个时辰就走了。
我和小云就对坐喝酒,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不好的话题,其乐融融地回忆往昔,话话家常。
我喝了半杯酒,微微醺醉,打开了话匣子。
「你小时候啊……特别好看,出了名的好看。」
小云含笑问道:「怎么个好看法儿?」
「就是好看到,你要不动不说话坐在门槛上,瞧着不像是真切的活人。」
他笑出声来,深深地凝视着我:「那可有些瘆人了。」
「不不不。」我挥挥手,「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孩子。」
哪怕是现在,他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淡然自持,像厚雪覆盖的松柏,偶有碧色显露,便教人无法逼视。
「那是现在好看,还是以前好看?」他颇有深意地望着我。
我尽量自然答道:「小时候可爱,长大了俊朗,各有各的好看。」
他嗤笑一声,双目熠熠,像是揉碎了一池子星光。
「我从未听你夸过我好看……」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就跟一口气吃了一袋子蜜饯一样。」
也只有他会用这种比喻,皇室子弟,什么样的甜食糕点吃不到,何必要吃常庸甜腻的蜜饯。
193
我们百感交集地举杯,心中喟然。
这世间情爱,说来轻巧,实则凝重。
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情不由己才最煎熬。
如果可能,我怎会愿意唯一的弟弟孤苦伶仃呢?
要是真有一个女子能走进他心里去,陪他同舟共济,岂不皆大欢喜?
我看向画玉,默默摇头。
生不逢门,一片赤诚又如何?
我唤了她近前来,握住她的手:「画玉,小云这些年有你陪着,我很欣慰,往后你也只需尽你的本分,尽心服侍他。」
画玉点头,幽咽地瞥向小云。
小云却不看她,面上平静无波,只喝酒,像喝水一样。
我于是对他说:「忠仆难得,你不要亏待她。」
「我自有分寸。」他淡淡地道,「画玉,你再取壶酒来,就下去候着吧。」
画玉乖乖告退,鹿台上撒满了清亮冷寂的月色,恍若霜雪。
小云闷闷地喝了半壶,神色依旧清明,蓦地出声:「宝儿,你想不想知道我父皇什么时候死?」
我直觉不安,下意识摩挲着酒樽的边沿。
「其实军政大权他前些日子就交托给我了,登基大典也早就在筹备中了。」他抬眼看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绷紧了脊背,决意将这沉默延续到底。
小云接着道:「这意味着,我已经能决定他的生死了,他自己也早就不想活了。只要断了药,他马上就能解脱。」
我长他近乎八岁,总不能白吃八年饭而不长脑子,瞬间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惊慌地看着他。
「对,我恨他,可我没有杀他。我怕他死了,我就不得不继位,我就没有理由留住你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大梦初醒一般恍惚的语声讽笑道:「宝儿,说来荒谬,我对你的爱,抵消了我对他的恨。我甚至希望他长命百岁,做他的千古皇帝。」
震荡惊骇的海洋灭顶而来,缝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脚,让我只能木偶一般呆坐在他面前。
「你的字已经学得不错了,能写信了。我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望着我,却并未望着我,目光只驻足在我髻上的簪子。
「发财哥送你这根簪子,你戴了许多年,我送你那只步摇,你一次也没戴过吧?你如此喜欢它,当初为了救他竟也舍得给那狱卒。」
他细致地抚摸着酒壶上的纹路,指尖沾上了酒,无端地透出一种绝望的暧昧。
「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为你寻回这根簪子,其余的全都错得离谱。就这一件,也还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我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硬邦邦地道:「今日你生辰,咱们不提这些。」
「现在不提,日后何时提呢?」他的瞳子像是一片沉静哀伤的湖,眨一眨眼,泛起阵阵细微而克制的波澜。
「宝儿,一年了,他们走了快一年了,你陪着我快一年了,真的从未动摇过吗?」
我心里颤了一下,随即道:「小云,我长你八岁。」
「我不在乎。」
「我不过是个丑陋粗鄙的乡野寡妇。」
「我说了我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比全天下的女子都好看。」
我想他真是无可救药了,人年轻时,总将情爱看得极重,总将爱人看作西施貂蝉。
长了岁数才会知道,合适相配才是重要的。
我无意倚老卖老,对他说教,顿了顿方道:「小孟和小康还在等我,发财和咱爹娘……也在等我。以前总是忙着做生意,想去看看咱们殷朝的大好河山,一直没机会,现在有了,我想带上他们的份儿,一起去看看。」
他终于不再说话,眼里的耀眼的光芒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那片幽静的湖结冰了。
小云垂着头,双手微微颤抖地斟酒喝,仔细瞧着,脸色未有变化,却已是醉得很了。
半晌,我才哽咽道:「我会写字了,我给你写信。」
「好。」他慢慢的,无声地笑起来,温柔得像是要融化在这月色里,「要记得给我写信。」
我看着他缓缓伏在桌上睡去,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才觉滚烫,忙叫了画玉来,一起搀扶着他回宫。
194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太子妃的事情。
前朝后宫又有人说我是妖妇荡妇,我听了那些人私底下摇唇鼓舌,只觉好笑。
其实我多想看他成家,见一见他的太子妃,好让我踏实放心。
可他不肯,我什么都明白,也不好说什么。
我甚至觉得,是自己留在这里才妨碍了他的婚姻大事。或许我越早离开,他的生活才能越早回到正轨。
就像我不肯留下来一样,他也什么都明白,所以从未说过强留我的话。
大家走了快有一年了吧?我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不再过分悲伤感怀。
以前脆弱的心脏,就从这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中千锤百炼得刀枪不入。
到如今,这世上最懂我们的,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了。
我近来格外地想念小孟和小康,很想去看看他们,却唯恐在小云登基前惹出什么岔子,一直按捺着。
195
日子平平淡淡地溜走,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夏末的一天,小云浑身缟素地走进东宫。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感觉竟然是轻松,比负重徒步千里,陡然卸下重担还要轻松。
他不过回来办事,与我匆匆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傍晚时分又急匆匆出了东宫。
我想他应该会好好忙上一阵子了。
按我听说的惯例,先帝会很快下葬,他会马上继位,登基大典也许会延后举行,然后才是守孝三年。
正好,三年,倒是不会有人逼他娶亲了。
我安安心心在东宫等着,竖起耳朵听着东宫之外的波诡云谲,腥风血雨。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不过两日,东宫就戒严了,直到丧仪过后,我才去见了安乐,同她道别。
她搂着我哭得稀里哗啦,叫我不要走,说我走了,她和太子哥哥都会很难过。
我安慰了她好久,承诺她说会给她写信,又叮嘱她常去陪小云说话。
登基大典即将举办之时,我再次叫了画玉,促膝长谈,聊了很多。
她答应我,会好好地陪着小云,护他爱他,做他一辈子的忠仆。
我其实很惊异于她这份过于赤胆忠心的爱恋,问她缘由。
画玉道她从小是给爹娘五两银子卖进窑子里的,君烨花了十两买回了她。
先时权当做个善事,随便养着,后来见她机灵,才把她给了小云,本意也是要她做自己的眼睛,时刻监视着他。
小云那时并不喜欢她,要想逃出来,首先就得骗过画玉。
偏生画玉心思细又聪明,两人没少周旋。
他每次逃出去,画玉就得因此受罚挨打。
小云自然于心不忍,次次都护着她,替她挡下鞭子。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少女情愫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回护中生根发芽。
「姑娘,太子殿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仁善的人。」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在发光,眼里心里都流淌着心甘情愿的蜜。
我暗自叹气,觉得她和小云确实有些像。
有些东西,太过驳杂,太过久远,就混成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不过他们都是执拗的傻子,误以为那是真爱。
我只能劝告她:「切不可贪心,不要索求更多。」
她郑重地应了。
我最后的事也做完了,最后的话也说完了,心底从未像现在这般宁静过。
好似噩梦散去,执念尽消,偶一抬眸,得见天光。
196
登基大典结束后一阵子,估摸着他应该是忙得差不多了,我才收拾好东西,叫了身旁的公公去通禀新皇。
时隔近两月,我终于再见他。
他还穿着金灿灿的朝服,脚步匆匆,向我走来。
大袖上的蟠龙随着他的动作舞动,在阳光下耀眼得无法直视,腰上是我送他的那条腰带。
我抱着小小的包裹,安静地对他笑。
他亦回以微笑。
十几年前西郊的漫天风沙促着我们长大,而今皇宫的秋日暖阳促着我们分别。
阳光里有细密的钩子,钩出了所有的腌臜污泥,血泪过往,无处遁形,烟消云散。
「你要去哪儿?」
「先去西郊吧,我去接小孟。」
「那我送你一程。」
我并未拒绝,等他换了常服,乔装打扮,只身驾车就要带我出城。
「小云,你如今刚刚继位,万一出宫……」
他牵着缰绳:「我的安危自然有人护着,只是叫他们不要出来扫兴,我总还能为你赶一趟马车吧。」
我搭上他伸出的手:「那词儿怎么说来着……能教九五之尊为我驱策,天下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
197
我们在巷子里遇上了小康,他认得小云,先是远远地辨认了半天,才犹豫地上前来。
小云下了马车,朝他招手道:「小康。」
小康闻言,立马确信了,小胳膊腿儿张牙舞爪的,奔过来撞进他怀里,口齿清晰地唤他哥哥。
小云朗声笑:「好小子,以前倒没觉得,管我叫哥哥,管宝儿叫姨娘,原是差着辈分呢。」
我一时无话接上,幸好小孟闻声出门,看到我,还没走近呢,就开始哭。
面对这少时的妹妹,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忙跑过去抱着她手忙脚乱地哄。
风掀掉了她的头纱,落到了肩上,露出嶙峋可怖的半脸伤疤。
我替她将头纱戴上,她竭力止住泪,摆手道:「不必哄我,我……我是高兴的,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
「好了,别哭,我这不回来了?」我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你小时候不是说最想骑马去看草原风光?咱们现在有空了,听说边塞就有……咱们要是看不过瘾,就去夷族的大草原看好不好?」
小孟哭着哭着就笑了,抹着脸抽抽噎噎地道:「宝儿姐,孩子都多大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拿这种话哄我。」
我愣了片刻,很诚实地道:「真的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如今小康也不算小了,带着一起走没问题,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云单手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臂弯里,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袋蜜饯,放在小康手里。
「小……皇上……」小孟想要下跪,却被我们一起扶住了。
小孟急怒道:「范康,你给我下来,不许拽着人……衣服,你那手多脏?」
小云只好侧身捂住了小康的耳朵:「小孟姐,不要凶孩子。不必拘礼,还叫我小云就成。」
他用袖摆擦干净小康脸上的污垢,欲言又止,又抬手整理了下孩子蓬乱的头发,似乎很难以启齿。
「其实我来,是想亲自向你请罪。」
风声四起,沙砾拍打土墙瓦砾,沙沙作响。
小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我悄悄走到她身旁,担心她会作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须臾,她拉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牵动被烧毁的脸颊皮肤,一团肉色的泥皱缩起来,显得诡异滑稽。
「我不怪你,请什么罪?」她拘谨地站着,口吻异常严肃,「你也不要自责,活人为了死人怪来怪去的,没意思。」
小云怔愣着,我知道他必是抱着承受一切责骂的心理准备,预想到了无数的可能。
多少个日夜的寝食难安,排山倒海的惶然和愧疚,可到头来只得了一句「没意思」。
小孟局促地搓搓手:「我说不来漂亮话,也不知道你们这一年怎么过的。但是挽回不了,就让它过去吧,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
小云还是愣着,任由小康将他的衣襟沾满了糖霜,良久才道:「对,活着才有意思。」
「小康,范小哥以前最会做糖人,哥以后也给你买好多糖人好不好?」他用脸颊蹭了蹭孩子脏兮兮的小脸,满脸笑容。
小康说好,抓了颗蜜枣喂进他嘴里。
小云又逗弄他说:「那哥以后教你读书写字,将来看你娶妻生子好不好?」
这孩子和小云当年去看小羊时一样,不知娶妻生子是为何意,看大人笑得开心,就觉得肯定是天大的好事,一叠声答应着。
198
小孟将黏在小云身上的孩子抱下来,带回去说要做桌好菜招待我们。
我原想去帮她,她却不要,叫我陪着小云四处转转。
我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上一次是谁将我辇出厨房,叫我带他四处转转来着?
我们去了旧时的老房子,就在小孟家隔壁,听说花儿他们刚搬走不久,破朽的程度还不算太糟。
灰白的木门发出锐利的「嘎吱」声,推门而入竟是另一种景象。
本该破败荒凉的院子里,竟然有人。
一群孩子,有大有小,我看着其中一个:「花儿……这是……」
精瘦黝黑的少年吓了一跳,忙从孩子堆儿里脱身,边走边道:「宝儿姐,你听我解释啊,这事儿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说什么?说我家变成了弃儿收容院?」
花儿大力挠头:「其实不止孩子,屋里还有老人呢。」
我们跟随着他走进屋内,以往放置那张小木床的地方如今垫了一排草席,东倒西歪躺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酸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像是隔了夜的泔水,粘腻的味道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小云无声地敛眉,站在曾经他够不到门框的屋门前,头冠几乎要碰到沾满蛛丝沙尘的门梁。
花儿说:「这不是日子好过了,我们都搬出去了,原想着你回来也是跟小孟住,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把大槐树那边窝棚里的人接了些过来。」
小云问:「大槐树还有多少这样无家可归的?」
「那可就多了去了,能动的我都没要。这些,老的走不动了。外头的几个,又还太小。马上入冬了,不接过来就得冻死饿死。」
我对西郊的情况心里自然有数,觉得这是好事,于是夸赞他做得好,要是有条件,能将发财家的院子也收拾出来,多接纳些老人孩子。
小云缄默地听着,在哀哀呻吟的老人们中间席地而坐,问右边的:「老人家,可有儿女?」
那老妪靠在稻草上,喉咙里像是拉风箱,咕哝道:「后生仔,你说什么?」
小云耐心重复了一遍。
老妪伸出骨柴枯枝似的手,僵硬地摆了摆:「原先是有的啦,前几年打仗死了。」
他沉重地点头,又转头曼声问左边的:「老人家,你有儿女吗?」
老头嘿嘿地笑,裸露的胸膛上几根皱皮紧紧包裹的骨头格格地抖动,好似下一刻就会穿破皮肉,突刺出来。
「有个屁!」他当着小云的面儿吐出一口浓痰,「没钱上哪儿娶媳妇,谁给老子生儿女。」
花儿在一旁悄悄说:「唐伯脾气是有点古怪,可人不坏,我们刚来西郊的时候,还帮衬过我们。他早些年一个人卖力气挣钱,爱喝酒,一个子儿没攒下来,年纪大了还落了一身病……」
院子里发出惊叫声,乱成了一团,继而传出孩子脆亮的哭声。
花儿闻声,来不及给我们再讲,噔噔跑出去,熟练地揪住了一个个头最大的小崽子:「又欺负元宝!你一天天能不能学点好,又是争什么?」
我们跟在他后面,将趴在地上哭的小孩子扶起来。
又是七八个鼻子眼睛脏糊得辨认不清的孩子,围着他好奇地看。
小云取出帕子擦了擦元宝脸上的鼻涕泡,柔声问:「怎么了?」
「他们要抢我的馒头。」
「馒头呢?」小云将他紧攥的手拿起来,「我瞧瞧,没人会抢你的。」
元宝摊开手,掌心是被揉成死面团的半个馒头,边沿都干透了,掉着灰白的碎屑。
小云将一颗蜜枣放到他手上,道:「吃这个。」
小家伙窥看了眼花儿,见他并无异常,迅速塞进了嘴里,收好半个馒头,舔了舔唇边,细声细气地说:「好甜……谢谢。」
我又心酸又好笑,蹲下道:「你不必藏着那馒头,待会给你们买好多新鲜热乎的,都有份。」
「真的?」
「真的。」小云用手掌圈住了他的小手,「记着这甜味,一辈子都别忘。」
小云将随身所有的金银细软都给了花儿,叫他去准备吃食物料。
自己陪着那群没爹没娘的小乞丐玩了一个多时辰,甚至没回来吃饭,就独自一人,招呼都未打一声回宫去了,害得小孟念叨了一中午。
这着实有些奇怪,并不像他平日的行事作风。
199
我原本打算,走得越早越好,迟则生变。
小孟觉得仓促,可见我执拗,也没再多说,转头就去收拾东西。
店交给花儿打理,他那群弟妹们如今也大了,能帮上忙,不算吃力。
我们又实在没有什么必须带上的,三日不到的功夫就收拾停当,交办清楚。
我装好一些阿爹阿娘和发财的遗物,打算去城外祭拜下他们,就直奔边塞了。
临行前,小云微服亲自来西郊,送了我们一辆灰不溜秋的马车。
「马和车都是顶好的,能给的东西我都叫人装在马车上了,你们出门在外,不可露富,谨慎为好。」
花儿和几个大点儿的孩子七手八脚帮我们搬运东西上马车。
我站在马车旁边,问道:「前日为何不告而别呢?」
我家门前有几个小孩儿在翻叶子玩儿,撅着屁股,叽叽喳喳地围成一圈。
小云盯着他们,倏忽道:「宝儿,他们都没有爹娘,没人疼爱。那个叫元宝的孩子,也是个弃婴。」
他转身望着我的眼睛:「西郊穷,穷人只能不断地生孩子,体弱养不活的尽早丢掉,能养活的也早早带出去种地做活养家糊口。我去大槐树看过,去年还算是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就已经有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若是遇上荒年灾年,只会更糟。」
「小云,这情形,从我们的父辈祖辈开始就是如此,我们已经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所以这不荒诞吗?西郊在皇城的版图上占了近一半的土地,近百年来除了征兵课税,竟从没人正眼看见过它。」他安静地移开了视线,「你说得对,我们是极幸运的,我如今有能力将这份幸运带给更多人。」
马车装好了,小孟将小康抱上了马车。
我们三个互相看着,谁也没动。
小云哑然失笑,催促道:「看着作甚么,上马车吧。」
他挨个搀扶着我们上了马车,小康蹦出来,抱着他的手臂,道:「小云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小云笑着摇头,将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哥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你说要教我读书写字。」小康眼泪汪汪的。
「宝儿算我半个徒弟,她教你,就权当是我了。」
我们掀开帘子看着他,听了他这话,心里浑不是滋味。
我凝噎道:「小云,不必送了。」
「嗯,不送。」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做个短命皇帝。」
他寂然地轻轻一笑:「我尽力而为,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如果你们有朝一日还能回来,我想,给你们一个能好好生活的西郊。」
黄沙漫天,秋风呜咽,也许这烈风能传古今,遍穹野,刮去污秽,刮出一片安稳盛世。
我望着我们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巷子,只看见他萧索笔直的背影,渐渐远了,步伐沉而稳,始终不曾回头。
明嘉二十六年的暮秋,我同我唯一的弟弟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回望这难以言诉的半生,浩如烟海的痴缠孽缘,恩情依恋,尽皆弥散在经久不息的风沙之中。
200
我们去了边塞,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草原。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广袤到一眼穷不尽边际的苍穹,真有柔软密集如云朵一样的羊群,真有能放马狂奔一望无际的碧野。
此情此景,看一眼,就足以震撼神魂荡涤心灵,此后再挪不开目光。
这时节,草原上的牛羊马群,膘肥体壮,已然做好了入冬的准备。
我们原本打算一鼓作气,趁着严冬未至,再走远些。谁知正赶上了大冬雪,只好寻了处牧民的帐篷住下躲避风雪,顺便过了年,等冬天过去再做打算。
我们学会了喝羊奶,学会了赶牛群,还教旁居的牧民学会了煮茶,做些清粥小菜。
我听说了新皇大赦天下,改了年号。
这一年,是宝康元年。
年后风雪过,草场上的雪化得快,很快汇成汪洋的浅滩,泡着星星点点的绿意。
我们买了两匹马,从头学起了骑马的功夫,为此没少摔得全身散架,鼻青脸肿。
吃了三两个月的苦,终于能够骑马飞奔在漫野。
小孟的愿望真是最好的一个,还有比在浩渺无垠的草原上纵马狂奔,春风夹面更恣意舒爽的事情吗?
我们打从心底爱上了这里,原还想着去江南耍一耍的计划也搁置了,不知不觉就安心住下了。
小孟同我说,等再过几年,小康长过马背,给他买匹小马骑,我们仨再启程去别处。
201
小康长到十岁,有了自己的小红马,他渐渐地话少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有时骑着马独自去草原上游荡,有时会追着我问关于小云的事情。
后来我们辗转悠闲去了江南,小住两年,看过了烟雨缠绵,雨雪霏霏,听闻官家和夷族互通了往来,还联了姻亲。
一时间许多商贩游侠,都蠢蠢欲动地往边境去了,意欲一窥异国风光,做一做夷族人的生意。
我终于给小云写了信,大略讲了讲这些年的经历见闻,嘱咐他不必回信。
因为我们马上要动身,打算去夷族人的领地,瞧一瞧他们是否真是蓝眼睛的。
后来的后来,我们在夷族的另一片草原定居。
因为那里有一面纯洁静谧得像是镜子的湖泊,终年碧蓝,深邃美丽。
多少年后,等我老到已经没办法登上马鞍,再体验纵马奔行的乐趣之时,终于收到了阔别经年的一封长信。
信上是我熟悉的字迹,比起当年更显遒劲,清峻有力。
202
见信如晤。
宝儿,我在大佛寺的梅花树下给你写信。
今年的梅花甚美,同我初次带你来时一般。
很久没给你写信,上一次收到你的信,还是七年前了。
那时也曾给你回信,可夷族那边朝代更迭,时局不稳,信没能送到你手,又退了回来。
索性,我也就不再打扰你。
我曾记得你当时说,小康又得了一对龙凤胎,你和小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祖母。
我替你们高兴,这是大喜事。
我近来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反倒是以往那些关于你们的回忆,在我快要腐朽的脑中洗练得愈发清晰。
我刚过了五十大寿,孩子们替我办了很热闹的生辰宴。
墨儿的孩子已能蹒跚学步,小名叫宝禾,我起的。
这孩子很是顽皮,最爱扯我的花白胡须,常常给他爹娘吓得够呛。
要是你在,肯定会喜欢她的。
画玉去年走了,前些年她替我挡了一回刺客,受了重伤,药罐子里泡了很多年,最终还是先我走了。
我觉得很对不住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皇后身子骨倒还硬朗,孩子们也都健康。
烨皇叔走了这许多年,我自觉登帝近三十年,兢兢业业,无一日懈怠。
事事以民为先,济泽天下。
尽力避免了许多穷兵黩武,力保了几十年国泰民安。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问心无愧地好好过完了这后半生。
太医说我的心疾已然沉疴,前些年胸腔里时不时隐隐作痛,到现在,这疼痛竟是一刻不停地反复折磨。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时,我常想起大家还在一起的日子。
你在塞外可还安好?身体如何?
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要仔细身子,莫要四处奔劳。
不必担心,阿爹阿娘和发财哥的陵墓,我一直着人修缮打理,年年都会去祭拜,也带上了你的份儿。
等我走后,墨儿也会继续替我们打理着。
我时日不多了,很想再同你叙叙旧。
你可还记得你送我那块帕子,可算是老东西了。
我如今只用金丝楠木的匣子收着,碰都碰不得,只怕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以前也舍不得用它,总是小心叠放在香囊里,你走之前那次我生病,我是特意拿出来用的。
你问我那有什么深意,我当时其实想告诉你的。
你大概不记得了,你给我绣了那么多的手帕,只有最初那一块儿,上面绣着鸳鸯。
我多么希望那对鸳鸯真是为我绣的,并且承载着它该有的含义。
你离开前最后那段日子,我还花了很多小心思,只可惜你都没看见。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可你最终还是走了。
我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善良,很多次我都想,我是太子,我是皇帝,我想得到一个女人,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何必那么煎熬痛苦。
但我从未试图强留过你。
我这一生大多时候都在强颜欢笑,可也从未像送你走时那样难过,仿佛亲手熄灭了我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你走后,我心里空落了很久,后来年纪越长,迫于许多压力,也就不得不娶妻生子,允了那些朝臣如愿将他们的女儿塞进后宫。
凡此种种,如今想来,只一笑置之,深感慨然。
其实回头看,你我都做了最好的决定。
这偌大的牢笼,囚住我,那是我的命。
又何苦再圈禁住你呢?
所幸我还不曾自私到要你陪我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定然不知道我们君家,都有种奇怪的预殇。
一旦动了真情,总没有好结果。
父皇和我娘,皇祖父和若妃,都没能逃出这魔咒。
我做了皇帝,看了秘史方才知道,我皇祖父是死在他心爱之人手里的。
父皇也曾很短暂地爱过我娘,他觉得他付出了真爱,恼羞成怒未能得到我娘真挚的回应,为此一直耿耿于怀,怀恨在心。
你可知滴血认亲之后的那夜,我是如何取得他最后的真心信任?
我骗了他,我用烨皇叔伪造给我的一封遗书,告诉父皇,我娘曾经真心爱过他。
父皇大受震动,抱着我痛哭流涕。
他真是悲哀,到头来,他自己演了一出大戏,只欺骗感动了他自己。
自此之后,他便认定了我是唯一的继大统者,连刘相都嗅到了风向,上赶着找补讨好我,更不要说那些对我颇有微词的老儒生和王爷们。
……陈年往事,不说也罢,这些人如今也不剩几个了。
有些被我赐死了,有些自己老死了。
我不想重蹈父辈的覆辙,我想做个不一样的皇帝。
我在位时几乎没有打过仗。
要想不打仗不折腾百姓,又想威慑四方,保国之安宁,这活计委实不轻松。
我劳碌这么多年,一年只年关休息三日,已经做到我能做到的极致,可以安心放手了。
如今身上的担子一松,这副行将就木的躯壳就更不中用了。
我一辈子对不起我们的爹娘,对不起哥哥们,对不起所有人。
那时我太懦弱,恨自己不够,还要恨先皇后,恨刘相,恨我父皇。
有一阵儿,我想方设法杀了很多人。
一句话一个举动,轻易就能杀掉很多碍眼之人的感觉,我也曾沉迷过。
我当时想,所有伤害过你们的人全都该千刀万剐。
我杀光了他们,可杀光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父皇临终时,我告诉他,我娘其实恨他入骨,当年宁愿冒了那么大风险将我送出宫,也不肯遂了他的意,我还说我也从未当他是父亲。
父皇含恨而终,我也当是泄了愤,复了仇,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最该恨的是软弱的自己,我最该做的是自戕。
如果真有机会能重来的话。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善良,不要捡一个不相干的弃婴回家。
他不会是你亲爱的家人,只会是一个害人害己的不祥恶魔。
你看看我,我这一生多么可悲,他人的爱是希望,是救赎。而我的爱是毒药,是刺刀,湮灭了所有人。
宝儿,我让宫里的画师将你去过的地方都画上了云。
闲暇时,我会沿着画满云的廊庑和小径行走,想起发财哥为我起的这名字。
你们希望的自由快活,潇洒恣意,我终生都求而不得,却由衷地寄望你孑然走后能追寻得到。
我放你走了这许多年,即便是和夷族交好,打听到你们在何处之后,也从未叨扰过你,存的也就这么一份心思了。
这大约会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我很想亲耳听你说说,这几十年是否过得自由惬意,无忧无虑?
如果是,那我应当死而无憾,再无牵挂。
说来说去,话又多起来,纸短言长,不能尽我心中万一。
只盼临别再见,复叙旧往。
203
我从帐中疾步走出去,忘了拿拐杖,跌倒在门口。
「小康!小康!」我高声喊着。
小康从旁的帐篷里跑过来,找到了我的拐杖送到我手里:「宝姨娘,怎么了?」
「信……小云写信来了,我要回煦城去看看他。马呢,马车呢?我们赶紧走吧,山高路远,晚了来不及了。」
「您先起来,仔细别再摔了。」
他搀扶我起身,替我掸了掸灰尘,方才为难道:「姨娘,宝康帝两月前就薨了,新帝都已登基了。信是三个月前寄来的,路上耽搁了这许久。这阵子你身体不好,阿娘原本说过些时候再慢慢告诉你的……」
「薨了……」
我默念了两遍,后脑发晕,好似灵魂抽离了,坠落了,跌向空无一人的深渊。
「这样……那就不必去了,我歇一会儿,你忙去吧。」
我阖上了眼,四肢渐渐地失去知觉,好像身处于虚空,有人在对着我的耳朵说话,「宝儿,醒醒啦,大家都等你呢。」
我记得他的声音,熟悉得让人落泪。
我说:「发财,你很久都不到我梦里来了,你是不是又想惹我生气?」
他哈哈地笑,声音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隔了会儿又听见阿娘的声音:「还没嫁人呢,让她多睡几回懒觉怎么了?将来去了婆家,还有谁宠着她?」
阿爹反驳说:「这不是嫁给发财了嘛,哪能受什么罪?」
许许多多的声音掺和了进来,像是争辩,又像是谈天。
发财牵住了我的手,带着我走进了白昼一样的光明,所有逝去的人,活着的人,都齐聚一堂,容颜带笑,朝我招手。
发财揩掉我腮边的泪:「宝儿,辛苦啦,我们大家都在呢。」
我泪眼蒙眬地睁开眼,看到了小康那对伶俐可爱的孩子,正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指。
他们俩在我眼前排排坐,像是复刻出来的精致木偶,两双黛蓝色的眼睛关切天真地望着我。
「姨祖母,你为什么要哭?」
「是不是阿爹不让你骑马出去玩儿?」
「傻孩子,姨祖母的腿已经蹬不上马鞍了。」我抚摸着他们柔软的羊羔皮似的头发。
「孩子们,姨祖母以前有个很好很好的弟弟。趁着我记性还没坏透,祖母给你们讲讲我们以前的故事吧。」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蹬掉了小靴,爬上了我的床,一左一右地躺下。
草原上夜色四合,残阳落幕,留下一片模糊的深绿色,干冷的风在帐外肆虐呼啸,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一如我捡到小云那年。
□ 沙舟 Chol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