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落他的佛珠

2023-03-02T00:00:00Z | 8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02T00:00:00Z

扯落他的佛珠

我还是亵渎了神明。

那个祭坛上眉目清冷的圣僧此时在我的红帐中,扯落佛珠,捏住我足踝,喉结微动。

「小殿下,贫僧破戒了。」

被困昭陵寺第七夜。

「咚咚咚……」寂静山寺突然响起叩门声,有人来了。

推开门,山雪呼啸,茫茫夜色中站了一位白衣僧人,他生得极好,骨肉停匀,立如峨峨玉树,白肤胜雪,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手上一串玄色佛珠,像一尊清冷白玉佛。

「这位师父,请问有何事?」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身后传来窸窣笑声。

「是个和尚。」无头鬼跷腿坐在墙头嘻嘻笑。长舌鬼淌着哈喇子:「好香啊……馋死我了,从哪里开始吃呢?」骷髅鬼:「这和尚好看啊,真好看啊,这副皮扒了给我吧」

无数双绿眼在半空中打转,急急叫唤:「快让他进来啊……」

白衣僧人未察觉异常,双手合十,敛眸与我对视,目光似水。

「女施主,贫僧途经贵方,忽遇风雪,可否告借一宿?」

就连那轻淡的声音,都莫名地熟悉。

「请问,怎么称呼师父?」

「贫僧是大觉寺弟子,臻观。」他绯唇微动。

我盯着他的唇,心中微颤。

想起来了,晋都曾有位女画师迷恋上大觉寺一名僧人,僧人态度冷硬,拒绝了女画师,女画师一念成魔,描了上千幅僧人的画,与画像拜堂成亲,而后拥画自焚,火海中仅有一幅画遗了下来,成为绝世之作。

我在皇兄的藏书阁中见过那幅画,画中人芝兰玉树,皎皎似云中月,那幅画仿佛会摄人魂魄,当时鬼使神差,我将唇覆上那冰冷的画,游离过那双清冷丹凤眼,笔挺鼻梁,最后覆上那白衣僧人的唇,恍惚间,听见一声轻叹,又仿佛触上一片柔软湿润。

画中人与眼前人模子渐渐重叠。

「臻观……」我垂眸低喃,舌尖打转,熟稔得像念过千万遍。

见过那幅画后,我像中了邪,高烧不退,不停说胡话,哭着闹着要找「臻观」,中间发生什么事不记得了,只是等我清醒了,足踝上系了串金铃铛,皇兄说是大觉寺的僧人来为我做了法,驱除邪祟,那串金铃铛可护我平安。病好了,我把画中人同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夜,画中人重新出现。

「快让他进来啊……」百鬼急急催促。

我倚在门边,犹疑不决。

前几夜也有其余人被诱至此,无一例外,他们被拽进画壁里,四肢断裂,鲜血喷涌,死状可怖,最终为画壁添上一张张惊恐的人像……

眼前的白衣僧人能除邪祟吗?他那么年轻,修为应该不高,孤身一人,而寺中有百鬼,大约没有什么希望。算了,让他走吧。

「臻观师父,你手上的佛珠,好眼熟啊……」我对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探出手去,握住他手腕,指尖飞快在他掌心划,「有鬼。」

鬼字只写了一半,砰一声,鲜艳朱门一下被风雪灌敞开,身后无数光火昏昏亮起来,荒芜破寺顷刻变巍峨殿宇,野藤乱草化馥花奇树。

「栀栀,怎如此待客?」一个银发老妪从我身后转出,瞪我一眼,又笑着请他进来,「师父莫怪小女,外面风雪大,师父快快请进吧。」

我只得向他使眼色,摇头示意。

谁知,他根本没领会,微微一笑,轻轻颔首,音色似薄雾般淡。

「叨扰了。」

他的白衣与寺外白雪一同漫了进来。

已入鬼窟,回头无路。

银发老妪幽幽笑了,她很快借故离去,重匿黑暗。

2

画壁百鬼骚动。

长舌鬼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吐出猩红长舌,淌着晶亮水光,渐渐缠向他修长雪白的颈项。

我急忙揽住他的腰,扑到他身上。

红裙流苏被寒风吹着覆上雪色僧袍。

铃铛声动,被抱住的白衣僧人身形微滞。

「臻观师父,刚才好像有蛇从我脚下钻过……」

目光移向他身后,长舌鬼被我脚下铃铛发出的微弱金光逼着连退几步,还好还好,我暗中松了口气,不经意嗅到他身上淡淡檀香味,我深吸了一口,很好闻,让人莫名心安的气息,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女施主,你看错了。」

抬眸一看,他正盯着我缠在他腰间的手,白玉颜隐在浮动光影中,长眉轻蹙,神色微沉,显然不悦。

哦,才想起来,臻观师父是出家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我讪讪地松开手,转念一想,又搂回去,蹭了蹭他的雪衫,仰脸望着他:「臻观师父,我害怕。」

他垂眸,目光与我相碰,微怔片刻,很快伸出两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拂开我的手:「女施主,请自重。」疏离清冷的语调。

「可是我怕啊,臻观师父,那能怎么办嘛?」他一拂开,我又缠上。

他注视着我,那白玉般的脸浮现复杂神色,眸光微动,似乎在思忖。

「臻观师父?」

他喉结微动:「女施主,你先松手,怕的话,我牵着你。」

咦?那也可以啊,我松开手,想去拉他的手,谁知,他将手腕上那串佛珠摘下,握住一端,另一端递给我……

冷心冷面的白玉佛,不识好人心,我默默牵住佛珠。

百鬼随行其后,他们略有忌惮,可没走几步,足踝上的铃铛忽然急促响动,我低头一看,红绳骤然断裂,金铃铛坠落,心中一个咯噔。

百鬼也发现了,它们狞笑着蜂拥而上。

我急忙提醒:「臻观师父,后面,鬼。」

眼前白衣僧人冷眸微动,很淡地嗯了声,却不躲不避,眼见着锋利寒齿对准他青色血管,正要咬下去,我连忙拽住他往后退。

「别乱动,跟着我。」他音色沉稳,突然拽住我手腕,往后一拉,掩在身后,又飞快旋身,单手立掌,轻捻佛珠,直迎百鬼。

他的白色僧袍闪出一道微弱白光,将百鬼逼退几步,可那光闪了闪,又很快消隐下去。

「小和尚还挺狂……」

「嘶,闻着真香啊……」

「剥干净了吃吧。」

风急雪啸,将他一身雪袍吹得猎猎作响。

一只淫鬼突然指我:「小殿下,没见过不穿衣裳的和尚吧,让你也饱饱眼福啊……」

我恼羞成怒,急急骂过去:「你不要脸。」

淫鬼哈哈大笑:「小殿下,你真的不想看吗?」

我气急败坏:「谁跟你们似的。」

「别理他们……」安抚的声音,我循声望过去,他立于原地,敛眸诵经,面色如常,似乎是我幻听了。

恶鬼愈发作乱,更汹涌的风灌向臻观,像无数冷刃,划破雪色僧袍。

他的袖子尽数碎裂。

「咦,小和尚藏了这么副昂藏身子,好喜欢诶……」

百鬼目光游离在他手臂上,我的目光也不由跟着移过去。

一双劲臂,线条优美却不瘦弱,蓬勃肌理蕴着无穷力量般,呼吸乱了。

「呸,你个淫鬼,都死了几百年了,还这副德性。」

「馋死我了……」

「咦,小殿下,你不是不看吗?」

我轻嗤一声,慌忙移开目光。

「人类就是虚伪。」淫鬼拍掌大叫,「继续,继续……」

烈风又一鼓作气集聚在他胸膛前:「啊,好强壮啊……」

一只手伸到他胸前,啧舌道:「好弹啊……」

「给我咬一口吧,和尚。」

身前的白衣僧人纹丝不动,立如磐石,依旧诵经。

我跟在他身后,并不能瞧见前方情形,只是听着那淫鬼浪声浪语,眼前莫名闪过一个凌乱诡异画面,女人雪腕抵在男人结实强悍的胸膛上,鬓发凌乱,面颊红似西府海棠,地上红裙白袍纠缠在一起。

额角一抽抽发疼,忽然听见很淡的一声。「破。」

一道金光突然自前方射出,顷刻化为喷薄烈焰,呈腾龙之状,张凶猛四爪,气势磅礴,呼啸着扑向百鬼。

「啊……」

「疼!疼死我了……」

「快逃……」

哀嚎尖叫声密集交织,骇人心魄。

空中即刻燃起浓浓黑烟,一些鬼瞬间被烈焰烧成灰烬,很快魂飞魄散,残余百鬼四处逃窜,慌不择路,或钻入地底下,或藏进连绵画壁中。

巍峨殿宇顷刻轰轰坍塌,臻观拉着我,往上一跃,停在一处高檐上,灯火全灭,只有茫茫雪色映出光来。

我惊异地望着眼前景象。

「臻观师父,你这么厉害,不早说?」我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

他转过身来,我呼吸跟着目光一同微滞。

他半个胸膛无遮掩。

雪白肤,强悍肌理,某点淡粉,似三月樱……方才那只淫鬼的话突然回荡。「好想咬一口啊……」

「你没问。」清冷的声音打断我的绮念。

「嗯?嗯……」我抬眸,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注视着我,眼眸明澈,并无杂念,我突然面红耳赤。

我咽了咽口水:「那,臻观师父,我们走吧?」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足踝上:「你的铃铛掉了。」

「哦那个,没用了,不要了。」

他神色瞬间冷了几分下去,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拉着我一纵,重回地面,又俯身下去,将那串断开的金铃铛捡起来,握在掌心。

百鬼藏在画壁中,探头探脑,却不敢再妄动。

我指了指门的方向,瞥他一眼:「走吗?臻观师父。」

他转过身,沉默着往鬼窟深处走。

「臻观师父。」我连忙追上他,勾住他的佛珠,「你干吗还往里面走啊?」

他与我对视片刻,两指并拢,往寺门方向一划。

「那是死门。」

望过去,一道金光破开那扇门,底下竟然是悬崖,只要一迈出去就粉身碎骨,我煞白脸:「那怎么办?」

他望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等日出,寻生门。」

他随意走进一间废屋,我紧随其后。

一进屋,他很快解了行囊,重新披上一件白袍,扫了眼四周,开始除蛛网,扫桌椅,铺床单……他做得一丝不苟。

我困得不行,晃着腿,撑着脸,止不住地打呵欠,问他:「臻观师父,我们怎么睡啊?」

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张小床上,默了默,道:「贫僧睡隔壁。」他说着,长腿一伸,就要往门外走。

我一下警醒,跳起来,抱住他的腰,拦住:「臻观师父,你别走啊,我害怕。」

他一根根掰开我手指头,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凝视着我。

「女施主,贫僧就在隔壁,不会有事的。」

困意涌上来,我忍不住打呵欠,红着眼问他:「臻观师父很讨厌我吗?」

他目光微动,发了会怔,摇了头。

「那就别走。这样好了,你睡床,我不睡,我就坐在你边上,等你醒,好不好?」他看着我,抿唇不语,我怕他拒绝,连忙举起三指:「我发誓,我不打扰你,臻观师父……」我摇了摇他的袖子,「好嘛……」

他那清冷的眉眼终于柔软了几分,他轻叹了声,语调温和。

「你睡床,贫僧不走。」

我眉开眼笑,很快爬上床,只是不太放心,怕他走,又翻过身,侧睡着,半阖着眼,朦朦胧胧望着他,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身姿有些孤冷。

「臻观师父……」我无意识地唤他。

「嗯。」他淡淡应答。

睡意与恐惧不断交替,总是迷迷糊糊睡了,又忽然惊醒,喊上一声臻观师父,等听到那声淡漠的回应,又昏昏沉沉睡了。

循环往复,不知是第几次又惊醒,睁开眼发现他守在了床边,正闭目养神,那一声臻观师父被我咽回去,我盯着他的侧颜,目光凝在他那淡粉薄唇上,不知为何,吻那幅画的触感一下子在这漫漫黑夜清晰深刻起来,手指无端抬起来,缓缓抚向那张唇,有些颤抖,可好奇像疯涨的藤蔓,试试,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试试看,活生生的人,和画中人,一样吗?那种感觉一样吗?

指尖不偏不倚碰上他的唇,冰凉,柔软,湿润,与画中人一模一样,心颤得厉害,他忽然睁开眼,直视我,眸底暗色涌动。

我慌乱收回手,却被他捏住手腕。

「女施主,做什么?」他的声音微哑,白玉颜隐在阴影中,眉间那点朱砂却红得夺目,闪着炙热的光。

我面红耳热,压低声音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好像有蚊子,我想帮你赶走……」

他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忽然蹙起眉,掌风一过,灭了火烛,扯落床幔,抵住我手腕,俯身覆上来,他身上淡淡檀香铺天盖地压下来,那张绯唇离我的唇很近,我呆住,心跳如鼓擂,低声呢喃:「臻观师父……」

他摇头:「别呼吸。」

3

我咽了咽口水,心跳得慌乱。

嘶拉,门窗同时传来被破开的声响,森森邪风灌进来,空中迅速涌起一股腥臭腐烂味。

「屏住呼吸。」

他微凉的气息再次拂过唇边,耳廓跟着发烫,我急忙屏息。

腥臭味越来越浓烈,床幔慢慢现出一道黑影,一具刚腐烂的生尸,乌稠稠一团,浑身冒着汩汩脓液,它直挺挺地举着双手,空荡荡的眼眶盯着前方。

我忍不住攥紧臻观的前襟,不小心将他拉得愈近,他长腿重重压下来,我低眸扫一眼,嵌合紧密,要命,紧张又恐惧之下,脸颊像沸了般。

他垂眸瞥了我一眼,眸光微动,微微后仰,想拉开点距离,突然又是撕裂一声,那双腐烂僵直双手骤然往前一划,破开青色床幔,探进来,恰好停在他一掌距离处。

臻观不动了,我仰着,恰好望见他喉结微动,一滴晶莹的汗溅落下来,溅在我脸颊上,沿着下颌,朝领口内滚落下去,碾压过一寸寸隐秘肌肤,浑身一震,与他的目光相碰,他眸光清冽,纯净无瑕,而我在他那双明澈眼眸中,瞧见自己眼眸迷离,羞耻的感觉涌上来,我慌张移开目光,望向最上方的生尸。

它偏着头,平移着双手,左左右右搜寻着,鼻翼扇动,似乎在嗅什么。心跳得猛烈,方才慌乱中憋住的一口气,根本不够用。

「呼。」忍不住了。

那双枯手如铁刃,立刻朝下挥,一双大掌飞快掐住我的腰,一裹往里翻滚,唇上压下来冰凉柔软两瓣云,眼睛忽然被覆上,陷入黑暗,一股充沛清灵气息强势猛烈涌入口中,灌入胸腔……

我像即将溺毙的人,几近贪婪地吮吸新鲜灵气,淡淡檀香淹没了一切,熨在腰上的掌心微凉,唇上的云瓣浅覆微碾,逐渐充盈,一点酥麻绵软如滴墨入水,自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一片漆黑中,脑子嗡嗡作响。

眼前再次诡异闪过画面,被推倒的书架,纷乱零落的书画,佛珠扯落,铃铛摇晃,「臻观……」一声声低喘混着嘤咛……

白袍几经沉沦,捻动玄色佛珠。

恍惚又听见那冷冽低吟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头顶传来阴森森呜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闪过的画面如泡沫一个个破灭,思绪被撕扯着回到当下,又是一阵剧烈响动,又来了好几只生尸,它们呜呜交谈,床板一侧传来抽离声,浓烈的腥臭味渐渐远去,门窗哐哐作响,砰砰砰又关上了。

寂静许久。

唇上的绵软骤离,眼上的遮掩同时撤离。

初见微光,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近在咫尺的绯唇鲜艳欲滴,愈显白肤雪色,残余的酥麻感还在灼灼发作,突然有点理解那个偏执成狂的女画师了,对着这样一个和尚,很难不心动……

「臻观……」我仰着脸,低唤他一声。

啪,床裂了。

混乱中又被颠了个身,摔在地上,没有半点疼痛感,再看,身下的男人一手撑在碎板上,一手环着我,而我伏在他身上,微仰着脸……

他低眸望向我,我抬眸睨向他,面面相觑,静默片刻。

「臻观……」我动了动唇,不想叫他师父了,叫臻观顺口多了。

他蹙眉,嗓音清哑,隐忍道:「先挪开。」

「啊?」脸再次烧红,我飞速移开,双手撑着,缓缓坐起来,「那个,臻观,刚才你……」我舔了舔唇,那柔软的触觉就像烙印,沾上了就忘不掉了,有点上瘾,我犹豫着该怎么问,他吻了我诶……

他单手撑着也坐直了,盯着我,眸色暗涌,眉间那点朱砂闪着影影绰绰的光焰,似乎领悟了我未问完的后半句,轻轻启唇:「……」

玄色佛珠突然闪出微弱金光,他眉间那点红焰瞬间熄灭,眼眸又恢复清明。

「那是渡气。」他沉声解释。

我咬咬唇,清冽的味道还那么清晰。

「可你不是很厉害吗?打不过吗?怕什么……」

他凝着我,平静道:「这些生尸同画壁百鬼不同,它们受邪术驱使才异变,只要寻到它们坟墓诵经施法就没事了,贫僧不愿伤它们。」他顿了顿,微微蹙眉,目光往下移,忽然面色微异,道:「女施主,你可以起来了。」

耳朵又热了:「哦,忘了。」我慢腾腾爬起来,指着裂了一地的床板,忍不住打呵欠,「臻观,现在怎么办,没床睡了。」

「天快亮了……」他也站起来,低低应了一声,忽然微微拧眉,背过身去,轻咳了声。

「睡不够啊……」我窜到他面前去,却瞧见他脸色冷白,唇边沁出一抹殷红血。

「臻观,你怎么了?」我赶紧凑过去,伸手替他拭,他后退一步避开,自己抬手擦去,又淡淡瞥我一眼:「没事。」声音很冷淡。

明明有事,谁会闲得没事吐血啊,干吗避我如蛇蝎。我讪讪收回手,扯了扯裙子,不再理他,转身搬了张凳子,待到窗边去等天亮。

好安静。

臭和尚,看不出我生气了吗?我不理他,他真的不会理我诶。

天边北辰星微微闪烁,我晃了晃腿,又折了窗前一枝雪梅,捻在手上玩,好无聊啊……忍了无数遍,最后还是忍不住搭讪:

「臻观,其实我很厉害的。」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疑问:「嗯?」

我扭过身,抚了抚揉皱的红裙,清了清嗓子,对上他的目光:

「我是七公主,行栀栀。」

「嗯。」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应声。

我被他这声嗯噎住,卡了片刻,好吧,出家人眼里众生平等。

我默了默,接着说:「臻观,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我可以带你去看最好的御医,给你用最好的药,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他垂眸不语,静了片刻,忽然提起行囊,朝窗边走过来。

「小殿下,还困吗?」

我困惑地点点头。

他站到我身侧,躬身,将臂弯搭在窗上,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注视着我:「靠着再睡一会?」

我不争气地红了脸,唇角止不住往上翘,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把脸靠上去,他将行囊压到臂膀上来,隔开距离。

「额?」

他凝视着我,灵秀眉目微微展开,仿佛山巅白云舒展,虽然唇依然抿着,没有笑痕,可见鬼地,很温柔。

「睡吧,小殿下。」音色轻柔,尾音缠绵。

心弦忍不住又是一颤,他身上淡淡檀香味飘过来,好闻得要命。

拒绝不了,我隔着行囊倚上他的臂膀,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浓暗的夜,残垣破寺,画壁百鬼,在酣甜的梦里统统变成无边月光。

4

天亮了,臻观很快寻到几处坟墓,施法镇压,又捻动佛珠,一道烈焰,将画壁腾腾烧毁,很快寻到生门,荒草掩映,那是一处狭窄幽深低矮的暗洞。

臻观让我先走,他随后。

我蹲下身,正准备钻进去,忽然脚上一凉,低头一看,一条绿油油野蛇正瞪着我,我默了默,片刻,尖叫,跳到臻观身上。

「臻观,蛇,蛇!它咬我了,我腰那里,有点凉,它是不是爬上来了,啊啊啊,臻观,你赶紧把它弄死。」

这种滑不溜秋又冷冰冰的东西,好可怕,比鬼都可怕!

「你腰上的不是蛇。」嗓音微冷。

我十分怀疑地伸手摸了摸,摸到微凉的,咦,男人的手掌,臻观是怕我掉下来,所以扶了我一把吗?

我偷偷瞟他一眼,却对上他清冷眸光。

「下来。」好冷的声音啊。

昨晚可不是这样的,还亲人家了。

我轻哼一声,摇了摇他袖子,赖着不下。

「不要,你弄死它我就下来。」

「贫僧不杀生。」

我嘟囔:「那你让生杀我啊。」

他语滞片刻,轻叹了口气:「不打算出去了?」

「当然要出去。」我琢磨了下,讨好地冲他笑了笑,指了指那个黑漆漆的洞,「臻观,我们一起出去好吗?」

他漠然拒绝:「太窄了。」

「不会啊,你看,」我张臂抱住他,丈量了下,「我就紧紧挨着你,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他偏过脸去,重重叹了口气,不再拒绝,我得逞了。

我方才真是一时头脑发热,谁知道,真的很窄。

挨得很近,好羞耻,我红着脸,试图往后挪一下。

「别乱动。」他清冷的嗓音夹上些微愠。

我讪讪地偷瞄他一眼,那眉间朱砂又红了几分,眸底积涌暗波。

好怪,他的朱砂,时而鲜艳,时而黯淡。

「哦,不动,不动……」

一声轻淡喘息忽然钻入耳朵来,我有那么沉吗?我怔然望向他,光线昏暗,看不清神色,他很快侧过脸,与我错开,一手撑着,继续往外攀。

「臻观,你吃过肉吗?很香的。」我忍不住舔了舔唇,好饿。

「……没」

「酒呢?」好馋啊……

「……」他摇头。

「女人呢?」

身下的男人忽然僵住片刻。

咦?「臻观,你碰过女人!!!」

眼前忽然一阵明亮。

「到了,下来。」依旧是平静无澜的声音。

我,我还想问,他碰过什么女人,转念一想,就他,怎么可能碰女人,算了算了。

耳边突然又响起另两道惊喜声音。

「臻观师兄。」一道女子娇呼声。

「臻观师兄。」一道男子恭敬声。

抬头,一个青袍道姑,一个灰袍和尚。

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下的臻观,缓缓移到我脸上来。

道姑脸色骤变,一脸恼怒,和尚揉了揉眼,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笑盈盈向他们招招手:「你们好啊,臻观的师弟师妹,我是臻观的……」想不到很好的介绍,我改口道,「臻观昨晚和我一起睡的。」

「下……来。」臻观的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虽然听起来不太妙。

5

下山,道姑缠着臻观走在最前面,我跟灵观小和尚落在了后面。

「栀栀姐,那个,你真的跟师兄睡……睡一起了?」灵观小心翼翼问我。

我抱着胳膊,盯着前面并肩同行两人,幽幽道,「你问你师兄啊。睡没睡,他最清楚了。」灵观捂着嘴,看了看前方的臻观师兄,委屈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敢问,可是师兄如果破戒了,会死的。」

「死什么死,破戒了就还俗,小和尚你是没见过外面花花世界多美好,可比待在你们那劳什子寺逍遥快活多了……」

前方道姑突然滑倒,顺其自然扑在臻观怀里。

我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这道姑怎么比我还能耐。

灵观又傻乎乎站在一边摇头:

「咦不对,师兄看起来好好的,栀栀姐,你骗人,师兄没破戒,他才没跟你……」

我瞪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倒退两步,直接闭嘴,我阴恻恻盯着前方亲密两人,牙都要咬碎了。

「小和尚,那道姑谁啊,干吗叫臻观师兄啊?」一个佛家,一个道家,算哪门子师兄师妹。

「贺甜师姐的师父跟我们师父关系好,她从小就喜欢跟着师兄。」

哦。

「我脚疼,不走了。」脚疼还牙酸,我干脆一屁股坐下。

「啊这,栀栀姐,再不下山,天又黑了。」灵观着急拉我起来。

我一动不动,捡了枯枝在雪地上画圈圈:「那你背我咯。」

雪地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眼帘映入白色袍服。

「怎么了?」臭和尚,舍得理我了。

「栀栀姐姐她脚疼,走不动。」灵观急忙解释。

臭道姑插嘴:「这位女施主,我们忙得很,没工夫陪你在这瞎耗着,你要是继续耍脾气不走,那我们就走了。」

我揉了揉眼,把脸埋在膝盖上,闷声道:「谁稀罕,走就走。我不跟你们走了,讨厌死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走,我们都走,再不下山,又下雪了,没处投宿了。臻观师兄,别理她,不知道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臭道姑,你才臭毛病呢。

「灵观,走。」

「可是栀栀姐她…….」

「你是不是不听话,小心我跟你师父告状,说你贪慕女色。」

臭道姑,就是嫉妒我比她漂亮。

雪地上传来沙沙的声音,走了,都走了?臻观也走了?

我把脸掩得更深,轻轻叹了口气,肚子好饿,脚又疼,鼻子发酸,眼泪吧嗒吧嗒掉。走就走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臭和尚,破道姑,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膝盖上的裙子都湿了,好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哪里疼?」无奈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我愣愣抬头,臻观拧着眉站在面前,面色微冷。

干吗这么凶的表情,我慌乱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你管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臭和尚。

他一言不发蹲下来,按住我脚踝。

「干什么?」我扭了扭,想挣开他的手掌。

什么温柔,都是骗人的,一见到师妹就不管我了。

「别闹。」他叹了声气,脱我的鞋。

「你凶我。」我红着眼眶。

「没凶。」

「凶了。臭和尚,你凶我了,你,你又想干吗?别动我的脚。」

亲了不负责,还想摸我的脚,臭和尚。

我往后挪了挪,想把脚抽回来,可他一只手掌钳住,把我按得死死的。

「嗯,凶了,让我看看,哪里疼?」他抬眸与我对视,目光似水。

我被那柔和目光盯得忘了挣开,不自觉应声:「左边,右边,都疼。」

他揭了一边鞋,包在足趾前缘的袜子血糊糊一片,好丑,我下意识缩回脚,他握得愈发用力,脸上神色微沉。

「为什么不早说?」微沉略愠的质问声。

「你又凶。」我瞪着他。

他默了默。

「臻观师兄,你理她做什么?」臭道姑又跑回来了,气愤地瞪着我。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飞快把脚抽回来,把鞋穿上。

「不理就不理,谁稀罕你的臻观师兄。」我捡着一根枯枝,扶着晃悠悠站起来,「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不要理……」

忽然腾空,被拦腰抱起。

「臻观师兄。」两声惊呼声。

我也有点懵,直勾勾盯着他。

他若无其事:「找到客栈,再给你上药。」

我撇了撇嘴,用手指头轻轻戳他前襟。

「是你自己要抱我,要给我上药的哦,我没有要你帮忙哦。」

「嗯,是贫僧。」他敛眸,环在我腰上的手掌收得愈紧。

臭道姑气得跺脚:「师兄!她又不是没长脚。」灵观也挠了挠光亮的头,犹犹豫豫道:「师兄?师父是不是说,出家人不能近女色。」

「嗯。」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可是她脚疼。」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冲臭道姑眨眼,她气得拂袖走在前头。

「冷不冷?」臻观的嗓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抿着唇笑,盯着他那双晕着水色的丹凤眼,乖乖点头。

「冷。」

「灵观,拿件袍子出来。」

「啊?师兄,你不是不让人碰你的……」

臻观沉声:「她冷。」

「哦。」

身上被铺天盖地的檀香味拥抱住。

我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胸膛前,蹭了蹭:「臻观,我饿。」

「想吃什么?」

「想吃热滚滚的面。」

「嗯。」

山下一个小村庄,稀疏寥落几点灯火,我们在一间小面摊前停下,风雪夜里,那木锅盖一打开,滚滚白汽往外冒,浓郁香气随风卷过来,勾得人舌头都馋掉。

很快上了面,热腾腾的,我没看清,飞快卷起一筷子,呼噜嗦了一口,顿时苦下脸,面里面竟然有葱,对面臭道姑瞪着我,我要是说不吃葱,这臭道姑又要说我娇气了,我和她对瞪,憋着,慢腾腾咽了下去。

「栀栀姐姐,你吃进苍蝇了?」灵观凑过来,打量我。

我微微一笑:「呵呵,滚,你才吃苍蝇呢。」

臭道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人娇气呗,吃不惯小摊。」

我握紧筷子:「说谁呢,谁娇气。」

「谁不吃就说谁。」

我,我吃给她看我,我盯着碗里面漂浮的葱花,深吸一口气,又夹了一筷子。

「别吃了。」一直安静的臻观突然发话。

我瞄了他一眼,脸色不是很好,是我说要吃面的,走了很久才寻到这间面摊,如果我又说不吃葱花……他肯定会觉得我很娇气。

「我……我挺喜欢吃的。」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鼓足勇气,屏住呼吸。

「吃这个。」他朝我面前推过来一碗没有葱花的面。

我呆住,他手边放了一个小碗,所以他刚才一直安静,是在捡掉葱花。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花?」在昭陵寺前,我不认识他啊。

其余两人也跟着我齐刷刷望向他。

他敛眸不语。

我咬着筷子,盯着他:

「臻观,你该不会从前就认识我,还对我,有不寻常的心思吧。难道,你来昭陵寺,不是碰巧,你就是来救我的?」

贺甜立即拍桌反驳:「不可能,昭陵寺是弘云法师让师兄去的。」

我拽了拽臻观袖子:「臻观,你说啊,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眉心,摇摇头,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回我,指了指我的碗。

「你自己看看。」

低头一看,哦,我刚才扒拉着,把小葱都拨到一边……

额。还以为没人发现……所以,他只是观察入微。

贺甜和灵观同时噗嗤笑了,我瞪了他们一眼,低下头,恰好看见臻观的白袍就在我旁边,我就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他淡淡看我一眼,毫无反应。

臭臻观。

贺甜的笑声越来越大,我红了脸,低下头默默扒面吃……

好嘛,自作多情,丢脸丢到家了。

6

途经一座城,城门匾额上錾鎏金字——佛陀城。

到时恰是日暮,天色幽深昏乱,城门一开,大雾浓重,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森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贺甜讥笑我:「进了佛陀城,你还怕什么鬼。」我瞪她一眼,灵观伶俐解释道:「栀栀姐,佛陀城供奉万佛,设百千佛堂,有佛光庇佑,万鬼不敢侵扰的。」话是这么说,可一进城,那种阴冷的感觉就从四肢百骸钻入,跟误入昭陵寺那种感觉一样,我默默捞紧臻观雪色袖袍一角,他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只是放缓了脚步,任由我拉着。

茫茫大雾中走出一红衣女子,她低头走路,步履匆匆,迎向我们。

「这位女施主,请问客栈往哪走?」灵观上前问路。

红衣女子抬起头来,她脸上覆了厚厚一重白粉,浑圆脸蛋,双颊打红胭脂,呈圆圈状,嘴唇也涂满浓艳口脂,红得诡异,像纸扎铺里陪葬的纸人般,她冲我们幽森森一笑。

「各位师父,请让让路,奴家赶路呢。」

就在这时,一声凄凄唢呐声倏地划破暮色,自浓雾中幽幽飘出来,一声,两声,连绵不绝,渐渐有鼎沸人声,仿佛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一顶艳得像朱血的花轿子从浓雾中抬出来,最前方一人举着唢呐呜呜吹着,花轿两侧跟了几些童女,踩着高高红绣鞋,皆作打双髻,脸涂红胭脂装扮,她们嘻嘻笑着,朝空中一把一把撒喜糖,串红绳的铜钱,一群红绸衫童子跟着花轿跑,他们抢喜糖,拍着掌,唱「新娘娇,新娘俏,上了轿,过了桥,做鬼娘。」

「嘻嘻嘻……」花轿飘出似有似无,凄艳哀绝的泣声。

我倒吸一口凉气,拉住臻观袖子:「听……听见了吗?做鬼娘。」

他微蹙着眉,摇了摇头。

「你听什么呢,人家说做新娘……」贺甜插话,我听错了吗?灵观也说我听错了,他又四处看了看,咦了声,问刚才那个红衣姑娘哪去了。四处环顾,却见远处浓雾中一座曲桥若隐若现,方才那红衣女子从桥尽头一闪而过,最终消失在雾深处。

红轿子从身边经过,我无意间瞥过去,一阵风拂过,心下骤然擂鼓,轿子中并无新娘,却坐了个披红嫁衣的纸人,又圆又红的脸,像极方才我们问路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臻观!」我惊呼一声,无人应答,拽住的那抹雪袖消失了。

「灵观?臭道姑?」无回应,环顾四周,臻观、灵观、贺甜他们统统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深浓大雾里,而手腕不知几时被套上臻观那串佛珠,绕了两圈。

恐惧盈满心头,再定睛一看,送嫁那群人,全都飘浮在空中,他们都没有脚,嘻嘻哈哈笑着,在我身边游荡着。

身后又响起一阵怆然号丧声,转身一看,几簇白幡忽荡荡地飘在夜色里,一些人穿着孝服,抬着一个棺材,哀哀哭着,朝桥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与送嫁的撞在一起,一送一接,红与白汇合,笑与哭混杂,夜色浓雾诡异森然。

我默默蹲下身,抱住膝盖,试图掩藏自己在送嫁鬼中的踪迹。

一个红衣童女飘着停在我眼前,眼珠子乌森森的,嘻嘻打量我:「姐姐,你也想当新娘吗?」

「想啊。」我看着她,莫名脱口而出。

她嘻嘻笑得更欢,朝我凑过来,向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姐姐,我请你吃糖啊。」

我茫然伸手去接。

「别接。」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浮起。

一道白光忽现,手上的佛珠微震,很淡的檀香味再次萦绕在鼻尖,我清醒过来,迅速缩回手,红衣童女一下被白光弹开。

我转脸一看,臻观回来了,他半揽着我,我呜呜地扑向他的怀抱:「好可怕啊,臻观……刚才你去哪了?」扑了个空,方才的臻观只是个幻影,我傻了,对着空荡荡的大雾喊,「臻观?」

「小殿下。」他明明能答应我。

「臻观,你出来,我害怕。」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循着他发出声音的方向寻摸过去,每每看到他,却都是虚影,回回扑空,没有人。

「别哭。」他低沉叹息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有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眼泪。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他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要摘下佛珠。」

他的声音消失了。

「臻观?」

城楼上一点微火在昏暗夜色中忽忽亮起,刹那一灯传万灯,茫茫灯海中,无数经幡簌簌摇动,浓雾消散,曲桥、红白队伍同时消失。

街市繁华,路上行人熙来攘往。

「栀栀,发什么呆呢?喏,你要的糖葫芦。」

眼前出现一串鲜艳糖葫芦。

我愣愣地抬头,眼前人是国公府世子,顾景然,跟我从小玩到大的。

「臻观呢?」

顾景然疑惑地皱起眉:「什么臻观?」他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摇摇头,「没发烧啊。」

「顾景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傻了,不是你闹着要出来玩,你皇兄让我带你出来玩一趟,玩完这一趟,回去准备成亲了。」

「成亲?谁跟谁成亲?」

他握住我的手:「你跟我啊,行栀栀和顾景然啊。」

「不对。」我茫然挣开他的手,摇摇头,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顾景然,我被困昭陵寺,是谁把我救出来的?」

我记得是皇兄让顾景然跟我一起出来玩,然后有一天晚上,顾景然喝醉酒,闯进我的房间,犯浑要吻我,我抓了花瓶把他砸了,然后自己跑出来,误入昭陵寺。

后面,我一直都跟臻观在一起啊。

他再次捏住我的手腕。

「栀栀,你昏了头了,什么昭陵寺,你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啊。」

我摇头,掰开他的手,凝视他的眼:「你骗人。」

不可能的,臻观一定存在的。

「我骗你?那你问她。」他指向身后的人,我的贴身随从阿宁。

她担忧地望着我:「小殿下,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跟世子爷在一起啊……小殿下,你是不是又把梦弄混了。」

我脸色微煞,下意识抚了抚手腕,空荡荡的,佛珠,那串佛珠呢?我惶惶低眸去看足踝,一串金铃铛安然无恙地系着。

「好了,别闹了,栀栀,你要的糖葫芦,快吃吧。」

我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又甜又酸。

顾景然神色微松,抚了抚我的肩。

我茫然地望着陌生的佛陀城,灯火煌煌,心中惶惶。

臻观,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我又陷入梦魇。

梦见一个新娘,她在烧画,剪嫁衣,砸凤冠,歇斯底里,忽然,她朝我望过来,咬着丹红指甲,轻幽幽笑起来。

「臻观不要我,一样也不要你。」

「你好可怜啊,小殿下……」

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穿着红嫁衣,鲜血一样淋漓,脸上淌满眼泪。

「为什么他不要我。」

7

我在一阵铃铛声中醒来,头疼欲裂,什么又都不记得了。

正赶上元夕放灯节,闹市悬放灯火,杂陈百戏。

我缠着顾景然出去逛,不说找人,只是提着灯,目光暗自搜寻白色僧袍的踪影,人潮中总有几个白衣僧人闪过,我追上去,却没一个是他。

路上行人都在谈论,少城主终于回来了。

空中乍然响起烈烈烟火声:「行人避让。」

城门如画轴缓缓展开,浩浩荡荡宝马香车鱼贯而出。

「少城主千福。」

行人如潮涌动,呼啦啦朝两侧归拢而去,齐齐跪拜。

我站在灯彩中央,望向最前方的鎏金镀彩鸾车,呼吸有些凝滞。

鸾车上的男人,生了一副臻观的模样。

可他不再是一袭胜雪白袍,而是锦衣玉袍,上玄下纁。

眉间那点朱砂,比光火还艳。

「臻观……」我盯着他,低低呢喃。

他居高临下,望下来,直直与我对视。

我有些恍惚,他是不是臻观?

臻观不蓄发,而眼前的男人,一瀑落拓青丝,以一条红带虚挽着。

他并不端坐,只斜倚着,单手托腮,压在膝上,一副放荡不羁模样,盯着我,唇角掠着一抹轻慢笑意,那双向来清冷的丹凤眼不知何故,尾端抹淡红,无端生出几分妖冶。

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避让!姑娘!快避让!」耳边响起急促慌张喊声。

我才反应过来,怔怔后退几步,可鸾车已奔至眼前。

「来不及了。」有人惊叫。

眼前闪过一抹玄色,有人勒住我的腰,带着往一侧避让。

城楼上烟火纷纷,零落如雨。

我抬眸,碰上那双清冷丹凤眸:「臻观」。

我紧紧抱住他,害怕他再消失。

他的唇微抿不动,可我分明听见那道温醇的声音。

「小殿下,我在。」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蹭了蹭他的前襟,真好,臻观回来了。

足踝上的铃铛泠泠作响。

「姑娘……」那道温醇的嗓音顷刻变得冷漠,「你认错人了。」

再对上那双幽深眼眸,却是漠然的目光。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臻观……」一个白衣女子走过来,轻轻揽上他的手臂。

她叫他臻观,他明明也是臻观。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玄衣臻观伸出两根手指,拂开我的手:「抱歉。」

他又望向白衣姑娘,神色宠溺:「这位是阿依姑娘,我未过门的新娘。」

被拂开的手有些无措。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望着我,目光陌生,明明刚才臻观说他在,可是眼前的玄衣臻观,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人拽住我的手腕,往后一拉:「栀栀,没事吧?」顾景然神色慌张,他双手搭在我肩上,上下打量我,我怔怔摇头:「没事。」

察觉到一道目光投过来,似火焰般刺眼。

我回望过去,错觉,玄衣臻观目光平静,对我勾唇一笑,并无异样。

「臻观,方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位阿依姑娘声音很柔,喊臻观很亲昵。他淡笑,「没事了。」

「什么没事?差点撞到人了。」顾景然大声怒斥,挥起拳头就冲上去。

「顾景然!」我急声喝止,「别动手!」

玄衣臻观面无表情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冷声道:「不自量力。」顾景然疼得咬牙,面色发青,他又愤然挥出左手,却同时被擒住。

「算了吧,臻观。」阿依姑娘摇了摇玄衣臻观的手臂。

他置若罔闻,盯着顾景然的手,目光阴鸷,似乎想卸掉他的手。

顾景然是为我出头,我不能不管他:「这位……公子,请你放了他。」

他不认得我了,我不能直呼他臻观了。

玄衣臻观目光微冷,望着我,绯唇微启:「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未婚夫。」

玄衣臻观手腕骤然施力。

「嘶。」顾景然面色煞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

「放开他。」我伸手去掰玄衣臻观的手。

他冷笑一声,丢开顾景然的手腕,轻吐两字:「废物。」

玄衣臻观,恶劣得要命,根本不像白衣臻观。

顾景然气得眼眶发红,还要冲上去,我忙拽住他:「顾景然,够了,走了。」

「臻观,你这坏脾气,能不能改改?」阿依姑娘摇着玄衣臻观的手臂,嗔怒道。他望着她浅笑:「往后听你的。」

我默默别开眼,不会的,他不会是臻观的,臻观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又望向我,一脸愧色:「对不住了,他这脾气是这样的,二位瞧着有些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友善地邀请我们同去观赏万佛灯窟。

顾景然冷着脸不语,拉起我就要走。

玄衣臻观抱着胳膊,站在阿依姑娘身后,盯着我,目光幽深。

他仿佛认识我,又仿佛不认识我。

心中无数疑惑,我踌躇片刻,将顾景然拉回来:「顾景然,我想看……」

我想接近玄衣臻观,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他跟臻观究竟是什么关系?

8

顾景然发脾气不来,只让几个护卫跟着,我与阿依姑娘同乘,到石窟前,仰望过去,石窟巍峨,隐没在寂寂暗夜中,似狂莽巨龙潜渊,叫人望而生惧,料峭山壁上凿着无数神佛雕塑,灯火未明,雕塑在幽深夜色中闪出些冷峻深暗的寒光来,一双双金刚眼怒目直视过来,很是凶煞,一具笑面佛在微笑,可瞧着瞧着,那笑渐渐变了意味,生出些狰狞可怖意味来。

我不由往后退一步。处于黑暗中的万佛灯窟,更像万鬼魔窟。

「到家了。」玄衣臻观不知几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幽森森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我猛地回头看他,他对着我微笑,雪白牙齿泛着寒光,挽发那抹红带忽地飘飞,衬着眉间那鲜艳欲滴的朱砂,像冶艳鬼魅。

突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心猛烈一跳。

却见阿依姑娘笑盈盈看着我:「你别瞧石窟这会看着叫人害怕,等会亮起灯,又不一样了。」

我暗抚了心口,呵呵一笑,自从进了这佛陀城,都快被吓惨了。

如果白衣臻观在就好了,想他,好想他。

玄衣臻观骤然望向我,眸色深幽:「栀栀姑娘,欢迎来到万佛灯窟。」

他轻轻一拊掌,万点星火同时簌簌亮起,无数佛龛似密集龙鳞,水粼粼闪出昏黄光影来,荡漾起伏着,蔚为壮观,旖旎光影将泥雕彩塑寸寸摇亮,我盯着玄衣臻观的侧脸,有些发怔。

阿依突然问我:「栀栀姑娘,在顶上许愿灵验些,要不要同我一起上去?」

我忙收回视线:「好啊,去吧。」

玄衣臻观忽然朝我望过来,目光与我对碰,似笑非笑,邪得很。

「你们去吧,我还要筹备一些重要仪式。」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直跳,莫名地发慌。

阿依笑了笑,解释道:「臻观待会还要主持祭祀万佛,我们先上去吧。」

越往上走,越觉得奇妙,这万佛石窟峭壁上处处生着蓬蓬野火花,烈似火焰,明明是凛冬。

我问阿依姑娘这是什么花,她说这是新娘花,佛陀城的习俗,新娘出嫁那天,会别一朵新娘花在鬓上,是好寓意。

我随手折了一朵,缠在手上玩,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女童笑声。

「姐姐,你想当新娘吗?」

手一抖,那朵新娘花被我扔在地上,阿依姑娘捡起来,别到我鬓上,笑道:「新娘花不能丢掉的,不吉利。」她又望向别处,眸光微亮,道:「那边的好像更美,我去摘一朵,栀栀姑娘,麻烦你等等我。」

我走得脚酸,干脆坐着歇息等她,捶了会脚,再抬头看时,脸都吓白了,阿依姑娘此时此刻正踩在悬崖上的一块青石上,探身摘悬崖边的新娘花,而她脚下青石生出几道裂缝,摇摇欲坠,她浑然不觉。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去,轻声同她说话:

「阿依姑娘,我帮你吧,你别动。」

她还在探身摘花,随意答我:「不用,我很快就好了。」

我刚走几步,足踝金铃铛泠泠作响,一道金光倏地挡在前方。

眼看着,阿依踩着的那块青石迅速漫开无数裂缝,即将碎裂,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此时,她肩上忽然探出一张浑圆鲜红的女童脸来,女童一边摇着那株冶艳红花,一边冲我招手,笑嘻嘻。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答应了,要当新娘吗?」

寒意浸透手脚,刚入佛陀城那一夜,女童鬼问我:「姐姐要当新娘吗?」

我当时答应了她,所以她就缠上我了。

「嘻嘻嘻,姐姐,你不当新娘,那就让她替姐姐当新娘好了。」

金光还挡在眼前,这道屏障是铃铛感知到了邪祟,发出来保护我的。可是,阿依是被当做替死鬼了,我无法视若无睹,咬咬牙,不管了,先救人吧,我俯身摘了金铃铛,飞快冲过去,拉住阿依,急声道:「阿依,握住我的手,马上往回走。」

「呵呵……」一阵女子轻盈的笑声,幽幽钻入耳朵来,汗毛竖立,心中一凛,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悬崖边的阿依没有动,她在笑,缓缓转过脸来,一张脸空荡荡,没有五官,像一张骇然画布。

「呵呵……轮到你当新娘了,小殿下。」她笑着,可没有嘴,惨白画布一拉一扯。

惊惧之下,我飞快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猛地一扯,一拽,掉了个方向。

再低头一看,我踩到那块碎裂的青石上,咔嘣,青石彻底破碎,失重,坠落,寒风呼啸,满山神佛,漫天红花。

「新娘来了,王的新娘来了……」漫山遍野的鬼嚎声灌入耳中。

一声声唢呐,又开始呜呜吹响,铺天盖地,自悬崖响彻至深渊。

一顶艳冶花轿横空飞出。

「恭迎鬼后。」万鬼叩拜,响天彻地的齐呼声。

什么鬼后?仿佛无数潮水涌过来,压得头脑鼓胀。

「请鬼后更衣换妆。」我陷入昏暗中,身上一阵阵阴森寒凉。

等到清醒过来,我端坐在花轿中,一身披红带金,头上顶着累金丝凤冠。鬼,鬼新娘?我死了?

我咽了咽口水,撩开帘子,往外一看,面色煞白。

巍峨石窟汩汩喷出烈焰熔浆。

万鬼从深渊,石岩,地底下中钻出,擂鼓吹箫,乌压压挤满山峦,蓬蓬新娘花,自深渊燃至悬崖顶,噼里啪啦,开得热烈,红灯笼飘满漫山遍野,而我坐着的这顶花轿被万鬼簇拥着,一路沿着红灯笼缓缓飘上悬崖。

花轿一落地,一妇人鬼撩起了轿门,伸出一双白骨来搀我。

「请鬼后随奴来。」

我想逃,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完全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鬼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乖顺地将手搭在那白骨上,任由她牵着往黑暗中走。

她提着红灯笼,领我进入一处张灯结彩的佛龛。

佛龛前悬着红灯笼,贴着双喜字,挂满红绸,入目尽是红彤彤,她让我坐在一张摇床上等,那张床呈莲瓣形状,似佛宝座。

「王来了,您要好好伺候他。」

她指尖点向四壁,一时间石壁浮绘活色生香……

救命,我想闭上眼,可却目不转睛,乖乖点头。

她端了一盘青葡,一颗颗碾碎了,将那甜腻汁水淌在我手臂上。

「祝愿王与后,多子多福。」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习俗,黏糊糊的,好难受……

可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翘起唇角笑。

她又燃起一炷香,将我自上而下熏了一遍。

一股淡淡檀香味,盈满佛龛。

这又是做什么……

妇人鬼凑上来嗅了嗅,满意笑道:「这香能让王与后都快活。」

冰冷的身体逐渐有些热,这香难道是取暖的吗?好怪异。

妇人鬼向我福了福身,退下了。

红彤彤的佛龛,就剩我坐在莲花摇床上。

四壁骤然波纹荡起,变成粼粼潭镜,望过去。

静坐在莲花摇床上的新娘,云鬓钗环繁复,金芒烁烁,雪白脸,唇染深红梅子色,额上勾三瓣红莲,唇边梨涡浅漾,是一幅笑模样。

心中骇然,我没有笑,可越是这么想,唇边的笑痕愈发深。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礼炮声响,佛龛飘进来几抹浮动光影。

我望向佛龛口,红衣臻观挑着红灯笼,斜倚在壁沿上,眸色沉沉,一言不发,注视着我。

眼前的红衣臻观,又是哪个臻观,我与他对视,想问他是谁,可唇一动,我听见自己软糯的娇嗔声。

「臻观……我等你好久了,过来啊。」

他没有动,我又继续唤他:

「臻观,我冷,要抱抱……」

我惊异地捂住嘴。

红衣臻观神色微动,缓缓走过来,半跪下来,双手撑在我两边。

「冷了?」他微仰着凝视我,嗓音微哑,握住我足踝,静静摩挲。

心尖颤得厉害,我死死盯着他,眼前人好像是白衣臻观,他眉间朱砂隐淡,眼眸清冷,白玉颜端得禁欲神色。

「嗯?」他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抹关切。

是他,臭臻观。

我吧嗒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冷死了,坏臻观,臭臻观,你死哪去了,我快冷死了,呜呜呜,又害怕……」一见到他,眼泪又吧嗒吧嗒掉,毛病……我理直气壮,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红袍上。

他似乎没发现我干的坏事,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哄。

「小殿下,是臻观不好。」

淡淡檀香涌上来,我揉着眼睛,嗅了嗅,臻观好香啊……方才压下去的那点热意,又开始灼灼发作,我仰脸望他,臻观的唇,好红啊,比新娘花还红啊……一定很甜吧。

「臻观……我渴。」我直勾勾盯着他。

「我去拿水。」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我猛地拉住他,他没有防备,跌坐到莲花摇床上来,我顺势坐到他双膝上,两腿跪着。

「臻观,我不要喝水。」不让他抵抗,我倾身,按住他双肩,飞快含住他的唇,微冷,清甜。

「唔嗯……」他的手撑起来,抵开我。「小殿下,请自重……」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额上沁出薄汗。

「臻观,你好甜啊……」我囫囵舔了舔。

他眸色渐深,死死抿着唇,冒犯不得,我只得幽幽盯着他,摇他手臂:「臻观,一下,就一下……」

他别开脸,不让我碰,音色微沉,劝阻鬼迷心窍的我:

「……小殿下,贫僧是出家人……」

「臻观,我是不是不能亲你?」我将脸凑到他面前,幽声问。

他雪白的脸微愠,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压得很低:「不能。」

「臻观,你喜欢吃葡萄吗?」

他有些错愕,不明地点了点头。

我撩起袖子,将手臂抵在他唇边:「臻观,你尝尝甜不甜,我这都是葡萄汁呢,很甜的。我给你尝一口葡萄汁,你给我尝一口,」我指了指他的唇,「尝一口这个……好嘛,臻观?」

他呼吸有些乱,抿着唇,不言不语。

我索性抹了抹,用指尖喂到他唇边:「你试试啊,臻观。」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般,扣住我的手腕,定定凝视着我。

「臻观?」他的手劲好大,捏得我有点疼。

脊背发凉,不太对劲。

他额间的朱砂,突然鲜艳,那双清冷的眼眸变了神色,染上旖旎,水泽暗涌。

不爱笑的臻观,忽然勾起唇,凝视着我。

「小殿下,喜欢臻观吗?」那清冷的嗓音,变得喑哑。

「喜……喜欢……」我咽了咽口水,伸出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掌。

「做臻观的新娘好吗?」他循循善诱,慢腾腾将我另一只手也扣住,锁到身后。

我盯着他,此时的臻观莫名地可怕,我没说话。

他神色沉下去,一只大掌抚上我的下颌,粗粝指腹缓缓摩挲我的脸颊。

「嗯?我们小殿下,不做臻观的新娘,做谁的新娘呢?」

「那个废物吗?」他音色骤然加沉。

心头怦怦直跳。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不要这么凶。」

「好,不凶。」他勾唇笑了笑,充满蛊惑,「小殿下乖,说,要做谁的新娘。」

我脸颊发烫:「臻观,我想要做臻观的新娘。」

他幽幽笑道:「可你不是要做别人的新娘了吗?」

我摇头:「不,我不做别人的新娘,只做臻观的。」

他眉间朱砂闪着幽光。

「如果臻观不是人,你还喜欢他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

「臻观是和尚,我也喜欢他。」

他盯着我又放纵笑起来。

「他是鬼呢?」

「臻观才不是鬼。」

他一挥袖,指向头上潭壁,含笑道:

「小殿下看看,臻观是什么。」

我望向壁顶。

潭镜上映出诡异景象:一具披红服的枯骨,拥着披金戴红新嫁娘。

心中一凛。

他骤然捏住我双颊,压着低哑的笑。

「怕了吗?小殿下。」

我恐惧地推开他,双手撑着床,往后退。

「你才是鬼,你骗人,你不是臻观,你把臻观弄到那里去了?」

他冷笑着,逼近我。

「小殿下,我确实是鬼,可我也是臻观啊。」

「我是臻观心中的鬼,他是我,我是他。」

「贪,嗔,痴,恨,爱,欲,他所摈弃的这些,是我,也是他。」

他一边笑,一边擎住我双手,将我按在莲花床上,腿压着我,俯首逼下来。

「七情六欲,有什么不好?何苦戒,何苦禁呢?小殿下,你说是不是?」

我摇头,说不上来,他说得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小殿下,臻观他不诚实,虚伪,我们帮他一下吧。」

「我们帮臻观破戒吧,从女色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解我的盘扣。

我急声道:「不,你不是臻观,我不要跟你好……」

他阴沉着脸,幽幽笑着。

「他嫌弃我,你也嫌弃我。他就那么好吗?一个伪君子。」

我反驳他:

「臻观就是好,千好万好,他就是好。」

他摇摇头。

「小殿下,那是你不知道真实的他啊。哦,小殿下,恐怕不记得三年前藏书阁的事了吧?」

藏书阁?臻观?什么事?

「当时臻观被那个疯女人下了诅咒,被锁在画里了。小殿下吻了臻观,解了封印,然后……」

他用手指往潭水一划,渐渐出现藏书阁纷乱旖旎的画面。

我脸色渐变,那些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眼前,拼凑成完整的回忆。

不是梦魇,臻观与我在藏书阁十指紧扣,我向他求婚,他说好,然后大婚前一天,他退婚了。

「呵,小殿下,臻观是不是伪君子啊?他跟你明明已经……可他却不愿意负责……」

我煞白着脸,眼眶发红,急斥道:「闭嘴。」

他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额上青筋迸发。

「嘶。」他神色痛苦,按住额角,却放肆地笑,大笑着。

「怎么,臻观,你以为,不说就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你在怕什么?」

「闭嘴。」他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低沉狠戾的声音。

他额间的朱砂一会亮,一会暗,一瀑青丝,也忽然呼呼飘飞,末梢渐渐染上雪色,一寸寸,最终全化为银发。

佛龛安静了。

「小殿下,没事了。」他眉间的朱砂淡了下去,眼眸又恢复清冷了。

他伸出手来抱我,我撑着双手往后退,避开他。

抬起眼,与他对视。

「滚。」

「不要碰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面色惨白。

9

短暂沉寂,固执的臻观没听话。

「贫僧会走,不是现在。」他声音发沉,不看我,只是单膝跪着,压制住我踹他的腿。

就在他微凉手掌触碰这一瞬间,「铛……铛……铛……」

佛龛前的风铃泠泠作响,莲花床边的金蟾香炉,檀香袅袅。

脑子一下嗡嗡起来,潜伏的那抹热腾地窜烧起来,热得难受,而他的手恰好很冰。

「滚。」我懊恼低斥,可佛龛里回响起女子缠绵柔软的声音,我的。「臻观,我好热……」所有恶毒的话都被那滚滚火焰燃成灰烬。

最羞耻的事发生了,我红着眼,跪坐起来,拉住他的手,引着他抚上前襟,声音柔媚又沙哑:「臻观,你好凉啊,贴贴我吧……」

潭镜浮现诡异的画面,新嫁娘哭着,跪坐在男人膝上,不知廉耻地牵着男人的手,男人神色微沉,被她拉着,身子前倾,如瀑银发散落下来,掩住瑰丽艳色……

「小殿下……别」他猛地按住我勾在他玉腰带上的手,神色微涩。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

他迟疑地抚上我的脸颊,长眉微蹙,声音沉又缓:「很难受吗?」

藏书阁那时是因为画的诅咒,现在又是该死的檀香。

眼睫濡湿,眼泪在打转,可唇边的小梨涡却漾着,对着他谄媚地笑着:「求求你了,臻观……」我探手贴在他冰凉白玉颜上。

他沉默地盯着我,眸色晦暗。

「臻观……」我迫切地吻住他冰凉指尖,摇着他手臂,「好嘛,好嘛……臻观,来啊,我已经是你的新娘了,吉时已到……」

听见「新娘」二字,他眸色忽地深暗,眉间朱砂闪了闪:「小殿下,还愿意吗?」他拂开我眼前濡湿的额发,哑声问。

他也中了香蛊吧,否则不会这样发问,当然不愿意。

一滴眼泪打着转,滴落在他掌心上,我望着他眨眼睛,想摇头,可是做出的却是殷勤点头的动作。

「愿意啊,臻观,只要是臻观,我都愿意。」我急急吻他。

他很快反客为主,捏住我下颌,碾压上来,很冷的唇,无数冰块消融。

「贫僧知道,小殿下不愿意……」心底闪过一抹惊喜,他看懂了,可下一瞬,「唔……」

「不止不愿,小殿下心里很厌恶贫僧。」他的嗓音哑得叫人发颤。

心中惊恐,他知我不愿,他也不愿,为何还,他还是臻观吗?又成了方才那个玄衣臻观吗?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能喊出他的名字:「臻观?」

他囫囵应了声嗯,捏着我的下颌,一下又一下接着亲,声似轻羽般钻入耳畔来。

是他,臻观,不是那个玄衣臻观。

可为什么会这样?越想越恐惧,他也被同化了吗?可恐惧并没有任何用,我也不像我,不由自主弓起身,双手插入他浓密银发中,轻轻笑着:「臻观,不会的,我怎么会厌恶你呢,我爱你啊……我会永远,永远爱臻观的。」

不是这样的,可身上的男人似乎信了,他一手撑着,稍微分开点距离,深深注视着我,眸中浮冰浅动,忽然唇角微撩,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一种奇异熟悉的感觉浮现。

他纤长手指忽然扣上我的脊背,往上一托,脑中嗡的一声。

「小殿下,对不起。」他的声音无端地沉痛。

他眉间那滴朱砂烧成火焰图腾。

唇上渗出清甜的血。

佛龛胭脂灯影时明时暗,那潭镜中的水波幽幽荡荡。

檀香从肌肤的每一寸渗入,我在迷乱中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成了香炉上那一炷正在热烈燃烧的香,烟雾缭绕,寸寸融化,融化在他的指尖上。

他轻呵一声,香便烧得更烈,不留余地,本着毁灭的热烈而去,无数次颤抖,灰烬抖落。

不知何处传来钟声,在那悠长缓慢的回韵中,昏暗迷离的光影下,他沉默着,一点点将我脸颊上水淋淋的泪都吮尽了,我躺在他的臂弯里,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昏昏入睡。

10

做了个梦,一样贴满双喜的洞窟。

新娘趁新郎沉睡,从身下取出符咒,贴在他额上。

新郎原本温柔的白玉颜忽然变得痛苦扭曲,额间火焰淌下血来。

佛龛口亮起灯,一个手持画笔的白衣女子出现。

「王,她是人族的公主,接近你,就是为了杀了你。」

新郎银发飘动,双眼微红,掐住身下的新娘。

「你一直在骗我。」

她挣扎着,呼吸渐渐困难,眼里涌出眼泪。

「没,没有……」

「臻观……你信我。」

他神色松动,缓缓松开扼住她咽喉的手。

白衣女子急切道:「王,别被她骗了。」

就在这时,佛龛外响起人族喧杂的声音:「小殿下应该已经得手了。」

他盯着怀中颤抖的新娘,幽幽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信你。」

他冷笑着,将额上的符咒撕下。

「凭这个就想杀了我,你们人族,就这么愚不可及。」

他从榻上起来,仅用一件狐裘裹住新娘,把她横抱在身上,吻了吻,哑声低笑起来:「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不如杀点人助助兴吧,我的新娘。」

红灯笼上凝了无数重人血,红得发紫。

原来这才是鬼王的真实面目,凶残暴虐。在此之前,她一无所知。

她颤抖着,求他住手。

他的手探入狐裘内,抚摸她发冷滑腻的肌肤,唇覆在她耳边,阴冷笑着:「我的新娘,取悦了我,就不杀他们了。」

她想,他是为了羞辱她。

他想,这样,她就回不去人族了,只能留下来了吧。

她红着眼,像往常撒娇一样,把脸埋在他胸膛前,低颤地哭泣,破碎。

他奚落着:「你们的小殿下,可真是我的宝贝新娘。」

人族愤然。

她捂住耳朵。

一场疯狂的厮杀,终于结束。

他再碰她,她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缩在阴暗的角落,恳求他:「求求你了,臻观,别再碰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往你身上贴符咒了,再也不了……」

他眼尾发红,发狠吻她:「错了就该接受惩罚。」

她的眼泪很多,没完没了:「那就,杀了我。」

他却低声笑起:「小殿下,我还没玩腻呢。」

她咬着唇,主动环上他的腰,他微怔片刻,很快冷笑:「又想怎么骗我?」

她抽噎着:「陪你玩个够。」她想要他厌烦她。

他寒着脸,推开她。

新娘被禁锢在深渊之下,镣铐加身。

白衣女子出现,对她幽幽发笑:「我陪伴了他千万年,他不爱我,而你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就把他夺走了,可笑。」她眼眸闪着嫉恨的光,「没关系,错了,改过来就好了。」

是白衣女子换了符,向人族假意报信。

她手中的画笔变成利刃,步步逼近新娘。

「鬼姬,你在这做什么?」鬼王忽然出现。

白衣女子手上多了一道红纸,利刃恢复成画笔,她眉目柔情,望向他。

「她挺可怜的,我来看看她,顺便让她签离书。」

听见「离书」二字,鬼王面色发寒,冷斥。

「你管得太多了,滚。」

鬼姬面色煞白,愤然离去。

鬼王半跪在新娘面前,手掌覆上她脚腕处斑驳鲜红的伤痕,眸光沉黯。几乎是同时,她往后退,恐惧地望着他,眸中再无半点爱慕。

他很快察觉,眸中闪过复杂神色,音色发闷。

「是你先背叛我的。」鬼族最恨背叛。

她哑声道:「先把镣铐解了,我才可以签离书。」

他面色微变:「你们人族,就这么背信弃义吗?」

她无力地望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她目光充满鄙夷,憎恶。

他心中发冷,按住她的双肩,锋利寒冷的牙齿压在她颈上青色脆弱的血管上:「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我是鬼,你是我的新娘,不如也试试,做鬼的滋味。」

如果你也成为我的同类,是不是就不那么憎恶我了,是不是不一定要与我为敌?

她浑身僵硬,声音发抖。

「我没有你这样的郎君,我也不是你的新娘,离书呢,把离书给我,我不要做你的新娘,再也不要……」

他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凝固,寒厉的牙齿往那细嫩的血管下陷了陷。她怕得牙齿打颤,缩着脖子:「不,不要……」

她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上,扎得很疼。

他终究没有咬下去,却缓缓露出一个鄙夷的寒笑。

「不要?你有得选吗?弱小,无用的人族。」

他抬手一挥,一道红光将镣铐都碎成粉末,他把她抱起来,幽幽笑着:「小殿下,你猜猜,人与鬼诞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发白。

他把她抱回那张莲花床,吓唬她要生孩子。

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小心翼翼疗愈她身上的伤痕。

他长眉微蹙,人族怎么那么脆弱,那么轻的镣铐,都能磨出血。

她怕到极点,警惕地瞪了他很久,最后太累,竟然睡着了。

她一睡,他脸上冷厉的神色就垮了下来,她睡的模样乖顺又柔软,他凑近,安静,认真,贪婪地看了一夜。

作了千万年的鬼,他不知该怎么办?

就算她背叛他,他还是那么想要这个弱小无能的人族新娘……

她醒来时,和他面面相觑。

她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捏紧了身下的锦被,咬着唇,躲到角落,满脸抗拒,厌恶。

他把她拽过来,抱到身上,声音发沉:「陪我睡会儿。」

就这样吧,就算心不甘情不愿,陪伴着,就好了。

……

人族派人来救她了,被他拦在悬崖边。

他冷着脸叫她回来,她颤抖着,缓缓往悬崖后退。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讨厌你。」

她宁愿死也不要向他走近一步。

他发起狠,双指一屈,一道凌厉红光劈向她的同族人。

谁能想到,弱小的新娘扑过来,用孱弱娇软的身体护住她的同类。

多么愚蠢笨拙。

他刹住,可是来不及,指尖抖得厉害。

红光贯穿她的身体,血把她的红裙染得更艳,悬崖的风凛冽发冷。

他亲手杀死自己的新娘,他煞白了脸,脚步踉跄,冲上前去拥住她。

人们趁机将灭鬼匕首插入他心脏。

他浑然不觉,只是慌乱替她缝补胸口巨大的血窟。

「放过我吧,臻观。」她半阖着眼,虚弱地握住他颤抖的手,恳求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向温暖的手也变得跟他的一样冰冷。

「不,我会把你的伤口缝好的,没事的。」

她最怕疼,最怕痛,比谁都娇气。

「不会好的。」她眼里闪着眼泪,拼尽最后的力气,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有点后悔,我不该贪玩,误入万魔窟,也不该贪图美色,同你成婚,最不该的是,妄想与你生生世世。」她的声音渐渐隐没下去,「那个生生世世符,我不该贴的……我们一世都不会有,怎么可能会有生生世世,臻观,我讨厌你,不想跟你好了,再也不想了……」

她哭声渐弱,缓缓闭上了眼,温软的身躯在他的怀里变得冰冷僵硬。

他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红袍中,抱起来,问那些正在杀他的人。

「什么是生生世世符?」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人回答他。

他红着眼,开始滥杀,固执,反复地问:「什么是生生世世符?」

血雾似满山新娘花,开得烂漫。

终于有人答他。

「是我们人族的习俗,新婚夜,新娘子给郎君贴上那个符,祈愿生生世世,与他同心同德,永不相弃。」

原来她夜半为他贴符咒,只是少女心事,无关阴谋。

他沉默地挖出自己血红冰冷的心,一点点碾碎。

被碾碎的心化为一缕缕红光,逐渐修复新娘胸口巨大的血窟。

新娘缓缓苏醒,望见他,再不认得,只是翘起唇,对他调皮一笑,而后拖曳着红裙,缓缓走向奈何桥。

他没了心,一身血淋淋,倒在悬崖边。

一尊金佛自云间浮现,无数诵经声响起。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猖狂不羁的鬼王残魂在此刻俯首帖耳。

「弟子臻观愿舍弃黑暗,皈依佛门,但求一层人皮。」

佛伸指,点在他额上,烈烈火焰成了温醇朱砂。

他一袭如瀑银发尽数落地,猎猎红服化为白色僧衣。

「切记,成为人前,不可破戒。」

一道黑影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在地上扭曲,挣扎。

「臻观,我是你,丑恶的你,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杀掉吗?」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不能,但你可以不用出现了。」

11

一道惊雷把我惊醒,眼角有未涸的泪渍。

好像做了个很难过的梦。

仍是黑夜,佛龛灯火下掩着一个萧瑟红袍身影。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注视着我。

「醒了?」他声音平静,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疑惑往下一看,身上仅剩下一件揉皱的红色小衣,脑子嗡嗡地,我拽过枕头,恶狠狠砸向他,又迅速拉起被子,裹住:「臭和尚,你不要脸。」

刚骂完,我记起来自己的行为,脑子阵阵发麻。

他沉沉盯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而易举接了枕头,放在凳子上,又拿了碗汤,一边用勺子晾着,一边缓缓走过来。

「饿了吧?」他坐到床沿边,舀了一勺,喂到我唇边。

我死死盯着他,推开碗:「不要。」

我的嗓子废了,哑得可怕。

再次提醒我昨晚多荒谬,越想越心塞。

「这是甜的。」他轻声道。

我舔舔唇,瞟了一眼,挣扎了下:「不要。」

「听话。」他执拗地再次喂到我唇边。

三年前他也曾经这么温柔,可说翻脸就翻脸。

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听话:「我讨厌你。」我烦躁地夺过那碗粥,砸到地上,碎瓷片飞溅,细小的一片恰好划过他雪白脸颊,一滴,两滴嫣红小血珠,很快浮起来。

心中一颤。

「不想喝粥,想吃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静静抹走脸上的血珠,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仍凝视着我,心平气和问。

我瞪了他一眼,不回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动,听见一阵铃铛声,往底下一看,足踝上又扣了一串金铃铛,啊,昨晚他将那串玄色佛珠绕到我足踝上,那佛珠顷刻就变了样,成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这金铃铛跟着风铃和摇床,摇了半宿,烦得很。

我皱眉,伸手去掰那串金铃铛,却被他单手按住。

「别碰我。」我掰开他的手。

他目光忽暗,迟疑片刻,眉目微动,松了手。

先前金铃铛有锁扣,可这个金铃铛却没有,我使劲掰,怎么也掰不下来。

「把这破玩意给我取下来。」我恶狠狠瞪他。

他盯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他,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我就不信了,找不到东西砸了这破玩意。

「咳……」被我一推,他忽然半伏在床上,剧烈咳起来。

这个讨厌的和尚,他从哪里学得这种讹人的招数?

「臭和尚,你干吗呢?不会想赖我吧?」我裹着被子打量他。

他背对着我,咳得肩上一颤一颤地发抖。

「没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谁管他有没有事,咳死了最好,眼不见心不烦,我转身,搂紧被子扶着墙朝佛龛口走去,脚好酸,好软。

好烦,他那咳声愈来愈剧烈,脚步不自觉慢慢停下。

我这副德性出去怎么见人啊,而且,谁知道外面的鬼还在不在,我自己出去岂不是很危险,怎么也得拉上这个臭和尚,挡在前头。

我停在佛龛口,冲他冷声问:「臭和尚,你走不走?」

令人心烦的咳声渐渐平静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走过来,在我身旁停住,我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方才苍白的唇上似乎有一点红,还没看清,腰上一冰,他拦腰把我抱起来,被子滑落,一件宽大的狐裘罩下来。

他抱着我走了几步,我才反应过来……

「放我下来。」我拽住他前襟,拉了拉,寡廉鲜耻的臭和尚。

「还走得动吗?」他垂眸,淡然与我对视,家常的语气问。

我又急又躁,摇着腿叫:「能。你能走得动,为什么我就走不动?」

他注视着我,唇边忽地溢出一抹笑,很淡,很温柔。

「小殿下比较辛苦。」

气死了,我咬着唇,别过脸去,心里止不住地发乱,行栀栀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尊严,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行,不能这样,不能为美色所惑,三年前已经丢过一次脸了。

我咬咬牙,回道:「臻观师父也辛苦了,你伺候得不错,等回到晋都,我会按照惯例,赏赐你黄金千两。」

他声音压得很低:「什么惯例?」

我捏着他一缕银发在指尖绕圈,漫不经心道:

「但凡伺候得好的面首,我都会赏他黄金千两的。」

他停住脚步,敛眸望向我,脸色微煞,却一言不发。

很好,有把他气到。

我咬了咬指头,补充道:

「哦,三年前好像忘了赏臻观师父哦,那就赏双份吧。」

他盯着我,白玉颜泛冷,声音也浸了些寒意:「不必。」

这时,佛龛飘进来一些红衫鬼,向他请示:

「王,一切备妥了,是否现在去幽泉?」

「嗯。」

对哦,只顾着生气来着,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呢。

万鬼为什么叫他王?

为什么进入佛陀城他们都消失了?

玄衣臻观,少城主,阿依,他们又是谁?

为什么他突然又出现?还变得有些不一样。

顾景然还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佛陀城,不认识什么臻观。

好复杂,想不通,头疼。

我拽了拽他飘落在我胸前的银发,小声道:「喂,臭和尚,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啊。」

他看了一眼前方打灯笼的红衣鬼,忽然俯首,抵着我的额:「晚点。」

微凉的气息洒在我脸颊上,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我绞着他的银发,小声嘀咕:「说话就说话,臭和尚,干吗贴那么近。」

他顿了顿,眉眼微挑,示意我望向前方,前面一只鬼长耳朵高高竖起,哦,原来跟了一只顺风耳鬼。

我默然片刻,无聊地把他垂下来的一缕银发编了个小辫子,只能问些无聊的问题。

「幽泉是什么地方啊?」

「温泉。」

「去干吗啊?」

「沐浴。」他淡声道。

「哦。谁要沐浴?」

「小殿下,同我。」他面不改色。

「哦,那倒也不错,我一身黏糊糊的…..」等等,「什么?」

他抿了抿唇,垂眸望向我,解释:「习俗是这样的,到了。」

什么习俗?

前方一只长舌鬼忍不住插嘴:

「鬼后,咱们鬼族新婚夫妇圆房后,要共浴爱河……」

他朝那些鬼冷冷扫了一眼过去:「退下。」

他们一哆嗦,纷纷应喏,都飘走了。

又只剩下他和我,气氛诡异:「可以洗了。」他盯着我,淡淡说了声。

共浴爱河?谁要跟臭和尚共浴爱河!

我一咬牙,飞快从他身上跳下来,攥着裘衣,赤足缓缓往幽泉方向退。

「臭和尚,你别耍流氓啊,不准过来。」

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一步步逼近。

「啊呜。」我呜咽一声,一块锋利的石头割破我脚底心了。

他沉着脸,大步跨上来,抱着我坐到泉边,半蹲下来,检查我的伤口。

「呜呜,都怪你……」我揉着眼睛呜呜地哭,一边躲开他。

他捏住我的脚踝,声音微肃:「躲什么?」

「呜呜呜,臭和尚……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他叹了声气,沉默地从袖子上撕了长条,缠住渗血的伤口。

我一边哭,一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我要洗洗。」

「伤口不能碰水。」他按住我。

「可是好脏啊,黏糊糊的。」我眨着泪眼瞪着他,「都怪你,你刚才走过来干什么?」

他默了默:「你没穿鞋,我得抱你。」

我哑然,身上黏糊糊,又痒痒的。

我嗫嚅着:「你给我拿块布,我坐着洗。」

他站起来,去一旁取了块雪白巾回来,站在一边,突然开始单手宽衣解袍,我呆呆地看着他,心怦怦直跳。

啪,上衣被他丢在一边,他半蹲下来,双手圈在我两侧,俯下脸来,靠得很近,「我帮你。」

他唇一动,都快碰到我了,冰凉,柔软。

我咽了咽口水,双手撑着泉沿往后退了退:「帮什么?」

有话说话啊,干吗凑那么近,好热,呼。

他没回答,淡淡一笑。

我盯着他温柔轻笑的脸,无法思考。

温热的泉水溅到脸上,我才如梦初醒。

「过来。」他已经浸在泉水中,对我张开双臂,神色沉静。

「哦。」

我愣愣地攀上他手臂。

「伤口别碰到水。」他神情自若。

「要不,我……我还是在上边,自己来就好了。」我尴尬地伸出一根手指,弱弱抵抗。

他低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指尖上,低叹了声:「痒。」

一刹那,像被火烫着了,我飞快收回手,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红着脸,拼命搓揉手上的雪巾。

他接过我手中的雪巾,风轻云淡:「坐在上面洗会着凉的,水里有热汽好些。」

「好像也是哦。」我讪讪附和。

他将雪巾浸湿,拧了一把,捞起来,轻轻擦我的脸,神色认真。

隔着微热的湿巾,他的指腹轻缓抚过肌肤,我愣愣地望着他,心尖像被夜风吹过的烛火,一颤一颤的,就在那湿润雪巾掠过颈边时,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抢过雪巾:「自己来,自己来。」

我在心里哀嚎,行栀栀,求你要点脸吧,可不能再让美色迷惑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

眼前的臭和尚,就是一副骷髅,别理他,别理他。

我恶狠狠地拧着雪巾。

「腿酸了就说。」他双手托着我,平静地说。

我咬咬牙:「不酸,一点都不酸……」

……

12

好不容易狼狈地洗干净了,我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服,越穿,越不得劲,脸色渐渐发青。

这帮鬼准备的什么鬼东西,这是人能穿的吗?

领口大敞,裙摆高叉,还没备鞋子。

我在臻观怀里骂骂咧咧,他揉了揉眉心,将那狐裘裹紧,叹气道:「晚点给你买正经衣服,鞋子。」

我咬牙切齿:「对吧对吧,你也知道有多不正经。」

咦,对哦,正经事还没问呢。

我赶紧拽着他追问。

「臭和尚,这个佛陀城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佛光普照之地吗?怎么一进城就遇鬼了,还这么多鬼……」

他慢条斯理将狐裘卷边翻齐,才沉声道:「此处千年前是万鬼城,由鬼王统摄,当年他剖心自戕于万鬼窟,万鬼无主,有高僧途经此地,便立万佛窟镇压万鬼,广建寺庙,弘扬佛法,重建新城,佛陀城由此而来,此处一向太平。」他沉吟片刻,「只是近日,鬼王重临人世,万鬼躁动,所以佛陀城才又生异事。」

「为什么他要剖心?」

他静了片刻,眼睫微垂:「为了赎罪。」

「赎什么罪?」「他误杀了自己的新娘,剖心护住她的魂魄。」

眼前忽然闪过佛龛那夜的某些画面,没缘由地,心上微微刺痛。

「那他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他忽然直直望向我,声音微沉:「若有执念,死生不休。」

「什么执念?」

他的声音很低:「他的新娘回来了,他就回来了。」

我咬了咬手指头,仔细思考。

「那个鬼王,该不会就是那个……那个笑起来有点变态,跟你长得一样的臻观吧?」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指头从口中拽出来,长眉微蹙:「脏。」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口水揩在他袖子上:「……臭和尚。那个就是鬼王吧?那些鬼好笨啊,都分不出你和他。诶,你是把他收哪去了?」

他神色微异,敛眸不语,半晌才道:「他…..我收不了,暂时压制在体内。」

「啊,」我诧异地打量他,「那……我们说的,做的,岂不是被他都听到,看到了。」细思极恐……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又莫名其妙道:「别怕。」

倒也不是怕,就是觉得别扭……那昨夜岂不是有第三双眼睛看着我们……我登时浑身打战。

他仿佛有读心术,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不该他看到的,他看不到。」

我默默揉了揉鼻子:「哦,你注意把握尺度。那晚,你们为什么突然都消失了啊?还有顾景然,为什么他说我从来没离开过啊?对了,当时你消失前还给了我那串佛珠,顾景然他们出现了,那串佛珠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串铃铛,我还真以为是我在做梦,根本就没有昭陵寺和你……」

「小殿下,消失的是你,佛珠没有消失,你足踝上的铃铛就是佛珠。」他顿了顿,音色稍冷,「至于那个姓顾的,他可能在先前你们游玩佛陀城时就误入幻境了。」

啊?他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朝空中一划,画面浮现。

贺甜和灵观在远处挑灯笼,臻观在一边为我买冰糖葫芦,我站在画摊前等,忽然一幅画飘落下来,我蹲下去,展开那幅画,那幅画的场景,是另一个阴森诡异的佛陀城,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夜市中的我消失了,而画中多了一个我。

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我是被吸进画里的佛陀城去了?

我呜咽一声,问他:「该不会,我们现在还是在画里吧?」

他默然点了点头。

我欲哭无泪,又是画,藏书阁的画,昭陵寺的画,佛陀城的画……这画怎么就非得盯上我呢?

他补充道:「这些都是那个女画师的手笔……」

对哦,那个女画师大喜之日,可不就是自焚那日吗?

所以入画第一幕就是红白喜事……把我吓够呛。

我忍不住掐上他的脸颊:「都是你,都是你惹的桃花风流债,你干吗招惹那个疯女人啊?」

他垂眸,定定望着我:「没有。」

他雪白的脸颊让我捏得微红,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我默默松了手:「什么没有?」

他蹙着眉,神色认真,看着我:「我没招惹她。」

他干吗这么认真解释……我语气放软:「那她怎么就缠上你了。」

「她来大觉寺祈福,路滑,差点摔了,我扶了她而已。」

没事乱扶什么啊!

我咬牙切齿,瞪着他:「请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扶人,尤其是女人。」

他默了默,摇了摇头,道:「我佛慈悲。」

我扶额:「好吧,那你还是继续扶吧,但是,眼前这个祸你惹的,我麻烦你赶紧解决了,我都快被你祸害死了。你看看,我一个金枝玉叶,现在天天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唉,真的好怀念在晋都风流快活的日子啊……」

他望着我,神色晦暗,低喃了声:「对不起。」

这……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数落下去了。

我抿了抿嘴,算了算了。

「既然我们是在画里,那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那少城主,鬼王,阿依姑娘,万鬼窟,也都是幻象?」

他摇头,缓声道:「万鬼窟、鬼王、少城主、阿依在真实的佛陀城也存在,只是,在真实的佛陀城,鬼王虽重现人世,但还未苏醒,万鬼仍被镇压,阿依姑娘是我父母收养的孤女,少城主是我。」

我听错了?

「等等,你说你是少城主?」我再次确认。

他面无表情点头。

我懵了:「贵公子你不做?去做和尚?」

他低声道:「我幼时常受邪祟侵扰,为保平安,父母求弘云法师为我驱邪去病,弘云法师为我占卜,说我二十一岁前需皈依佛门避祸。」

「二十一岁后可还俗?」

我记得他生辰在除夕,下个月,过后他就满二十一岁了。

他凝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有些郁塞,我还以为他退婚是因为他是佛门子弟,原来他能还俗啊。

「那时候,你也没说过你的身世。」我闷声道,「臭和尚,你当时干吗骗我啊?一开始你就没想跟我成婚吧。」

「对不起。从画中出来后的那半个月,我忘了很多事,心智有些迷乱,到大婚前一天,师父来了,我才……恢复正常。」他声音很低。

哦,原来是画的作用,难怪,一夜之间变了。

我叹了声:「算了,都过去了,只是那时候你说了真相,我也不会怪你的,何必把这段记忆抹了。」

如果不是进入这画境,不仅是我,我身边的人都不记得有一个叫臻观的和尚差点跟我成亲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把我们的记忆抹了。

他静了静,没辩驳,伸手覆在我眼睛上,声音发沉。

「小殿下……真相不一定尽如人意……」

我拨开他的手,笑了笑:「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

「那个阿依姑娘在真实的佛陀城是谁啊?你的未婚妻吗?」

他抿唇不语。

我摇了摇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挺好的,到时候请我喝杯喜酒。」

他冷声打断我:「小殿下,不会有那一天。」

我耸耸肩:「哦,臻观师父,怎么谁都不爱啊?」

他默然盯着我。

「好了,我不打听你的事了,臻观师父,现在怎么办啊,赶紧想办法出画啊,下个月就除夕了,我想回家了。」

「去鬼市上找到那幅画,那是出口。」

「鬼市上卖衣服鞋子吗?」

「嗯。」

「太好了,我要买衣服鞋子。」

他长眉微蹙,将我身上的狐裘裹紧,手臂收紧:「还冷吗?」

「不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啊,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抱着我吧,我还得去找顾景然,带他一起走呢。」

他停住脚步,抿着唇,看了我一眼,神色微冷。

我后颈莫名有些发凉:「干吗?你跟顾景然有仇吗?」

他答非所问:「小殿下,会嫁给他吗?」

「这跟臻观师父没关系。」

他沉默不语。

13

进入鬼市,我仿佛回到在晋都横着走路的日子了。

那些鬼贩子一见到臻观,狗腿得要命。

「王想要什么?」

「她的衣服,鞋子。」

「得嘞。」

眨眼,我一身锦衣绣袄,堆金积玉,绣鞋上还坠了硕大夜明珠,走起路来,从上至下浑身闪光。

鬼贩子们垂手立在两旁,轮流着,滔滔不绝夸赞我的美色。

「鬼后如此美貌,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有几个鬼配合着,感动得哭出声。

其余鬼见状,赶紧点头附和,有几个夸张得把头甩掉了……

我扶了扶发上沉重的金步摇,矜持地捂嘴笑:「谬赞谬赞。」掉头问臻观,「漂亮吗?」

他那张白玉颜被我一身的珠玉映得光华浅浮。

「嗯。」他一边应声,一边抬起手,遮在眼边。

怕是无法直视我如此盛貌,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心情大好,我脱口而出:「赏,个个有赏。」

鬼贩子们欢天喜地,我也兴高采烈,哼着小曲,拉着臻观去找顾景然。

臻观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小殿下,很高兴吗?」

「高兴啊,哈哈哈哈,」我在他面前转圈圈,「你看我这一身多漂亮。你别说,这些鬼眼光还挺好……瞧这一身珠光宝气的,在晋都也是头一份啊。」

他凝视着我,唇边很难得浮起一抹笑意。

我抚着下颌,打量他:「其实,臻观师父是不是也该换一身,你这一身,红是够红,就是不够闪亮,要不让他们给你整条金链子?」

他唇边笑意收敛,轻咳了声:「不是要找顾景然吗?」

对哦,正经事没干呢。

结果在花楼找到顾景然,这家伙正在跟姑娘们在划拳喝酒。

我上前就把他拽走,他喝得醉醺醺,倚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栀栀啊,你这什么眼神,一身金闪闪,红通通的,跟红包似的,你这打小审美就不行……」

放屁,我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诶诶,还不让说了,诶,你这是要带着我上哪去啊?没喝够呢我还……」

我搭住他手臂,搀到肩上来,骂他,

「喝什么喝,你进鬼窟了,你知道吗?」

「什么鬼窟,这是温柔乡,姑娘们都可温柔了。」

「是是是,姑娘温柔,就怕你没命享。」

唉,要不是看在大家是发小的分上,真不想理他这个败家子。

刚下楼,候着的臻观就走上来,他神色微冷,直接把顾景然拽过去:「我扶他。」

……他绝对跟顾景然有仇。

「小白脸,你谁啊你?」顾景然一把推开他,醉眼惺忪打量他。

臻观抿唇不语。

眼看情况不对,我连忙拉住顾景然。

「顾景然,你别整事了啊,赶紧跟我们走。」

我话没说完。

「那天就是你打我的吧。」顾景然猛地挣脱我的手,直接对着臻观就挥拳冲上去。

又来,都没看清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砰」,顾景然倒在地上。

我跑上前去看,急声问:「臭和尚,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醉了,睡了。」臻观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

「我信了你个鬼。」

我忐忑地探了探顾景然的鼻息,还喘气,好吧,没事。

「他太沉了,我一个人拉不动。」

「我来。」

臻观全程不让我搭手。

14

从画里出来,夜市繁华,灯火通明。

臻观又恢复那副白衣僧人模样了,朱砂隐淡,气质清冷,不容亵渎。

我盯着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潭镜中他银发红服,动情模样。

心中微动。

我问他:「画里发生的,是不是就跟做梦一样,实际并没有发生啊?」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哦,所以在佛龛那一夜,我们并没有真的……

莫名闪过一刹那的失落。

可很快,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讪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沉沉盯着我,目光微暗。

「师兄!你们刚才上哪去了?这是谁啊?」贺甜迎上来。

见得鬼多了,突然发现臭道姑还蛮亲切的。

「栀栀姐,师兄给你买的冰糖葫芦都快融了。」灵观一手一个冰糖葫芦,皱着眉头,吸溜着口水,小声抱怨。

所以,我们在画里待了那么久,在真实的佛陀城,不过是短短一瞬。

我拿走一个冰糖葫芦,剩了一个给灵观。

灵观欢呼:「栀栀姐最好了!」

「狗腿。」贺甜冷哼,「还不是师兄给买的。」

我冲她吐舌头:「他的就是我的。」额,斗嘴斗快了,我心虚地偷瞥一眼某人,还好,他面色如常,没拆台。

「栀栀……他们是谁啊?」顾景然醒了,揉着眼睛,一脸茫然,他不认得臻观了,把画中发生的事都忘了。

我敷衍介绍,和尚,道姑,萍水相逢。

顾景然拉着我就要走。

「该回去了,找你一天了。」

哦,该回去了,该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失落感忽地罩落下来,嘴里的糖不甜了。

我望向臻观,揉着袖子,低声告别:「那我……走了。」

他站在灯火阑珊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略显苍白的唇微动。

「嗯,一路平安。」没有挽留。

微风乍起,黑暗中的雪色僧服掀起微澜。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过身离开。

长街尽头,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白衣僧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顾景然,那卖糖葫芦的还在吗?」喉咙莫名发苦,需要吃糖。

「……你都几岁了,还吃……」

我踹他一脚:「滚去给我买,不然回去我找皇兄告你黑状。」

15

在佛陀城最后一夜,睡不着,窗外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无数人挤在一起低语,叹息,呵气,一层鸡皮疙瘩被激起。

我提起烛台挪到窗边,拨开一角环顾,声音消失了,一片寂静,四周黑漆漆,什么也没有,听错了吧?刚松一口气,准备关窗,手背突然一烫,一滴血溅开。心中剧烈一跳,抬头看,半空中悬着一个血月,像融化了的火烛,大滴大滴往下淌血,手一颤,烛台跌落。

低头一看,地上躺着数十个支离破碎的人,上百人围着他们,啃骨噬肉,狼吞虎咽……我死死捂住嘴。

空中红月秾艳,地上血流成河。

风打窗而过,呼地发出砰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齐齐望向我,对着我森森笑起来,满口朱红鲜血。

「来啊,一起吃人啊。」

我煞白了脸,踉跄往后退。

「咚,咚,咚。」

客栈楼下骤然响起剧烈敲门声,不是一个人敲,是无数人在敲。

「哐哐哐。」几乎要将门砸了。

有人打着呵欠应声:「来了来了,催命呢。」

我醒过神,冲出去,在走廊上急声喊:「别开门,把门堵上。」

小二被我唬住。

「栀栀,怎么了?」顾景然醒了,来不及多说,我让他领护卫下楼,堵住门窗。

店内房间陆续亮起灯,有人骂骂咧咧:「吵什么吵,半夜三更的。」

我捡了走廊角落备用的铜锣敲喊:「杀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小儿啼哭,妇人惶然,男人踹门……

众人被惊醒,惊慌失措冲到楼下。

外面的敲砸声愈发剧烈,所有人面色铁青,死死堵住门窗。

「究竟怎么回事?」「外面有人在吃人。」

所有人脸色瞬间刷白,有人唇抖得像落叶,喃喃道:「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二十一年前,少城主出生那晚,天上升起血月,城中许多人突然发狂,人吃人……」

我心中一跳,少城主?臻观。

那人发抖颤声:「那晚被血月溅到血的人,都发了狂,到处咬人,吃人,死了好多人……」

手背上那滴血忽然发烫,我捂住手,惊恐地后退。

「那些发狂的人呢?最后他们怎么了?」我无力地问。

「死了,都死了,他们咬人,吃人,被他们咬到的人也开始吃人,就跟瘟疫一样……后来来了一群和尚,他们说只能把这些人烧死,不然他们会继续咬人,这场吃人的瘟疫就会无休无止。」

然后呢?

「老城主下令将他们烧死了……」

我手脚发冷。

门外的敲砸声忽然消失。

所有人屏气凝神听着,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良久。

「他们好像走了?没有声音了。」

有个人悄悄推开窗,往外看。

「没人了。」他回过头来, 明显松了口气。

「背后有人!」一阵尖叫。

无数双缠满红色新娘花的手从窗口插进来。

血肉横飞,有人失禁,瘫软在地。

「啊!」少妇死死捂住少儿的眼。

眨眼,一双带血新鲜眼珠滚落在地,墙上溅满腥臭生血,空中肉块横飞,窗外无数疯人同黑色蝙蝠破窗而入。

「走,快走……」顾景然拉着我往后退,可走哪去,穷途末路。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无数惊恐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刺破宁静夜色。

前面的护卫一茬茬倒下,成了墙上的朱血,地上的烂肉。

只剩下顾景然站在我面前。

耳边不断有声音催促我。

「饿了吧,渴了吧,小殿下,吃肉啊,喝血啊。」

饿了,渴了,我直直盯着前方的顾景然,手搭上他的肩。

忽地,眼前闪过无数道金光。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破。」

正在吃人的疯人被定住,一动不动。

耳畔响起那道沉稳微醇的低唤声:「小殿下。」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转过身,下一瞬被按入一个泛着淡淡檀香的怀抱。

「小殿下,没事了。」他轻轻摸我的头。

我眼眶渐渐红起来,呜咽着:「臻观……」想伸手抱紧他,可猛地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如果不是他来了,我想干什么?

我惶惶收回手,拽下袖子掩住自己的手。

被溅到血的人会开始发狂,他们就像瘟疫,我是瘟疫……

我害怕,尤其害怕被他发现。

「小殿下,不怕了。」他一遍遍拍我的背,音色沉稳,抚平发乱的心。

死里逃生的人围在四周,惊诧地看着我们,他视若无睹。

有人推门陆续走了进来,一些城卫,还有,阿依姑娘。

「臻观哥哥,他们很快就会醒的。」她娇糯的声音响起,令我清醒。

我慌张地推开臻观,后退几步。

他将我拉回身旁,神色微肃:「跟紧我。」

「立即封锁朱雀街。」他以少城主的身份发号施令。

混乱的血月夜暂时平息。

16

我们跟着臻观回到城主堡。

吃饭时,见到了老城主和老夫人,他们很热情地招呼我们,不过,亲疏有别。

「观儿,给阿依夹点菜。」老夫人吩咐臻观。

阿依微红了脸,有些羞涩。

我扫了一眼臻观,他微微探身,沉默着,给阿依姑娘添了筷子菜。

哼,过了除夕,他一还俗,他们就……我戳了戳碗里的饭。

「谢谢臻观哥哥。」她叫哥哥叫得很甜。

我攥紧筷子,低头蔫蔫夹了几颗饭粒,米饭一点都不香,我踹邻座的顾景然,他一脸疑惑,我无声指示他:「给我夹点肉。」

他咬着筷子,歪着头,没看懂,人头猪脑,我忍不住又踹他一脚。

眼前忽然横过来那双白净纤长的手。

瞬间,我的饭碗上垒起小山,抬头撞进那双沉静无澜的眼眸。

他面不改色看着我:「多吃点。」谁要他夹的,不稀罕。

「臻观师父太热情了,我吃不了这么多,顾景然,你帮我吃一些吧。」

我把他夹的都拨给了顾景然,不经意瞥了他一眼,他清隽眉间隐约透着一抹灰暗。

回房间没多久,有人敲门,推开。

「臻观师父,又怎……」我不打算请他进屋,但是目光下移,瞥见他端着的那碟葡萄,我没骨气地把话咽回去,「请进。」

他坐在一旁安静地剥葡萄皮,垂着眼眸,神色认真。

我百无聊赖摆弄桌上的茶杯,出于礼节,他不说走,我又不好赶他走。

他剥了一颗递到我唇边,面色如常,声线温和:「吃吧。」

我看着他沉静白玉颜,受蛊般,怔怔张嘴含住,不小心碰到一点微凉,一看,他的指尖上勾了一抹水色,我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脸不争气地烧起来。

他敛眸不语,聚精会神盯着指尖,微微蹙眉,眉间朱砂有些发红。

嫌脏?

我抽出手绢递给他:「喏,你擦一下吧。」

他没接,却盯着我,将指尖抵在唇边……

他唇上泛起旖旎水泽,眸色逐渐深暗。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站起来,支吾着:「那个,我……我不吃了。臻观师父,你要不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出许多,站在面前,很有压迫感。

「没吃干净。」他不轻不重说了声。

我疑惑地望向他,又见他眉间朱砂鲜艳。

我拿起手帕要擦,却听见他微哑的嗓音:「别浪费。」

什么别浪费?

下一瞬,他捏着我下颌,柔软冰凉的唇压上来。

心跳如鼓擂,我浑浑噩噩抓着他的袖子。

「为什么分给他吃?」他将我揉进怀里,嗓音喑哑。

我有点懵。

「顾景然。」他语气不善。

啊,当然是因为闹脾气啊,可怎么说出口,我没答他。

他微眯起眼,凝视着我,见我沉默,惩罚似的,吮得更用力。

「……别了……唔。」双腿颤抖,差点站不住。

没有画,没有檀香的驱使。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昏昏地回应。

正对面是梳妆镜,混乱中瞥过去,恍惚看见,身上的男人,是一副披红白骨,我揉了揉眼,再看。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我骤然用力掐住他的手臂,他闷哼一声,抬起微红的眼望我,声音迷离:「小殿下……」眉间朱砂红似鲜血。

「你是谁?」我惊惧问。

他不是臻观,是鬼。

他随着我的目光望向身后,白玉颜上浮现一抹异样神色。

「我是臻观。」他收回视线,定定望着我,眸光浮动。

我怔怔摇头:「你不是,你是鬼。」

他眸光瞬间沉暗,那张泛着水泽的唇有些苍白:「小殿下……」

话没说完,他的唇边溢出一抹红,他的身体很冰,可他的血很烫,一滴滴溅落在我肩上,灼热。

他神色微黯,默不作声,探出冰凉的指尖来抹走那血花,我惊恐地推他,他没有防备,轻而易举被我推开,差点摔倒。

他似乎又变得很孱弱,扶着桌沿,拧着眉,捂着心口,似乎很痛苦,却又克制地轻喘着。

我拉起凌乱的裙裳,踉跄后退。

他的唇忽然动了,诡异地笑了。

「呵,她嫌弃真实的你。」玄衣臻观的嗤笑声。

他的脸刹那冷了下来。

「臻观,你总会露出你的真面目的,就算你皈依佛门,披上一层人皮那又如何,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什么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哈,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好,嫉妒得发疯吧,想彻头彻尾拥有她吧。」

「不……」他攥紧桌布,额上青筋迸起,苍白的唇硬逼出经词,「凡所有相,皆是虚……」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那笑声愈发狂妄。

他煞白脸。

「可惜啊,她只要知道你的真面目,就会害怕你,厌恶你,逃离你,千年前是,千年后依然是……算了吧,回来吧,丢掉这层人皮,做回自己吧,何必伪装,自欺欺人。她不会再爱上你的……但那有什么所谓呢,只要你仍是鬼王,就算她害怕你,不爱你,你也能拥有她。」

「闭嘴。」他死死咬住唇,唇上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眸幽幽望向我,朱砂忽明忽暗。

「小殿下,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他的降生,佛陀城才会出现血月,遭遇灾厄,鬼王降临,万鬼重归,你们人族,就该死了。」

我想起来他们说过的话。

「他是我,我是他。」

「他,我收服不了,只能压制在体内……」

臻观,就是鬼王……

后颈一阵寒凉,我想逃开这里,手腕却猛地被拽住。

「别走,小殿下。」他死死按着我的手腕,红着眼乞求。

害怕,恐惧,我伸手去掰开他冰冷彻骨的手:「放开我。」

他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黯然又绝望。

他缓缓松开钳制我的手,我颤抖着往门外走,身后的他在咳嗽,只不过是短短的几步而已,我却觉得很漫长。

足踝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在摇动,那是他的佛珠,一直护着我……

他是鬼,可他也是臻观。

我深吸一口气,手搭在门闩上,转身问他。

「你是臻观,对吗?」

他的声音很虚弱:「嗯。」

「你也是鬼王。」

他垂着脸,神色黯然,点了点头。

「鬼王杀死了他的新娘,剖心自戕,护她往生,她回来了,他也回来了,我和她……她是我的前生?」

他抬起眸,直直与我对视,眸色暗涌:「是。」

「你一直都知道?」

他摇头,惨笑:「不,我原先也以为,自己是人,到佛龛那夜,才慢慢想起来一些,我在努力压制……可是,好像失败了。」

「那个玄衣臻观他是?」

他苦笑:「我舍弃黑暗,投向佛门,他便是被我舍弃的那一面。」

「那你为什么要皈依佛门,伪装成人?」

他面色苍白,声音涩然:「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怕我,不再厌恶我。」

我有些恍惚:「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留在我身边?」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唇动了动。

「对不起。小殿下。」

「过完岁末除夕,我才能永远成为人,在这之前,我不能。」

我轻轻搭上他手臂:「那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不一定,不过,我选择做人。」他骤然倒了下来,伏在我肩上,声音断断续续,「哪怕残缺,死亡……只要小殿下别再……」他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讨厌我……」他的声音最终消隐。

他浑身僵硬,冰冷得像一副尸体。

17

他们说臻观死了。

他被停放在灵堂上,安静沉睡着,脸很白,唇也很白,额间朱砂失了颜色。

灵观揉着两个红肿的大眼睛问我。

「栀栀姐姐,师兄是不是跟你睡觉了?」

「为什么这么问?」我轻轻抚着棺中臻观雪白的脸。

「三年前师兄就是跟女人睡觉了,回来后差点死掉,还好师父救了他,师父说,师兄要是再破一次,就没得救了。最近我看见师兄好几次偷偷吐血,好像生病了,他现在死了,师兄肯定是又破戒了……」

臻观骗我,他明明说,在佛龛中发生的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可他破戒了,那就是真的。

「他不是满了二十一岁就可以还俗吗?他还俗了一样会破戒。」

「师父说,师兄满了二十一岁就没事了。」

难怪,他说,在这之前,他不能……

弘云法师让他二十一岁前皈依佛门,为的就是避开我吧。

如果不是那一幅又一幅的画,在他二十一岁前,我们不会相遇。

足踝上的铃铛忽然断裂了。

护着我的人死了,铃铛自然也就没用了。

老城主夫妇低声哭着,问我跟臻观是什么关系。

我在发髻上簪了白花:「我是他的未亡人。」

「栀栀,你胡说什么?」顾景然伸手想把我发上的白花取走。

我推开他,半跪在玄棺旁,牵着臻观冰冷的手,依偎在脸边。

「我没有胡说,臻观可以作证。」

他只是这会在睡觉,才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的。

手背忽然有些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血肉里冒出来。

低头一看,一朵红色新娘花从青色的血管破出来,滋滋冒出蕊心和大片花瓣来,沿着手腕,忽忽往胳膊上蹿升。

大风将灵堂的白幔卷得纷乱,火烛乱舞,忽然有人尖叫起来。

「她的手!」

「她也被血月溅到过……」

阿依忽然冲过来,把我从棺边推开。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拽住她的手腕,张牙就要咬她。

很多乱棍拦下来,有人朝我身上贴了符咒,之前臻观画的符咒。

好疼啊,我陷入黑暗中。

18

血月夜的疯人都被送上了祭坛,包括我。

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额上被贴了符咒,动弹不得。

「烧死他们,让他们永不得超生。」

祭坛下的人发疯似的,朝坛上的人扔臭鸡蛋,烂叶,泼酸水。

这边仇恨如火焰汹涌,那边有小孩在玩爆竹,拍掌欢笑。

今晚是除夕夜,臻观的生辰。

顾景然试图救我,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把他押了下去。

「她是公主,你们要是动了她,统统都会死的。」

白发苍苍的老城主听见了,他摇头,叹气对我说:「孩子,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今天就算是臻观站在这,我也只能烧死他,这座城有千万民众,我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让千万民众处于水火之中。」

他蹒跚走下祭坛,阿依姑娘领着城卫,举着火把上来。

她走到我身边,半蹲下来,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过了今夜,臻观就真的死了,你想不想救他?」

我望她,她的脸又变成那张白画布,没了五官。

「你究竟是谁?」

她轻轻笑:「你许多次到我的画里面做客。」

「女画师?」

「是的,我是那个下诅咒的女画师,也是鬼族的鬼姬,我们千年前就认识了。」

「你想做什么?」

「我想迎回我们鬼族的王,我等了他千年了,可这次,他却仍然选择背弃我们鬼族,宁愿死,也要陪你做一无是处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小殿下,你想不想救他,让他活过来?」

「怎么救?」

「劝他做回鬼王啊,那么就算破戒,也没关系啊。其实呢,他不肯做鬼王,是怕你嫌弃他,只要你劝他,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我哽咽:「那么多画,一个又一个幻境,都是想让他破戒,把他逼上绝路,做人不成,只能做鬼,对吗?」

她低笑:「是的。只要破了色戒,杀戒,他就能彻底回来了。可是王太固执了,他为了你,宁愿选择死亡,牺牲一切。那你呢,你愿意救救他吗?」

我喉咙发哑:「可他已经死了。」

「他的躯壳死了,魂魄过了子时才会灭,只要你愿意,我能让你跟他的魂魄对话。」

致命的诱惑。

我不喜欢棺木中那具沉默冰冷的尸体。

我好想那个活生生的臻观,好想他回来啊,我想他冰冷柔软的吻,温柔牢固的怀抱,偶尔浅淡的笑容,哪怕有时候他会冷着声训我,可也那么,那么叫人喜欢……

我低喃着:「我要救……」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寒风将稚嫩童声递到耳边来,巷子口,几个孩童玩着鞭炮,哼着谣,眼里闪着光。

这个人世暂时和美安宁。

眼中水雾茫茫,我抿住唇,将后半句咽回去。

一旦臻观复活,鬼王回归,万鬼苏醒,人族会面临灾厄。

我哽咽着,摇头:「我陪他一起死。」

她站起来,脸上渐渐浮现模糊五官,冷笑。

「你这样选,可王不一定这样选。他舍得你死吗?人类的躯壳虽然残破,可还能再坚持用用,这会,他也该来了。」

她挥手下令:「点火。」

「停手。」祭坛上回荡起清冷的声音。

他自茫茫夜色而来,一袭单薄白衣。

「臻观……」

他缓缓走上台阶,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一步步走近我。

老城主急声喊:「观儿,下来。」

他置若罔闻,继续走向我。

几步之遥,寒风呼啸,利箭破空。

他栽倒在地,单膝跪着,一支箭扎在他左膝上,冒出汩汩鲜血。

老城主没有骗人,他不会因为一个孩子,放弃他的民众。

我对臻观摇头,求他:「臻观,下去,不要再靠近了。」

他似乎听不见,脸白得可怖,拖着一条腿,撑着向我挪过来,地上划出刺目血弧,又是寒箭破风,他双膝跪地,脸低垂,隐没在黑暗中。

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用双手撑着,挪着,终于来到我面前。

「臻观,下去好吗?」我伸出手想抚摸他的脸,可是镣铐牵制住了我。

对不起,臻观,我不能救你,也不能救自己。

他摇头,目光落在我的脚镣上,眸色刹那变得深暗。

「疼吧?小殿下。」他微凉指尖抚上足踝红痕。

「不疼啊,一点都不疼。」我轻松地笑。

他的声音像蒙了灰尘:「小殿下,臻观带你走。」他绷着脸,手握成拳,奋力砸镣铐的锁,可现在的他太虚弱,纤长雪白的指节沁出血来,没能撼动半分。

我看见他眉间朱砂渐渐发红,眸色暗涌,忙安抚他:「臻观,你听我说,你先下去,等下,等下会有人来救我的。我可是东陵的公主啊,很厉害的,他们不敢动我的。」他根本听不见我说话,一言不发,脸色发白,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砸得更厉害,砸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做人这么没用?」他的眼眶渐渐发红,额上那点朱砂在苍白的脸上愈发冶艳。

天边响起一道隐雷,下弦月被乌云吞了半角,白色月光似乎掺了惨淡的微红,不祥的预兆。

一旦,臻观觉得做人没用……他很可能会变。

心中惶然,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安抚他。

「不是的,臻观,你最厉害了,现在你只是生病了,我不会有事的。」

他微顿,可就在这时,祭坛下不知是谁突然喊:「点火啊,烧死他们啊,还等什么,时辰到了。」

他面色发冷,眸底闪出一抹煞气。

有城卫上来:「少城主,请离开。」他望向那些城卫,眸光森冷。

那是白衣臻观从没有过的目光,心中一凛,我笑着向他撒娇。

「臻观,你就听我一次嘛,你先去给我买糖葫芦,等一会我就来了。」

他望回我,眸光的森寒消退了些,可仍旧沉默地摇头,身姿一动不动,像一座风雨前岿然不动的雕塑。

我瞪他:「臭和尚,你再不走,我就讨厌你了。」

他神色终于有所起伏:「别讨厌我。」声音带些哽咽。

我差点红眼眶,忍住了,我对他嬉皮笑脸:「不讨厌,那你先走吧。我骗过他们,晚点就来陪你过生辰好吗?」

他眸光闪动着,盯着我,仿佛在思考。

被强行召醒的臻观,此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臻观乖啦,栀栀最喜欢臻观啦。」

他听进去了,眸光忽然变得柔软,唇边掠起一抹宁静的笑,他轻轻靠过来,郑重地吻我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像月夜轻柔的雪:「嗯,臻观也喜欢小殿下。」

想哭,可唇角又忍不住往上弯,这是第一次,臻观说喜欢我诶。

「啪嗒。」有人砸上来臭鸡蛋,黏稠肮脏的液体滴淌下来。

世界在那一刹那静止,黑暗。

断箭被踩碎,雪白僧袍幻化成鲜艳红服,他如瀑的银发在夜风中飘飞。

鬼魅动作如闪电,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中传来一阵尖锐哀嚎声。

望过去,祭坛下的他,单手擎起那个面目狰狞的人,冷笑。

下一刻,撕碎,血肉飞溅。

浑身冰冷。

终究,还是发生了。

色戒,杀戒,他都破了,我的白衣臻观丢了,鬼王苏醒了。

万鬼从四面八方涌来,叩拜,齐呼。

惊叫声汹涌澎湃,下弦月彻底被乌云吞噬,乌云滚动着,渐渐翻涌成血云,开始下起雨,腥臭鲜红的血倾盆灌下来。

他半跪在我面前,沾满血的两指轻轻一碰,铁镣铐瞬间化为齑粉。

他轻而易举将我拦抱起来,空中飘来一把红绸伞,挡在上方,血雨打落,溅起一朵朵绚烂的新娘花。

「臻观……停下。」

他听不见了。

他半张脸笼在黑暗中,唇边缓缓露出一个笑,打了个响指。

祭坛上一切禁制瞬间粉碎。

疯人们向台下惊慌失措逃跑的人张开獠牙,开始死亡的猎杀。

我在他怀里颤抖:「臻观,不要这样。」

空中惊雷震震,万鬼狂笑欢呼。

鬼姬跪伏在地:「恭迎鬼王。」

他抱着我,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伸出纤长血红的手,覆在她颈上,声音不轻不重:「你害她。」

「王!」她想辩解,下一瞬,他的手微微一转,咯吱一声,她的头颅,滚落在血滩里,她的眼睛,圆圆地睁大。

空中无数画卷滚动,他一边走,一边撕,走到老城主身边。

「观儿……」老城主的白胡子颤抖,前面的城卫尸体垒成小山。

「镣铐把她弄疼了。」他平静地陈述,再次伸出手,探向老城主。

我双手紧紧抓住他手腕:「臻观,不要,他是你父亲。」

他顿了顿,微微垂下眸来,沉沉望着我,眉间那点朱砂早已燃成了火焰:「可是小殿下,一定很疼。」

我恐惧地制止他:「不疼,臻观,真的,他没有要害我,你不记得了吗?刚才我说的,有人会来救我,就是他,老城主,他是好人,他不会害我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乖顺:「那好吧,不杀他。」

他把森冷的目光掉转到弓箭手身上。

我伸手挡住他的目光:「臻观,我们回去过生辰好吗?」

他牢牢握住我的手,一片濡湿,都是血。

他对我轻轻一笑,很温柔:「好,小殿下,我们回家吧。」

他抱着我缓缓走下祭坛,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

除夕夜,全城的人变成鬼。

鬼王的家是万魔窟,他抱着我,重新回到那个贴满双喜的洞窟。

他解开我的发髻,抱着我上了莲花床。

他身上的檀香味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鲜血的味道。

「小殿下,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的目光凝在潭镜上,镜中,他是一具可怖白骨。

他微微皱起眉,低声道:「小殿下害怕镜中的白骨吧?」

他抬手震碎了潭镜。

我站在山巅上俯瞰,城中灯火尽灭,血流成河。

我见到了弘云法师,传说中的师父。

灵观贺甜在臻观出事的时候,就离开佛陀城去找他了,找到了。

他给了我一道符咒,让我将符咒贴在臻观额上。

「他会死,对吗?」

弘云法师叹气:「他死了,血月和万鬼才会消失。」

「三年前,臻观还不记得前世,为什么他要退婚?」

「他以为自己熬不过去那坎,怕耽误小殿下,才强撑着向小殿下退婚。」原来不是他说的那样,清醒了,所以不要我,臻观总是骗我。

「他出现在昭陵寺,也不是偶然对吗?」

「小殿下的铃铛是他系上的,除了庇护,还能传信,小殿下倘若遇险,他会感应到。」

这一世的臻观,他从来都没有不要我。

我无力地蹲在地上,掩着脸。

「我已经不记得前世了,可能那时的臻观真的很讨厌吧。可是,我认识的是今生的臻观,他善良,温柔,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舍不得他死,我知道,作为人族的公主,说这样的话,简直是糟糕透顶,可是大师,你也认识臻观啊……他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杀,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明明,做人,做得很合格。」

弘云法师声音微恸:「贫僧知道,这一世的臻观,他做得很好。三年前,贫僧还能救他,这次,贫僧无力回天。」

……

我回到佛龛,臻观在画画。

他抬眸望见我,长眉微舒,指了指桌上碟子里的糖葫芦。

「去城里办了点事,顺便给你带了吃的。」

我揉着眼睛,咬了一口,摇头:「好酸。」

他蹙起长眉,哄我:「那不吃了,我再去买。」

他往外走,我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臻观,如果我干了一件很坏的事,你会对我生气吗?」

他轻轻扣住我的手。

「不会,再也不会了,小殿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臻观,我有点困,你抱着我睡一会吧。」

我依偎在他怀里:「臻观,我还没送你生辰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他沉吟片刻,吻了吻我的额头。

「小殿下,不是已经带来礼物了吗?」

我面色微煞。

他轻轻笑,冰冷的指尖按在我藏符咒的腰带上。

「小殿下,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

我将那道符咒摸出来,眼里闪着眼泪,撒谎。

「这是生生世世符,我给你贴上,好吗?祈愿我们生生世世,同心同德,永不离弃。」

他静静抚上那道符咒,目光缱绻,眼眶发红,良久,哑着声问我。

「小殿下,还愿意吗?」

我捏着符咒的手在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他望着我,目光平静:「小殿下,动手吧。」

我的臻观,在此刻清醒,他牵着我,亲手杀死自己。

我缓缓走出佛龛,反反复复低喃:「愿意的,我愿意的……」

四周寂静,无人应答,只有足踝上的铃铛哀哀摇响。

……

皇兄问我,佛陀城好玩吗?

好玩啊,可是我又想不起来玩了什么,印象深刻的只有在佛龛捡到的一幅画,画中一个白衣僧人,白肤胜雪,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手上一串玄色佛珠,像一尊清冷白玉佛。

我把那幅画挂在寝殿,决定按画中人的模子来寻驸马。

可找到的人,总是比画中人差了点。

一次偷看了禁书,当晚就梦见,画中那位眉目清冷的圣僧,出现在我的红罗帐中,扯落佛珠,捏住我足踝,沉沉盯着我:「小殿下,贫僧破戒了。」

白衣僧人的手掌冷得像冰,在仲夏夜,舒凉了每一寸燥热肌肤。

醒来后,双腿发软,壁上的画中人沉静地望着我。

梦里的触感清晰深刻。

我面红耳赤,低头一看,手臂上一个个圆圆红印子,像佛珠硌过,邪门,我慌乱扯下那幅画,叫人丢掉。

可没过多久,我又在藏书阁遇见那幅画。

黄昏时分,钟声杳杳。

在幽幽荡荡的暮色中,鬼使神差,我踮起脚,再次吻上画中人。

完了,我爱上了一幅画,抵抗无效。

春秋飞逝,一年又一年,我没有找到驸马,顾景然当爹又当爷了。

我活得很老很老了,临死前抱着那幅画抱怨:「都怪你。」

一道金光微现。

画中的白衣僧人出现在床前,他俯下身,吻我干枯的手。

「小殿下,我回来了。」他用手缓缓梳我苍苍白发。

苍老意味着遗忘,可就在这一瞬,回忆翻涌,我枯哑的声音喃喃:「臻观。」

年少的恋人,他回来了,他那么年轻,可我已经老了,即将死去。

我连抬起手抚摸他的力气都没有:「不公平……」眼睫湿润。

他握住我的手,对我浅淡一笑:「小殿下,别怕,臻观陪你。」

「为什么?」

「若有执念,死生不休。」

大雾茫茫,他抱起年迈的我,缓缓走向九泉曲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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