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恶意
2023-03-21T00:00:00Z | 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21T00:00:00Z
我的私信被骂爆了。
起因是,我妹妹在网站上写了篇小说,写主角受尽家人冷眼,绝望到想自杀。
文末她坦白,这是她的真实经历。
哦,随之被附上的,还有我的微博 ID。
账号被封之前,我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贱人,该死的是你。」
恶意像引力紊乱后的潮,来得莫名其妙。
后来有人将链接丢给我,配文是「看看你作的孽」。
于是我顶着「不要脸」的讨伐声,匆匆点进那篇文章。
一切都明了了。
主角作为二胎,从小被亲生姐姐欺压。
所有的东西都是捡姐姐不要的破烂。
读书的机会给了姐姐,男友也让给了姐姐。
为了将深造的机会留给姐姐,主角早早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到头来却被姐姐嫌弃是废物,被戳着脊梁骨骂是「寄生虫」。
被最亲的家人侮辱和贬低,百般绝望之下,她萌生了去死的念头。
她在文里写:「我知道,姐姐才是爱的结晶,我不过是阴错阳差下发生的谬误。」
结尾:「我想,要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降临在世上的不是我就好了。」
确实读来悲切,读者们纷纷在评论区留言:
「没想到这是作者的真实经历……太惨了,抱抱!」
「那个姐姐也太恶毒了吧!她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已骂,爽快多了!」
…………
我关掉手机,忍不住揉揉眉心。
短短半个小时,我接到了 29 个骚扰电话,53 条短信轰炸。
拦截软件已经不堪重负,隐隐有投降的趋势。
我学生时代的照片在网上疯传,无一例外地被画上红色大叉,或被 P 上排泄物,旁边打着「恶毒女」的标签。
甚至有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打电话过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是这副嘴脸!」
再回拨过去,我已经被拉黑了。
微博上,「悲惨网文竟是亲身经历」这一词条的热度在不断攀升,即刻便要夺下热榜第一。
一时间,我成了万人唾骂的毒妇,漠视亲情的冷血动物。
更有甚者来逼问我,说:「妹妹那么绝望,你还能安心吃饭睡觉?」
狂轰滥炸之中,只有一道声音温柔得可称突兀:
「姐,你可别怪我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不过,你顺风顺水的日子太多,来点挫折也没什么不好。」
她笑得声线都在抖,三十秒后,挂了。
我将座机听筒放好,心底毫无波澜。
赵苗,你真可以。
不过,你有一句话算是写对了:
「我实在太蠢,所以一切都该自作自受。」
第二天,我还活得好好的。
网暴愈演愈烈,一上午来了几个人敲门,我都装死没开。
往窗子外面看,已经有媒体记者围在小区门口,保安还在尽力拦着,不让他们进来。
网友的战斗力不容小觑,不过一夜,我这个反派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
照这个趋势,要么我就躲在家里蜗居至死,要么就出去迎接社会大众的狂涛骇浪,再被打个体无完肤。
或者直接承认,再写一封长长的道歉信。
只是那样的话,我将永远摆脱不了现有的标签。
人们会怎样评价我,「踩着妹妹的尸骸苟活」,还是「蛇蝎女郎」?
赵苗说,我曾经出于嫉妒,将她的一头长发剪得犹如狗啃,让她在男神面前出了糗。
而我的头发,就像吸收了她的遗憾一般,长得越来越好。
「一头柔亮的卷发,是她的标志。」
哈。
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将及腰的长发咔嚓剪到耳根。
换身不常穿的黑夹克,戴上眼镜、口罩和鸭舌帽,轻轻锁好门,我就这样在围困之下从后门溜之。
没人怀疑我。
大概,赵苗怎么也没想到,她特意给出的外貌信息提示,那么轻易就被篡改掉了。
我打车,下车,全程沉默。
直到走进公证处。
我掏出身份证和手机,对工作人员微笑。
「你好,我要申请证据保全。」
赵苗的那篇小说收获了上万点赞。
舆论持续发酵,甚至形成了一个超话。
管理员设置的签到语是,「赵禾今天死了吗?」
我被网暴近一周之后,我的好妹妹终于露面回应: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讨论。希望大家可以忘掉这件事,我姐姐本应该有很完美的人生,现在被我破坏了……」
采访现场,她数度哽咽。
有眼尖的记者爆出来,她的社交平台头像变成灰色,大部分内容被删掉,疑似受到威胁。
这下,矛头又指向了我。
「事到如今,还有人在试图掩盖罪恶!」
愤怒的媒体和大众将此事推上了新的高潮。
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得以喊打。
业主群里甚至有人提议,要不把我水电停了。
期间,赵苗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
我没接,但我猜她一定正得意。
不过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下周,法院的传票就该送到了。
果然如我所料,赵苗气势汹汹地打电话来兴师问罪。
「你什么意思啊,赵禾?」
我懒得跟她废话,只是忙于整理手上的证据。
过了会,她的声音陡然低沉。
「对不起,姐姐。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真的。」
听筒传来的声音变得沉闷而湿润,她似乎在哭。
「我只是……一时崩溃……才会忍不住……」
她呜呜哭着,泣不成声。
「能不能原谅我?如果可以弥补对你的伤害……要我死也可以……」
她话还没完,啪,我给挂断了。
没必要。
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套话、录音、合成,制成新一波的舆论炸弹罢了。
赵苗是个法盲,这下被起诉,想必很恐慌。
这不,我才挂电话没多久,她就到楼底下摁我家门铃来了。
「姐……你开开门……我错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似乎意欲将整栋楼的人都惊醒。
而我只是透过可视对话框静静观赏她的丑态。
手机被她藏在身后,屏幕还隐隐透着光。
过了会,她看对话框没反应,咬了咬牙,畏畏缩缩将手机举到面前。
「对不起……大家……我姐姐真的恨我了……都是我的错……」
最后她一步一回头,满脸心碎地离开了。
毕竟她没钥匙,进不来的。
我冷漠地站在窗边往下瞥。
有什么办法呢?
我这个妹妹,一向喜欢自讨苦吃。
开庭前几天,我爸给我闪了个电话来。
俩老人不怎么上网,听赵苗打电话哭诉,才知道这档子丑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也骂赵苗不争气,怨她吃里爬外,到底还是为她说好话。
「禾啊,你们姐妹俩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老一辈的人固执地认为,这事儿摊开了就能被解决。
「明天中午,都回屋吃顿饭吧,啊?」
我嘴上应着,实则答非所问:
「前几天寄来那监控,安了吗?」
乡下比城里好的一点,就是网络没那么发达。
但碎嘴子仍然很多。
就比如现在,隔壁林大姐就没眼色地八卦道:
「诶,老赵家苗子,不是说要买房吗?」
听见这话,我笑了一下。
赵苗脸一僵,没搭理她,转头快步进了祖屋。
我回头给林大姐抓了一把糖。
无知者无罪,她哪儿知道赵苗要「买」的房,是我家套二里的次卧呢。
饭桌上,赵苗埋着头扒饭,没吭声。
我妈咧乎乎地,一个劲数落她:
「早让你自己寻个出路,你非要往你姐那儿挤!」
「这下好了,也不嫌丢人!」
我爸在一边和稀泥。
「都一家人,闹什么,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赵苗听了这话更委屈,眼泪水不住往外冒。
吃到一半,她猛地搁下筷子。
「你们知道什么啊!!」
她哭哭啼啼往门外跑的时候,没忘了将手机带上。
午饭后,爸妈背着背篼去山上砍甘蔗了,我坐在院子里看家。
赵苗凑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
「你能不能撤销起诉……」
我朝她摇了摇头。
她急了,刚要开口,我指指她的右手。
「想谈条件,先把你手机放下。」
末了,我补充一句:「你必须得让我相信你不会发疯。」
赵苗又气又羞,最终不甘心地将手机放回祖屋,又折返回来。
「说好了。」
她走近我。
「你之前借我那笔钱,我又不是不还。」
我向她摆摆手。
「我把四万块借给你做流产手术,现在你手术做完了,也休养好了,该还了吧?」
听见那两个字,她脸一红,很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
「你小声点,要死啊!」
然后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目前的立场,声音低了下来。
「我说了,等我赚了钱就还你。」
我半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记错了,先前说的是做完手术就还。」
「而且,你这次赚得够多了吧?」
我冷冷地瞥她一眼。
赵苗像吃了黄连,一下哑了。
「还有……之前你创业时我借给你的五万块资金呢?」
我慢慢站起身,盯住赵苗的眼睛。
「亏了?没了?」
她心虚地往后退。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笔钱,也一起还了吧。」
赵苗张嘴,下意识地反驳:
「可你是我姐姐啊!你帮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话一出来,我简直想笑。
很好。
要在法庭上播出来的,就这段了。
被起诉这事儿,赵苗没张扬。
毕竟,吃官司还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情。
我也有意配合她,没走漏丝毫风声。
除非有意在网上搜,否则这场诉讼会像没发生一样。
赵苗似乎也知道自己多半会败诉,现今铆足了劲儿在网上造势,将自己的悲惨人设塑造得更立体点,好笼络住粉丝的心。
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涉案金额也就九万块,赵苗拿得出来。
这段时间,她逃避现实似的,忙着上各类访谈节目和直播。
她的动静越大,我反而越沉默。
有几家自媒体想采访我,说是可以化名。
但其实谁不知道,我现在已经相当于在互联网裸奔了。
出事儿以来,我没敢买过快递。
快递却一箱一箱往我家里寄。
楼道堆不下了,我只好拿进家里来。
排泄物、刀片、恐怖图片,什么都有。
还有长长的警告信,多是站在与赵苗相同的立场上来批斗我的。
这些我都还能忍,最令人恶寒的,是捎带诅咒我爸妈。
怪我爸妈只知道生不知道养。
不过,我已经不太愤怒了。
因为我知道,这日子马上就会结束了。
法院门前,我和赵苗打了个照面。
赵苗有意掩饰紧张,故作轻松地撩了撩头发。
高级发油的香味儿往我鼻子里蹿,颇具攻击性的味道。
「就算你赢了官司,舆论也不会站在你那边的,赵禾。」
我在她前头先一步上了楼梯。
舆论站不站我无所谓了。
话语权的天平,倒是时候该往我这边倾斜了。
「请原告举证。」
审判长开口。
我方律师向法官点头致意,在列明其他证据后播放了这段视频资料。
几乎是在画面显现的同时,被告方就提出了质疑——
「监控摄像头在录像时当事人是否知情?」
「如果被告不知情的话,是否可以怀疑这份视频属于侵害被告隐私权的非法证据,进而予以排除适用?」
看来赵苗还不算太笨,至少肯花钱请个律师。
法官看那律师一眼。
「还没到质证环节。」
听了这话,我方律师不紧不慢,继续播放视频。
青葱的田地连接着一道宽阔的土埂,湿润的泥褐色一路向院内延伸——或许不该说是「院」,因为那里毫无遮挡,只有一排开阔平坦的水泥坝围住瓦屋。
田埂还连接着别的人家,因而不断有农妇背着背篼、提着锄头从镜头底下走过。
足足半分钟,这幅景象持续不变。
过了会,人影散乱,开始有谈话声蹿出来——是我爸妈出门来接我和赵苗往屋内走。
又过了一分钟,画面才快进到我与赵苗在院子里交谈。
「你之前借我那笔钱,我又不是不还……」
「……」
「可你是我姐姐啊,你帮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视频播放完毕,赵苗的脸比地里的青瓜还绿。
毕竟她太忙于应付媒体,估计没把庭前的证据交换放在心上。
我方律师沉声发言:
「我方提供这一证据,是想借此证明:被告对曾向原告借款九万元的事实予以承认。」
「请法庭注意,这一视频源自原被告家中看守田地的监控摄像头,而不是屋内的摄像头。也就是说,摄像头日常的监视范围就是公共场所,而不是私人领域。」
「既然是在公共场合发生的谈话,视频也是摄像头在正常工作状态下拍摄的,那么这一证据根本区别于盗摄得来的视频,具有完全的证明资格,也就不应当被排除适用。」
质证环节,对方律师果然坚持道:
「视频所载的谈话内容侵犯了被告的隐私。」
我看着赵苗在对面涨红了脸,手指紧紧交叠。
「非也。原告作为出借人,只是在向被告确认借款的用途。」
我方律师看了看我。
「此外,当事人也一致认为医疗手术作为借款事由,是相当正当的用途。」
因此即使泄露了谈话内容,对隐私权的侵害性也并不重到足以排除证据的适用。
我冲赵苗眨了眨眼睛。
是吧,小妹?
辍学两年之后,赵苗和男友同居并怀孕了。
那时候她才刚二十岁,怎么劝也不肯回头的。
后来那男的不想负责,偷偷溜去北方打工了。
赵苗不敢跟爸妈说,于是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姐,只有你能帮我了。」
走出审判庭的那一刻,我看见赵苗的脸色有些灰败。
亲属之间的借贷纠纷,闹上法庭的还是少数。
何况我在庭上一一陈述了赵苗是如何寄居在我家而不愿工作,将我的积蓄吃了个半空。
我背负着沉重的房贷,而赵苗凭那篇小说赚得盆满钵满,那九万多借款怎么也得还了。
何况,转账记录、聊天截图,甚至她的账单一一俱在。
赵苗立在那儿,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煞白,又转红,最后眼泪夺眶而出。
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充满怨恨。
恨吗?
啊,也难怪。
这一场开庭,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借贷纠纷本身并没有涉及谁的隐私,这场庭审理所当然地被挂在庭审网上同步直播。
而在进入法庭之前,我在微博上注册了小号,转发了直播链接。
配文:「我的确很恶毒。」
赵苗不是喜欢直播吗,这一次让她播个够。
因为处在风口,这条微博迅速被顶上热门,点击量很高。
讽刺吗?
我是她笔下的恶魔。恶魔的钱,她却用得心安理得。
我为她提供一个栖身之所,反倒成了她讨伐我的理由。
网络水军看事情出现了反转,立马转头去扒赵苗。
这不,才十几分钟,就有人爆出来赵苗的过往经历:
成绩差,职校肄业,谈过四五个男友,打过胎。
没有固定工作,消费却很高。
到现在,事情也很明了了。
并不像她写的那样,我抢了她上学的机会,反而是我一直用兼职的工资供她读书——直到她执拗地说不读了。
不是谁要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赵苗不是读书那块料,她自己也清楚。
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被前男友抛弃之后,她前来投奔我,美其名曰帮我分担家务,却只是窝在家里,除了码字与追剧之外什么也不做。
而她的稿费,全用来吃喝玩乐了。
我不止一次告诉她,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可她只是说:「姐,有你在嘛,你养我就好了。」
到后来,她甚至怂恿爸妈,要我把刚贷款买的房子分她一半,永久性地。
起先我被钉在耻辱柱上时,一堆不认识的人跑出来说是我三姑六婆二大爷。
有人拿张合成图言之凿凿:
「我认识赵禾,她初中就出去卖了!」
趁热打铁,我将闹着要杀我全家、诋毁我是站街女的这几个网暴头子一并起诉。
幸好之前做了证据保全,举起证来倒是很轻松。
我的诉讼请求是消除影响,公开赔礼道歉——其实比起他们的行为,这个惩罚已经轻得多,就是有点丢面子。
「我陈虎,今天在此对赵禾女士道歉……」
举着纸牌的彪汉低垂着眼睛。
另外几个人在网上公开自我检讨了一番,也亲笔写了封「我为我的不当言行对赵禾女士带来的伤害感到抱歉」云云的道歉信。
其他的人见这阵势,纷纷在我小号下留言打哈哈转移矛盾。
大多数人转头将枪口对准赵苗,似乎这样就能一泄被愚弄之愤。
「搞什么啊,这女的是双标啊!」
「不要脸,说自己被姐姐欺负,结果是借钱不还的老赖,这女的说话不能信!」
不用说,媒体们照旧是闹得最起劲的:
「又当又立,凄惨『才女』竟是啃『姐』族。」
看,媒体们先前将赵苗捧得多高,现在又摔得多狠。
「爆红作者疑似卖『悲惨人设』赚红利,『陷害』亲姐姐是为何?」
现在角色互换,赵苗成了过街老鼠。
不过每天敲我门的仍然很多,大多是文娱版的狗仔,或是自媒体人。
「赵禾小姐,你对妹妹先前的行为有何理解?是否对她感到失望?」
我和之前一样,在家里装死。
不指责,也不回应。
判决下来后,赵苗打电话给我,声音很低沉。
号码也是个新号——估计原先那个已经被打爆了。
「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我哑然失笑。
「我只是依法维权,谈不上计划。」
在一开始我就明白,在漩涡中心,辩解是没用的。
在理性占据上风之前,一切感性的回应都只会被更凶猛的情绪所打倒。
如果以侮辱诽谤或名誉权纠纷起诉赵苗,那么取证太困难,她添油加醋的那些事情已经不易于查证,我不一定能胜诉。
另辟蹊径以借贷关系做文章,反而能在法庭辩论过程中揭清来龙去脉。
到最后,胜诉与否都不重要了。
关键在于这场庭审本身。
赵苗蠢,蠢就蠢在不思进取。
还蠢在太自以为是,把自己当世界的中心。
沉默过后,她近乎疯狂地笑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反正我活着,就是个错误!」
嘟嘟,电话挂了。
赵苗还有一点,是我无法忍受的。
那就是,对死亡做了最轻蔑的理解。
此后半个月,赵苗再没露过面。
爸妈给她打过无数个电话,她都没接。
但偶尔又能收到她的账单,因此心情在忧虑焦灼和松一口气之间来回跳。
这天晚上,有个不认识的号码拨进来。
经过上次的事,我现在对陌生号码留下了心理阴影,迟迟不敢接,怕一开口,又是「赵禾你还没死啊?」
迟疑了半晌,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出乎意料的,是个很陌生的女声,此刻十分激动。
「你好,你是赵禾吗?你妹妹,赵苗,刚刚留下了自杀信息,你来吧,你救救她!」
赵苗的陷阱?
我怀疑了一秒。
但这个女生声音很焦急,听起来不像是虚构的。
「你是谁?说清楚,不然我会当作诈骗。」
我很冷静。
对面大喊起来:
「是真的!是真的!她快死了啊!」
她怕我不信。
「我是,我是……」
她的言语有种孤注一掷的气势。
「我是赵苗的粉丝……!」
照着她给的信息,我打车赶到赵苗所租的顶楼。
赵苗坐在天台边沿,被风吹得略显凌乱。
她背对着我,一缕烟从她的轮廓散向黑夜。
还没等我朝那个女生点头,她已经乖觉地向我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头融进楼梯间。
这时候报警,警察能在半小时内来吧?
「赵苗。」
我开口,并不向她逼近一步。
她的背影一僵,但是并没转过来,指间的火星闪了又闪。
「你来干嘛,送我最后一程?」
我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
「来骂你。」
赵苗大概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笑了一下。
「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她的语气哀怨又阴冷,像回南天干不透的被子。
「反正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被爱。」
「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基因,你就受人追捧,被偏爱,我却要被骂没用没出息!」
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嘶吼。
「你咎由自取的。」
我毫不留情。
赵苗听见这话,更歇斯底里。
「你来就是为了刺激我吗?你巴不得我早点去死吗!」
「那你可以滚了!你也如愿了!」
她终于回过头,狠狠瞪我一眼。
「这支烟抽完,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那个女生此时打完电话,正从楼梯间冲出来。
她对这场面颇感诧异,眉毛紧紧纠在一起。
「你!你不是说好来救她吗?为什么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
她的情绪异常激动,然后冲着赵苗大喊:「你别做傻事!!」
赵苗笑得绝望。
「好啊,赵禾,你还找了其他人一起来看我笑话。」
「放心,放心……你会如愿的。」
我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了,说够了。
「我最近被人骂是圣母。」
我摸了摸后脑勺扎手的发茬,平静地开口。
赵苗一愣,毫无兴致似的搭下睫毛。
「关我屁事。」
我往前走一两步。
「那你猜,为什么最近没人纠缠你了。」
我直直地看着她,望进她的眼里。
她张口,却说不出话,神色又惊又疑。
「其实。」
我呼口气。
「你没你想的那么可怜,我也没我想的那么恨你。」
这半个月里,诋毁赵苗的账号,同样被我以近亲属的名义予以警告——即使我并不能代她起诉。
网暴她的帖子,我仍然是见一条举报一条。
「搞什么,原来这也是个白莲啊~」
「装什么圣母烂好人。」
超话又热了起来。
可是,赵苗不把我当姐姐,我却不能不把她当人。
不被侮辱,不被中伤,不在流言下毫无隐私地惶惶度日,这是作为人应有的尊严。
制止网暴的效果已经达到,赵苗也已经丢尽脸面,我没必要再度将她推入我经历过的地狱。
「随便你怎么想。说我伪善、恶心,都行,我无所谓。」
我朝赵苗叹口气。
这时候,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消防员来了三个。
「他们在下面准备缓冲垫,争取再拖延会时间。」
我听见他们这样商量。
赵苗一看人多起来,情绪又变得不稳定。
「为什么要救我啊?!」
赵苗忽然失声痛哭。她手里的烟头燃烧殆尽,没落在夜色里。
「根本没有人在意我……」
「我死了才能和你比啊!赵禾……」
赵苗又哭又笑,不断地念叨:「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我死了,你们才会后悔……」
我冷冷皱眉,在消防员出声安抚之前,大声问:
「赵苗,你觉得死就是最好的报复,死就能解决一切,是不是?」
赵苗泣不成声:「如果我不死,我就永远该死。」
「那你可以去死了。」
我打断她。
「如果你觉得死可以解决一切,那你活着也没意义。」
听见这话,赵苗哭得更大声,消防员同志则是一脸愕然和愤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
我无暇理睬,继续发话。
「我一直觉得你蠢,是因为你从来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你那个该死的前男友也好,我也好,爸妈也好。」
「你老是觉得,自己不被爱,就活不下去。」
「但你想过没有,就算别人不爱你,全世界都不爱你,也并不意味着你无法将爱投予自己。」
空旷的天台,余音回散。
赵苗止住了抽泣,睁着一双泪眼望着我。
「源源不断的爱与勇气是从自己身上获得的。你懂这个意思吗?」
我一步步走近她。
「从别人身上引来火种,最后还得靠自己燃烧下去。」
「这才是你的生命。」
赵苗在警方的护送下被抬上救护车。
当然,她没跳。
但估计因为低血糖,没走几步就栽地上了。
我跟先前打电话的女生坐一辆出租,跟在救护车后面。
车走了快半程的时候,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子。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说出这种话……」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下去。
飞掠过的窗景和路灯映进车后座,摩天楼外灯景变换,像黄粱一梦,走马观花。
在这样的夜晚里,她将脸埋进手掌。
耸动的后肩,是沉默的呜咽。
下车之后,她将脸埋得很低。
「不好意思啊……」
虽然这样说着,眼泪却一颗颗滚出来,砸在地上。
最后她再也克制不住。
「如果那一天,我也能说出这种话……」
满溢的情绪终于决堤。
「她就不会死了……」
孟瑶说她是赵苗的粉丝。
「她写的那些东西,我特别能理解。」
她的情绪平复了些,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热水。
「有时候,就像看到了我妹妹的影子。」
她的眼圈还有些红。
「我们都当她在闹脾气,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我们相对无言。
「谁是患者的家属?」
护士探头出来问,我连忙站起身跟着往里走。
赵苗不爱运动,抵抗力很差,还有中度的贫血症。
听护士说,血糖血压也都很低。除此之外,还有轻微的擦伤。
走进去一瞥,她躺在病床上,已经醒了。
她别过脸不看我,我也不故意激她。
「情况不严重,不住院也行,回家观察几天,注意休息。」
护士将缴费单递给我。
「不,让她住几天静静吧。」
我问清楚入院手续,向护士道了谢,转身走了。
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赵苗就算只听进去一句,也该清醒了。
孟瑶跟在我身后。
她说,她愿意在这守着,怕赵苗再想不开。
「反正我也闲。」
她的笑很牵强脆弱。
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过的人,一定知道那是件多么令人恐惧、遗憾、绝望的事情。
赵苗住院那几天,我没时间去探望。
反倒是我爸妈听了她进医院的消息,手上锄头一丢,马不停蹄地从乡下赶来照顾她。
你看,即使是这样的爱,对赵苗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
我没告诉他们赵苗是想跳楼被救下来了。
只是说赵苗不吃早饭,晕在路上了。
我偶尔过去看看,也不进去,就坐在长椅上和孟瑶闲聊。
「对不起啊,之前真误会你了。」
孟瑶一脸局促地跟我道歉。
「我当时……顺手存了你的手机号……没想到能用上。」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脸。
其实,不怪她。
谩骂、诋毁、扭曲的成本太低,一张嘴一个键盘就够了。
「现在我知道,那些事是夸张了。」
她摸摸鼻子。
「她说你抢她男友,我还信了……」
我打断她。
「不,只有那个,是真的。」
赵苗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我从村里搬到了县城。
那时候我已经考上县高中了,但赵苗没有书读。
对于我们这种比较贫困的学生,县里有伙食补助。
又因为那段时间人员外流严重,学校设施空置率很高。空出来的一间宿舍,正好能容留我和赵苗两个人住。
想着赵苗也该读读书,我自作主张地和她挤在一间房里,每晚回去教她知识。
「那时候,我同班有个男生,长得蛮干净的。」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就隔十米,有时我和他在楼下散步,赵苗也跟着我一路。
一来二去,我没想到赵苗也对他有了意思。
「按理说,其实是赵苗先告的白。」
「但赵苗没好意思明说,我也没察觉到……没过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赵苗在厕所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装作不在意,还是笑嘻嘻的。」
「她开始学坏,瞒着我抽烟,找借口出去通宵打游戏机。」
「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时隔近十年,再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孟瑶也稍微有点儿诧异。
「那个男生怎样?」
我摇了摇头。
「理所当然的人渣。」
毕竟,同时吊着两个女生的,能是什么好货。
「我考上大学没多久,他劈腿了,找了个同乡的女孩儿。」
「我回去的时候,那女孩都显怀了。」
也是可笑,我们俩抢来抢去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孟瑶叹一口气。
「你后来跟她说了吗?」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有点阻塞。
「没……」
我苦笑。
「妹妹心中处处优胜的姐姐,初恋谈了个人渣,还被绿了,挺丢脸吧?」
空气忽然闲下来了。
「你就这样,一直把这个疙瘩埋在你俩之间?」
我低头,却又不知道看哪里。
「我不是爽文女主角,没重生过,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并非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不是完美无瑕的人,赵苗也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我妈,刀子嘴豆腐心,一生要强的农村老太婆。
我爸,和和善善,最喜欢烧灶头的老实男人。
就这样两个人,哭了。
我私下为赵苗约了心理诊疗,结果在意料之中,她算是中度抑郁。
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这是什么病?不会要死吧?」
我妈泪汪汪地问我。
「我听她们说,这个抑郁症,死亡率像心脏病一样高。」
「放心啦,没那么吓人,能治好。」
我安慰这老两口。
我妈半信半疑,揩了揩眼泪说给赵苗削苹果。
「有时候我跟你爸也想,是不是家里穷,亏待她太多。」
我妈嘀嘀咕咕的,转了身。
赵苗要出院那天,我去给她收拾东西。
我妈排队办手续去了,我爸在家里给赵苗做顿好的,孟瑶说她去买束花,因此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赵禾。」
我给她叠被子的时候,她突然喊我。
「如果你是我,在当了那么久的废物以后,终于发现了一件能掰倒对手的武器,一个千载难逢的、能出人头地的机会,你会不会心动?」
其实我知道,她写那篇小说,最初也只是为了发泄情绪。
错就错在她被报复欲蒙蔽,选择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出人头地——踏着全家人的名声?」
我把被子叠成方块,抬眼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诅咒你父母的?」
赵苗愕然,然后默不作声。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报复下你。」
毕竟我将她从家里赶出去了,害她流落街头。
赵苗书读得太少,大多数善恶是非都是从肥皂剧和网络小说里学来的。
我猜那些东西忘了告诉她一件事:
「舆论和法律,不是拿来伤害人的。」
「它们各自有各自要维护的东西,代替社会公平行使自己的意志。」
赵苗垂下头,半天才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她说:「对不起。」
「这次我是真心的。」
我没看她。
「你该还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她张张嘴,刚想说什么,一道粗嗓门乍然闯进来:
「苗!禾啊!办好了,咱们回家吧,你们爸打电话说,饭已经煮好了!」
我妈咋咋呼呼地挤开门外的病人,提着一个大花口袋,过来揽住赵苗的手。
孟瑶站在门边,捧一束花笑着说:「出院快乐!」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皮包骨头!」
我妈数落她饭吃得太少。
孟瑶在旁边含笑看着——她曾经对我说,她已经把赵苗当妹妹了。
赵苗这次出乎意料地乖巧,也没顶嘴,跟在我妈后头往门外走。
我提着包,无言地走在最后。
赵苗,你真的很蠢。
你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被爱的。
你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我也是会羡慕你的。
小番外:
赵苗的简笔日记:
【小学】:
1 月 25 日,晴。
姐姐给我买糖吃了!姐姐好好!
1 月 27 日,阴。
姐姐帮着妈妈打我,姐姐好坏!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2 月 3 日,阴。
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写完作业呢?我好无聊啊!
2 月 28 日,忘了。
姐姐给我买新本子了!(笑脸)(笑脸)
【初中】
9 月 25 日,阴。
作业好多。
9 月 28 日,阴。
作业好多,不想上学。
10 月 1 日,晴。
姐姐可以陪我玩了,真好。
10 月 8 日,多云。
没写作业被发现了,惨!
【15 岁以后】
11 月 21 日,小雨。
我又看见他了,可是,为什么他只和姐姐说话呢?
11 月 25 日,阴。
我终于鼓起勇气了!祝贺我吧!
12 月 1 日:
为什么……我非得有个姐姐呢?
【23 岁】
3 月 8 日,阴。
赵禾说,让我滚。
凭什么?凭她早出生?
我决定坦白,我要曝光她。
赵禾的简笔日记:
【小学】……
【中学】……
【大学】……
【工作】……我好像根本不写日记啊。备案号:YXX10mbalRTRxeNZv8hQx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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