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言惑色
2023-03-22T00:00:00Z | 7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3-22T00:00:00Z
我是惹人嫌的寡妇,半夜想去引诱张御史,却被太子殿下拦下,他俯身在我耳边低喃:「姑姑,是我不够好吗?」
好……就是太磨人了。
1
「殿下,这是让哪儿的野狸挠了?」有人调笑。行野抚上颈上刺目红痕,唇边漾出梨涡,凝望向角落深处的我:「是姑姑……」席面瞬间凝滞。
有人惊恐中失手打翻了琉璃杯。
我望向行野,他亦含笑睨着我。
想玩,玩呗。
我舔了舔唇角残余的酒液,勾唇举杯,像昨夜在他耳边低吟般:「殿下,还疼么?」
昨夜他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泉边,比归期提早半个月。
「殿下,怎么来了?」
他涉水而来,暗沉眸色深不见底,难辨情绪。
「怕姑姑忍不住找别人……」他嗓音微哑。
我出身勾栏院,被种了情蛊,到夏至夜就会发作,本来想去找张御史,谁知他突然回来了,不知该说是来得巧还是不巧。
他勾住我的腰,冷硬战甲磨得肌肤生疼,风沙与血混杂的气息萦绕。「殿下还未回宫?」他嗓音有些喑哑:「嗯……找你来了,别的顾不上。」
他身上新添了许多凹凸不平的伤口。
这位天潢贵胄的荣耀,也是在剑与火间淬炼出来的。
「殿下,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他低低笑开,眉眼染上风流意味:「嗯,喜欢。」
莫名心颤,可不能信,显而易见的谎言,我仰头望他,他眉眼难得端肃,唇边梨涡有些温柔。
鬼使神差,我在他的颈项上划了长长一道血痕。
「殿下,疼吗?」
他满不在乎,眼眸晕一汪水泽。「夭夭高兴就好……」
2
「疼不疼,姑姑不如替我瞧瞧?」
行野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说得稀松平常,却似晴天霹雳。
席上众人彻彻底底变了神色。
父亲把手中银筷攥得青筋毕露,母亲眼底重重叠叠的阴毒涌上来,兄长面色铁青,嫂嫂憎愤地瞪着我……
簪缨世家,守寡的姑姑勾搭准侄女婿。
可真是肮脏,无耻,可笑。
心底燃起快活的火焰。
我冲行野眨眨眼:「这恐怕于礼不合,好歹男女有别啊。」
旁观的众人,脸上的阴霾愈发深重。
席上诸位的愤怒,简直是火上添油,心底快活的火焰越烧越旺。
3
母亲和嫂嫂曾在院子里赏花闲谈。
「小贱人,跟她那北妓娘一个狐媚样,天生下贱骨头。」
兄长砸我娘亲的骨灰罐。
「一个勾栏院的贱货,也配进我们温家门?」
我求父亲为娘亲立个长生牌位。
父亲甩了我一记耳光。
「记住了,你是温蓝玉,你的母亲现在好好地活着。」
4
其实我不是温蓝玉。
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世家,越是多腌臜秘事。
我是父亲花甲之年在国丧期间嫖娼生下的私生女,名「莲夭」。
哦,父亲是三朝阁老,德高望重。
若是政敌攻讦,我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
他可不想晚节不保,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承认「莲夭」的存在。
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温蓝玉。
因为真正的温蓝玉同人私奔了。
我逃出勾栏院来到繁华晋都寻父,还以为找到家。
谁知道被推上花轿,冒充大我五岁的「温蓝玉」嫁给陈世子。
洞房那夜,他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死在我身上。
「温蓝玉」成了寡妇。
算命的说我生了一副断掌纹,命硬,会克家里人。
陈家人连夜把我送回温府。
温家人又要把我送去庆宁寺。
他们不再需要「温蓝玉」,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莲夭」的存在。
没关系,顶着「温蓝玉」的名头,「莲夭」也可以兴风作浪。
5
「太子哥哥……」清脆明丽的娇笑声随风飘进。
红衣少女一头扑进行野怀中。
没意思,戏才刚开始,鼓声中断。
红衣少女,温明珠,未来的太子妃,温家的掌上明珠。
今日是她的生辰,众人为她而来,包括他。
我可不至于蠢到信他说的为我早归。
让他日夜兼程,星夜疾驰的姑娘,是眼前这位千金万贵的温明珠。
他将她从怀中拉起来,宠溺地抚了抚她眉上稍乱的额发,笑了笑:
「珠珠,生辰快乐。」
她一出现,他的目光温柔得似一川春水。
呵,区别对待。
他望我时,永远带着侵略意味,就算偶尔温柔,那也是隐秘的,黑暗的,似月光那样冷然的温柔。
有关风月,无关爱情。
杯中的酒好像冷了些,有点涩。
她娇憨地向他讨礼物:「太子哥哥,我的生辰礼呢?」
随行宫人呈上来,太子殿下为心上人准备的稀世珍宝。
那朱漆锦盒一打开,满室光泽,似月盈中空。
「沧海明珠。」温明珠的眼眸映出皓月光芒。
绚烂的光泽把人的眼睛刺得有些痛。
我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
6
出征前一夜,他倚在床边把玩我的发,问我。
「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嗯。」
「沧海明珠。」
我需要沧海明珠解情蛊。
为了骗沧海明珠,我对他百依百顺。
可惜没用,「沧海明珠」该配他娇贵的太子妃温明珠,而不是黑暗中的「夭夭」。
口中生涩,我忍不住又抿了口酒,两口……
无所谓。
大家本就只有一点浅薄欢情,就像海市蜃楼,看着巍峨浩荡,转眼不过一场空。
欢好时,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一时谎言,一时欢愉,就罢了。
谁若当了真才是蠢相。
7
我把杯中残余那点酒喝完,抬眸望上座。
尊贵太子与娇憨千金并肩而坐,织金刺蟒紫袍与团花簇锦红裙交错,闪着尊贵华丽光泽。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
「太子哥哥,你这怎么了?」温明珠的目光忽然凝结在他颈上。
哦,她终于发现他的不妥之处了。
席上其余人跟着神色紧张了。
方才未唱完的戏又接着敲锣开场咯,继续闹。
我勾唇凝眸望向行野。
太子殿下,你的心上人来了,你还敢像方才那样肆无忌惮吗?你要怎么圆这个谎?
他的目光与我对碰,大约看出我的嘲笑,可他却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不慌不忙。
甚至还望着我缓缓笑开,眼尾上扬。
「哦,这个?」
他伸出两指按在红痕上,目光肆无忌惮流荡在我脸上。
「姑姑,你说呢?」
温明珠在场。
问我?
怕不是疯了?
他不怕我坦诚?
他知道我多厌恶温家,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了这簪缨世家。
要说吗?
正如诸位所见,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与我温蓝玉一个鄙贱寡妇有私情。
哦,他脖子上那道红痕是我抓的,不好意思,情到深处,情不自禁……
光是想想届时众人的神情就很痛快啊……
还没开始呢,这会儿温明珠那张明艳的小脸涨得通红,手似乎在发抖。怕什么?怕我说出什么恐怖的真相……温明珠,你的如意郎君可不像面上这样光风霁月。我曲起指节,一下又一下地叩在案几上,噙着笑同行野对视。
「殿下,叫我说什么呢?」
他以手撑颌,漫不经心转着手中琉璃杯,笑着:「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温蓝玉,你不要胡说八道。」道貌岸然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怒吼。
我耸耸肩,笑了笑:「父亲,我也不想说啊,殿下让我说的,我该听你的还是听殿下的?」
行野朝父亲扫去一眼,平静的目光却有雷霆万钧的威势。
就算结亲,君臣有别。
我的阁老父亲,语气瞬间矮了下去:「自然,自然是……殿下。」
我清了清嗓子。
「诚如诸位所见。
「殿下颈上的红痕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
「若是我能警醒些,小心些,也不至于让殿下伤了……」
行野唇边的梨涡愈发深。
8
我没再往下说。
将我与他的事揭穿,然后会怎样?
行野似乎说过。
「天天翻墙跳窗,也挺麻烦的。
「夭夭,你会喜欢皇宫吗?
「不如,打个金屋把你藏起来。」
行野,他想要我,出于某种偏执的占有欲。
而一旦丑闻揭穿,温家人不仅不会揭太子殿下的短,还会千方百计设法为他遮掩。
毕竟,他是未来天子,还是温家的乘龙快婿,他好,温家才能永葆荣华富贵。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毫无疑问,他们会立刻马上把我送给他。
当然,我能短暂地报复一下温家人,给温明珠添一时的堵。
图一时的畅快。
可那又如何,温家人仍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温崇山仍是德高望重的阁老。
温明珠会成为太子妃,皇后……
温氏一门轰轰烈烈的富贵,荣华,传承下去……
而我,依旧是那个被踩在最底下的无人知晓的「莲夭」。
永远低人一等。
9
呵。
我敛眸冷笑,轻轻吹了声口哨。
一团白影从角落窜出,张着利爪直奔上位的人。
有人惊呼:「快,抓住那野猫……」
席面混乱。
「若是我能警醒些,小心些,管好我的猫,也不至于让它的利爪伤了太子殿下……
「还请殿下恕罪……」
涌动的人围住他。
四周是喧闹的。
他站在人群中,目光微冷,遥遥向我投来。
我不过是识破了你的意图。
跟温明珠一起侍奉你?
她做大,我做小?
呵。就算你是太子殿下,那又如何?
我在这深渊已经待得太久了,没兴趣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我不会为了你屈居温明珠之下。
天晓得,我有多么,多么厌恶温明珠……
10
四年前,温明珠要抢我的佩玉,她扬着那张狂的脸,趾高气扬。
「野丫头,那个给我。」
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不要。」
弱者的拒绝苍白无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温明珠吩咐小厮们:「我要那个玉。」
他们推我,踹我,踩我,密密麻麻的疼痛在周身翻滚。
温明珠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走到我面前,红裙翻飞,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想不想要拿回去?你学狗叫我就还给你。」
我叫了,温明珠说太小声了。
我听话,越叫越大声,越叫越像一条狗。
只要护住娘亲的玉。
她开怀大笑,拍了拍手:「好吧,那就还给你。」
我乞求地望向她。
她却把玉举高,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好了。还你了。」
她举着天真烂漫的纸鸢,笑嘻嘻走出去。
她并不想要,可她随意践踏,摧毁了我珍而重之的。
不可原谅啊。人要变坏可以很快。
我把温明珠推进寒冷的深池里,就差那么一点她就会被淹死……
最后差点死掉的是我。
哦,是了。弱者的反抗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我被扔到乱葬岗。
躺在腥臭腐烂的死人堆时,我就想……
如果我没死,我要毁了温明珠,温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11
「姑姑对我恩深义重,我怎么敢生姑姑的气?」
那人从纷乱的人群中缓缓走出,单手抱猫,唇边的梨涡像镶嵌的小宝石般夺目。
出乎意料。
扑向他的野猫此时竟乖顺地躺在他的怀里,慵懒矜贵地舒展着爪,舔毛。
他行至我面前,浅笑:
「是这小东西不乖,又不是姑姑不乖。
「可若真要惩治这小东西,孤又不舍得……」
那一向凶戾的野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配合他软绵绵地喵了声。
他缓缓抚顺它雪白的浓毛,笑得温柔,宠溺。
很平静。可往往越是风平浪静的深海,越可能潜伏着巨大的风暴。
我曾亲眼看着他活生生拧断敌人的脖子。
他的双手染满鲜血,脸上也溅了血,像镇守地狱的修罗。
可他浅浅地望着我笑,问我借手帕,很仔细地擦着血渍。
「太脏了。
「夭夭,我干净了吗?」
此时的他就是当时刚杀戮完的那种神情。
笑容真诚,清澈干净。
刚认识行野,我也以为他是温润如玉少年郎。
12
那时,一位好心师太从乱葬岗把我捡回去。
我在庆安寺住下,没人知道我是谁。
一天,一位玄服少年来探访。
我送茶时听见别人喊他「殿下」。
太子殿下……
温明珠的未来夫婿。气度矜贵,容貌绝伦。哈……
于是我哄骗了他,在他手臂上咬了个深刻的青紫齿印。
他只是懒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他问我叫什么,是什么人。
「夭夭。」
莲夭,不是温莲夭,也不是温蓝玉,只是莲夭。
至于是什么人。
河上有大片连绵不绝烧得像落日的艳郁红荷。
「莲妖,专门吸美男子阳气的。」
他唇角一弯:「原来是个小妖精。」他嗓音哑得过分,过分撩人。
我也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装着不认识罢了。
他答我:「砚之。」
之后顺理成章,他渐渐眷恋我。
13
某一晚,我告诉他:「我是温蓝玉,温阁老的女儿。」
他眸底闪过片刻错愕。
很快,在那迷离的昏光中,我看见他的唇角缓缓透出一抹冷笑来。
那是一种很阴郁,带着冷讽的笑,叫人心生寒意。
他很利落地离开混乱的床,行至窗边,斜倚着审视着我。
狭兀的船舱沉寂得叫人窒息。
他的目光似一种酷刑。
过了良久,他终于问:
「知道我是谁,所以才接近我。」
是。
接近他,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
「是,太子殿下。」
他轻笑了声。
「还是第一次有人骗过我。」
他的神色那样漠然。
我忽然有些不确定,短暂的欢好能否留住他。
我赤足走过去,鼓足勇气抱住他的腰。
「不要推开我。」
他冷淡地推开我。
我却厚着脸皮更用力地抱紧他。
「砚之。」
他抗拒我的动作微顿。
「砚之,不要推开我,求求你。」
他身子一僵,终于不再抗拒我。
勾栏院的人说,柔弱与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这时候的我一无所有,什么尊严,什么羞耻心,我都可以不要。
我只要骗他,让他能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眼泪扑簌簌地砸在冰冷的船板上。
原来我天生会虚情假意。
可他一句话粉碎了我所有伪装。
「温蓝玉,你知道宫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我把头抵在他胸膛前,闷声道:
「我没去过,不知道。」
他寒笑道:
「是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欺骗暗算。
「柔弱的眼泪暗藏锋芒。
「真诚的笑容满盛毒液。
「温蓝玉,你演得一点也不像。」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原来是拙劣的戏子,抱着他的姿态显得有些愚蠢。
我松开环抱他的手。
「哦,是吗?」
他眉目寒峻,冷冷地盯着我。
「被看穿就放弃了吗?」
冷漠又刻薄。
站在眼前的行野,与先前的砚之仿佛两个人。
温柔时让人沉溺,冷漠时又让人畏惧。
一人千面。
他不用演,自然而然就让人信了。
难怪会觉得我演得拙劣。
「不放弃,我还能做什么?」
他唇角往下微压,暗沉的眼眸深不见底。
「你还可以继续演啊。
「温蓝玉,演得不像,不一定就骗不了人。」
他突然勾住我的腰,往身上一揽。
他比我高出许多,无形中生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殿下是什么意思?」
「想得到什么,就不要脸嫩,心软,怕丑。
「就算孤拒绝了你,你也可以继续缠着,不要松手。」
他拉起我的手,重新环上他的腰。
「就像这样。
「牢牢抱着,不要放手。」
我仰头望他,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殿下是在戏弄我吗?」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
「温蓝玉,坦诚些。
「孤喜欢同你好,并不在乎你是骗,还是真。
「至于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我们各取所需。」
我错神片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受教了,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凉薄的唇。
「好。我会让殿下满意的。
「至于我想要的……
「我想回温府。」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轻吻他的下颌。
「一个寡妇有尊严地活着,并不容易。
「希望殿下让我回温府体面地活着。」
他回吻我。
「温蓝玉,孤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他开始索取报酬。
「殿下不怕吗?他们都说我命硬,会克死身边人。」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梨涡荡漾。「孤不信命……」
看似纯良无害,事实上善伪装,阴鸷深沉。
这才是真实的行野。
14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个真实的行野。
他那暗黑沉郁的眼眸,与野猫碧绿深沉的眼瞳,一齐俯视着我。
叫人心生畏惧。
心下升起一丝烦闷。
养不熟的白眼猫。
我忍不住抬手弹野猫额头。
它嘤唔一声,蹭了蹭行野的前襟,像在告状。
只不过因为他每次来都给它喂肉,就叛变得厉害。
行野低笑,揉了揉野猫的额头,又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喃:
「为什么不承认?」
承认?承认他与我……想得可真美……
「小野猫可比夭夭你听话多了。」
它是玩宠,我不是。
温明珠拉住他袖子:「太子哥哥,你跟姑姑说什么?」
她站在他身后,目光同毒针似的朝我射来。
他抚着怀里的野猫,神情自若。
「我请姑姑与我们一同夜游朱雀桥。
他盯着我,很淡地轻笑了声,「姑姑,赏脸吗?」
再望向温明珠,她一脸烦郁盯着我,生怕我答应。
哦,能给温明珠添堵,有一分,算一分。
我笑起来,温温柔柔,善解人意。
「自然是好啊,就是不知道,明珠会不会介意,姑姑打扰了你们?」
温明珠咬牙切齿:「不……不会介意的。」
看把她气得,袖子底下的小手握成小拳头,抖着。
真有意思……
可惜,我们的明珠姑娘,在太子面前,可是天真烂漫的好姑娘呢。
自然是大方明事理。
只能把这点委屈咽回去了。
原来明目张胆地当一个坏姑娘,虽说没人爱,可欺负人还是相当愉悦的。
15
暮色消融在无尽灯火中,沿岸秾艳红荷一路腾腾烧将下去。
灯影交错,人声鼎沸。
「太子哥哥,哪个面具好看?」
少女朱红榴裙飘漾,似晚霞翻飞。
「小白兔,适合你。」他温声哄她。
呵。天真无邪的小白兔,我忍不住轻笑。
站在温明珠身旁的男人望向我,目光被昏暗柔和的光染得温柔。
「姑姑也来选一个?」
温明珠上扬的唇角顷刻凝滞。
我上前去故意挤进他和温明珠中间。
挨得近了,就会不小心蹭到男人的手臂,带着上升,微燃的温度。
我眨眨眼,拿起最近的一个白兔面具,轻轻罩在脸上,仰起脸,问那个男人:
「殿下,小白兔适合我吗?」
面具藏住人的一切。
我肆无忌惮将目光游离在他脸上。
「争宠」大约就是这样。
他低着眼眸与我对视,声线低懒:「不适合。」
面具下的笑容有些褪色。
是啊……不适合。
我这宠争得还挺失败……
只有温明珠配得上沧海明珠。
只有温明珠是天真无害的白兔。
我摘下面罩,放回原位,笑盈盈凝视着他:「那什么适合我?」
他挑中一个红色狐狸面,半罩住我的脸,轻笑着,眉眼浸润在光里。
「姑姑适合这个。」
狐狸……狐狸精……
一肚子坏水。
狡猾。工于心计。谁会喜欢狐狸啊?
又有哪个姑娘喜欢当狐狸啊?
身后的温明珠笑得有些得意。
我扯下狐狸面,冷笑。
「不如我也替殿下选一个?」
「求之不得。」
我拾起一个恶犬面具,掼在他手上。
「这个最适合殿下。」
狗男人。
他勾唇,目光浅动,凝着我,眼尾也愉悦地微扬,并不生气。
温明珠推开我,挤到他面前,拿起一个灰兔面具亲昵地罩到他脸上。
「太子哥哥跟我戴一对,好吗?」
我笑了笑,抱着胳膊出言冷讽:
「我看好啊……兔子夫妇,天造地设…..」
与他们同游真是愚蠢的决定。
给温明珠添堵?恐怕是给我自己添堵。
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在又如何,不过是为你侬我侬的恋人助兴。
「姑姑。」灰兔面具下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
我弯了弯唇:「狐狸姑姑跟你们兔子夫妇不是一路的,先走了……」
16
刚下了桥,就遇上熟人。
「温姑娘……」
张延,张御史。
他清隽的脸上染着几分微红。
我打量他身上正红官服,难怪都说人靠衣装。
四年前的他,一身补丁,穷困潦倒。
四年后的他,华服玉冠,仪态翩翩。
我资助过许多穷困潦倒有才华的书生,张延是其中一位。
哦,我为什么有钱……
四年前,行野履约,对温家人说我救了落水的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赏了我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产业若干。
我抚了抚身上的微褶,对他轻笑。
「张御史,也来看烟火。」
他提着昏红的灯笼,不远不近跟在我身侧,犹豫片刻,方缓声道:
「温姑娘,夏至夜那晚你没来,我担心你出什么事……」
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胭脂红的光融在青石板上,冷的青与暖的红,在夜里撞出一种奇异的冶美。
回忆了下,那天情蛊发作。
恰好张延来找我,他查到温长荣(温明珠的父亲)占民良田,纵奴杀人的证据。
他说着正事,我鬼使神差问他,「你可有婚配?」
他错神片刻,答我:「未曾有。」
离了行野真的不行吗?
我在那刻,说:「张延,如果我说想同你……」
我丢下杯往外走。
「你考虑下,如果愿意今夜香暖阁见。」
张延呆住了。
那夜……如果行野没来,我会不会扔下手中的匕首去香暖阁。
我不知道……
想起方才那个狐狸面具,狐狸精……也没冤枉我。
张延说他去了。
我停住脚步,转过脸望他。
「张御史去了?」
夏夜总是很热,张延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他嗫嚅道:「温姑娘……我,我愿意的……」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微弱,几乎听不见。
他说他愿意的。
一分动容。
可惜,张延他这样的人与我不是一路人。
虽都是泥泞中爬起来的人,可不一样。
他凭真才实学。
而我莲夭靠一张脸,一副身子。
我笑了笑,打算跟张延解释下,别当真了。
话还没说出口。
一道带着千钧压制力量的声音,忽然从头顶响起。
「姑姑,明珠找你。」
男人就站在我身后,很近,若即若离地抵着我的脊背。
陡然升起一阵炙热的感觉,没缘由地。
行野什么时候来的。
张延忙行礼问候。
身后的男人很淡地应了,声音又压下来。
「姑姑玩够了吗?可以跟我一起回去了吗?」
我沉默着……
可他炙热的指尖似乎无意掠过我的薄衫,有些痒,差点失态……
在这拥挤的人流中,人与人挨得很紧,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脸上开始灼烫。
「够了。走吧。」
卑鄙,狗男人。
我望向张延。
「张御史,下次再谈吧。」
张延的神色显出几分落寞。
我听见行野薄凉的笑声……
他领着我走向桥下浓雾掩映的迷林去……
那里停了诸多华贵鸾车……
昏暗角落。
脸上忽然落下来个东西。
「行野……」我忍着气,捏着那红面狐狸面具想扯掉。
「难道姑姑想让人看着我领你钻进马车,半晌不出来吗?」
他轻飘飘笑着。
「你……」
我抬起头,看见他慢悠悠地把那个獠牙张扬的恶犬面具罩到脸上。
一时语塞。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十指嵌入。
「恶犬与狡狐,很般配,不是吗?」
17
不知烟火已经是第几轮了。
欢呼震天的喧声似涌上天的孔明灯,不断积攒,往上腾升。
而在这闷热的车内,细碎声如溪流入海,淹没无声……
「夭夭,他一个文弱书生能比我好吗?」
相嵌十指,抵在车壁上。
「我的殿下,人不可貌相啊……就像殿下,人前光风霁月,人后却这副模样……」
男人英俊的脸在昏暗中染上薄弱的,幽僻的残光,唇角的波痕荡漾。
「呵……这副模样?夭夭有时候不也很喜欢?」
我撑着车壁,直起身子,寒笑:
「殿下,你怎么知道我只喜欢你?
「可能试过旁人,发现更好的……我又不是非殿下不可。」
他的眉眼积涌上阴郁暗霾,眼底那点笑意晕成暗涌漩涡。
「好啊,温蓝玉,你试试。」
咬牙切齿。
一生气就连名带姓喊。
可惜我不是「温蓝玉」,对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殿下,这是在要求我对你忠贞吗?」
「孤以为这是默契。」
呵……
「殿下,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啊。
「下个月殿下就喜迎佳妇,现下同我讲默契?
「这样的默契,是对我单方面的限制对吗?」
一时烟火暂歇,车内无光火映衬,只得昏暗。
看不清他的神色。
「夭夭真是牙尖嘴利,厉害得很。」
避而不谈,呵。
我耸耸肩,以笑掩褪色的妆容。「彼此彼此。」
「夭夭,真不知道是你中了蛊,还是孤。」
我忍不住笑。
「殿下一向清醒睿智,怎会中蛊?
「尊贵与低贱,挚爱与玩物,什么东西该配什么人。
「殿下分得一清二楚,不是么?」
他盯着我,确认:「夭夭,你在生气。」
亏得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在生气。
沧海明珠,狐狸面具,一件件,确认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竟然为这种事情生气?
太可笑了。
我堆积上笑容,慢慢抚平他前襟的褶纹,反问他:
「殿下以为,我会生气吗?为了殿下生气?怎么可能?」
用绝对冷静、清醒的理智,镇压住原不该有的矫揉造作的情绪。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
浮空烟火,又开始热烈绽放了。
浮华盛世,绚烂烟火,不属于「莲夭」。
只有这黑暗的狭窄一角,任由我兴风作浪。
生于腐泥,匿于幽秘。
在那震耳的爆声中。
他忽然吻了吻我眉间的花钿,俯在我耳边说。
「夭夭,别闹了,嫁我吧。
「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
那浓密柔软的长睫扫过我的耳颈,有些微颤。
这次的烟火很久,很久……
帘上五彩光影不断变幻。
呼吸有些乱,心跳也失控。
我翻过身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半笑着: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太子妃?」
我深深望住他黑亮眼眸。
他喉结微动:「夭夭,先做良娣。」
烟花再次谢下,枯萎。
笑同冷下去的烟火一同黯淡。
他给的诱惑不足够打动我。
太子殿下以为,我拿得出什么信任,勇气去签与他的那份盟约?
听起来很真诚。
可他要我孤注一掷,把一切赌注押在他身上。
而我对他的一切谋划一无所知。
赌对了,是,他可以将我拉上悬崖。
赌错了,呵,将我拉上悬崖的人可以转身将我再次推下深渊。
亲者尚且相仇。
我不信他,我只信我自己。
「殿下,算了吧。
「我们到此为止。」
沉寂良久。
「夭夭,这是你想要的?」他的声音沉在黑暗中。
「是。殿下,我不再需要你。」
他的笑声,似雾轻渺。
「开端就是一场买卖,现下你说要终止,孤也无话可说。」
唇上还有残余的温度。
太子殿下答应得倒是轻巧。
轻巧得,显得他方才说的「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是谎言。
很好。太子殿下有风度,矜傲。
秉持公平,自愿原则,不强买强卖。
某种程度上讲,他还真是不错的拍档。
「这四年承蒙殿下关照。」
真心诚意的。
与他交易收获颇丰,我获得财富和快活。
「不必了,各取所需罢了。」
我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揉皱的裙裳,捡起面具准备下车。
他却背过身,拿了个锦盒递到我手上。
「温蓝玉。
「戴上这个能解蛊,不会缩短寿命。」他的声音,平静无澜。
拨锁扣,揭开。
凝烟笼雾的,「蓝田烟玉」,光泽暗浮。
北域两样绝世珍宝。
「蓝田烟玉」排行第一,「沧海明珠」居后。
「沧海明珠」可以解蛊,会缩短寿元,而「蓝田烟玉」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可「蓝田烟玉」这样的珍宝作为战利品是要收入宫库的。
所以我没跟行野要。
我要了沧海明珠。
默了片刻。
我重新解下鬓发上的钗环,「殿下,最后一次买卖。」
把那点微不足道的心动扼杀在利益交换中。
他捏住我的下颌,眸色渐浓。
「还以为能骗你留下呢。」
似真似假。
「夭夭,喊我一声砚之吧。很久没听过了。」
「嗯……砚之……」
大幅水红翻花裙摆铺散蔓延开,如夏刹那惊月的红荷。
18
「我送给太子哥哥的香囊怎么会在这儿?」
熟悉清脆的少女声。温明珠同她的婢女说着话。
「大约是人太多,挤着挤着就掉了。」
隔着一堵车壁。
「怕什么?」
身上的男人眼尾那抹红妖冶,唇角微撩,那璀璨小梨涡逞坏,无声地问。
我后悔了。
应该拿了他的蓝田烟玉转身就走。
方才为何鬼迷心窍。
风也与我作对。
轻拂起窗帘一角,温明珠那金光明灿的羽簪在昏暗的光里掠过。只要她一回头,就会与我对视。
我紧紧捞住行野的手臂。
他不慌不忙……
我低下头躲到窗底下,在他耳边低声:「砚之,不,要,说,话。」
不知是谁在这暗林旁又点上连绵灯火。
胭脂红的火光透过帘映入,渐明亮。
怕他乱来,我紧紧拥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很难得他配合,也伸手环抱住我。
鼻息很轻,很近。
心跳很重,很快。
我闻见他身上的香气,带点酣甜的奶香……
这样软甜的香气,这样的人,真是……不般配。
隔了一会儿,没再听见温明珠的声音。
大约是烟火停了,夜深了,桥上的看客渐渐下桥,往这暗林来寻车返家。
周遭喧哗起来。
有人驭马,几声嘶鸣,女子谈笑,钗环击撞,夫妇相携,喁喁低语,老少结伴,欢声笑语。
不知是因为拥抱得太紧还是夜深露重,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我同他像是游离在繁华浮世外的一对孤魂野鬼,相依为命。
这种错觉停留了很短暂的片刻。
「小姐,这辆车好像是殿下的……」
「太子哥哥?」温明珠试探地朝车的方向叫了几声。
我盯着行野,生怕他答应。
他含笑望着我,无言,不过是将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
车外的脚步声,仍渐渐逼近。
呼吸凝滞。
我背对着车门。
咚,咚,咚……
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有轻风从门帘钻入。
女子绣鞋踩上车板,帘子被撩动……一泼细碎的光抖落进来,照亮另一角落。
只要帘子再往上打,车里的情景就会一览无余。
我紧紧按着行野的手臂,凝望着他。
他按住我的后脑勺深吻下来,带着毁灭的肆意。
「明珠姑娘寻太子殿下吗?」
一道浑厚的男声骤然出现,将缓缓升起的帘幕刹住。
「周辰?你在这儿,殿下呢?」
原来是行野的贴身暗卫周辰。
「明珠姑娘,殿下在前方等你。」
那纤纤素手松开。帘子落下。
温明珠跟着周辰走了。
「在你这儿,孤就这么见不得人吗?」他幽幽叹了声。
我捡起零落在地上的簪花,笑盈盈提醒他:
「殿下往后不必受这种委屈了。」
这是最后一次买卖。
奇怪,左耳的坠子怎么都找不着。
「殿下,见到我的耳坠子了吗?」
「没有。」
19
绿树阴浓,高蝉咽鸣,熏风入弦。
恍惚间水晶帘动。
睡得正迷,我低唤:「玲珑?」
屋内的野猫忽然低吼一声。
「畜生。」粗狂的呼痛声,暴斥声。
野猫发出凄厉叫声。
遮在脸上的团扇,一时未防惊落在地。
我扯过外衣披上,坐起来望向来人。
一脸横肉,满脸络腮。
窄小的三角眼流露着垂涎欲滴的精光。
曹莽。嫂嫂的娘家兄弟,从南郡赶来参加温明珠与太子的婚礼,近日住在温府。
此人贪色纵欲,以虐女为乐,死在他手下的女人多不胜数。
就算他虐杀成性,因有个掌兵权的爹,还依傍着亲家温府,杀人向来不必偿命。
弱者的哭声终究会被淹没在海浪深处。
而今日,曹莽进来我的西风苑,丫鬟一个都不在,如入无人之境。
看来温家人又嫌日子太平静了。
受伤的野猫腾地扑到我怀里,低低呜咽。
我握着它的爪子,渗了血,还没人这样对待过这小东西。
我抚了抚它的头,抬眸望着水晶帘前披着人皮的禽兽,款款笑着。
「曹家哥哥,找我何事?」
曹莽一步步逼近床前。
「蓝玉妹妹一人在屋里,不闷得慌?曹哥哥来陪你聊聊天,解解闷。」
怀里的野猫冲着曹莽发出一阵阵咆哮声,低沉,慑人得很。
「哦,曹哥哥真是体贴……可这孤男寡女,恐怕不好吧……」
我抱着猫转身,趿鞋走到梳妆镜前。
铜镜中渐渐呈现那张扭曲的恶鬼脸,他张嘴笑,参差不齐的牙齿像嶙峋怪石。
「蓝玉妹妹,不独处一室,曹哥哥如何帮你?」
他猛地扑上来。
「嗷呜……」怀里的野猫咆哮,蹿上去死死咬住他手臂。
我抽出锋利的剪子,转过身朝他的咽喉刺过去。
他抬手挡,血溅到脸上,腥臭肮脏。
可惜只刺穿他的手心。
「孽畜,贱货。」
他发狠,甩掉野猫,一巴掌迎面劈过来。
哦,忘了,他也是跟着他爹在军营里训练过的。
力量悬殊,我根本杀不了他。
耳中鸣响,嘴里腥味漫出来。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又狠狠扇了几巴掌过来。
他的眼里闪烁更兴奋的光。
我舔了舔唇,吐掉血沫,勾唇望着他。
「曹莽,你想让温府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办丧事吗?」
我将一支尖锐的簪子抵到自己的喉间。
他还处于亢奋状态,脸上横肉碾着青筋,交错纵横,一鼓一跳,凶相万分。
他狂笑道:「温蓝玉,你吓唬谁呢?」
「我吓你啊。」
手上稍一用力,利器刺破血肉,血一下子滴淌出来。
他往后退,看着我,终于露出惊慌的神色。
「疯子……」
我盯着他,笑得愈发妖媚。
「不知道刺破喉咙是什么滋味?曹家哥哥你知道吗?」
「疯了,疯了……」
他瞪大眼,夺门逃窜。
我轻轻笑。
曹莽可不敢在这好日子在温府弄出人命。
他是虐女成性,可是他惜命得很。
若是在这种时候,出了事必然会彻查。
到时候他爹也保不住他。
我把簪子拔出来,并没有大碍。
我抱起地上的野猫止血,敷药,上纱布。
玲珑回来了,看见满室狼藉,一脸惊慌。
「去哪儿了?」
「明珠小姐让我们去前院帮忙……」
温明珠啊……
20
温明珠正在试嫁衣。
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下颌微抬,上下打量我:「你这会儿来干什么?」
这会儿原本按照她的计划,我应该被她的曹舅舅欺负呢。
我笑着,缓缓走到她面前。
「我的乖侄女,乖乖出嫁不好吗?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呢?」
她面色微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将藏在袖子下的匕首露出来,逼到她脸上。
「现在听得懂了吗?」
寒光照亮她惨白的小脸蛋。
「懂……懂了…….姑姑,我不敢了……」
她眼里迅速涌上眼泪。
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骄纵娇小姐啊。
指使干坏事的时候,她是完全不觉得愧疚的。
很心安理得的。
现在才知道怕了吗?
我笑得温柔。
「乖侄女,说说看为什么呢?」
冰凉的利刃似毒蛇一般在她明艳的脸上游离。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她就破相。
她惊恐地垂着眼,死死盯着那利刃,嘴唇颤抖。
「我知道,那夜马车里是你和殿下……」
哦?哦……
所以,温明珠那晚没有揭开帘幕,不是因为周辰。
只是她不想揭开。
一旦揭开她就得面对。
到处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啊。
「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抬起眼,目光闪过一丝恶毒。
「姑姑的耳坠子,和我送给殿下的香囊丢在一处。」
难怪找不到。
难怪温明珠,急了。
我用利刃挑起她耳边的金坠子,轻飘飘笑起来,为她答疑解惑。
「明珠啊,你也不算太笨啊……确实,你的太子哥哥同我早就好上了。哦对了,夏至那夜,他还来找我了呢,他脖子上那道抓痕也是我挠的,他胳膊上还有一个齿印,那也是我咬的。啧,这个齿印恐怕要跟着他一生一世了。」
温明珠的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她望着我的目光,只顾上仇恨,一时忘了恐惧。
她这副愤恨的模样,真是取悦了我这个恶女人啊。
我笑得愈发快活:
「你知道吗?他还说叫我暂且忍耐忍耐,先做他的良娣,待日后登基立我为后。」
她的小脸涨红,促声大叫:「你撒谎。」
恫吓,欺骗,差不多了。温明珠心里大约已经崩溃了。
瞧着真是可怜啊。
可惜这还只是个开始。
我收回匕首,只是破了她的相,或者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摧毁一个人,不是让她死,而是让她生不如死。
「乖侄女,我撒没撒谎,你日后就知道了。
「你呢,最好就乖乖听话,等着出嫁,别再折腾姑姑了,否则姑姑会加倍奉还……」
21
温明珠当然不会听话。
夜深灯阑。
我倚在暗处窗角下,四周野草蔓生掩住我。
窗外蛙鸣虫叫,窗内蛇鼠合谋。
「那个小贱人凭着下三滥的功夫,就会勾男人。」嫂嫂咬牙切齿。
温明珠呜声哭着:
「我不管,你们把她弄走,弄去南郡,把她弄死,我不要再见到她…….」
「二弟,你就帮帮你外甥女。」
「姐,她是个疯的,还搭上了殿下,惹上了就是一身骚……不是我不想。」
「那就想想法子。」温长荣也在啊。
「又不能弄死她,回头殿下问起来交代不了。」
嫂嫂幽声道: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把她捆起来不见外人,天天驯着,让她怀上孩子,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是再疯,为了孩子还不得乖乖听你的话?到时怎么弄死她都行。」
我折了一根野草卷在手指上,一圈圈地勒紧。
嫂嫂真是「女中英才」啊。
「可现在殿下对她正是兴头上……」
温长荣来回踱步。
温明珠停住哭声,厉声道。
「那就让殿下厌恶她。
「若是殿下亲眼见到她与旁的男人……对她还能有兴致吗?
「普通男子,都见不得自己的女人……更别提殿下那样的尊贵人。」
「姐夫,我这回上来,倒是带了些药……」
温明珠咬着牙:「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呵,自诩高贵的世家,最终还不是一样用些下三流的法子。
「不能在家里。人多嘴杂……
「后日不是要去永安寺吗?
「那小贱货也要跟着去。」
好啊。
去寺里本是去积善行德的。
他们倒好,行凶逞恶。
巧得很,与我不谋而合。
22
山寺钟鸣,白昼已昏。
嫂嫂带着温明珠,自备茶水糕点来赔罪。
嫂嫂说:「妹妹,那日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二弟那天多饮了些酒,才差点犯了糊涂,明珠这孩子又不懂事,你就别同他们一般计较。男女有别,就不让她舅来了,明珠在这儿代她舅同她自己,跟你赔礼道歉。」
说着,她又扯着温明珠的袖子,叫温明珠斟茶道歉。
温明珠脸上尽是忍耐的神情,卑躬屈膝,简直是快把她折磨死了。
「姑姑,是我任性不懂事,还望姑姑多多包涵。」
那杯滚烫的热茶满怀心思递到我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我漠然望着,就是不接。
温明珠弯着腰,脸色渐变。
嫂嫂忙凑上来:「妹妹,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是世上嫡亲的人,哪有什么隔夜仇?」
「嫂嫂说的是,原来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血脉……」
我酸涩地笑了笑,接过来一嗅,最烈的媚药啊。
我缓缓递到嘴边,呼了呼热气,余光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女。
神色紧张,恨不得就按着我把那杯茶灌下去……
「姑姑,趁热喝吧。」温明珠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真是毫无经验啊,这样很容易被人看穿的。
嫂嫂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肘,又从盘子里捡起一块糕点递给我,笑道:
「要是太烫,就先放着吧。妹妹尝尝这个山药糕吧,嫂嫂自己做的。」
原来还有两手准备。
我捻在手里端详,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有幸能品尝嫂嫂做的山药糕啊。」
嫂嫂讪笑着:「若是喜欢,往后给你多做些。」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轻咬了一口,又抿了口茶。
这对母女紧张的神色瞬间放松下去。
屋内的熏香缭绕。
「嫂嫂,我怎么觉着有点晕呢?麻烦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明珠,你帮着,扶一把……」
喜悦之色从声音里都溢出来了啊。
「她昏过去了……
「我去叫舅舅……」
呵。开始倒数。
三。
「娘,我怎么觉得也有点晕呢?」
「你这傻孩子胡说什么呢?快去叫你舅舅……」
二。
「明珠,快,过来扶我一把。」
「娘……我也……站不」
一。
一对蠢笨母女同时倒在床上。
我站起来理好衣裳,走到香炉旁继续添香。
至于我,我早就事先服过解百媚的药了,那点媚药根本对我不起效用。
沉香推开门:「主子,一切准备就绪。」
哦,沉香是行野陪我在地下角斗场中选的女杀手,杀起人来快准狠。
若不是前两日,她因私事不在,曹莽可没那么容易闯入我的房内。
「人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是一个老马夫,染了花柳病,没几日活头了。」
「把大的丢过去。」
嫂嫂那晚上说的话我印象深刻啊。
「再烈的女人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要生米煮成熟饭……」
既然嫂嫂这么觉得,那就让她试试生米煮成熟饭是什么滋味。
哦不对,应该是让她这个熟饭变成馊饭,那会是什么滋味……
至于小的。
她说过什么……
「舅舅,你一定要好好折磨那个贱人。」
就让她留在这里等她的舅舅来吧。
这屋里的香继续燃着。
夜这么深,该熄灯了。
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被丢弃在黑暗欲海中。
23
不。对。劲。
浑身燥热,我从床上坐起来解扣子。
忽然窗前出现一道黑影。
残月正对着这一间房,那点幽冷的光把眼前人的轮廓勾勒出来。
行野。
我睡的是原先为温明珠备下的房。
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克制着体内的燥热冷睨着他:「殿下找谁?」
他慢悠悠走到桌前,斟了杯茶,凝眸盯着我敞开的领口,唇角一撩,梨涡荡漾。
「找你啊,夭夭。」
心底浮涌起惊慌。
若是他知道我耍手段把温明珠,他的未婚妻……
「夭夭,你慌什么?你做什么我不是一向纵容?」
他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茶杯,眸色晦暗不明。
他出现在这里,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并且制止了。
所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灼烧的感觉从四肢开始蔓延开……
脚下有些踉跄。
我根本猜不透,未知真是叫人郁烦。
我扶着床沿微喘。
「殿下还找我做什么?那夜不是说好了,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是。」
他丢下杯,站起来,缓缓朝我踱步而来。
「夭夭,我们是说好结束交易关系。
「可是……没说不可以开始其他关系,不是吗?」
「什么……其他关系?」
「真正的情人啊。」真正的情人是从投契到相恋,不掺杂利益。
他半蹲下去,以一种仰望的姿态凝视着我。
「夭夭,要不要我帮忙,嗯?」
「不,不必……」我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他眉目俱笑,低低说道。
我撑着往后退,「殿下可以滚了。」
他笑了笑松开手,眼眸微垂。
「不需要啊,那算了。」他站起来,转过身。
疯了快,想要解药。当他那双纤长冷白的手搭在门上的乌木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胶凝在他那双漂亮的手上,我死死咬住唇,口腔弥漫着血腥味。
他的脚步停住了,很淡的笑声在黑暗里晕开。
「夭夭,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一点孱弱的自制力如被摧毁的城墙,轰隆隆,坍塌倾倒,尽数成废墟。
「别……别走。」我的声音沙哑到不像话。
「我们夭夭,今夜真乖。」又累又倦,他俯在我耳边低声哄着,「夭夭,说话要算话,往后不能不要我了。」
我嫌他烦,翻过身拉起被子,他把手横进来紧紧搂住我。
我被行野阴了。
众人还是撞破了我同他的事。
于是,他担了个私德不修的名头,请了圣旨让我做他的良娣。
原来不管我愿不愿意,他终究会实现他的目的。
至于永安寺那夜嫂嫂和温明珠究竟如何了……
晋城内流言四起,有位贵妇人与永安寺一位马夫有染,还被一群香客目睹。
嫂嫂那夜后,对外说是撞邪了,避开人去庄子上住了。
至于温明珠,她大概逃过一劫了。
太子殿下必然是护住了她。
否则就不会大婚依旧。
那夜后她也去庄子上待嫁了。
哦,曹莽,他被行野虐杀致死。
听说是用热油泼在身上,把肉一片片割下来当面扔给狗吃。
而曹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一点点喂狗。
至于罪名,真正的罪名当然不能公诸于世,难道说差点亵渎未来太子妃吗?
总之,曹家南边兵权转给了太子殿下,一家人保住了命。
其中,如何斡旋协调,就不得而知了。
而我那夜为何明明服了解药,还是中了招。
大夫说,媚药触发了情蛊……蓝田烟玉要戴十五天才能解蛊,之前行野骗我十四天,昨天是第十五天。
……
永安寺一夜,我想,我大约是替行野做了嫁衣,铺了路。
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无关紧要的人毁了,死了。
他得到了南边兵权,温府还稳稳当当的,温明珠也完好无缺。温家与他是利益共同体。
虽然他的情话很动人,可是我无比清楚,做他的良娣就意味着,我动不了温家。
张御史搜集了温长荣的罪证准备立案,可没用,这些罪证很快被温崇山的亲信拦截销毁了,没有权,一切证据无效,白费功夫了。
光有财富,没有权势,不行啊。
24
真正的「温蓝玉」回来了,她和我长得几分相似。
她运气不好,所托非良人,在贫困潦倒时转手就要把她卖了,她逃回来了。
经历过贫困与颠沛,她更懂得「富贵」的价值。
我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太子做良娣。」
她眼里闪出光来。正合我心意。
既然太子殿下要娶的是「温蓝玉」,那就让「温蓝玉」嫁给他,温府自然百般配合。
幸亏备婚前几天他不翻窗来找我了,「婚前见面不好。」他是这么说的。
我忍不住笑他:「我是妾,不必遵循这些礼节。」
他阴鸷地盯了我一会儿,音色发沉,「我希望一切吉利。」
我没有回答他,他阴我一回,我也阴了他一回。
大婚那夜,晋都烟火无尽。
巍峨皇宫笼在泱泱红泽中,处处爽籁生风,纤歌凝云。
我混在人群中,饮一杯喜酒,踩过爆竹残余的喜烬,丢下一份贺礼。
也算到场亲贺。
他穿红衣真是妖孽,那点深深小梨涡比璀璨烟火还要蛊人心魄。
高兴得很吧。
鲜少见他这样,垂眸饮酒时不知想到什么,一刹那眉眼染上笑,一双含情眸汪着雾月水泽般,柔软得一塌涂地。
成亲很欢愉吧?
心中不是滋味,走了。
25
莲夭该去哪儿呢?自然是能搅风弄雨的地方了。
行野向我提起过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我很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的是那巍峨皇城所象征的权力。
一个殷公公找上我。
他要我当宠妃对付皇后。
而他手上握有能让温氏一族倾覆的罪证,还能直接将这些证据呈给老皇帝。
权力真是诱人啊,我同意了。只要能倾覆温氏一族,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切代价都可以啊。
至于当宠妃容易得很,深知帝心的殷公公安排了一下。
不过是在老皇帝面前穿红衣,跳一曲舞,就宠冠六宫,甚至都没有侍寝。
嗯……老皇帝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他只是喜欢看红衣美人跳舞,仿佛在回忆什么……哦,听说先皇后在时爱穿红衣,擅舞。
26
再见到行野,他看起来一副颓丧萎靡样,脸色苍白,眼底下一重青影,眉眼压着阴郁神色。
他不是向来从容不迫,风轻云淡的吗?受什么打击了?
心底忍不住升起探究欲。
听说他大婚后半夜,突然下令全城戒备,禁止任何人出城。
说是有厉国细作混入晋都。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挨家挨户搜寻,大约棘手得很。
他也不同旁人交谈,只是低头饮酒。
置于喧闹宫宴上,他却如孤舟行海般孤僻,连老皇帝同我来了也未察觉。
落座后,老皇帝望向他,见着他那副颓唐模样,脸色沉下来,声色严厉。
「阿野。」
他大约是喝迷了,毫无反应,手执玉樽继续添酒。
锦王瞥他一眼,面上闪过一抹窃喜神色,道:「父皇,哥哥大概喝多了。」
皇后一脸担忧,声音焦急温柔:「这孩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成日酗酒。阿野,你父皇喊你呢……」
他终于抬起惺忪醉眼来,手虚扶着额,朝皇帝这边望来,声音低迷:「父皇,叫儿臣吗?」
他的目光一晃,落在皇帝邻座的我脸上,失了神。
「混账。」老皇帝将手中琉璃杯砸向他。
他没有躲避,碎片飞溅,他脸上浮起一痕血珠子。
他神色无澜仍望着我,仔细辨认、确认。
我唇边凝起笑,与他遥遥对望。
「陛下,这位就是战功显赫的太子殿下吗?」
老皇帝面色稍霁。
「阿野,还没见过莲妃吧,你该唤她一声母妃。」
他很平静,只是听见最后这一声「母妃」时,渐渐撩起一边唇角来,微微笑起来。
那点笑意似乎鄙夷又似乎嘲讽,大约是笑话我毫无底线吧。
可谁笑得了谁呢,他又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明明笑着,可他眼底的水泽冷郁森然。
「哦,原来是母妃。儿臣失礼了。」
他注视着我,唇角的笑痕诡魅得愈发深幽,脸上那浮血痕,衬着那张苍白雪冷的脸,也异常妖冶。
27
散席,行至半途,忽然就泼落一程秋雨。
沉香与我避到石洞里去,雨势愈发大,凉意渗入肌骨。
灯火凄迷中,有两道黑影,伞也不打,提昏黄的灯裹挟寒风冷雨转入这石洞来。
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楚,向我逼近的人,是行野。
「殿……」话未出口,被按到石壁上,他发酒疯吻上来。
不知谁熄了火,漆黑一片。
只看得见眼前耍酒疯这人那双黑亮得可怕的眸。
沉香想上来阻止,周辰制止了她。
「沉香姑娘,不想出事的话,同我到外面守着吧。」若是被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沉香,出去守着。」
人都走了,石壁上的峭石磨得脊背发疼。
「殿下,疯了吗?」我咬了他,用力推开他。
他停顿片刻,微微松开我,偏着头盯着我,眼眸闪着浮动光泽,一边沉默地擦唇上的血。
我以为他是清醒了些,谁知道下一刻,他就将指腹上的血尽数抹到我脸上来。
「我的良娣成了母妃,你说我该不该疯?」他阴恻恻笑着,眸光清亮。
我盯着他,也笑。
「殿下怕是弄错了。你的良娣叫温蓝玉,她就在你的东宫里啊……不信你问温崇山,那位是不是他的亲女儿,如假包换的温蓝玉。」
他眸色晦暗不明,低下声去:「骗我。」
「我几时骗你?」我与他对视。
「永安寺,你明明留我的。」他垂下眼,遮住眼底水泽。
「呵……那种时候的话,殿下也当真?」
沉默,他幽幽叹了声:「当真了。」
随着这一声幽叹,他忽然张开手掌缓缓抚上我的颈来,粗粝的指腹停留在血脉跳动的地方。他皱着眉似乎在琢磨……如何掐灭那点生命。
冷飕飕的雨丝又借风呼呼飘进来。
被掌控的颈项浮起一阵战栗。
「殿下,是你先骗我,我只是礼尚往来,不至于要杀我吧?」我不想死得这么早。
他轻笑了声,石洞回荡着那点淡漠的笑声。
一片暗幽幽,仿佛有狰狞的邪魂在暗处窥视。
「夭夭,你究竟是谁啊?」
「殿下,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我是莲夭啊……
你看,初次见面我就如实相告了。
他略忖片刻,又笑了笑。
停留在我颈上的大手缓缓上移,渐渐抚过我的下颌,脸颊……
像在反反复复地确认什么。
行径诡异。
「起码活着,算了。」他古怪地冒出这么一句。
所以,他方才是在确认?我是人是鬼?
我气色很差吗?那么像鬼吗?
我幽声道:「殿下……我怎么可能会死呢?祸害遗千年,你放心。」
「嗯……那就继续祸祸吧。」他嗓音略哑。
?不追究了?
他轻轻撩起我袖子,深望了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腕……
这么温和?
「嘶……」温情脉脉突然被撕毁,右胳膊骤然升起一阵锐痛,他咬了我,疼……「唔……」一双大手捂住我的嘴。我怒视着他,他缓缓绽出一个笑容,雪白牙齿透着森冷,那点小梨涡幽幽荡着:「夭夭,小点声,外面有人。」
第二天见到他,这个人像换了个人,不再是那副颓唐样,又恢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了,听说找到细作了,取消禁城令了,他还恭顺谦和地向我道歉,说他昨夜失态了。
哦,白昼之下又像个人了。
28
夜游赏昙花时,野丛传出一阵野猫似的哭声。
我向沉香使了个眼色,一齐走过去,哭声渐止。
突然,一道小黑影从花丛中窜出来。
沉香很快逮住他,提溜到我跟前。
「坏蛋,大坏蛋,放开我……大人欺负小孩子,不害臊……」
一个约四五岁的男娃娃,一张小脸苍白,黑压压的眉眼森郁郁的,同行野模子几分相似,脏兮兮的,大约是哪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拿那双乌黑的眼睛盯住我,充满戒备。
像极了行野。只是这双孩子的眼还干净,纯澈。
抱歉,因为他长得像行野,大的我欺负不了,小的……
我忍不住捏了捏他脸颊:「就欺负小孩怎么了?沉香,把他丢了。」
那小鬼一听,小嘴一瘪,立即哇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奶声奶气地凶。
「你敢……呜呜……我是,嗝……七皇子。」
啧,又奶又凶。越凶,眉毛越拧巴,越像。
听谁说过,七皇子和太子殿下小时候长得最像了。
行野小时候长这样?仿佛隔着时空窥探他的童年。
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
我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抽出一张丝帕替他擦眼泪。
「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小鬼吸着鼻子,眼圈红红的,扁着小嘴瞅着我不说话。
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
「我是……」我指了指那弯弯的下弦月,「从那里来的玉兔仙女,专门替小孩对付坏人的。你告诉仙女姐姐,谁欺负你,仙女姐姐帮你对付他。」
小鬼拧起眉,歪着脑袋,咬着手指,想了想,伸手摸了摸我的耳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骗小孩,你又没有兔子耳朵。」
呃……月光落了一地。
「谁说的?你来,站在前面,看我的影子。」
小鬼半信半疑走到阴影前。
我站在他身后举起手,双手交覆,右手食指与中指微翘,其余手指半屈。
皎洁地面渐渐出现一个兔子影。
「啊!」小鬼惊呆了,他飞身转过来,一把搂住我大腿欢呼。
「玉兔,玉兔,你真的是仙女姐姐。」
哦,在他转身前我飞快撤了手势,抱着胳膊假装看月。
而小鬼一双黑亮眼睛闪闪发光,此时此刻正仰望着我。
方才那点机灵劲一下子变傻劲了。小孩终究是小孩,太好骗了。
「说吧,谁欺负你了。」
小鬼的黑眼睛黯了黯。
「仙女姐姐,你可以帮我对付欺负娘亲的人吗?」
「嗯?谁欺负你娘亲?」
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委屈巴巴的:「我害怕,仙女姐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只得俯下身去,凑到跟前听他说。
他双手遮在我耳边,气嘟嘟地说:「皇后娘娘,大坏蛋,锦哥哥,大坏蛋,他们都欺负我娘。」
小鬼的娘亲原先是皇后宫里头的婢女,被宠幸了,生了皇子后,母凭子贵升为安嫔,皇后为表贤德,便让安嫔和七皇子住在她那个宫里头了。
若是说皇后欺负安嫔母子倒是情有可原。可是锦王欺负安嫔?怎么那么不对劲?
我小声问小鬼:「锦哥哥怎么欺负你娘亲的?」
小鬼攥紧了小手,咬着牙很气愤。
「他一来就关门,不让我进去,娘亲在里面哭……」
一不小心发现了什么秘密。
「仙女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对付他们啊?」
我捏了捏他鼻子。
「能啊。后边,仙女姐姐帮你把他们这些坏人一个个抓起来,不过仙女姐姐施法要好长一段时间,没那么快呢。小鬼,你耐心等等吧。」
小鬼鼓着两腮,用力点头。
我点了点他额头。
「哦,对了,仙女姐姐在人间不能暴露身份。只有你知道姐姐是仙女哦,要是旁人在,你要叫我莲母妃,知道吗?」
小鬼乖巧地嘘了一声:「知道,这是秘密。」
真乖。
行野要是也这么乖……
做梦吧。
「母妃同小七说什么悄悄话呢?」
心猛烈一跳。
回过头,行野站在一株昙花前,昙花正悄然盛开,他含笑睨着我。
这个人很闲吗?总是神出鬼没。
小鬼头仰头看了看我,然后伸出一根小指头,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对行野眨了眨眼,说:「二哥哥,这是我和母妃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行野唇角梨涡深漾,他也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对着我眨了眨眼。
「母妃,是不是把你是玉兔仙女的秘密,告诉小七了?」
被他听到了,平生没有这么窘迫过。
小七讶异地呼出声:「啊,二哥哥,你也知道啊。」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谁知他走到我身边,俯身附在我耳边,低低笑着:
「夭夭,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指狐为兔。」
呵。滚吧。
29
未雨绸缪的皇后很快对我开始试探,打压。
膳食下毒,脂粉掺药,枕被藏蛇,半夜闹鬼……
这些手段低劣了些,轻而易举避开了去。
皇后还在酝酿着新的阴谋。
而我也没闲着。
皇后有几分真本事,她的凤仪殿如铜墙铁壁,想安个人进去难如登天。
不过没关系,这不是已经有人在凤仪殿了吗?
那夜后,七皇子时常往我这里跑,安嫔便也常来了。
小七午睡时,我不小心将热茶淋在安嫔身上了。
她换衣服时,不好意思,我推开屏风了。可怜人,那孱弱的背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鞭痕。
她怕极了,眼泪跟决了堤似的,却怕惊醒小七,只得抱着膝盖,垂着脸无声哭着。
天底下的娘亲大抵都一个样。
把眼泪藏住,将笑容绽放在孩子面前。
让他们相信世上只有良善与幸福。
原本想好的威胁安嫔的话,我尽数咽回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别怕。」
我蹲下去替她慢慢拢好裙裳。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那一向因怯懦而闪烁的目光此时变得清亮坚定。
「帮帮我。」
安嫔投靠了我,她告诉我。
锦王风流成性爱美人。他同多位妃子有染,而且仍在不断物色新的美人中……
30
锦王从亭下长廊路过,我的丝帕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
他握住那抹丝帕,掩在鼻尖闭眸轻嗅。
女人香可比毒药狠辣多了。
「锦王殿下,那是我的帕子……」我抱着野猫,倚在朱栏上,眉目含情,盈盈唤他。
他抬头望见我,目光染上痴迷神色:「莲母妃……」
我挠着野猫下颌,对他眨了眨眼:「锦王殿下,可以把手帕还我了吗?」
「自然。」他递过来手帕,一双流荡眼扫落在我的领口处。
「嗷呜。」野猫突然发狂,冲他手背咬了一口。
他吃痛,气急败坏,扬手就想打野猫。
「锦王殿下,小东西闯祸,我做主子的来还好吗?」
他直勾勾盯着我:「莲母妃怎么还呢?」
「锦王殿下想怎么还呢?」
他笑得孟浪:「儿臣想要母妃哄一哄……」他的指尖勾住我的丝帛。
我避开:「还有人……」欲擒故纵才能引鱼儿上钩啊。
甬道上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我附在他耳边低语。
「锦王殿下,光天化日不方便啊……
「不如,今夜子时,摘星阁,我来向您赔罪啊。」
他已然一副馋嘴猫样了,又要来摸我的手。
「母妃,先给儿臣点甜头吧。」
「急什么,夜里你想如何便如何。」
急什么呢,锦王殿下,有你遭的罪呢。
锦王一走,我抱着野猫掉头回宫,撞见行野,他盯着我,面色发冷,目光晦涩。
一时沉寂。
野猫还认得他,一下子蹦到他身上,他懒懒地抚着它的毛,突然低声道:「小东西比人有良心。」
我怀疑他在含沙射影。
「可不是吗?」我幽幽地应了句。
……
没去摘星阁,本来就没打算去,半夜有人翻窗。
「行野,放开我。」我压低声音,不想惹麻烦。
「唔?不放。」他紧紧挟着我的腰,鼻音有点重。
「你放肆。」
「不放肆也放肆了,能怎么办呢?」
我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难怪。
我倒吸一口气,思考怎么把他踢下去,好沉。
「仙女姐姐,你也帮帮我吧。」他眼眸迷离,勾着我的发倦倦地玩弄着。
……醉了也不忘揶揄我,气人。
「你先起来。」
「你只会骗我。」他幽幽地应我,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扶额:「不骗你行了吗?你说要怎么办,你才能听话乖乖爬起来?」
他半闭着眼,好像在思考,又似乎睡着了。
「喂?」不会睡过去了吧,我推他。
「夭夭。」像是梦呓。
喝醉了,真是千百般模样。
他缓缓抬起眸,一双微醺的眼眸盯着我,又指了指自己绯红鲜艳的唇。
「亲一下,我什么都听你的。」
只要能把他打发走,这算得了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弓起身,很轻地碰了一下。
一声低沉的喘息钻入耳朵来:「不够……」嘶,又过分了。
我没好气地推他。
「好想你啊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眸色愈发深幽了。
「再帮帮我?」
「滚。」
他低叹了声:「薄情寡义。」
不是……这会儿听声音,怎么好像很清醒。
我一下警觉,盯住他,他方才那双迷离氤氲的醉眼此时清亮得很。
我咬着牙,慢腾腾问:「你装醉?」
「。」他哑了片刻。
「太子殿下,不要再这样了,让人觉得很烦。」
「烦?」他撑起身来,分开一点距离,眉眼隐没在黑暗中,反问确认。
「太子殿下,我对你早就烦了,厌了,倦了,提不起半点兴趣。」
撑在我上方的身影微顿。
凝滞片刻。
「可我没厌。」他的声音很闷,与暴雨前的阴天一样沉闷。
似乎有某种难言的情绪在蔓延。
他思考着,很缓慢地问:「为什么?」
「不喜欢自然就厌倦。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太子殿下。」
沉寂良久,他的目光幽幽,似鬼火投在我脸上。
「为什么就不能还是我。骗也行啊。」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
他说,孤不在乎你是真,还是假。
我凝望着他,半晌,勾上他的手臂,盈盈笑起来。
「也不是不能……
「殿下,你现在就替我灭了温氏一族啊。
「那我就什么都听你的,殿下喜欢如何就如何,怎样,能做到吗?」
他神色不明,微垂着眸,盯着我的唇。
「夭夭,你对多少个男人说过这种话?」
我盯着他,舔舔唇:「记不清了。好像?白天才说……」
话未落,他的目光像利刃,挟着凛冽杀意落在我颈上。
危险当前,我收了声,转而问他。
「殿下为什么不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之呢?
「这桩买卖殿下做吗?」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再问。
事实上,这桩买卖他早就拒绝了。
那次烟火夜已经确认过的,何必自取其辱。
「现在不能。」瞧,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地清醒理智,骗都不肯骗。
我冷笑:「既然如此,殿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抱歉,绝无可能。」
他又贴上来,谈崩了还,厚颜无耻。
我懊恼地掐住他的手臂,狠声威胁。
「信不信,我现在叫出声,拉着你给我陪葬。」
他默了片刻,我以为唬住他了。
「那就一起殉情好了。」
「我对殿下没有一丝一毫情谊,就算死那也不叫殉情。」
他抬起眸凝视我,闪过一抹黯然神色,动作戛然而止。
……
「母妃昨夜没来。」锦王将我堵在小路上。
我一言不发推开他。
他饿虎般扑上来,沉香的剑比他的手快,拦住。
他脸色铁青:「母妃耍我呢?」
是啊,就是耍你,只是还不能让你知道啊。
「锦王殿下,究竟是谁耍谁呢?」
他一脸迷惑:「母妃什么意思?」
我拂袖准备离去,却不小心掉出一个小相,我面露慌色急忙去捡,他却抢在我面前拿到。
小相画的是他。
他看着小相,眼里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他拉住我:「母妃,你既心里有我,又为何毁约?」
我假意甩开,甩不动,很快就挤出两滴眼泪。
「我只恨我自己,为何这样自甘下贱?」
他呆住了。
「母妃这是什么话?」
「你当我不知吗?那个安嫔就那么好,叫你那样惦记?我不过是迟了些去,你就找了她去……」
他一脸惊怔,张着嘴却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演得差不多了。
我眼里含着晶莹泪珠,柔情又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掉过头。
他忙忙拉住我。
「莲儿,是我不好,你说要怎么办,你才肯原谅我呢?」
我扭过身子,不看他。
「是我瞎了眼,看错人了。」
他伏低做小:「莲儿,我保证不再跟安嫔她……」
男人得不到时,自然百般低姿态,作揖告饶。
「我不信你。她就住在凤仪殿,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让她搬走。」
我扭头睨他:「你哪有这种本事?」
男人最怕被女人说自己不行了。
「莲儿,你就瞧着吧。你不放心,我让她搬到你那处去,你看着,就不必再疑心我同她了。」
男人要哄你时,当真是甜汤迷魂药,齐齐灌上来啊。
我继续抹眼泪。
「我知道你要去同你母后商量的,只是你母后百般防我,若是你说出我来,恐怕……恐怕我们也没那缘分了。罢了,我们之间不必再提了。这小相你还了我吧。」
说着,我就要去抢他手里的小相。
他躲了去,握住我的手。
「莲儿,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说动母后,叫安嫔那小贱人滚出凤仪宫去。我们的事,我也暂且瞒着母后,不叫你烦心。」
瞧,令他快活的安嫔,现在就成了讨好新人的小贱人了。
「那莲儿,今晚还是子时,老地方吗?」
我用丝帕遮住冷笑:「急什么,事情办成了你再来寻我吧。」
摘星阁可不行啊,皇后在那儿可有很多眼线啊,不适合干坏事啊……
倒是冷宫不错。且等着吧。色令智昏的锦王殿下。爱子心切的皇后娘娘。
莲夭为你们预备了一份丰厚大礼。
31
最近流行刺花绣,宠妃当然要赶时兴。
绿萼馆。
流苏帘帐半卷,蒙蒙香雾缭绕。
一位女画师在替我在肩上描模子,柔软的羽笔拂过肌肤,起承转合,密集的酥痒惹得眼皮子有些发沉。
「这红荷模子需要些功夫。娘娘若是倦了,不如睡一阵……」
昨夜没睡好,野猫闹了一整宿。
我低应了声。
「娘娘若是怕光扰了您,不如用这轻纱遮住眼。」
遮住了光,伏在枕上,陷入黑暗中,睡意很快袭来。
昏睡中,隐约觉得羽笔的力度似乎沉了些。
大约是上色了。
那点酥痒渐变了味,说不上来的感觉,肩上忽然拂过一道微凉。
浑浑噩噩的意识中,骤然闪过一道明光。
不是羽笔的轻蘸,是谁的指尖不小心划过。
来人的气息带点书墨味,有点熟悉,在哪儿闻过。
我迅速翻过身,扯下遮在眼上的轻纱,突如其来的光刺得眼睛有些发疼。
在那稀薄的光里,男人的轮廓渐渐呈现。
我倒吸一口气:「张延。」
他手上的羽笔应声而落,望见我,惊讶低呼:「温姑娘。」
心中强烈的不安涌起来。
他不知我的新身份,不知被什么人引到这绿萼画馆来。
「张延,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的目光掠过我肩上,忽然面色微变,转过身去解释。
前几日,他被临时借调来绿萼画馆,修复一幅古画。
方才,是一位同他相熟的女画师,请托他这有名的丹青手替自己一位姐妹描花模子。宫女是没资格请宫廷画师刺花绣的,可是张延因着女画师言辞恳切,抹不开脸,便答应了。
在民间,刺花绣的男画师同妇科男大夫一样常见。
可在宫中,若是宫妃叫男画师刺花绣,那就是「秽乱宫闱」。
流苏帐不知几时垂落,上坠着的水晶玻璃不知慌乱叮咚叮咚地响,流光在古朴朱阁中似水潺潺,四周朱墙高悬的画中美人翘着纤纤兰指,斜着媚眼,盈盈笑人……
沉香家昨夜突逢大火,今晨告假返家,并未陪我同来。
步步为营啊。
绿萼画馆早已为我精心张开了密网。
我给皇后娘娘预备好的大礼还没献上呢,她就先发制人了啊。
只能自救。
我寒着脸拔下簪子,拆散发髻,站起来,将肩上的红纱愈往下扯,持簪逼近张延。
解决危机唯一的办法是刺伤张延,大声呼救,咬定是他误闯冒犯了我。
想站到高处必然踩着累累白骨。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张延后退几步,脚下有些踉跄,望着我,面色渐涨红,往日清朗的眼眸此时闪烁不安。
他喃喃地,茫然地唤我:「温姑娘……」
我已经站到他面前。
「张御史,我现在是莲妃。你误闯了此处,冒犯了皇帝的女人,现在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脸色刹那惨败下去,似刷过厚重白色泥浆,蒙上一层窒息。
失措中,他将染了颜料的手背蹭到袍服上,可他很快慌乱紧张地伸手去擦那身红袍上的颜料……那身绯色官服,他多么爱惜。
初次见他,他与一群丐儿争一个馊馒头,青州第一才子,寒窗苦读十年,却因政治腐败,名落孙山……我是看着他一步步从布衣到绿袍,再到如今的绯袍的。
假以时日,这身绯袍还会晋为紫袍。
倘若不是卷入今日的宫廷内斗……
张延何辜。
「哒。哒。哒。」
忽然,阶梯上响起一阵叫人恐惧的脚步声。
一步步朝上,一步步逼近。
「张延,不是你一个人死,就是我们一起死。」
倘若他抵抗一分,这把利刃都能当场刺破他喉咙。
可是他放弃任何抵抗,又强行压制住那显而易见的慌乱,握住我的手腕,平静许多道:
「温姑娘,张某本就是你所救,如今死在你手下张某无憾。」
我能杀死一个抵抗我的人,可不能杀死一个放弃抵抗我的人。
本该是凶器的簪花溃败,掉落在地上。
我下不去手。
流苏帘被拨开。
有人来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32
雷雨欲来,风满楼。
流苏帘飒飒作响,急雨骤来。
爆竹炸裂般,掉漆的木梯上,一阵密集,杂乱的脚步声,往上噼里啪啦炸开。
又听得一阵钗环击撞,木阶尽头终于衣香鬓影云涌来。
这昏明不定的楼阁一下狭兀拥挤,连风也刹时凝滞了,叫人窒息。
有人冲在最前。
一位脸垮得像兜了空布袋似的老嬷嬷挤上来,面目狰狞,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扭住。
我冷笑,拿眼瞥过众人,最终落在众星拱月的皇后脸上。
她一如既往端庄贤淑地抿嘴笑着。
「莲妃妹妹,得罪了。」
「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她心有成算,笑着不说话,只是扬起眼角几道细纹,轻轻瞥过我身后垂落的流苏帘。
我脸色微煞,挣扎着,挺直背。
流苏帘后藏着男人。
皇后却合心意了。
她缓缓走到我面前来,将我掩上的肩纱往外一拉,露出那已经覆上色的妖艳红荷。
那张细薄的唇便一时泄了笑意,她转过身,对站在最后的女画师招手。
「青衣,将你看到的,听到的,再说一遍。」
那位女画师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很快低下头陈述。
「早些时候,我给莲妃娘娘上色,上到一半,娘娘说她倦了,打发我出去,后边我见变天了,怕娘娘着凉,便寻了个毯子想给娘娘送进去,谁知道……看到些不该看的……」
一群宫妃屏气凝神,个个竖着耳朵等听下文。
我忍不住笑出声。
「几时女画师还照料起宫妃日常了?」
皇后睨了我一眼,那眼角的细纹显露出点威厉来。
「青衣你不必怕,继续说。」
哦,是了,再蹩脚的谎言,只要有人搭台帮衬就可以了。
「我看见莲妃娘娘伏在榻上,张御史就……就一手执笔,替娘娘上色,另一只手……娘娘还说……」
就像在人群中扔了个爆竹,惊了全场,哗然一片。
「说什么?」
女画师紧着一口气,急道。
「娘娘叫他轻点,容易留印子…..还说来日方长……」
有人倒吸气,有人捂住嘴,有人瞪着眼。
我听得失笑。
皇后满意了,不过依足程序,再问我:「妹妹,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盯着那个神情慌乱的女画师,幽幽笑了笑。
「她血口喷人,毁我清誉。皇后娘娘该拔了她的舌头以正宫规。」
女画师急急嚷起来。
「我没有,不信……不信你们拉开帘子,张御史就藏在里面……」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射向那流苏帘。
皇后抬脚朝流苏帘走去。
我出声阻拦。
「皇后娘娘,你是六宫之主,不至于听了一个小画师的话就莽撞行事,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吧。」
皇后沉吟片刻,掉过脸来,笑着反问我:「妹妹你慌什么?」
她的笑渐渐掺了威厉神色,也不再同我周旋,直接掀了流苏帘。
……
流苏帘后藏了男人,两个。
「母后。」
行野斜倚在画架旁,绯唇微启,半抱手臂,望向众人,唇角梨涡像小萤火幽幽荡荡。
而站在他身侧的,是背对着正在描宫景图的张御史,闻声,他也转过身来请安。
窗外风起云涌,残余金光苟延残喘地从狭长银灰云缝斜漏出,借绿纱窗,在暴雨前落入楼阁,颇有轰轰烈烈动魄之美,一刹那驱逐阴霾。
皇后的脸却叫这金光照得惨白。
她需要一个人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了。
行野便踱步过来,扶着她,眉眼温顺,声音微醇。
「都说张御史妙手丹青,儿臣钦慕已久,今日请他为儿臣作幅宫景图,作到一半,记起来这绿萼画馆顶楼景观更好些,便来了,巧得很,正遇上莲母妃,她说,女画师为她上好色后就不见踪影,便将这顶楼让给我们,也在一旁瞧了会儿,见要变天了,正准备走。」
女画师脸色刹那凄白,她挣扎辩驳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张御史给莲妃上色的……」
她断断续续说着,又冲到那幅宫景图前,想反驳那幅画不可能是张御史刚才画的。
可是那幅画完全是张御史的手笔,上面的颜料有些青颜半干,有些仍淌着墨,已完成七八分,既不可能是临时拿了一幅旧画来顶替,也绝不可能在她跑去递消息那么短时间内完成……
她脚步踉跄,一边指着画,一边后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错了神。
我甩开钳制我的手,慢悠悠走到皇后面前,捻开前襟一个扣子,一点雪白肌肤泄出来,再往下,解第二个扣子。
「母妃这是做什么?」行野的声音有些发沉,他按住我的手。
我盯着皇后那张微变的脸,挣开手腕轻轻笑起来。
「方才,那位女画师说,我叫张御史轻些,我想叫皇后娘娘看清楚了,我身上有没有留下证据,好叫皇后娘娘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行野面露难色,佯装劝阻:「母后也是被小人蒙蔽了,现在想必也是后悔莫及。」这个戏精。
皇后的脸色与阴天一般阴沉。
「莲妃,本宫会亲自向陛下请罪,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笑了笑,低头揉了揉手腕,转过身,啪。啪。迅速,利落,连甩嬷嬷几个耳光。
打得手疼。
「娘娘!」她尖声叫起来。
「莲妃!」皇后急声喝止。
打她的巴掌,就是打皇后的巴掌。
心情舒畅。
我悠悠转过脸,望着皇后微颤的脸,笑嘻嘻。
「我替娘娘教训下这帮目中无人的狗东西,娘娘不介意哦?」
她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可她理亏啊,众目睽睽。
她很快恢复镇定模样:「是她冒犯了莲妃妹妹。」
我又将目光递向那位早已失魂落魄的女画师,幽声问:
「这位搬弄口舌的画师,不知皇后娘娘如何处置啊?」
「拔了舌头,挑了手脚筋脉,丢去内狱,妹妹满意了吗?」
我拊掌笑道:「娘娘,英明啊。」
……
33
昏黄鸾镜中出现一个男人。
「夭夭,为什么不杀他?」
我坐在镜前拆发髻,他躬下身,从身后环住我的腰,声色略闷。
行野开始清账了。
在绿萼馆,第一个从楼梯上来的人是他,原本他是在绿萼馆对面,远处的红拂阁顶作画。
无意中瞧见绿萼馆正在上演的阴谋。
他来的时候阴着脸,叫张御史画几笔,不过瞟几眼,他就接过笔,将原先半成的画篡改几笔,再瞧,便浑然是张御史的亲笔画了。后边他和张御史,一人一边,继续往下描画……那幅完成七八成的新画,便是这么来的。
张延是晋城第一丹青手,都说他的画神秀,临摹不来。
可行野就那么轻而易举办到了。
谁也没听过他在绘画上有什么造诣,谁也不会想到那幅画出自两人之手。
我望着镜中眉目英俊的男人,心中生起一点隐忧。
他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夜,其中蛰伏了无数猛兽。
与他为敌危险。
现在对付皇后一个联盟。
日后呢?
他的气息危险地萦绕在耳颈边。
我抬手摘耳坠,垂眸低语。
「此事本就与他无关。」
「呵。」他的笑声充满冷讽寒瑟。
「夏至夜,你也是想找他为你解蛊。」他垂着眼,双手捻上我的耳坠子,轻轻一拉,那荡着深绿光泽的宝石便温顺地落在他掌心里。
我凝视着镜面,试图分辨出一点他的情绪,可是浓睫掩住他眼底神色。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你对他不一样。」他的声音很轻,下着定论。
心中微颤,我对张延不一样吗?
「夭夭,你甚至都无法反驳我。」
他抬眸望向镜中的我。
他眼底有水泽轻漾。
「就算与我耳鬓厮磨,肌肤之亲,你待我不曾有半分不忍之意。
「倘若今日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你会毫不犹豫将那柄利簪刺向我。
「对我是这样,待张延却截然不同。」
他的声音如雾一般轻淡。
「夭夭,你所有的怜悯不忍,只留给了张延一人。
「你是不是?」他停顿了,浓睫微颤,眸色微黯,问下去。
「爱上他了?」
不过是看着张延同我一样,从泥泞里爬起来,一步步往上,不忍罢了。
可行野觉得这是爱。
我想辩驳,可是我又怎么知道那就不是爱。
我转过身,勾着他的手臂,仰脸望着他,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
「可能,我对温柔毫无招架之力。而张御史,他很温柔。」
他眸色与阴天般阴沉,原先绯红的唇此时有些苍白。
他冷笑着握住我的手腕,声音低沉:「温柔就够了,是吗?」
他眼底渐渐涌现杀意。
我攀着他,站直起来,抚了抚他的眉眼。
「殿下可能不知道,女人有时候想要的就只是一点温柔。」
他寒笑:「温柔?无能的温柔,能护住你吗?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吗?」
我凝视着他。
「不能。
「可是殿下,我折服于温柔的力量。」
他勾住我的腰,低声道。
「温柔能伪装。」
我攥着他的袖子,眸光冷冷望向他。
「他没有反抗我,甚至我要杀了他。
「殿下,不是谁都跟你一样,何时何地都能伪装。
「殿下可以很宠我,可一旦牵扯到利益,我就是被殿下撇下的那个人。
「殿下的选择,跟张御史不一样。
「所以殿下,又为何问我是不是爱上张御史呢?
「比起张御史,难道我会爱上殿下吗?」
他自嘲似的淡笑了声。
「女人真是好骗。
「张延,他那时候有得选吗?他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他选了一个体面些的死法,这就让你倾心相许了?」
我反唇相讥。
「呵,倘若殿下哪天为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爱上殿下,殿下,你能吗?」
他语气凉薄冷漠。
「愚蠢地赴死,就是爱吗?」
我推开他。
「够了。殿下,你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就不要用你自己险恶的用心揣度别人。」
他却将手收紧,突然就放软了音色,揉了揉我的发。
「好了,不吵了。」
他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把张延杀了就好了。」
我冷眼睨他,他寒笑,露出雪白森冷的牙齿:「怎么,不舍得?」
「随你。」
我根本阻拦不了。
他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问:「他若是死了,你会如何?」
我冷笑:「一辈子铭记于心。」
「那算了。不杀了。没意思。」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清了一笔账,他又开始算第二笔。
「夭夭身上,不能有别人留下的印记。」
他用药水将那红荷尽数褪去。
这位深藏不露的丹青手重新描模,上色,刺针……
在他掌下,一朵夜荷在暴雨中缓缓绽放。
「殿下,红荷已经刺完了,你可以滚了。」
「哦……」
34
哦,勾搭锦王已久,是时候让鱼儿上钩了。
子时,寒月宫,荒废已久的冷宫。
寒鸦啼哭,树影料峭。
他在枯枝寒叶下打转:「莲儿……」
我约他在这儿幽会。
安嫔说过,他玩太过,在这弄死了个妃子……
「锦王殿下,我在这儿,你过来啊……」
我向他勾勾手指头,他的眼睛发光,跟着一步步踏入迷雾中。
静寂的夜,有女子幽幽的笑声摇铃般泠泠泠飘开……
「嘻嘻,嘻嘻嘻……」
「莲儿,别跑了……」他追得不耐烦。那笑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森然……
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毛孔渗入,逼近……
「锦王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怜儿啊……」
他额头渐渐沁汗,呼吸急促,腿掉了方向,想跑。
突然,地上伸出一只枯败的手,捉住他的脚。
树上倒挂下来长长的,乌黑的发,缠住他的脖。
红色的裙裳鬼艳地飘在风中。
血洞洞的眼正对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你亲手将我埋在这下面的啊……
「我一直在等你啊……」死不瞑目的鬼魂,等着向生人复仇啊……
渐渐,方才的笑声变成哭声,就像环绕在棺椁死人周边连绵幽怨的哭声……
他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鬼魅又笑起来,一双枯手提着锋利红剪,渐渐逼近他。
「不记得了,这样是不是就记起来了……」
他要疯了,发了疯似的蹬着腿,踢开那空无的艳魂:「滚,滚……」
可是没有用,他手脚发软,无法逃离,终于昏死过去。
红剪子在夜里鲜艳明丽,银光上溅满了人腥臭的血。
一点迷烟,一点口技,一副傀儡,将心中有鬼的人吓破了胆……
雾气渐浓,这场戏该谢幕了。
可就在这时,忽然林外火光起,廷卫巡查似乎听见了动静。
「什么人在里面?」
匆匆的脚步声齐齐往这荒宫里来。
「沉香,走。」手心有汗冒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会有廷卫,明明殷公公查过夜巡了。
丢下傀儡,红剪,躲避,掩藏在黑暗之下。
静……很静……方才的脚步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刚才是错觉。
屏气凝神等待良久,没人来。
收好东西,从黑暗中转出,突然,听见有人打响指。
凭空得,像是从头上劈下一道雷来。
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
我握紧手中红剪,咬唇,转过身去。
却看见行野倚在残垣断壁旁,在慢条斯理地擦手。
他望见我,唇边小梨涡幽幽荡荡笑开:「夭夭,好巧……」
巧什么……杀人放火,撞到一块吗?
手心一阵发冷。
我在看戏,看戏的人在看我。
就像永安寺那场阴谋,他操纵着一切。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做得不错。」
我嗅见刺鼻的血腥味,皱起眉:「太子殿下说什么,我没听懂。」
这一片宫道幽寂无声,只有落叶簌簌,一个巡卫也没有……
可走出几步,不是没有……只是不是活人,是死人,刚才那些廷卫都被他杀了。
我在荒宫里装神弄鬼,他在门外杀人灭口……
……
一声啼哭,刺破长夜。
哭声是皇后娘娘的。
锦王从此不能人道,而且还被吓疯了。
晨雾茫茫,夜未尽,长长宫道,渐次亮起昏灯。
行野向老皇帝汇报:「昨夜刺客伪装廷卫闯入宫中,误伤了锦王殿下,已尽数剿杀。」
其实他也没说错,昨晚确实有刺客,杀了内廷禁卫统领(皇后的人),廷卫追到冷宫,然后,就被他杀了……这些刺客是谁的,不必说了。
他杀人,撞上我装鬼,大家确实巧得很。
他面色沉痛,任谁也瞧不出来伪装的痕迹。
皇后第一次失控,冲过来朝他的脸扬起手。
很响亮,清脆的巴掌声。「是你。」
我没有想到他不躲,站在那里挺直背挨着。
「是儿臣去得太迟。母后打得是。」
手握南部兵权,背靠温府,可太子殿下在皇后面前仍是温顺小绵羊。
哦是了,皇后家族显赫,将相一门,根深叶茂,比太子殿下的势力深固得多。
就算杀了个内廷统领,也不过是吞了一颗棋子而已。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出身低微,全赖老皇帝宠爱,力排众议,才成了一国之母。
红颜薄命,先皇后一生下太子就没了。
太子是由现皇后抚养成人的,他毫无根基,现在拥有的一切,是靠争,夺,骗,得来的。
皇后浑身发抖,再次扬起手。
老皇帝怒喝:「够了,你的宝贝儿子,他是活该,谁让他去冷宫的?」
皇后面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老皇帝。
老皇帝看了一眼殷公公,殷公公会意,将一封信呈给皇后。
那是锦王与我幽会叫人递给我的信。
为了洗清嫌疑,我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拿着信来找了老皇帝。
怎么既能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冷宫,又出现在太极殿呢?
很简单,信约好的是一个时间,可实际拿到信后,偶遇锦王口头改了时间。
都是约好的时间,不过一个有信为证,一个口说无凭。
而锦王现在疯了,真相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下子彻底打击摧毁皇后了吧,她的宝贝儿子失去当国君的资格了。
她再怎么争,怎么斗,有什么用,现在她所拥有的权势,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啊,总有一天,会枯竭。
老皇帝下令,内廷禁卫暂交给太子殿下统领。
皇后的哭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慢慢走入深丛中,无人。
我停住了脚步,扭头问身后的人。
「殿下,疼吗?」
皇后蓄了长长的利甲,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偏过头,揩了揩血珠,舔了舔,笑得漫不经心:「习惯了,没什么。」
有些习惯很残酷。
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对他有过半分不忍之意。
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脸上那点殷红很扎眼,叫人瞧着很不舒服。
我忍了忍,最终抬手,用轻柔的丝帕拭去那微凝的血珠子。
「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变了,从方才的不羁瞬间柔软下去,「你心疼我?」
我听出一点微弱的委屈。
「太子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我为自己诡异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讨厌血。」
35
一池残荷败绿。
正惫懒想睡个午觉,忽然一阵喧哗。
我终究是低估了皇后。
谁能想到,她能那么快从沉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呢。
她不像绿芜馆那次那般焦急,而是,慢悠悠坐到我对面饮茶,下令搜。
我问她做什么?
她笑而不语。
我也饮茶,每天晚上沉香都会检查一遍宫殿各处,他们能搜出什么……
「娘娘,搜到了。」
宫人在我床头搜出来一个扎满针的木偶人,上面写着老皇帝的生辰八字。
手里的茶洒了些出来。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防着他们栽赃陷害,所以每晚都会检查,也不轻易让人进来,他们进去搜,我的人也跟着他们进去盯着,不可能临时放进去。所以是谁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是安嫔正在哄小七,母子俩笑得开怀。
那次我骗锦王,让安嫔母子住过来,保他们平安。
今晨……只有安嫔进来过我的寝殿。
「你知道宫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是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欺骗暗算。
「柔弱的眼泪暗藏锋芒。
「真诚的笑容满盛毒液。」
原来我还是不够警觉,被眼泪与笑容蒙骗了。
技不如人啊。
我轻轻推开窗,朝小七招手。
「小七,你过来,莲母妃给你糖吃。」
小七黑亮的眼珠子一下子闪起明亮的光:「莲母妃……」他想跑过来,安嫔紧紧拽住他,原先脸上温柔的笑意渐退去,望着我的目光,也终于泄露了那点锋芒与毒液。
对视之间,一切了然。
「妹妹,小七牙疼,不能吃糖了。」她的声音很柔。
我懒得在她儿子面前拆穿她,没再说什么。
余光中看见远处的沉香,我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逃。
她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能活一个是一个。
皇后走过来,我转过脸,挡在她面前。
「陛下被下了巫蛊,一睡不醒,大概永远醒不过来了。莲妃串通殷公公下蛊谋害天子,论罪当诛。」
她给老皇帝下毒了,那是要反,至于我和殷公公当替死鬼,自然是安嫔反水,将锦王的事也抖出来了。
啧。
还以为皇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呢,没想到她伪装沉痛的背后,酝酿着巨大的阴谋。
平时瞧着好对付,实际上人家不过是藏拙。
这才是在宫中浸润几十年,真正的,优秀的戏子。
殷公公说,老皇帝已经拟好圣旨,要将原先锦王统摄的兵权连同内廷禁卫一并移交给太子暂管,只是拟好,还没发出……
所以,皇后才要在这个时候反。
趁着一切尽在掌握中,先下手为强。
「可是,锦王已经废了啊,皇后娘娘辛苦筹谋图的什么呢。」
皇后幽幽笑开。
「谁说我是为锦儿筹谋呢。废了一个儿子,我还能有其他的儿子,瞧。」她指向窗外的小七。「小七不就挺好的,年纪小,无根基,适合做一个傀儡。」
一下明了。
原来,皇后争的权势是为她自己,她想要无上权势。
而安嫔之所以临时反水,也是受了诱惑。她出卖我向皇后投诚,为她的儿子铺路。
一切皆为利来,无可厚非。
「可前面还拦着一个太子殿下呢,皇后娘娘怕不是忘了?」
不知为何,很想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现在。
皇后笑道。
「那个狼崽子,让他逃了。
「不过,我抓了他的一众家眷,你说,奇不奇怪?太子妃说,就算拿了东宫所有人,都抵不上拿你一个人。」
我讥笑:「笑话。皇后娘娘,这你也信?拿我威胁太子殿下?呵呵……」
皇后摇头。
「我原本也不信,不过,太子妃说阿野的良娣本来是你,可你逃了。
「那个狼崽子一向装得恭顺谦和,偏偏就是大婚后那一阵子,放浪形骸,日夜酗酒。还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查,再想到他在宴席上见到你时,那种古怪的神色……
「狼崽子似乎只有在莲妃妹妹面前,才失了分寸啊……
「哦,说起来,绿芜画馆,就那么巧,他出现在那儿给你解了围……」
她走到我面前,忽然一把扯开我的领口,蓝田烟玉掉出来。
她笑起来。
「果然在你这儿。当时狼崽子说把蓝田烟玉弄丢了,还挨了几十刑仗,他对旁人心狠手辣,对你倒是用情至深啊……」
我也忍不住笑。
「呵……太子殿下用情至深?皇后娘娘,你说这话你信吗?这可是近日我听到最有趣的笑话了,上次觉得好笑的事,还是装鬼那夜,锦王殿下那么大个人吓得尿裤子……」
「啪。」她气得目眦欲裂。
忍不住了吧,那就杀了我啊。
我可不想被拿去当什么诱饵,诱那个人。
我舔了舔唇上沁出的血。
「皇后娘娘,你该杀了我替锦王殿下报仇,这才是一个娘亲该做的事。」
就差一点。
她愤怒之下抽出廷卫腰间的剑,就要刺中我了。
可那个布袋脸老嬷嬷拦住了她。
「娘娘看不出,这小贱人在激你吗?老奴瞧着,她同太子殿下的情谊绝非寻常,否则,她便不会宁愿寻死,也不愿拖累太子殿下。」
我笑得更大声。
「我怕拖累他?疯了吧,我同他有情谊,哈哈哈哈哈哈……」
笑话,我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临死前还要受一次屈辱。
我能料到皇后娘娘拿我威胁他,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结局这么凄凉,我可受不了。
可皇后竟然听进去了。
「那就留着这个小贱人,试试。」
36
行野原来留了一手。
城内负责全城禁卫的九门司和护卫皇宫的禁庭司,完全置于皇后掌控之下。
可谁能想到,披着羊皮的狼崽,早就在城外安置下了自己的军队。
皇后全城搜查,他凭空消失了几天,很快反扑,率兵攻城。
九门司和禁庭司在虎狼之师面前,就是个花架子。
哗啦,还没打就垮了一大半……
他必然早预料到有这一出,甚至,也在不遗余力地推动这一出。
蛰伏多年就为了这一刻。
如何名正言顺地清君侧,将皇后母族连根拔起……
那就是让皇后自己作妖,拿捏住,一招击杀,毙命。
深宫妇人,终究是短见了。
不过,他肯定也没猜到皇后会在这个当口反,所以最开始才那么狼狈,整个东宫都被抄了,自己也差点栽了。
可此时,这些阴谋同我没多大关系。
我和温明珠被吊在城楼上,一左一右,下面燃着烈火。
红裙破碎,云鬓散乱,狼狈啊。最狼狈的是,皇后拿我和温明珠,让行野选一个。
「阿野,我手上这个烛台该点燃哪一端的绳索呢?不如交给你选一选?」
火一点着,捆在上方的粗绳很快就会被烧掉,断裂,被吊着的人就会坠入火海。
秋风萧瑟,丝丝缕缕冰冷地钻入红裙内,每一寸肌肤都发冷,打颤,我忍不住勾起脚尖,很想抱住自己取暖,可是办不到啊……
焚烧致死也好吧,起码死的时候是暖的,热的,烫的。
很遗憾温府还没倒。可是我都要死了啊,死了,就一了百了吧,这辈子运气不好,遇到的好人总是少。死了就把这些人统统忘记吧,温家人,还有他。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遥遥地,朝他望过去一眼。
他很好,率千乘万骑,一身刺金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眉眼妖孽,唇绯色,那张很风情的脸,此时没有半点多余神情,只有淡漠。
我比谁都清楚他的排序。
权势凌驾于一切之上。
无论救谁都是困局,只要他靠近这城楼之下,就会有陷阱捕获他。
他需要明面上选择温明珠,对温家有交代即可。
一切唾手可得。
他会不出任何意外地走向权力最高峰。
至于我,算什么呢?
「太子哥哥……救救我,明珠害怕……」温明珠哭得楚楚可怜,呼唤着他。
他望着她目光微闪,是不忍吧。
我冷漠地旁观着,他忽然朝我瞥过来一眼,眼眸凝了寒光,瞧不出半点波动情绪。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呵……是啊……一向如此。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会一遍遍唤我夭夭,与我亲昵得像刻骨铭心的情人。
可是在白昼之下,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而我还是那个低贱卑微的莲夭,勾栏院出生的,一出生就被嫌弃多余的,从未被选择过的莲夭。
我对着他勾唇冷笑。
太子殿下,我并没有对你抱有希望,所以请不要误解,觉得我自不量力。
皇后这个试验真是愚蠢透顶。
他目光微错,不再望我,只是缓缓勾起唇,微微笑开,望向城楼上的皇后。
「母后,这样很没意思。」
他唇边那点笑,是一种很淡漠,嘲讽的笑意。
他在笑话皇后黔驴技穷,在此时抛出无用的诱饵。
皇后却置若罔闻,端详着玻璃罩中迷乱的火光,笑声幽幽。
「有没有意思,试了才知道。阿野,我数到三,如果你不选,我替你选。」
「呵。」很轻淡的冷笑,他的。
皇后开始倒数。
「三」
他勒紧手上的缰绳,垂着眼,一言不发。
不是一开始就选择温明珠,很意外,原来他也会为我犹豫片刻。
「二」
皇后挪开脚步,端着烛台,缓缓朝左边,我的方向走来。
他的神色似乎闪过一抹阴郁狠戾,可再看是错觉,他是很平静的神色。
皇后的脚步终是停在我的上方。
她不紧不慢蹲下身,轻轻揭开玻璃罩。
「莲妃,看来我真是错信了太子妃,错怪了你,不过你死得也不冤呐。」
我懒得跟她辩驳,只是闭上眼,不想再看这个世上丑陋的一切了。
她没忘记念完最后一个催命符。
「一」
火滋滋蔓延开,脆弱的麻绳挣扎片刻,终于断裂,骤然失重。
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画面。
……
「就算孤拒绝了你,你也可以继续缠着,不要松手。」
「牢牢抱着,不要放手。」
……
「恶犬与狡狐,很般配,不是吗?」
「夭夭,别闹了,嫁我吧。」
「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
……
「在你这儿,孤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
「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好乖啊……夭夭,记住了,是你留我的,说话要算话,以后不能不要了。」
……
「夭夭,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指狐为兔。」
「亲我吧。你亲我一下,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我没厌。」
「为什么,就不能还是我。骗也行啊。」
「那就一起殉情好了。」
……
我从来都不曾动心。从来都不曾动心吗?从来都不曾动心……
可是,究竟有几分真话啊……临死了,突然犯贱。
「就算与我耳鬓厮磨,肌肤之亲,你待我不曾有半分不忍之意。
「倘若今日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你会毫不犹豫将那柄利簪刺向我。」
这两句话,其实该我说才是啊。
就算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利益当前他会毫不犹豫将死亡利刃刺向我。
死亡,不会感觉到半点疼痛吗?
「这会儿知道哭了。」
低懒的声音钻入耳朵,像羽毛轻轻拂过,酥痒。
我哭了吗?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拭我的脸颊。
是行野……
死了?他也死了?死了也和我搅和在一起?
茫然睁开眼,火海之前,他抱着我,半跪在地,有力的手臂牢牢扣着我,下颌抵在我发顶,袍角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这是,幻觉?做梦?地狱?
脑子一片混乱,头顶传来笑声:「哈哈哈哈……本宫赌对了。」
顷刻间,巨笼从天而降,一个陷阱将我们困住。
响声震耳,卷起满天沙尘,不是梦,拥抱那么暖,气息那么滚烫,不是梦。
他与我一同陷入这危险之境。
置身囚笼中的人,是两个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人。
一只狡狐与一只恶犬。
「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能啊……
这个陷阱显而易见地愚蠢。
我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卑鄙狡猾,冷漠理智,争权夺势……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愚蠢赴死的。
这肯定也是他的计谋,是什么计谋,还能是什么计谋。
「告诉我,你还有办法,对吗?」
我低头看地上,四处摸索,该有什么逃生的机关的,我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想让皇后轻敌,这里有开关,等下我们可以从地下逃走,你的人应该已经上了城楼,埋伏皇后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开关呢?」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轻笑,绯唇微动,「不想让你一个人冒险,不敢乱动,她赢了。夭夭,我们殉情吧。」
就算没有烛台点火,绳索绑住的地方也有人埋伏在那里准备割断。
一旦他有任何举动,绳索还是会被割裂,而那种割裂是无法预测时间的。
就因为这?就因为不想让我一个人冒险,所以束手就擒?
心中的堤坝崩溃。我怔然摇头:「怎么可能?很蠢你不知道吗?」
「你说过,倘若我愿意为你赴死,你会毫不犹豫爱上我。」环在腰上的手臂,愈发收紧。
火海近在咫尺,高温,滚烫。
他凝望着我,眸底闪出炙热,疯狂的光芒。
「现在,可以了吗?」他此时的声音,就像那天我替他擦脸颊上的血珠时,那样柔软,有些委屈,「可以爱我了吗?夭夭。」
疯了吗?汲汲营营十几年,最后突然舍弃,就为了让我爱他?疯了吧。
我紧紧握住他的前襟,逼视着他那双潋滟的眼。
「行野,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为了我,为了一个莲夭,放弃你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了我赴死,你最瞧不起这种行径的,你说的,蠢人才那么做,你不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
明明是他最嗤之以鼻的,愚蠢地赴死。
城楼上的人挥手,埋伏的护卫如潮涌压满城楼,齐齐挽弓。
城门下的将士也拉满弓,齐齐朝上,形成对峙。
形势危急,风声鹤唳。
这囚笼隔绝了一切。输与赢,生与死,一切都变得茫茫,轻缈。
他轻轻笑,漫不经心。
「是啊,愚蠢。可是你说,女人就喜欢这样。」
他抬手轻轻刮我鼻尖,目光宠溺。「为了哄女人,只能这样了,蠢一回吧。」
蠢一回,拿命,江山一起陪葬,统统都不要了,荒谬,我从没觉得他有当昏君的潜质。
「不……不对,你有过无数次机会,无数次。为什么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
这难道不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吗?
「我不太会……」他顿了顿,浓睫微垂,掩住那双旖旎眼眸,「不太会爱人。以为抢到世间最好的一切,跟你分享是最好的,倾覆温府很容易,可如果不足够强大,我没办法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没办法让你为所欲为,父皇就没护住母后,我不想再一次……可好像不行啊,你都要爱上别人了……」他又抬起眸来,凝视着我,轻笑,梨涡浅漾,似小宝石,闪得人心颤。
他轻轻抚上我的眉,低喃着。
「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夭夭,你只能爱我,只要你爱我,权势,生命,我尽数奉上。
「你从来没说过……」
「你从来没给我机会说。」我怔怔地回想,他说过「定盟约,不再猜疑」,可是我拒绝了。
我从来不信自己会被爱。
他眼底的火焰愈发明亮,烧着炙热,疯狂。
「爱我吧,好不好?」
城楼上万箭对准囚笼中的我们。
爱意来得如此猛烈又猝不及防,我毫无招架之力。
不是谁都可以很幸运,从小被汹涌爱意包围,天生会爱人。
爱人,我也不会,我同他一样残缺。
两个同样残缺的人,抱团取暖,也不是不可以吧。
我们看透彼此的阴暗,清楚彼此的卑劣,谁也不比谁高贵,常处深渊之下,与其盼着渺茫的光落下来,不如,在这荒芜中辟出道来,往上爬,携手挣脱这无边黑暗,又没有人规定,黑暗中的人,就不能自我救赎,彼此救赎。
我把脸轻轻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柔软的奶香味,窜入鼻间。
「可以吧。砚之,我准备爱你。」
有人挥手号令,箭如雨落。
他把我护在身下,笑起来像灯火会那夜的烟火,明艳璀璨。
「那下辈子,一开始就相爱吧。」他的十指紧紧扣住我。
我们的下辈子,还不知道。
但是这辈子,已经准备相爱了。
番外
过往种种不幸,似乎就是为了积攒后半生的运气。
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成了东陵最尊贵的女人。
在最后关头,殷公公和沉香扶着老皇帝突然出现,城楼上指向我们的箭头掉了方向。
城楼上,城楼下,无数箭刃同时对准皇后,万箭齐发。
一切是老狐狸皇帝设的局。
我入宫,废锦王,皇后造反……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布局。
原来他布的局中,到最后我会是一个死棋。
沉香是行野派到我身边暗中保护我的,他给了她一个令牌,她甚至可以调动他的私兵。但事实上,沉香是老皇帝的人,最后皇后动我,也是老皇帝授意她别出手,老皇帝想借皇后之手杀了我,他觉得我是红颜祸水,最终会危及行野。
可他没料到行野会不顾一切跟我赴死,所以,最后老皇帝也没杀我,还给我安排了一个新身份,和亲的邻国公主,让我名正言顺成为行野的皇后。
皇后一死,老皇帝就倒下了。
原来他命不久矣,临死前拼尽全力为行野荡平一切障碍。
很意外。都知道,从行野出生,老皇帝就没怎么疼爱过他。
行野五岁时,被皇后的娘家兄弟,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当成靶子,蒙眼射箭,老皇帝在一旁看热闹。行野十岁被丢去战场训练,九死一生,老皇帝没问过一句……
殷公公说,藏匿于黑暗处的守护不见得就微弱浅薄。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庇护时,明目张胆的偏爱是一种伤害。
原来先皇后生产时大出血是皇后下的手,老皇帝明知却无能为力,皇后母族太过强盛。
于是,他只能隐忍着,等待着……徐徐图之。
他对行野一直过分严苛,让他野蛮生长,将他养成一头恶狼,恶才能生存下去。
可在背后,他做了无数周全的准备,才能让行野在凶残的争斗中活下来。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千百种爱,谁能论是非。
老皇帝死的时候一直喊:「砚之……」
他抬起干枯的手,想摸摸行野的脸,行野面无表情避开了。
那些年,不被爱的痛苦,惶恐,无助,早就成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疗愈的。
红幔翻飞,风吹摇铃。
老皇帝仿佛看见了什么,失落的脸渐渐浮现温柔的笑容。
「婉仪,以后没人可以欺负我们砚之了,我来陪你了。」
他向虚空伸出手,风过灯灭,他含笑闭上了眼,什么都没握住的手重重落下。
老皇帝死了,行野轻描淡写:「他就这么死了。」他左眸凝了一滴晶莹的眼泪,悬在睫毛上,最终没有落下来。
我轻轻抱住他,抚摸他的发,他在我怀里睡着了,可我听见他梦呓。
「父皇,砚之害怕……父皇,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砚之会乖的。」他浓睫濡湿。
从前那个无助惶恐的孩子,一直在等父亲回头爱他啊。
失去的时光,终究是失去了。
……
温明珠自杀了,在她生下一个畸形儿之后。
行野告诉她,永安寺那晚的男人不是他,是她的舅舅。
行野对温明珠残忍吗?残忍,可事出有因。
小时候温明珠入宫,玩蹴鞠砸到他身上,不仅没道歉,还趁无人时踢了他一脚,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身体孱弱,随时会死去的小皇子而已。
后来再见到战功显赫,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他装作不记得,她便也装作不记得。
这世间,善恶终有报,小恶也是恶,所以不要轻易作恶啊,不要轻易践踏那些微不足道的尊严啊。
温蓝玉拿了一笔钱,离开了。
曾经繁花锦簇的温府获罪被抄家,家破人亡。
我去牢狱见过温崇山,他说悔不当初,但他后悔的是当初没把我打死。
我的父亲啊,我哪有过父亲呢。
是啊,有人最终等到父亲的爱,而有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父亲的爱。
可没关系了,我轻轻拉下帘帐。
身后的男人勾住我的腰,往怀里揉,他的声音倦懒低沉:「夭夭,要个孩子,嗯?」
我戳了戳他唇边的小梨涡,低笑:「嗯……要个小梨涡。」
熄了烛光,这幕戏落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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