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之遥
2023-04-13T00:00:00Z | 54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13T00:00:00Z
咫尺之遥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追着陆云州跑的第三年,一道圣旨将我召回宫中。
据说,我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陆云州的心上人落难,他跪在公主府前,一天一夜。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愿为驸马。」
我搂着近日新得宠的小面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大人,你这点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小面首剥着葡萄喂我,补充点评:「心里没数。」
1
从南山寺回宫的路上,我捡了个人。
少年衣不蔽体,浑身血糊糊地倒在路边,只一双眼睛带着清亮的光泽,好似脆弱琉璃,透过凌乱发间,恰巧在风掀起车帘的一瞬与我对上。
我定了定神:「停车,将路边那人抬上来。」
随行的陆云州淡漠道:「公主三思,此人来路不明,一身伤口实在可疑,不如处理了便是。」
「陆大人。」
我嗤笑一声,「你事务繁忙,想必忘性也大。若是三年前你晕在路边时我也这么处理了,何来你今日的平步青云?」
那段过往太过难堪,是陆云州最不愿提及的。
于是他冷着脸,命禁卫军把人抬了上来。
少年应该是受了极重的伤,就这么移动了一下,他就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马车内血腥气弥漫,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一拽。
一声清脆的撕裂响声后,我傻了。
入目是大片玉一样素白的色泽,上面是交错的红色伤痕,染血依旧不掩肌肉线条的漂亮。
更重要的是,从腰腹一路往下……他……
「看够了吗?」
我红着脸,猛地偏过头去,手忙脚乱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又硬着头皮解释:
「我只想看看你身上的伤,没想到这衣服这么脆弱——」
他拢紧披风,幽幽道:「穷人家穿的衣裳,小姐见笑了。」
「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说到做到,我将他带回去治伤,接着入宫回禀了一声,他就这么成了我公主府中第一位面首。
出宫时,我恰好在路上遇见陆云州。
他一袭靛蓝朝服,玉冠高束,衬得长身玉立,的确是俊美非常。
只是他厌恶我至极,一见到我,立刻摆出冷脸:「身为公主,不可言行无状。」
我垂了垂眼,拢着袖口轻笑:
「怎么,本宫收用个面首便是言行无状,那陆大人以势压人,擅自悔婚,又算是什么?」
陆云州表情僵住,半晌才道:「……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其实在被封为公主前,陆云州与我,是有婚约的。
三年前,他赶考途中遇上山匪,奄奄一息地倒在林中。
是我把他捡回家,悉心照料,又卖了两头猪、十只鸡,凑够了他需要的盘缠,陪他一同上路。
作为答谢,他与我定下婚约,许诺若金榜题名,便迎娶我过门。
那一年,陆云州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后,又与宋太傅的嫡女宋明芝互生情愫,于是回来找我退婚。
任凭他和宋明芝软硬兼施,我就是死攥着合婚庚帖不肯退回。
那一日,在我家门口,陆云州与宋明芝并肩而立:
「乔一盏,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死缠烂打、厚颜无耻的女子?」
宋明芝无奈地摇头叹气,似是好心:
「乔姑娘,女子合该矜持,你尚未出阁,给自己留点体面不好吗?为何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入目所及,皆是街坊邻居对我指指点点。
我捏着庚帖,心尖痛得发颤,仍然强撑着笑道:
「好啊,退婚可以,三年前我救了你,又变卖家产送你进齐都,这钱你要怎么还?」
大约是为了羞辱我,宋明芝十七岁的生辰邀我前去,说要当着众人的面还钱,令我和陆云州彻底一刀两断。
谁料,她的生辰宴上竟有宫中来人,且一眼就认出,我与多年前宫变时故去的苏贵妃生得一般无二。
我就这样,一跃成为了本朝新晋的公主。
2
不幸遇上陆云州,我回公主府时,仍然余怒未消。
侍女小桃来禀报,说我捡的那个少年已经醒了,而且也知道了他如今已是我面首的消息。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虚:「……他什么反应?」
「他说想见公主一面。」
房间里有淡淡的药香弥漫,轻纱床帐挂起,他正躺在床上,墨发散乱,一张脸因为失去血色微微苍白,却仍不掩容貌昳丽。
我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他嗓音带着些微的哑:「林昀。」
据林昀所言,他父母早亡后,被哥哥卖进南风馆,几番遭受毒打,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却因伤势过重倒在路边。
「公主既然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了。」
林昀强撑着坐起来,那双眼睛晃着波光望向我,「下臣会尽快养好伤,以便能早日侍奉公主。」
说着,他还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大片胸膛,仿佛在用美色诱惑我。
……他适应角色倒还挺快。
但其实我还不是很能适应,干巴巴地慰问两句,落荒而逃。
那天夜里做梦,全是马车里我不慎扯裂他衣服后看到的画面。
其实成为公主后,我曾想过要不要以势压人,强行逼迫陆云州履行婚约。
但想到他满是厌恶的眼神,终究觉得没意思。
我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接连五日梦到马车里的林昀后,我不禁开始反思:难道,我真的缺男人了?
于是这天夜里,我辗转难眠,干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林昀房里。
他正在泡药浴,大约是对我流落民间多年的愧疚,父皇待我很是不错,送来公主府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药材也不例外。
林昀泡了这几日,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又有热雾缭绕,熏得眉梢眼尾微微发着红,一张瑰丽到极致的面庞。
听到动静,他抬眼向我看过来,弯起眼睛:「公主今夜便要招下臣侍寝?」
我耳尖发红,吞了吞口水:「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湿漉漉的指尖探过来,挑开衣带,我立刻改了口风:
「但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
就这样,齐都中很快便有传闻,说林昀成了公主府最得宠的面首。
我觉得这个传闻不是很准确。
毕竟我成为公主时日尚短,又向来洁身自好,偌大的公主府也不过只有林昀一个面首罢了。
我将这话说给林昀听,他原本正剥着葡萄喂我,闻言动作一顿:
「……公主还想再多纳几个面首?」
「没有没有,只有阿昀一个就够了。」
我吞下葡萄,赶紧哄他,「况且只你一个我已经很吃不消,再多几个那还了得?」
更重要的是,其实齐都中的其他人都蛮嫌弃我的。
因我自幼长在民间,不懂规矩,又不会高门贵女们要学的那些琴棋书画,他们热衷于在背后偷偷取笑我。
「公主又如何?听闻她在府中喂鸡养鹅,与乡野村妇无异。」
「只可怜陆大人,年轻有为,又与明芝情投意合,却被她这么耗着。」
宋明芝明显很高兴我被骂,却还是温柔地说:「别这么说,她到底是公主。」
正因如此,我很不乐意参加这些闺秀们的日常聚会。
和她们打交道,还不如在家里多喂几只鸡。
只是这一日宫中有宴,我那位很少见面的父皇专门下了旨,命我赴宴。
我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转身问林昀:「这样好看吗?」
他笑了笑:「公主貌美,旁人难及。」
「……我怎么感觉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我依依不舍地拔下一根金步摇,
「齐都城中向来以清雅素净为美,我每每出席,大家都说我庸俗艳丽。」
林昀眸光微微一深,又伸手将那根步摇插了回去:
「不过是羡慕公主雍容华贵,所以说些酸话罢了,不必理会。」
他温热的指尖与流苏擦过,堪堪落在我颊侧,指腹与指节有几处薄茧。
我攥着他手指,感慨道:「如果不是知道你自小在家干活,我还以为这是习武练剑磨出来的。」
林昀垂下眼,声音莫名低下去:「不管是怎么来的,能令公主享受便是好事一件。」
这话说的,实在很令人……遐思。
我走神了片刻,直到温热的气息呵在耳畔:「公主……擦擦口水。」
3
我与林昀一同赴宴,果然不少人对我指指点点。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我行为放荡,不合规矩。
类似的话我已经听得太多,内心毫无波动,安置好林昀后,就先去找皇上皇后见礼。
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面,我这位父皇与我也很是生疏,只客套说了几句话,便放我离开了。
没想到我回去时,林昀竟然不在我安排的位置上了。
我生怕他迷路,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一路着急忙慌寻到殿外的海棠花林中,终于找到了林昀。
和他面前站着的那道,万分熟悉的身影。
「陆……」
我刚吐出一个字,却见陆云州抬了抬手,他面前的林昀便被推倒在地上。
「阿昀!」
我冲过去,把林昀从地上扶起来,挡在他面前,回身望着陆云州,面色森寒:
「陆大人,即便你对我多有不满,但我家阿昀并没有得罪你。」
陆云州似乎僵住了,半晌才有些艰涩地重复了一遍:「你家,阿昀?」
他鲜少在我面前露出厌恶冷漠以外的表情,我微微一怔,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后的林昀却发出几声急促的喘气声。
想到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些日子又格外辛劳,我顿时将陆云州的反应抛到九霄云外。
满心担忧地转过身,就见林昀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却还是轻声道:
「公主,不是陆大人的错,是我没站稳。」
显然,他知道陆云州官位不低,生怕给我惹麻烦。
「你别怕。」
我攥住他指尖,摇了摇头,尔后转身怒视陆云州,
「陆云州,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如此欺负本宫的房中人,是否看不起本宫,也看不起本宫的父皇?」
整得谁不会以势压人似的。
陆云州沉默地看着我,神色冷肃,半晌才道:
「臣并非有意得罪公主,更无藐视圣上之意,望公主恕罪。」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低头。
我冷哼一声,没再应声,握着林昀的手走了。
因为担忧他的伤势,宫宴一结束我火速离宫,等坐进马车,伸手就去扒他领口。
林昀抬手捂住:「……公主这般急切吗?」
迟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顿时红得发烫:
「没有别的意思,刚才陆云州不是把你推倒了吗?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听到陆云州的名字,林昀奇怪地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换上一副难过的表情:
「其实我都明白,公主唤我阿昀,不过因为我是陆大人的替代罢了。区区面首,确实不该心存妄想——」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偏过头去,声线微微发颤,仿若哭腔。
我一下子就慌了。
赶紧把人揽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抚:
「怎么可能呢!陆云州庸脂俗粉,哪里比得过我家阿昀——如果你不喜欢,那我换个称呼?」
「这么说,公主并没有让我做陆大人替身的意思?」
「绝无此意。」
也许是脸埋在我胸口的缘故,林昀的嗓音听起来莫名发沉:
「那公主方才在陆大人面前说那句话时,也并没有轻贱我的意思吗?」
「那只是句俗语!」
我恨不得指天发誓,「阿昀是我的小心肝,我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骂你呢!」
眼前光线忽地一暗。
我还没反应过来,与林昀的位置就已经颠倒过来。
他揽我入怀,下巴抵在我肩头,灼热的气息呵在耳畔,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
「没关系。」
他低声说,「我愿意认盏盏为主人,甘之如饴。」
话音将落,他滚烫的吻也跟着落了下来。
这么些天,他侍奉我一直侍奉得很好,此刻亦如是。
我很快觉得脑袋发晕,也因此忽略了——
在说这句话时,他并没有叫我公主。
4
所谓色令智昏,大概就是看到林昀那张脸,我就被蛊得晕头转向,三两句便答应了他许多过分的要求。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提出过疑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花样?」
林昀便垂下眼,语气难过:
「在南风馆待了多日,虽然见识过,但身子尚还清白着。不过若是公主介怀的话——」
「不介怀不介怀。」
我赶紧说,为表诚意,还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大口,「你既已将清白给了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林昀挑着眉梢,笑容瑰艳,说要为我抚琴。
琴音潺潺,我喝着青梅酒,出神地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流落民间这些年,我的日子过得不算好。
小时候被养在村里的善堂,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
后来稍微大点,自己学着耕田养鸡;
再后来,我及笄,想嫁人,然后正好遇上陆云州。
其实不是看不出的,救下他时,他拱手冲我道谢,眼睛里藏着恰到好处的嫌弃。
我那时也确实不是很整洁,粗布麻裙,发间插着竹簪,汗水把额发浸得乱七八糟。
但陆云州一袭青衫、身染墨香,却也肯陪我提着镰刀上山割草。
我总以为,只要全心全意陪着他,说不定他也会喜欢我。
即便后来成了公主,依旧与齐都城格格不入。
我那位父皇其实也挺嫌弃我,赐了公主府后,就几乎没召见过我。
想得出神,竟没留意琴声何时停了。
林昀走过来,跪坐在我面前,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公主怎么哭了?」
「其实你弹的曲子,我都听不懂,只觉得挺好听的。」
我用力地抿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眼睛里还是雾气缭绕,
「说来惭愧,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文化的公主。」
「我弹琴本就是为了哄公主开心,既然公主觉得好听,那是我的荣幸。」
林昀温热的指尖落在我眼尾,一点点擦去泪水,
「公主的眼泪很珍贵,任何人都不配你为他们哭。」
我揪过他衣袖抹泪,晕晕乎乎地问:「那阿昀呢?」
「……」
朦胧的视线里,林昀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我,「他也不配。」
……
后来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的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只记得我听着林昀弹琴,喝醉了,是他把我抱回了房间。
我唤来小桃:「林昀呢?」
她欲言又止:「林公子在西偏院,帮公主喂鸡,说要为公主分忧。」
就这样,林昀顺理成章地承包了这群鸡和鹅的喂养工作。
他和陆云州完全是两种人。
陆云州自诩高贵的读书人,后来金榜题名,又入朝为官,连我都瞧不上,更别说我的鸡鸭鹅。
但林昀十分周全,在他的细心照料下,没过两个月,院里小鸡的数量就翻了一倍。
他打扫鸡舍时,我就支着脑袋坐在旁边看着。
看他微微弯腰时被嵌玉腰带勾勒出的劲窄腰身,漂亮得不像话。
正看得专注,目光猝不及防下却与他对上。
林昀勾勾唇角,忽然笑起来:「公主馋了?」
这话问得就很令人遐想。
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心动,但还是坚决摇头:「不,不可以!我们说好等会儿要出门逛街的!」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公主在说什么?我是想问,要不要用过午膳再出府。」
「……」
可恶。
林昀望着我尴尬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
可哪怕是这样夸张的动作,仍不掩他流风回雪般的俊俏,反而显得更加生动。
出门时我故意板着脸,表现得十分不开心。
为了哄我,林昀在首饰铺子里买了个纯金的熏香花球。
做工精致,造价不菲,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审美。
我心里其实已经非常雀跃了,但仍然故作不屑:「拿本宫的钱买东西,讨本宫欢心?」
林昀动作一顿:「公主稍等。」
我眼睁睁看着他转头进了隔壁的琴馆,没多时便捏着几张银票出来了。
「公主怎么这副表情?」
他抽了张银票出来,买下那只金花球,顺手把剩下的几张塞给我,
「卖了几份祖传的琴谱而已,谱子我早已默下来了,不碍事。」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收下他的礼物,也顺理成章地同他和好了。
5
结果逛到半路,竟然碰上陆云州。
他正在另一家首饰铺子,对着面前几支素净的白玉簪细心挑选,一看就是给宋明芝的礼物。
「晦气。」
我冷下脸,挽着林昀的胳膊转身要走,陆云州却已经回身行礼:「臣见过公主。」
他的目光落在我与林昀紧贴的胳膊上,下颌紧绷,神情看上去格外冰冷。
从前我一直觉得陆云州生得极好看,甚至为此暗中自卑过。
但如今有了林昀对比,且我还见过了他情动时只在我面前展露的旖旎神色……
总之,陆云州这张清汤寡水的脸,如今看来索然无味。
我嗤笑道:「陆大人,既然你见到我这么不开心,大可不必特意见礼,我们就装作没看到彼此好了。好不容易出来散心,也不是给自己添堵的。」
陆云州凝视着我,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臣并无此意。」
我厌烦地摆摆手:
「随你吧,本宫改日便会入宫请旨,让父皇给陆大人和宋明芝赐婚,陆大人记得尽快把欠本宫的钱送到公主府。」
说完,我转头就走。
陆云州在身后唤我公主,我也并未回头。
行至西城门附近,前方忽然传来惊呼声,还有渐近的凌乱马蹄声。
还没反应过来,林昀就勾着我的腰,猛地往后一拽。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柄长剑擦着我的脸颊飞了过去。
而后灰尘扬起,街道乱成一团,几个人骑着马,一路狂奔而去。
看他们去往的方向,分明是皇宫。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啊……」
心脏揣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剧烈,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林昀紧握着我冷汗涔涔的手,语气镇定又从容,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可能要变天了。盏盏,我们先回家。」
我的预感没有错。
因为接下来几日,哪怕我关门闭户,还是能听闻齐都中传来的消息。
宋太傅与平西将军勾结一气,通敌卖国,将军情秘密送至大周,齐国边境已有六城失守。
这两人当即被斩首,全族抄家下狱。
那一日,陆云州跪在公主府面前,从清晨至深夜,直到第二日,晨雾渐散。
我让小桃把人叫了进来:「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天气渐冷,他跪了一天一夜,嘴唇毫无血色,只那双眼微微抬起,依旧: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愿为驸马。」
这话他说得一字一句,分外认真。
我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大人,你这点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本宫如今已有佳人在侧,怎么会同你成亲?」
林昀在一旁剥着葡萄喂我,补充了一句:「心里没数。」
陆云州恍若未闻,仍然直直盯着我:「臣与公主,本就有婚约。」
这话终于激怒了我。
我霍然起身,拢着身上林昀给披的斗篷,大部分走到陆云州面前,一耳光甩了过去。
「婚约?陆云州你是不是忘了,你高中功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宋明芝上门找我退婚!现在你跟我提婚约?」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何况通敌卖国是什么罪名?我一个半路被找回来的、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怎么帮你救她?齐国边境连失六城,百姓流离,你却只惦念你的心上人——陆大人,这就是你苦读多年圣贤书习得的为官之道吗?」
倏然一阵凛冽的风吹过,陆云州脸色苍白,眼睛里好像有一盏灯火,就此熄灭。
他离开后,我仍然站在原地,直到身后温热的手臂环过来。
我倏然回过神,转头看着林昀:「阿昀,你愿不愿意同我成亲,做我的驸马?」
他定定地瞧着我,那双带着几分艳色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浪潮般翻涌上来。
只一瞬间,我还未辨清,又沉寂下去。
林昀低低笑道:「我自然愿意。」
6
时日久了,他在我面前早已不自称下臣,甚至情到浓时,也不会再叫公主。
「盏盏。」
我的名字乔一盏,由来十分简单,是因为善堂里的阿嬷捡到我那日清晨,恰巧喝了一盏酒。
我对这名字一直谈不上喜欢,然而被林昀这样叫着,嗓音很低,喑哑中又透出一丝旖旎。
每次他贴在我耳畔这样叫我时,我也像喝了一盏酒,脑子晕晕乎乎的。
我认真想了几日,确认了想让他做驸马这个念头,并不是一时兴起,于是决定入宫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这期间,齐都中亦有消息传来。
宋氏一族满门抄家,而被我拒绝后,陆云州四处奔走,大约是想了别的法子,好歹保住了宋明芝一条命。
小桃来禀报这个消息时,语气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但我听着,内心毫无波动。
「知道了。」
我说,「你帮本宫找身端庄点的衣裙,本宫要进宫面见父皇,求一道旨意。」
「公主果真要向皇上请旨,纳林公子为驸马吗?」
我原本正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闻言不由一愣:「你觉得不太妥当吗?」
小桃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奴婢觉得很好。林公子是个妥帖的人,连公主的鸡和鹅都能细心照料。」
她说得倒也没错。
我穿戴整齐,去林昀房中寻他:
「阿昀,我要入宫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让他们杀只鸡红烧——杀公鸡,母鸡留着下蛋。」
原本捧着一卷书倚在软塌上的林昀,倏然抬起头来。
许是晌午日光太过晃眼,那个瞬间,我没太看清林昀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格外温柔的声音:「好啊。」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外,我沿着长长的夹道一路往前,终于来到我那便宜父皇的寝宫之中。
「一盏来了?」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笑起来,「来得正好,朕还说派人召你入宫,有要事相商。」
这语气听上去很是亲昵,与从前为数不多几次见面时的生疏客套截然不同。
仿佛某种对于危险的隐晦预感,我抬起头。
「大周遣使臣送来密信,我齐国割让六城,送公主前去大周和亲,此战便可休停。你也知晓,此番军情泄露,齐国已元气大伤,再经不起一场恶战。朕欲下旨封你为定安公主,不日便前往大周和亲,你意下如何?」
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张了张嘴,勉强发出声音:「儿臣已有房中人,且……」我还想要同他成亲。
他皱了皱眉,不甚在意道:「赐死便是。」
天威至高无上,皇权更是不能反抗。
我想到这一年来的坎坷,忽然笑起来:
「父皇从一开始寻回我,便是为着这一天吧?除我之外,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你同皇后所出,疼得如珠似宝,又哪里舍得她去和亲?」
「你放肆!」
他一拂袖,盛怒道,「朕命人将你寻回,你这一年锦衣玉食、肆意妄为的日子还过得不够?言行无状,举止放浪,送你去和亲已是抬举你了!」
我笑道:「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父皇了?」
「你的确该跪下领旨,磕头谢恩。」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适应这座皇宫的冷酷与森严,只是从前不常来,还总以为无关紧要。
沉默片刻,我终于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儿臣愿去和亲,只是房中人毕竟无辜,还请父皇放过——」
「晚了。」
他冷漠地说,「鸩毒已经赐下,若你觉得惋惜,朕可追封他爵位。」
方才离府前,日光盛极下,我没能看清林昀的脸,也并未放在心上。
却不想,那是最后一面。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林昀说过的话,我累极了,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说:「放心,我明日便去请旨。」
他吻着我额头,轻轻地笑:「不必勉强,我也并非一定要做这个驸马。」
「盏盏,有真心足矣。」
有真心足矣。
皇家天威,命不容违,哪里来的真心啊。
心头汹涌的剧痛几乎是一瞬间就翻滚上来,我猛地咳了两声,抬手掩住唇角。
再拿下来时,一片刺目的鲜红。
7
我回府时,已是深夜。
林昀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几滴发黑的血迹,据说是宫中来人怕节外生枝,人一咽气便带走了。
「皇上有旨,许诺定安公主七日之限。七日一到,即刻出发前往大周都城。」
我卸了钗环,换上粗布麻衣,面无表情地坐在房中流泪。
其实林昀入公主府做我的面首也没有很久,不过三个月时间。
但也足够我一点一点心动,再一瞬间心死成灰。
出发的前一日,陆云州竟然前来探望我。
从他清澈瞳孔的倒影中,我望见自己一身缟素的素净模样,垂眼道:「陆大人有何贵干?」
他眼中浮现出一点痛楚:「若那一日你答应同我成亲,何至于此——」
「若你真心想同我成亲,如今怕是连孩子都有了。」我冷冷地说,「陆云州,别在我面前装好心了。既然如今已无我阻拦,你便可同宋明芝即刻成亲,百年好合。」
他僵了僵:「我并未真的想过同她成亲,不过因着恩情……」
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的心路剖析。
我只是很想林昀。
人都说享了不该享的福气,日后就要吃加倍的苦头。
我本也不该是做公主的命。
行至两国接壤的驿馆,我终于脱下素衣,换上鲜红的喜服,一路颠簸至大周都城时,初春已至。
大概是因着齐国战败才送我来和亲,大周的人待我十分轻慢。
大殿之内,我才刚见完礼,三皇子就调笑着开了口:
「这便是齐国送来的公主?怎么瞧着倒似普通的庸脂俗粉,还不及我房中侍妾。」
另一位皇子接话道:「三皇兄有所不知,据说此女自幼长在民间,一年前才被寻回。」
三皇子神情轻蔑,正要再开口,殿外却传来通传声:「七殿下到——」
他当即神色一变:「这疯子怎么也跟过来了?」
我对大周复杂的皇室纠葛完全不感兴趣,只垂眼盯着腰间的荷包。
这是之前林昀给我绣的,当时我还感慨他贤良淑德,不仅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长,竟然连女红也会。
我研究得太入神,没留意大殿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眼前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停在我面前。
不等我抬头,那道万分熟悉的嗓音就已经响起:
「我来瞧瞧齐国来的公主罢了,怎么三皇兄似乎不太欢迎我?」
那声音忽远又忽近,裹挟着初春的风吹进来,耳畔仿佛有轰鸣声嗡嗡作响。
我迟缓地,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面前少年墨发散乱,腰佩长剑,那双紧盯着我的、漂亮的眼睛里,像有烈焰在灼灼燃烧。
他一袭红衣,与我身上的喜服十分相配。
仿佛是来与我成亲的。
他低声问我:「公主既是来大周和亲的,可愿意嫁给我吗?」
三皇子在他身后取笑:「我道七皇弟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成亲也不收房中人,怎么,原来竟对这种庸脂俗粉感兴趣?」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还没等三皇子反应过来,那柄长剑已经出鞘,架在了三皇子颈间。
「三皇兄还是慎言吧。」他懒洋洋地说,「我的剑可不长眼睛,最是不愿听到议论我婚事的言辞。」
明明是兄弟,三皇子却只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我终于缓过神来,低声道:「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很轻的一句话。
他握剑的手却抖了抖。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大周的老皇帝终于来了。
「盛昀,把剑放下,那是你三皇兄!」
原来他叫盛昀。
很奇怪的是,老皇帝的口吻听起来也有些怕他。
「并非儿臣有意针对三皇兄,只是他说话我实在不爱听。」
盛昀淡淡地说,「父皇也是知道的,儿臣最不喜旁人议论儿臣婚事。」
「朕知道、朕知道。」
老皇帝明显是想息事宁人,目光转过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既对齐国送来的公主感兴趣,便带回去做个房中人吧。」
同三皇子一般轻蔑的、不屑一顾的口吻。
也是,齐国本就是战败国,他们亦对我的来历心知肚明,自然没什么尊重可言。
盛昀并未立即应声,只是收起长剑,走过来牵我的手。
熟悉的温热触感,指尖薄茧有意无意蹭过手背,我像是被烫到一般,往回缩了缩,他便握得更紧了。
「公主才貌双全,怎能委屈她只做个房中人呢?」
他轻笑一声,口吻不容置疑,「儿臣年满十八尚未娶妻,还请父皇下旨赐婚。」
8
坐进马车,盛昀屏退左右,这里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间开阔,铺有厚而柔软的毯子,赤金香炉冒着袅袅烟雾,是我很喜欢的柚子皮的香气。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盏盏,你生气了吗?」
我没应声。
「我并非有意欺瞒你,只是此前去往齐都身有要事,那次受伤也不过是个意外。」
我还是不说话。
他顿了顿,微哑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盏盏,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我终于用力抽回手,抬起头看着他:「有意思吗?」
「演上瘾了是吗?」
「被哥哥卖进南风馆的面首,陆云州一推就倒的小可怜,你不是叫林昀吗?大周那位疯子殿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七皇子,屈尊在我府中做个男宠,还真是委屈你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不委屈,甘之如饴。」
我懒得再理他,拢着袖子往后靠。
结果马车一个颠簸,我没留神,后脑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瞬,盛昀伸手把我揽进怀里,在我挣脱之前便伸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帮我揉着被撞的地方。
那股疼明明已经缓解了,却更剧烈地从心头冒出。
我咬着嘴唇,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却被盛昀死死按住。
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盏盏,别动,让我抱一下。」
「也是,怪我自己蠢,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该有所察觉了。」
论力气,我实在敌不过他,只好暂时放弃挣扎,
「穷人家向来是粗布麻衣,以结实耐用为先,怎么会有一扯就破的衣裳呢?」
所以被他含糊其辞的、手上的薄茧,是练剑所致。
而被我唤过无数次的名字,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大概从一开始,他接近我就是别有所图。
盛昀还没开口,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身为皇子,而且是皇帝都要仰仗的那一种,他的府邸大得惊人,亦是富丽堂皇到极点。
大周比齐国繁盛太多,都城也坐落在江南温润之处,如今已是春日,满园的花开得正好。
盛昀带着我穿过长长的曲折回廊,终于来到房中。
他说:「盏盏,我们谈谈。」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很专注地注视着我,看上去仿佛深情款款。
从前我总是被看得脸红,口干舌燥,然后被他顺理成章地带上云端。
但如今想来,究竟几分真假,我到底想不明白。
「没什么好谈的。」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痛,干脆把话摊开了讲,
「我此行是前来和亲,若非被你带走,难免要受你那几位皇兄的折辱。你救了我,但之前在齐都我也救过你一回,算是扯平了。我并不会仰仗从前那点情分,指使你做些什么,若你觉得有损尊严,公主府的那些事我更是提都不会再提。」
盛昀望着我的眸色微微一暗:「还有呢?」
「如今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不必非要为难自己明媒正娶。随便给我个小院子,弄几块菜地,我就能活。」
「还有呢?」
「还有……我不懂你们大周皇室的弯弯绕绕,若你日后遇上了心仪之人,要娶她为妻,也可以提前跟我说,我给她腾位置。你是林昀时,我的确垂涎过你的美色,但也仅止于此。现在你已经恢复了盛昀的身份,我绝不会贪图你的富贵。」
盛昀望过来,眼睛里仿若春雾丛生:「说完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没什么漏掉的,于是点点头。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一抽腰带。
红衣落地,连同那柄入鞘的长剑发出清脆的声响。
仅有的一根黑玉簪被抽掉,满头乌发凌乱地散下来,落在肩头,与雪白里衣相衬下,漂亮的锁骨亦是若隐若现,惹人遐思。
眼看他还要再脱,我赶紧一声大吼:「可以了!」
盛昀的手堪堪停在衣襟处,抬眼瞧我:「既然公主垂涎我的美色,何不继续?」
「……盛昀,你别在我面前装傻。」
我深吸一口气,想到前些日子的心若死灰,便觉得实在难堪又可笑。
「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之间,实在无法装作那些事没发生过。」
他眸光微颤,盯着我,轻声问道:「如今这样的局面,你是不是宁可我之前真的喝下鸩毒,死在齐都?」
「不至于如此。」我说,「不管你是盛昀还是林昀,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但你我之间,还是不必再有交集了。」
9
盛昀在众目睽睽下带走了我,相当于在老皇帝面前过了明路。
第二天一早,宫中便来人宣读圣旨,将我赐给盛昀为正妻,择日完婚。
上午,他派去的人将小桃从都城驿馆带了过来。
看到盛昀的第一眼,小桃便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林公子?」
「小桃,不可无礼。」
我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大周的七皇子殿下,速速见礼赔罪。」
盛昀却仿佛很开心:「不碍事,便叫我林公子吧,我爱听。」
我转头就走。
他又紧追上来:「公主今日想吃什么?我已命人去买小鸡仔回来养了,还有几匣你喜欢的金首饰,用过膳后你去瞧瞧,好不好?」
我不想回答。
而小桃呆怔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跑过来挡在我面前,仰头看着盛昀。
「七殿下,你既然是大周最尊贵的皇子,又何必装出那副模样潜伏在公主府中?我们公主的确曾收你为面首,但名义上是这么讲,实际上她如何待你,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哪怕面对的是传闻中大周最疯最狠毒的七皇子,依旧挡在我面前,还敢大着胆子质问他。
我把人拽到身后,垂眼道:「小桃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言辞若有冲撞,我替她向殿下赔不是。」
盛昀的神情看起来很奇怪,仿佛在经历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别这样……」他声线微微发颤,「盏盏,你若是恨我,提剑杀了我都好,别这样对我。」
我没再说话,带着小桃走了。
午膳的菜色很是丰盛,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他已经把我的饮食习惯摸得一清二楚,连每一处细节都完全吻合我的喜好。
小憩一阵后,睁眼,满桌金光璀璨,都是盛昀遣人送来的金首饰。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价值,大概能买下我两座公主府。
好吧,我是个俗人,我承认自己是真的心动了。
盛昀很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轻声道:
「一点赔罪的礼物罢了,即便公主不肯原谅我,也可随意收下。」
在七皇子府住了小半月,眼看临近婚期,那一日清晨,我半梦半醒间,忽然有道人影站在床前。
我似有所觉,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正对上盛昀垂眼看过来的目光。
他穿着一袭玄衣,腰佩长剑,手上还握着一把匕首。
我大惊失色,顿时清醒过来:「你要杀我?」
「便是我此刻自戕在此,也断不会令公主受一点伤,不必担忧。」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苦涩,「是我行为不谨,惊扰了公主安睡。」
眼见他卑微至此,我心情有点复杂,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盛昀反手收起匕首:「我要出城办差,临行前惦念公主,所以过来看了一眼。府中都已吩咐好了,公主若有需要,只管吩咐管家,这府中的所有人,都任你差遣。」
说完,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我坐起身,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你去办什么差?」
盛昀停住脚步,侧过头。
外面天色还未大亮,透进来的一点光芒尚且带着蒙昧,笼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衬出几分肃杀之气。
他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冷厉,口吻却很温柔:
「不必担忧,不过是去处置几个叛徒而已。时间还早,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盛昀走了,我却再没什么睡意。
事实上我对真实的他实在知之甚少,只隐约知晓大周有位七皇子,一开始并不是养在皇宫里的。
他从十四岁便开始上战场,时至今日,鲜有败绩,手下除了兵权之外,还掌管着大周暗使司,专为老皇帝做那些不能见光的事。
虽说满手鲜血,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
因他手段残忍极端而声名在外,也……断绝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
我想到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三皇子看着盛昀的目光。
惧怕之下,隐藏着极深的嫉恨和怨毒。
倘若日后是他为新帝,盛昀的下场必不会太好。
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
我在瞎操什么心呢,分明已经是自身难保了。
10
后面几日,府中不见盛昀,我与他的婚事却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管家奉他之命送来一窝小鸡仔,我与小桃就这么养了起来。
那天我刚撒完鸡食,盛昀便回来了。
他穿着离开那日的玄色衣袍,发顶斜插着一根黑玉簪,嘴唇毫无血色,唯一双寒星似的眼睛,正直直望向我。
「公主这几日可还安好?」
浓重的血腥味。
我皱了皱眉:「你脸色很白。」
他眨眨眼睛:「公主喜欢生得白净好看的,不知见我这样可还满意?」
我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拳捶在他肩头。
力道不重,盛昀却闷哼一声,神色更加苍白,像是压抑不住的痛意。
我扒开他前襟,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前胸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叠在从前的旧痕之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装什么?」我冷冷地说,「第一次见面不是下场凄惨地倒在路边?还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盛昀低笑两声,停顿了一下,竟然垂下头,用脸颊来蹭我的手背,仿佛撒娇的小动物。
「别生气,怕日后公主觉得丑,那刀刺过来的时候,我特意避开了脸,未曾伤到面颊。」
我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盛昀,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他被我打得微微偏过脸去,却又很快转回来,不见生气,眼神反而亮了几分。
「打得好,公主再多打几下。」
他真的太疯了。
我受不了,转身就走,盛昀追上来,低声下气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公主又生气了吗?」
一声闷响,我回头,看到盛昀已经倒了下去。
回想起来,刚才他过来蹭我的手背,我就已经察觉到,触感滚烫,分明在发热。
「……来人。」
我竭力压下嗓音里的颤抖,「把殿下抬到房中去,然后请大夫过来问诊。」
盛昀伤得不轻。
除了我扒开他衣服看到的那道伤口之外,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处伤痕,最严重的是腰间那一处没入寸许的箭伤。
光是清理创口和上药,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跟着盛昀一起出去办差的暗卫凌风特意来寻我:
「公主千万别生殿下的气,此行凶险,殿下全是惦念着公主才撑下来的。」
我沉默片刻:「他总是如此吗?」
「福祸相依。殿下声名在外,手握实权,想让他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理智告诉我,这话大概率是盛昀特意吩咐他说来卖惨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得我的原谅。
但心里的难受做不得假。
因为我很清楚,他说的是实情。
上药之后,盛昀仍然昏迷着,我心烦意乱,灌了大半壶酒,带着几分醉意去他房里。
「这算什么呢,盛昀?」
他紧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自出生起便在皇权的波云诡谲中挣扎,行事手段残忍极端,还有在老皇帝面前也肆意无端的行为,总让我忽略了,其实他年纪比我还要小半岁。
「婚事还在筹备,你若是就这么死了,我是不是要在你们大周,再经历一遍之前的伤心?」
不见回应。
我在他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时,身后终于传来盛昀的声音:「……不会的。」
「你身在大周……无论我是生是死,都一定会护你周全……」
猛地回身,我大步走回去,凶狠狠地盯着他:「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
「盏盏,我没有骗你,林是我母亲的姓,我自幼跟着她在外征战,鲜少待在宫中。后来因为战事凶险,她命人将我送回都城,却被人半路拦下——是我三皇兄的人,他们把我卖到了南风馆。南风馆里的人抽了我二十鞭,说,不会有人来救我的,让我准备一下,几日后便要接客。」
大概是因为受着伤,他嗓音很轻。
我默默听着,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们都杀了。」
盛昀轻轻笑了一声,「三皇兄那里,也是迟早的事。」
他受伤太重,只说了这么些话,便因为牵扯了伤口,痛得冷汗涔涔。
我叹了口气:「不必再说了,你先休息吧。」
盛昀躺在被子里,看上去异常乖巧:「公主还会再来看我吗?」
「……会。」
他终于安下心来。
在床上躺了两日,伤口些许好转之后,盛昀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躺在床上的人,则换成了我。
因为我月事来了。
且不知道是不是来大周后水土不服的缘故,这一次格外疼痛。
我捂着冰凉坠痛的小腹缩在被子里,眼看盛昀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还有伤在身,大可不必如此亲力亲为。」
他轻轻笑了笑,一脸看穿了我的表情:「公主把药喝了,我就走。」
「太烫了,你放在那,我等下喝。」
「已是晾过之后端来的,不烫。」
盛昀放柔了嗓音哄我,「公主只要乖乖喝了,等此番月事结束,公主想玩什么花样我都陪着你。」
这话一出,我与他都怔住。
因为我太怕苦,从前在公主府,盛昀还是林昀时,就是这么哄我喝药的。
如他所言,后来月事结束,我大胆尝试,甚至还弄伤了盛昀。
他疼得脸色都发白,却还安慰我:「意外而已,公主不必自责。」
我抿了抿唇,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11
月事结束后,盛昀命人给我打的头面首饰也做好了。
金花丝嵌红宝石,华贵到极点。
过去我曾很多次幻想过自己嫁人的样子,一开始是陆云州,那时我也只敢想,要多攒攒钱,买两根像样的金簪作为压箱底的嫁妆。
后来成了公主,不免期待更重,觉得起码要十根金簪,嫁衣上的凤凰也要用金线来绣。
而事到如今。
我坐在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替我绾起头发,把那顶花冠戴在上面,又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眉梢。
「公主貌美动人,是我高攀了。」
睁眼说瞎话。
客观来说,抛开身份地位不说,单论外貌,他也胜过我许多。
一开始我入宫请旨,纳他为面首,多少带着点见色起意的成分。
盛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俯下身,嘴唇贴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缭绕过来,带着院子里海棠花的香气:「盏盏,真心是最难能可贵的。」
与从前我们还在齐都时,他说过的话,一般无二。
我把手里的金簪攥得更紧,垂下眼,仿佛自语:
「那时候,我以为你喝下鸩酒,已经死了,就换上素衣,把公主府的陈设也换了,入目都是白色,算是为你守丧。」
「虽然只有七日,但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甚至还喝了酒,酒量不是很好,有点头晕,我就想,我的阿昀已经死了,凭什么我要为这群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的人牺牲呢?大不了一把火烧了齐国皇宫,大家一起玩完。」
耳畔的气息忽然急促起来。
我恍若未觉:「但就算我真的死在齐国,会对你有影响吗?你依旧好端端地待在大周,做你的七皇子殿下,可能未来有一天,也会死于旁人之手,可那时黄泉路遥,我早已走远了,也不会认得你。」
镜子里倒映出盛昀泛红的眼睛,他伸手揽住我腰肢,哑声道:「对不起,盏盏,都是我的错。」
「那一日在大殿中看到你,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因为起码你还活着。」
我在镜子里与他目光相对,「只是,我也并不想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
他贴在我耳畔,嗓音很轻,「我把齐国送给你赔罪,若是不够,就再加一个大周。」
这话说得太过发疯,我那时还并未放在心上。
「……算了,如今扯这些没有意义,你还是继续讲那天没讲完的事情吧。」
我又叹了口气,「此前你去齐国,究竟所为何事?」
「这么多年来,三皇兄一直恨不能置我于死地,之前寻到机会,一点点收买了我身边的人,包括我在暗使司最器重的两个手下。那一日我去边境平乱,命悬一线时,手下人忽然叛变,下了死手,我拼死杀出,一路逃至齐都,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又被你捡回去。」
我抖了抖:「我说让你当面首,你那时候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怎么会?我对公主一见钟情,侍寝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他一向很会说话,我完全不信,想到自己之前不知死活的行为,忽然有些庆幸。
「我蛰伏在齐都,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一清理干净。两国迟早有一战,而齐皇从一开始将你认回去,便是舍不得自己如珠似宝的那位公主,若是战败,便要把你推出来。那一日陪你出门逛街,我便有回大周之意,只是……舍不得。」
「所以后来他赐下鸩酒,你干脆将计就计。」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很想再刺他两句,但与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眼睛对上,却莫名地就开不了口。
「算了,追究过去也没有意义。」
我摘下头顶沉甸甸的金花冠,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动作有点用力,发髻直接被我弄散,满头青丝散落下来,与盛昀指尖擦过。
他喉结动了动,跟在我身后来到内间,不等我出声就跪在了床边。
我吓了一跳:「这是在干什么?」
盛昀垂眼,顺从道:「我来侍奉公主更衣。」
那双握剑搭弓的手伸出来,力道轻柔地替我脱去鞋袜,解了外衫,又贴着小腿线条一路往上。
在他握着我的脚踝俯下身来时,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盛昀!」
尾音带着几分轻颤。
他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来,舔了舔唇角:「我只想让公主睡得更舒服。」
12
我与盛昀的婚期,定在立夏那一日。
他对我穿来的那身敷衍的喜服并不满意,趁着最近在府中养伤,干脆帮我绣了件新的。
我真心实意地问:「琴棋书画也就算了,你到底为什么连绣花都会?」
他笑了笑:「从前跟着我母亲四处征战,有时她衣裳破了,总需要人补。」
这已经是盛昀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他母亲,却始终不见其人。
「她如今……在后宫之中吗?」
他声音顿了顿:「黄泉之下。」
我猛然抬头。
盛昀却垂下眼去,低声道:
「没关系……他们总要去陪她的,赎罪也好,什么都好,我会尽快送他们下去。」
这一刻,他的神情一如我们初次见面时,碎裂琉璃般脆弱。
我没有再往下问。
到了成亲那一日,我一早便被小桃叫起来,换了喜服,又戴上全套的头面首饰。
按照规矩,盛昀是该去驿馆接亲,再带我去宫中见礼的。
只是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他府上,第一步便心照不宣地省略了。
盛昀进门,走过来牵我的手:「走吧。」
还未出门,便有下人来禀,说齐国派了使臣前来贺我新婚,今日才堪堪赶到。
我没想到,那人竟然是陆云州。
实际上我已经很久都没再想起这个人,或者说,从很早之前,盛昀还未出现在我生命中时,陆云州就已经成了过客。
我站在台阶上,望着庭院中的陆云州,语气平静:
「从齐国一路过来,路途遥远,陆大人还真是辛苦了。」
盛昀原本很紧张地攥着我的手,这一刻才算微微放松下来。
陆云州看着我,神色颓丧:「从前种种,是我对不起公主,才让你落到今日境地。」
「呵。」
盛昀冷笑一声,「不止是你,你们齐国上至皇帝,下至满朝文武,无一人有用,要靠着躲在女子裙摆下苟延残喘。」
陆云州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凝固了。
半晌才涩然道:「……竟是你。」
盛昀与陆云州不过几面之缘,第一次浑身是伤,后面几次,身为我的面首,衣着素净,又低眉敛目,并不惹人注意。
然而今日大婚,他身上的红衣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焰,何况那张脸本就生得昳丽,如今更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瞩目。
盛昀挑了挑眉:「陆大人既然来了,总要留下来喝杯我与公主的喜酒。」
我心里明白,陆云州今日特意赶来,多少有几分不甘心和期许。
然而这些,在他看到盛昀的一瞬间,通通都化为灰烬。
他也算聪慧之人,哪里不明白,反复衡量后的犹疑,与毫不犹豫的选择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马车一路向皇宫而去,宫内亦是张灯结彩,看上去热闹非凡。
唯有神情不怀好意的三皇子,和他身后跟着的十皇子,看上去与此处格格不入。
果然,酒敬到他们面前时,这两人非但没喝,反倒后退一步,露出轻蔑的眼神。
十皇子端着酒杯,摇头叹气:
「七哥有所不知,我也是才打听到的,定安公主在齐国时便与御史陆云州纠缠不清,还豢养男宠,荒唐无度,行为放荡到极点。你等到如今,好不容易娶来的正妃,却是别人早就玩烂的破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抬高嗓音,令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我垂了垂眼,复又抬起头来看他:「十殿下只有这点本事吗?」
「什么?」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懂我被当众这样戳穿为何不羞惭欲死,为何还有脸反驳。
「我第一日来时,你与三殿下在此处旁若无人地谈论房中事,一口一个侍妾,言行无状到极点。同样的事,怎么换到我身上,就要受到你这样的指责?」
「我与你等女子怎能一样!」他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这种荡妇也有脸说我——」
话音未落,面前人影闪过。
血色飞溅,是盛昀割下了他的舌头。
我甚至都没看清盛昀是如何出手的,十皇子已经捂着嘴巴,嗬嗬地惨叫起来,目光怨毒至极。
盛昀亲昵地贴了贴我颊侧,这才走过去,从十皇子衣摆撕下一块,漫不经心地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
「我今日大喜,最是听不得不爱听的话。十弟若是真心来贺,便用你的舌头来向公主赔罪吧。」
一旁的三皇子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盛昀,你好大的胆子!」
盛昀勾着唇角笑了笑,把那团舌头往他面前踢过去:
「三哥胆子也不小,明知我是个疯子,又见了十弟这般下场,还敢冲着我大呼小叫。」
三皇子眼神难掩惊惧,依旧强撑着道:「就算十弟说了不妥贴的话,大不了向你和公主赔罪就是了,你下这般狠手,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兄弟之情,有没有把父皇放在眼里?」
盛昀置若罔闻,目光细细打量下,落在我裙角,一小块颜色微深的地方。
是方才溅上去的血迹。
「嫁衣也弄脏了。」
他蹙起眉,看着疼得满面冷汗的十皇子,
「这可是公主费了好大的功夫,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十弟如何才能赔得起呢?」
13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眼看盛昀明显是想当众斩杀十皇子的意思,老皇帝终于登场。
「盛昀,朕不过迟来片刻,你竟要翻天不成?」
这话听上去着实没什么气势,盛昀摇摇头,命一旁的凌风呈上几封书信:
「从前我娘的母族被人构陷,抄家问斩,便是十弟与他母妃合力所致,如今证据齐全,还需父皇处置。」
老皇帝紧抓龙椅扶手,勉强维持着皇帝威严:
「……即便如此,自有刑部处理此事,你为何要割去他的舌头?」
「今日是儿臣大婚,难得大喜的日子,儿臣也不愿节外生枝,还想留十弟多活几日。」
盛昀叹了口气,「只是他对公主出言不敬,我若轻轻放过,岂不委屈了公主?」
老皇帝的表情很是微妙,看那样子,他就差把「一个战败国送来和亲的破落公主罢了,也值得你这样」说出口了。
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时候已经不早,儿臣不想错过吉时,父皇尽快饮茶,儿臣同公主要回府了。」
十皇子为宫女所出,向来对三皇子唯命是从,今天跳出来为难我,八成也是受他指使。
谁都看得出来,盛昀分明是在杀鸡儆猴,但他疯名在外,且大周如今安定又的的确确要靠他维持。
他险些在众目睽睽下手刃亲弟弟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我在一旁看着,后背有点冒凉气,赶紧再次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行为举止。
还好,不是特别冒犯,甚至还比较礼貌。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一开始我让他做我的面首时,盛昀才没有一刀嘎了我吧。
见礼结束,我与盛昀终于回府。
他用长杆挑起喜帕,垂眼望了我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落在我发间:「金簪歪了。」
我不敢出声。
「盏盏害怕了吗?」
我诚实道:「有点。」
「对不起。」
他又一次,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微微垂首,露出看上去素白又脆弱的脖颈,仿佛任我宰割,「弄脏了你的裙子,还吓到了你。」
「……别这样。」
我突然有点内疚,他分明是为我出气,却还要为此事向我道歉,
「你没做错什么。不过我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都嚣张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还能忍着不发作。」
盛昀笑弯了眼睛,顺从地伏在我膝上:
「他们在等。暗使司存在至今,权势已经大得过分,至少要把落在这里的权力连同兵权收回去,才好数罪并行、名正言顺地发落我。今日派个弃子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而已。」
他把话讲得很明白。
明白得我都有点害怕了。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何苦这么麻烦,盏盏若真想杀我,只需说一句,我便可从容赴死,绝不脏了你的手。」
盛昀仰头望着我,眼睛里全是碎星般摇曳的波光,
「之前瞒着你我的身份,险些酿成大错,从此我在你面前,都不会有任何秘密了。」
他实在生得貌美非常,这样仰头看向我时,姿态谦卑,颈线绷紧,连同线条优美的下颌、丝丝缕缕情动的眼睛和松垮领口的风景,共同催发了我隐秘的情欲。
我咽了咽口水,因着万事都磨合得十分默契,只这一个小动作,他就明白了我目前的想法。
「为向公主赔罪……」
盛昀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抽出长长的柔软绸带递给我,又将双腕并拢递到我面前,
「今夜洞房花烛,便任由公主处置了。」
14
成亲后的日子,其实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第二日陆云州便前来辞别,说要回齐都去了。
而因着前一晚实在太累,懒得起床,我连面都没见,就让小桃把他打发走了。
小桃回来时,手上捏着一封信笺。
「若公主不想看,奴婢便拿去烧了。」
我心念一动:「别,拿来看看——」
正巧这时盛昀跨进门来,闻言眸光一深,神情一寸寸黯淡下去,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副心碎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对着我。
我只好赶紧补上一句:「万一是他良心发现,把之前欠的钱还我了呢?」
盛昀一下子放松下来,笑盈盈地凑过来,脸颊贴着我手背:「我陪公主一同看看。」
如今我与他身份悬殊,他却比从前更喜欢黏着我,还很喜欢用脸颊和头发来蹭我,仿佛小动物在向他的主人撒娇。
我晃晃脑袋,把突如其来的绮思压下去,展开信函。
很好,事实证明,陆云州是不会良心发现的。
他并没有把之前用掉的那些钱还给我,反而写了很长很长一封信,状若恳切地向我阐明了这些年他心底的纠结,包括一开始嫌弃我,后来有点喜欢我,又觉得我太过粗俗,陷入纠结后,我成了公主,而他不想别人说他的官位是靠女人来的……
我一目十行,还未看完便失去耐心地撕了信纸,递给小桃:「算了,还是拿下去烧了吧。」
回头便看到盛昀正直直望着我。
「怎么了?」
「只觉得盏盏过去三年时间耽误在这人身上,未免过于不值。」
他眯了眯眼睛,唇边扯出个毫无温度的笑,
「不过就是见你如今过得还算痛快,他就不痛快了,所以要来找你犯贱。否则从前三年时间,若他有半分真心,何至于此?」
在关于陆云州的事情上,盛昀看得比我明白许多。
我认可地点点头,彻底将这事抛诸脑后。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衣摆探进来,指尖温热,力道或轻或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只消片刻,我便连手指都发软,连忙按住盛昀,着重强调:「我还很累!」
他满脸无辜地望着我:「是我尽心侍奉,公主只需享受便可。」
唉。
男色误人。
盛昀在府中陪了我半月有余,很快又要出门平乱。
这一次,是南方沿海之地有海盗出没,夺人钱财,伤人性命,他要带人过去斩草除根。
我有些担忧:「这群人常年在海上出没,无论地形还是作战方式都比你熟悉太多,你就这么去,会不会有危险啊?」
「会。」
他说完,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但有公主担忧我,虽死无憾。」
我非常讨厌这个人对生死无所谓的态度,抬手想打他,盛昀又很自觉地低头,把脸蹭过来:
「公主别打,此刻若是兴奋起来,要耽误出行了。」
我无语地放下手:「盛昀,你是变态吗?」
「只是对公主情难自禁罢了。」
他笑笑,将两柄匕首藏在大腿外侧,系好腰带,又俯下身亲了亲我,
「此行时日漫长,公主若觉得无聊,只管带人出门走走。」
「东门外可以行船游湖,城西花月坡的凤尾与栀子开得正好,南坊市一带皆是公主喜欢的首饰铺子,我将凌风留在都城,他武艺高强,并不逊于我,定能护住公主。」
「不不不我不需要!」
我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若都城中有危险,我不出门就是了。你此去情势凶险,还是把人带走吧。」
盛昀垂眼看着我。
我认真道:「盛昀,此前种种,以为你死后的伤心欲绝,我并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眸光轻轻一颤,竟勾着唇角笑起来,眼中光华流转,漂亮到炫目的地步。
「不会的。」
他将手腕递到我面前,
「我定然不会死,若有消息传来也万不可信——公主不若在我身上做个记号吧,届时亲自验证过,便知道我是谁了。」
15
最终我在盛昀手臂内侧,恶狠狠地咬出了一个牙印。
用力极大,毫不留情,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了口。
他却用指尖抚着伤口,很是满意的样子:
「真好,我被公主打上印记,从此便该是公主的人了。」
盛昀这人,是真的玩得很花。
我脸颊微微发烫,强装镇定道:「好了,你快走吧。」
盛昀离府的第二日,三皇子府便下了请帖过来,请我入府一叙。
我当着来人的面,咳得死去活来:「我如今身染重疾,为了不传染给三殿下和三皇妃,不然还是改日再说吧?」
那人笑了笑:「正巧宫中有太医在三殿下府中请平安脉,七皇妃身子不适,不如也让太医把把脉。」
「可巧,昨日七殿下离府前想到此行路遥,许久见不到我,勇猛非常,我今日腿软站不稳,更不能出行。」
「不碍事,小人奉三殿下之命,为七皇妃准备了车马轿辇。」
很好,给你找两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你都不听。
我干脆往后一靠,摊开双手:「不去。」
来人僵住,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七皇妃可知,这是三殿下的邀请?」
「知道啊,只是七殿下临行前特意叮嘱过我,没经过他的允许不许出府。他说我生得太过貌美,恐怕旁人会觊觎。唉,你也知道的,七殿下占有欲太强,夫纲为天,我也没办法。若是三殿下怪罪下来,不如等七殿下回都城后再找他亲自清算吧?」
这人走后,凌风从窗外翻进来,我见他手里还握着剑柄,唇角微微一抽。
「你这是打算动手?」
「自然。」
他神情坦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殿下临行前叮嘱过,若有人为难公主,直接杀了便是。」
「……」
盛昀手下的人,行事风格还真是和他一般无二。
我无力地扶住额头:「不必。我打发他走了,他回去肯定要回禀三皇子,先看看三皇子会作何反应。」
凌风点点头:「是。」
然后干脆利落,收剑入鞘。
我惊诧地看着他:「这么轻易就听我的了?」
他依旧面无表情:「殿下说过,万事以公主之令为尊,哪怕与他相悖也不例外。」
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被他毫无波澜的语气讲出来,更是毫无深意。
但那一刻,我忽然就十分想念盛昀。
前几日他还未离府时,在亭中为我抚琴。夏日炎炎,我懒洋洋地侧卧在竹制躺椅上,没一会儿便觉得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经历并不算太好,我也没有遇见盛昀,最终命悬一线时,他的名字却像一道倏然落下的光。
我流着眼泪叫他:「盛昀。」
然后猛然惊醒。
已是黄昏时分。
天边残阳如血,光芒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而盛昀就坐在旁边,目光落在我身上,温柔至极,又带着仿佛难以承受的厚重情愫,和一点庆幸。
而更深更冷的其他情绪,都被他藏在了下面,仿佛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公主醒了?时候不早,也该用晚膳了。」
眼神对上,他很自然地跪下来替我穿鞋,「噩梦恼人,公主吓到了吗?」
我点头:「腿软,走不动路。」
他便俯身将我抱起来,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出走。
两侧是满池荷花,接天莲叶,开得正繁盛,又有落日金光笼罩其上。
我缩在他怀里,体温相贴,终于从梦里渐渐落回实处:
「要不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众目睽睽之下,别人要嫌我不够端庄了。」
盛昀垂下眼,笑了笑,眼中仿佛一霎春华绽开,艳美至极:
「在我这里,公主永远不必担忧旁人议论。」
16
我并未赴约一事,三皇子到底没有借题发挥。
但都城之中,却有关于盛昀的流言渐渐传开。
说他为人阴狠毒辣,行事好大喜功,不孝不悌,甚至放肆到当着众人之面对亲弟弟下手。
「便是此人有雄才大略,战功显赫,就冲着此等行径,也该不容于世。」
参盛昀的奏折上,大多都写着这一句话。
自然,朝中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不说别的,单论从前战场之上,七殿下一人立下的战功,便可抵万千。何况林家世代忠良,从前的林将军更是我大周难得一见的纯臣。」
「如今林家冤案已得昭雪,七殿下作为林家唯一的后人,对构陷母族之人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听说了这事,于是专门找到凌风,问他:「林家的冤案是怎么回事?」
满门忠良却被小人构陷,以致全族抄斩,无一幸免。
这样大的事,竟然丁点都没有传到齐国来,不仅如此,似乎大周民间也鲜有人知晓。
凌风听我问完,目光有些冷肃:「此事牵连甚广,属下也并不知晓全貌,公主不妨等殿下回来,再亲自问他。」
「好吧。」
我在府中等着盛昀,他迟迟未归,都城中关于他和林家的言论却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时,南方沿海终于有消息传来。
他们说,盛昀与一众海盗搏杀,身中数箭,跌落海洋。
十死无生。
消息传入府中,堂内顿时一片死寂。
而我那一瞬间,竟然在想: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到关于他的死讯了。
头一回是假的,这一次,也一定做不得真吧?
神思飘摇间,盛昀离开前说的那句话,留住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他说:「我定然不会死,若有消息传来也万不可信。」
我是相信他的。
但当着宫中来传消息之人的面,我还是哭得肝肠寸断:
「殿下,殿下,你带我走吧!你既然已经去了,我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那传消息的老太监站在我面前,嘴角抽搐:
「七皇妃也不必太过伤心……皇上和太子自会安排好您的去处。」
太子?
我心下一冷,有些明白过来。
这个太子,大概率说的是三皇子。
多年隐忍催发的刻毒,令他和老皇帝一听到盛昀的死讯,便迫不及待地行动了。
顾念着场面,他安慰了我几句便走了。离开后,我立刻收起眼泪,吩咐凌风:「你派人暗中出府,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凌风领命而去,天黑后终于来向我回禀:
「皇上已在御书房中秘密召见右相等人,似乎要将已经平反的林家谋逆一案再度重审。」
我冷笑一声:「什么重审,不过就是觉得盛昀死了,这事又能任凭他们张口胡说了呗。」
虽然我至今仍然不知林家一案的种种细节。
然而从盛昀之前的种种反应,和老皇帝面对他时的猜疑忌惮,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我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带着几分虚弱的嗓音:「公主实在聪慧。」
我猛地回过头去。
伴随着落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我默然片刻,低声说:「似乎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带着伤的。」
「也有没受伤的时候。」
他轻轻地笑,「吓到公主了吗?我该沐浴后再来找你的,只是分别数日,心中难免思念,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还要避开那些人的耳目,如果还要再等些时辰才能相见,我实在——」
说到这里,盛昀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盏盏,让我抱抱。」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眼泪跟着连珠似的往下掉。
「明知道是假的,但那一瞬间我还是害怕。」
我的手覆在他背后,轻轻颤抖着,「是疯是死都好,别再丢下我了,阿昀。」
这是自齐都那日分别后,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盛昀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直到手臂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将衣服完全浸透,在我的威胁下,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过就是疼一点而已,怎么比得上多抱盏盏一会儿。」
我一边帮他给身上深可见骨的几道伤口上药,一边忍不住咬牙切齿:「你就是个疯子。」
「那我以后尽可能正常一点,好不好?」
盛昀的语气依旧一如既往地乖巧懂事。
我再回忆从前在齐都的那些日子,不禁觉得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觉得这个杀伐果断、连受了致命伤都不觉得疼痛难忍的人,是什么孱弱可怜的小白花呢?
只是。
他们也万般瞧不上我,说我是俗物。
俗物配疯子,正正好。
17
盛昀冒险回都城一事,被瞒在七皇子府,并未有半点风声走漏。
朝中关于他的声讨却一刻也未曾停止,之前林家一案分明已得沉冤,如今却又有不少人说,林家本就有谋逆之心,盛昀更是狼子野心,觊觎储君之位。
「说来到底是皇上心软,怀有舐犊之情,当初抄了林家满门时,才留下了七皇子这个祸端。」
「什么皇子,那就是个疯子!」
我出门买东西,听到城中百姓都在议论此事,气得脑门都冒烟了。
余怒未消地回到府中,紧闭院门和房门,盛昀走出来,瞧见我神色,眼尾轻轻挑起:「是谁惹公主生气了?」
「你们大周这群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我气冲冲道,「这几年分明是你带兵在外平乱,又掌着暗使司忙前忙后,大周这几年国泰民安,你功不可没,怎么他们听了几句流言,便如此轻易地信以为真了?」
盛昀抱着我坐在他腿上,耐心地哄我:「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是疯子。」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那有什么关系?我的名声本就不好听,此番议论,他们也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再说了……盏盏不也常常说我疯吗?」
「那不一样,我那是爱称!」
「爱称?」
盛昀眸色渐深,我并未察觉到,仍然认真地同他解释:
「反正我叫你可以,外人这么叫就是不行?」
「外人不行,所以,我是盏盏的内人,是吗?」
我用力点头,接着在盛昀突然绽开的、艳丽到极致的笑容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触感。
微微一僵,我下意识想逃,却被他勾着腰肢拽回来。
盛昀将下巴抵在我肩头,吐露的气息急促又滚烫,语气却十分无辜:
「怎么办,盏盏,听你这么说,我兴奋了。」
「……」
「盏盏,难受。」
「……你变态吧盛昀。」
他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公主不喜欢我这样吗?」
「……喜欢。」
我终究认命地伸出手,「算了,喜欢你这个变态,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深夜我躺在盛昀怀里,几乎没什么力气说话。
却还惦记着心里的疑问:「盛昀,我想知道林家的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盛昀的手忽然停顿在我发间。
我不确定地问:「是不能说的,是吗?」
「……没有,只是不想你听了害怕。」
盛昀的嗓音很轻,落在凄清的夜色里,裹挟着蛰伏暗流中的恨意:
「我母亲出身将门,是大周战功最为显赫的女将军,可以说,盛长峰的皇位便是她和林家一手扶持上去的。只不过林家战功越显赫,他心里就越忌惮,想方设法试图将她囚在后宫。」
「我自小便不长在皇宫,反而林家去得更多一些,一直到十三岁那年。」
「他自觉皇位已经稳定,不再需要林家,于是设局先是捏造林家谋反的罪名,又戕害我母亲,她固守南疆,又被撤去援军,孤立无援之下,被入侵的蛮族贼子……分而食之。她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命最后一个心腹下属,把我带出了那座死城。」
窗棂外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
我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心头发冷,又有种奇异的愤怒,烈焰一般在心底燃烧开来。
「盛长峰不想背上弑子之名,所以故作大度地饶过我一命,却还要用我替他但林家世代忠臣,却自此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盛昀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脆弱,
「盏盏,我想报复,还想让林家沉冤昭雪。可即便我把那些分食她的蛮族贼子全杀了,却依旧报复不了真正的仇人。」
我攥着他冰冷的指尖,低声道:「会有机会的,就快了。」
从盛昀此前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和凌风商议的计划中,我能听出来,他们定下的行事之日,就在半个月后三皇子盛晖的封储大典之上。
我对此毫无意见。
实在是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食,只听起来,便是件残酷到不忍耳闻的事情。
我想如果我是盛昀,大概会比他更疯。
窗外有风吹进来,夏夜暴雨骤然而至,桌上的两盏烛火一下子被吹熄了,幽暗的夜色里,我只能听到盛昀紧绷的声音:「别因为这个讨厌我,盏盏。」
我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他的脸。
「不会的,别这么想我,你要杀他,我会给你递刀的。」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感受他贴在我手心的呼吸变得急促,「阿昀,我从前说要同你成亲,并不是作假。」
也许是夜色,或者窗外稠密急促的雨声催发了我的勇气,我认真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
静默一瞬。
盛昀极具侵略性的吻就落了下来。
「要不要把灯先点起来啊——」
我急促地呼吸着,试图退开一点,却只是无用功,「天黑你看不清楚,都亲错地方了……」
「没有错。」
他贴着我耳朵,轻声说,「我是故意的。」
17
小半月转瞬即逝。
仿佛有意要驱散盛昀带来的阴霾,盛晖的封储大典格外盛大,几乎半个都城的百姓都前来观礼。
盛晖一脸恭谨地下跪接旨,老皇帝又满目慈祥地扶他起来,好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
眼看典礼即成,志满意得的盛晖跟在老皇帝身后,正要说些什么,斜里忽然一支箭矢飞过,径直钉进了他胸口。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生未知。
一瞬惊变,满场哗然。
老皇帝猛地后退两步,吓得脸上松垮的皮肉都在抖:「刺客!来人,护驾!」
人群之中,盛昀走出来,闲庭信步般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与老皇帝惊恐至极的目光对上,轻轻笑了笑:「我这把刀,父皇用了几年,便是钝了,也不该这般听信盛晖的谗言,轻易毁去吧?」
在看到他出现的一瞬间,老皇帝的脸色就已经变得惨白:「盛昀……」
「见我如今还活着,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盛昀走到他面前,「父皇是舒坦日子过得太久了,忘了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林家满门忠良,落得这般下场,是因为父皇怕旁人议论,你是靠躲在女子身后才以庸碌之才登上皇位,是吗?」
最后一句时他蓦然抬高了嗓音,盯着老皇帝满是冷汗的脸,眼中尽是刻骨恨意:「我母亲替你死守睢城,而作为回报,你安然地坐在都城之中,屠她满门,压下援军不发,令她尸骨无存,可有半点贤君之德?」
老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在看到盛昀还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已经明白大势已去。
「这些年,你疯名在外,连朕都欺瞒过去……却又私下联络林家旧部,盛昀,若你真的想要这个皇位,朕给你便是了,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盛昀冷笑一声。
「盛长峰,你不明白吗?我早就身在地狱,皇不皇位的,都不要紧。可我母亲一生光风霁月,我要她干干净净,青史留名。」
当着半个都城百姓的面,林家冤案终得平反,从此板上钉钉。
老皇帝退位让贤,深居不出。
盛昀对此颇有微词:「今夜潜入他房中,把人杀了怎么样?」
「别冲动!」
我吓得赶紧搂住他的腰,「那一日的事情还未过去多久,如果他现在死了,百分百洗脱不了你的嫌疑。」
他叹了口气:「那便只能先把盛晖卖入南风馆了。」
盛晖命大,那一箭刺入要害,也并未要了他的性命,于是盛昀命人日日灌药,养好了他的身子,然后反手卖进窑子。
我真心实意地说:「他长得不太礼貌,估计没什么人点。」
盛昀低头亲了亲我脖颈,漫不经心道:「那就加钱。」
虽说如此,但老皇帝还是死在了两个月之后。
并非没有人议论是盛昀所为,但如今经过一番清洗,朝中重臣即便不是站在他这一边,也对从前的老皇帝很是不满,于是议论的声音很快沉寂下去。
盛昀登基为帝后,在御书房接见了几位朝臣。
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了关于我的处置上。
老丞相一脸严肃:「既是陪过皇上的人,入宫封妃自然可以。只是后位需贤德之人坐镇,那位公主豢养男宠,举止出格,实在德不配位——」
「豢养男宠?」
盛昀低头笑笑,复又抬起眼来,「可朕便是她从前养过的男宠。若她没资格做皇后,朕岂不是更没资格做这个皇帝?」
老丞相瞳孔地震。
我吓得赶紧从里间冲出来,捂住盛昀的嘴,转头干笑两声:「不必在意,皇上开玩笑的。」
看情状,刚正不阿的老丞相明显想对我衣衫不整藏在盛昀书房这事发表点言论,但最终到底什么都没说,行礼告退了。
「丞相虽然古板了些,但定然是个忠臣,你干嘛吓唬别人?」
我转头看着盛昀,把被含住的指尖抽回来,「盛昀,你已经是皇上了,不许发疯。」
他委屈道:「我只想让盏盏做我的皇后而已。」
「……」
「若是不行,你做女帝,我做贵妃也行。」
「……」我真情实感道,「盛昀,我连养一百只鸡都有点管不过来,你让我做皇上?」
他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没关系,我可以做干政的妖妃。」
越扯越离谱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封后大典还是顺利举行了下去。
在那之后,盛昀便下了旨意,封凌风为前度将军,剑指齐国,为大周开疆拓土。
齐国本就是小国,与大周实力悬殊,不久便送来降书,彻底归顺。
盛昀还怕我不开心,专门打了一箱子首饰来哄我。
我收下首饰,然后告诉他:「我对那位所谓的父皇并无感情,何况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也尚未可知。」
十几年前齐都那场宫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介贵妃竟能惨死,我流落民间这么多年也无人来寻。
如此种种,真相都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18
中秋之夜,我与盛昀在汤泉沐浴,水迹一路蜿蜒至软榻上。
最后我透过半开的窗棂,瞧见了外头皎洁的月光。
「想看月亮。」
盛昀翻身坐起来,跪坐在软榻前,握着脚踝帮我套上鞋袜。
我试图把脚抽回来:「盛昀你能不能有点皇上的气度?」
他一脸无辜地抬起头,眼尾还残存着几分情动时留下的绯色:
「我是这天下的皇上,可盏盏是我的主人啊。」
「……」
我发现我的心情竟然没什么太大变化。
可能是这么久以来,已经对他惊世骇俗的言论习以为常了。
盛昀替我穿好鞋袜,又抱着我去御花园的亭子里赏月,剥了葡萄喂进我嘴里。
「盏盏,你不开心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也许未来有一日你会后悔。」
盛昀眨了眨眼睛,牵着我的手,引我撩起他衣摆:
「不会的,盏盏,你看,我已经打上了你的记号。」
那肤色冷白的腰间,两道伤痕之间的位置,竟被他刺上了我的名字。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盛昀低头,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几缕柔软的长发从指间掠过。
他轻声说:「想做什么都好,怎么对我都行,别离开我。」
我摇摇头,努力把眼泪忍回去,握着盛昀的手,庄严仿若起誓:「我不会离开你的。」
秋日残存几分余热,盛昀伏在我膝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阖上眼睛时,长而密的睫毛覆下来,那张艳极的脸便多了几分孩童般的恬静。
我伸出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眉梢那道淡淡的伤痕。
从生死之远走到咫尺之遥,如今,终究是我与盛昀共孤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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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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