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2023-04-13T00:00:00Z | 3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13T00:00:00Z

殊途

殊途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周澍的第一场十万人演唱会,他唱着很多年前写给我的情歌,向他的新欢求婚了。

镜头扫过全场,也有一秒掠过我。

散场后我被人拽进车里,周澍掐着我手腕,恶狠狠地问:

「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要什么,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我想了想:「再给我三百万吧。」

他轻蔑一笑,开了支票扔在我脸上:「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钱。」

后来他追来医院,红着眼圈问医生:「到底要怎么才能治好她?」

我在旁边叹了口气:「周澍,你很清楚,癌症晚期是花多少钱也治不好的。」

1

医生把诊断书递到我手上的时候,周澍正好打来电话。

我示意他先别说话,然后接起来。

说话的却不是周澍,而是一道陌生的干练女声。

「唐容小姐,周澍现在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期,你能力有限,无法继续再担任经纪人的工作。」

「燃星公司会支付你合理的补偿,也请你之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接触了。」

她说了很多,始终不见我回应,语气终于微微失态:「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再见周澍一面。」

那边忽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我听到万分熟悉的声音,冰冷又漠然。

「答应她。」

是周澍。

2

离开医院前,医生再三嘱咐我。

「唐小姐,你的癌细胞已经有扩散前兆,要尽快住院化疗的。」

我轻轻应了声是,把诊断书折好,放进包里。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一家酒店的顶层套房。

进门之后,房间里凌乱一片,弥漫着不可言说的微妙气味。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我冲进洗手间干呕了很久,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周澍站在窗边,冷着脸看我:「你还要什么补偿,非得当面说不可?」

罗秋坐在沙发里,探出脑袋来:

「唐姐姐,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一个经纪人,还想要多少赔偿才算够啊?」

她是周澍同公司的师妹,长着一张娇俏的脸。

我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周澍两年前刚和燃星签约不久,就认识了罗秋。

小姑娘明显对他有好感,但周澍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我。

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好像是一年前的冬天,有天晚上周澍参加活动,马上到他出场了,人却在后台迟迟没出来。

我进去找他,看到他和罗秋两个人在化妆师里,罗秋背过身,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

周澍正低头帮她扣着颈后的项链:「你这香水是什么味道?还挺好闻的。」

「睡莲。」

项链扣好,罗秋转过身笑着说,「师兄要是喜欢,改天我送你一瓶呀。」

说话间,她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周澍脸颊。

两个人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暧昧的气氛里,罗秋抬起眼,耳朵和脸都红通通的。

「唐容,尽快解决这件事,我们晚上还有活动。」

周澍冰冷的一句话,将我从往事拉回现实。

我竭力压住心头漫上来的疼痛,笑了笑:

「你之前开给我的价格,是给经纪人的。」

「但你心里清楚,我们的关系不止那么简单。」

周澍反应很大,他霍然站起身,眼神森寒地盯着我。

片刻后,他终于放缓了声音,对罗秋说:「你先出去,我跟她谈。」

罗秋一走他立刻走到我面前,用力扣住我手腕:「唐容,你想毁了我吗?」

曾经他看着我时,眼睛里总是盛满火焰般灼烈的爱意,如今却只剩刻骨的厌憎。

他好像恨不得能杀了我。

我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你没告诉他们,我们已经领证结婚了,是吗?」

「是啊,我没说。」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好像要让我疼死,

「多亏了那张结婚证,不然现在你哪来的资格这样勒索我,不是吗?」

3

我想起两年前,他带着我去民政局领证时,说:

「从现在开始,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

「唐容,我真的,从十八岁起,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那时候,周澍像一只粘人的小狗,甚至去每场音乐节演出的时候,都要带我一起。

可原来有一天,小狗也会回过头来,反咬我一口。

我盯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我要六千万。」

他走红的时日尚短,到如今,差不多就赚了这些钱。

给了我,之后的各项资金一定会周转不开。

「不可能。」

他放了手,冷冷地盯着我,

「如果你真心想做个了断,就把价格放得合理一点,我们再谈。唐容,你没自己想象得那么值钱。」

我们在一起,整整十一年,从彼此微末之时走到现在。

如今他一句话就可以定性。

——唐容,别把自己想象得那么值钱。

周澍摔门而去,我走到门边,恰好看到罗秋扑进他怀里,温言细语地安抚他情绪。

她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周澍的表情一下子就缓和了。

他把罗秋抱进怀里。

抬眼的一瞬间,分明看到了门边的我,但吻落下得毫不犹豫。

罗秋软绵绵地撒娇:「轻点呀师兄。」

我站在房间里,四周的气味慢慢包裹住我,仿佛漫上来的潮水,带来窒息的、濒死的感觉。

其实我如今孑然一人,根本用不上那些钱。

只是……我太难受,太难受了。

除了拿走这些钱,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在不波及自身的情况下,还能让他像我一样不好过。

4

那天晚上的活动全程直播。

周澍和罗秋并肩走上红毯,微笑着面对记者的询问:

「二位如今同在一家公司,又是师兄妹,会不会好事将近了?」

罗秋羞涩地笑而不语,周澍则语气平静:「一切顺其自然。」

「听说周先生从前的经纪人因为能力不足、中饱私囊,如今已经被辞退。」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想追究。」

我站在窗前,用发抖的手关掉了直播。

月光惨白地照进来。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从前。

我和周澍一直住在这里,他写了新歌,就会靠在窗边,弹给我听。

身后窗外,万家灯火,而那些后来被千万人传唱的歌曲,彼时只有我一个听众。

周澍说:「姐姐,你等我大红大紫,开第一场十万人演唱会的时候,我要在全世界面前向你求婚。」

后来他果然万众瞩目。

第一个要丢下的人,就是我。

……

醒来时,胃部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我几近昏厥。

阳光灼烈,却驱不散寒意。

房间里空空荡荡。

这么多年,我身边一直都只有周澍。

唯一的朋友,也在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读研,后来干脆定居在那边。

她不太喜欢周澍。

我们已经很少联系。

我从床边摔下去,蜷缩在床边,痛得一身冷汗,喉咙涌上的甜腥味很快弥漫到口腔。

周澍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过来的。

「考虑好了吗?」

他语气里透着冷漠和不耐,却还在勉强忍着劝我,

「你钱要少一点,我痛快给你,早点结束,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耗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唐容,你说话。」

疼痛好一阵才缓过去,我慢慢坐起来,靠着床架,声音急促:「好啊,那就一半吧。」

像是没意识到我会这么好说话,他愣了一下:「真的?」

「嗯,但你要回家一趟,带上最开始那把吉他,唱首歌给我听。」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怀念什么,可能是人快要死了,总是记挂着生命里难以割舍的部分。

周澍回来的时候,我恰好在楼下。

他从车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罗秋。

我忍不住嘲讽:「感情就这么好,一刻都离不开?」

罗秋挽着他手臂,笑容宽和而无奈:

「唐姐姐可能是年纪大了,当然不懂我们年轻人的情趣。热恋期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怎么可能不懂。

我和周澍有过很长很长的一段热恋期。

长到我曾经以为那是永远。

5

周澍跟我上楼前,罗秋故意抓着他,在他白衬衫的领口留下一枚口红印。

「早去早回,我在楼下等你。」

罗秋表情恋恋不舍,开口的嗓音也很甜,「晚点还要去滨海公园看落日的。」

她用这把嗓音,和周澍合唱了好多首情歌。

周澍点点头。

上楼,周澍进门,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坐下,然后从背后取下吉他:「你要听什么?」

「《求婚》」

他动作一下子停住了,皱着眉,像看什么怪物那样打量着我。

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心里闪过的是什么?

会不会是十八岁的周澍和二十岁的唐容并肩坐在操场角落,黑暗里他弹着吉他,每一个音都没有错。

唱完之后,他收起吉他,揽着我靠在他肩上:「这是我写过最满意的歌,送给我最喜欢的容容。」

可是现在。

半晌,他忽然冷笑一声:「想打感情牌是吧?唐容,我告诉你,不可能,要听,我弹给你听。」

好端端的一首情歌,被他弹得支离破碎。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的唱功退步成这样……反倒火了,简直没天理。」

他被戳中痛脚,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你也配说这种话?那几年我那么信任你,把一切工作都交给你安排,结果呢?你的眼光和工作能力差劲成这样。要不是脱离了你,我现在还红不起来。」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我硬生生咽下去,我看着他,点点头:「对,我眼光是不好。」

「少废话。」

他收起吉他,不耐烦地伸出手,「你的手机,拿出来。」

「干什么?」

「钱可以给你,过去那些照片和聊天记录,我总要删掉吧?」他挑了挑眉,「不然留着这些,让你再勒索我第二次吗?」

我把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手机,结果不慎把折起的诊断书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心跳几乎停滞了一拍,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反应实在可笑。

因为周澍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拿过我手机,把关于他的一切,连同云盘里的备份都删了个干净。

其实他很清楚,我根本不会曝光这些。

因为我实在是怕极了和人无休止的争吵辩论。

周澍刚有点名气那会儿,曾经卷入一场抄袭风波。

他所有社交账号,铺天盖地涌来恶评,他自己承受不住,都是我处理的。

熬到半夜,我点开私信,一张血淋淋的鬼图蹦出来,上面被 P 上了周澍支离破碎的脸。

从那之后,我就不在网络上发表任何评论了。

……

周澍删完了一切,又站起身来:「走吧,趁着民政局还没关门,赶紧把离婚证领了。」

去的路上,我坐在副驾,他和罗秋在后排。

这事他竟也不避着她,想必是早把罗秋哄好了。

画面在后视镜里清清楚楚。

罗秋玩着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那把吉他那么破,我给你换把新的好不好?」

「好。」周澍应得毫不犹豫。

罗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有些东西又老又旧,本来就早该丢掉了。」

止痛药的分量太轻,胃部的痛越来越强烈,我额头冷汗涔涔,终于忍不住说:

「周澍,你女朋友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多要一千万,不然这婚别离了。」

罗秋终于安静了。

6

赶在民政局下班前,我和周澍成功拿到了离婚证。

他和罗秋去滨海公园看日落,我打车去医院,我们各奔东西。

去的路上,司机在听电台,恰好放的是周澍的歌,是他出道的第一张专辑,《献给爱人》。

那时候他的声音还很清澈,一声一声,唱得字句情深。

可那爱人,已经被亲手扼杀在去年秋天。

我还记得去年秋天,周澍终于靠着一张入围最高奖项的专辑,一炮而红。

与之对应的,是公司一早给他安排了新的经纪人,和因为家附近到处都是记者,躲在酒店里半个月没出过门的我。

那天半夜,他从庆功宴上回来,带着满身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

像是睡莲。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周澍,我要出门。」

「不行。」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之前我们有些约会好像被人扒出来了,现在那些记者四处找证据,你别害我。」

我心尖一痛,仰头看着他:「所以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为了你的星途坦荡,我要在这地方躲一辈子,是吗?」

他眼中涌上几分戾气:「在闹什么?」

「唐容,你变了。为了写歌我几天几夜没合眼,参加综艺被恶剪,不见你关心一声。现在我拿了奖,结果你连句祝贺都没有是吗?」

说完这句话,大概是醉意上涌,他没理会我,摔上门出去了。

先变的人说我变了。

我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在笑,可眼角有眼泪淌下。

7

一开始,我还没办住院手续,只是定期过去治疗。

拿着那笔钱,我把租了很多年的这间出租屋买了下来。

因为是老房子,装修又旧得不行,再加上租了多年的情分,房东要价很便宜,还反复跟我确认:「唐小姐,你真的要买这房子啊?」

我点点头。

很快,我就要死了。

如果死在别人的房子里,岂不是要给人家平添很多麻烦。

三千万实在是很大一笔钱,买房子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

我留够治疗的钱,把剩下的都捐了出去。

第三次因为呕血昏迷在家里的时候,我不得不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

「叫你家人来照顾你吧。」

可我没有家人。

从我出生起就没有爸爸,是我妈一直带着我,可是她有先天心脏病,没等我成年就过世了。

医生建议我请个护工:「以你的身体状况,之后连行动都困难,有些事总需要人帮忙。」

「再说吧。」

病房里的电视在播广告,是周澍个人演唱会的宣传。

他要在本市新建的体育场开演唱会,是国内第一场可以容纳十万人的现场演出。

镜头拉近,他冷峻的眉眼里多了几分温柔: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希望所有爱我的歌迷朋友都可以来。」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五年前。

那时候歌神巡演到这里,周澍买了两张票带我去听。

唱到那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时,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总有一天,你也会来听我的个人演唱会。」

他说得很庄重,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是星星,「姐姐,你相信我。」

我一直都很相信他,不然怎么会听他的,辞了工作做他的经纪人,连固定工资都没有。

一开始他也确实对我很好,发歌赚来的钱,商演的酬劳,全都打在我卡里。

年轻人心里藏不住事,他经常在各大平台发一些奇怪散碎的句子,为数不多的歌迷在下面猜来猜去也不解其意。

只有我和他知道,那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告白。

只可惜后来,这些都被周澍陆续删掉了。

那时候周澍不会连名带姓地叫我,他撒娇卖乖时叫我姐姐或者容容,特殊时刻,偶尔也叫我学姐。

周澍是我的高中学弟。

他小我两岁、两届。

遇到的时候正是夏天,他和几个同学转着篮球走过,不小心撞翻了我怀里抱着的考试卷子。

快要高考了,学校给毕业生举办艺术晚会,周澍抱着吉他上台,人瘦瘦高高,眉眼却锋利。

他说:「我要唱一首周杰伦的《她的睫毛》,送给高三六班的唐容学姐。」

「学姐,你等我两年,我们大学里再见。」

8

那天我在病房里打着止痛针和止吐针,门口忽然出现两个年轻的小女孩。

是楼上轻症病房的。

她们头碰着头,小声嘀嘀咕咕:「是不是她啊?」

「看起来长得很像,就是有点瘦,还有点老。」

我叫她们进来:「有什么事吗?」

因为这些天一直吐个不停,声音像破烂的风箱。

两个人互相推搡着进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姐姐,你认识周澍吗?」

我僵了僵:「怎么会不认识?他演唱会的广告都宣传一个月了。」

「那你是不是和他谈过恋爱?」

一个小姑娘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到我手里。

是一段视频。

很短,大概是用手机拍的,画面微微模糊,但还是能看清楚,是在音乐节的沙滩边。

天下着小雨,我和周澍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背着他的另一把吉他。

倏然一阵风吹过,周澍忽然停下脚步,把他的外套脱下来,严严实实罩住我。

然后将另一把吉他也挎在肩上,搂着我往前走。

我看着看着,视线有点模糊。

都快忘了,我们还有过这么好的时候。

「姐姐,你怎么哭了?」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把我从记忆里拉回来,

「所以这上面真的是你和周澍吗?他是不是一走红就对你始乱终弃,和罗秋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这时候护士来查房,把她们带了出去。

我拿出手机,才发现微博热搜已经吵翻了。

不知道谁放出了好几年前拍的这段视频,说我不止是周澍的经纪人那么简单,我和他谈过恋爱,而周澍成名后,为了名利,抛弃了我。

再往下翻,原来这些天,我因为病痛折磨而没怎么上网的时候,他和罗秋已经公开了恋情。

看着看着,一条新的话题冲上了热搜第一。

「周澍回应」

他写了篇几百字的小作文,先是承认了我和他的恋情,然后话锋一转,说自己迟迟没能走红,也不愿意再耽误我的青春,所以两个人就分开了。

哪怕分开挺久,感情消散要更久,我还是能看出,这篇小作文不是他的口吻。

大概是经纪公司安排的公关。

没过多久,他给我打来电话,希望我能配合他澄清。

「抱歉,没空。」

我要挂电话,周澍就在那边喊:「唐容,你拿了我三千万,我们是和平分手。」

哪里是和平分手。

我只是病得没有力气了,也没剩多少时间,不想在受癌症折磨的时候,还要被这些爱恨的琐碎绊着,不得解脱。

「错了,周澍,我们是离婚,不是分手。」

周澍主动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吐血,甚至开始流鼻血,医生给我检查,说癌细胞已经在扩散,必须要手术。

所以我有好几天都没看手机。

再看时,网络上的舆论已经彻底一边倒。

因为周澍放出了几张照片。

是昏暗的 KTV 包厢,我坐在几个男人中间,拿着酒瓶,脸上挂着谦卑又讨好的笑容。

这几张图,他只配了四个字:清者自清。

却无端延伸出无数关于我的恶毒猜测。

说我势利虚荣,看周澍走红无望,就想办法攀了别的高枝。

手机掉在被子上。

我俯下身,心脏和胃部因为剧烈的锐痛缩成一团,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此之前,我以为经历过癌症和化疗的折磨,已经不可能有更痛苦的事情了。

可。

原来真的有。

我不信周澍不记得,这张图上的我,分明是那时候为了帮他争取一场大型晚会的演唱机会,陪着一堆投资商拼命喝酒,喝到胃出血。

对方拍着我的肩膀夸我女中豪杰,终于点头给周澍这个机会。

甚至医生说过。

我的胃癌,和之前的工作辛苦、过量饮酒,脱不了干系。

9

我注册了一个新的微博账号,想发点东西为自己澄清。

可手指停在屏幕上,一时愣怔。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年初才换的手机,那时我们已经离心,里面关于周澍的部分本就不多,何况上次已经被他删了个干净。

最后,我只拍下了离婚证的照片。

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去。

手术刀口还在隐隐作痛,止痛药一滴滴打进血管,我忽然明白过来。

——那天见面,周澍一定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

那天晚上,我的银行卡又收到了一笔匿名转账,备注了两行字:

别追究,别挣扎,对你没好处。

显然是周澍。

他现在已经很有顶流明星的手段了,警惕、果决、无情,试图用钱摆平一切。

可我总忍不住想起好几年前,那场抄袭风波愈演愈烈,眼看周澍出乎意料地坚强,对方反倒挺不住了,想拿钱让他认下这罪名。

周澍只嗤笑一声,不屑地把银行卡甩回去:「你觉得有钱就能摆平一切?做梦。」

他握着我的手,转身就走,又在无人的角落抱住我,用力极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

「姐姐。」

他闷声闷气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谁都没办法再羞辱我。」

现在他果真做到了。

因为变成了他用钱去羞辱别人。

我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干呕,口腔被苦涩和腥甜交织的气味充斥着,吐得更凶了。

按铃叫来护士,她急匆匆跑去找医生。

年轻的医生站在病床前,看着我枕边染血的手机,眼睛里全是了然:

「唐容,你的病情已经在恶化,如果情绪不佳,对你的治疗更没好处。」

我直直盯着天花板,说了声抱歉。

「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医生开了些镇静剂,可惜护士握着我两只手腕看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下针的地方。

最后滞留针打进了青紫的小臂,我蜷缩在黑暗的病房里,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后面的几天,我总是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凡是做梦,总梦到年少的周澍和我自己。

偶尔梦里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她总是冷眼旁观着周澍黏着我,又在约会结束、他离开后第一时间来劝我:「唐容,你收收心,他梦想太远大,会把你带偏。」

我无奈地笑:「可是我爱他呀。」

「你他妈真的……恋爱脑。」

她不再理我,自顾自跑去阳台上抽烟。

朦胧的烟雾里,那张英气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唐容你就继续跟周澍纠缠吧,他一辈子红不起来,你就一辈子陪着他。」

「姐弟恋,谁谈谁倒霉。」

「你少联系我,本来写论文就够烦。」

睁开眼,还以为仍然在梦境。

钟宁红着眼圈站在病床前,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嘴唇颤了颤,忽然掉下眼泪。

我怔怔地看着她,直到那张成熟了许多的脸渐渐变得模糊,才意识到自己也流了眼泪。

「你怎么回国了啊?」

「你以为我想回来?」

她语气很不好地蹲下身,替我掖了掖被子,声音忽然沙哑而轻微,

「前两天在实验室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梦到了你。」

10

我和钟宁一开始并不是朋友。

甚至因为被我拿走了国奖的名额,她一开始看我很不顺眼。

她是极其好强的性格,凡事都想做到最好,也瞧不上我总是因为陪周澍跑演出和约会,就没法全心全意地学习。

直到大三那次八百米体测,我因为低血糖晕倒在跑道上,是她直接把我抱起来,一路送进校医院。

「这么轻,少给你那小男朋友花点钱,对自己好点吧。」

我们就这么,成了朋友。

我问钟宁:「你就这么回国了,那你学校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老娘博士学位都拿到了,还缺这一年半载的时间吗?」

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意识到这是病房,又烦躁地塞回去,

「唐容,是不是如果我不主动回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自己的病情?」

我闭了闭眼睛,压下喉咙处越来越频繁涌上的反胃感:「说了也没用呀。」

不过徒增一个人伤心罢了。

「怎么会没用?」

她咬牙切齿,额头甚至隐隐绽出青筋,

「起码有人帮你对付周澍那个傻逼玩意儿!——唐容,你不听我的,我早说过,他太想爬上去了,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任何人。」

我看着她满是怒火的眼睛,轻轻道歉:「对不起。」

然后,那满腔怒火忽然尽数变成了泪水。

她紧紧抱着我,手摸着我后背嶙峋的骨头,哭得无比伤心:

「唐容,你知不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又跟她说对不起。

「你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你来道歉?」

是啊,不该我道歉。

该道歉的人,如今在万丈高楼之上,正等着走他一片光明、从此坦途的人生。

我拿出手机看倒计时,还有三天,就是周澍的演唱会了。

国内最大的规模,宣传广告已经快铺满整座城市。

他和燃星都在等着这场演出,让他红到旁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可能是见到钟宁,我心情好了一些,这几天也没有吐得太厉害,流食再难吃也能多吃进去几口了。

她坐在病床边,跟我讲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

「美国的东西真的太难吃了,他们好像不懂,对一个甜品的最高赞誉就是不太甜。」

「还有我那些同学,搞种族歧视那一套,觉得我一个中国人做什么都不行,最后还不是都比不过我。」

钟宁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个话痨,获得什么成就之后,翻来覆去地把每个细节都讲好几遍,也不觉得烦。

我很喜欢听她说这些。

可惜大概也听不到几次了。

到演唱会那天,我特意求医生帮我打了双倍分量的止痛药,然后换上常服,化妆,给苍白的嘴唇涂上口红。

因为化疗,我的头发差不多快掉光了,钟宁去帮我买了顶假发。

送我到体育场门口的时候,她很不放心,翻来覆去地叮嘱我:

「如果觉得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报复他也没有你的身体重要,知道吗?」

我点点头。

随着人潮走进体育场,小提琴悠扬的声音第一时间传入耳中。

我在内场最前排落座,又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周围一圈都是年轻有活力的小姑娘,反复讨论着这场演唱的曲目,最后试图让我也加入她们:

「姐姐你也是歌迷吗?听说今天周澍会向罗秋求婚,是不是真的啊?」

我的笑容被掩在口罩之下:「听说了。」

整场演出,我一直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周澍。

他唱了很多首歌,没有一首是第一张专辑里的,想来是不想回忆起任何关于我的部分。

除了……这一首。

「接下来我要唱的这首歌,叫《求婚》,送给罗秋,谢谢她,在我微末之时就不离不弃地陪着我,一直到今天,走过了这么多年。」

整首歌一字未改。

除了最后一句里的名字。

十八岁的周澍坐在黑夜里,弹完这首歌,面对唐容的询问,紧紧攥着她的手:

「我不管!我就是觉得我们会一起走过好多年!等我功成名就那天,一定会给姐姐买最好看的婚纱!」

全场的欢呼声里,罗秋穿着白色婚纱走上舞台,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唇边的笑容却比谁都要开心。

闪光灯闪烁,身后身侧,有人在此起彼伏地拍照。

我站起身,往外走去。

刚才跟我搭话的小女孩诧异地问:「姐姐你不听完吗?等下还有几首歌。」

「不,我听够啦。」

最喜欢的歌,早在二十岁那年夏天就听了个遍。

走到体育场门口,胃里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疼痛,我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弯下腰去,捂住抽痛的胃部,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

等那股痛缓过劲儿,演唱会也已经结束。

我从侧门走出去,低头拿出手机,正要给钟宁打个电话,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进了旁边停着的保姆车里。

周澍掐着我手腕,恶狠狠地问我:「你来干什么?」

他应该是才从舞台下来,眼尾的亮片妆还没卸掉。

我看了看他身边空荡荡的座位:「罗秋呢?」

他不回答我,只是继续质问:「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还想要什么,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原来竟然是我不肯放过他。

我想了想,随口说:「你再给我三百万吧。」

周澍眼神轻蔑,开了支票扔在我脸上:「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钱。」

我把那张支票收好,被他的经纪人推下车,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周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又跑来卖惨。下次我不会再给你钱了。」

十一年。

时至今日,原来我和他之间就只剩下这点猜测。

11

我和钟宁回到医院时,天已经很晚了。

她帮我卸了妆,换了衣服,又问我:「明天想吃什么?」

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如今除了特定的流食,什么也吃不了。

但我还是哄着她:「好想吃美国甜得发腻的蛋糕,试试有多难吃。」

「那有什么难,我明天出去,跑遍全城帮你买。」

说了几句话,我忽然摸出那张支票,递到她手里:「宁宁,送你个小礼物。」

借着病房昏暗的灯光,她低头看到周澍的签名,忽然僵住。

「他看到你了?」

「嗯,他让我别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下次要不到钱的。」

钟宁红着眼睛说:「我杀了他。」

我拍拍她的手,想说点什么,可忽然一阵困意袭来:

「算了,我先睡一会儿,有什么话醒来再说吧。」

这一觉睡了很长很长。

梦里的场景,电影般一幕幕掠过。

是十八岁那年,我妈因为等不到合适的心脏源过世后,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了郊区陵园,在家缓了好几天才去学校。

却在第一天就遇到周澍。

他把我怀里的卷子撞得撒了一地,连忙过来帮我捡,离开前却又拽着我校服的衣摆,小声吐出几个字:「学姐,我叫周澍。」

是二十二岁那年,我用兼职赚来的钱买了个新的吉他包,跑去送给周澍。

他和我坐在观景公车的二楼角落里,落叶打着旋儿掉在他头顶,他就随意地晃晃脑袋,把吉他递给我:「姐姐,你弹一下试试。」

我当然不会,就只是很随便地拨了几下弦。

他却很捧场地鼓掌欢呼:「全世界最好听!」

是二十六岁那年,领完结婚证回家,我在厨房煮面,周澍忽然从身后抱住我。

他把脸贴在我肩头,声音微微沙哑:「姐姐,我好饿。」

「你别来打扰我,面很快就煮好。」

「是另一种饿。」

他握着我肩头,让我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懂了吗?」

是二十八岁,立秋那天我去陵园看望我妈,回来时,发现家里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搬空了。

电话无论如何都没人接,直到深夜,周澍才发过来三个字:「结束了。」

这个梦漫长又细致,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睡了整整五天,生命体征渐弱,医院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

醒来时,眼前光芒晃眼。

钟宁带着盛怒和恨意的声音就这么传进耳朵里:「滚出去!」

我艰难地偏过头,看到张开双臂拦在病房门口的她。

和她面前站着的周澍。

12(周澍视角)

终于从舞台完美退场,周澍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去化妆室卸妆。

经纪人李凡忽然迎上来,满脸严肃:「唐容刚才就坐在台下。」

他怔了怔,李凡又开口:

「她还是没有心死!拿了你那么多钱,还想扒着你继续吸血。周澍,如果你不把她解决了,未来再红,永远都有这个后顾之忧。」

周澍想说,唐容不会这样的。

可想到她刚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三千万,这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时间太久,或许她早就变了。

于是他跟着李凡一起出去,连妆都来不及卸掉,就和她在保姆车里碰了面。

车里的灯光昏暗,她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但脸色很白,看上去瘦了不少。

周澍莫名有些恼怒。

拿了三千万,日子还能过成这样吗?

他想或许李凡说得没错,她就是看他如今红了,还想再来分一杯羹。

可是握着她手腕的触感,隐隐有一丝不对劲。

这些年他们的生活一直过得很拮据,所以唐容也一直很瘦。

可再瘦,也不至于到这样伶仃的地步,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能掰断。

何况推她下车的一瞬间,他分明摸到她背后突出的蝴蝶骨。

所以离开公司后,他又折返回去,想找李凡再问一问。

然后就听到了她和助理的对话。

「查过了吗,她还能活多久?」

李凡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都他妈癌症晚期了还不消停,跑来听演唱会,真不怕死,是有多爱啊?」

助理说:「打听过了,最多就几个月时间。」

「行,熬过去就好了。周澍那边要记住,千万瞒好,公司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多心血,不能白费。」

周澍愣在门外,大脑一片空白,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她们在说什么?谁癌症晚期……还跑来听演唱会?

离开燃星后他就去查。

其实没那么难得知,再强大的经纪公司也不能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

只是……他从没往这个方面想。

在他心里,唐容是最强大的,永远不会受伤的。

那些他还没走红的年月里,她为了他东奔西走,殚精竭虑地谋求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喝酒喝到胃出血,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你去把投资商送到车上,再打车回来接我去医院。」

他在她病床前流泪,她还安慰他:「没关系,只是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所以周澍一直觉得,她离开他之后,也很快就会好的。

半个多月前他录完一档综艺,和几个嘉宾一起去喝了点酒,席间觥筹交错,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虚伪又热络。

结束后不知怎么的,他让助理把车开了回去。

老房子,老小区,和他那辆价值数百万的玛莎拉蒂格格不入。

周澍一下车就有个男人靠过来递烟,他戴着口罩,摆摆手表示拒绝。

男人没认出他,自以为了然地笑了笑,指着他的车:「租一天不便宜啊,下了血本吧?」

「哥们儿下个月结婚,为了我老婆面子上好看,也打算租一辆来着。」

他拍拍周澍的肩膀:「女人嘛,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想拥有的。」

无法言说,心头那一瞬间涌上的剧痛来自何处。

他只是忽然忽然,想念唐容。

敲门前周澍甚至开始罕有地紧张,他害怕唐容会不留情面地把他赶出去,又觉得,那是和他相依相伴这么多年的姐姐,她才不会这样。

他做什么她都会理解,都会原谅。

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唐容始终没来开门。

反倒是楼上的卢奶奶下楼浇花,看到他在这里,打了声招呼:「小周,好久没见你了,还以为你搬走了呢。」

她年纪很大了,自然认不出他是最近正当红的歌手。

在她眼里,周澍还是那个贫穷的、「搞艺术」的小周。

见他等在那里,还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小唐把这房子买下来之后,好久都没再出现过了,你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吧。」

她慢慢往楼下走去。

助理在旁边小声劝诫:

「回去吧澍哥,你现在的咖位,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唐小姐现在经济状况良好,八成去外地玩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呢。」

而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助理为什么会那样说。

因为她们由衷地希望唐容早点死去,而他不要再见她,免得节外生枝。

周澍麻木地坐进车里,回到公司新安排的住所——一间接近两百平的高层公寓。

到这里,他都以为自己很冷静。

人要走上巅峰,势必要舍弃一些东西。

唐容就是被他舍弃的某一部分。

因为他实在过够了那样永远也红不起来,明明是自己写的歌却要被按头抄袭,被极端粉丝长年累月发私信辱骂,去参加活动永远只能在角落等待机会的日子。

他有实力,有天赋,为什么红起来的人不可以是他?

周澍走进书房,拉开柜子,在角落找到一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吉他包。

拉链的颜色有点突兀,因为是当初坏掉后,唐容帮他换过的。

周澍的心忽然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果决、冷静、不留余地,他具备了一个顶流歌手该有的一切素质,理所当然该大红大紫。

他和唐容分开得也很果决,几乎把手里所有的流动资金都给了她。

她只不过是个素人,哪怕名声坏一点,但有钱就过得不会差。

可原来她快要死了。

她快要死了。

周澍忽然起身,下楼,开车去医院,他的表情还算平静,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忍耐得住。

直到他到医院时,唐容正好被推出 ICU。

而钟宁就等在外面,哭到表情麻木……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钟宁,是因为这女人实在太讨厌了。

在他和唐容恋爱之初,钟宁就在不遗余力地劝诫唐容收收心,说他未来会变心。

而那时十八岁的周澍只觉得荒谬。

他是那么那么的喜欢唐容,怎么会有变心的那一天。

但这一刻,周澍站在医院走廊上,和钟宁满是恨意的眼神相对的一刻。

他忽然想。

其实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13

毕竟是当红歌手,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不少人认出了他。

护士只能把围观的人群驱散,让他有话进来说。

钟宁护在我病床前,看着他冷笑:

「怎么了周大明星,打算屈尊降贵,亲自来给你前妻再开一张支票?」

周澍不理她,只直直地盯着我看,看我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针孔,看我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和因为化疗变得光秃秃的脑袋。

实在丑得不成样子。

可他好像毫无察觉。

「姐姐……」

半晌,他终于颤抖着开口,「你在骗我,是不是?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周澍。」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拿自己的身体去报复你。」

恰好医生这时候进来给我做检查,周澍揪住他袖子,红着眼圈问:「要花多少钱才能治好她?」

医生回头打量他,镜片下的目光堪称锐利:「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我……」

「前夫。」

我静静地开口,「宋医生,我这一次昏过去多久?」

他不再理会周澍,抽出手走过来,拿出体温计:

「五天,之前你的心跳忽然停了,所以我们对你进行了抢救和检查,癌细胞目前已经扩散到全身各处,只能又做了一次切除手术。」

我点点头:「您直接说,我还有多长时间就好。」

「最好……也就是一两个月了。」

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

抬起头,我看到钟宁泣不成声的样子,拍了拍她胳膊:「别哭啦,又不是现在就会死。」

宋医生做完基础检查,低头在药单上写了几行字,交给旁边的护士:「继续给她加止吐药和止痛药。」

护士轻轻点头说好。

整个过程里,周澍就站在旁边看着。

明明生病的人是我,快要死了的人是我,他的表情却看上去异常痛苦。

「你在装什么深情?」

钟宁冷冷地问,「身上安了摄像头?想借你前妻最后炒一波深情人设?」

他只是摇头,一步步走到我病床前,嗓音涩得像是硬生生从喉咙挤出来的:「姐姐,你没生病,你在骗我对不对?」

「周澍,我真的没有力气骂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还是滚出去吧,我就剩这么点日子了,别让我不痛快。」

然后他忽然跪了下去。

「对不起……姐姐。」

他红着眼睛说,「我以为你多要钱只是为了跟我较劲,我以为你拿了那么多钱,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我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涌上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疲倦。

大概是真的到了生命的末路,连愤怒和怨恨都没有了力气。

钟宁看出了我的疲倦,她用力踹了周澍几脚:「滚出去!容容要休息。」

我又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一连睡了几天,精神稍微好了点,我让钟宁拿了外套过来,陪我出去走走。

她鼻尖都泛红,却还是强行笑着说:「好。」

穿衣服的时候,我问她:「周澍还在吗?」

「在门外。」

「宁宁,别忘了我们计划好的事情。」

14

钟宁点点头,扶着我一起出去了。

周澍默不作声地跟上了我们。

吸取那天的教训,他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又戴了口罩帽子,以免被别人认出来。

我和钟宁先去陵园看了我妈,又一起回了那套我买下来的老房子。

顺着洒落阳光的楼梯往上走时,忽然撞到了楼上的邻居奶奶。

「小唐回来啦?」

她跟我打完招呼,目光又落在我身后,「小周啊,一个月没见你了,又出差去了?」

我猛然回头,看到周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啊,今天陪容容回来。」

奶奶拄着拐杖慢慢下楼了。

直到她走远,我才轻声开口:「一个月前,你还回来过?」

「……是。」

周澍低低地说,「那天录完节目,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回来看看,可是没看到你。」

我点头:「那时候我已经住院了。」

周澍的表情看上去更痛苦了。

我不再理会他,和钟宁一起进屋。

「看,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房子不大,我带着她逛了没两分钟,就看完了全貌,

「不过我死后你应该就不在国内了,到时候可以提前挂出去卖掉。」

她流着眼泪,摇头又点头。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地落在身上,我在桌边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我得的是胃癌,什么也吃不下去,不然生命最后的日子,肯定要吃点好的再走。」

「起码,尝尝最难吃的蛋糕啊。」

钟宁一直在哭。

从前哪怕我们已经很少联系,我却能从她偶尔发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其实一直都是一往无前的女强人,再难的实验、再恶毒的歧视,都只会让她更努力上进,不会掉一滴泪。

这些天陪在我身边,她好像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抱歉:「对不起啊宁宁。」

「为什么又道歉?」

钟宁说得咬牙切齿,掩都掩不住的恨意,「该道歉的人不是你,该去死的人更不是你。」

周澍就等在门口,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他哑着嗓子说:「对,我该去死的。」

我抬起头叫他:「周澍。」

他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

只问了一句话,大明星就又掉了眼泪,「我听到的——公司早就查到了,他们早就知道你得了……癌症,却没一个人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我静静地坐着,又觉得身上开始冷了,好在夏天的阳光格外暖和,

「周澍,你这么恨我,觉得我靠离婚分走你那么多钱,得知我生病,不应该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吗?」

他拼命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这样的。姐姐,我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我最爱的人还是你,你不要死,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

「你又在说谎。周澍,你早就想明白了。你的璀璨星途和我之间,你选择得毫不犹豫,不然怎么会发那些照片用来给我泼脏水呢?那年中秋晚会,你一个小透明有登台演出的机会,难道不就是靠我陪那些人喝酒吗?」

「还有你和罗秋——你和她不过认识了两三年,怎么好意思把《求婚》唱给她听?你唱十年三千六百天陪伴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有一丝心虚吗?」

周澍脸色惨白。

最后的最后,他无力辩驳,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歉。

后面几天我总是很困,白天黑夜几乎都在睡觉。

除了钟宁,周澍也推了所有通告陪在医院。

他还带着最初的那把吉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想不想听歌?」

我瞥了他一眼:「还以为这把吉他早就被罗秋换掉了呢?」

周澍脸色一白,艰难地说:「我已经……和她分手了。」

「姐姐,我错了。」

生死之际才来认错,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那天下午,我坐在医院的花园里,周澍接到了燃星打过来的电话。

对面大概是真的气急了,连我们在旁边都听到了他经纪人的声音:「赶紧回公司!立刻,马上!」

周澍沉默了片刻:「我有点事。」

「什么事?陪你那个死人前妻?」

对方的语气更冲,「你知不知道她早就设计好了?再不回来,你的前途就要毁在她手上!」

周澍挂了电话,走到我面前。

黄昏光暗。

有风掠过,吹起他额前乱糟糟的碎发,他眼睛红彤彤的,可竟然在笑:

「姐姐,你想怎么报复我?我配合你好不好?」

15

下午六点,早就设置好的一条定时微博,由钟宁的微博账号发出。

是那天在老房子里,我和他的对话录音。

而这还只是开端。

周澍,我和你一起走过了十多年,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每一寸记忆都有对方存在的亲密,你删不掉的。

删不尽的。

我抬头看着他,语气平静:「回去吧。」

他摇摇头,反而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帮我把落下去的袜子拉起来。

我好声好气地劝他:「周澍,你的星途完蛋了,再也做不了你的当红大明星了。」

周澍摇摇头,只是仔细打量我的脸色:「姐姐,今天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想不想吃什么?」

说真的,我都有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为了锦绣前程抛弃一切的人是他,如今丢下一切不管不顾待在医院的也是他。

回到病房,我找出手机来看,热搜上已经吵翻了天。

哪怕燃星竭尽全力地公关,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口碑像雪崩一样溃散。

因为那段录音实在是铁证如山。

甚至还有那天去演唱会的歌迷,放出了现场的照片和录像。

照片里,我坐在内场前排,仰头看着台上的周澍和罗秋,眼中有莹莹泪光。

那位已经脱粉的歌迷愤怒宣称:

「怪不得那天姐姐没听完就提前退场了,原来周澍的花路是靠着她的血泪筑成的。我竟然粉过这种人,好恶心。」

我带着几分恶意,当着周澍的面点开那段录音,我和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

周澍怔怔地听了半晌,忽然艰涩地开口:「原来我做过这么多对不起你的事。」

「姐姐,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我一直想大红大紫,然后拉着你的手去最高最亮的地方,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迷茫又难过。

那大概不是作伪。

只是先在名利场迷失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抱歉呢。

我弯下腰,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干呕,直到被子和衣服上都被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钟宁去帮我买小蛋糕了,最后还是周澍过来拍拍我的后背,端起床边的温水想让我喝。

我只喝了一口,就吐了他一身,胃液里带着血丝,气味很是难闻。

抬起头,周澍的眼睛更红了。

按照我和钟宁的计划,那些证据还在不停而又有序地往出放。

高中时周澍在艺术节上唱歌的录像。

他从背后握着我的手,教我弹吉他的照片。

面对无可辩驳的十一年现实,再强大的公关公司也无力回天。

每条微博下都有几万条甚至十几万条的评论,那些过去的美好时光变作利剑,不止刺伤了我,还有围观却感知到真心的人。

世上最痛心的事情之一,是亲眼见承诺破碎,真心灰飞。

最后一条微博,是一段视频。

一开始的画面有点摇晃,后来变得渐渐清晰。

是穿着学士服的周澍对着镜头调试,把怀里的一大捧向日葵递过来,原本锋利的眉眼被笑容柔和:「姐姐毕业快乐!」

然后是我有点无奈的脸:「你才大二,穿什么学士服。」

「不要紧啊,今天我陪你穿,两年后你还要陪我穿的。」

他凑过来,笑着在我脸颊侧面亲了亲,抱着吉他坐在了旁边的草坪上。

他说:「请容容点歌。」

我难得起了玩心:「《分手快乐》。」

那时还很年轻的周澍,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又严肃。

他坚决地摇摇头:「我们才不会分手,永远都不会的!和你分手,除非我死掉!」

然后自顾自唱起他写给我那些甜蜜蜜的情歌。

可惜要分手的人是他,要死掉的人却是我。

上天何其不公。

16

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等周澍大红大紫那天,我会在他身边。

而如今他一个人登高,也不要紧。

就用我的死,把他拉下来。

一起去万丈深渊吧,周澍。

钟宁拎着小蛋糕回来的时候,我吐的血已经把周澍胸口一大片白 T 染得斑驳。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冲过来就想叫医生。

我摇摇头,按住她的手:「我想尝尝蛋糕。」

奶油滑入喉咙,我笑了一下:「没你说得那么难吃呀,看来你还是比较挑食的。」

然后尽数吐了出来。

钟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初她国奖名额被我抢了都没哭成这样。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叹了口气:「早知道应该让你跑得更远一点去买东西,就不用经历这种死别了。」

这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钟宁握着我渐渐冰凉的手,摇头:「你要是连死都不让我陪你,那百年后黄泉再见,我也不会理你的!」

我闭着眼睛微笑,声音沙哑难听:「你说你都读到物理学博士了,怎么还信这个……」

忘记告诉你了,钟宁。

其实我考了雅思,原本打算和周澍了断后,就去国外找你的。

如果不是这场病,我们现在应该并肩坐在地球的另一边,可能是某家沿河咖啡厅,又或者你早就跟我说过的无边麦田。

可现在这样,算了吧,算了吧,就不说了。

睁开眼,周澍的脸还在面前,有些不太清晰。

他好像忽然一下子就冷静下来,还轻声问我:「想不想再听一首歌?」

「姐姐,给你唱《求婚》好不好?」

「别唱了。」

我哑着嗓子说,「周澍,你现在唱歌可真够难听的。」

「……对不起。」

「何况最好听的版本,我早就在二十岁那年夏天听过了。」

那时的夏天还没这么热。

夜风吹过,送来蝉鸣和蟋蟀叫,路灯下有晃晃悠悠的人影,渐渐走远。

十八岁的周澍凑过来,和我头碰着头:「姐姐,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

「干什么?」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拨了下吉他弦:「就在这里,给你唱一夜的歌。」

我说好。

你一直唱,我就一直听。

后来遇到好多事情,我一直都这么说。

哪怕全世界都不听了也没关系,我永远、永远是你唯一的听众。

是谁先违背诺言。

是谁先走远。

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

周澍的声音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过来,雾气蒙蒙,却平静如死水。

他说:「姐姐,你稍微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我不太懂,不过也算了,我都要死了,实在不想再去猜他的心思。

窗外有蝉鸣传来。

我死在二十九岁的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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