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

2023-04-14T00:00:00Z | 3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14T00:00:00Z

如常

如常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我死在十八岁生日。

那天,我爸喝醉了。

他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又一次对我妈动了手,甚至动了刀。

刀刃割开大动脉,鲜血喷涌。

他扔下武器,踉跄着逃离。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失去神采。

看着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停止了呼吸。

我妈下葬那天,我爸被警方抓捕归案。

而我从山崖纵身跃下。

再睁眼,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妈刚认识我爸那一年。

1

世纪初的天空,清澈得像块蓝水晶。

那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好像还残留在眼前。

我晃了晃身体,扶着旁边的树干,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直到身后一股轻柔的力道,拍了拍我的肩膀:「瑞瑞,你还好吗?」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穿越时光的重重禁锢传入耳中。

以至于在我回过头,看到我妈年轻了二十岁的面容时,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从兜里摸出手帕给我擦眼泪:

「你怎么了?这几天动不动就流鼻血,早上看着无精打采的……福利院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摇摇头,死死攥住她的手,哑着嗓子叫了一句:

「妈。」

她吓坏了,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张院长是不是又问你要钱了?」

我拼命摇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是啊,不是的。

只是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我跟在她身边,坐上公交车,摇晃着穿过半座城市。

中途一个急刹车,我额头重重磕上前面的挡板,疼得直吸气。

却没能醒来。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梦。

跳崖之后,我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还变成了我妈的好朋友,余瑞。

这一年,我二十岁,我妈二十一岁。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听我妈说起过余瑞阿姨的名字。

她说,这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帮过她很多次。

那时候,我有些好奇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余瑞阿姨呢?」

我妈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黯淡下来。

安静片刻后,她轻声开口:「你余瑞阿姨……去世了。」

小我妈一岁的余瑞,死在她们毕业那一年。

自始至终,我妈都没告诉过我,她的死因是什么。

我揉了揉额头,将脑中为数不多的信息梳理了一遍,然后轻声开口:

「今天不是周末吗,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坐在我身边的我妈,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点羞涩。

她抱着我的胳膊,小声说:「瑞瑞,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替我把把关。」

2

阳光穿过车窗玻璃照进来,晃得人头晕。

我望着眼前的我妈,只觉得通体冰凉:「你再说一遍,那个人叫什么?」

「蒋舟,你之前见过的呀,上周他们校队来咱们学校打友谊赛……」

我掐着手心,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蒋舟。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就有无数关于爱和暴力的记忆涌上来。

蒋舟是我爸。

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都是模糊而又矛盾的。

因为他既会在我被同桌欺负后冲进学校,拎起那个男生狠揍他几拳。

警告他:「你再敢动蒋蕊一下试试,老子打不死你。」

也会在喝醉酒后,忽然暴虐地抄起烟灰缸,砸在我妈额头上。

指着鼻子骂她:「贱人!」

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幼儿园时,老师让我们收集父母的爱情故事。

可当我回家后,才刚问出一句。

面前的两个人就齐齐变了脸色。

还记得六岁那年儿童节。

我妈开的干果店难得生意不错,她拉上我爸,带我去游乐园玩了一整天。

傍晚出门时,在门口的小摊上买泡泡水。

价格不便宜,我妈习惯性和摊主讲价。

对方扫了她和我一眼,笑了笑:「行,给你便宜。」

我拿到泡泡水,吹得很开心。

完全忽略了身边,我爸忽然变得无比阴沉的脸色。

回家后,我妈炒了碗蛋炒饭,端到卧室给我:

「蕊蕊乖,你就在房间里待着吃饭,别出来,爸爸妈妈说点事。」

但租的那间房子隔音并不好。

以至于他们在外间的争吵,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他妈是有多浪,买个东西都要跟野男人眉来眼去?」

「蒋舟,你是不是有病?」

我妈压低了嗓音,「今天儿童节,蕊蕊还没睡,你又发什么疯?」

我放下勺子,推开房门走出去,一只啤酒瓶擦着我耳边飞过去。

砸在墙壁上,碎裂开来。

「……妈。」

几步之外的破旧沙发前,我爸的拳头恶狠狠砸在我妈颧骨。

我哭着跑过去,想掰开他的手。

却被一把掀开,跌坐在地面上。

原本伏在沙发上喘气的我妈,忽然像只暴怒的母狮子一样扑起来。

她一把推开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嗓音嘶哑至极,却又惊怒至极。

「你要动手冲我来!蕊蕊是你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来自于家庭内部的暴力。

它像是一柄尖刀,破开了虚伪和平的表象。

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那时我才六岁,对于世界的认知尚还模糊。

却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洗澡的时候,时不时会在我妈身上看到青紫色的伤痕。

为什么某个我从幼儿园回家的傍晚,会看到警车停在楼下。

而居委会的王大妈拽着我妈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告。

「谁家夫妻不拌嘴不拍打几下,闹成这样,夫妻以后怎么相处?」

她眼角余光扫过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要挟她的人质,

「蒋舟脾气再暴,亏待过孩子吗?看看你家蒋蕊,年纪才多大,你忍心让她没有亲爸?你一个当妈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正值黄昏。

我妈在血红的夕光中看向我。

她的眼神茫然又恍惚。

是那时的我无法解读明白的复杂情绪。

直到很多年后,那个被血色浸透的晚上。

我抱着我妈渐渐冰冷的尸体,听着楼下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

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个黄昏,在看到我的一瞬间。

她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3

回过神,公交车进站。

我妈拽着我的手下了车,远远地,冲一个站在绿化带边的少年挥挥手。

「蒋舟,我在这边!」

少年偏过头,熟悉的眉眼让我一瞬间僵在原地。

蒋舟咬着烟走过来,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这谁啊?」

他挑着眉,一脸不耐烦,「方敏,你跟我约会,怎么还带个小尾巴?」

我妈脸色发红:「什么约会……我还没答应和你处对象呢。」

我攥紧她的手,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吸烟有害健康。」

原本已经转身的蒋舟猛地转过头,神色一沉:「你说什么?」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老师说过,吸烟有害健康,容易引发肺部疾病,尤其是二手烟,含有大量致癌物质。」

「我是方敏的朋友,不能眼看着她的身体健康被你残害。」

我的表情看上去很镇定。

只有我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到指甲嵌入手心。

才抑制住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冲动。

不久前,警察打来电话,说已经将他逮捕归案时。

我正抱着我妈的骨灰盒,走在墓园湿滑的台阶上。

那天细雨濛濛。

我在我妈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浑身湿透,天色渐暗,终于转头去了警局。

蒋舟已经戴上了手铐,剃短了头发。

接连几天的东躲西藏,让他看上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狼狈不堪。

我看着他,神色麻木:「为什么你没死?」

他看着我,眼神躲闪。

可竟习惯性地,还想摆出父亲的架子。

「蒋蕊,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爸爸!」

「你也配?」

你也配。

你怎么配。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喉部,我弯下腰去,剧烈地干呕着。

那天的血红色,永生永世存活在我记忆里。

我是如此地厌恶、甚至憎恨他。

可偏偏,我的身体里却流淌着他的血脉。

我从未感受过这样剧烈的疼痛,它在亲眼所见至亲被残杀的麻木后迟滞而来,却更加汹涌猛烈。

几乎填满了我浑身上下,每一寸血管,每一处骨头的缝隙。

我想用我毕生所学的,最恶毒的词句骂他。

可张口,只能吐出带着破碎哭腔的哀鸣。

「还给我……」

你还给我。

把妈妈还给我。

4

其实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也在变好。

这主要归功于我妈。

她勤劳又能吃苦,和靠着家里的资源坐吃山空的蒋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越来越不解,她为什么要和蒋舟在一起。

又为什么,迟迟不肯和他分开。

十五岁那年,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高中。

我妈很高兴,提了个蛋糕回来,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可以和蒋舟离婚吗?」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旁的蒋舟暴怒地掀翻了蛋糕,指着我妈冷笑:「这就是你用老子的钱养出的好女儿!」

他摔门而去。

我盯着一地狼藉的奶油,良久,抬头看向我妈。

又问了一遍:「和他离婚,可以吗?」

那时我处在最敏感易怒的青春期。

对于这个早就腐烂的家庭,还在努力维持着祥和的表象,只觉得荒谬不堪。

我烦躁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毁掉这一切。

可我妈只是垂下眼,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爸他……挺好的。」

「这几年他也不怎么打我了……」

「……何况,妈妈爱他呀。」

客厅灯光照下来,给她微微苍白的面容染上一抹暖色。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半晌,我收起神情,慢慢扯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

「你真是活该。」

我跟学校申请了住宿,从此一星期才回一次家。

每次见了我妈,也都故意摆出一副冷脸。

有时候蒋舟醉醺醺地回家,看到我就笑:「是你妈离不开你老子我,懂吗?」

我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肩而过。

「你眼里还有没有——」

我妈慌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蕊蕊年纪还小,过了叛逆期就好了。」

我在心里冷笑,越发觉得唾弃。

后来到了会考前夕,学习越发紧张,我差不多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也因此忽略了,我妈一天比一天白得更多的头发。

高三寒假时,外婆过世了。

我妈忙前忙后,处理了她的后事,和我一起站在陵园里。

蒋舟不知所踪。

我偏过头去,看到雪花落在她发顶,和那些新生的白发混在一起,辨认不清。

她一直是个高挑的女人,我也继承了她的基因。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和他离婚呢?」

我有些烦躁地说,「外婆病了这么久,他都没来看过一次,这种畜生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我妈摇摇头:「别这么说,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

「你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就会懂妈妈的苦心了。」

深冬。

雪花静静飘落。

天地间安静得好像只剩下我们俩。

我盯着墓碑,感受到不知名的焦躁不安又一次席卷而来,几乎将我的心脏完全吞噬。

「你被打傻了吧?!」

我猛地转头瞪着她,「还有半年我就要成年了,你觉得我为什么会不懂?」

她看着我,眼睛里倒映漫天雪花。

片刻后,她伸出手,帮我把歪歪扭扭的围巾整好:「果然还是个孩子。」

「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真是,被他打死也是你自找的。」

我忍无可忍,丢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学校。

5

接下来半年,我和我妈的关系降至冰点。

一直到高考结束,我几乎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

我借住在同学家,忽然收到我妈的短信。

她说:「蕊蕊,妈妈想你了。」

「明天生日,妈妈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你回家过好不好?」

过去十八年的记忆,如山呼海啸般袭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还很穷。

幼儿园里有个小女孩过生日,她妈妈买了个很大的蛋糕,分给全班同学。

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因为太激动,接蛋糕的时候没拿稳,掉在了她的裙子上。

那女孩哇哇大哭。

老师把我妈叫了过来。

刚因为厂子倒闭而下岗的我妈,二话没说,给她赔了裙子钱,又带着我去附近的蛋糕店买了个草莓蛋糕。

她看着我在对面吃得满脸奶油,笑容温柔。

「妈妈跟蕊蕊保证,以后每年生日,都会给你准备一个蛋糕,我们不去羡慕别人,好不好?」

大半夜,我在同学家的阳台上,忽然哭得无法自抑。

我是那么那么爱她。

却无力拯救她脱离苦海。

我的怒气和无措无处发泄,变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

第二天上午,我赶回了家。

楼下停着一辆厢式卡车,是隔壁的邻居正在搬家。

我正要上楼,邻居阿姨忽然一把拽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了角落。

「反正马上要搬走,也不怕你爸那个疯子了。」

她压低了声音,「蒋蕊啊,别怪你妈,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好几年前,她和你爸在阳台上吵架,我听着了。她说要离婚,你爸说敢离就敢提着刀去你们学校闹,只要他活着一天,就要让你们日子不好过。」

「你还要考大学呢,你妈也是为了你啊……」

一瞬间,我呆在原地。

她接下来的话,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以至于我听得并不真切。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踩着飞快的步伐,拼命往楼上跑去。

无数词句汇成一条河流,几乎要从我心口冲出来。

我想,等回家后,我要第一时间向她道歉。

我要说对不起。

要说我爱你妈妈。

还要说,你尽快去吧。

去追寻你的自由和解脱吧。

我已经成年了,长大了,有了反抗的能力。

无论他怎么做,我都能应付。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开门的一瞬间,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看到餐桌上摆着的大大的蛋糕,是我最喜欢的哆啦 A 梦图案。

我看到茶几上摆出的崭新相框,是十岁那年我妈带去我划船时的合照。

我看到地面碎裂的酒瓶,被撕碎的离婚协议书。

最后。

我看到蒋舟一脸惊恐地丢下染血的菜刀,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外。

我妈跪倒在地,用力捂着脖子的伤口。

可还是没能阻止鲜血从其中喷涌而出。

她看着我。

用那双明亮柔和,而又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她说。

她说——

什么呢?

妈妈,生命最后的时刻,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6

蒋舟把我们带去了旱冰场。

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地握着我妈的手,把她攥得很紧。

她不住地侧过头,担忧地看着我。

甚至连蒋舟叫她一起去滑冰,我妈都拒绝了:「我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得先照顾她。」

蒋舟看我的眼神就越发不快。

「行,那我先去,等下过来叫你。」

他换上旱冰鞋,滑入场地。

而我妈握着我冰凉的手,满眼担忧。

「瑞瑞,你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出门你就不对劲,是不是那个福利院的张院长又催你打钱了?」

随着她的话,我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段陌生的记忆。

那是,余瑞的过去。

她从小无父无母,养在一家只会做表面功夫的福利院,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上大学后,她长大的那家福利院院长,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诉苦,问她要钱。

因为心疼一起长大的那些小孩,余瑞打好几份工,尽可能攒下多一些钱寄回去。

却把院长的胃口养得更大。

「……对。」

我咬咬牙,干脆把谎言进行到底,「而且她还说,让我别读大学了,回去给福利院帮忙。」

我妈霍然站起身,怒气冲冲道:「胡说八道!」

正巧这时蒋舟走进来。

「怎么了?」

不等我妈说话,我忽然觉得鼻腔一热。

有什么液体缓缓流了出来。

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我捂着,扶着我仰起的脑袋。

又抽空看了他一眼:「瑞瑞身体不舒服,我们要回学校了。」

蒋舟愣了一下:「那我下次还能约你出来吗?」

「再说吧。」

我在旁边,仔仔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察觉到,她对蒋舟也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喜欢。

之前的羞涩和脸红,更像是这个时代,少女面对异性时本能做出的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的鼻血止住了。

她仍然没有放下心,反复追问我有关福利院的事情,完全没有再提到蒋舟。

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回到宿舍。

她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劝说我。

「你千万不要被她说动啊,大学有多难考你知道吗?你要是真退学回去,那之前十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宿舍里剩下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已经回家去了。

我关上门,转头看着她:「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忽然愣住。

我红着眼眶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

「你一直都是这样,优先为别人考虑,把别人的需求摆在自己之前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你不也是这样吗?」

不是的。

我不是。

我自私,愚蠢,自以为是。

所以错过了和你相处的最后三年。

在推门进去,见到你最后那面之前。

我们甚至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

妈妈。

7

我闭了闭眼睛,把心头快要将我吞没的悔恨自责强压下去。

「我答应你,不会退学回去帮忙,也不会再被院长道德绑架,辛苦打工给她寄钱。」

我缓缓地说,「你也答应我,不要和蒋舟处对象,好吗?」

不是现在,不是暂时。

你永远永远,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妈妈。

我妈一脸不解:「为什么,你很讨厌他吗?」

「……对,我讨厌他——不,我是恨他。」

光是吐出这几个字,我就已经觉得眼眶发热,「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到你们在一起,他杀了你。」

「我也听别人说过,蒋舟这人脾气不好,你看谁像他留那么长的刘海,还染黄,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

「如果你们在一起,他生气了说不定会对你动手的!」

显然,我妈觉得我仅凭一些传闻和一个梦,就给蒋舟判了死刑,很不妥当。

但她还是答应了我。

这天晚上,其他两个室友都没回来。

我和她挤在小小的下铺上。

一盏床头小灯,光芒暖黄又昏暗。

从她身上传来一股好闻的淡淡香皂味。

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我拖拽进过去的回忆里。

从我有记忆起,我妈身上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复古,原始,可是好闻。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

进入青春期,我背上时不时冒痘痘。

她给我买很贵的沐浴露,依旧没能让我的症状好转。

但她一直用几块钱的香皂,皮肤好得不像话。

我表达过羡慕,她就搂着我肩膀,玩笑似的叹气:「可惜呀,你继承的是你爸的基因。」

一句话就说得我翻了脸。

那时候我已经懂事。

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我像蒋舟。

所以在我妈想过来哄我的时候,我猛地甩开她的手,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惊恐。

因为那个瞬间,我倏然意识到。

我好像,也不自觉地遗传了蒋舟暴躁易怒的性格。

8

这天晚上,我抱着她的胳膊,缩在同一床被子里。

说了好多话。

到最后,我越来越困,蹭着她胳膊,不知不觉呢喃了一句:「妈妈,睡吧……」

短暂几秒的安静后,我意识到不对劲,困意顿时被驱散了大半。

小台灯被调亮了一档,我妈坐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挂张院长的事情?」

「我跟你说,她真的就是打感情牌想让你心软而已,才不会有妈妈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呢!」

我看着她,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你有了女儿,会怎么对她呢?」

她认真地想了想:「我肯定会努力赚钱,好好爱她,给她最好的生活。」

「那如果她遇到了危险呢?」

「我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她的。」

真好啊。

每一条你都做到了,妈妈。

我垂下眼,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被子上,泣不成声:「真好。」

她明显吓了一跳,慌乱地凑过来:「你怎么了瑞瑞?」

「没什么。」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我就想,你女儿肯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儿。」

她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了,耳朵发红,慌里慌张地说:「那如果有来世,你就当我女儿好了。」

「我肯定会好好爱你的。」

我已经流泪到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咬着嘴唇点点头。

可我没有来世了,妈妈。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好到我这一生,哪怕只有短短十八年。

却也感受了一般人无法感受到的深重爱意。

现在换我来爱你。

换我来救你。

远离蒋舟。

不要生下我。

你会好好活着,幸福圆满。

9

这个时代,智能手机尚未面世,也没有无线网。

人与人之间的联络,无比微薄。

铁了心不想见面,就不会再见到。

一个月后,寒假快要来了。

蒋舟闯进了我们学校。

他守在女生宿舍楼下,用暴虐的眼睛看向我们。

「方敏,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莫名其妙就这样了?」

我想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我妈拉到身后护住。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接触后,我对你确实不感兴趣。最近期末考试,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蒋舟彻底沉下脸来。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我妈,落在她身后的我身上。

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紧张的期末考试周之后,就到了寒假。

我送我妈去汽车站。

临近过年,车站人山人海,古怪的气味混杂着冬日暖意,烘成一团。

隔着车窗,她仍不忘叮嘱我:「记得,那个张院长问你要钱的话,千万不能给啊。」

我点点头。

大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

开学前一天,我顶着张院长的冷脸,拎起行李大包,坐上了回学校的中巴车。

外面春寒料峭,我扛着行李回到宿舍时,却热出了一背的汗。

拧了把毛巾擦了擦,又简单收拾了下宿舍,我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光倒转,我回到了过去的很多个节点。

六岁那年儿童节,我挡在我妈面前,不许我爸对她动手。

十四岁生日,我提前告诉我妈,你尽管提离婚,不要害怕他的威胁。

十七岁时,蒋舟找到学校来,我直接报警,让警察把他抓了出去。

时光飞逝,到了我十八岁生日这天。

我妈忙碌了一早上,端出一桌子菜。

这时候门铃响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一边去开门,一边转头对我说:「应该是蛋糕送到了。」

「蕊蕊,妈妈给你订了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醉醺醺的蒋舟站在门口,一刀砍进了她的大动脉。

他扔下刀,盯着我,笑出森森白牙。

「蒋蕊,你是老子女儿,你妈是老子女人,死了也别想摆脱我!」

日光染上血色。

我看着我妈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捂着脖子的伤口。

她看着我。

这一次,在梦里。

我终于听清了她想说的话。

蕊蕊,生日快乐。

别害怕。

妈妈永远永远爱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大汗淋漓。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瑞瑞,你回来了吗,开下门,我忘带钥匙了。」

我定了定神,跳下床,打开宿舍门。

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一瞬间僵在原地。

寒意从心底蔓延上来,飞速填满了身体的每一寸缝隙。

门外。

瘦了一大圈的我妈拎着两个袋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她身边,蒋舟伸手揽着她肩膀,歪着头,冲我挑衅地笑笑。

「我是方敏对象,蒋舟。」

10

像是有雷鸣声在脑海中响起。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失去了语言能力。

没得到我的回应,蒋舟更得意了。

他直接把我推到一旁,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扫视一圈。

点评道:「你们这宿舍也太小了,要我说,方敏,你还是直接搬来和我住吧。」

「你说什么呢?咱俩才刚处上。」

我妈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推了推蒋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蒋舟就心照不宣地笑了。

从这个笑容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行,开个玩笑而已。」

他耸耸肩,「既然把你安全送到宿舍,那我就先回去了,周末再来找你。」

蒋舟离开后。

我反手关上宿舍门,目不转睛地看着几步之外的我妈。

「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有片刻的不自然,却很快恢复冷静:「什么呀,就是觉得蒋舟这个人还不错,处个对象而已。」

「你胡说!」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失态。

我几乎是在冲她吼叫,「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也跟你说过,我做了个梦——」

「可那只是个梦而已。」

我妈静静地看着我。

眼睛里那熟悉的宽容和无奈,让我一瞬间愣在原地。

「瑞瑞,噩梦只是噩梦。我还梦到过火山爆发,世界末日,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梦怎么能当真呢?」

我拼命地摇头:「不一样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反问我,我却答不上来。

可就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眼前的现实。

真实又惨烈。

以至于很多个难以安眠的午夜,我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说不出来。

只好抛出毫无威慑力的胁迫:「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和他在一起。」

「瑞瑞,别耍小孩子脾气。」

她抬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就算和他在一起,不妨碍我们还是朋友。」

我想再说些什么,鼻腔却忽然一热。

我又流鼻血了。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惊慌,拽了点卫生纸帮我堵住鼻子,又带我去水龙头旁冲洗。

「你怎么总是流鼻血,还总说头疼,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声音里满是担忧。

就好像小时候,我发烧,在楼下的小诊所吊水时。

她的语气。

一模一样。

「……过几天吧。」

我心头一痛,鼻血却流得更凶了。

第二天,蒋舟又来了。

「刚开学,课少,带你出去玩玩?」

他手插着兜,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我妈下意识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跟你们一起去。」

蒋舟又带我们去了旱冰场。

这个时候没有剧本杀,电影院也很少,娱乐场所很有限。

去的路上,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

我被呛得咳嗽。

我妈就拍他肩膀:「掐了,在瑞瑞面前别抽烟,她嗓子不好。」

这一幕好熟悉。

熟悉到我又开始掉眼泪。

只好低下头,拼命忍住。

到旱冰场,租了三双鞋,蒋舟熟稔地滑入场地。

我妈就在旁边等我:「瑞瑞,你平衡不好,我扶着你慢慢来。」

我怔了怔,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小时候在幼儿园玩滑板车,平衡木,因为我平衡太差,摔得膝盖破皮出血。

以至于后来学着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妈迟迟不敢放手。

余瑞阿姨连这点都和我很像。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我。

像是某种预示。

或者命运的引线。

只是还没等我想明白,蒋舟不耐烦的声音就响起来。

「好了没有啊,我都等半天了。方敏,那边可有好几个妹妹等着和我一起滑呢。」

「那你先和她们滑,瑞瑞不会,我得陪她——」

她没说完,蒋舟猛地伸手一拽:「她就是你同学,约会带上她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还要把她当孩子一样照顾吗?」

躲闪不及,那股力道连带着我也往前扑。

踉跄两步之后,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一瞬剧烈的钝痛遍布全身。

眼前陷入黑暗。

11

醒来是在医院。

特别的消毒水气味传入鼻息。

目光微微一转,我就看到我妈坐在病床边,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瑞瑞,你睡了一天了。」

「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肿瘤——你别担心,只要定期化疗,调整好心情,还是能延长寿命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余瑞阿姨的死因。

如果不化疗,脑癌晚期发作起来,寿命只剩下几个月而已。

以余瑞的经济水平,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这巨额的治疗费用。

对她来说,死亡是命定的结局。

「……没关系。」

我妈说着,又擦干眼泪,勉强挤出笑,「我会帮你想办法,这些年我家里也还存了一点钱……」

我张了张口,大概是因为昏过去的时间太久,嗓音很哑。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

我知道,外公在我妈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一直是外婆带着她生活在村子里。

那个年代,日子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

我都可以想象,她口中那点存款,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存下来。

全部用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未免也太浪费了点。

如我妈所说,余瑞阿姨死在她们毕业那一年。

那当年,她一定是和现在的我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我不顾我妈的阻拦,告诉医生我选择保守治疗。

然后强行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妈追在我身后,语气急促:「保守治疗根本就不能维持多久,你好歹要化疗……」

我猛地转过身。

她眼圈都红了,看着我的目光里带着掩不住的难过。

我说:「我可以接受化疗。」

「只要,你跟蒋舟分手。」

她直直望着我。

那一瞬间,眼前年轻的方敏,和当初下雪的墓园里,发间已有雪白的妈妈,奇异地重合起来。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伸出手,把我在病床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

「但是我答应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好像有什么被我忽略的东西,一点点浮出水面。

妈妈。

你永远都会为我牺牲。

在我是蒋蕊的时候这样。

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的时候,依旧如此。

但你有没有想过。

我其实配不上。

12

我重新回医院,办理住院手续。

其实哪怕是余瑞和我妈的存款加起来,也不够做几次化疗。

但只要能让她远离蒋舟。

逃脱命定的死亡。

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在我入院的第三天,蒋舟闯进病房。

指着我冷笑:「就为了这个死人,你他妈跟老子分手?」

我手背还扎着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带着几分凶狠的目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时候我会觉得害怕。

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剑拔弩张地和他对峙。

如今,他再也吓不到我了。

我妈坐在床边帮我剥着橘子,神色有些疲倦:「你出去吧,这是医院。」

「方敏,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真的不害怕是吗?」

蒋舟走过来,扯着她的领子冷笑,「我救过你的命,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我妈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别说是这个死人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休想摆脱我。」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要走。

我忽然在身后叫他:「蒋舟。」

他停步,回头看过来。

「别做梦了,你这种畜生。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出乎意料的,蒋舟并没有动怒。

只是冲我咧了咧嘴:「那你试试。」

他离开后,我转头看着我妈。

她避开我的目光,只把剃掉白络的橘子递过来。

「医生说你要多补充维 C,瑞瑞。」

我接过来,撕下一瓣丢进嘴里。

然后在她微微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之后,忽然开口:

「他说的是什么事?」

我妈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身子:「你别理他,胡说八道而已。」

「蒋舟救过你的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想起来,寒假前,她对蒋舟的态度并不热络。

在答应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之后,就更加冷淡。

直到……寒假回来。

他们突然在一起了。

甚至小时候,每次问到他们在一起的原因。

我妈和蒋舟就会齐齐变了脸色。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禁忌。

我直直盯着她,直到我妈垂下眼,语气几近哀求:

「你别问了,好好住院治疗,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好吗?」

不好。

生命的快速流逝让我越来越焦躁。

那天下午,我妈回了趟学校,迟迟没有回来。

我在病房里输着液,被强烈的头痛折磨到昏厥过去。

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妈,在我的强烈阻止下,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蒋舟在一起。

她送别了我,然后顺利从大学毕业。

被分配到一家效益很好的单位工作。

第二年,认识了一个合适的对象。

恋爱两年后步入婚姻,生了个聪明懂事的女儿。

那个女儿是不是我,都不要紧。

一切都很完美,很圆满。

直到……她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

一家三口特意出门庆祝。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路口,忽然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冲出来。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掏出那把刀的。

但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我妈心口就插着刀,向后仰倒下去。

她眼睛的神采飞速流逝。

盯着蔓延整片天空的玫红色晚霞,嘴唇一张一合。

「……蕊蕊……」

是她生命最后留下的遗音。

凶手已经被按倒在地。

他挣扎着扬起头,露出一张神色阴沉的脸。

却又万分熟悉。

蒋舟,还是蒋舟。

似乎只要他活着。

我妈永远都逃不开命定的结局。

我猛然惊醒。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伴随着时不时的雷鸣闪电。

病房里熟悉的味道涌入鼻息。

并不是梦里的血腥味。

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里传来快要把我整个人劈开的疼痛。

雨声里,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白炽灯亮起。

我妈迈着迟滞的步伐,一步步走进来。

我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强忍着疼痛,目光近乎苛刻地在她脸上扫过。

最后发现了藏在头发里的,还在渗血的伤口。

大概是没料到我还醒着,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瑞瑞。」

我没有说话。

但从她微微蓬乱的头发里,我好像窥见了真相的一角。

于是深吸一口气。

「蒋舟对你做过的事情,如果你还不告诉我。」

「那我就,亲自去问他。」

14

其实事情没有多复杂。

蒋舟的老家和我妈在一个地方。

寒假回家的时候,在摇摇晃晃的县际班车上,我妈被几个恶人盯上了。

他们不动声色地跟着,直到她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出现。

行李在推搡中散落一地。

最危险无助的时候,是蒋舟出现救了她。

大年初四,蒋舟约她出门玩。

我妈同意了。

他带着她和几个所谓的兄弟喝酒吃饭,把我妈灌到半醉,然后不顾她的拒绝,和她发生了关系。

「我不答应,他就说我那是半推半就,要真不想的话,怎么也能推开他的。」

「他说谈对象就是这样的,还说我第一次都给了他,以后会对我好……」

她拢扣子的手有点发抖,却还是强行挤出一个微笑。

「不说这些事情了,瑞瑞,你还生着病,该好好休息。」

原来是这样。

这是二十年前。

贞洁还被视为重要的筹码。

所谓救了她一次,就该理直气壮地和她谈对象、走进婚姻。

她的拒绝没能达成结果,就成了欲拒还迎。

就是这么荒谬、可笑的借口,困住了她的一生。

更可笑的是,我是这个人的女儿。

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甚至有一部分性格,也传承了他的暴躁易怒,和极端。

剧烈的疼痛卷土重来,强烈的反胃感迫使我弯下腰去,一阵干呕。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妈慌里慌张地拍着我的后背,又去给我倒水。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但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不管我妈如何逃脱。

哪怕她走到千里之外,去到异国他乡。

总会在最后,死在蒋舟的刀下

就好像,那是上天给我的暗示。

只让我自己消失,是不够的。

只有罪魁祸首不存于世,才能彻底拯救她。

所以,在医生宣布,我的病情又一次恶化,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连化疗的作用都不大的时候。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忙于毕业课题的我妈,并不能天天来医院照顾我。

这就给我提供了机会。

我忍着疼痛出了医院,四处调查蒋舟的行程。

哪怕临近毕业,他也毫无紧迫感。

还是如同以前一样。

白天要么在宿舍睡觉,要么去游戏厅或者网吧。

晚上和人喝酒,然后去台球室。

喝醉后的蒋舟暴躁易怒,在言语的刺激下,更容易失去理智。

何况他骨子里天生就带着暴力的基因。

这些,是过往十八年的相处,带给我的经验。

15

计划实施那天,一早就下着小雨。

我在医院里,给我妈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

告诉她,我已经知道蒋舟那是犯罪行为,我会去劝他自首,放过她。

告诉她,认识她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事情。

不管是对于余瑞,还是对于蒋蕊。

都是如此。

但是。

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也没有蒋舟。

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换下病号服,穿着有宽大口袋的衣服,走出医院。

在蒋舟常去的那家台球室外,等了好几个小时。

他终于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手里还拿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了他后面。

路过一条无人的小巷,我在后面喊:「蒋舟。」

他转过头,看到我,冷笑一声。

「还敢出来在老子面前晃悠,真不怕老子打死你?」

我极尽嘲讽地看着他:「孬种,就凭你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所谓跟踪方敏的坏人,是你故意找来的吧?」

其实这是我的猜测,我并没有把握。

但看到蒋舟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我想,或许我歪打正着,正好猜对了。

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叫了他那么多年爸爸。

好在,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天还在下着小雨。

巷外一盏路灯,灯光照出细密的雨丝。

我继续说:「你对方敏做的那些事,不叫谈对象,叫强暴。你想拿这个威胁她,做梦吧。」

蒋舟凶狠地看着我:「你马上就要死了,还以为自己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你死之后,方敏还是会和我在一块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婊子。」

「我已经拿到证据可以证明你的犯罪行为了,还在一块儿,你在做什么梦啊。」

我笑着说,不屑地看他,就像在看路边的臭虫。

「蒋舟,像你这种畜生,活着都是浪费,还以为谁会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吗?」

「方敏根本就不喜欢你,到时候你被判刑,在牢里待着,她只会和我一起放烟花庆祝。」

「在我死前,能亲眼看着你进局子,也算圆满了。」

来之前,我想过两种可能。

如果蒋舟被刺激到动手杀了我,再加上我留给我妈那封信,已经足够把他送进监狱。

但如果他没动手……

那就由我,亲自送他上路吧。

好在,我对他极端可怕的性格还算了解。

在我又抛出很多句难听到极点的辱骂之后。

蒋舟终于忍不住了。

「闭嘴!婊子,你他妈骂够了吗?」

他砸烂手里的啤酒瓶,指着我的喉咙。

眼睛通红,喘着粗气。

我还在继续刺激他:「你也就只敢做做样子,孬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真的动手吗?」

在他把瓶子往前递的同一时刻。

我往前跨了一步。

尖锐的玻璃边缘刺进血肉,扎进颈动脉。

好疼。

好疼。

原来那时候的你这么疼。

却还记挂着我。

妈妈。

唯恐不够,我又忍着强烈的疼痛,继续往前。

直到再也刺不进去。

「我死了,你也……一定、活不成……」

妈妈,他再也没有机会缠着你了。

视线渐渐朦胧。

我看到蒋舟慌乱地松了手,像是酒终于醒了点。

他踉跄着后退,用看怪物的惊恐眼神看着我。

这时的他还很年轻。

却和二十年后那副可笑难看的样子,相差无几。

人的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

所幸上天垂怜,让我回到过去。

给了我一次改变的机会。

越来越多温热的液体溢出伤口,又从唇边滴落。

血腥气弥漫。

我踉跄着,倒在雨水里。

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想再叫一声妈妈,但你也听不见了。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暗。

却又闪过很多走马灯似的画面。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下雨的夜晚。

我妈没有接我回家。

我浑身淋透了回到家里,发现冷锅冷灶,灯都是黑的。

邻居告诉我,蒋舟回来了一趟,和我妈爆发了争吵,把她打进了医院,然后又躲了出去。

我妈没有报警。

她说,如果蒋舟留了案底,对我的未来会有影响。

她人生的惨剧,蒋舟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是人质,也是从犯。

再也,再也不会这样了。

妈妈,你得救了。

你解脱了。

16

看着余瑞的尸体在面前倒下,蒋舟慌里慌张地跑出小巷。

没几步,就撞上几个路人。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鲜血。

路人报了警。

直到警方打来电话,通知她去认领尸体时,方敏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余瑞那封信没留下什么破绽。

没人知道,那是她决定用生命画地为牢,把蒋舟永远圈在里面之前,最后的诀别。

他们只以为,她是发现了蒋舟对朋友做过的事,前去警告,却被恼羞成怒的他失手杀死。

警方只是问方敏:「蒋舟曾多次强行对你实施性行为,对吗?」

方敏点头。

她想了想:「我们老家饭店和小旅馆的老板娘可以证明,那天我被他灌了酒,没力气抵抗。」

按流程询问结束。

警方正式对蒋舟提起诉讼。

强奸罪加上故意杀人罪,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死刑。

而方敏以优秀的成绩,顺顺利利地毕业,分到一家很好的单位。

她工作踏实,能力出色,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青睐。

看上去,好像一切圆满。

只有方敏自己知道。

那封信被她珍藏在床边的抽屉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看一遍。

余瑞在信里跟她说:「那不是你的错。」

自始至终都是强奸犯的错,你不要觉得可耻。

所谓贞洁,不过是一道枷锁。

挣脱开来,就会获得新生。

我的生命没剩下多久,却希望你一切都好。

平安,幸福,圆满地活着。

可是……这不是她的朋友余瑞啊。

她的朋友余瑞,性格善良而懦弱。

没有这样孤注一掷而又决绝的勇气。

那到底是谁。

方敏想到她用来阻止自己和蒋舟在一起的那个梦。

想到她从一开始对蒋舟的不满和敌意。

她开始频繁地,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余瑞。

却没有结果。

年底,蒋舟的宣判结果出来了。

数罪并罚,他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行刑那天,方敏抱着一束花去了墓园。

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站在墓碑前,沉默地注视着那上面的照片,直到眼泪淌满整张脸。

你到底是谁呢,瑞瑞?

17

二十五岁这一年,方敏和她相爱的人结婚了。

对方和她恋爱两年,性格温和而包容,是和她同一单位的同事。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女儿。

跟着方敏姓,叫方安宁。

安宁长大了一点后,很奇怪妈妈的办公桌和床头,为什么摆着同一张照片。

而照片上的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她偷偷问过妈妈。

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沉默。

在方敏望着余瑞的照片久久不能回神的时候,丈夫悄悄把女儿抱走了。

方敏听到他在外间小声教育女儿:「那是妈妈大学时候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但是天上离人间太远了,妈妈和她很难见面。以后不要问了,妈妈会伤心的。」

方敏仍然有些愣神。

她现在的生活幸福圆满,人人称赞。

丈夫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和曾经那个暴躁易怒的蒋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方安宁聪明懂事,幼儿园老师总夸。

但为什么,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缺了一块。

填不满。

后来,方安宁长大了。

顺利地考进最好的大学。

以她和丈夫那时的收入,在一线城市给她买套房安家,也并不困难。

她每年都会去看余瑞,在她的墓碑前坐着,说很多话。

她说现在流行什么围炉煮茶。

方安宁嚷着要在家试试,买了个炉子回来,却没用过。

如果你还活着,就可以来我家,我们俩一起试试。

她说我女儿方安宁已经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

我去看过,小女孩真是太可爱了,声音都奶声奶气的。

她说现在疫情越来越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结束。

要是你还活着,我们就一起去周游世界。

说了很多很多。

余瑞却永远只是笑笑地看着她,不出声。

直到那天,下着大雪。

她走出墓园时,一只橘色的小猫擦着她的腿路过。

脑中莫名闪过一段对话。

「妈妈,爸爸把我的猫摔死了……」

「蕊蕊不哭,妈妈陪着你把它埋了,以后长大了我们再养一只,好不好?」

后面那声音是她的。

可另一道陌生的童声是谁?

蕊蕊是谁?

方敏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被掩藏在每日如常的生活中。

她试图探寻真相,却总是被云雾遮蔽。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方敏死在自己八十九岁那年。

圆圆满满,无病无灾。

认识的人都说,这是喜丧。

但临终前,她终于记起了一个人。

她的蕊蕊,带着孤注一掷的使命,来这个时代拯救了她。

代价是,她不会降生。

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她的女儿,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爱她。

方敏艰难地张了张嘴。

方安宁连忙凑过来:「妈,你还想说什么?」

「蕊蕊……」

我来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18

方敏再睁开眼,阳光晴好,树荫遮蔽,天蓝如洗。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扛着一个大蛇皮袋子,正用怯懦又友好的目光打量她。

「你好,我叫余瑞,以后……是你的室友。」

脑海中的记忆像水流一样褪去。

像是神灵让命运抽线而去,凡人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它。

到最后,她忘记了进入大学后发生的一切。

只余人生前十八年的记忆。

但还是友好地向余瑞伸出手。

「你好,我叫方敏。」

「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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