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奴令
2023-04-21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21T00:00:00Z
檀奴令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一生追名逐利,虚苦劳神,最后恍然回首才发现,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
潘岳在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
彼时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着素衣,跪在灵堂前为母亲烧纸,见到杨容姬来时,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挤出一个笑脸,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喂,丫头,我娘没了……」
杨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轻轻摇着:「檀奴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潘岳别过头,闷声闷气:「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讨厌我哭,被我娘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声音发着颤,即使极力抑制着起伏的胸膛,眼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像明白了什么,杨容姬望了潘岳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覆盖住了那双温热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这样你娘就不会看见了。」
外头屋檐上的雨水滴答坠落,伴着堂内的絮絮安抚,像一首静静的歌谣,氤氲了悲伤,温暖了心跳。
一开始还企图挣扎的潘岳,泪水无声漫过指缝,埋在杨容姬怀里哭了好一阵后,才像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推开杨容姬,顶着张惨白兮兮的小脸瞪向她:
「死丫头,真讨厌!」
这句话不知对杨容姬说过多少遍,潘杨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只有杨容姬才会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对于这个过于早慧的世妹,潘岳真是有太多说不上来的郁闷。
他六岁作诗,是十里八乡都传颂的神童,可这「神童」有一半是被杨容姬逼出来的。
杨家只得这一个女儿,杨父把杨容姬当男孩来教养,偏生杨容姬又聪明,与潘岳跟的同一位先生,两人平日里便少不了比较,潘岳只能可着劲地学,气得对杨容姬哼哼:「姑娘家的不能太聪明,聪明得惹人厌!」
杨容姬也不恼,依旧成天跟在潘岳屁股后面跑,潘岳凶她,她就摇头:「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只想跟檀奴哥哥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潘岳都喜欢坐在府里的桃花树下发呆,桃树是母亲早年种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杨容姬时常会来看他,潘岳却连捉弄小丫头的兴致都没了,只是倚着长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走出哀伤。
那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天。
午后的阳光斑驳洒下,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梳妆手镜,目光怔然,有微风拂过,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发现镜面上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几树桃枝蜿蜒而出,凌风绽放,景象生动鲜活,花瓣艳丽得像要穿透镜面直抵眼前。
而身后依旧是漫天桃花,与镜中之景截然不同,简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岳惊愕不已间,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一回头,撞入眼帘的竟是一袭灼灼红裳,站在飞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声清脆如玉石。
「这面古镜瞧着不错,我很稀罕,你赠予我好不好?」
阳光,微风,桃花,隔空对望的两双眼,时光仿佛静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场梦。
这一年的这一天,潘岳在府里的桃花树下,意外地遇见了「桃花仙」。
这是彼时连杨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桃花仙,眨巴着眼看上了他手中商周出土的古镜,笑吟吟地向他讨要,还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样。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你看这样可行,我为你达成三个心愿,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这面古镜送给我好不好?」
虽是荒谬异常,潘岳却还是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那能让我娘活过来吗?」
稚气的问题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着头,笑嘻嘻地说愿望不能太贪心离谱,以后只要在有桃花盛开的地方,拿着镜子呼唤她,她就会出来为他实现别的愿望。
多么不可思议,留下承诺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树下只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来似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若不是古镜里诡艳的景象经久不散,潘岳还以为自己做了场奇妙不可言的桃花梦。
却自那之后,丧母之痛渐渐放下,杨容姬见到的潘岳终于恢复了曾经的笑容,只是手边常常多了一面小巧玲珑的梳妆镜。
潘岳生得好是众所周知,从小就是美男胚子,不足十岁已是身姿清隽,眉目如画,可杨容姬见他如此却忧心忡忡,老想将镜子夺过来,还煞有介事地劝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潘岳想也未想就一指弹上杨容姬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一边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现,潘岳在桃花树下摩挲着镜子,一时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直到三年后,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杨容姬在西郊被绑架了。
那时他们作为庙会被选中的孩子,正穿着金童玉女的戏服,坐在马车里准备前往普仁寺参加庆典,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会被一伙匪徒拦截下来。
一掀开车帘,那山匪头子也愣住了:「怎么有两个?」
听上去是有备而来,埋伏已久,只是不知是针对谁,潘岳心跳如雷,紧紧握住了杨容姬的手。
一片混乱中,车夫落荒而逃,匪徒们分不清人,索性将潘岳与杨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绑上了山。
山洞里,匪盗头子凶相毕露,恶狠狠地问:「你们两个,谁是潘家少爷?」
说来巧合,因潘岳生得貌美,便被指名扮了玉女,杨容姬则扮了金童,两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纪,穿上戏服压根不辨雌雄。
此刻绑匪这样一问,潘岳和杨容姬都隐隐明白了什么,还不等潘岳开口,他身后的杨容姬已经冒出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内史潘芘,你们谁敢碰我?」
满场一愣,继而所有绑匪哈哈大笑,匪头一把揪出了杨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岳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幕,绑匪们认定了「潘岳」后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拼命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匪头按住杨容姬,将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强硬地灌入她嘴里。
墨色的药汁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杨容姬被呛得不住咳,嘴里却仍是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爹是潘芘,他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潘岳听得心如刀割,嘴巴却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水雾一点点模糊眼前,他在心中大声呼唤着桃花仙,可是古镜没带在身上,这里也没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杨容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灌下了哑药。
是的,哑药,这群丧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仅要灌哑「潘岳」,竟还要用刀子划花「潘岳」的脸。
「早闻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个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看守他们的匪徒拿着刀子发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还是一时真下不了手,竟抛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决定回来再收拾「潘岳」。
就是这把遗落下来的匕首,给了潘岳和杨容姬一线生机。
当背着杨容姬下山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潘岳浑身都是冷汗。
他们割断了绳子,趁绑匪们喝醉逃了出来,星月迷蒙下,潘岳只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己「标记」了路线。
上山时他们是蒙着眼的,但他留了个心眼,偷偷将戏服上的花边撕下,一片一片地洒了一路,花边里掺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正好派上了用场。
顺着记号一路下山,潘岳背着杨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误,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不住数落着杨容姬,数落到最后却哽咽了喉咙:
「你不是挺聪明的嘛,干嘛要冒充我,真变成哑巴就好玩了,简直笨死了!」
杨容姬伏在他背上,声音比脸色更苍白,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嗫嚅:
「笨一点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聪明……聪明得惹人厌……」
这番话如今再听来只叫潘岳五味杂陈,他知道杨容姬在与他玩笑,有心宽慰他,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心头酸胀得不行,吸吸鼻子,湿润了眼眶:「死丫头,真讨厌!」
夜愈凉,风愈急,星野之下,杨容姬在潘岳背上忽然喊了句:「檀奴……哥哥。」
潘岳应了后,杨容姬又不说什么,只是用嘶哑的嗓音又接着喊了声,潘岳于是又接着应,一声又一声中,潘岳早已明白过来,泪流满面。
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喊不出来,一个害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无以名状的哀伤就那样铺天盖地涌来,笼罩着月色下两个紧紧贴近的身影。
不知道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多少次,又一路喊了多少遍,直到最后杨容姬终于发不出一点声音,急得揪紧潘岳的衣领,大颗的泪水砸在他后背上,潘岳也彻底崩溃了,一边踉跄跑着一边泣不成声:
「在呢在呢,檀奴哥哥一直在呢,你别害怕,哑了也没有关系,檀奴哥哥照顾你,檀奴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擦伤的手臂渗出点点殷红,眼泪混杂着鲜血,交织成了那一夜永不可磨灭的回忆。
(三)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杨容姬醒来时,绑匪们已被抓到,山上的老穴被官府一锅端了,供出的幕后指使不是别人,正是潘岳的后娘。
蛇蝎心肠的续弦妇,忌恨这个继子的才名与美貌,唯恐危害到将来自己孩子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却没想到事迹败露,反将自己送进了大牢。
纷纷扰扰平定后,最大的受害者却是杨容姬,大夫诊治了好些日子后,终是遗憾宣布,她声节尽毁,不可能再治好了。
当日潘岳就跪在了杨父面前,磨破嘴皮硬是说下了门亲事,一门他和杨容姬的亲事。
杨容姬急得满脸通红,冲来看她的潘岳砸枕头,不住比划着:「我不想嫁给你,你快去找我父亲取消婚约……」
婚约当然没有取消,潘岳只是守在杨容姬床边,问了她一个问题:「笨丫头,你相信奇迹吗?」
杨容姬蒙在被子里不理他,下一瞬,被子却猛地被人扯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潘岳与她鼻尖对着鼻尖:
「奇迹就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你能再次开口喊我『檀奴哥哥』,你信不信?」
极轻极缓的一句话,却叫杨容姬怔住了,长睫微颤,只对上头顶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心跳如雷。
潘岳没有骗杨容姬,哑巴重新开口说话这件事一度成为街头巷尾一桩奇谈,杨家只当祖宗显灵,热泪盈眶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少年为此用掉了第一个愿望。
桃花仙问潘岳,值得吗?
潘岳手抚古镜,还沉浸在杨容姬叫出那声久违称呼的欢喜中,他抬起头,唇角微扬,在暖阳下笑得比桃花还要好看——
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生死关头才明白的东西,怎么舍得失去?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如果说潘岳的才名是人尽皆知,那么他的美貌就是倾动全城,甚至还引来祸事。
说来好笑,他时常喜欢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不少妙龄姑娘见了他,都会怦然心动,拿水果来投掷他,使得他每每满载而归,久而久之便传出「掷果盈车」一说。而有个叫张孟阳的书生相貌奇丑,也学着潘岳的样子去郊游,但每次出门,妇人就往他车上吐唾沫,扔石头,回家时倒也算满载而归,不过载的都是石头。
杨容姬听后很是同情那位书生,潘岳却忍俊不禁,装模作样地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得杨容姬摇头笑骂:「绣花枕头!」
彼时他们笑闹间都没有想到,那个叫张孟阳的书生会因此怀恨在心,偷偷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时一位侯爷携家眷途经洛阳城,侯爷的千金是个重达两百斤的胖郡主,却偏偏最喜美男,辣手搜罗「后宫」无数,那张孟阳赶紧抓住时机,不怀好意地将潘岳的画像递了上去,胖郡主果然一见钟情,当即命人上了潘家提亲。
这简直是一门得罪不起的权贵,潘家上下愁云密布,潘父又气又无奈,指着潘岳就骂:「叫你平日出门张扬,也不知戴块面纱遮遮,长成这样怪得了谁?只可怜了杨家丫头,恐怕要辜负她了,趁早去杨家退了婚事才行。」
退婚?开什么玩笑,潘岳当即变了脸色,一夜无眠。
窗外明月高悬,桃花纷飞。
(四)
玉面潘郎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洛阳城。
听闻是夜感风寒,不知怎么发出了一身水痘,就连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瘆人得慌。
消息一传出,那胖郡主就亲自带了大夫来诊治,她只当潘岳使诈逃婚,谁知那神医看过后抚须长叹,直道可怜可怜,潘岳已是病入膏肓之相,恐命不久矣。
胖郡主仍将信将疑,掀开屏风进去一看,才和病床上的潘岳打个照面就一声尖叫,吓得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出潘府,扶着大门差点要吐出来。
「太丑了太丑了,恶心成那个样子真是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潘岳究竟毁容成什么样?不仅吓跑了胖郡主,连府里送饭的丫鬟都不愿多靠近一步,唯独不顾家里劝阻来看他的杨容姬,坐在床边泪眼婆娑。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就命不久矣了……」
潘岳猛咳了几声后,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丫头,你不嫌我丑吗?」
杨容姬哭得更厉害了,死劲掐了下潘岳的手心:「说什么胡话呢,你从前就有多好看吗?我怎么不觉得,丑一点好,男孩子家的不能太好看,好看得惹人厌。」
竟拿小时的话反过来呛他,潘岳想笑,却只觉眼眶酸酸的,不禁伸出手抚向杨容姬的长发,意味不明地叹道:「真是一如既往的傻啊。」
事实证明,杨容姬不但傻,满城的人都觉得她已经疯了。
杨父劝她退婚,潘父也劝她退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劝她再寻良配,她自个倒好,居然风风火火地去准备嫁衣了。
杨父气得要拿家中烧火棍打她,她被逼急了,直接攀上府里阁楼,作势要往下面的荷花池跳。
「自小相伴的情意,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即便是做未亡人,我杨容姬此生此世也唯潘岳不嫁!」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传遍了洛阳城,人人唏嘘不已,病榻上的潘岳却悄悄泪湿了枕巾。
婚礼筹办的期间,人们开始常常能看到杨容姬陪潘岳驾马去城郊踏青。许是回光返照,潘岳的精神一直不错,只是从前「掷果盈车」的画面再不复存在,那些曾经口口声声「潘郎,潘郎」的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唯恐看上一眼遭了晦气。
潘岳与杨容姬却都若无其事,照旧谈笑风生,全然不管旁人的眼光。
只是当马行郊区,斜阳西沉时,潘岳会郑重地问杨容姬,当真想清楚了吗?每每这时,杨容姬总会抱紧他的腰,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什么也不说,只轻轻问一句:
「檀奴哥哥,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那么美的虹光,穿日而过,盛大又短暂,即使当年懵懂如她,也觉说不出的撼人心魄,隐隐体会到人生的许多真谛。
潘岳不明白,杨容姬也不解释,只握住他的手,一指一指地缠绕,在风中与他相视而笑,像是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那是场全城瞩目的大婚,当一袭喜服的潘岳携杨容姬之手步出时,满场顿时发出了惊叹,盖头下的杨容姬不明所以,只当毁容后的潘岳吓到了众人,心里不禁一酸。
直到新房里潘岳挑开她的盖头,她缓缓抬眼,整个人却是震住了,这才明白为什么——
烛火映照下,那袭身影嘴角噙笑,墨发修眉,丰神俊美,好看得直如天人。
「昨夜仙人托梦于我,说为你真挚情意所感动,便大发善心治好了我的病,教我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这番玄而又玄的胡说杨容姬如何相信,又惊又喜中还想再问,却稀里糊涂地被潘岳卷入了帘幔中,熄了灯烛,绯薄的唇贴在她耳畔吹了口气,痒得她缩了缩脖子。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夫人了。」
暖烟缭绕中,风拍窗棂,外头桃花三两纷飞,夜色中仿佛传来女子的轻笑,一场假病真心,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终于落下帷幕,她也可功成身退了。
这一年,潘岳与杨容姬正式结为夫妻。从儿时的相识,到年少的相伴,再到婚后的相守,有着盛世才名,玉树之貌的潘岳一辈子也只娶了一位妻子,潘杨之好渐渐传为一段佳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五)
杨容姬跟随潘岳来到河阳县就职时,恰是寒冬,冰天雪地里,上下一白,草木衰败,无尽萧条。
潘岳放眼望去,眉头紧锁,杨容姬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为他披上一件貂裘,眉眼温柔。
「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潘岳握住她的手,深吸了口气:「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河阳县令。」
冷风迎面吹来,拂过杨容姬的长发,她眨了眨眼,见潘岳又埋头摩挲起了怀里的古镜,不禁别过头,望向远山长空,微微失神。
婚后杨容姬在一件事上与潘岳有了分歧。
她其实并不喜欢她的檀奴哥哥当官,彼时西晋朝堂派系纷争,错综复杂,站错哪一边都不是好玩的。
但年轻气盛的潘岳有才有貌,更有凌云之志,一心只想往官场里钻。
杨容姬总觉得他太过执拗,过驱功名,两人在这个话题上每每不欢而散。
也不怪潘岳自觉怀才不遇,他的美貌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一帆风顺,反遭小人忌恨,诬为只有皮囊的「小白脸」。
那时他在宫廷派系斗争中,辛辣地题书道词,得罪了当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等人,山涛就在皇上面前说:「潘岳之美,并不是真美,化妆术而已,以小计即可识破。」
皇上于是听了山涛的计谋,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宣他穿冬衣上朝,当时他与杨容姬都觉得事出蹊跷,还以为有什么祸事临头。
当他急匆匆换上冬天的朝服,顶着烈日来到殿外,等旨面君时,皇上却许久都未召见他。好不容易见到了皇上,这时的他已是汗流浃背,朝服都湿漉漉的了。
谁知皇上盯了他半晌,竟然哈哈大笑,只因他脸面经过汗水的冲刷,不但没有半点粉脂痕迹,反而愈加显得肌肤凝脂,玉面粉色。皇上激动得直与身边人说,潘岳之美,果然是空前绝世,名副其实。
他这才得知原委,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回家后就气冲冲地将自己关在了房门里。
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官场复杂的地方还多了去,一步都行错不得,后来果真又有小人作梗,害得潘岳滞官不迁多年,如今才得到来河阳县上任的机会。
漫天飞雪中,杨容姬忧心忡忡,想起这些年陪潘岳经历过的种种事情,只觉身心俱惫。
她其实只想与他过万家灯火,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檀奴哥哥醉心名利,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陪她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连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诞生都没来得及赶回。
记忆里那个皎如明月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在官海沉浮里被磨得面目不清,身影渐行渐远。
风雪呼啸,杨容姬忽然转过身,在潘岳惊诧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揉开他皱住的眉头。
她叹息着,长发飞扬,眸里隐含波光,依然是旧时的问题,却已不是旧时的心境——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六)
来到河阳县第一年,潘岳不仅政绩非凡,还令全县都种上了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月春风里,满县美不胜收,潘岳名声四起,还传出了「河阳一县花」、「桃花县令」等雅称。
但他自己却常常醉倒在桃花树下,摩挲着古镜,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出来?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出来见我啊!
很多年以前,他初入仕途,踌躇满志,在月下唤出桃花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
他要步步高升,要飞黄腾达,要攀上权力的顶峰,他想让桃花仙助他一臂之力。
但桃花仙竟然拒绝了他,那袭红裳依旧艳丽如初,坐在枝头晃着脚,裙摆随风舞动,对他说了年幼初见时就说过的话,愿望不可太贪心离谱,他想要的太多,她帮不了他。
他有娇妻有爱女,何苦再去官场趟那滩浑水,搅得一身脏。
简直像疯魔了般,桃花仙越是这样说,他就越是想得到名利,最后甚至闹得桃花仙不愿再出来见他了。
可他如今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就此收手,怎么甘心只留在河阳县当区区一个县令?
风吹桃花,在又一次醉倒树下时,潘岳随手砸碎酒瓶,绯红的脸颊望向头顶枝梢,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赶来的杨容姬恰好看见那双眸里射出的精光,多年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下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府里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桃花树下设下的阵法捉住了一只妖精!
闪烁的光圈中,一袭红裳的女子被困在里面,凄唤着挣脱不得。
圈外站在法师旁的潘岳一拂袖,握着古镜冷笑不止:「我果然没猜错,你哪里是什么桃花仙,不过是只被困在镜中的桃魅!」
他翻遍古籍才寻得蛛丝马迹,不动神色地请来法师,想方设法逼出她,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择手段也要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番选择说得明明白白,她只有两条路,如果不愿助他,他就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这可怕的威胁不仅吓到了阵法里的「桃花仙」,也吓到了赶来的杨容姬。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潘岳,身子止不住地颤动着,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而阵法里的「桃花仙」亦是悲愤不已。
妖魅单纯,与人类交易,以此换得寄身古镜,只有持镜之人心甘情愿将古镜送与她,她才能脱身,却没想到贪念无穷,彼时阳光下那个纯真无邪的孩童会被功名蒙住双眼,变得如此陌生与可怕,让她反遭其害。
「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还想不通,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厉喝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阵法里的「桃花仙」与阵法外的杨容姬目光交汇,同时煞白了一张脸。
潘岳没有等到第三天,因为第二天清晨,困在阵法里的桃魅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面跟了他几十年的商周古镜。
是前一夜杨容姬拉着他饮酒,将他灌醉,偷了古镜,放了桃魅。
对于这一切杨容姬供认不讳,她拉着潘岳的衣袖,眸含泪光,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执迷不醒了,「桃花仙」说得没错,是他贪念太重,过趋功名,况且她还是成全他们这段姻缘的恩人,他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这些话从前潘岳就听不进,如今更是气得丧失理智,浑身发抖地一掌挥去,杨容姬立刻就红肿了半边脸。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那道纤秀的身影摔倒在地,久久未动,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许久,颤着手的潘岳才回过神来,又悔又恨,痛心地望着杨容姬,嘶哑了声音:「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杨容姬颤了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神情却是痴惘,四目相对间,她不去回答潘岳,反而逐字开口,问了这些年问过无数遍的一句——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七)
杨容姬的身子愈发不好,自从放走「桃花仙」后,潘岳就更加频繁地在外面活动,便是回府,也难得去看她和孩子,只一心关注着朝堂动向,该将赌注投在哪一边。
自古党派之争就残酷无比,杨容姬劝不住,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心力交瘁,在河阳县又一场大雪降临时,她病情忽然加重,连夜咳血,那时潘岳还在外头应酬,当接到消息快马赶回时,杨容姬已是弥留之际。
踉踉跄跄地奔到床前,潘岳长睫上的雪花都还没融化,他颤抖着身子握住杨容姬的手,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求求你别走,我回来了,檀奴哥哥回来陪你了……」
滚烫的泪水砸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杨容姬笑得虚弱,潘岳却哭得撕心裂肺。
他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总以为陪她的时间还有很多,总以为她留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理所当然到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忽然离他而去,抽身得他措手不及,痛彻心扉。
外头大雪纷飞,像当年刚来河阳县时一样,她为他披上貂裘,对他说:「檀奴,这里山远地偏,安安静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了。」
大风呼啸中,潘岳不管不顾地奔入雪地,奔到桃花树下,血红了双眼,疯狂地大喊着:
「出来,出来救救她!我还有第三个愿望,求求你救救她!」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潘岳不会知道,早在杨容姬放走「桃花仙」时,她就替他许了第三个愿望。
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没有光,没有桃花,没有回应,泣不成声的潘岳终是跪在雪地里,五指绝望地深深插入雪中。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在临终前依然这样问他,他泪如雨下地摇头,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眸便望向虚空,仿佛瞧见了什么,露出了最后的一笑。
「不!」一声凄唤划破长空,久久回荡在夜色中。
古钟悲鸣,灯灭茶凉,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风里依稀传来女子的叹息。
这一年,潘岳三十二岁,在河阳县纷飞的大雪中,失去了挚爱的发妻杨氏。
许是没有母亲的呵护,又许是上天的惩罚,不久后他们的幼女潘金鹿也病逝,儿子亦于襁褓中夭折。
潘岳有过的一儿一女都离他而去,从此世上剩他孑然一人,无妻无后。
他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只在无尽的思念中,写下了三首流传千古的《悼亡诗》。
如果历史在这里止步大概还算仁慈,遗憾的是几十年后,宫廷纷争剑拔弩张,潘岳卷入八王之乱中,遭人陷害,连累潘氏宗族满门抄斩,应验了妻子杨容姬一直以来的担忧。
却连潘岳自己都没想到,行刑前一夜,死牢外闪过一袭红裳,他眼前一花,抬头便看见了故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花香,女子明眸皓齿,周身荧光飘洒,笑得一如当年。
「小哥,别来无恙。」
(八)
「他一生醉心功名,虚苦劳神,我劝不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官场风云难测,若日后他陷入绝境,盼桃花仙能救他一救,让他不至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山崖上大风烈烈,一袭红裳的「桃花仙」掏出古镜,叹息着将杨容姬放走她时,替潘岳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娓娓道来。
还穿着囚服,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潘岳,跌跪在地,老泪纵横。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那声「檀奴哥哥」仿佛还响荡在耳畔,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问她,究竟明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浮沉一世,恍然回首,他才发现,其实不明白的人是他自己。那个站在旧时光里,倚廊浅笑,轻轻唤他「檀奴哥哥」的小姑娘,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用心良苦地替他布下这样一条后路。
可惜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远处青山苍茫,浩浩长风,天地间他却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满门尽灭,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檀奴,你见过长虹贯日吗?
她一次次这样地问他,从年少夕阳中驾马,到雪夜弥留阖目,只因他不记得的幼年时光里,他们有一次山中采花,落下一场大雨,在山洞里避雨时,外头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绚丽虹光。
那时他在她身边睡着了,而她却被那道虹光深深吸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样盛大而短暂的美丽,让人挪不开目光,只觉一生之中美好之物太多了,而清风拂山岗,天霁花如烟,他在,她在,他们共同拥有当下的点点滴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如今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风声飒飒中,「桃花仙」一声叹息,跪在崖边的潘岳已听得泪流满面。
红袖一拂,荧光飘洒中,一道长虹横跨山崖,穿过天际,撼人心魄。
「长虹贯日,长虹贯日……」
泪水呢喃着落下,迟来大半生的感悟,他终于明白,透过霞光,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以为他毁容命不久矣时,城郊驾马,她环住他的腰,在暮色四合中轻轻问他;
初到河阳县,他心有不甘,愁眉紧锁,她为他披上貂裘,在冰天雪地里又问他;
放走「桃花仙」他勃然大怒,一掌挥去,她摔倒在地,抬头泪痕交错,依然问他;
直到弥留之际,他握住她的手,她笑容苍白,目光里饱含眷恋与不舍,仍旧在问他;
……
几十年来,哪一桩哪一次不是在提醒他?
他在,她在,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好的「长虹贯日」,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学会放下与拥有就很好了不是吗?何苦执念深种,在浮沉一世中不得解脱,错过那么多本应相守相依,举案齐眉的美好岁月。
为了追逐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而放走了掠过生命的人间飞鸿,他的傻姑娘才不傻,自作聪明的一直是他。
时至今时今日,他所能忆起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幼时和她嬉闹,打翻墨砚,挨了先生的训,两人一起罚站在午后光影下,他只觉丢人,她却拉他衣袖,仰起小脸,微眯了双眸:
「阳光真好,就这样一直站着也不错呢,檀奴哥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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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4-30 17:4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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