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前一树梅
2023-04-22T00:00:00Z | 2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22T00:00:00Z
白玉堂前一树梅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一)
孟月奚闯进刑修玉的房间时,她正露了半肩,执笔蘸墨,对镜勾梅。
楼下正在唱大戏,刑修玉作为戏楼里花神十二月中的梅花,即将登场,哪里知道房里会闯进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慌慌张张的少年,端得面目俊秀,一身穿戴也非富即贵,看起来就像是都城里哪个世家子弟,此刻却急得满头大汗,冲刑修玉揖手告饶:
「好姐姐,千万莫声张,在下被恶人相追,情急之下才擅闯进来,绝非有意冒犯,还请好姐姐让在下暂且躲一躲,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刑修玉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似笑非笑地挥挥手,便指示少年钻进了床底。
她心中嗤笑,哪里会相信什么恶人相追的说辞,只当是都城里这些纨绔子弟无聊寂寞,又想出了新花招来玩,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演戏,不过是想一窥她的厢房。
想着这般,床板动了动,刑修玉掩嘴偷笑,知晓这美少年在床下吃亏了。
她也不声张,只勾笔在肩头画下最后一片梅瓣,便懒洋洋地起身,准备下楼登场,却是脚步匆急,一队官兵破门而入,鱼龙倾贯般涌入她的房间。
刑修玉一愣,随即心下冷笑。
这是在玩猫捉老鼠的花招,是想看她来个「英雄救美」么?这帮达官贵人真是没东西可玩了。
然而当那领头的年轻官爷扫过四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叫刑修玉原本不屑的笑容一顿,难以置信。
「吾等乃朱雀司之人,在此奉命抓捕反军,那白玉堂的头子狡猾得紧,姑娘可看到有何可疑人物?」
朱雀司、反军、白玉堂……
刑修玉瞳孔骤缩,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这竟当真是一起抓捕案,还是一起南陈官府抓反军的大案!
这样说来,方才那美少年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反军头目?统领白玉堂干过不少大事的堂主竟然只是个弱不禁风的文秀少年?
刑修玉在心头倒吸了口冷气。
便就在这时,床板忽然动了动,像是藏在床下的人遭受到了什么,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了响动。
刑修玉眸光遽紧,暗叫不妙,那年轻官爷一把拂开她,率领着官兵大声喝令着上前:「床下是什么?兄弟们随我搜!」
刑修玉大急,纤腰一卷,就先于官兵们倚在了床边,双手环肩,吟吟笑道:「看了官爷们可不要吓一跳。」
床板动得更厉害了,刑修玉伸手一拍,声音娇媚,又饱含嗔怪:「乖,不过就是一群官爷来我这喝茶,又没留谁过夜,你闹什么脾气?嫌房中太吵,打搅了你这死鬼歇息吗?」
她还待再说,那年轻官爷已经一把拉开她,将她双手反剪在身后:「木某得罪了,姑娘委实狡猾,莫再装神弄鬼了,兄弟们,搜!」
数十个官兵齐齐上前,刑修玉双手被缚,挣脱不得,只一声急叫:「别,小心,那是我家灵君!」
话音刚落,床板剧颤,床帘被猛地拱开,竟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从床底探出了脑袋!
乍然支起的一半蛇身有一人高,吐着蛇信骇人不已,叫一群官兵措手不及,惊声尖叫,屁滚尿流地向后退去。
那缚住刑修玉双手的年轻官爷也是一惊,带着她向后退了几步,低头看向她,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你说的『死鬼』?」
刑修玉一挺胸,底气十足地哼了哼:「不然呢?官爷还以为奴家私藏了朝廷重犯吗?奴家生得花容玉貌,还没为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何苦惹祸上身?奴家又没有活腻,官爷还不快放手!」
一番话理直气壮,喝得年轻官爷哑口无言,连忙放了刑修玉,还想再问些什么,那巨蟒已经接收到了刑修玉的眼神,颇通人性地扬了扬脑袋,作势要吃人,吓得那群官兵嚎叫着退出了房间。
领头的年轻官爷也无奈地退到屋外,看屋里的刑修玉揉揉酸麻的手臂,揽过那巨蟒的头,柔声哄道:「灵君乖,灵君不和他们一般见识,灵君听话……」
年轻官爷笑得更加无奈了,认命地握了握腰间剑,没走几步却又折身回来,咳嗽一声,面露绯红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刑修玉没好气的一哼,显然还在怪怨年轻官爷没有怜香惜玉,扭痛了她的手,她纤腰曼曼,上前对年轻官爷一笑,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连着那句响彻长廊的娇喝: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娶我!」
门外的年轻官爷碰了一鼻子灰,身子僵了僵后,在兄弟们起哄的笑声中,也摸摸脑袋,跟着笑开。
(二)
「说吧,你究竟是谁?」
懒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刑修玉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冲缓过气来的少年勾唇一笑。
少年却是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刑修玉身后高高扬起的蛇头,吓得脸色大变,头一偏又晕了过去。
楼下敲锣打鼓的大戏已经唱响,房内的刑修玉却对着晕倒的少年哭笑不得。
窗外一轮明月,清辉皎皎。
刑修玉再次见到那位年轻官爷,是在街上买胭脂水粉的时候。
她刚选中一盒付了钱,抬头便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领着几位官兵迎面向她走来。
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刑修玉不动神色地捏紧手中的胭脂盒,自知躲也躲不过,索性露出了一个春风满面的笑,还未主动打招呼,却见那年轻官爷径直走到她身前,对她礼貌一笑:
「刑姑娘好。」
刑修玉将胭脂盒悄悄推入袖中,皮笑肉不笑:「哟,官爷知道奴家的名字了?」
年轻官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来惭愧,木某是特意打听过的,姑娘肩头勾了一树红梅,原是戏楼里头号花神刑修玉。」
他向身后挥挥袖,将跟着他巡逻的几位手下支开,等人都走了后才凑近刑修玉,压低声音道:
「原来姑娘是刑家独脉,刑御史的千金,失敬失敬。」
甫然听到「刑御史」三个字,刑修玉一震,背脊绷直,却盯着年轻官爷的眼眸,久久地作出了判断,又悄无声息地放松了背脊,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吟吟笑道:
「刑家都没了,哪来的刑御史,刑御史没了,又何来刑御史的千金之说?官爷不必失敬,本就不必再敬,此一时非彼一时,还是直唤奴家刑修玉便好。」
年轻官爷怔了怔,眼眸几个变幻,随即笑开:「那刑姑娘也莫见外,在下还曾做过令尊一段时间的学生,在下姓木,叫木登秋,姑娘也直呼其名就好。」
一听到「木登秋」这个名字,刑修玉本已放松的脊背又再次绷紧,她笑意尽敛,几乎能用「眸露凶光」来形容了。
木登秋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却见刑修玉又弯眉一笑,只是笑里藏刀,叫人不寒而栗,她故意拖长了音,有些恶狠狠地讥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就是那个卖主求荣,沦为朱雀司爪牙的木登秋呀,真是久仰大名呐——我记住了。木爪牙再见,哦不,是再也不见!」
回到红袖楼后,刑修玉一屁股坐下来,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茶水,横眉竖眼,一张俏脸气呼呼的。
孟月奚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晃出来,赔着笑脸坐到刑修玉身旁,刚想开口,刑修玉已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掷给他。
「暗号都已经给你送出去了,你等着人来救你就是,喏,这胭脂盒是你手下要我交给你的。」
孟月奚接过盒子,也不急着先打开,反凑近刑修玉,狗腿子地帮她扇风顺气:「好姐姐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刑修玉又灌下一大口茶,胸膛起伏间,恨恨一哼:「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见谁了吗?就是带兵来抓你的那个朱雀司官爷。他,他竟然就是木登秋,就是那个在关键时刻背弃老督公,投入徐贼麾下效力,卖主求荣,为徐贼铲除异己,罔顾忠良的……」
说话间刑修玉声音一哽,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孟月奚却听得恍然大悟,神色一凛,收起了一副嬉皮笑脸,郑重其事地打量着刑修玉,眉眼间肃然起敬:「原来好姐姐是刑家独脉,刑御史的千金,失敬失敬!」
这番话一天之内已有两个人对刑修玉说过,且字都不带改一个的,叫刑修玉心头刺痛,勾起无限前尘往事,愤恨伤心之下一口茶水喷在了孟月奚脸上:
「敬你个大头鬼,刑家早没了,老娘现在是戏楼里的头号花神,红梅刑修玉!」
(三)
「我想加入白玉堂。」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隔着一道屏风,刑修玉仰面朝上,盯着头顶的帘幔,忽然幽幽开口。
若是孟月奚此时起身去看刑修玉,当会发现,有了夜色的掩护,她一双美眸水雾氤氲,那白日里不肯掉下来的眼泪,此时终是滑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入枕巾,瞬间消失了无。
屏风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徐徐道:「好姐姐……想清楚了吗?」
白玉堂是近些年兴起的民间组织,以清君侧,抗息良,保家国为己任。
南陈君主昏庸无能,听信奸臣,面对邻国息良挑衅,只知赔款割地,土地一让再让,百姓叫苦不迭,民不聊生。
彼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降,一派主战,刑修玉口中的「徐贼」,如今朱雀司的徐督公便是主降派的头头,一介宦官,靠着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结党营私,蒙蔽圣上,一步一步爬上了权力的顶峰。
而刑修玉的父亲,素来刚正不阿的刑御史,就是当时主战派的核心大臣,他同朝中若干好友一致上书主战,但无奈奸臣把持朝纲,宁帝不分是非黑白,相信宦官徐怀庸,一而再再而三地投降。
就在两年前,南陈又割了四座城池出去,刚喘了口气,徐怀庸就趁机铲除异己,为主战派几位核心大臣定下谋反之罪,其中就有刑修玉的父亲和其挚友冯瑜,彼时南影门的老督公。
一夕之间,都城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宁帝在徐怀庸的唆使下,将一干人等打入大牢,又撤掉了忠心耿耿守护皇室,有着百年历史的南影门,将其改为朱雀司,由徐怀庸任新一任督公。
于是,朱雀司代替了南影门,徐怀庸取代了冯老督公,刑家没了,忠臣殁了,主战派尽皆覆灭,徐怀庸只手遮天,朝堂中一时间人人自危。
而民怨沸腾,一个自发的组织也就在这时,应运而生,那便是——白玉堂。
都是些有志有心之士,旨在推翻旧政,击退息良,保家卫国,让百姓不再任人宰割,能过上安定美满的生活。
朝廷叫他们反军,百姓们私下却竖起拇指,由衷夸赞一声:「义军!」
是以,那夜孟月奚逃到刑修玉房中,当刑修玉听到他是白玉堂的人时,才会不遗余力地帮他掩护,躲过朱雀司的追捕。
刑修玉恨透了朱雀司,要不是奸臣误国,两年前她也不会家破人亡,在乱世中苦苦挣扎,辗转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她留着一口气,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报血海深仇,手刃徐贼,为刑家,为老督公,为千千万万忠义之士,为南陈的黎民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她骨子里流着刑家的血液,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上阵杀敌,即使沦为戏子,父亲的教诲她也一日都不敢忘——
故土不可让,南陈不可亡,有国才有家!
(四)
送走孟月奚后,木登秋倒是常常来找刑修玉,刑修玉却从未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开口闭口都是「木爪牙」,木登秋却从不生气,只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听刑修玉唱戏。
直到孟月奚离开的三个月后,一场意外发生了。
戏楼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包了全场,点名要花神十二月尽数作陪,缺一个都不行。
包场的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司,要招待的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带着新条款,趾高气扬来找南陈皇帝签订,又要狮子大开口的息良使臣。
被急急叫下楼时,刑修玉还没有想过楼下会是那般场景,清一色的官服,明晃晃得闪花人眼。首座上的人身着异族服饰,皮肤黝黑,五官深邃,抓着酒壶仰头痛饮,一副牛气冲天的模样,而作陪的木登秋却望了她一眼,眸光中隐含担忧。
那唤作「哈刚」的息良使臣指名要花神之首刑修玉登台,一曲完毕,刑修玉心知不妙,转身就想走,那息良使臣怎肯放过,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就想拖住刑修玉,却一道身影先一步上前,一把扣住刑修玉的手,替她挡住那两个如狼似虎的息良人。
「玉儿,来来来,陪你木大哥喝杯酒!」
来人正是一袭官服,丰神俊朗的木登秋!
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刑修玉,亲昵地往自己席座上带,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息良使臣愈发不满的目光,只享受美人在怀的感觉。
刑修玉何等聪慧,霎时明白木登秋在为她解围,当下也无法计较那么多了,只得按捺住心头忿忿,笑吟吟地配合着演戏:「木大哥可好久没来了,想煞奴家了,今夜可要不醉不归才是……」
木登秋凑到她耳边香了一记,形态放荡,嘴中轻念的却是:「放心,我不会交出你的。」
刑修玉一怔,抬头望他,目光复杂,仿佛不甘心领他的情,却又到底带了一丝救命稻草的味道。
她并不知道,当木登秋对她说出那句话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踉跄滚落一旁时,刑修玉也万没想到,她口中的朱雀司「爪牙」会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牛高马大的使臣哈刚动了怒,木登秋却顾虑重重,不敢真动手,躲闪得颇为狼狈,一片混乱中,楼上房中响动,一条大蟒蛇破门而出,巨大的脑袋高高昂起,刑修玉一声叫道:「灵君!」
满场大乱,杯盘狼藉,如铜镜碎落一地。
孟月奚赶来时,戏楼已是人仰马翻,场中被乱箭射死的是巨蟒灵君,被息良人按住口吐鲜血的是木登秋,而被使臣哈刚抗在肩头拼命挣扎的则是刑修玉。
「怎么样,木老弟服不服?我们息良勇士双拳打遍天下,早叫你不要抢了。学学你们的皇帝,乖乖签字割地就行,南陈的土地是我们的,金钱是我们的,女人也是我们的!」
那一定是刑修玉再不愿想起的惨痛回忆,和当年刑家倒了的感觉一样,她在世上又孤苦伶仃了。
唯一陪伴着她的灵君就那样没了,她哭喊着在哈刚肩头又踢又打,直到一个声音由远至近,破门而入,响荡在了全场:
「谁敢动小爷的女人?」
少年华服清贵,端得俊秀无双,一把折扇在手,领着两列亲兵长驱直入,赫然正是阔别许久不见的孟月奚!
哈刚蛮横惯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他妈谁呀,别来坏老子好事!」
话音刚落,带刀的亲兵已经厉声喝道:「大胆,还不见过小王爷!」
满场目光中,少年悠悠摇着扇子,漂亮的眼睛扫过一圈,在刑修玉身上顿了顿,最终对上哈刚,勾唇一笑:「在下永安王,孟月奚。」
刑修玉一口热血冲上头顶,在听到「永安王」三个字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小孟你个龟孙子居然骗老娘,深藏不露的这么大来头!」
(五)
像是做梦一样,直到洞房花烛夜时,从花魁变为「王妃」的刑修玉顶着红盖头,仍觉得这一切是那样不真实——
永安孟家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一场大风波就在孟月奚的三言两语间轻易化解,仿佛一夜之间,小王爷「杯酒一笑」为红颜的消息就传遍了都城。
那哈刚也是任务在身,到底不敢硬碰硬,得罪了孟家,便借驴下坡,喝下孟月奚敬的酒,卖个面子给他,放过了刑修玉,还打着哈哈说,不知道那是小王爷的红颜知己,多有冒犯,日后定当送份厚礼,遥祝佳偶天成。
所有人中,唯独唇边一抹血渍的木登秋咳嗽着,脸色惨白,望了望刑修玉,欲言又止。
新房里,熄了烛火,孟月奚与刑修玉和衣而眠,像在戏楼里隔着屏风聊天一样。
孟月奚告诉刑修玉,他之所以能及时赶到,全仗了军师的神机妙算,上次丢给他的胭脂盒里,也是军师写给他,助他脱身的锦囊妙计。
刑修玉这才知道,白玉堂名义上的堂主虽是孟月奚,内里的灵魂所在却是那个罩在斗篷里的鬼面军师。
他行踪不定,在地下堂口召见帮众时永远戴着面具,堂中兄弟至今还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却都无比尊重这个出谋划策,助白玉堂干过不少轰轰烈烈大事的军师。
这样一个人物,听得刑修玉心向往之,直拉着孟月奚说要见上一见。
却还没见到鬼面军师前,刑修玉先遭了突袭。
这一回,竟又是木登秋救了她。
那是去万佛寺的路上,马车才出城门,忽然出来几个黑衣人,举着刀子就往刑修玉身上砍,千钧一发之际,正在城门巡逻的木登秋带人赶了过来,以身相挡,替刑修玉挨了一刀。
拜佛不成,反遭突袭,刑修玉按着木登秋鲜血直流的手臂,咬牙切齿:「一定是那帮该死的息良狗!」
她的确没猜错,杀手正是记仇的哈刚派来的,他不敢得罪永安孟家,便暗地拿刑修玉下手,只是没想到会被木登秋破坏掉。
木家小院里,刑修玉坐在床头替木登秋包扎伤口,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舍身救她了,她也再不好给人脸色看,只是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背叛老督公?」
木登秋眨了眨眼睛,长睫微颤,许久,才苍白着脸轻轻道:「有些事情不需要别人明白,做了会后悔,不做……却会更后悔。」
说完这句话后,无论刑修玉再怎么问,木登秋都不肯开口了,气得刑修玉大骂:「真是个木头!」
但这木头却着了刑修玉的道,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刑修玉尾随着木登秋,一路出了近郊。
她总觉得他身上有秘密,便趁日日来探望他时,顺手往他衣服上洒了磷粉,如今可算派上了用场。
沿着一路磷粉散发出来的荧光,刑修玉跟着木登秋七拐八绕,竟然到了一处庵堂。
当看到为木登秋开门的是一个温婉的长发女子时,刑修玉终于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
「好啊,木头秋,原来你还金屋藏娇呀!」
话音未落时,刑修玉抢先一步跨入庵堂,人却是愣住了。
这个「娇」……藏得也太多了吧。
一院子坐满了女人和小孩,本来围着长桌正在吃饭,闻声齐齐抬头望向她,惊愕莫名。
「竟还是被你发现了。」
叹息的语气中有些无奈,刑修玉身后的木登秋摇摇头,扯了扯愣住的她。
「既然跟来了,便一道吃个饭吧。」
(六)
木登秋为什么会背叛老督公?
刑修玉在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摸清他的品性后,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是对的。
两年前南影门那场变故中,木登秋充当的角色是个人人不齿的「叛徒」,却也是个忍辱负重的「英雄」。
这「英雄」,起初木登秋并不想当,他情愿和大家轰轰烈烈地死在一块,但老督公却拉住了他的手,托付给了他一件无法拒绝的事情。
死并不难,活着却不易。
南影门不能全军覆没,总要有个人留下来为兄弟们收尸,为众人的家眷善后,为那些即将失去丈夫的孤儿寡母寻条活路,更要肩负着重振南影门的希望!
这个人选,便是木登秋。
于是他「叛」了南影门,「投」了朱雀司,「反」了老督公,「跟」了徐怀庸,沦为了忠义之士口中贪生怕死的「徐贼爪牙」。
他将弟兄们的妻儿安置在这处庵堂里,从此踽踽独行,与虎谋皮,走上了一条泥淖重重,却回不了头的路。
刑修玉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她质问木登秋时,他会说:「有些事情不需要别人明白,做了会后悔,不做……却会更后悔。」
守着这个秘密,刑修玉和木登秋的关系有了变化,她开始时常去庵堂看望孩子,为大家带去各种所需。
虽然嘴上不留情地依旧叫着「木头秋」,但眼神却已经会在暖黄的夕阳中柔和下来,带着些许赧然:
「从今以后,我想和你一起做这件事,咱们……咱们一起养这一大家子,好不好?」
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翻动,刑修玉脸上泛红,眼睛却勇敢地望着木登秋,一眨也不眨,暮色四合里,有风声掠过耳畔,木登秋长睫微颤,终是缓缓扬了嘴角:
「好。」
(七)
在息良与南陈签订新一轮割地条约前,孟月奚带着刑修玉在地下堂口,终于见到了她一直想要见的鬼面军师。
那道身影坐在轮椅上,带着鬼脸面具,佝偻着脊背,看着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却在所有堂众敬重的目光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
刑修玉在心中啧啧叹服,鬼面军师却只扫了她一眼,并未对她的到来感到多意外。
此次堂会预示着白玉堂将又有行动,都城内又将有大事发生,鬼面军师在内室单独见了孟月奚,给了他三份锦囊。
四天后就是两国正式签订条约的日子,使臣哈刚将和徐怀庸在城里最大的酒楼会面,到时孟月奚便直接进宫去找皇上,打开第一份锦囊,等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将皇上带出宫,到那谈判的酒楼前,打开第二份锦囊,至于第三份,待到日后大局平定后再打开。
王府里,刑修玉和孟月奚都睡不着,都在想着四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黑暗中,孟月奚忽然开了口:
「好姐姐,这番大概是白玉堂最后一次行动了,不是徐贼死,就是我们玩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幸回不来了,你记得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别惦记着我了……」
幽幽的话里带着些许调侃,刑修玉在黑暗里红了眼眶,一口啐去:「呸,我们本来就不是真夫妻,我以后当然还要嫁人的,谁有空惦记着你!」
孟月奚闷声一笑:「嫁给谁?嫁给木大哥?」
这段时日刑修玉与木登秋来往密切,纸包不住火,庵堂的秘密孟月奚到底还是知道了,却由衷地佩服木登秋,改口称他「木大哥」,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他也渐渐察觉到刑修玉对木登秋不一样,有些东西无需点破,三个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微妙起来。
夜风轻拍着窗棂,黑暗的房间里,孟月奚深吸了口气:「如果我不在了,将你托付给他,我倒也是放心的。」
「呸,瞎说什么!」刑修玉哽咽了喉咙,伸手去掐孟月奚:「小孟我跟你说,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进皇宫闹去,左右不过是陪你一道上路,你自己看着办!」
掐着掐着刑修玉却哭出了声,孟月奚叹了口气,侧身抱住了她:「掐的是我,我都没哭,你倒哭了起来……」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和着外头的风声,像哄小孩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谁也不知道,天,究竟何时会亮?
许是带了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刑修玉再望向木登秋时,眼神里就含了分无以名状的悲凉。
「喂,木头秋,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照顾庵堂的老小了,你会怎么办?」
刑修玉问出这句话时,木登秋正在院里晒衣服,他一个人住,日常起居都是自己打理。
刑修玉曾问过他怎么不找个好姑娘,木登秋居然沉默了,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开口,他原先是有个未婚妻的,但两年前因为他做了人人不齿的「叛徒」,这门亲事也就黄了。
刑修玉唏嘘的同时,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黄了好,黄了好,好东西总在后头,那家不长眼,是老天爷有意安排想让你遇到更好的姑娘。」
她极不含蓄,就差没指着自己说出「那姑娘就是我了」,可惜木头永远都是木头,怎么也开不了窍。
如今面对她这样伤感的问题,木登秋竟然头也没回,语气淡淡道:「哦,不要紧,你忙以后就别去庵堂了。」
刑修玉简直要被气死!
她几步上前,一把按住木登秋晒衣服的手,急得再顾不上矜持:「木头秋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人?你难道还想着你那个未婚妻?」
木登秋一怔,随即眸光黯了黯,仿佛被戳中心头伤。
刑修玉倒吸口气,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原因,她瞪大的眼里慢慢升起水雾,心头被堵得说不上话来,一跺脚,转身便跑。
「刑姑娘!」却是木登秋在身后叫住了她。
阳光下,那道俊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眉眼都染了金边。
「如果我喜欢一个姑娘,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告诉那个姑娘。」
(八)
孟月奚进宫后,刑修玉在王府坐立不安,索性去了西郊的庵堂。
木登秋此刻正在巡逻,庵堂的孩子们见到刑修玉欢喜不已,直拉着她问,为什么姐姐昨天没跟着哥哥一起来看他们。
刑修玉哼了哼:「那个臭木头,我才不会和他一起来呢!」
心里骂的却是:「该死的木头,竟然不叫我!」
趁着阳光明媚,刑修玉带头一块打扫起了庵堂,手上有活干,心里才不会胡思乱想。
谁也不知道鬼面军师的计划,她只能祈祷军师真的算无遗漏,一切顺利。
却在打扫到一间废弃的禅房里,刑修玉有了意外的发现。
她在挪动墙上的字画时,像是不小心触到了某个机关,随着「咔嚓」一声,打坐的两个大蒲团下传来动静。
当刑修玉一点点走近,猛地掀开蒲团时,身子一震,难以置信——
地下通道蜿蜒而去,不知通往哪个神秘的地方。
颤着脚步走入地道时,潮湿的甬壁散发着孤寒而又熟悉的气息,刑修玉的心跳得格外的快,有什么隐隐约约浮现在脑海,却又捕捉不到。
当视线越来越开阔后,她终于知道那股熟悉的气息是哪来的,堂口,这条甬道居然直通白玉堂的地下堂口!
答案呼之欲出了,害怕而又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一颗心跳动得更加厉害。
终于,推开眼前的一扇暗门,刑修玉甫一看清房里的东西后,瞳孔骤缩,一下掩住了嘴。
房里赫然放着——
一架轮椅,一套斗篷,一个鬼脸面具。
「为什么不把那哈刚杀了呢?」
「时机到了,他自然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有价值。」
那次堂会时,众兄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计划,她也随口一说,没想到鬼面军师会回答她,低沉的声音意味深长。
酒楼、皇宫、锦囊、行动……
当初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此时想起,直如醍醐灌顶,叫刑修玉遍体生寒。
不,不,不会的!
她知道,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了!
(九)
轰然一声,爆炸的酒楼瞬间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
撕心裂肺的凄唤响彻长空,飞奔而来的刑修玉眼前一黑,只落入一个熟悉的怀中。
「好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正是也带着皇上出宫赶来的孟月奚。
刑修玉颤着身子就想往火海里冲,孟月奚死死抱住她,刑修玉满脸的泪,紧抓着孟月奚语无伦次:「军师,军师还在里面,不,不是……是木登秋,木登秋还在里面!」
孟月奚震住,像想到什么,蓦地打开第二份锦囊,身子僵在了原地。
先前在皇宫里,孟月奚打开了第一份锦囊,才知道原来军师交给他的,是这些年搜寻而来,徐怀庸与息良勾结,通敌卖国的证据。
其中关键的一样是近来哈刚与他私通的书信,孟月奚不知道军师是怎么弄到手的,但这的确是除掉徐贼的利器!
他兴奋不已,当下将证据呈给皇上,皇上大惊,却在最初的震撼与愤怒后沉吟不语,似在犹豫。
于是按照军师的计划,孟月奚掐好约定的时间,劝说皇上出了宫,却没想到一赶来,恰好撞见了酒楼爆炸的场面。
打开第二份锦囊,他才彻底恍然,好一招逼至绝路之计!
皇上之所以会犹豫不决,是因为他贪图安逸,下不了狠心除掉徐怀庸,与息良为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不愿选择正面宣战,宁愿割地赔款,一退再退。
但如今他的退路却被掐掉了,徐怀庸和息良使臣哈刚都被炸死在了酒楼里,主和派的头没了,两国的谈判也泡汤了,此番得罪了息良,唯有与那帮蛮夷一战到底了!
这是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助力,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皇上没有选择。
白玉堂最后一次的行动完美成功!
唯有一个人,杀身成仁,引燃了身上的火药,与奸贼同归于尽,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投靠朱雀司的「木爪牙」,也是地下堂口坐在轮椅上的鬼面军师,一明一暗的身份交换着,如履薄冰,与虎谋皮,直到那一声剧烈的爆炸后,他漫长的潜伏之路终于结束。
有些事情做了会后悔,不做更后悔。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被火海吞噬的木登秋才发觉,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亲口告诉她,告诉那个他喜欢的姑娘,其实,他喜欢她很久很久了,比她想象得还要久。
(十)
送孟月奚出征息良时,孟月奚将第三份锦囊交给了刑修玉,他说里面的内容和她有关。
微风迎面拂来,坐在木登秋的坟前,刑修玉打开了那份迟来的「喜欢」。
从前有个学生,是老师最得意的爱将,老师还说要将女儿许配给他。
那是个比春日的暖阳还要明媚的姑娘,她坐在秋千上,在百花里高高荡起,笑声飞上云端,绚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只在后院里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学生便放不下了,他想让那个姑娘永远这么笑,可现实却是一夕之间,他成了卖主求荣的「叛徒」,老师唾弃他,收回了婚约,他的「未婚妻」也流落在外,寻不到踪迹了。
直到那夜戏楼里,他带兵闯入一间厢房,撞上了一树绽放在肩头红梅,那样美丽的颜色,灿烂得让他眼前一下浮现出曾经百花丛里,秋千上飞到云端里的笑声。
他不动声色,问她姓名,她把门一甩:「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娶我!」
他摸摸鼻子,笑得苦涩。
不是他不娶她,是他没有资格娶她。
家国动荡,物是人非,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可他既然找到了她,便一定会保护好她,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即便他不在了,也要将她托付给值得相信的人,那样他才能了无牵挂地离去。
所以,第三份锦囊,不为家国,只为心头所爱。
「那刑姑娘也莫见外,在下还曾做过令尊一段时间的学生,在下姓木,叫木登秋,姑娘也直呼其名就好。」
山野间风声飒飒,曾经的话蓦然在耳边响起,刑修玉颤着双手,在坟前哭成了一个泪人。
恍惚间,她想起那天他叫住她,他们遥遥相对,身影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
他说:「如果我喜欢一个姑娘,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告诉那个姑娘。」
她问:「为什么?」
他站在夕阳中,许久,笑了:「因为……我将她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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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臣不负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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