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诅咒
2023-04-25T00:00:00Z | 65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25T00:00:00Z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千金。
因为当年,我妈故意用刚刚出生的我,换走的不是千金,是个少爷。
她这一手算盘打得极妙:我得到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她终于有了儿子撑腰。我爷爷奶奶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扬眉吐气,我爸自认赢过了在城里当官的发小。
被换到农村的靳子言,打小就孝顺,打小就优秀,被我爸抽断凳子腿都要把我妈护在身后。
直到他发现他拿命护着的妈是偷了他身份的贼。
直到他发现我这个贼子贼孙,一直厚颜无耻,霸占着本属于他的幸福。
全世界都可以怪我妈。
怪她自私,怪她无耻。
唯独我不行。
当年,她用刚刚出生的我,换走了靳家的少爷。
是她的自私,她的无耻,给了我十八年优渥的生活,让我不用在那个重男轻女贫穷暴力的家里长大。
我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可她告诉我,不止如此。
那个时候她已经确诊了癌症,肺癌晚期,整个人枯槁又疯癫,一双眼睛失神地睁大着,眼里血丝满布。
她反握住我的时候,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到针管里都开始回血,声音嘶哑,却仿佛炸雷响在我耳畔。
「你大伯母之前也生了个女孩,被你奶奶溺死了。
「后来我就出来打工了。我生孩子那天你爸还在工地上,我一个人在城里的医院,自己签字,自己生下了你。
「幸亏他没来。他来了,你也得死。
「听妈的,你就抓紧你的养父母,我看他们是好人,不会不给你钱上大学的……
「多说点好听的话,就说……生恩不如养恩,他们要是讨厌你,你跟着一起骂我,对,你就骂我。靳茹?你听见没有,你说话呀!」
我呆在原地,一时被震惊得忘了语言,刚想有所反应,却看见了她针管里红红的一截回血,下意识就去按她的手:「你……你先别乱动……」
「我都要死了,你还管这些干什么!」她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鹰爪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家是要吃人的,你绝对不能回去!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看见病床上的我妈就破口大骂:
「臭婊子,你他妈也配住这么好的医院?走,跟我滚回去,死,你也要死在我老杨家的地里!」
我妈彼时已经枯瘦如柴了,枯槁病容恍若厉鬼,只有那一双血丝密布的眼贼亮贼亮。
看见男人出现,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你绝后了。儿子不是你的,闺女也不是你的。你绝后了!」
「我草你妈了个逼!」
中年男人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牛,原地蹦起老高,几乎向我妈弹射了过去,拳脚暴风骤雨一样砸在她身上,一边打一边用方言咒骂,其脏其臭其恶毒让人叹为观止。
但我妈在笑。
沙哑的,难听的,仿佛地狱恶鬼一样地笑,笑到大口大口污浊的血块从她嘴里呕吐出来,各种检测仪器滴滴滴发出凄厉的警示音。
下一刻我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冲上去拉他,但感觉自己拉着的仿佛是一辆疾驰向前的摩托车,我这点力量只能减缓一点点的行驶速度。
再下一瞬间,一直在墙角安静站着,仿佛壁花一般的少年动了。
壁花少年十八年来一直叫杨东,认回了亲生父母之后,终于恢复了本名靳子言。
靳子言是我遇见过最朴素坚忍的同龄人。
他穿的是洗得发白的校服,剃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圆寸,但那张脸仿佛自带光芒,目光凝实的瞬间立刻爆发出了让人胆寒的杀意。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一拳把中年男人打翻在地,然后比方才的疾风骤雨还要猛烈的拳脚就都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的亲戚们上来拉偏架了,只拉少年不拉男人,一边拉还一边叽里呱啦骂他狼心狗肺。
少年变本加厉,几胳膊肘就打退了两个拉住他的中老年男子,然后狼一样扑上去继续打。
医生护士听见了报警提示音,想要进来,被打架的人群挤在门口团团转。
我趁机去扶我妈,拿着一把纸巾想要擦干净她嘴角的血,却被她一把挥退。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一双眼血丝密布,瞳仁完全暴露着,眼神空洞得让我发寒,然后缓缓转过头,看着中年男人,嘴角又吐了一口血,还一并吐出了一声嘶哑却有力的诅咒:
「杨小军,你活该绝后!你们家活该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中年男人活鱼一样在地上跳了一下,似乎又想跳过来打她,却被少年恶狠狠一脚踩住。
我妈看见他那副样子,仰天长笑了起来。
心电图曲线像是一排闪电,我一看数字,心率已经飙到了 180,刚喊出一句「医生」,曲线就猛地拉直了。
笑声戛然而止,我妈轰然倒下,合上了双眼,血淋淋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扭曲的笑意。
那个笑容,我觉得我能记一辈子。
「都住手!死人了!」
我使出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终于让所有人停止了斗殴。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满脸是血的我妈,看着我。
少年整个人仿佛静止了,眉头轻轻蹙着,双唇颤抖,眼里一点点漫上水光,却没有向我妈前进一步。
好半晌,他一边摇头一边开始后退,退着退着到了医生身边,无形中让出了一个身位,让后者终于抓住机会挤到了病床前。
医生查看了一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谁是家属?病人现在已无生命体征,要不要抢救?」
我还沉浸在震惊中,一时难以接受面前发生的一切,一个清冷的少年音已经幽幽响起:「别抢救了。活着受罪。」
我回头去看他,他脸上的表情古井无波,我只觉这张脸仿佛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把一切真实的感情和想法都隔绝在了面具之下,外人从面具之外看不出分毫。
杨小军被打得满脸青紫,此刻倒和少年意见一致:「就是,抢救啥抢救,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再说她都得癌症了,本来也活不长。」
少年冷笑一声:「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一般会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还有闲心说风凉话呢?」
杨小军愣了:「打老婆算什么故意伤害?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打死她,那是她倒霉。谁家婆娘不挨打?再说你们听听她说那话,咒我断子绝孙!她活该!」
少年依旧冷漠:「所以你这是认罪了。这里有监控,证据确凿,你的一言一行,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唉你个小王八羔子,反了你!」
少年冷冷把他推到了一边,转向了我:「报警吧。你是她亲生女儿,这个警,该你报。」
那是靳子言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却没想过,会是那样的一种情形。
「我看谁敢报警!」
杨小军把腰一叉,身后一群亲戚都跟了上来,给他帮腔。
「妮儿,你可是你爸的亲闺女,咋能报警抓你爸呢?都是你妈不要你,你爸可惦记你嘞!别的不说,前几天,他还托媒人,给你说了一门好亲呢!」
彼时的我又一次木在了原地。
说亲?
我妈刚刚被活活打死,尸骨未寒。
现在他们已经计划着把我抓走卖了换彩礼了吗?
我才十八岁,连法定婚龄都没到。
他们怎么敢?
耳边响起了母亲临终前嘶声力竭的话:
那个家是要吃人的。
你绝对不能回去。
一直到那个时候,我的感觉还是失真的。
突然之间,我的亲生母亲就出现了。
我甚至来不及和她多说上几句话,我甚至没有叫过她几声「妈」,她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该对她抱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思念?痛恨?感激?
都该有,又好像都没有。
「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啊。
像一句禁咒。
绝不能出自我口中。
可眼前形势进展飞速,并没有给我任何时间消化自己的情绪。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冲了上来,拉着我就往外拖。
「快,跟你爸回家。」
「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惦记你,可别听你妈胡说,你爸现在就你这一个女,你可得给他养老送终。」
「你爸给你说的人家可好嘞!开化肥厂的,一年能赚百把万,三层小洋楼,去了就是少奶奶!念什么书,嫁到老王家,离家也近,亲戚里道的,都有个照应不是。」
「我不去!你们放开我!」
「你可别做梦了,你又不是真千金,可别把自己捧太高了。念大学有啥用?咱们村那个五丫,考了个大学,毕业了还不是给人打工,就赚那几千块钱?嫁人的时候,彩礼收得还没有初中毕业的多。」
我的力气远远不如这群人大,更别提他们还人多,几乎被一路拖行着往外走。
鞋底和地皮摩擦得几乎起了火星的时候,我回头去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妈,她脸上虽然血迹斑斑,表情却堪称安详。
她怎么瞑目的呢?她的女儿还在人间受苦,她怎么就瞑目了呢?对杨小军的恨胜过了对我的爱吗?她对我……有爱吗?
少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靠近了我妈的病床,拿起一块毛巾,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慢条斯理用水打湿了,轻轻擦拭着我妈脸上的血。
他才是我妈最爱的孩子吧。
偷换我们俩的秘密她本来想带入坟墓的。
可是杨小军看他长得和自己不像,总是怀疑他是我妈偷人生的,隔三差五一顿毒打,甚至有点动了杀心。
我妈就怕了。
在某一次的毒打过后,她陷入了漫长的昏迷,醒来时得知儿子背着自己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镇医院,医生确诊了她的肺癌。
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
少年联系上了亲生父母,做了亲子鉴定证明了自己真少爷的身份,而后他的亲生父母发了善心,让我妈住进了这家昂贵的私立医院。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少年,可他为我妈擦拭血迹的动作很专心,眼里水光莹莹,没有分神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也是,这场闹剧本不该和他有关。
这愚蠢的粗鲁的充满算计和偏见的落后的一切,本也不该和他有关。
即将被拖出门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了一下值班医生的袖子,口型随他说:「报警。」
我被拖着继续往外走,捏紧的一点点衣料一点一点从指缝里滑了出去。
医生深深地看着我,没有动作,没有回答。
就在我们这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出现在走廊里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群黑西装。
打头的真空穿了一件西装外套,一溜胸肌腹肌露着,尽显骚包,油头、夸张的项链,一手奇形怪状的戒指闪瞎人眼。
看到他,我松了一口气。
薄少阳。
看见一群人揪着我走到了面前,他冷冷抬起眼,发出了一声轻嗤,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亲戚,歪头活动了一下颈椎的关节,冷冷道:「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一群亲戚看着他身后大群黑西装保镖,有点虚。
杨小军梗着脖子还嘴:「你的人?这他妈是老子的闺女!老子想带她走你也敢拦,你算老几?」
一个大婶扯了扯杨小军的衣服,冲他挤眉弄眼:「她爸,你傻啦?闺女给哪家不是嫁,老王家出三十万,你问问这人出几万。」
杨小军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乱转着开了口:「我闺女已经许配给我们村化肥厂的老王家了,人家彩礼三十万都给了,你想把她带走,行,你赔双倍彩礼,再……再加一台车!这钱出了,这丫头就归你。」
薄少阳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小军:「三十万?区区三十万,你就把小茹卖了?」
三十万,只是薄少几个月的零花钱数目,只是薄少一场生日宴的花销。
杨小军光棍又无赖:「你嫌少你可以加嘛,对不对。六十万,再加一台车,必须是好车,破烂车我可不要。」
旁边的大婶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傻不傻,这男娃一看就有钱,你怎么才要六十万!要一百万!再要房子!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
「行行行我懒得跟你们墨迹,」薄少阳掏出了手机,「六十万是吧……」
「薄少阳!」我猛地叫住了他。
薄少阳停住动作抬头看我:「小茹?」
那大婶眉开眼笑:「对对对,闺女你劝他多给点,你爸可就你这一个女……」
我冷冷把话说完:「你要是给了这人一分钱,我就跟你绝交,下半辈子不和你说一句话。」
「唉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白眼狼你!」杨小军返身一个耳光就抽了过来,却被早有准备的薄少阳一把接住:「我看谁敢动她!」
结果刚接了一下,就开始龇牙咧嘴。
比起常年做体力活的杨小军,养尊处优的薄少阳那点力气有点不够看,正准备使出自己学了多年的散打和自由搏击和杨小军殊死一搏,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冷冷站着,已经比杨小军和他的一堆亲戚们都高出了一个头,乌泱泱的人群硬是没挡住他露脸。
「你们有完没完了。这边还有人尸骨未寒呢。」
杨小军闻听此言,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身上背着的人命官司,眼珠一转,拔腿就跑。
一群亲戚也都跟着他往另一侧的走廊跑了过去,几个抓着我的大爷大妈丝毫不松手,似乎生怕我留下和警察说什么坏话。我被拖行着前进,鞋都跑丢了一只,忙乱间拼命回头冲薄少阳喊道:「愣着干嘛,拦住他们!」
靳家这么多年,那些公子小姐们把我当个什么,我心里有数,一般不会去触那个霉头。但薄少阳例外。
薄少阳,算是我唯一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吧。虽然他自己,好像不这么想……
经我提醒,薄少阳才反应过来,一边指挥黑西装保镖们去拦人,一边追过来一边瞪着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问我:「怎么回事,小茹,出人命了?」
我指着杨小军声嘶力竭:「是他!是他在病床前,活活打死了我妈!快点报警!」
话音未落,奔跑中的大婶转身回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拖着我就往医院出口跑去。
我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薄少阳身上。他虽然向来不靠谱,但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总还是
……有点用吧?
被大爷大妈们扯上拖拉机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他们动作有点慢了,回头想看看人怎么还没下来,却被大妈按着头挤进了人堆里,推搡间我还被不知道哪里伸过来的咸猪手摸了两下。
拖拉机发动了,薄少阳的人都没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车启动时我差点栽了个跟斗,勉强稳住,发现咸猪手又在摸我的大腿,就拼命鲤鱼打挺和咸猪手搏斗,一时没了胡思乱想的心思。
拖拉机开进了村,杨小军人五人六指挥着大爷大妈们押着我就往他那个破土房去,大手一挥:「告诉老王家的,有个城里人出六十万彩礼加一辆车要娶我女,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我给他抹十万,再送来二十万,闺女就让他们接走。」
让我遍体生寒的是,到了这个时候,薄少阳,还是没来。
就在闻讯赶来的老王家两夫妇、媒人和杨小军讲价讲得差点掐起来的时候,警察终于赶到了。
足足四辆警车,一口气下来十几个警察,但在场的本地人们并不见慌乱,反而是化肥厂王老板抖了抖衣襟,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小军一眼。
杨小军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哈皮狗似的笑着:「亲家……这……刚才出了点意外,我就打了几下,杨东他妈就死了,你看这……」
王老板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转过脸面对警察的时候又笑了,抽出一盒烟,找为首的警察递:「公安的同志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来来来先到我家坐一坐,喝杯茶水,慢慢了解情况。」
公安干警挥退了他的烟:「我们来逮捕犯罪嫌疑人杨小军,以及在医院聚众斗殴的涉事人员,其余人等请配合我们办案,不要妨碍执行公务。」
王老板把眼一瞪,四处扫视:「啧,自己家里人这点破事,怎么还报警呢?这不是给警察同志们添麻烦吗?谁报的警?谁报的警?」
没有人回答。
语毕,他拉着那个警官往旁边走:「同志,你是哪个派出所的?我们镇派出所那个刘所长你熟不熟……」
我眼看着这群人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只觉凉意一点一点爬上脊背,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他们杀人,还拐卖人口!他们杀了我妈,还要卖了我!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让他们跑……」
一直挟持着我的大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打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嘴里腥咸,眼冒金星。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哪儿有你个小婊子说话的份。」
警官看见大妈居然当着这么多警察的面还这么嚣张,表情带了三份玩味,挥开了王老板趁着他胳膊的手,挥手示意身后的警察上去抓人。
村民们呼啦啦围成一堵人墙,摩拳擦掌,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
然后警察们掏了枪。
我面前的大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杀人啦!警察开枪杀人啦!快给我们评评理呀!」
公安干警们看着这大妈耍起了无赖,看着周边大妈大爷们举起了手机开始录像,一个个额头青筋暴跳,最前面这个,应该是队长,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很洪亮:「不信谣,不传谣!」
但是警察队伍到底是被这堵肉墙逼着向后退了起来。
王老板志得意满,嘴角一扯,那副得意的嘴脸看得我恶心,气得我浑身直颤抖,下一刻他拿起手机接了个电话,接通的时候还满脸自鸣得意,听了两句脸却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紧接着猛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圆,汗如雨下,慌乱地开始四处踱步,一边踱步一边虚空对着电话另一边的人点头哈腰。
不知不觉他就打着电话溜达到了我面前,电话一挂,对着地上撒泼的大婶就是一脚:「滚起来!瞎嚷嚷什么!」
大婶一懵,讪讪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紧接着王老板就挂了电话,走过去揪住了杨小军,一把把人推到了警官面前:「就是他,杨小军,您带走您带走,我们绝不包庇。」
杨小军急了:「亲家!」
「谁跟你是亲家!三十万彩礼麻利儿的给我退回来!」
王老板横眉怒斥了他,转脸又冲警察谄笑:「误会误会,我和他没关系,绝对没有涉案,您明察。」
警官幽幽开口:「还有一些涉嫌聚众斗殴扰乱公共秩序的……」
「都自己给我滚出来!」
王老板暴跳如雷,然后拼命冲众人挤眉弄眼。众人还有点懵,但还是照做了,几个之前拉偏架的小心翼翼向前迈了一步。
警察们上前拷了杨小军,将其余人等人都带上了车,一个女警察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搂住:「别怕,孩子,没事了。」
我浑身一颤,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她怀里又靠了靠。
她一身警服,看起来很硬朗,但怀抱出乎意料的柔软和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一点,再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医生早就报了警,只是见过太多医闹,不想和这群人正面冲突,没有表现出来。
而这群人刚把我抓走,两名民警就赶到了医院。
结果到了案发现场,他们只看到了一个形容枯槁、面带笑容的癌症晚期病人的尸体,顿时怀疑有人报假警。
得知是死者养子给死者理容以至于破坏了案发现场,他们就只能去调监控。
监控调出来,事实倒是清晰明了,问题是嫌疑人早就都跑了。
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嫌疑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是涉嫌聚众斗殴的很多,且大概率已经逃回了老家,那个地区情况复杂,亲戚之间相互包庇,且民风彪悍,两名民警摆不平,就向上级申请出动了刑警。
至于薄少阳……
手机里是他发来的消息:「对不起,我本来想拦住他们的,结果……结果我爸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突然打电话过来,不让他们跟我去……」
我笑了笑,回复道:「没事啦,我平安回来了,罚你下次请我吃大餐。」
别人帮我,是情分。
不帮,是本分。
没什么可怨怼的。
薄少阳不过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大人没来还能唬唬人,大人开了口,队伍自然带不动。
更何况王村这群人丧心病狂,警察来了都难对付,他那群二五仔指不定都是送菜的命,不跟过来,也是好事。
到了公安局,警察姐姐帮我给脸涂了药,录了个笔录,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里是我的家呢?
靳子言也被带了过来,他涉嫌斗殴,要接受审讯,去的时间长了一点。
他虽然成年了,但还是学生,没有案底,情有可原,而且只造成了杨小军的轻微伤,接受了批评教育、交了罚款就也走了出来。
家里的司机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见我们过来,下车开了门,比了个请。
其实我犹豫了一瞬。
按理说我已经不该再回那个地方了。
可是……十八年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把靳家那个拥挤的地下室当成自己的避风港。
上车之后靳子言问我:「我亲生父母怎么没来?」
我笑了笑:「靳叔工作比较忙,平时住在市区的家里。」
事实上他在市区有七个家,七个情妇排队等他临幸,确实是太忙了一些。
「林姨公司那边事情也很多,经常出差跑业务。」
林姨养的小奶狗在邻市,当然分公司也在邻市,两头跑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态。
我最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很震惊,后来就习惯了。有钱人就是这样的,两口子各玩各的。
靳子言静静听了半天,突然反问我:「你在我家十八年,都从来不管我生父生母叫爸爸妈妈吗?」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包包,只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我不能管林姨叫妈妈,不能管靳叔叫爸爸。
那个家里,也没有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小的时候不懂,妹妹学说话的时候叫过,我也跟着叫,当时就被陈婶呵斥了:「你糊涂了?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夫人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摆正自己的位置!」
林姨彼时端详着自己新涂的指甲,五指如兰,蹁跹欲飞:「紧张什么呀,小孩子又不懂。」
说完,转过脸来看着我,面色苍白,带着几分憔悴,一双美丽的眼空且冷,嘴角却挂着淡淡笑容:「小茹,这次你算是口误,叫就叫了,以后,我不想听到你对着我喊出这两个字,知道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拂过耳畔,压在我心头,却重逾千斤。
那个时候我不过四岁,却已经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忙不迭地点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林姨挥了挥手,示意我不用再念了。
陈婶把我拉走回了她的房间,一关上门,立刻抱着我流起了眼泪:「傻孩子,我也不想这么说你,可你不能惹你林姨不高兴,知道吗?人跟人啊,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贱,没托生在你林姨肚子里吧……」
我从小就是被陈婶带大的。
五岁那年,陈婶辞职回老家带孙子,临走的时候我哭着求她带我走,她没带,只拖着行李箱在大雨里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那是林姨第一次抱我。
林姨身上特别香,怀抱特别暖和,长得又那么漂亮,符合了我对于「妈妈」这个词的所有想象,但我不能叫。
那是个禁咒,一旦开了口,我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里会放出些什么来。
后来的保姆告诉我,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我是在医院洗澡的时候,被人偷偷换过来的。
我亲生的妈妈,换走了靳叔和林姨的孩子后,为了躲避追踪什么反侦查的手段都用了,十几年来,硬是没被抓到过。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而她换走的那个,是男孩。
我怨过我的妈妈,但林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是个可怜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林姨有美貌有学识有教养,样样都好,从不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从不把对我亲生母亲的怨恨发泄到我身上。
是我贪心,想要她爱我,哪怕一点点也好。
最后居然和她的儿子发展到了那一步,以至于差一点真的要叫她一声「妈」……其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靳子言是个很骄傲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就发现了。
那个时候他穿着磨得鞋尖都有些透明的回力鞋,剃着圆寸,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脊却挺得那么直,在靳叔和林姨面前高昂着头,生怕被当成打球风的穷亲戚,好像对方如果对他的身份表示任何的怀疑,对他的动机有任何的鄙视,他都会立刻抬腿就走。
但其实没什么好质疑的,遗传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他的脸有着靳叔的端正骨相,又好像用林姨的精致开了美颜。
而我,口鼻、五官结构都有几分像……杨小军。
其实杨小军也是有几分姿色在的,一个被岁月磋磨近四十年的男人,眉眼间还残存几分风流,可以想见其年轻时期的小白脸气质了。
只不过身高不高,一戳一站,不怎么招眼。
靳子言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表情也很微妙,他好像立刻就意识到了我就是杨小军和李红霞的亲生女儿,似乎想在我脸上寻找到李红霞的影子,又在找到了与杨小军的相似之处时难以自抑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然后他就转过了头,不肯正脸看我了,直到李红霞死去,他让我报警的那一刻。
靳叔和林姨对靳子言的态度也很微妙。
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子,美好爱情的结晶,但真见到他的时候,美好爱情已经成了过去时,他们拥有的是斩都斩不断的利益勾连,是分都分不开的家族荣辱,外人面前他们依旧是神仙眷侣,男俊女美;镜头移走的瞬间就是最熟悉的陌路,笑容收敛、各自风流。
这个孩子提醒他们他们爱过,但他们连彼此都不爱了,又能给他多少爱呢?
最后林姨对靳子言的态度是近乎商业化的,太完美了,太得体了,嘘寒问暖、雪中送炭,一波操作行云流水。
靳叔的态度就更诡异了。
他几乎立刻承认了亲子鉴定的结果,也表示相信靳子言是他的儿子。
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
他看靳子言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满审视的。
林姨的能量已经足以轻易调动最优秀的医疗资源给李红霞治病。
所以靳叔就安静旁观。
直到他接了个电话,听筒里漏出一缕娇嫩女声,又被他飞速捂住,转过身就越走越远。
靳子言大概想过他们认自己的情况,也想过他们不认自己的情况,但绝没想到如今的情况,少年骄傲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迷茫。
这个时候妹妹接话了:「你就是我哥呀,行,我叫靳子珊,你妹。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我还有点事,就不多奉陪了。」
妹妹虽然只有 16 岁,但身高 178,比例超绝,顶着一张跟靳子言八分相似的脸走遍了各大时装周,确实也是个大忙人。
那个时候的靳子言,还是局促的,越是骄傲,还就越显得局促,面对这个简直像是女版自己的亲生妹妹,全没有对方那种贵族学校里 social 惯了的熟稔自信。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他一直以来都想努力学习,高考,靠教育改变命运。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他被他这十八年来最信任、最爱的女人给改了命,从他手里夺走了属于那个世界的一切。
原来一切对于他都是唾手可得的,根本不需要拼死拼活地努力。
想考大学?清北毕业的老师可以来家里一对一给他上课,哪里用题海战术死读书,旁征博引、寓教于乐就帮他把知识点都吃得死死的,谈笑间连他以后的大学生活都给他描绘好了。老师嘴里有未名湖的雪、清华园的月,他们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属于他,他就是天之骄子。
不想高考?那也好办。想去哪个国家随便挑,学校专业随便选。上进就去爬藤,不想上进,欧洲找个私立学校学个冷门专业,以后能不能赚钱都是小事,第一要务是学会花钱。
临近高考了,家里却没有人为此紧张。
靳叔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忙着他的项目。林姨倒是关心过我们两句,具体表现在关怀我们是否有考前焦虑的情况,需不需要她为我们预约心理咨询。
然后,就仅此而已了。
在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靳子言突然就变了。
他突然就躺平了,摆烂了,把他前十八年的简朴和勤奋都抛弃了,终于意识到努力改变不了命运,而作为靳家的真少爷,他即使想阶层跌落都跌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开了窍一样对男女之事感兴趣了。
而这个承载他兴趣的对象就是我。
对,没错,就是我。
那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的女儿。
那个他从人造湖底下捞上来的我。
靳子言坚定不移地认为我跳湖是因为靳叔。
其实也不全是吧。
那天我跟靳子言回了靳家,发现保姆王婶在门口迎接我们,一见了靳子言,热情地上去迎接:「少爷,你的房间在四楼,跟我来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靳子言转头瞥了我一眼,跟着王婶走了。
我正准备回我的地下室,突然发现玄关门厅堆着一堆被褥和衣服,还有几个旧的不能再旧的毛绒玩具,是……我的东西。
我只觉心咯噔一声往无边的黑暗中坠了下去,顿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迈步走进去。
「先生回来了,在二楼书房等你呢,快过去吧。」
王婶对我说。
「我吗?」我难以置信地和她确认了一下。
靳叔很少和我说话。他对我来说,比林姨还陌生。
「就是你,快去吧,别让先生等久了。少爷咱们注意头顶……少爷真高啊,像先生。」
满心忐忑的我上了二楼,来到了靳叔的书房。
他的书房里有两面墙的书柜,看起来简直像个图书馆,还有一张巨大的老板台,靳叔就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老板椅上,看我开门进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我在他对面的客人座上坐。
我紧张地坐了,他又漫不经心地开口:「回王村看了?」
我点了点头:「嗯,去了。」
「想回去吗?」
我摇头。
他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话锋一转:
「可是你现在这个情况吧,住在家里,挺尴尬的,你说是吧。」
果然。
我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感谢您和林姨这十几年来的照顾,我赖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如果愿意的话,您……您……」
我想请他资助我住校,读完高中,至少支撑到参加高考。然后我可以打工,我成绩还可以,top2 有点难度,但 C9 可以冲一冲,这类学校贫困生补助很高,还有各种奖学金。
可我张不开嘴。
「成年了吧?」他突然问我,「我记得你好像是……三月份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像是三月份。」
反正我没过过生日。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张门禁卡递到了我面前:「给你在你们学校旁边买了一套小公寓,走路过去五分钟,搬过去吧,上学也方便。」
我怔住了,没有去接:「这怎么好意思……」
他笑了笑,向后靠住了椅背,二郎腿高高翘起,一手轻轻放在桌上,另一手抚摸着老板台上摆着的一瓶茅台。
看我还是一脸懵懂,他终于开了口:「没说是白给你的,我不做善事。」
我还是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茅台端了起来拧开,端到面前轻嗅了一下,深深吸了吸,然后目光转到了我身上:「窖藏十八年的茅台,有点女儿红的意思,现在我想尝尝味道。那个公寓,是我出的价钱。你同意的话,可以改成你的名字,等你高考完,选个金融类的专业,我会带你,你会成功,日子会过得像某红书上的名媛。考虑考虑。」
这是……我睡了十几年茅台。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寒冷从指尖一路爬上来,爬到了我的心上。
五岁以前,我跟陈姨住在别墅一层的佣人房。
新来的保姆李婶不喜欢我,我就搬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也挺好的,有个半人高的窗户,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人参鹿茸、名烟名酒。
李婶用几箱茅台给我拼了一张床,这张「床」我住到了十八岁,那里面的茅台一直没人喝。
我一直以为它们被遗忘了,可其实有人惦记着它们,就像惦记我。
等我成熟,等我可以入口的那一天。
我抬起头,去看靳叔。
他非常英俊,属于小女生看了会尖叫的那种帅大叔。常年健身,绝不油腻,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只给他添了成熟的男人味。
他还非常成功,是资本市场上一条金融大鳄,百亿千亿的资金在他手里翻覆。
在他眼里,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生活对他来说像是一场游戏。
可这个游戏,我玩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排行第八?」
他扬了扬眉,然后嗤笑了一下:「第七。刚开了一个,那女孩……不太懂事。」
原来他的情妇是有编制的,得开掉一个旧的才能换上一个新的,好有规矩。
然后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们都有钱?」
靳叔一怔,然后就笑了,身子向前倾,两个手肘都拄在了台面上,一脸玩味地看着我说:「看不出来啊。你林姨虽然对你算不上宠爱,但也没亏待你吧?你居然觊觎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静地说:「看来林姨是真的比她们都成功,都有钱,都更配过某红书里的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乐。」
靳叔的脸在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我冲他艰难地抿嘴笑了笑:「谢谢您的赏识,我感觉很荣幸,但我要请您原谅我的不识抬举,因为我发现,我好像也没那么喜欢钱。」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给化肥厂厂长家的傻儿子吗?你以为今天警察能顺利把你带回来,是谁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没有动弹。
这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让化肥厂王老板点头哈腰的对他来说是个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对靳叔来说,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薄少阳没跟上来,也只会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让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会回王村看看,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干扰。
他想让我看看那是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诉我,他可以让我拥有一切,同样也可以在瞬间把它们都夺走。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可我反而觉得解脱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楼玄关处,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着脚继续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旧鞋。
妹妹比我小两岁,但我一直都跟在后面捡她的东西。
小时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气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见我正在和她的旧玩具娃娃过家家。
我尴尬极了,触电一样扔了娃娃,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可妹妹没说什么,只是返身上了楼,没多一会儿,抱来一大堆毛绒玩具,扔在了我的「床」上:「都给你,我不要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跑了。
妹妹 10 岁,我 12 岁那年,她的身高超过了我。
于是我有她淘汰下来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只穿过一两次,有的干脆没穿过,看起来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脚上的还是她 12 岁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儿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香奈儿啊。
我穿过了,妹妹不会再要,尤其是这鞋对她来说已经小了。
但王婶会把它们拿去挂闲鱼,卖给不知晦气的倒霉买家。
香奈儿呢。
门一打开,冷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魔都的初春,下着冷雨,我穿着棉袜的脚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刺骨冰凉。
我恍若未觉,只这样一步步地走着,走出了大门,走在别墅区的小路上。
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人工湖,里面养着几只天鹅。
天鹅很凶,经常追着人咬,远不像它们看起来那么优雅随和。不过今天,天鹅都去躲雨了,阴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只有一片白惨惨的波光,映着天色,也映着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让我死在这里,会影响房价的。
但是……
他们已经拥有那么多了。
房子晦气,就搬走吧。
赔点钱,就赔点吧。
没死在家里,我已经尽力了。
你说人活一世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亲妈不快乐,就靠恨活着。她是穷啊,她是没有娘家撑腰啊,她是只能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报复啊。
可为什么林姨也不快乐呢?为什么靳叔也不快乐呢?为什么妹妹也不快乐呢?他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吗?
原来人不管拥有多少都永远不会满足的。
比起在山村里长大的靳子言,其实我拥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这十八年,更是不快乐。
我好像也没得到什么,就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
我的亲生父亲杨小军,是一个无耻混蛋烂赌鬼。
我的亲生母亲赵红霞,是一个偷人孩子的贼。
这样的基因不该传下去。
传下去也只能产生罪恶。
我走下了木质的栈道,踩上了湿滑泥泞的水草,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来,从脚背到小腿,再到膝盖,再到大腿。
我学过游泳,虽然学的不怎么样。
所以我斟酌再三,还是在岸边选了一块石头抱着。
石头真沉啊。
不过很快就结束了。
我也许该留一封遗书,不然警察还要尸检才能确定是自杀。
可是又留给谁呢?
想卖了我的人?
我亏欠的人?
想拿我当玩物的人?
没必要吧。
我喜欢林姨,虽然她不喜欢我。
我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我选择了我认为对的方向,并勇敢了一次。
也够了。
水渐渐漫过了我的胸口,我觉得闷,呼吸一点一点变得困难,但还是坚持向前走着。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结束了。
水一点一点灌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开始咳嗽。
气管火辣辣地疼,让我几乎抱不住这石头,但我用最后的意志力抱紧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我,倒是在家门口找到了我穿过的鞋,当时就觉得不妙,顺着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见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没想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靳子言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练出来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凭水性好独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后来他告诉我,农村妇女自杀的多了,喝农药的,像我一样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样明明会水还抱着石头往里沉的,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彼时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只知道自己耳边传来了扑通一声。
与此同时,水不断涌进喉咙,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彻底昏迷过去之前,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拼命掰我的手,想让我扔掉那块石头。
然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鼻端萦绕着医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转过脸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我的床边,满脸关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为什么会坐在我床边?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胳膊却猛然被抓住。
回过头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无数倍的安静睡颜,骨相绝美,浓眉长睫,薄薄唇瓣倔强地抿紧着。
我这才意识到我此刻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在……病床上。
再回过头去看林姨,只见她对这一切反应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脸上优雅温柔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可怜的孩子,」她抚了抚我的头顶,「这十几年,是林姨亏待你了。」
我摇头:「没有没有……」
「有的。说起来,这件事也怪你妈妈。她哪怕把你送给我们做养女呢?我一定把你宠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换,偏要带走子言……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一看到你,总想到你妈妈做的事情,总觉得在你身上花费感情,就是如了你妈妈的意。我这个人呐,心高气傲,一想到被你妈妈骗的团团转,就受不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应该的,林姨。」
可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没怎么教过你,你自己就长得很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怎么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说他找到你的时候,你紧紧抱着石头,他掰了好半天才掰开。你才十八岁,就这么铁了心要死吗?」
我没有说话,艰难地冲她笑了笑。
她凑近了我的耳边,揽过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怀妹妹的时候就开始出轨。夜总会、学生妹……没完没了。我们也好过。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结果他背叛我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那个时候也想过死。可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总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别再做傻事了。」
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这个时候靳子言终于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来,看见他妈妈,又低头看了看我们俩抱在一起的暧昧姿势,也有些尴尬,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叫出一声妈。
林姨笑得宠辱不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休息」,优雅起身,淡定离去,还体贴地带上了病房门。
病房是双人的,旁边还有一张病床,但靳子言和我挤在一起。见林姨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他下了床,挠了挠头,坐在了另一张床上,好半天才解释道:「我不敢让别人守着你,怕你出事。」
我静默了半晌,欠身说:「给你添麻烦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问我:「怎么,不愿意说声谢谢吗?」
我又静默了半晌,才说:「我不该活下来的。」
「你不该活下来?」靳子言的声音猛然拔高,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儿,难道我能看着你去死吗?」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对我妈有感情,但我以为,是恨多过爱的。
「她是个贼。她偷走了你,换了我。我是她的女儿,又怎么样?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么。」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如疯似癫,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动,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轻抚过我的面庞,然后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凑近了,说:「我不欠她什么。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还?」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着一张脸爬上了我隔壁的床,钻进被子里就不说话了,态度极其恶劣却极其自然,以至于我都没办法追究他和我共处一室和抱着我睡觉的事情。
医生来给我检查,他都不露面,还顺便蒙上了头。
那个时候他还别扭呢。
想起他后来适应了真少爷的身份之后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样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早有迹象。
但我真正意识到他的变化,是在一个简陋的塑料棚子里。
那年我们俩大一,他带我到大学城旁边的工地上吃了一顿盒饭。
那个时候,工地盒饭还没成为大学生最爱的网红餐,我们俩每个人一身万把块的行头,坐在一群满身泥灰的建筑工人中间,鹤立鸡群。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门熟路张罗了几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饭,呼噜呼噜开干。
我被众人围观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们回去吃?」
靳子言笑了:「怎么,一顿饭还能把我吃掉价了?吃个工地盒饭,我就不是靳家少爷,变回老杨家那个穷小子了?」
他这是不高兴了。
我不想触他霉头,乖顺坐了,拿起饭盒,夹拍黄瓜来吃。
他吃得腮帮子鼓鼓,随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纸抹嘴,看我吃着黄瓜,笑了:「吃肉啊,你属兔子的?放心,都新鲜的。」
我笑得尴尬,看着那红彤彤一片油里浸着的辣子鸡和蚂蚁上树:「我吃不了辣。」
靳子言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下,摇着头笑了:「还是你以前吃得好。大饭店的食材新鲜又高档,做清淡原味,给四体不勤的贵人吃。这农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饱,能给做体力活的提供足够的热量。」
我张了半天嘴,也没接上话。
「我跟着你们吃了一堆什么和牛什么刺身什么海参帝王蟹,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想吃这一口。前十八年,白馒头拌老干妈把我味蕾吃坏了,那些所谓的清淡甜味,极致鲜味,我吃不出来。」
我没说话,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辣子鸡,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红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冲大脑,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强自己。」
我将将将鸡肉咽下去,惊讶地发现它虽然又咸又辣又油腻,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质也很 Q 弹。
只是我实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着气猛灌矿泉水,灌完了抬头看了靳子言一眼,笑着说:「不能吃辣,错过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练。」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又把手收了回去,没多话,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红烧肉,往我面前一推:「这个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饭的红烧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着我对着这碗红烧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终于猜到了原因,无奈笑了笑:「挑着吃,肥的给我。」
我去试图用筷子把肥瘦分开夹断,结果那块肉上好像连着点筋,还夹不开。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夹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里,刚要咬断,靳子言突然凑了上来,把肥的那一半一口衔进了嘴里。
他的唇从我唇边擦过,带走了半块肉,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心跳如鼓。
工地大哥们看见我们这样,笑着互相挤眉弄眼。
我的脸烫了起来,艰难地将那半块炖得酥烂的肉咽了,只听他若无其事说:「就这肥的好吃,你可真是没口福。」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俩早就做过超友谊的事情了。
靳家别墅四层他那张 kingsize 的大床上留下了我们太多回忆。
靳叔有七个情妇,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无穷。
靳子言是他的儿子,显然继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欲望。
而且年方十八,血气方刚。
结果我们一拍即合——缺爱的童年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肌肤饥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药。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前……我们一直是边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我是什么,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当自己是他的女友、真爱,诸如此类。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我随时在准备着离开。
其实我好奇过一件事。
据靳子言自己表态,在我之前,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但他熟练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为是某些动作片的功劳,但他说,我天真了。
然后他反问我了一句:「你不会以为,杨小军每次赌输了钱回家被你妈骂急眼了,就只会打人吧?」
不然呢?
还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我好像从他复杂的笑容里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对,刚刚别过头,靳子言就在我耳边魔鬼般低语:「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觉得自己丢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设法从床上往回找。当着我的面。」
我浑身僵硬,几乎石化,他则支着头斜倚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着我。
「我真的不想学他。我一点都不想用他对待你妈的那一套对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的行为和他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给自己划了一条底线,用以和杨小军区别。这条底线是——我永远不会强迫你。」
「所以你是在补偿谁呢?我妈?你是不是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是你处在杨小军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对她?她死了,所以……这些留给了我?」
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可能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意识到靳子言变心的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有多复杂。
痛到不能自抑,却又有几分释然。
那个女孩是个混血儿,一身蜜色皮肤,五官立体,笑起来的时候能露出十六颗牙齿,丰满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露营营地,她穿着工字背心,冲锋衣系在腰间,轻松扛起两箱啤酒的时候阳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细腻肌肤反射金光,栗色长发随风飘摇。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被闪电击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着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从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长着一张折叠度很高的欧美脸,一张嘴却京片子乱飞,身高和我差不多,气场却那么强,像花朵盛放,一群蜂蝶围着她飞舞。
靳子言低头弄着我们俩面前的酒精炉,但明显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飞到了女孩那边,耳朵侧着往人家那边伸。
没过多久女孩居然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帅哥,那边那揽胜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吗?他这露营地停车场设计的有问题,我朋友车开不进来了……」
「能挪,我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积极得有些过分,稍微顿了顿,浑身摸遍了,也没摸到车钥匙。
我看不下去,从他登山包口袋里把车钥匙拿出来,塞进他手里。他尴尬了一瞬,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为我的举动显示出的和他不寻常的关系。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脸色难看,冲我调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两分钟,马上还你。」
靳子言下意识想张口反驳,话到嘴边,硬咽了回去。
他一定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
我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床那种。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转头对混血女孩说:「她开玩笑的。」
然后拉着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过去。」
我其实并不想跟着去,挣扎了一下,他却死死牵着我,不容拒绝。
女孩的目光在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而过,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阳光灿烂、大大方方起来,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连拖带拽来到他那辆揽胜旁边,看着他挪好了车,然后看到那辆被我们的车挡了路的兰博基尼上面,下来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
钟恩俊的名字像韩国人,其实还真有点韩国血统,甚至有一个嫁了财阀的姑姑。
这货是个双,当年一场活动上认识,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穷追而不舍之。
靳子言是直男,烦得不行,那段时间越发粘我,公共场合举止亲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等于变相公布了关系。
钟恩俊气得牙痒,却碍于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对他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我没有背景。
没过多久我就被 P 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传了几百个群。
这还没完。
还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纹身男尾随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只是这帮人没想到,我在差点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后,特意去练长跑、学自由搏击,打他们几个,不易,可凭自己本事跑路,不难。
事后我收集证据把钟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干净,线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随便找了个替罪羊,就应付过去了。
从那以后,靳子言彻底跟他翻了脸,人前见面,黑着脸不说话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时不时故意给他点难堪。
「怎么,认识?」混血女孩一看他们俩这表现,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靳子言挪完车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着钟恩俊后背就是一拳:「你丫又惹什么事了?」
钟恩俊翻了个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们没有搭理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却不想,没多久,他们那边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着钟恩俊来道歉了。
「这孙子我知道,忒不是东西,帅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顺眼,就揍他一顿,从此以后,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怎么样?给个面子?」
靳子言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仍然黑着脸冷冷看着钟恩俊。
但他这次,放开了我的手。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都是混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靳子言从前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又或者是为他自己那点恶心,给钟恩俊不痛快已经给得够多了。
没有谁会为了从前那点不痛快和谁别扭一辈子。
更没有谁会为了哪个人和谁别扭一辈子。
看他这态度有门,混血女孩一拍钟恩俊的后背:「快!自罚三杯表示一下!」
钟恩俊二话不说仰脖就干。
我轻轻向角落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玩手机,刷来刷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么。
靳子言表情微动,还是没说话。
女孩又给钟恩俊满上了一杯,示意他再喝。
钟恩俊又是仰脖就干。
连干了三杯之后,靳子言也举起了酒杯:「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希望你安分守己,别再起什么幺蛾子了,被我逮住,照样会对你不客气。」
钟恩俊的下巴紧了紧,有点不服,被混血女孩瞪了一眼,怂了,冲靳子言笑得谄媚:「好好好,靳少教训的对,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我们靳少不高兴。」
女孩又开始活跃气氛,她脑子活、梗多,俏皮得很,没多久场面就热络起来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独我是个尴尬的局外人。
我从没在靳子言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光彩,当他看向混血女孩的时候爆发出来的那种光彩。她就像阳光,让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从她身上获得温暖。
她真幸运。
不像我,更不像我妈。
可以做个公主,光芒万丈,不用老妈子似地跟在后面伺候人,更不用做谁的替代品。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味,原来是我和靳子言烤的串儿焦了。我手忙脚乱地去翻面,却被铁签子烫了手。
此刻交谈正欢的几个人倒是都转过脸来看我了,可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在注意我。
「这没法要了吧?」混血女孩凑上来,看见我手里这些串已经有半边成了焦炭,「走吧小姐姐,我们那边有现成的,这就别收拾了,让老板来打扫一下。」
我摇了摇头,但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就走,不容拒绝:「来吧,相逢即是有缘,我叫 Ines,你呢?」
我根本不想去和 P 我裸照、造我黄谣、雇人来轮奸我的人一起吃烧烤,但 Ines 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人稀里糊涂就跟着她走,压根想不出来怎样拒绝。
我不知道从前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或许她真的不知道,钟恩俊跟她讲过去的时候一定会有意略过这一段,但有提及我们的恩怨,一定会浓墨重彩把我黑上一顿,再把他自己说得清清白白。
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即便如此也愿意帮钟恩俊牵线搭桥和靳子言握手言和,而我,作为这个故事里的小小背景板,在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都不重要了。
本来也是陌路人。
我被拉着往他们那边去了,坐着也尴尬,就给薄少阳发微信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北京口音的混血女孩,非常漂亮。
薄少阳说那太多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我就偷拍了一张 Ines 和靳子言聊天的照片。
拍完的瞬间,我看着手里的照片怔怔出神。
真般配啊。
随手发给薄少阳,对面当时就炸了:「我草怎么回事,靳子言在干嘛?这特么的都快亲上了吧?他眼睛里还有没有你这个正牌女友?」
我叹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好半晌才回复他:「你就帮我看看,她是谁。」
薄少阳也顿了几秒,才说:「有怀疑对象了,不能确定,给张正脸。」
我举手又拍,在她笑得花枝乱颤地转向我的方向的瞬间按下了快门,而靳子言下意识用肩膀挡着她夸张的大衣领,似乎怕她走光被前面的人看见似的。
我又把照片给薄少阳发了过去,对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见过她,一直用的是化名,家里背景深不可测,就这么说吧,她妈妈的姓氏是……巴菲特。」
「他爸呢?」
「……不能说。」
「知道了,谢谢你啊。」
「小茹,要不咱们算了吧,干嘛在靳子言一棵树上吊死呢你说对不对,她今天出现在这儿,保不齐是谁的安排,谁的授意,你……你多为自己想想。」
我回了个好,放下了手机。
走的时候很多人喝多了,Ines 说她开车来的,不想叫代驾,问能不能蹭我们的车。
车又不是我的,我看靳子言很乐意,自然不会多嘴。
然后她上了后座,还表示坚决不会抢我的副驾驶之位。
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靳子言也喝了酒。
他还能开车是怎么的?
靳家有给他配司机。
很好,所以现在我坐副驾驶,他们都坐后座。
司机王叔在靳家工作好多年了,看见后座那对小鸳鸯,没多话,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送混血姑娘回了酒店,我们就进了靳家的门。
我如往常应酬后一样,给靳子言泡蜂蜜水,放在他床头。
然后我想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迷离地看着我喃喃道:「今天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我被他气得笑了:「你还要我怎么给你面子?」
「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醋都不吃,我真的很没面子。」
我又笑了:「你和别人相谈甚欢、耳鬓厮磨,我却一点反应也不能有,一点醋都不能吃,这究竟是你没面子,还是我没面子?哦,对,我没有过面子这种东西。所以,还真是我下了少爷面子。下次您想让我哭还是闹还是一步到位直接上吊?我听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行不行?那女孩背景很硬,连我爸都不敢得罪,我不好直接怼她,可是你刚才但凡是表现出一点不乐意,我刚才就能顺坡下驴离她远点,说句我女朋友生气了,就把事儿混过去了。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和我是有默契的。」
「什么叫默契?我只看出你很乐意。承认自己就是对她很心动很难吗?你就算是喜欢她,又能怎么样?我又能把你怎么样?」
「你误会了,我没有。」靳子言猛地坐了起来,看起来酒都醒了不少。
「我自己有眼睛。」
「小茹,」他一把把我拉到了怀里,因为喝过酒,力气奇大,满身酒气就压着我亲,「我是喜欢你的,小茹,我是喜欢你的。别乱想,别乱想……」
那是我第一次和靳子言死命挣扎,也是他第一次死命压制我。
牛仔裤扣子被他解开的一瞬间,我哭着问他:「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会强迫我吗?」
他像被雷击中一样停在了当场。
我推开了他,起身系好扣子,提起了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下楼跑了出去。
我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
不过这一次,走出别墅区之后,我慢慢找到了方向。
我要去地铁站。
我会坐上地铁去市区,找个地方住。
我包里常备 3-5 万的现金,都是打零工攒的。靳叔的存在让我对银行系统没有任何安全感,总觉得他能随随便便冻结我任何一张卡,甚至把钱放在微信和支付宝我都觉得不放心。
我的一切证件,身份证、护照、社保卡,我都随身拿着,总觉得有不时之需。
我紧紧抓着这些属于我的一切,脑子里闪过这几年和靳子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闪现过我前十八年的点点滴滴。
他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对一切都很陌生,什么都是我带。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靳子言最好用的拐棍,最好用的装饰挂件,最好用的百科大全。
我会告诉他甜红配巧克力和甜点,干红配牛排,干白配海鲜;我会提醒他酒会上哪个是 X 集团的公子,哪个是某某企业家的小三。
我陪他学马术,陪他打高尔夫,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边,帮他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明枪与暗箭。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弥补他那本该浸泡在上流社会的十八年。
那被我妈妈偷走的十八年。
而今呢,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圈子渐渐认可了他这个少爷,靳叔也渐渐认可了他这个继承人。虽然他显然不像靳叔和林姨从小带大的妹妹一样受宠,总归是能分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一份足够几代人坐吃山空的家业。
所以我没有用了。
瘸子复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棍。
他甚至不想再看见拐棍,因为拐棍提醒着他自己从前的不便和不堪,让他联想起自己被排挤、被鄙夷的难过的岁月。
当初林姨留下我,让我在靳家长大,何尝不是在给儿子培养一个合格的通房丫头。
丫头年纪大了,就放出去配人,而少爷是要娶别家小姐的。
资本的世界里没有感情,有的只是阶级和利益。
我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天。
我早料到了。
我一直在给自己准备后路。
我申请了一所欧洲大学,那边没有全奖,生活费要自己赚,但是我打听好了,那边人工贵,我可以网上接单做美甲,一单就能赚大几十甚至上百欧元。我干过几年宿舍美甲,还特意上过培训班,俄式前置、极致单色、ins 爆款都会做。
得知我在学校里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当时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挤兑我。
那个时候靳子言冷冷一笑:「她就是给人美甲美着玩玩,不像你们,丑得这么认真。」
现在的靳子言不会说这么失礼的话了。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人们会给他面子,不会再让他有发脾气的机会。
现在的他,就算想给我出气,也有一千一万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怀念那时那个一身棱角的少年。
原来那个时候,他对我,也许真的有过爱。
想到这里的瞬间,我一脚踏空,直接从楼梯上一路摔了下去。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铁站里设施如此齐全,还有常备的轮椅。
摔倒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丢脸,还想着别给人添麻烦。
我爬起来,捡回自己飞出去的鞋,穿上,跟着人流上了地铁,虽然脚痛得不正常,但也没当一回事。
坐出两站地,我的脚已经肿成了馒头,人也站不稳了。
没办法,我下了车,茫然四顾,拖着跛脚,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地铁站下车的人流水一样地流走了,下一波人还没来。
工作人员发现了我,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
他们很快推来轮椅,把我从直梯运到了地面,让我快点找个朋友来接我。
我打开微信,置顶聊天靳子言。
好几条未读消息。
我的手在上面晃了几晃,还是没点开。
这个时候突然弹出了一个视频通话邀请,是薄少阳。
我接通了,他就立刻看到了我坐着的轮椅,眉头一皱:「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消息?」
地铁站工作人员主动接话:「小哥哥,你女朋友脚骨折了,在 XX 地铁站,方不方便来接她一趟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薄少阳已经跳了起来:「骨折?我这就来!等我!」
等靳子言用手机定位找到我的时候,我脚上已经打好了石膏,正被薄少阳用轮椅推着出医院。
我不想让薄少阳看出我的失魂落魄,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从那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下来的,就拼命没话找话插科打诨:「所以说,下楼梯真的不能玩手机,别头铁,我就是教训。」
薄少阳一翻白眼:「你说你没事坐什么地铁,不想让司机送你让我去接你也行啊,有我在还能让你没地方去?我妈都在家念叨多长时间了,小茹怎么最近一直没来。」
他不提他妈还好,一提他妈我就头疼。
这位阿姨一直对我非常欣赏,三番四次鼓动她儿子撬墙角,每次我见到她,她就分外热情。
薄少阳这个人,资质十分有限,玩心大,不是极限运动就是蹦迪,女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快。
在他妈眼里,我这样的,懂上流社会玩法,却又没有娘家撑腰,能力也够,性格也软,做她儿媳妇再合适不过。
靳家的门庭我配不上,但靳家给了我一个在次一等门户看来相当不错的出身。
我和靳子言的事他妈都知道,但是谁在乎呢,她找儿媳妇和招总助差不多,有工作经验不是坏事。
就在薄少阳把我推到了他的车旁边,正准备抱我上车的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了靳子言。
靳子言叉着腰,黑着一张脸,在对上我目光的瞬间说:「靳茹,你要是不想过了,直说行不行,这么闹,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还没说话,薄少阳先急了:「什么叫闹?小茹早就在你们家呆够了!」
靳子言甚至懒得和他接话,只盯着我:「看微信。」
我打开微信,看见的是——靳子珊打人视频。
被打的是 Ines。
我竟然以为他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是想找回我,我竟然以为他跑到我面前来兴师问罪是因为我擅自离开,还和薄少阳走得太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对这事不知情。我管不了子珊的事……」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她打人的时候让 Ines 离我远点,还说什么只认你这一个嫂子?」
我心冷如冰,淡淡道:「我不相信她会说这样的话,你最好确认一下。」
靳子言讥嘲地笑了:「真行。她十六岁那年为了你孤身闯王村,差点把把化肥厂家的傻子切成八瓣,换来一个你不信。」
我的脚很痛,人也实在很累了。
我对薄少阳说:「走吧。」
薄少阳弯下身把我抱了起来,正要上车,身后传来靳子言冷冷的声音:「你这是早就找好下家了?」
我冷笑了一声,按了按薄少阳的肩膀,示意他别接话。
我转过头,看着靳子言,淡淡说:「你喜欢的人,撒谎是调皮,打人是真性情,茶气是有魅力。横竖怎么看都好,怎么想都可爱。你不喜欢的人,低调是耍心机,高调是没廉耻,争宠是没分寸,不争宠是不给你面子。横竖怎么看都不对。你现在是真烦我了,所以就这样吧,我不和你解释了,在你心里,早就给我定罪了。」
「你等一下,」靳子言拉住了我,沉吟了一下,再张口时软了语调,「我刚才的语气是有问题,我也不该预设是你让靳子珊去打人的。你可以解释,我信。」
「靳子言,你他妈有病吧,」薄少阳一直维持着公主抱我的姿势,两条胳膊已经抖了,「还解释,还你信……小茹脚上打着这么大石膏你他妈瞎了眼看不见,还在这儿逼逼赖赖兴师问罪,就冲这个她跟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快让开让她跟我走吧,在你们靳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靳子言真的才注意到我脚上的石膏。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上了薄少阳的车。
即将关上门的一瞬间,靳子言猛地拉住了车门,低下了声音,哀哀求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子珊打了人,我第一次见到我爸发那么大的火。妈也出事了,确诊了乳癌,现在人在医院,还不知道这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别走,跟我回去。」
我怔住了。
最后靳子言把我抱下了车,一路抱到了他的车。
他远比薄少阳要高,要有力量,抱着我的动作轻轻松松,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几乎只用了手臂的力量,全身仪态都没有太大变形。
可是他有多久没有抱过我了呢?
几年了吧。
原来不管多么畸形多么强烈多么冲天蔽日、焚尽一切的爱恋,终会在时光中消散。我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新娘」,可是他烦了就是烦了,腻了就是腻了,不在意了就是不在意了。
他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而这种习惯本身,未必是一种好事。
他或许有过一些畸形的情愫,但如果一切没有真相大白,如果我妈没有死,他也会守住底线。
如果他没有轻易地得到我——这个「旧娘」的替代品,一个「新娘」,他永远无法发泄的欲望会在他心底凝成一片白月光,也许他会永远遥望我,永远惦念我。
但他轻易地得到了我,得到了一无所有的我。
人性有多坏呢?
大概就坏到,在得知对方无力反抗之后,会对对方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放肆吧。
我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的小心翼翼和好奇。
想起大学校园里,他任凭自己被打得透湿,也要为我挡雨。
想到我被人尾随过一次之后,他雷打不动接送我两年,直到最近。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不爱我,只是想要我的身体。
但是再去回想,原来人是不可能把爱从情欲里摘干净的,如果情欲都没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我本可以习惯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光明。
「你哭了?」靳子言一愣。
斟酌半天之后,他笨拙地给我抽了一张纸巾。
我接过了,还说了谢谢。
「对不起,我大概真的错怪你了……」
他还在纠结这个事情。这就是他脑子里真正关心的问题:是谁指使靳子珊打了 Ines。
他的注意力在 Ines 出现的那一瞬间已经转移到她身上了,这甚至不以他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他自己都注意不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都不想为她着迷,但他就是陷进去了。就像闪电划过夜空,就像命运从天而降,天时地利,一见钟情。
「靳子珊这个疯丫头真是够了。当初那个事情就没让她长半点教训。」
他念叨着。
哈哈。
靳子珊,也许真的比他爱我呢。
当初化肥厂王老板家的傻儿子去学校里找过我。
那个时候我正和靳子言在家接受单独辅导,没在学校里。
也不知道哪个支招说靳家大小姐不在那个学校,在 XX 国际学校念书。
傻子信了。
傻子没意识到,靳家没把我当大小姐养过,这个「靳大小姐」,怎么可能是说我。
傻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 XX 国际学校,差点让保安赶出去,但不知怎么的,他们奇迹般顺利带走了靳家大小姐靳子珊,还把靳子珊关在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虽然这个大小姐脸有点臭,人还有点太高了,高他半个头。
但是漂亮啊。
这么高,改善基因也是真的。
傻子听了他妈的话,进屋锁了门,脱了裤子。
然后被袖里藏刀的靳大小姐赋予了练葵花宝典的资格。
靳叔的人赶到救女儿的时候,女儿是真的毫发无伤,但傻子已经废了,接不回去了。
化肥厂王老板拿钱摆平别人摆了一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很容易被摆平,对方甚至不用花什么钱。
始作俑者靳大小姐甚至能板着一张臭脸到他面前挑衅:「你那儿子管不住他自己,我帮你管管,不谢。以后记得教育他,别什么人都惦记,他不配。」
王老板的脸都扭曲了,还是要硬撑着点头哈腰说是是是。
靳子珊回家的时候我僵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想说给你添麻烦了,又怕这句话显得自作多情。
结果她皱起眉,冷冷冲我说:「行了,不三不四的人我已经处理了,放心去上大学吧。看你吓的那副样子。」
我那个时候才终于确定她是为了我。
她小的时候,靳叔和林姨吵架,花瓶乱飞,两个人拿着刀互相指着,一副要杀了对方的模样。
她躲到地下室的时候,是我抱着她,一遍一遍说不怕不怕。
原来她都是记得的。
原来她都是在乎的。
这次她打人的事被证明为真,但只承认我是她嫂子的话为假。
她和 Ines 有自己的矛盾,一切不过是凑巧而已。
当然,靳子言不太信。
信不信,他倒也没再冲我发火,只是安静地带我去找林姨。
林姨早就在体检中确诊乳癌了,本打算悄悄做好手术,不通知任何人。
结果这次靳子珊打人,一联系她,发现她在医院,就快要进手术室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完成了,林姨躺在病床上,靳叔也在,面色黑得吓人。
我最开始以为他生气是因为靳子珊打人的事。
直到看见了林姨病床前一身西装戴着胸花的——呃,「孝子」。
是她包养多年,后来分手了的那个区域经理。
男方家贫,得了林姨扶持,那段时间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确实是以身相报了。后来功成名就也有了些家底,家里就压着他跳槽离开林姨,好好娶妻生子。
他被人戳脊梁骨多年,大约也是想给自己挣些脸面,真的和林姨提了分手。
林姨没有挽留。
她不能许给他任何未来。
男方在家里安排下相亲,订婚。
结果就是这么狗血。
结婚当天,他得知了林姨乳癌做手术的消息。
迎亲没有去,千里走单骑,奔赴林姨而来。
病床前给她喂羹汤,说经别人的手,他不放心。
靳叔这些年风流成性,一直在给林姨心口插刀子,后来林姨也玩起来了,但也都远远地,不会直撄其锋。
此刻病床前这幅景象,却实实在在刺痛了他的神经。
他看着对方给林姨擦嘴角的时候那温柔熟稔的样子,很想把人呵斥走,但看着林姨插着的那一身管子,硬咽了回去,脸色之黑确是我生平仅见。
要么说这位千里走单骑的,呃,哥哥?叔叔?
也确实是主打一个勇字。
他直接去撵靳叔:「病人需要安静。」
林姨却叫住了他,表示要和靳叔说句话。
靳叔黑着脸,面容几乎抽搐着走了过去,听见她说:「离婚吧。」
当时要是没人拦着,我都怀疑他要把病房砸个稀碎。
这边这狗血大戏精彩纷呈,我怕被波及退了几步,却看见了走廊里失魂落魄的新娘子。
她的新郎为爱冲锋,终于打动了死神面前走过一遭的富婆情人。
那她又算什么。
她的婚姻,她的一切,又算什么。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什么都没说。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舞台不属于我们,我们就该给别人让路。
大病一场的林姨的大彻大悟不仅体现在对她的小情人的态度转变。
甚至体现在了对我的态度转变。
突然又一次相信爱情的她不想让儿子听从靳叔安排和巴菲特家小姐联姻,反而旗帜鲜明地表示就要我当儿媳。
靳叔已经疯了一次,得知此事,再次发疯。
「人生很短的,」她一边享受着情人无微不至的服侍,一边拉住了我的手,「你是个好女孩,你们会幸福。」
你说人这东西可笑不可笑。
她老公流动性包七个情人。
她自己出轨 6 到飞起。
却相信自己「纯白无辜」的儿子能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杨小军和李红霞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她就不怀疑一下吗?她就对自己的基因那么自信吗?
杨小军和李红霞能生出个什么孩子来,她也不怀疑一下吗?她就对自己的教育那么自信吗?
「孩子,我知道你当初跳湖是为了我。你那时候多难呐。从了你靳叔,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你没有。我对你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但你宁愿死,也不想插足我们本已经拥挤不堪的婚姻。你是个有底线的孩子。」
我沉默了半晌,还是说了实话:「也不能说完全是为了您……」
「够了,孩子,够了,」林姨眉目温柔,「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我心里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要什么了。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那些好像能带来巨大利益的,都是虚的,都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子言最近犯了傻,冷落你,听他爸的去接触 Ines。你别灰心啊!他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这就是林姨傲慢的地方了。
她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是……
也许我并不想要嫁给靳子言。
我也不想去和任何人抢老公。
亿万家财人人爱,但这豪门我不想多待,只让我觉得疲惫又恐怖。
我刚摇摇头,林姨就又握紧了我的手。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小茹。子言那边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会明白利弊的。下个月十五号,慈善之夜,我会对外宣布你们订婚的消息。你不是一直喜欢 Marchesa 的高定吗?我特意给你定了一条流苏裙,成衣都出了,你试试微调一下就可以上身。你一直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圈子,这次,我会让你成为全场最靓丽的公主。」
听到林姨这论调,我在心里又想笑了。
名媛们聚会到底是个什么路子,我难道还真能不知道吗?
雅诗兰黛集团的继承人,LVMH 集团的小姐,才是真 C 位。她捧我,我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吗?
「准备一下吧,展示一下你自己,世界会知道,你是配得上子言的。」林姨拍了拍我,「你不是一直想叫我『妈妈』吗?」
我瞬间被定在了当场,好半晌都无法动弹。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那件高定。
确实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基本合身,微调的地方很少。
林姨的眼光绝佳,那条裙子是香槟金色,美不胜收,带点盖茨比的风格,但又性感华丽十倍百倍,网纱薄如蝉翼透出大片肌肤,层层叠叠精致繁复的刺绣遮住关键部位,缀连其中的流苏随动作跃动,流光溢彩。
我会跳舞。
子珊学跳舞的时候请的家教捎带着带过我一段时间。
后来子珊因为身高窜得太快,渐渐变得不适合跳了,主要是靠舞蹈调整仪态,老师倒表示我的根骨很好。
林姨给我定制这样一条裙子,未尝没有让我展示身段的意思。
但我不想跳舞。
我想唱歌。
要去班门弄个斧,关公面前耍一次刀。
慈善之夜上,林姨拖着病体、戴着假发,仍然盛装出席,虽然脸色苍白,但整个人状态并不算差。
她的小情人一直扶着她,眼里柔得能溢出水来,甜蜜得光明正大。
可林姨还记得今天到场的目的,要展示她的佳儿佳妇。
靳子言笑容勉强,但也非常配合。
靳叔私生子女无数,能分给他多少要打个问号。林姨虽然也有情人在侧,好歹子女数量稳定,跟着林姨,好处更多。
不出意料,有人起哄架秧子给我难堪了。
何德何能、怎堪匹配。
林姨淡淡冷下脸,仍然拉着我的手往靳子言手里放。
我却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我给大家唱首法语歌助助兴吧。」
百万麦克风,早已架好。
下面不少人都笑坏了。
一个个都在用眼神说,会点法语就能充贵族了吗?真贵族 Ines 可就在台下坐着呢。
我们俩今天好巧不巧衣服有点撞,我是香槟金,她是卡其裸,她一身镶嵌水钻,我一身刺绣钉珠,她是浓颜欧美范儿,我是复古中国妆,孰优孰劣,各花各眼。
可靳子言看我的眼神很平静,看她的时候,已经平静不起来。
此刻,我居然在一个有法国血统的混血情敌面前卖弄法语,这败犬之吠可太难听了,让人想笑。
我没有意外,依然大大方方上了台,对准了麦克风。
后台乐队接到了我的曲谱,还派人来和我确定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要唱这一首。
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肯定。
乐队表示这首歌一般都唱节选版,我是不是真的要唱全部。
我再次表示了肯定。
灯光亮起,台下群星璀璨,Ines 坐在很显眼的位置淡淡看着我,多少人在等着我装逼出洋相的丑态。
但我不在乎。
能唱出这首歌已经是成功,演唱水平,都在其次。
那是法语原版的《悲惨世界》主题曲。
伴奏响起的时候已经有人轻轻挑眉。
这伴奏太过慷慨激昂了一些,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轻柔呢喃的法国香颂的印象。待我开了口唱出第一句,这种违和感加深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为了人民的意愿)
Etàla santédu progrès,
(为了社会的进步)
Remplis ton cœur d’un vin rebelle,
(让反抗的烈酒充满你的心)
Etàdemain,ami fidèle.
(明天再见吧,忠实的朋友)
Nous voulons faire la lumière,
(我们要创造光明)
Malgréle masque de la nuit,
(尽管黑夜围绕着我们)
Pour illuminer notre terre,
(照亮我们的大地)
Et changer la vie.
(改变我们的人生)」
很多版本的这首歌都到此为止,后面就是一遍遍的重复。
但我唱了下去。
「Il faut gagneràla guerre,
(只有赢得战争)
Notre sillonàlabourer,
(才能夺回我们的田地)
Déblayer la misère,
(只有清除世间悲惨)
Pour les blondsépis de la paix,
(才能让和平的金色麦穗)
Qui danseront de joie,
(欢乐地舞动)
Au grand vent de la liberté.
(伴随着自由的风)
(重复*部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为了人民的意愿
Je fais don de ma volonté.
我奉献出我的一切
S’il faut mourir pour elle,
如果需要我为之而死
Moi je veuxêtre le premier,
我愿意成为第一个
Le premier nom gravé,
第一个名字
Au marbre du monument d’espoir.
刻在希望的大理石纪念碑上。」
听到一半的时候,真的懂法语的 Ines 的脸色先变了。
渐渐开始有人意识到我到底唱了些什么。
渐渐有人意识到我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好多人只记得《la vie en rose》,却忘了《马赛曲》和《国际歌》都是法语写就。
好多人只知道 LV 和爱马仕,却忘了产出它们的国家,原是孕育了法国大革命的热土。
一曲唱毕,满场表情各异,不懂的人还想点评我这首歌唱得不怎么样,懂的人却已经开始面容扭曲。
我拿起了话筒。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是被我亲生母亲偷换到靳家的。当初她生下我之后,发现是个女孩,怕回了婆家被看不起被欺负,就拿我换走了靳子言,告诉婆家靳子言就是她生的儿子。
「这当然是很不光彩的,我在靳家的生活一直是很不光彩的。
「所有人都说我是杜鹃鸟的后代,是鸠占鹊巢的贼子贼孙,如今还恬不知耻要和靳子言这个受害者凑成一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得有理。
「我是个农民工的女儿,一无所有,一贫如洗。靳家所拥有的物质条件,哪怕只是一些残渣剩饭,也是我本该拥有的百倍千倍万倍。我就是在偷窃,就是在抢占,就像一只嗡嗡乱飞的蚊子,趴在这个庞然大物上吸血。如果我的生母不把我换到靳家,我会被老家重男轻女的奶奶溺死。甚至可以说,我的生命都是靳家给的。
「可我只想问在座的诸位。我的妈妈固然是个罪无可恕的窃贼,深深伤害了靳子言的美好人生。但这个逼得她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女儿有一条活路的社会,就没有一点错吗?这个觉得我这个穷人的女儿跟靳子言在一起简直是玷污了他美好基因的社会,就没有一点错吗?
「我的妈妈当年也有机会考出农村上大学的。她在当地高中一直是第一名,即便进不了重点大学,只是考上随便一所大学,也会改变她的命运。结果高二那年她被我生父骗到野地里强奸,怀上了我,然后嚷嚷得人尽皆知。
「那个地方的人没有法治观念,也没人想着送我生父进局子,我外祖父母反而责怪我妈妈不检点。我妈自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被迫草草嫁给了我生父。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但世界留给她的只有绝望。
「而在座的各位 new money,有多少是在赶上那个年代的东风发家起家的呢?成功之后,你们的幸运就被包装成实力了。先富带后富?凭什么。你们说那些被扔在后面的人本来就不配,愚蠢又懒惰,机会就在眼前也抓不住,绝不是因为命运无常又残酷,绝不是因为他们身上无形的枷锁太沉重。
「我不该是个人,我该是你们的工具,红利。但我偏偏想做个人,不好意思。靳家少奶奶是个迷人的 title,它代表着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它意味着我可以按照爽文逻辑成为雌竟赢家,打脸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
「但是我不想要。我想追求做一个人的尊严,想要一个真心爱自己、平等对待自己的爱人。
「所以,靳子言,咱们俩从今往后,各走各路吧。自由地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吧。过往恩怨,一刀两断。你可以觉得我仍然对你有所亏欠,我偷走了你的十八年,你还救过我的命。但我现在就是这么光棍,我觉得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也不打算偿还了。未来山长水远,你……自己珍重吧。」
靳子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我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揽住我,好像要抓紧我。
但我轻轻地推开了他,就从他身边轻飘飘地路过了。
林姨也变了脸色,嘴唇颤抖,想要说我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冲她鞠了一躬,说:「我仍感谢过去二十几年中您对我的照顾。」
但是仅此而已了。
我下了台,到更衣室脱下了这身价值八十万的高定礼服裙,换上了拼多多 19.9 的 t 恤衫和 39.9 的牛仔裤,卸净了妆容,出门打车直奔机场。
我会在巴黎读一年语言学校,然后去索邦大学,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对于人类社会种种的不公和苦难无尽的困惑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我就继续找。
再找不到,就再换个地方找。
哪怕穷尽我此生。
我研二的时候靳子言来巴黎看过我一次,结果扑了个空。
夏天我在南法摘葡萄,摘一个月的收入,省吃俭用够花一年。这活是我很努力才从别人手里抢到的。
我的黝黑粗壮让从巴黎赶过来的靳子言震惊不已。
但是当时我的男朋友很喜欢,他觉得我怎么晒也只是变黑,没起一脸雀斑,实在是皮肤绝好。我 168,125 斤,对于小红书来说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但我男朋友觉得我苗条极了,身材火辣,他爱到欲罢不能。
离开靳子言之后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关系,短期的,长期的。
我也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亚洲的,欧洲的。
我很快意识到男人就那么回事。
但是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还是很有趣的,开阔了我的眼界,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体验。
靳子言来了,我耽误了一些宝贵的工作时间,陪他到不远处的田垄上去溜达了一下。
他一身冲锋衣,山地鞋,这是最新的流行趋势,倒是和这场景非常搭配,他这些年的时尚眼光确实是不错。
他问我:「这几年过得好吗?」
我笑嘻嘻说不错。
他又问我:「找到答案了吗?」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不是答案,不过确实有所收获。」
他问我:「那你说为什么人类总是活在痛苦之中,为什么社会总是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坐拥一切,有的人却永远要在底层挣扎?」
我爬到麦田里,拔下一根麦穗,举到靳子言面前:「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靳子言皱眉拿起麦穗:「麦子?」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这东西在他眼里比我亲切。土地、麦田,这在中国人的意象里都是最朴实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我说:「人类的祖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狩猎采集,过着非常原始的生活。后来一路征伐,足迹踏遍了各大洲,生活方式由狩猎采集逐渐转变为了农耕。」
「这不是在进步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不公平的种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狩猎采集的人类没有余粮,没有剩余价值,没有剥削。生活朝不保夕,并不稳定,但活下来的人类活得相当悠闲,相当不错。结果进入了农业社会,一部分人就占有了大量资源,不再从事生产,而其他人类,不管是营养水平还是生活质量,比之采集社会只降不升。
「有一部分史学家认为,这一切都不是人类主动的选择,而是在植物的驯化中不知不觉转变了生活方式,失去了原有的快乐。诱惑亚当和夏娃的不是毒蛇,而是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充满了大地香气的,一棵棵麦子。」
靳子言低头去看那麦穗,表情却变了,眉头慢慢凝住。
「你在农村长大,你没发现吗?资本不是异化人类的先驱,小农社会已经在异化人类了。农村有什么资本?但是你觉得那个小社会里,人人平等吗?」
「狩猎采集社会里,也不会人人平等吧?」
「是的,是的。真正的平等没有存在过。只不过那个时代人还更接近于动物,无法产生系统化的阶级压迫。」
「所以你还要继续找答案?」
「找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不想回去吗?」
我笑了,没有回答,他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比我潇洒。」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最后也没和 Ines 在一起,那女孩比他能玩,快活日子没过够,才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也交了几个女朋友,都不长久。
可能是生活不顺吧,又想起我来了。
孩子受委屈了,永远想要「妈妈」的安抚。
不过我不会再给他当妈了。
我会有自己的人生。
会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不过……
「谢谢你。」
「嗯?」
「谢谢你当年把我从池底捞出来,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声谢谢。你是对的,我不该死,林姨也是对的,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我现在很快乐。」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点了点头,去了。
28 岁那年我结婚了,老公是个工程师,比我小一岁,法国人。
次年,产下一女。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五十几平的小公寓(当然法国公寓算的是居住面积,按照国内开发商的算法这个公寓至少八十平米),房贷三十年,利率 0.1。
老公没什么大钱,但很顾家,孩子生下来就是他带,周末我的波兰婆婆还会帮我照顾她两天,让我们夫妻俩过一过二人世界。
我以前听国内有些什么「老外都独立,到了十八岁父母就不管了」的说辞,还真信以为真,出国了才发现,十八岁就没父母管的就是穷人,国内穷人还有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呢,难道他们不独立?欧洲的中产家庭精英家庭一样爱给孩子铺路,孩子成绩不好,家长会请导师吃饭、送礼。
以前听说老外的孩子都自己带,没有隔代育儿的问题。
但我老公说他爸爸妈妈给他哥带了孩子,要是敢不一碗水端平,不帮我们带女儿,他就跟她急。
以前听说老外社会讲规则,不讲人情。
后来我发现意大利人结婚也随礼,还不是送礼物,就是现金。
你说人这东西有趣不有趣,明明天各一方、语言不通、容貌各异,却重复着差不多的故事。
有天我们一家要出去度假,我把女儿放在小区大门外,自己一脚挡着不让门锁死,身子伸进里面去帮老公搬行李,结果行李刚搬出来,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东亚男性抱在怀里。
女儿卖弄着她那点新学的汉语:「妈妈妈妈,他说他是靳叔叔,是你的朋友。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老公知道靳子言,他见过他的照片,基本知道我们的事情。
听到这个名字,法国人如临大敌,非常矜持地邀请靳子言到我们家里做客。
行李放在车里,我们回了家,法国人建议我们在门口等他一下,顺便叙叙旧,独自先回了家,再开门时家里被擦得锃光瓦亮,法国人也穿戴一新。
我笑了,靳子言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有些法国人看不懂的含义。
「我不进去了,」他辜负了法国人的一通梳洗,「第一次见孩子,我也没准备什么,这红包你们……你们两口子收着。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以后回国告诉我,我给你们接风。」
「那怎么好意思要!」我推拒。
「又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
靳子言把红包塞在了我女儿衣服口袋,然后仗着长手长脚的优势,开门就跑,谁也追赶不及。
红包里是一张卡纸,卡纸上有个二维码。
法国人问是什么,我怀疑是购物券。
法国人松了口气,然后面露鄙视。
什么大富豪,就这?
我扫了码,发现是个网址,研究了一下,又查了半天,弄明白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法国人问我数目,我说 100。
法国人满脸问号。
100 欧作为红包不算太少,但是靳子言一个资本家,万里迢迢跑到我们家楼下,就为了给我送 100 欧,这事儿过于离奇。
我说:「是 100 比特币。房贷有着落了。」
法国人拿出手机查今日的比特币指数,查的时候手都有点抖,查完算了半天,算完问我拿前男友这么大红包,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说要不咱把它送回去?
法国人诚实的身体将它牢牢攥在了手里。
女儿叉着小腰:「不是给我的吗?不是给我的吗?」
我把比特币纳入了账户,然后把卡片给了她:「给你给你。」
看见法国人仍然复杂的表情,我笑了:「不用想那么多,红包就是红包,一点小钱,给孩子的见面礼,给咱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资金。」
法国人拿眼斜我:「一点小钱?」
他倒是知道我为了生活费年年去南法摘葡萄的往事。
我笑得恣意:「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点小钱。我也是见过钱的,你以为呢?」
我住过两亿一栋的别墅,穿过八十万一件的高定。又怎样呢?好的坏的,都已过去。
也许人生本身毫无意义,但我会一直追寻,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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