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推荐小说吗?超甜或超虐的那种?
2023-04-03T00:00:00Z | 14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03T00:00:00Z
有推荐小说吗?超甜或超虐的那种?
吾玉
她成了当朝皇后,却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替身,真正的皇后早就死了。她守着藏在甘蔗里的那个秘密,爱而不得,却从不知道,他爱的人始终是她。(一)
萧冉从树上跳下来,发带飞扬,跃在司慕南面前,一拍他脑袋:
“小结巴,怎么来得这么晚,磨磨蹭蹭的的,快,把甘蔗拿出来,今天教你连云十三式!”
司慕南不乐意了,慢吞吞地从背后掏出两根水汪汪的甘蔗,仰头撇嘴:“不,不是说好,不叫我小结巴嘛……”
萧冉随手接过一根啃去,另一根照旧一敲司慕南的脑袋:“好啦好啦,不叫就是了,啰嗦。”
他比司慕南高出半个头,树下舞剑,哦不,树下舞甘蔗的身影潇洒飘逸,已初具翩翩少年郎的风姿,让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仰望他的司慕南,颇有些自惭形秽。
但司慕南很快调整过来,在看完萧冉的连云十三式后,对着满头细汗的他开口道:“我今天看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萧冉正抹了汗,低头去咬甘蔗,闻言一愣,抬首望去,只见司慕南一本正经:
“不过,她是个女的。”
他撑着下巴,自顾自地说着:“我其实已经看到她很多次了,但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
他盯着萧冉手中滴汁的甘蔗,眨了眨眼:“因为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你们其他都不一样,我能分出来。”
有风掠过长空,许久,萧冉肃然起敬,为才九岁就有分辨能力的司慕南竖起拇指:“好徒儿,有眼光,不枉为师教你一场!”
他咬了口甘蔗,席地而坐:“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说着哈哈大笑,司慕南却没有笑,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
“你是说萧丞相的女儿是狐精吗?”
(二)
遇见萧冉那天,司慕南只是想出来散散心。
他是个太子,一个结巴、瘦小、弱不禁风的太子。
也不是完全的结巴,只是着急起来就会说不清话,像足了他的母亲,皇后秦氏的小时候。
所以为了保持太子的威严,他很少说话,久而久之就落下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
宫中私下多有议论,不外乎是些 “太子不及昭帝万分之一” 的话,他听多了也就没觉什么,只是在不小心听到那番叹息后,躲在暗处仍不免有些难过。
发出叹息的是两个人,南齐除却皇上以外,地位最高的两个人,萧丞相与兰国师。
此番出宫,他们也随帝后一同来到这座避暑山庄小住。
亭中对坐,他们把酒间忧心忡忡:“太子木讷成这样,将来恐怕继承大统都有问题……”
“是啊,文不成武不就,秀气得像个小姑娘,未有一丝男儿该有的阳刚之气,只盼望年长一些会好点……”
后面的话司慕南就没听了,他默默走开了,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南齐,为他的父皇母后难过。
他们应该有个更聪明的孩子,有个更优秀的太子。
带着这样沉重的念头,他走在避暑山庄里,不觉间竟来到一处荒芜后山。
一抬头,便看见树上坐了个人,他发带飞扬,拿着一根甘蔗正吃得欢快。
司慕南从没见过这人,他与他年龄相仿,低头间也发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他正要开口时,那人却忽然大喝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拿着甘蔗直朝他扑来——
“畜生找死!”
风掠耳畔,司慕南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预料中的 “甘蔗爆头” 却没有来,他只听到脚边一响,睁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游来的一条毒蛇,已被甘蔗打成了两半。
方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若是少年晚跃下一步,恐怕那毒牙就要咬在他腿上了。
他救了他一命,司慕南怔怔眨眼,望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背上已有冷汗流出。
少年却两眼一瞪:“都怪你,好端端浪费我一根甘蔗,快给我赔来,听见没有?”
对着碎成一地渣的甘蔗,少年痛心疾首,司慕南始料未及,一开口话又说不清了:“可,可是,我,我并没有叫你救我……”
磕磕巴巴的话还未完,少年已经瞪大眼,恍然间大笑起来:“原来,原来你是个结巴呀!”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笑过司慕南,即使他真的是个结巴,他就那样看着少年叉腰大笑,直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停下来却是又一拍他脑袋,以老大对小弟的口吻道:
“喂,小结巴,拜我为师吧,每天过来给我送两根甘蔗,我就教你武功防身,怎么样?”
(三)
在队伍即将启程回宫的时候,司慕南才知道了萧冉的真正身份。
他双手被捆在马车后面,腰间别着一根甘蔗,脸上笑嘻嘻的,仿佛并不觉得自己闯祸惹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有多丢人。
倒是马车里有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探出一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萧丞相的大女儿,萧淸,她一声叹声:
“二弟,莫犟了,路途遥远,松口乖乖向父亲认个错,上车来吧。”
这不肯向司慕南透露名姓的 “甘蔗师父”,居然是萧丞相家的二公子,难怪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后山,当下他依旧笑得三分洒脱,七分无赖:
“大小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二弟身子骨硬朗得很,风吹雨淋都不怕,可不像某些人,养在深闺跟娇花似的,只会做几首诗扮乖巧,说些好话讨父亲欢心。”
呛声十足的一番话把萧淸说得脸色都白下去几分,而前方马车里默默回头,一直注视着这边状况的司慕南,耳边却不由回响起后山树下,萧冉席地而坐啃甘蔗时,对他哼哼的话:“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眨了眨眼,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却是不远处马上的萧丞相上前来,抽过萧冉腰间的那根甘蔗,狠狠一下就排在他了身上。
“你姐姐一片好心,你就这么不识抬举吗?”
那一下极重,萧冉额上冷汗都出来了,却依旧笑得浑不在意,仿佛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连司慕南听了都觉得疼,更别说他还认出了那根甘蔗还是自己 “孝敬” 的。
而气得不轻的萧丞相又打了两下,冲前头探出脑袋的萧淸道:“清儿莫管他,好生坐你的车,让他吃点苦头,简直无法无天了!”
从头到尾被打的萧冉都没吭声,除却几声闷哼外,却在这时阴阳怪调地顶了句:“那是,天塌下来都还有您顶着,做孩儿的自然就无法无天了。”
他一开口,司慕南就知道不好,果然,萧丞相更加怒不可遏,高高扬起那只甘蔗,就要打下去时,他心跳如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声——
“萧相。”
这一喊,两边目光交汇,天地间像静止了般。
司慕南与萧冉遥遥对望,第一次以不是在后山的情况下碰面,司慕南明显看见萧冉眼睛一亮,那声 “小结巴” 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说来也是奇妙,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许是怕萧冉闯祸,萧丞相并不许他出现在帝后面前,是故每到群臣列宴时,他总是一个人跑去后山,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去没想到有一天会遇到司慕南。
两个君不识臣,臣不识君的半大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厮混成了一对 “师徒”。
如今司慕南情急之下喊出那声 “萧相”,待人上前询问时,倒也编得像模像样:“车里坐久了,头有些晕,左右父皇母后也在兰国师的护送下先行回宫了,咱们这一队就别太急了,沿途风光可喜,不如让车队停下来原地休息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萧丞相面前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而且还没结巴,叫萧丞相都瞪大了眼,甚是吃惊,可天知道,他藏在下面的手心攥得都全是汗了。
虽然给萧丞相留下了一个 “太子不仅木讷,还略娇弱” 的印象,但当休息时,萧冉拖着长长的绳子,趁人不注意凑上马车前与他说话时,司慕南还是觉得,这桩 “鬼使神差” 做的挺划算的。
“原来你就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结巴太子啊,我早该想到的,毕竟男生女相,胆子小,又结巴的人实在不多……”
萧冉说得正兴起时,注意到司慕南嘴角的笑容略僵,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笑嘻嘻地弥补:“那个,好徒儿,够意思,多谢了!”
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当队伍再次启程时,萧冉正欲悄悄撤走,却忽然被司慕南一声叫住:“甘蔗打得疼吗?你…… 还会教我武功吗?”
坐在马车里的小小孩童眼眸漆黑,望得萧冉一愣,阳光下四目相对,半天没说话。
直到有人开始起身走近,萧冉才快速上前拍了一下司慕南的脑袋,“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疼不疼呢,你这小鬼头倒是有情有义!”
他吸吸鼻子,左右张望下,趁最后一点时间回头眨眼:“放心,好徒儿,我一共吃了你四十八根甘蔗,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师父,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的!”
(四)
兰国师有副星算盘,擅算天机,很多年前萧丞相家一对龙凤胎降生时,他便算出,其中一者命格为文曲星,一者命格为武曲星,一文一武,注定是要辅佐将来的君王,振兴南齐江山的。
而这个 “将来的君王”,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司慕南。
所以当日那个 “师徒约定” 在两年后得以兑现,司慕南在大殿中再次见到了萧冉,同姐姐萧淸一起被父亲带入宫的萧冉——
一文一武,他们从今日起,便是他的两位师父了。
看着跪在萧丞相旁都不安分,时常抬头冲他挤眉弄眼的萧冉,座上的司慕南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就被身旁的母后瞪了一眼,他赶紧咳嗽两声,正襟危坐。
这一年的盛夏,有蝉鸣有烈日有和风,司慕南还多了两位师父的教导。
萧淸为文,教他琴棋书画,智谋良策;萧冉为武,教他刀枪棍棒,骑马猎射。
两位师父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性情爱好全然不同,也带给了司慕南水与火般夹杂的奇妙体验。
往往上午他才从萧淸那抚琴出来,谨记修身养性之功课,下午就被萧冉带着满马场乱跑,心脏都要飞出来。
萧淸与萧冉的关系并不好,这是才十来岁的司慕南都能得出的认识,但他从不会去问,除非萧冉主动告诉他些什么。
比如几年后的一个深夜,萧冉拉着他在屋顶上看星星,抱着酒坛喝得有些醉了,忽然扭头对他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当你师父的。”
夜风迎面袭来,他眨了眨眼,只在萧冉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已初长成少年的自己。
他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而是听醉得满脸红晕的萧冉自己道:“他们说我是武曲星的命,注定要给当朝太子做师父的,所以从小我就得起早贪黑地练武功,风吹日晒都不能喊一声累……”
“可萧淸多幸运,她是文曲星的命,生来娇花一朵,养在深闺,只需写几幅字,做几首诗,就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与疼爱,而我呢,即使武功练得再好,招式耍得再漂亮,也难得见父亲对我笑一笑……”
“我们明明长的一模一样,可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她有的,我通通都没有,除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萧冉扭头望向司慕南,一双醉眼笑得贼兮兮的:“她居然不能碰甘蔗,一吃就会上吐下泻,浑身长红疹!哈哈,太逗了,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比甘蔗还好吃的东西了!又能吃又能打,重要的是,它只属于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武器,我后来才不在乎父亲笑不笑了呢,我有甘蔗了,才不在乎他了……”
翻来覆去的几句 “不在乎”,醉醺醺地飘在夜风中,叫司慕南听得心头酸楚,更是隐隐明白了萧冉为何原本不愿做他的师父。
因武曲星的命格而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任是谁也不会甘心接受,总会在极度的压抑中产生逆反的念头吧?
是的,当年的萧冉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山庄被父亲勒令不许出席时,一个人忿忿跑到后山,遇到傻不愣登的司慕南,说要给他做师父。
既是一时兴起,更是万般赌气。
他们要他以后教太子,他偏不,他就是要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地给一个小毛孩当师父。
“可是还真他娘的巧,我撞来撞去居然还是撞上了你,兰国师那神棍果然有两把刷子,星算盘上命定的轨道,是我的,躲也躲不过……”
长长叹息的语气中,萧冉打了个酒嗝,冲司慕南嘿嘿一笑:“还好小徒儿识趣,省去我和老头争吵的许多麻烦,不然还真未必老老实实进宫做这个师父……”
他说着顺势在司慕南脸颊上捏了几下,捏得司慕南各种龇牙咧嘴,最终却按住他,忽然冒出一句:“会一辈子吗?”
他定定望着他,星空下四目相对,有风掠过,一字一句:“一辈子做我师父?”
萧冉愣住了,好半天,伸手摸向腰间,醉眼迷离中,吃吃笑开:“能陪我一辈子的…… 估计只有甘蔗。”
司慕南面不改色:“比起甘蔗,能陪你在这喝酒闲聊的徒儿不是更知冷暖?”
经过萧淸多年的一番教诲,他伶牙俐齿多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结巴太子了。
夜色下,萧冉望了他许久,终是哈哈大笑:“行,那就一辈子,说好了,谁也不许变!”
两只手在月下一击掌,氤氲了心跳,震碎了漫天繁星。
(五)
承平十五年,皇后秦氏开始为司慕南大选太子妃。
但司慕南却常常和萧冉厮混在一起,他们去驾马、去练枪、去弯弓射箭,看落日西沉,晚霞无边…… 风中望向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只为曾击掌共同立下的那个约定。
都说好了一辈子相伴不离,还要什么太子妃?
每每不知醉倒在皇宫哪个角落,都是萧淸提着灯笼寻到他们,不动神色地为他们隐瞒遮掩下来。
但到底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在秦氏与萧丞相各自都察觉到什么时,司慕南被请去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出来时有冷风迎面扑来,空中落下三三两两的雪粒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是初冬了,难怪会觉得冷呢。
太子妃人选很快定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有南齐第一才女之名的萧淸。
萧家一片欢天喜地中,萧冉连夜进了宫,找到在凉亭独自饮酒的司慕南。
当他难以置信地再三求证后,终于颤抖着手,嘶声开口:“为什么?”
“我明明比她先认识你,你一身武功还是我教的,你说好要当我一辈子的徒儿,一起学到老,玩到老,你为什么要骗我?”
司慕南握着酒壶,唇边含笑,清俊的脸颊泛着红晕,静静听完了萧冉的质问,头一抬,一指他腰间别着的甘蔗,笑得醉眼朦胧:“你不是有它了吗?”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萧冉半天没缓过神来,过了好久才像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喜欢她什么?那张脸吗?”
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语调从未有过的发颤:“我也有啊,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呢?”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争赢过她,原以为除了甘蔗外,好不容易还能多个一个永远相伴不弃的小徒儿,却原来说好的 “一辈子” 那么短,眨眼就到头了,而抢去的竟还是她……
月下亭中,司慕南始终含着笑,星子落入他眸中,碎成一片荧荧微光,他忽然对萧冉道:“阿冉,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叫他师父,而叫他阿冉。
鹅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轻轻盖住,他问:“阿冉,你猜有什么?”
萧冉与司慕南比肩站在亭外,头顶星空,脚踏雪地,他闷闷回答道:“总之不会是甘蔗。”
司慕南哈哈大笑,两只合住的手一用力,在萧冉眼前打开,答案揭晓:“你看,什么都没有,我把雪花变走了。”
多无聊的把戏,雪融成了水,从指缝间流去,什么都不会有,一如浩浩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尽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司慕南对萧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冉,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你何必执着?毕竟南齐的律法还没有一条是为两个男人而设的。”
风掠四野,萧冉在那一瞬间,脸色尽白。
第二年春暖花开,萧淸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搬入了东宫,不日完婚,而萧冉则怀揣一根甘蔗上了战场,归期无定。
萧家一文一武两颗星辰,开始各散光芒,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发挥着最大的作用。
婚期前一月,萧冉从边关被召回,在大殿与昭帝商讨战事出来后,竟不防在御花园里遇见了司慕南与萧淸。
他为她摘下一朵花,她接过别在耳后,柔声问他:“好看吗?”
这画面极美,却让萧冉觉得极刺眼,他深吸口气,还来不及避开,对面说笑的两人已抬起头,同时望见了他。
那一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冉握剑的手心在颤抖,他第一次后悔进宫太急,连身上风尘仆仆的铠甲都没有换下,也至少应该梳洗一番,才不至于在如今这照得人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显得那般窘迫与无措。
依旧是同样的面容,他却饱经风霜,铠甲下的身体伤痕累累,花与剑,光与夜,这悬殊的对比自小到大都是这么残酷。
在眼眶里那点藏不住的热流就要涌出前,萧冉赶紧跪下,嘶声开口:“见过殿下。”
与君绝:维以不永伤 xenmarketremixpaid_column1292559037302001664
花狸(已完结)一觉醒来,无痛当娘。
孩子很好,忽略我相公不是她亲爹的事实,一切都很完美。
我开玩笑的。
其实我现在慌得一批。
你看他脸上对我和颜悦色,心里却一定想着把我抓去浸猪笼。
一定是的。
(一)
我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成过亲。
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过孩子。
记忆似乎断了片,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好像总有人对我说,你个疯丫头,像你这样,谁敢娶你。
突然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俊美又温柔,每天对我嘘寒问暖的完美相公,还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漂亮女儿的时候,我高兴过半刻钟。
为什么是半刻钟呢?
因为半刻钟后,我让女儿管相公叫爹,他拒绝了。
他不仅拒绝,还跟我说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完了。
芭比 Q 了。
(二)
我这个女儿,像我。
杏眼桃腮,琼鼻菱口,小小年纪已经能预见未来的倾城之貌。
对,我就是在夸自己倾城之貌。
我这个相公白净文弱,说话轻声细语,待我和孩子也无微不至。
我很喜欢和他一起生活的感觉。
但是。
即使带着这么厚的滤镜看他,我也不能否认。
他…… 确实配不上我。
在这乱世,我这种拥有倾城之貌的美人儿,只有顶尖强者,才能占有。
“可是,阿娘,您刚才还说外公说您嫁不出去呢。” 小姑娘坐在我身边嗑着瓜子儿听我讲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一边磕,一边提出质疑。
啊,我有这么说过吗?
看着小姑娘布灵布灵充满好奇的毛嘟嘟的大眼睛,我一拍大腿:“你外公的意思是说,我这么美貌,又这么强大,只有顶尖强者才敢娶。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顶尖强者?你阿娘我才不是嫁不出去。”
“那兴许是阿娘左等不来顶尖强者,右等不来顶尖强者,自己寻来一个顺眼的男子,招作了赘婿呢?”
我呆住了。
不愧是我方宛然的女儿,居然在继承我倾城之貌的同时,还继承了我的冰雪聪明!
我都这么美貌,又这么强大了,干嘛非得等着被什么劳什子的强者抢来抢去。
我自己占山为王搞个压寨相公它不香吗?
误会,一定是个误会。
相公一定是因为太自卑,才不敢承认女儿是他亲生的。
这怎么行,我一定要把他心结解开,与他重归于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三)
大意了,友友们。
大意了。
我只知道自己也许可能会有一个奸夫,这个奸夫就是我闺女的生父。
却万没想到,他胆大包天,青天白日的,还敢找上门来!
我认真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男人。
他眉目倒是俊朗,就是…… 看起来像根大芭蕉。
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 “奸夫” 呢?
因为这货上来就拉我的手,还想搂我腰,要不是我下意识一躲,还不知道要做出些什么来。
主动亲昵被我躲开,他满脸受伤。
我的心,莫名疼痛了一瞬,想来在我失忆之前,大约是很宠爱他的吧。
不行。
我玩累了,要好好过日子。
不能让男人阻挡我出刀的速度!
我退后一步,挺直腰板,义正辞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希望我相公误会什么。”
大芭蕉的表情很古怪,混杂着迷惑,受伤,和 “你他妈是在逗我”。
此刻我相公却突然出现了。
冲着大芭蕉,一通点头哈腰。
我呆住了。
难道…… 难道是我相公亲手将我出卖给了大芭蕉,然后甘当绿帽侠的吗,友友们?
我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真的。
(四)
大芭蕉和我相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脸上表情一直在变,越变越是难看。
好半天,他才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深深看着我,问道:“宛然,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我反问道:“我该记得你是谁吗?”
他神情巨震,似乎被人当胸锤了一拳,缓了好半晌,才艰难地说:“你一定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
一个大男人,矫情个什么矫情。
我以前怎么会宠爱这样的戏精,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了。
而我的家花此刻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如玉面庞上无悲无喜,似乎对我二人的奸情已经见怪不怪了。野花一个眼神过去,他居然就这么退开了。
退开了。
开了。
了。
!!!!!!!!
能有点爷们儿样吗哥?
在我震惊的无措的谴责的眼神中,他终于停下了离去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折返了回来。
好的,我的魅力还是在线的,倾城之貌总不至于连自家相公都摆不平的。
然后折返回来的家花,一把抱起了我女儿,转身又走了。
孩子不乐意,一个劲儿喊阿娘。
他一把就捂住了孩子的嘴。
“你可轻点儿吧,我的小祖宗。”
……
(五)
日头毒辣,大芭蕉拉着我到了回廊下。
我先发制人:“不管过去你我有什么纠葛,如今我已经有了疼我爱我的相公,这纠葛也该适可而止了。我不知道我相公为何对你如此言听计从,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小日子。”
大芭蕉静默了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问我:“你为什么觉得,他是你的相公?他可曾这般说过?”
我奇了:“这还用得着说?闺女要吃梨膏糖,是他出去买;闺女要玩草蛐蛐,是他给她编;闺女生病发了热,是他去请大夫;闺女怕被蚊子咬,是他拿着拂尘守一整夜,更不用提他平日里是如何照顾我的了。你说他不是我相公,还能是我的什么人呢?”
大芭蕉又静默了好半晌,而后笑了,极俊美却略显阴沉的的面庞霎时展开:“我知道了,你是嫌我陪伴你们母女的时间太少了。从今往后,我天天来,陪你,陪孩子,好不好?”
????
你怕不是有那个什么大病吧,兄弟?
我不想被浸猪笼,懂?
可他显然是不懂。
(六)
我女儿歌兰害怕大芭蕉。
但我无法否认,比起我相公,她长得更像大芭蕉。
第二天大芭蕉一出现,那张严肃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八百吊钱的脸上,艰难地咧出一个像是要吃小孩的笑容,孩子被吓得不住颤抖,躲在我身后,像是要哭,却又不敢哭。
大芭蕉把眼一眯,清了清嗓子:“过来。”
歌兰吓得肩膀不住抽动,一边转过脸来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一边视死如归地往大芭蕉身边走。
我看大芭蕉五官端正,长得也不像是个大坏蛋的样子,孩子怎么就这么怕他呢?
我正想上去拦一拦,把孩子抱回来,他突然动了,出手如电,一把架住了歌兰的两腋,把鹌鹑一样缩着肩膀瘪着嘴的她放在了自己腿上,然后在怀里掏啊掏,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块糖。
“吃。”
虽然孩子坐在他腿上,但他还是身形笔直,脸上不说和暖笑容吧,连个表情都没有,手里的糖直通通往孩子面前一递,好像在说,敢不吃我揍你。
孩子颤抖着嘴唇,眨巴着毛嘟嘟的大眼睛,懵里懵登地看着他。
我却一把将糖抢了回来,直接塞进了嘴里:“小孩吃什么糖,牙要不要了。”
然后她真的哭了。
很难哄那种。
(七)
我试了很多办法。
我说带她去放风筝,她哭。
我说带她斗蛐蛐,她还是哭。
我说给她买新头花,她翻滚到地上一边撒泼一边哭。
眼看着大芭蕉的一张脸上乌云越聚越浓,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我急中生智:“走走走,阿娘带你去池塘捞鱼。”
这熊孩子看上那几尾大锦鲤很久了,数次问我 “阿娘,你说那条红色的大鱼,到底好不吃呀”。
闻听我此言,她猛然停下了打滚的动作,却不起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冲我伸出了一只手,手形摆成了一个六。
“拉钩。”
(八)
大芭蕉在听说我要去池塘捞鱼的瞬间,表情非常奇怪,用一种很深很深的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
我抱住孩子就走,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不耐烦地回头去看他,仿佛在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出口的却是:“我陪你们去。”
到了池边,我脱了外面罩着的大袖,把襦裙卷到了腰间,随便系了个结,裤腿袖口都挽上了,准备下去捞。
结果大芭蕉一石子扔下去,惊得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下一瞬间,一匕首飞了出去,把欢跳的鱼,直接钉在了假山上。
我沉默地看了看自己挽起的裤脚和卷着襦裙的腰,一阵风吹过,凉嗖嗖的。
歌兰小小的一张脸皱了起来,眯着眼看着钉在假山上尤自挣扎的鱼,默默转过身,把头扎进了我怀里。
大芭蕉本来叉着腰等我们夸他,下巴差点没翘到天上去,结果看我一脸复杂地抱起孩子,一边拍着背一边往他反方向走,懵了。
“不是…… 不是要吃鱼吗?”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竟有几分委屈。
我翻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依旧抱着孩子走在前面。
下一瞬间,我双脚离地,一抬头,发现他板着一张脸,干脆利落连我带孩子一起抱了起来:“知不知道爱惜身子?分明受不得凉,还光着脚乱跑。”
我抬起头,看见了他绷得紧紧的下巴,触到我的目光,竟别过了脸去。
咱就是说…… 这人真的臂力惊人。
(九)
大芭蕉把我送回了铺塌,吩咐丫鬟给我找一套换洗衣物(说得好像我真下水了似的),就突然被人叫走了。
他一脸歉疚:“宛然,我有要事必须立刻处理,下次再来陪你们好不好?”
我的天哪。
他不会是家里还有个大婆,看他一直不回家,来催了吧?
我以前这么道德败坏吗?自己红杏出墙还不够,还要破坏别人的家庭?
“快去吧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我嘴上这样催着,心里却在同情这个到了饭点还没等到夫君归家的女人。
唉,真的不是我故意破坏你家庭,实在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怪我太过有魅力啊。
等等。
我不会真的是个抢人夫君的恶毒女人吧。
你听听我这话。
多茶。
(十)
大芭蕉临走的时候还在吩咐侍女看住了我,不要让我光脚乱跑,不要让我沾一点凉水。
家住大海边,就你管的宽。
我相公不会管我的呀,真是。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喝着鸡汤里浓浓的姜辣味,想起白天大芭蕉说的话,问相公:“我生孩子的时候,落下过什么病吗?”
他一顿,嘴里细细咀嚼了两下,把口中的食物都咽下了,才说:“也不是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的,就是自幼体弱多病,受不得寒罢了,好好养着,倒也没有什么事。”
自幼…… 体弱多病?
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桌子上,然后拿开。
桌面上已经留下了我一个完整的手印,半指深。
我默默转过头,看着相公,耸了耸肩,无声地问他:就这么个体弱多病法?
相公的表情,逐渐裂开。
(十一)
好吧,我姑且相信了自己自幼体 · 弱 · 多 · 病。
不能受凉,不能碰冷水。
那我下厨鼓捣点儿吃的总不应该有人反对了吧?
相公确实没反对,只是表情苦涩,在苦劝我多次不要这么辛苦之后,艰难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在我邀请大家上桌品尝我的手艺的时候,把每一口我想要送进嘴里的菜,都抢先夹进自己碗里吃。
刚开席没多久,他碗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嗨,淘气。
结果还有更淘气的。
我们一家三口在桌前吃着酒菜唱着歌,大芭蕉忽然气势汹汹冲进来,一把把我们的桌子掀了。
歌兰刚夹到一块肉,眼瞅着就送进嘴里了,结果桌子被掀,肉也飞了,委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头扑进了我怀里。
嘿我这暴脾气!
我一手搂着孩子,猛地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和大芭蕉对视:“你什么意思?”
我相公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地和他唇语了些什么之后,他的脸上也弥漫起了尴尬:“是我误会了。”
“误会?误会就完了?你赔!”
大芭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了半天,认命地钻进了厨房,熟练地生火,切菜,颠勺,装盘。
他进厨房的时候,脸上写满了 “我是大冤种”,可当真下了厨,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结实小臂,从容地炒出一盘我最爱的辣子鸡丁的样子,还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好吧,我从前宠爱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再次摆上了桌,我喂了一块辣子鸡丁给歌兰吃,大芭蕉居然一筷子就夹住了我的筷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吃这个?”
我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筷子,把鸡丁塞进了歌兰嘴里:“你懂个屁,这才是生活。”
大芭蕉,啊不,大冤种无语凝噎了好半天,眼看着歌兰被辣得眼泪汪汪还想接着吃,满脸都写满了问号。
“你别看孩子小,她和我一样,是将门…… 咦,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将门虎女?” 我顺嘴而出了这一句话,正觉得纳闷,就突然被大芭蕉当头棒喝打断了思路:“我看你是挺虎的,再不吃我吃光了。”
你敢!
我迅速加入了抢菜大军。
大芭蕉的手艺确实比我强,不服不行。
(十二)
吃饱了饭,相公又把孩子抱去哄睡午觉了,我则被留在了当场的大芭蕉拉着说要走走路消消食。
走着走着,大芭蕉忽然问我:“宛然,我这段时间太忙,可能又要食言了,没有办法天天来看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和我说,我一定满足你。”
我想了一想,说:“也没有什么,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有点闷。不过也没事,七夕我我让相公带我出去好了。”
听到我想要相公带我出去,他把眼眯了眯,牙关紧了紧,好半天才说:“没本事的女人才和相公出去过七夕呢,有本事的女人都能让相公在家乖乖带孩子,自己跟情人出去。你没听说过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逻…… 逻辑满分。
“我陪你去吧,好不好?”
大芭蕉揽紧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语,充满磁性的声线酥酥麻麻撩进了我的心里。
“行叭行叭,真是粘人。”
我推了他一把,昂着脖子走在了前面:“唉,谁让我是这么有本事这么有魅力的女人呢,就让相公先委屈一下吧。”
大芭蕉笑了,几步就追了上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你其实就是馋南门那家的定胜糕吧。”
“肤浅了,肤浅了不是。我馋的只有定胜糕吗?还有冰糖葫芦,炸撒子,糖人果子甜蜜饯儿……”
唉,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
不管吃多少甜食,我的小腰就是这么细,盈盈一握,没有半点赘皮,一点儿都不像是生过孩子。
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像。
我小腹上有几道白痕,是妊娠纹。
定是老天爷都怕我太完美遭人妒忌,才特意给我留几道痕迹蒙蔽世人。
一定是的。
(十三)
猪笼,虽迟但到。
唉。
我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想享齐人之福,在这个世道,没有那么容易。
几个黑衣人拿着雪亮的朴刀指着我,怒道刀剑不住颤抖:“方宛然,你的廉耻心呢?躲在这里装疯卖傻,你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完了。
我知道了,他们都是大芭蕉的大婆派过来的人,今天是誓死也要抓我这个小妖精去处置了。
我只能试着打打马虎眼:“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的呀。”
“你还有脸说?” 此人怒不可遏,一双牛眼瞪得如血通红,“你没有心肝吗?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你都不怕他们的鬼魂来找你吗?”
这…… 这大婆难道还归西了?哎呀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场了。
我冲他们尴尬地笑:“那你们说要我怎样?”
一边说,一边悄悄把歌兰往我身后推。
可对方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一马鞭抽在了我身边的地上:“都捆起来!带走!”
相公好像此时才察觉到家中闯进了人,我一看他出来,连忙道:“快回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咦,我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对手。
结果为首的蒙面大汉却用一种非常熟稔的语气对相公说:“怎么才过来,那边的事料理完了?”
相公三两步走到那人身边,叹了口气:“嗨,有个点子硬,耽误了点时间。快走吧,一会儿落锁了。”
合着相公和他们是一伙的?
也对。
相公肯定一早就不满意我不守妇道,早早和大芭蕉的大婆组成了被绿者联盟,要狠狠向我和大芭蕉讨个说法了。
我去看相公的脸,他却把脸转向了一边。不肯看我。
我的相公,当真是个极温柔的人,明明已经忍无可忍要与我刀兵相见了,还是不忍心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一句重话。
我搂紧了瑟瑟发抖的歌兰,配合道:“好,不要生气,我跟你们走。”
那大汉却一把将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少给老子耍花样。”
唉。
这人与人之间,就不能多点宽容,多点信任。
我正自感慨,刀刃又狠狠逼近了一寸,割得我喉咙一痛,留下了一股血来。
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成吗。
(十四)4.22 更新我本以为接下来的流程是猪笼,水边,沉塘。
谁能想到这帮家伙搞的是拒马,陷阱,和…… 大炮。
就离谱。
不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我远远看见,火光和烟尘中,有一身影格外夺目,大芭蕉一身焦黄焦黄的衣裳,骑着高头大马,一马当先,手持宝剑,怒吼道:“你们不要动她!”
家花选择了离我而去,只有野花还有良心,记得我这个姘头,不容易,不容易。
谁知就在此刻,家花一把尖匕抵在了我闺女的脖颈:“去,点炮,不点炮,她死。”
我万没想到,万没想到这个保大保小的难题,终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红衣大炮重四百斤,炮筒有我腰粗,这样的距离,一炮下去,大芭蕉断无生理。
我沉默了好久,看着歌兰幼嫩的小脸上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相公脸上不加掩饰的冷漠表情,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任劳任怨地给我带孩子的时候,其实一直是有怨的吧。
原来所有温柔,都可以是假象。
我犯了一个和所有男人一样的错。
我选择了保小。
歌兰今年四岁,她本可以有很好很好的明天。
我被人拿刀逼着,擦亮火折子,点炮。
引信燃起,越燃越短,炮筒正对着不远处被拒马拦在外面的大芭蕉。
黑衣大汉们和我相公都捂住了耳朵,等炮弹发射。
我却在此刻一把夺过了自己脖颈上架着的刀,回手一刀,正中相公的胸膛。
引信燃尽,炮火将明的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掌推在了炮身,硬生生将这个庞然大物推得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推到一半的时候,炮弹射了出来,巨大的后坐力和炮响炸得我的头嗡的一声,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在这一瞬间,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十五)
与其说是想起来,不如说是从未忘却吧。
我怎么会忘了他是谁呢?一身龙袍,焦黄焦黄。
我叫他大芭蕉,可他是当今的天子,这率土之滨至高无上的王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 “相公” 其实只是个太监呢?
他穿着紫色的敞衣,手握拂尘,永远卑微,永远恭顺,勤勤恳恳地做着孩子的大伴,张嘴闭嘴 “小祖宗”。
我怎么会不知道歌兰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女儿呢?
我和他杀进京这一路上,怀了三个月的孩子,没有了。
我本来觉得没有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直到他踏着我父兄尸体登上皇位。
直到我方家被灭了满门诛了九族。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肚子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妊娠纹呢?
他对我的封锁消息,可我还是知道了这一切。
方家上下三百一十九口,人头滚了满地,鲜血浸透了行刑的高台,砍酸了刽子手的胳膊,崩坏了大环刀的刀刃。
那天我一刀一刀切在小腹,我以为我会死,可他那时候也用刀逼着太医们使劲浑身解数,让他们必须救我回来。
太医们在我塌边跪成一排,哭着求我活过来,求皇后娘娘慈悲为怀,看在他们也有妻小的份上,不要再一心求死。
我活了过来。
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他抱着我说没关系的,他的孩子,只会有我这一个母亲。
我只想笑。
只是可怜了那些被去母留子的宫女嫔妃。
歌兰生得像我。
大约她母亲,也生得像我。
也难为他,如此煞费苦心,弄出这么个孩子来,骗我开心,哄我高兴。
(十六)
自从我剖腹那次以来,我宫内便严严实实到处裹满了软垫。
我头上便再也不见钗环。
连洗个澡,都是宫女端着浅浅的水盆子给我擦洗,根本不敢让我泡进足以淹死人的水。
他想见我。
又不敢见我。
直到后来我疯掉,管陈大伴叫相公,管他叫大芭蕉。
可他一直防着我呢。
我要去池塘给孩子捞鱼,他怕我想沉塘自尽。
我心血来潮想下个厨,他们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我说七夕想出去溜达溜达,他怕我一去不回。
他知道陈大伴不是我对手。
我这双手,当初也是挽过强弓,驾过烈马的。
这锦绣河山,都是我陪他打下来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一群黑衣人,根本不是什么大婆派来抓我浸猪笼的宗亲,而是不满他暴政的反抗者呢?
我是方家的女儿,也是方家的叛徒。
他们恨我啊。
他们该恨我啊。
(十七)
那时候我们年纪小,随着先皇造反,有一天,没一天,睡的是野外的营帐,吃肉吃糠要看收成。
那时候天下乱,今日出征的大将,无人知道能不能回还。
那时候先皇尚未称帝,他更没什么皇子殿下的款儿,小尾巴似的跟在我爹后面,一口一声方叔,求我爹教他领兵打仗,他觉得骑着高头大马,特别气派。
我自小就野,和男孩子们一起摸爬滚打,我爹总说我这样谁肯娶我,他总是说,他愿意。
我总说呸,谁稀罕。
可我真的无法想象,除了他,我还能嫁给什么人。
等我们到了婚龄,他已经成了皇子。
我做了王妃,倒也没觉得日子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可到底是不同了。
先帝驾崩,新皇即位,一心削藩。
他不甘。
他不服。
他不想困守愁城,坐以待毙。
随他造反的时候,我以为我父兄能站在我们这一边。
可我错了。
他们战至了最后一刻,他们血洒当场,他们成了我一生的噩梦。
青山有幸埋忠骨。
那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有什么脸面坐在他身边,凤冠霞帔,母仪天下。
那宝座下。
是我父兄的鲜血,是无数忠臣良将成千上万颗滚滚的人头。
我疯了呀。
没疯的话,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我又有何必要,苟活于这兄弟相残、骨血相杀,人们为了权欲牺牲一切的,浊世。
(十八)
我居然又一次醒来了。
行动如常,身轻体健,甚至能喝下两碗鸡丝粥。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嘴角挂着笑,眼里蓄着泪,颤抖的手顺了顺我的头发,想搂住我,又不敢,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问他,歌兰呢。
他说孩子好得很,只是让炮声吓了一下,乳母带着呢。
怕我不放心,他还吩咐小太监把歌兰抱过来给我看看。
我摇了摇头,说不看了,又问他,他可伤着了,那一炮,偏了一些,却还是射出去了。
他见我关心自己,喜得不知怎么是好,抓着我的手放在他心口,傻子似的念叨着:“我都好,我都好的。”
我又问他:“陈钟死了?”
他便愣住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两下,才艰难地说:“对,陈钟…… 受了你一刀,当场毙命。”
我又问他:“陈钟到底是谁的人?来路不明,怎么还选做小公主的大伴?”
他尴尬地笑了笑,终于确定我已不再疯癫,嘴唇抿了抿,说:“是朕疏忽。”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像十年前一样,笑着对他说:“以后,可长点儿心吧。”
他的脸色却变了,看着我面前那一碗越来越红的鸡丝粥,歇斯底里地喊着:“传太医!太医呢,太医快给我滚进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
我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顶住晕眩的感觉,笑道:“算了吧,这群太医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会治病的一群人了,把他们杀光了,以后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谁给你看呢?找道士炼丹吗?朱砂吃多了,会傻的。”
他急得直跺脚,一手颤抖着扶住我肩膀,一手死命擦着我七窍里流出来的鲜血:“宛然,你不要这么说话,你还是骂我吧,你还是打我吧,你打死我骂死我我都乐意,你不要这么和我说话,我害怕。”
我一张口,又一股血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溅在他胸前的团龙纹,红了老大一片。
其实,在用尽全身力气推动那四百斤的红衣大炮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和脏器,都疼了一下。
到底是勉强了。
到底,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呀。
我身上这一身旧伤,经不起这个了。
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宛然,宛然,别走。
太医们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我却冲他摆了摆手,说,医者治病,治不了命的。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说我死以后,切记把我脸上的血擦净了再让歌兰见我最后一面。
孩子还小,看到我这副模样,会怕的。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晚钟。
飞鸟轻鸣,你追我赶地划过夕阳西下的天空。
他的泪滴在我脸上,冲淡了我血红的视线。
我的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我们还小,什么东西都不懂,在营帐里面追跑打闹,滚铁圈扔石子,尽情欢笑。
番外(4.24 更新)傅明云是我的老师,陪我一路杀到京城,坐上皇位,如今也算是享尽了尊荣。
可他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帝师,好端端的不去养老,偏要来和一个四岁的小姑娘过不去。
他说,歌兰这孩子,不能留,留下来,迟早是个祸害。
说实在的。
他说出这些话来,我不意外。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阴险毒辣,惯爱斩草除根。要么不做,做便做绝。
这是因为我内心特别强大,特别冷酷吗?
正相反。
这是因为我心虚。
我无力让他们归服,我只能杀。
我忘不掉方叔临死前的那个眼神。
我也忘不掉舅凶那句声嘶力竭的 “乱臣贼子”。
午夜梦回,我总是留下一身冷汗,猛然坐起,环顾四周的暗夜,总觉得到处都是一双双充满恨意和鄙视的眼睛,总觉得耳边一再响起那声 “乱臣贼子”。
甚至很长时间我都不敢直视宛然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睛,和方叔那么像。
宛然承受不住这一切,得了癔症。
我呢?
我终于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王座,我终于披上了这件黄袍。
可我心里还是虚的,我都怀疑,我看起来正常,其实也早就疯了。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走到刑场上的。
又是谋反,诛九族。
这几年来,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偏让我看见,那一群待斩的人犯里面,有一个小姑娘。
天杀的。
她和宛然,那么像。
若是我和宛然也能有个孩子。
大约就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我让行刑官放了她,将她带回了宫中。
她见过亲人惨死,故而很怕我。
但她不怕宛然。
因为宛然长得真的很像她阿娘。
她的阿娘,正是宛然的嫡亲妹妹,可这姐妹俩分隔两地这孩子,宛然从未见过。
太傅不肯留她,因为他怀疑这孩子是宛然的妹妹和我那好皇兄,偷情留下的种。
毕竟这二人当初同我和宛然一样,青梅竹马,只是各自嫁娶。
彼时方家权势已极,联姻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可以,入主东宫,不行。
只是,我机关算尽的父皇啊。
你可曾想过,最终坐上凤座的,依然是方家的女儿?
只是,你不用担心外戚坐大了。
外戚被我满门抄斩了呀,父皇。
因为他们帮着你的好儿子,他们说我是乱臣贼子。
太傅滔滔不绝,不停说歌兰这孩子虽小不懂事,但架不住有心人拿她做筏子……
我轻轻打断了他,问他,皇后都不在了,你就非得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给朕掐断了吗?
太傅怔住了,面庞抽动了好久,才尴尬退去。
他以为我不应该再有人的感情,人的脆弱。
他想错了。
皇后薨逝以后,众臣上表要求我选秀。
千娇百媚花骨朵似的小姑娘,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宫里送。
很好。
这些女孩子,一个个的,都肤白如雪。
不像她,从小四处乱跑,一张脸晒成麦色,还老觉得自己倾国倾城。
这些女孩子,一个个的,都指如削葱。
不像她,从小舞枪弄棒,掌心全是薄茧,一双手力气奇大,捶我的时候,那叫一个毫不客气。
这些女孩子,一个个的,都轻声燕语。
不像她,从小没大没小,说话嗓门奇高,敢跟我拍桌子,敢骂我混小子,敢管我叫大芭蕉。
这四海列国,率土之滨。
天下之大,都不会再有她了呀。
她走以前,我还是个人。
她走以后,我只是个皇帝了。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看朱成碧》,全文完)
橘子宸小时候我不懂事,顺手救了一只小鬼。
十几年后,小鬼找上门,登堂入室。
「姐姐,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啊。」
我以为我亲手杀了这个借尸还魂的婴灵也不会愧疚。
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我对他的感情除了愧疚,原来还有爱……
我能看见鬼,放在普通人身上,这大概是个了不得的本事。
但我生在驱鬼世家,我们家族的人只要有眼睛就能看见鬼,哪怕是个瞎子。我们家族的人还有超绝的感应力,所以这事不值得拿出来说。
驱鬼家族顾名思义,以降妖除魔,杀鬼渡魂为己任。
我和我爸妈属于这个家族的废柴一挂。
因为我爸生性怯弱,怕鬼怕得要死。我妈是普通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当个普通人。
我不怕鬼,我纯粹是怕麻烦。一天天地喊打喊杀,人家鬼也没招你惹你不是?
此刻我正在我小叔家做客,唐阿姨刚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宝宝,我们是来送红包的。小叔家和我家不一样,他和唐阿姨都出自驱鬼家族,是天赋异禀,还怀抱着扬善除恶信仰的明星驱鬼师!
所有人都围着新生的宝宝叽叽喳喳讨论他的名字。我盘着双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樱桃一边看《美少女战士》。
我眼睛盯着电视机里水兵月变身,手摸索着在水果盘里寻找樱桃。突然摸到一个手指形状冰凉的物体,我低头看见一只没有血色的小手正趴在樱桃上,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孩子的手那么大,和艳红的樱桃在一起显得格外惨白。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我的背脊,身体每个毛孔都张开在拼命呼吸……
那只手被我摸得呆滞了一秒,然后迅速缩回去。我看见左手边的单人沙发底下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带着小兽般警惕的目光。
这小鬼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藏到驱鬼人的家里,不知道被发现的下场就是魂飞魄散吗?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餐厅里,大家还沉浸在逗弄新生儿的喜悦里,无暇顾及这边。我踢了一脚沙发,「快跑,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虽然我看不见它,但那股寒意一直没消失。对方没有动,蛰伏在沙发底下。想来这么小年纪就去世的孩子,也许是不懂人情世故。
我耐着性子,摘了两颗樱桃伸到沙发下的缝隙,讨好似的同它解释:「小鬼,姐姐我是为了你好。这一家子人除了我爹妈,每个人都可以把你撕碎。你换个地方讨东西吃吧。只要你不害人,驱鬼家族不会找上你的。」
小手以我看不见的速度将樱桃抓走。倏地一下,那双眼睛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随着它的离开,我的身体渐渐回暖。我又拍拍手继续看电视,将这个小插曲忘到脑后。
从小到大,我每天都要遇到十个八个鬼。一般情况下,我选择忽视,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也会像刚刚一样管闲事,帮一把那些陷入危机的鬼。就像个双面间谍,两边都讨好。
「林弋(Yi, 第四声),你过来下。」小叔在叫我。
我脚尖挑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去,「找我干嘛?」
「你给弟弟取个名字好不好?」唐阿姨说话温温柔柔的,她特意蹲下来将怀里的小宝贝展示到我面前。我看见一张肥嘟嘟的小脸冲我笑,讨喜极了。
「这怎么能行呢!取名这么大事,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我妈赶紧替我拒绝。
「这有什么不行,名字就是个代号。我们家小弋这么聪明,一定能帮弟弟取个好名字!」小叔一把将我抱起来,臂膀托着我,让我搂住他的脖子,「你说,取什么都行。」
这不为难我一个刚拿到幼儿园文凭的人吗?我想了想,用尽毕生所学取了个名:「我爸说我是林家第一个小孩所以叫林弋,那弟弟就叫林二吧。」
大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我爸把我从小叔怀里接过去,捏了一下我的鼻梁,「爸爸那是忽悠你的,你这也信。」
唐阿姨思考了一瞬,「其实小弋说得挺好的。林弋的弋字上再加一撇,就是戈字。弋是箭,戈是刀,一听就像姐弟。他就叫林戈吧。」
也多亏唐阿姨书读得多,这也能给我圆回去。我真喜欢唐阿姨,她和我小叔,一个温柔娴淑,一个帅气英勇,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看着襁褓中粉嫩柔软的小脸,想着我们小林戈长大以后肯定也是妥妥的天之骄子!
十三年后,我刚满十八岁。我爸牵着林戈走进家门,我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身伤痕,弱不禁风的少年。
「这是林戈,以后他就是你的亲弟弟。」爸爸目光中饱含悲痛,而林戈则是面无表情。
我怀中的波斯猫瑟瑟浑身毛发竖起,对着林戈尖叫,如临大敌。林戈慢慢转过头扫了瑟瑟一眼,瑟瑟马上蔫在我怀里。
作为一个中学生,他很矮很廋,头发上尽是干涸的泥水。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白衬衣套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大。脸上和宽大衣袖里的手臂上都有一些不明的粉色斑点,像某种过敏症。有些地方被抓烂了渗出血丝和脓水。
那样子可真不太好看,我丝毫无法和那个襁褓中粉嫩柔软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饶是如此,我依然拿出最大的善意上前拉住林戈的手说:「你好,我是林弋,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吗?」
他像触电一样甩开我的手,眼里净是赤裸裸的厌恶。他说:「滚开。」
我妈赶忙把我拉过去护在胸前,「这孩子怎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好像有所顾忌。
后来,我偶然间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才知道小叔和唐阿姨被恶灵杀害,惨死家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些恶灵并没有杀了林戈,只是把他抓走囚禁起来。
念及血肉亲情,长辈们倾全族之力将林戈救了出来。经族人商议,让他寄养在我家。
做驱鬼这一行的,听着风光,其实极度危险。为了避免被「一锅端」,大家大多都独来独往,没有大事不会聚首。自从林戈出生后,我就没再见过小叔一家。
之前听爸爸说过,小叔一直在忙一个「恶灵歼灭计划」,是唐阿姨提出来的。
就是将所有的鬼魂分为三六九等,行善积德的帮助他们普度超生,无所作为的就监视管理,作恶多端才需要赶尽杀绝。
和之前无差别杀鬼驱魂比,唐阿姨的建议既省人力物力,又能给好的鬼魂一个圆满。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但这个计划无疑将驱鬼家族陷入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以前这个池塘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现在捕鱼人小鱼、虾米一概不要,只捞大鱼,势必会遭到一些如鲨鱼般危险的大鱼反抗。
这才给小叔和唐阿姨招来杀身之祸。
林戈住在我家并不安生,他很喜欢去招惹那些东西。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挂彩回来,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那些伤口深而狰狞,一看就知道是鬼怪所为。
妈妈私下跟我说,林戈天生体质至阴,容易招鬼,有传言说他父母的死也是他招的。
而且因为父母的变故,他脾气乖戾,行为极端,攻击性很强,容易伤人。
收养他是家族的决定,我妈妈没办法反抗,但她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那就是个天生坏种,你离他越远越好。」妈妈的眼里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厌恶。
想起小时候唐阿姨温柔地拿糖给我吃,小叔抱着我举高转圈圈。我尚且不能接受他们的离开,更别说林戈。他表现得再叛逆也只是宣泄情绪罢了。我自认为这个做姐姐的有责任去管教他。
在他又一次在外面惹是生非回来后,我提着医药箱推开林戈房间的门,瑟瑟踱着优雅的步伐跟在我后面。
这里是地下室的一间杂物间改成的房间。他来得匆忙,我妈安排得不尽如人意,房间里还有一股重重的霉味。我把门敞着,想散掉一些味道。
房间里没有开灯,隐约有血腥味窜入我的鼻尖。瑟瑟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萤萤的光,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敏锐地发现了林戈的位置。
但我不是瑟瑟,我没有黑暗中辨人的能力。所以我很顺手地打开了灯。
林戈缩在床上,没有盖被子。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伸手遮了一下眼睛。一抬手,那脏兮兮的 T 恤缩到了腰上,露出比我还纤细的腰身。
「滚出去,我不想说第二遍。」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嗡嗡地说。
「今天又伤到哪儿了?」我脾气并不好,但对他的怜惜让我自动将自己摆正到好姐姐的位置。
他依旧没有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继续睡。我一把扯过他的手,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是个温柔的女生,你要想少受点皮肉之苦。最好好好配合我。」
我以为他还会挣扎,但林戈比我想象中聪明,他乖乖地任我摆弄。等我给他手背上最后一处伤口擦好药后,他反手一把拉住我的手,俯身逼近我:「我是天生坏种,你不怕我?」
我知道他定是听到了妈妈跟我说的话,我不敢刺激他,假装无事,顺手拿起医药箱里的棉花棒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林二,你跟谁在这没大没小呢?我是你姐!谁怕谁?」
林戈愣了一下,慢慢放开我的手倚回床背,「你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你名字还是我取的。所以你以后要乖乖听我的。」
「好啊。只听你的。」林戈吊儿郎当地回答,唇边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
昏暗的台灯下,他的眼角微微上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因为瘦削而深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双格外黑亮的瞳孔。
虽然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已隐隐透露出绝色之姿,加上他身上病态的感觉,苍白而慵懒,是当下很流行的妖孽型长相。
我不大喜欢这种长相,我妈跟我说过,男生女相是为不详。
我喜欢的男生叫舒言,一个精致而温暖,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男生。
舒言是和我同一个大学的学长,比我高一年级。在学校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家境优越,为人谦和又非常有才华。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女生不计其数,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并未打算将这些小心思大白于天下。有时候喜欢一个人,自己知道就好了。
这小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林戈。林戈生得比常人敏感很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我自以为瞒得很好的暗恋,在他眼里就跟透明水缸里的鱼儿似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之中。
他时刻不忘打击我,「舒言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就算他一天翻一个牌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
「关你屁事。还翻牌子,你以为皇帝选妃呢?舒言洁身自好得很,从来不和女孩子乱搞关系。」
「那就更没戏了。你是榆木脑袋,又不会来事儿,趁早放弃吧。」
「林二,你是嘴里没味,欠揍吧?」我拎起他的耳朵想教育他一下,没想到被他压住手腕,将我手反剪过来,半个身子被按在他的枕头上。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孩再瘦弱,到底是个男孩,我白长他五岁,力气居然敌不过他。
「你不许把心思放在别的人身上。」身后传来小孩幽幽的声音,收起了戏谑,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命令。
小孩子奇怪的占有欲啊。
「痛……」我捏着嗓子撒娇,他的手果然马上放松了力气。
我抓住空隙,趁机挣脱开他的手,跳上他的床抱起枕头往他身上砸,「让你嚣张!让你按我!不修理你,我这个姐姐白当了。」
林戈象征性地用手挡了两下,没有真的阻止我,眼里还荡漾着隐约的笑意。
我早就发现这个看上去早熟的小孩其实很喜欢别人跟他胡闹。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流露出一点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童真。
打闹间,我不小心一脚踹到他胳膊。他倒在木地板上,整个人突然蜷缩起来,露出一副很难受的表情。
「干嘛?别碰瓷啊。我刚明明是很轻地踢过去。」
他紧紧地揪住自己的领口,呼吸不过来,看这症状竟然像是哮喘。
我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到他身边托住他的头,让他能呼吸顺畅一点:「你这是怎么了……」
「药……」他的指尖已经开始泛青,手指颤巍巍指向床底。
我趴在地上把手伸到床下四处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一个瓶子形状的东西,我高兴地往床下一瞅。
这一看可把我的魂吓掉了半条,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床下看着我!
它那惨无血色的脸突然如花瓣一般绽开分为五瓣,每一瓣上面都有尖利的牙齿,在往外流淌着血红的黏液。那「花瓣」朝我抓着药瓶的手罩下来,剧痛袭来,我顿时尖叫起来。
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我往外拖,并对着床下口中喃喃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
我听到一声低吼,然后有什么东西黏附在地上蛇行的声音,那玩意儿消失不见了。我还是颤抖得厉害,林戈小心翼翼抬起我的手。
我手背上有两个深深的血洞,是那个怪物留下的牙印,而我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药瓶。
林戈从我手里拿过药,自行服下顺回气后,看我还是保持刚刚的姿势一副吓傻了的表情坐在地上。
「对不起……」他暗叹一口气想伸手过来抱我。
可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刚刚那只鬼,吓得节节后退。
「不要过来,刚刚那是什么!你为什么把那些东西招惹到家里来!」
面对我的后退,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又缩了回去,「那是我养的小鬼。」
他的话音刚落,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啪」地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声音大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谁准你把这些脏东西带回我家!!!」
我没有意识到,平时我经常挂在嘴边的「我们的家」,下意识变回了「我家」。
是我的家,不是你,林戈的。
林戈脸被我甩得侧到一边,冷笑一声:「你不也每天和我这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在一起吗?你明明说过你不怕……」
他那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你可以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别拿我全家的性命开玩笑。你才多大?养小鬼这种事你有这个掌控力吗?我不是圣母,收留你是因为可怜你。但不代表你可以在我家胡作非为!」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手很疼,心里也很气。只想用最伤人的话去回击他。
我们是血肉相连的姐弟,我知道怎么哄他,自然也知道怎么伤他最痛。
林戈将我一把推到床上,一双手愤怒地掐住我的脖子。
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可是随着他手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感到惊恐起来,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双手在他身上不停地抓。
「你觉得你喜欢的那个舒言现在能救你吗?」林戈笑得很狰狞,「你只能求我。求我我就放开你。」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比我想象的要恐怖得多。他不仅能轻而易举看出我的想法,而且还可以随时要了我的命。
「我…… 不会…… 求…… 你的。」我的脸色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拼命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我们四目相对,对峙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瑟瑟不知从哪跳出来,张大嘴对着林戈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林戈吃痛,终于松开了我的脖子,我赶紧离开,一刻不敢停留。抱起瑟瑟跌跌撞撞跑出了地下室。
我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些事告诉父母?如果林戈从我家被赶出去,他大概会变成一个更无法挽救的流浪儿吧。想起小叔和唐阿姨,我对他狠不下这个心。
我胡乱跑回了大学,大学离家近,我没有住校。所以也没有宿舍可回,只能坐在学校湖边长椅上发呆。
舒言撞见我时表情很诧异。毕竟这样的大雪天,大家都缩在宿舍里吹暖气,谁会想坐在外面。
舒言走过来问我:「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抬头看到是他,吓得眼泪都收住了。
如果你有暗恋人的经历,大概能理解我当时的想法。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刚刚被掐死算什么,不能让喜欢的人看见我的丑态才是第一要义!
我赶紧抹干眼泪,还顺便整理了一下头发,努力压住浓厚的哭腔:「我没事……」
他看见了我手背上的伤痕,温和地问道:「需要报警吗?」
「不用了!这是…… 瑟瑟咬的。」我指了指缩在怀中的小猫。
对不起啊,瑟瑟,关键时候要靠你背黑锅了。我总不能和他说是鬼抓的吧?那被送进警察局的该是我了。
我不知道舒言是否相信我的话,他只是陪我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咖啡纸杯递给我,里面有一杯满满的拿铁,「刚买的,我还没有喝过。」
我讷讷地接过,心中默默在说,就算你喝过我也不介意。喝过更好,我们算间接接吻。我真不要脸。
我还在花痴地胡思乱想,他跟我自我介绍道:「我是大二经济学院的舒言。」
我早就知道啦!你的名字在我每本教材上都被写过几百遍。
「我是大一医学院的,林弋。游弋的弋。」我内心翻涌,表面故作矜持。
「林弋?很特别的字。我认识一个小朋友叫林戈,名字和你很像。」舒言突然提起林戈,让我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认识他?林戈是…… 我弟弟。」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这么介绍道。
「我堂妹夏至和他一个班,那丫头每天放学就把林戈的名字挂在嘴边。想不记得也难啊……」舒言笑道,显然小女生的这些心思在他看来都是很幼稚的。
我那个时候也不太想谈起他的事,便闭了嘴。
舒言没有追问我今晚发生的事。一直安静地陪我坐着,他看出我暂时不想回家的心情,于是借着路边微弱的灯光翻起了手中的书。
当我终于冷得受不了提出要回家的时候,他合上了手中的书,好像只是个凑巧陪我在这坐了一晚上的路人。
舒言从脖子上摘下他的红色羊绒围巾,围到我的脖子上。
很少有男生可以驾驭得了红色围巾,但舒言就是其中一个。他围起来非常好看,像大雪里一把耀眼的火光。
我知道他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掐痕,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说:「下雪天冷,出门别忘了戴围巾。」
好奇心人人都有,如果他当时开口问了我,我也不会怪他。但我很感激他的好教养。没有以关心之名追问到底,还善意地给了我解围的办法。
「我明天还给你。」我局促地指着脖子上柔软的围巾。
「不用了,送给你了。」
舒言提出送我回家,可我下意识不想让林戈见到他。于是婉言谢绝了。他再三叮嘱我注意安全,这才离开。
看着路灯下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挺拔背影渐行渐远,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叫住了他:「喂~ 舒言。」
他转过头带着微微的疑惑看着我,这中间沉默了几秒。他也没有因此不耐烦。
我深呼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随身带着的钢笔。在他之前递给我早已被喝光的咖啡纸杯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跑上前去交到舒言手中,「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他的眼睛像会笑,带着星星点点的温柔,「嗯。我知道了。」
他接过了写着我号码的纸杯,目送着我离开。
许是因为舒言的缘故,我之前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之前对林戈说的话太重了。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一个背负着父母血海深仇的孩子。
我抱着瑟瑟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门口阶梯上的林戈。
我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乌黑的头发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一直埋着头像睡过去一样。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林戈抬起头,头发上的雪花簌簌地落下来,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的眼眸很黑很黑,黑得看不见底,也看不出情绪。
「我把它杀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小鬼。
我张了张嘴,刚想和他道歉,他已经转身走进了家门,像是没看见我一样。我没说出口的那句抱歉也就凝结在雪中随风飘散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叠得方方正正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衣橱里。
书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弹出了一条来自陌生人的消息。
「平安到家了吗?– 舒言。」
我的心脏狂跳,默默将这个号码存好,还点了星标。傻傻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笑了许久,差点忘了回信息。
那晚我们通过手机东一句西一句聊到深夜,我直接抱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我选了一条自己的白色围巾戴上,完整地遮住了脖子上瘀青的指痕。
吃早饭时,妈妈问我干嘛在家就把围巾戴着。
林戈正在喝粥的手一顿,我解释说是昨晚感冒了,在家有点冷,还似模似样地咳了几声。妈妈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我因祸得福,捡了舒言这么个男朋友。我们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和完全契合的性格。这让我心里对林戈那一点点小埋怨也都变成了感谢。
我沉浸在初恋的喜悦当中,没有注意到隐藏在黑暗里变得越来越阴暗的林戈。
舒言大四快毕业的时候,林戈高一。
那日放学,舒言送我回家。我们聊起舒言的毕业后的去向。
他问我以后的打算。
我说想留在本地,离父母近好照顾老人。
我知道学校给了他一个公费出国留学的名额。我并不想为难他,谁都没义务为了另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理想。
「那我进银行吧。H 行之前校招给了我 OFFER,我之前一直在犹豫。既然你想留在本地,我陪你。」
他的毫不犹豫反而让我陷入自我怀疑,「你不必为了我……」
「你是不是傻?出国又不是必须的,但你是。我早就打定主意要跟你在一起。」
「好。」怀疑过后是难言的欣喜,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在舒言心里我是第一位。
舒言高出我一个头的个子,我只能勾着他的脖子开心得乱蹦哒。
透过他的肩膀,我眼角的余光瞟到学校旁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林戈。他在和一群人缠斗着,而且明显落于下风。
我定睛一看,那并不是一群人,而是…… 鬼!
我的心里一惊,他为什么又招惹上这些东西,还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惹惹一堆?
舒言发现我突然不说话了,问我:「怎么了?」
说着也顺着我的视线想转过头。我情急之下赶紧抱着舒言的脑袋一口亲了下去。
我并不想他看到那样的画面,舒言并不了解我和林戈的特殊。我们能看见鬼,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情。
现在的场景看在普通人眼里,林戈大概就像个和空气打架的疯子。
舒言离开我的嘴唇轻笑一声:「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脸红了红,心下盘算着怎么摆脱他去救林戈,「阿言,我想起还有本书没还,快到期了。我要去一趟图书馆。」
「那我陪你吧。」
「不用了。你在我没法好好看书。你先回家吧!放心,天黑之前我会搭公车回去。」我再三向他保证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为了不让他怀疑,我还陪着舒言走到了公车站等车。一直目送着他的车开走,我才狂奔回那条小巷。
其间间隔不过十分钟,我却像等了一个世纪,心里七上八下地慌张。
等我跑回小巷时,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鬼是不会流血的。
我待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一个老婆婆牵着她的小孙女从小巷经过。
她们不是人。一个星期前的傍晚,校门口出了一场醉驾的车祸。一个出门散步的老婆婆和她三岁的小孙女被当场撞死。
从那天后,我就经常看见老奶奶牵着小女孩在校门口转悠。
小女孩依旧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左摸摸右看看。如果忽略她身上可怖的伤口,就和街边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没有两样。
她们是最常见的缚地灵,除非附身在活人身上,否则只能在死去的地点周围活动。
这对祖孙周身都是和气,没有恶灵的气息。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们。
「奶奶。请问你看见刚刚在这里有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和人在打架吗?」
小孙女抢先一步,很开心地回答:「姐姐,你说那个漂亮的小哥哥呀?他好厉害的。一个打五个呢!那些总欺负我们的恶鬼都被他吃了!」
「吃了!?」我无比诧异。
鬼吃人,或者鬼吃鬼的事情倒是常有。但人吃鬼……
难道这是小叔叔教他独门收鬼的法子?
老奶奶捂住小女孩的嘴,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又转过头慢吞吞地对我说:「他已经走了…… 你是谁?」
「我是他姐姐。」
「林戈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拜托你替我们好好照顾他。」老奶奶说出林戈的名字时吓了我一大跳。
真是见鬼了。怎么人人都知道「林戈」这个名字。
「我们要走了,替我们好好谢谢他。」说完,她便牵着孙女顺着小巷走入了夕阳余晖中消失不见。
回到家里后,我第一时间冲到了地下室。那一向紧锁的房门这一次竟然大敞着,我便知他情况确实不太好。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弥漫的血腥味很浓。他倒在床边,头耷拉着靠在床沿上。我深呼吸一口气,打开灯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
他的左手臂上少了一块肉,像是被某种凶残的野兽咬掉的,一片血肉模糊。头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留下一个窟窿,但血已经凝住了。眼角处有一条细长的划痕,可以想象到是恶鬼尖利的指甲所划。
我替他全身检查了一遍,林戈身上到处是瘀青和血痕,但不算太严重。我赶紧跑出去拿了医药箱,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苏醒过来。
有时候我宁愿看他昏睡过去的样子,那才像个孩子应有的模样。
他看着人的那双眼睛时刻让我觉得冷漠和害怕,还有种莫名的亏欠感。
林戈支撑着慢慢坐起来,我伸手过去扶。他下意识用力一甩,反而伤到了自己本已受了伤的胳膊。
「嘶……」他咬紧下唇没有痛呼出来。
「别死撑着了…… 我来帮你上药。」
林戈冷哼一声,「我是死是活不关你事。」
「林戈,我很关心你。你不要总拒人千里之外,让我来替你包扎好吗?」
林戈死死按着自己的小腹,半步不让地紧盯着我,语气嘲讽:「你关心我?你当时明明看见了我,你却视若无睹地和舒言在校门口亲吻,然后两人有说有笑扬长而去。你和他甜蜜完就记得来关心我了?」
原来当时他看见了我。他肯定希望那个时候我能站在他身边吧?但他的挂名姐姐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和自己的男朋友卿卿我我地走了。
我知道在林戈眼里,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自己当时的念头不过是不想被别人发现我们是异类。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确实不应该丢下他。
我耐心地哄起他:「对不起…… 是姐姐的错。你先让我替你包扎好吗?你要打要罚,怎么出气都等你伤好了再说。」
「走开。我是孤儿,我没有姐姐。」
林戈嘴上逞强,但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按在胃上的手一点点收紧,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来。
他这副分分钟就要疼死过去的鬼样子让我没有耐心再去慢慢哄他。
放下医药箱,我直接坐到他旁边扯过他受伤的那只手。
伤口隐隐见骨,血肉翻开是不规则的撕裂,显然是被那恶鬼一口咬掉的。还好家里的医药箱里有专治这种伤的特效药,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严重的伤口。
他挣扎了几下都被我死死地拉住,终于没有力气反抗也就任我去摆弄了。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孩子心性。他越要挣脱的时候,你只要抱得越紧就好。
这一年的相处我已经摸清楚对付这小子的套路。
我喷了些特效喷雾在伤口上,药水触到皮肤就传出小小的噼啪声,白色的泡沫在伤口上翻腾。
那狰狞的撕裂慢慢恢复了平整,只留下一个看起来极普通的伤口。
我用绷带将它一圈圈包扎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头上的伤口还好只是撞到水泥墙上造成的,我拿了棉签将他头上已经凝固的血痂一点点擦掉,又用沾了药水的纱布贴好。
总算把看起来最严重的两个地方弄完,但他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差点没磨死我,他连翻个身都不愿意配合我。
我懒得和他计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左右跑着替他上药。
那是我第一次帮男生换衣服。
将他那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衬衣褪下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林戈的身体。15 岁的他苍白而瘦弱,浑身都是瘀青的伤痕,像个随时要夭折的孩子,性子却倔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躺在床上一直按着自己的腹部,眉目全部皱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强行拉开他的手。才看见他的腹部一片乌青,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翻滚着。
没有他强力按着,这些东西翻滚得更厉害了,好像随时都要穿破他的皮肤跑出来一样。
「呃……」他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样的场景让我有些害怕,我好像猜到什么,「这是那五个恶鬼?」
他冷汗涔涔地点了点头,蜷缩起来,更加用力地死死按住小腹。
面对他的痛苦,我慌张无措,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坐到床头抱住他的头,轻轻顺着他的背,口中默念超度之词,想让这些恶鬼消停一点。
林戈却按住我的手,「不准为他们超度!」
「他们好受些,你也能好受点。」
「我就要他们用最惨的方法再死一次!」林戈永远都是那么偏执,让人无可奈何。
他突然拉过我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啊,你属狗啊!」我下意识想挣扎,见他虚弱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不是你说的…… 认打认罚吗?」他见我跳脚的样子,非常恶趣味地笑了,「我要你痛我所痛。」
「给你给你,你咬吧。」我认栽地把手伸到他嘴边,手臂上还有两排深深的牙印,这个大腹黑是真下嘴啊。谁叫我今天确实对他有愧呢。
他却不再咬人,只是把脸埋在我臂弯里,口中传出细碎的呻吟。
那些恶鬼颇有些功力,在林戈的肚子里闹腾了一整晚。
其间他曾疼晕过去一阵,醒来后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里是一片死寂。躺在我膝盖上,直直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他告诉我,那个小女孩一直在原地不肯投胎是想跟父母告个别,所以他借自己的身体给对方附身去跟她爸妈告别。
等小女孩了了最后的心愿,他本来准备今天去超度她们。但没想到半路杀出五个恶鬼,拦了小女孩和她奶奶的往生道。
林戈与他们缠斗间,往生道已闭。
投胎的机会只有一次,当往生道打开而不入,他们就再也没办法投胎转世,只能徘徊在这条街上,等灵气用完就永远消散于天地。
「那五个恶鬼是醉驾的司机用歪门邪道请来的。他心里有鬼,总怕她们祖孙转世会报复……」
「这个狗娘养的!」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戈坚持让这些恶鬼用最痛苦的方式去死,「可是他们也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最险恶的是人心……」
「是啊。所以我会让所有作恶的人都付出代价!」林戈的黑瞳异常地亮,蕴含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那是我和林戈距离最近的一晚,从身体到心。
20 岁的我陪着 15 岁的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晚。
他那一晚消化了五个恶灵,修为又提了一层。他的右眼角因为我处理得疏忽留下了一条淡淡的划痕,让他更显得妖媚了,也像个印迹时刻提醒着我们所有事情发生转变的那个点。
舒言顺利进入银行工作,拿到录取通知的那晚,舒言约我出去吃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夏至。
一进餐厅门口,我远远就看见饭店里靠窗坐着的两个璧人,夏至嘟着嘴轻轻摇晃着舒言的胳膊,似乎是在求他什么事。
她有一头长长的卷发,戴着粉色的波点发带,和舒言有几分相似的精致五官,脸上未褪去的稚气让她看起来像个小洋娃娃。
我一走到他们的位置前,夏至的眼睛一亮,跳起来抱住我的胳膊甜甜叫了声:「弋姐。」
舒言为我们两做了介绍,我朝她眨了眨眼:「久仰大名」。
夏至知道我故意调侃她,娇羞地低下头,「姐,把林戈也叫出来一起吃饭吧!」
「夏至!」舒言轻声呵斥她不要提出无理要求。
舒言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看我很少提起林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明白我和这个弟弟关系算不得融洽。他担心夏至的要求会让我为难,其实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林戈未必肯卖这个面子。
我抬手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林戈应该还没有吃饭。
「我试着约约看,但我不保证他会来哦!」
夏至开心地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巴巴盯着我打电话。
我打电话回家,是妈妈接的电话。我听见妈妈叫他的名字,然后是一串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电话那头传来林戈清冷的声音:「干嘛?」
「林戈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出来一起吃吧!」
「……」那边沉默了一阵,就在我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在哪?」
「游园路仙踪林!快过来吧!」
「YES!」挂断电话,夏至忍不住笑出声,声音里带着雀跃,笑容感染了我和舒言。
没过多久,林戈跑着过来推开了门,他看到舒言和夏至的时候,脚步一顿。瞬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沉了下去,脚步放慢,双手插进了口袋,「他们怎么在这里?」
他的反应不仅让舒言和夏至难堪,也让我觉得很尴尬。我拉着他坐到我身边。
「我忘了跟你说,今天你舒言哥哥拿到银行的录取通知书,他请我们吃饭。夏至也是你们年级的吧?有时间大家多出来一块玩嘛!」我强装镇定打圆场。
舒言也配合着将菜单放到林戈面前,「你喜欢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
林戈一点也不买账,站起身就准备走。我死死扯住他的衣角,和他长久对峙着。
他眼中净是冷漠,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甩开我的手说:「干嘛,我去上厕所。」
我长呼一口气。转头佯装无事招呼着舒言和夏至先吃。
林戈回来后,吃得很少。一把叉子在手中转来转去也没吃进去几根意粉。
夏至一直不厌其烦地凑近林戈问东问西。
「你喜欢吃什么啊?」
「你平时看什么书啊?」
「你在家都玩什么游戏?」
林戈一直低着头不回应,夏至也没有感觉到被冷落,乐呵呵地自得其乐。不过她问的那些问题实在和林戈不搭边。
因为林戈既不爱吃东西,也不爱看书,更是从来没有摸过游戏机。
我看着这毫无默契的两小孩,只有出手相助。
「林戈呀。待会吃完饭我和舒言要去书店一趟,你送夏至回家吧!」
「不去。」林戈把手中的叉子一摔,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看着夏至僵掉的嘴角,这回我是真的笑不出了,「林戈,你这样有意思吗?大家好心好意带你出来玩,你总摆个臭脸是什么意思?」
舒言拉住我,示意我气头上别乱说话。我本来也只是想给夏至一个台阶下,马上就收了口。
林戈却没有给我们留面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林弋,你是不是巴不得快点把我推出去啊?我不会如你意的。我这辈子都要缠着你,让你不得安宁……」
最后那句话,他是附在我耳边说的。凉凉的气息扫过我耳边,让我心里也一阵发凉。
林戈怒气冲天地走了。夏至一个小女孩面子上挂不住,哭花了脸。我和舒言好一阵劝,才止住她的眼泪。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舒言带着夏至先回了家。
我回家时,在浴室门口撞见了刚刚冲完澡走出来的林戈。他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他果然把我当成空气,越过我走了过去。
我叫住了他,耐心地想同他说说道理:「林戈,我不想和你吵架。但你不觉得你今天很过分吗?你明明知道夏至她喜欢……」
我那个「你」字还没说完,就被林戈打断:「那你知不知道今天我生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他在我家两年多,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期待或许就不会有失望。
林戈收到我电话的时候,肯定是以为我是叫他出来庆生才来的。结果变成了舒言的升学宴,我还挤眉弄眼地想撮合他和夏至。
为什么每次我抱着好心想为他做点事的时候都能搞砸?这种感觉简直不能更糟。
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半。离他的生日过去还有一个半小时。总得做点什么。
我拿着钥匙出了门。在大街上游荡了几圈想要找个买蛋糕的地方。可是这个点,所有的蛋糕连锁店都已经关了门。
我跑了五条街,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一个破旧的老店子。有个大叔打着蒲扇坐在门口,简陋的招牌都掉了红漆,隐约可以辨认出「面包」两个字。
往常这样的面包店我们估计看都不会看一眼。但今天情况紧急,也只有迁就一下了。
「大叔,还有蛋糕卖吗?」
「有啊!」大叔热情地把我领进店里,指着一个只有四寸超丑的蛋糕,土气的粉红色加上融得都快变形的奶油,让人看了都没有食欲。
「只有这个了?」
「嗯。我只会做这样式的。」大叔憨憨笑了一下。
「好吧。帮我把这个打包。」我硬着头皮买下了。
店里连个像样的包装纸袋都没有,大叔拿个像垃圾袋一样上面还印着「生意兴隆」字样的红色塑料袋把蛋糕兜起。
我真怀疑林戈会不会吃。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半,再不回去就赶不上他生日了。
我提着蛋糕一路小跑赶回了家,离他的生日过去还有十分钟。
他果然闷头窝在他的床上,我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只能轻轻把蛋糕放在他的桌上,小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他没有动,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不是个好姐姐,但我是真的希望你活得开心一点。」
说完轻轻退出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起床时,我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摆了一块已经变形的蛋糕。
我笑了笑,原来昨晚这家伙都听到了。
我拿起蛋糕咬了一口,呸呸呸…… 真是难吃。
我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发现门被反锁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呕吐声。
「这是怎么了?」我问正在吃早餐的妈妈。
「不知道啊~ 可能是昨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大清早起来上吐下泻的。」妈妈耸了耸肩,表示不知情。
我头上的黑线冒出三根,昨晚他在仙踪林根本没吃什么,该不会是我的蛋糕问题吧?
卫生间传出一阵冲水声,林戈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
我抓住他的手臂,略带歉疚地问道:「昨晚的蛋糕你全吃完了?」
「林弋你绝对是故意的!」他故作凶狠,咬牙切齿。我却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终于有点小孩子的样子。
「没事的,林戈。多上几次厕所可以减肥。」我打趣他,他作势想打我,我赶紧跑开。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关系终于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时,我又面临毕业。离开了家,离开了林戈。
两年后,我从医学院毕业,进了医院实习。林弋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
虽然我实习的地方还在 H 城,但家和学校一南一北跨越了整个城市。好在离舒言的银行不远,我索性选择了和舒言一起出去租房子,我们有个伴都不会孤单。
我大概一个月才会回一次家,见林戈的次数也变得很少。
偶尔打电话问起他的情况,妈妈说他高考失利后,也不肯去复读,每天在外面游荡,貌似谈了个小女朋友。
有次妈妈买菜在大街上撞见了一回,两人拉拉扯扯的。
「那个女孩子挺漂亮的,但林戈对人家态度不怎么好。」
我猜那个女孩大概就是夏至。
林戈今年十八岁,是我认识他的年纪。他已经出落得高高大大,身子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单薄,五官却越发得妖冶阴鹭。
有很多女孩子围着他打转,我每次回家看到他身边带着的人都不一样。
只有一个人不同,那就是夏至。
很多女孩见林戈朝三暮四,没个正形,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他。只有夏至一直留在他身边。
夏至可以随意出入我家,她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只有寒暑假时间比较充裕。可以在林戈房间里一窝就是一个下午。
暑假某天夏至来家里玩,爸妈都出去上班。夏至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到地下室去找林戈。我收拾了一下自己也准备找舒言去约会。
谁知刚和舒言碰面,就看他愁眉苦脸拿着一盒蛋挞,说是他姑姑也就是夏至妈妈刚做好的,要他顺路带去给夏至吃。
我们只有折返回家。到了林戈房间门口时,我们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孩的嘤咛声,是夏至的声音。
本来还和舒言有说有笑的我,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舒言的面色也很凝重。
我和舒言一直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人,从来都没有越雷池半步。对林戈他们也是百分百的信任,绝没想到他们会做什么过分的事。但好像是我们太小看现在的孩子了。
我满脸怒火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但我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比我想象的更难以接受。
夏至在给一个小鬼喂血!就是几年前袭击过我的那个小鬼!林戈根本没有杀了它。
我们突然的闯入让那个小鬼受了惊,它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夏至的手。夏至尖叫一声,本来还算平和的场面变得很血腥。
正坐在旁边给自己包扎的林戈冲上来对小鬼贴了个符咒,小鬼龇牙咧嘴地朝我一吼,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林戈手心一个玻璃瓶子里。
舒言赶紧冲上来查看夏至的伤势。林戈则很冷静地把瓶子收进裤口袋。
我一把扯住林戈的手,咬牙切齿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我的手刚好抓在林戈手上的绷带,林戈后槽牙咬紧,我知道他很疼但就是狠心没有松手。
我们长久地对峙着,空气中的氛围剑拔弩张,绷带上慢慢现出血色,他的眉头皱起来却没有开口。
舒言已经把夏至的伤口处理好,过来拉住我的手劝架。
我第一次没有卖舒言面子,甩开了他的手,继续怒视着林戈。
「你骗我?」
夏至急着替他开脱,不顾自己的伤势挡到林戈的面前:「姐姐,不关林戈的事,都是我自愿的。」
「夏至你让开。」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我会看见我的眼睛快喷出火来,「林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我家!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弋姐,林戈没有这个意思……」夏至话没说完被我打断,「夏至,你觉得这很好玩吗?对你而言这是不是个刺激的游戏?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林戈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林戈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天生坏种?」
「是只会把危险带给家里的人!」我们互不相让,大有一种你死我活的氛围。
林戈的眼神一闪,似乎被我的话刺中。我毫不怀疑若是没有舒言他们在场,他会像五年前一样掐死我。
「我没有强迫她。」林戈丝毫没有知错的意思,无所谓的态度让我更加生气。
「你明知道夏至喜欢你这么多年。说到底你不过是利用一个女孩子对你的感情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夏至的面色一黯,她或许不介意被喜欢的人利用。但当这种利用被摆上台面说,面子上就挂不住了。
「对,我是利用她。你去说服她别来缠着我啊!」我举起的手还未落下,舒言的拳头已经招呼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舒言发怒,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其实运动方面也很有天赋。他把林戈撂倒在地,林戈嘴角破裂流血躺在地上没有还手。
最后是夏至拉住了他哥,我没有劝架。因为我打心眼里觉得林戈该打。
林戈养的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小鬼,需要至阴至阳两种人血来饲养。
他自己是至阴血,而夏至则是他寻找多时的至阳血。
这种小鬼养成之后,他可以帮主人做很多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但小鬼都是贪得无厌的,随时会反噬主人,六亲不认,危及身边的亲人。
所以养小鬼这事一向为族人诟病,是属于很肮脏的手段。
我不知道林戈为什么这么执意要惹这些脏东西。这一次的事让我终于决定不再姑息林戈。
我觉得他变得让我很陌生,或者说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从前他只是冷漠,但终究是善良的。我把这归咎于他的不善表达。
可他现在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别人的感情。
我本想把这事告诉父母,由他们解决,但舒言制止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舒言的家族原来是驱鬼人里最出名的舒家。
他爷爷是驱鬼工会的会长舒天恕,爸爸也是鼎鼎有名的驱鬼师舒雷。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舒这个姓又不常见,他第一次见我就看出我是被厉鬼所伤,才会接近我。
亏我以前还想方设法瞒住他我能看见鬼的事情。
早在我小时候还在为能看见鬼大惊小怪的时候,舒言已经能自己一个人降伏厉鬼了。
我和舒言都不约而同对对方掩藏了自己另一个身份,才造成现在的大乌龙。
坐在家里楼下的长椅上,舒言不好意思地刮刮鼻梁:「你生我气吗?」
「气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驱鬼人?不会啊。我不是也没有说吗?毕竟和鬼打交道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我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舒言和我说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我才知道优秀如他,一样也有过不想提起的过去。
他说他小时候不会说谎,总是和大家都看不到的「人」说话。小朋友没人相信他能看到鬼,大人都笑他是神经病,没有人愿意和他玩。
舒言开始自闭,越来越孤僻。
还好他的父母发现得早,积极疏导他。他的爸妈告诉他,他不是个怪物,他是上帝派下来拯救凡人的英雄。他们整个家族都是英雄的儿女!
舒言渐渐接受自己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也学会了隐藏。
到中学换了个环境后,凭着出色的外表和讨喜的性格,他的处境好了很多。人前他只是个受欢迎的风云学长,关于人后的那一面再也没人知道。
他当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们这样的孩子,只有自己知道有多难。
舒言笑着摸摸我的头发:「如果那时候认识你就好了,起码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现在也不晚。」
我们是同类人,这个认知让我觉得很兴奋。压在心头日夜担心被发现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但现在另一块大石头又压了上来——林戈养小鬼的事。
我本意想交给父母处理,但舒言告诉我千万不要。
我几乎从不关心家族里那些事,收鬼除妖一类的事我一向是有多远躲多远。所以我不知道原来工会里对私自养小鬼这类的事处罚非常严重。
如果被家族的长辈知道,林戈难逃一劫。
我纠结许久,到底还是心软了,毕竟是我相处了几年的弟弟。
等我处理好情绪后,趁父母不在家,我约林戈好好谈谈,在他房间。
「林戈,我非常认真地再和你说一次,不要再养那不干净的东西,很危险的!你根本就没有能力掌握它。听姐姐的话,趁还没出事,我们把它毁掉好吗?」
「不好。」林戈半分犹豫都没有地拒绝了我。
我早就不是当年会被他一句话气得跳脚的林弋,他的反应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你不怕我将这事告诉爸妈?你知道驱鬼工会处理这件事刑罚很重。你不怕?」我试探地问他。
林戈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像瑟瑟每次要和别的公猫打架时一样的神情,「你在威胁我?」
「我在救你。」但我不再怕他这套,他对我根本下不了手,我知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毁掉那只小鬼或者搬出我们家。」
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已经变成了我和林戈共同的家。
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我希望用家的温暖留住他,但是若他执意不肯毁掉那危险的玩意儿,起码我可以保护我的爸妈不受伤害。
林戈冷笑一声:「我走就是了。你不是早就等着这天吗?」
他果然还是做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选择,我拉住他的手,语气哀戚:「这个家里难道没有一点值得你留念的东西?」
林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撇开头去,「本来有……」
林戈走了,他住的那间房门又一次紧闭起来。每次路过都给我一种他还在房内的错觉。我推开门走进去,还是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小衣柜。不仔细看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他的东西很少,在这里住了五年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仔仔细细探寻这个房间。打开衣柜门,只看到四五个空落落的衣架子,可以想象他仅有的几件衣服曾熨得平平整整挂在这里。
书桌上还留着几本他高中的教材。我翻开他的书,除了第一面龙飞凤舞写着「林戈」两个字,整本书一点笔记都没有。难怪每次考试都垫底,都是有道理的。
整个房间唯一不搭调的是那床果绿色的床单。他的床单是有一年圣诞我带他一起去选的,说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他本来要选一个灰黑色的床单,我嫌太沉闷。不顾他的强烈反对,抢着要服务员拿一床圣诞款的果绿色床单,看上去非常有生气。
「小男孩要用这样的颜色才显得活泼嘛!」我记得我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一脸嫌弃地拿回了家,但洗到发白都没有丢掉。
我突然非常想念林戈……
晚上我随手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调着台,看到本地台在播出一条重大新闻:「H 城北部化工厂发现三名男性昏迷不醒,他们身上并无明显伤口,但都陷入深度昏迷,专家说有可能是化学厂残留的化工成分引起中毒,具体原因现在还在调查中。据附近上班的工人说,这三人均是住在废弃化工厂内的流浪汉。」
电视上三个人的样子打了马赛克,看不出具体情况。但根据主持人的描述,他们的状况倒像是被鬼勾了魂。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自从化工厂的案子后,电视上接二连三曝出类似的案子。H 市几乎每个月都要出一两个这样莫名其妙陷入昏迷的人,弄得人心惶惶。
有一些迷信的人开始传是鬼勾魂,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个说法,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像我们这样的驱鬼人。
一转眼,我的实习期结束。正式进了医院上班。同时,我把舒言领回家了。
不出所料,百分百的完美男朋友也是百分百的准女婿。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我妈那一副恨不得明天就把我嫁出去的样子让我哭笑不得。
吃晚饭时,我逗他玩说:「我爸妈现在疼你可比疼我多了!」
他夹了一只鸡腿到我碗里:「没关系。有我疼你就够了。」
妈妈看我们俩这腻歪相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来。
饭后,我和妈妈在厨房洗碗。舒言陪爸爸在客厅聊天。
两个大男人从历史聊到足球,从学习聊到工作,像是有讲不完的话,时不时有父亲爽朗的大笑声从客厅传来,让我有一种我们已经是一家人的错觉。
这种氛围和林戈在的时候截然不同,林戈就像自带着一个低气压的人,到哪都让气氛变得很压抑。
我知道我做出了一个正确决定。
到了晚上十点,爸爸才恋恋不舍地放舒言回家,还是妈妈一直在旁边催促再晚些孩子就没车搭了。
我送舒言下楼,和他在公交车站依依惜别。
「照这速度下去,你马上要取代我在家受宠的地位了啊!」
「你不马上也可以当舒太太了嘛。」
他轻笑着刮了下我的鼻梁。我埋在他的肩头脸红,又给了他一个大熊抱才放他离开。
那时候的我满心以为,我将来一定会是他的舒太太。但我们谁都躲不过命运的流转。
第二天一大早夏至打电话给我,问哥哥在我家没有?
「舒言昨天十点就回家了啊!」
可是说来也奇怪,昨晚我冲洗完澡爬上床时曾给他发了个短信问他回到家没有,他却没有回。
当时我以为他是已经睡了,便没有再电话骚扰他。
电话被人抢了过去,那边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林弋你好。我是舒言的妈妈。昨天他和我说要去你家拜访,可是一直没有再回来,手机也打不通。他平时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 昨晚十点我送他上公车就再也没有联系了。」第一次和舒言妈妈说话,我有些紧张,加上舒言的消失让我神经都紧绷起来。
「那好吧。谢谢你了。如果你…… 算了,反正有消息请立刻通知我们。」舒言妈妈的语气让我听出一点端倪。她想挂电话被我急急地叫住。
「阿姨!等等。您是不是知道舒言有可能去哪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阵,「你听过最近的勾魂事件吗?舒言在查这件事,我怀疑他是查出一些眉目才被人抓走……」
我心里咯噔一响,脑子里莫名冒出林戈的脸。
「应该不会吧。阿姨,你放心。我现在去其他同学那里找找。」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几乎肯定就是林戈干的。
我回到家里翻箱倒柜,从一本书里找出一张分魂符。
这是林戈以前老在外面惹是生非玩失踪的时候,我逼他给我写保证书,我想找他的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被我念得不耐烦,扯过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通,然后折成三角交给我,「这是分魂符,比什么保证书都有用。你想找我的时候,烧掉它就可以了。」他把黄符丢进我怀里,胡乱扯了张纸巾压住还在滚血珠的手指。
「有这么神奇?」我当时挺不以为然的。
林戈用一声冷哼回应我的质疑。
后来和舒言吃饭,我特意拿出分魂符向他讨教,这小玩意儿是不是真有林戈说得那么神?
舒言看到分魂符挺惊讶的,说没想到林戈对我这么听话。
「此话怎讲?」
「分魂符呢,顾名思义就是分出一缕魂出来放在符里。因为这缕魂,你可以感应到他的存在。它还是个保护符,符的主人受到危险时,符里的魂魄会召唤原主现身。但这种符要耗费画符人不少的元气,而且焚烧此符时,主人会感受到被焚烧同等的痛苦。所以一般我们不会轻易给别人画这样的符。看来林戈确实很看重你这个姐姐。」
舒言笑着又给我夹了一块我爱吃的牛仔骨,「我这个做男朋友的怎么感觉被比下去了啊?看来我也要画一个分魂符给你才行。」
言毕,竟真的正儿八经准备开始给我画符。
我赶紧一把扯过空白的符纸。
「别闹。都说了伤害这么大!林戈给我的时候,我是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要的。这么邪门的玩意儿,我还是收好不要用比较好。」
「嗯。不到紧急时刻最好不要用它。」舒言是这么叮嘱我的。
那么现在就是这个紧急时刻了。我摩挲着掌心的黄符,犹豫了一会,擦燃了手中的打火机。
黄符顷刻之间化为一小堆灰烬,而那堆灰烬神奇地开始自动组合。我仔细辨认着它的走动,最后看出了它们拼成了三个小小的汉字,「化工厂」。
又是化工厂!一年前那宗案子发生地。果然和林戈脱不了关系?
来不及多想,我一把抹掉桌上的灰烬将它们收入随身的小口袋中,赶去了化工厂。
自从发生一年前那桩至今未破的悬案后,这个工厂更加荒凉,连流浪汉都不敢再留在此处。
的士师傅只肯将我放在工业区的入口处,让我自己走进去。毕竟像那样的地方,不想去招晦气也是可以谅解的。
我只有一路小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化工厂的大门。
推开已经铁锈斑斑的大门,光线跟在我身后泻了进来。一个人形悬在厂房的正中央。
「舒言!」我听见自己喉头艰难地挤出这两个破碎的音节。
舒言的双手被铁链束着,整个人悬挂在工厂的房梁上。他的脚下是一小摊已经凝固的血迹。身上的白衬衣灰一片红一片,十分狼狈。
本来耷拉着头的舒言听到我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是我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慌乱的表情。
我看到门口的角落有几个以前工厂遗留下来的大塑料桶,赶紧跑过去搬来踏脚,「舒言,再坚持一会!我马上放你下来!」
舒言使劲摇了摇头,身上的铁链被晃得哗哗响,「快走!」
他的声音嘶哑,眼神拼命朝另一个方向望。
我已经爬到和舒言齐平的高度,踮起脚尖去够绑住他手腕的铁链。看到他被铁链已经勒得瘀青的手腕,我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双手,是弹过钢琴的,是打过篮球的,是写过情书给我的。怎么能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心中越是着急就越是解不开,缠绕着的铁链像被打住死结。
「小弋,别管我。快跑!」舒言仿佛很着急,一个劲赶我走。
「要跑去哪呢?」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林戈逆着光缓缓朝我走来!一年未见,他又长高了不少,已出落成大人的模样,但他的眼神一片死寂,如行尸走肉一般。
林戈突然抬头望了一眼舒言,他手上怎么都解不开的铁链突然应声而断,舒言跌到地上扬起灰尘,吓了我一大跳。
我赶忙去扶住舒言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
「林戈!你在搞什么鬼!」
「他已经不是林戈了……」舒言俯在我耳边说道。
我心里一惊,再度打量一身肃杀的林戈。领悟过来,他被那个小鬼附身了。
「杀了她。」林戈这句话是朝着舒言说的,面上带着嗜血的兴奋。
虽然明知这不是林戈说的话,可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吐出这样残忍的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舒言默默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与他对峙着。
「离开林戈的身体,我们公平对战一场。」
我曾听闻过舒言小时候的赫赫战绩,抓鬼屠魔该是他的强项,不知是不是顾及林戈的身份,让他束手束脚才会被抓到这来。
「你们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我让你们自己选。」这个声音嘶哑难闻,根本不是林戈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我曾看过一个寓言,公主和王子不小心闯入了一个恶魔的古堡。恶魔说,「你们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锤子剪刀布,输了那个就要做我的晚餐。」
王子和公主商量要同生共死,待会一起出锤子。
但是最后公主死了。因为最后他们都没按约定地出锤子。王子出了剪刀,公主出了布。
大家纷纷谴责公主的薄情,最后死于自己的自私。
可是我却觉得,也许公主就是料到王子会出剪刀才出了布。
爱是基于了解的牺牲。我更愿意相信爱情的美好面。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做公主的选择题,给我出题的人竟然是我的弟弟。
我无言地上前一步,握住舒言的手直视着林戈的眼睛,就算我是个废柴,但我骨子里流的是驱鬼人的血。就算流干身体里每一滴血,我也要和他战到最后一秒。
我不会做那个站在王子身后的小公主。
「不选吗?」林戈冷笑一声,「愚蠢的人类,那就让我来替你们选吧!」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音,他就以肉眼不及的速度朝我扑上来。
舒言同样飞速挡在我面前,小鬼尖利的爪子深深插进舒言的肩膀。
「唔。」舒言喉头闷哼一声,口中念出一串梵文。一道金光将林戈弹开,落于一片灰尘之中。
没有给舒言喘息的机会,林戈已经再一次瞬移到了他眼前,似要生吞了他。
我情急之下掏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朝着林戈后背捅下。
林戈头猛得向后一仰,痛呼出声。眼中红光更甚。他一把拔出后背上的军刀,放在舌尖舔了一圈,很享受的样子。
「美味的至阴血啊……」
之前军刀插得太用力,我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林戈像嗅到猎物血腥味的野兽,吸了吸鼻子。眼中贪婪之色更盛,「你居然是至阳血?天助我也……」
至阴至阳之血对于这个恶鬼是大补的灵药,他丢开舒言,朝我扑来。
我起势捏诀,结印的手势还没做完就被林戈扬起的手甩到工厂大门上,门边的塑料大桶乒乒乓乓散落一地。我喉头腥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舒言艰难地撑起身体,向林戈掷出五枚封魔针。
可只有三枚埋入林戈身体,另外两枚射入了旁边的木桶。
林戈身形一滞,动作缓慢了一些,但嗜血的本能让他没有停下脚步。
工厂的铁门被林戈关上,我退无可退地贴着门边。口中默念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驱鬼咒。
可那些对付小鬼的咒语对这个大恶鬼完全没用,他狞笑着压在我身上。
「林戈!不要!」我本能地尖叫。
林戈动作顿住,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的神情。随即又像自言自语一样,面部扭曲地吼了一句:「林戈!你不要再挣扎了!你信不信我吞了你!」
随即林戈再次发狂地压下来,对我露出血红的撩牙。
他十指尖利的指甲无意间挑破我系在腰上的小口袋。口袋中装着的分魂符的灰烬尽数撒在林戈身上。
「啊!」林戈凄厉的惨叫就快穿破我的耳膜。他在地上翻滚着,很痛苦的样子。
林戈大概也没想过他焚烧一魂来保护我,最后伤到的是自己。
我顾不上他,赶紧爬起身远离他。
我跑到舒言身边,扶起舒言,按住他肩口的伤口,「趁现在,我们快走!」
我扶着舒言的腰身,快速往门口移动。
舒言一挥手,紧闭着的铁门吱呀张开一个口子。
林戈还躺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已渐渐不再挣扎,没了声息。
我们经过他身边时,林戈突然抬起头,眼神依旧血红,但带着一丝清明。他努力向我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裤脚。
「姐,我好难受…… 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
那是他唯一一次叫我姐,可当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有他尖利的十指和血红的撩牙。
我不知道我三番五次救回家的到底是我弟弟还是个怪物。
一咬牙,我还是搀着受伤的舒言走出了化工厂。身后的铁门重重地关上。
黑暗中只剩下一声绝望的「姐!」
舒言的伤不方便去医院,我打了舒妈妈的电话。没过多久,舒妈妈的车就停在了工业区门口。
车上的气氛很凝重,舒言伤重,闭着眼躺在我的腿上陷入昏迷。
舒妈妈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开车,我感觉到舒妈妈有很多话想问,但碍于良好的家教,几次欲言又止,没有开口。
我反复思量先道了声歉:「阿姨,对不起!是我管教不周,才让弟弟闯下大祸。」
「你弟弟?」舒妈妈眉毛微皱,等待我的下文。
「嗯。弄伤舒言的是我弟弟,林戈。」我正待继续解释,车子猛地急刹,差点把舒言甩下去。我紧抓住他的肩胛才将他抱稳。
「呃。」舒言被我抓到伤口,微微呻吟了一声。
「对不起!」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我和舒妈妈面面相觑。
「刚刚有只狗突然穿过去。」舒妈妈指着前面,面色有些不自然。她缓了缓神,继续开动车,接回我刚刚的话头。
「你是那个…… 林家人?」
「嗯。」我有些不太好意思,虽然林家在驱鬼一族很有名。我们一家三口却实在平平,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个普通人,所以从不敢在外顶着林家的名头。
「我知道林戈,他的父母都是英雄。」舒妈妈的面上露出一种回忆的神色,「他刚出世那一会,我还抱过他呢!」
我没想到林戈和舒家还有过这段渊源,不过想想叔叔阿姨的赫赫战功,他们和舒言父母惺惺相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从他父母出事后,他就下落不明。我们一直想找到他,原来是被你们家领养了。」
「嗯,家族嘱咐我们不要声张林戈的下落,怕那些恶灵又缠上他。」
「那这回小言的事和林戈有什么关系?」舒妈妈担忧地望了一眼舒言。
「林戈他…… 养了一只很厉害的小鬼,这回应该是被反噬才伤了舒言。具体怎么回事要等舒言清醒过来才能知道。」
「那林戈呢?」
我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不愿意去想倒下的林戈,「他也受伤了,现在还在化工厂。」
舒妈妈没再说什么,一路加油回了家。
舒爸爸没有在家,据阿姨说他因为工作关系常年没有在家。我当然知道她指的工作是什么,舒父也算得上是同林戈父母齐名的驱鬼人。
想想自己这些年想尽办法摆脱身份,最终转了一大圈,无论如何还是摆不开这些人这些事。
对于舒言的伤势,舒妈妈倒是很淡定。也许是已经习以为常。
她拿出伤药和包扎纱布,为舒言清理了伤口。折腾一晚上后,舒言还有些低烧,沉沉睡了过去。
我和舒妈妈守在床头相对无言。
良久,舒妈妈先开了口:「不然今天睡在这里?我去旁边收拾个客房。」
「不了。我在外面一整天,再不回去爸妈也该着急了。」
舒妈妈客气地将我送出家门,临走前还嘱咐我:「有机会请父母一块来吃个饭。」
我意外她似乎并不介怀林戈伤害舒言的事,同时也松了口气。
坐上的士的时候,司机问我去哪?
我想了想说:「化工厂。」
司机有些惊讶。「小姑娘,这么晚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我去找我弟弟。」我望向窗外,想到我离开时他的处境,有些心焦。
司机大叔耸耸肩,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你们这些小孩子就喜欢去玩些什么探险鬼屋的游戏。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我看着他的副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黄色裙子女人也看着我笑了笑。
司机大叔人很好。担心我不安全,将我送到了化工厂门口,还给我留了个电话,「待会玩完回家拦不到车的时候,就打我电话吧!我今晚值晚班。」
我下车后走了几步又折返回车旁,敲了敲他的车窗户。大叔疑惑地将车窗摇了下来。
「大叔,您妻子要我告诉您。她不怪你,好好培养小勇。她会一直守护着你们。」
大叔整个人都像被点了定身咒,面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个女鬼要我转达的话已经说完,我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大叔多半会把我当成疯子,不过我也无所谓。这辈子大概也只会见这一面。
化工厂里一片漆黑,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四处察看,「林戈!林戈?」
四面除了我的回音,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我想他已经走了。每次好像都是这样,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
我悻悻地朝门口走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到地上。
我用手机照向地面,发现门口有一摊不小的血渍,黏稠温热。
这是林戈刚刚倒下的地方。
分魂符不会造成外伤,我们走后他遭遇了什么?
我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带走他,那一刻恐惧战胜了我对他的怜惜。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啊!
我浑浑噩噩回了家,一晚上没有入眠。
第二天,舒言醒过来后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赶去他家。
这回夏至也在,我一进房门就听见夏至在迫不及待地追问哥哥关于林戈的下落,舒言看了夏至一眼没有说话。
舒妈妈招待了我们几杯果汁就把空间留给我们三个自己说话。
一直等舒妈妈走远后,舒言才开口问我找到林戈了吗?他知道我一定会回头去管林戈。
「没有。昨晚等我回到化工厂的时候,林戈已经不在了。」
舒言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就麻烦了……」
「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戈为什么会袭击你?」我坐到床头,牵过舒言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想起昨天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从你家出来后,我撞见林戈在勾一个女孩的魂。我过去阻止,和林戈缠斗起来。没想到被那个女孩背后偷袭,醒来后就在化工厂了。」
「他想干什么?故意演出戏引你上钩?」
舒言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我感觉他想说什么,却最终吞了回去,给了个台面上的理由,「也许是知道我在查勾魂的事,所以先下手为强吧。」
「他是不是被小鬼反噬才……」夏至急于为林戈开脱。
「反噬是不可逆的过程,他找我的时候还没有被反噬。」
「那为什么……」我想到他赤眼尖爪的样子,突然醒悟过来,「是分魂符。」
「你烧了那个分魂符?这就对了……」舒言同我说起我到之前发生的事,「在你来化工厂之前没多久,林戈突然头痛欲裂,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想是因为你焚烧了分魂符,他感受到了同等的痛苦。此时他的意志力非常薄弱,阴差阳错之间被那个小鬼真的反噬了。」
「竟是我害他被小鬼反噬的。」想到他最后的样子,我满心愧疚。
舒言搂住我,好言安慰,「这不怪你。如果不是你焚烧分魂符及时赶到,林戈正准备勾走我的魂。」
「不可能!林戈不是这种人!」说这话的是夏至。
我没有接话,其实我现在已不能分得清楚林戈究竟是哪种人?
「他是因为父母被杀才炼小鬼,就是希望凭自己的能力除掉那些恶灵为父母报仇。他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夏至口中林戈的苦衷,我先前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才对他养小鬼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也不知道这样的纵容是不是害了他。
「夏至,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现在就是在伤害无辜。他这样和那些恶灵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懂你们这些大道理。反正我信林戈!他就算杀人放火我也喜欢他!」夏至觉得和我们无话可说,先一步冲走。
小女孩的爱就是不问对错,你杀人我帮你放火的盲目。伟大又愚蠢……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年前小小的林戈表情别扭地穿着我给他买的粉色套头衫,毛茸茸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点点金色碎光的样子。
我总觉得那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如果叔叔阿姨还在,他也该是个站在阳光里的大男孩。
而我现在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进黑暗,却无力阻止。
舒言说服舒妈妈答应我压下林戈绑架他的事,我知道舒言是不想让我为难,我真的非常感激他。
不管林戈究竟是不是个好人,我都不想看着他出事。
比起我的平静,夏至则显得疯狂得多。她甚至辍学到处寻找林戈。任舒言的姑姑如何劝说都没有用。
刚开始夏至虽然四处寻找林戈,但还是会回家。林戈出事后,她一直住在舒言家里。
后来,她开始三五不时地离家几天不归。等舒言姑姑察觉的时候,夏至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她的爸妈急疯了头,遍寻不到后将气全撒在了林戈头上。
碍于舒言父母的面子,他姑姑不好说我什么。但总是阴阳怪气地在我面前说,「你们家养了个好弟弟,小小年纪就魅力无穷,拐得人家女儿都没了影子。」
我着实觉得姑姑这个气撒得没道理。
林戈从来没有拐带引诱过夏至。夏至完全是出于担心和对他的感情才离家出走。
这你情我愿的事在她口中倒成了林戈一个人的错,确实说不过去。但终归林戈是做了许多错事。我也不好反驳什么。
让我不能忍的是,姑姑将林戈之前对舒言做的事告到了驱鬼工会去。
之前舒言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舒妈妈也没有追究。倒是姑姑从夏至那听来些只言片语就去告了御状。
惊动了大家长真不是好玩的事。
就连舒言常年不在家的父亲舒雷都被召回了 H 城。
他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们,工会以豢养小鬼伤害同族的罪名对林戈正式发出了讨伐,声称掘地三尺也要把林戈找出来。
林家看在林戈父母的分上,仍极力护着他,但也在四处找寻林戈的下落。
霎时间,林戈的事不再是我们几个的小秘密而变成了两个家族的争夺。
可争归争,抢归抢,大家族都是抹不开面子的,表面上大家还是和和睦睦的样子,都蓄势待发等着找到林戈的那天再发作。
他们并没有如愿。林戈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任他们上天入地都没有消息。
彼时我和舒言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谈婚论嫁。
我寻了个良辰吉日在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向舒言提出了结婚。
隔着一桌菜,舒言看着我,目光里都是探究。我向他微笑,「怎么?不愿意娶我?」
舒言神色复杂,最后在家人热情地注视下点了点头。
饭后,我洗完碗出去倒垃圾,发现舒言躲在楼道里抽烟。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抽烟的。
他从下往上看着我,隔着明灭的烟火,我发现那么阳光的舒言眼里也有了忧愁。
「你是为了林戈吧?」
舒言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提结婚是为了转移大家注意力。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避重就轻地回答:「反正我们总要结婚的,是早是晚有什么区别呢?」
舒言把我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好像我随时会消失。
「你想要的,我都会答应。哪怕你是利用我。」
我埋在他的胸膛,任眼泪浸湿他的衬衣。
这条路,怎么走都是辜负。
顺理成章的,舒言父母向我父母提亲。一切都很顺利,舒言这个人浑身都是让人安心的力量。我都不需要操心什么。
我甚至可以预想到我同他将来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未来的宝宝长什么样子。
如果林戈就此消失的话,这些梦都会成真。而他会变成我记忆中一张褪色的照片。
但林戈显然不是这样甘于被遗忘的人。他想消失的时候可以杳无音讯,但如果他要回来,一定就是要来掀起轩然大波的存在。
我的婚礼,我的父母没有出席。他们突然失踪了。
那一天请来的都是林家和舒家的大长辈,还有工会的精英们。这也造成了后来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的下场。
林戈回来了……
酒店宴会厅的大屏幕上,本来显示着浅紫色调的「林弋 & 舒言婚宴」字样突然一闪变成了一段视频。
磁屏不稳地闪动了几下,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姐姐,新婚快乐呀!没有我,近日你们日子过得可舒坦?」
画面中林戈的身形消瘦了不少,衬得一张脸更加妖冶。他用一种近乎谄媚的声音叫我姐姐,明明笑着却让人感觉心底发寒。
舒言搂紧我的肩膀,一向沉稳的眉目都皱到了一起。
「听说今天是你们的婚宴,原谅弟弟不能亲自到现场庆祝。但是没有关系,我同伯父伯母一起在远方祝福你们。」
画面移到林戈的身后,我看见了我的父母在一个玻璃房内焦躁不安地走动。父亲时而大力拍打着玻璃喊叫着什么,面部表情很是愤怒。
母亲一脸惶恐绝望,颓废地坐在凳子上。隔音的玻璃让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喊什么,可以看出他们也看不到外面的景况。
我的手心握成了拳,舒言努力握住我的掌心却没有办法使它松开。
我这辈子最不能碰的人,林戈一个一个都试到了。
如果他是在考验我对他的忍耐度,那他成功了。
视频的最后是一行血红的大字,「欠的债是时候该还了……」
在座各位看到视频后面色不一,舒家的前辈颇有些看好戏的架势:「这就是林家那个养小鬼的孩子,真是出息了!」
林家面子上十分挂不住,舒言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舒言的爷爷瞪了舒爸爸一眼,叫所有工会的理事跟他一起去酒店会议室商量对策,但林家人被拒之在外。
我不知道舒爸爸口中该来的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家到底亏欠了林戈什么债。
我只知道他曾是我最关心的人之一,但从今以后我们只会是仇人。
没有人可以拿我的父母要挟我,这是我的底线。
林戈绑了我父母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和舒言的婚宴泡汤了。
大夏天七八月的阳光却只让我从脚底开始发凉。
想起林戈对付那些无辜受害者的手段。我不知道对于曾养育他多年的养父母会不会手软。
我坐在车里目光发直,舒言抱住我,轻拍我的后背用一种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小弋,你放心。我一定会把爸爸妈妈救出来的。」
他肩骨上当年留下的疤痕仍旧清晰可见,隔着柔软的衣料还是硌得我生疼。
「舒言,我不想失去你。」我用力回抱住他,生怕他消失一样。
我怕他会输,输了我的父母,输了他自己。
我太了解林戈了,他从小就有一种非常恐怖的力量,即使那时他还是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也让我有种无法打败的直觉。
自我婚礼那日后,林戈一改之前东躲西藏的作风。连日来,连续作案几起,且目标都是工会的人,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让大公会震怒的是,林戈每每得手后都可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盖因为他使用了那个小鬼的力量,这能力很诡异。对此他们都束手无策。
据见过林戈的前辈说,同林戈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夏至。
我心急如焚想探听父母的下落,可林戈到处生事,偏偏就是没有惹到我的面前。我连见他一面都没有机会。
舒言搬出来陪着我暂住在我家,就是在时刻警惕着林戈的到来。
舒言晚上几乎不怎么睡,熬得眼袋都出来了,原本如玉光泽的面色也变得十分差。
干等数天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将那条林戈曾睡过的圣诞节果绿色床单清洗了一遍晾在了门前的衣架上。
我猜不准一条床单对他的意义能有多大,但我知道林戈不是个轻感情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个将感情埋得特别深特别重的人。
一条用过的床单,一段过去的感情,都会是牵绊住他的理由,包括我。
今夜的晚饭是扇贝粥和一碟青菜。
舒言挨了那么久,身子早已掏空。我不敢煮太油腻的食物给他,只有熬了些营养又清淡的粥水给他。
我望向窗外看到舒言独自一人守着庭院门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他的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原本干净的下巴也冒出些许胡碴,显得很是憔悴。
我叫他名字,他就回头朝我一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朝我走来。
舒言到餐桌旁坐下一边搅动着勺子,一边努力逗我开心:「闻起来很香呢。你先过来喝一口。」
他细心地吹凉一勺粥,递到我眼前。
我撇过头去躲开他的汤勺,「不用了。你先喝,厨房里还有。」
舒言没有强迫我,笑笑缩回了手自顾自地慢慢喝起了扇贝粥。
我坐在他的右手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所有粥。
「干嘛一直看着我?」舒言疑惑地看向一动不动的我。
「因为你好看呀。」
「就属你会哄人。」他伸手刮了下我的鼻梁。
舒言站起身准备收拾自己的碗筷,突然身形一晃,险些将手中的碗筷打翻。他扶住桌角才堪堪站稳。
我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物什,扶他坐了下来。
「小弋,为什么…… 我这么困……」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又使劲晃了晃头。
我抱住他的头,轻轻拍打他的背脊,「你辛苦了这么久。睡一会吧。」
舒言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软在我的怀中。
其实他最近身体已经接近临界点了,我并不需要用太多的安眠药就可以拿下他。何况他对我从不设防。
我将他放到沙发上,盖上一床薄薄的羊毛毯。临走前,在他额角留下一个吻。
餐桌上,是我们的订婚钻戒盒,下面压着的一张信纸。
「舒言,对不起。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现在的林戈已经不再是他了。
你说小鬼反噬是不能回头的事,林戈却又反噬了回去,吃下了那只小鬼。
不仅完全拥有了那只小鬼的能力,还变得更加恐怖。随心所欲的操纵他的能力去伤害身边的人。
我们都知道被动的等他到来,只是等死。我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我只能主动出击。
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想过失败。我已经有了周全的计策。
当然,这个计策你绝对不会同意。
其实想出用自己去引诱林戈的法子真的特别卑鄙,我自己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但是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他,问出我父母的下落。
亲爱的,不用担心我。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等我回来。」
我化了个淡妆,涂上了林戈曾夸过很好看的一只艳红色唇膏,坐在庭院的石阶上静静候着林戈的到来。
林戈出现在庭院里时,我毫无意外。
那床果绿色的床单对他而言,是一种示好,是一种安抚。
当然,我没指望用一张旧床单就能感化他。我只不过求一个和他见面的机会。
「你挂这个出来是什么意思?」林戈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爸妈在哪里?」我从台阶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微微仰起头才能直视他。
那个曾经穿着破烂大 T 恤的小孩,现在已经可以俯视我。
「你是在想用一张床单提醒我多年来寄人篱下的屈辱吗?」他冷笑一声,说的话完全出乎我意料。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忘了这是我圣诞节带你去挑选的礼物吗?」我有些急切地去唤醒他美好的记忆。
可是话音未落,那床单就在我面前被撕裂成碎布。
「你在做什么!我们家养了你这些年,是在养只白眼狼吗?喂只狗还会摇尾巴讨好,你只会反咬一口!」
我想起被抓走的父母,气急之下口不择言,说了激怒他的话。
「呵。林弋,我在你家比得上一只狗吗?」林戈反问我。
「你在怨我?怨我爸妈收养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绑走我的父母?」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我努力压住内心翻涌的感情,我不再愧疚,恢复冷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倒不是。」林戈突然诡异地一笑,「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嫁给他而已。」
我一愣,他做了那么多事不过是为了破坏我和舒言的婚礼?
我不相信。
「那你现在想要怎样?」我问。
林戈突然一把将我扯到他的怀里,「跟我走。」
我心中暗叹一声,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象征地挣扎了一会,就随他走了,甚至还提前破了舒言的结界。一切都按照我预想的在进行。
我莫名其妙被丢到夏至住的地方,这和我所预期的可不一样。
原本我满心以为林戈一定会把我带在身边,这样我才有机会接近林戈知道爸妈的下落。但我却忘了一个夏至的存在。
不管怎么样,我决定先从夏至那里打探下消息。
「小至,你在哪里找到林戈的?」
「为什么你们不回家?」
「小至你明知道林戈现在做的事都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帮他?」
夏至只是回给我一个白眼,「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们这样的坏种和你们不是同一种人。」
我很想问她,我是哪种人?但最终还是识相地闭了嘴。
虽然不知缘由,但夏至对我的厌恶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摇晃着我胳膊叫我好姐姐的小女孩了。
到吃中饭的时间,夏至进来丢了一碗外卖的海鲜面放到我面前就快步走出了房间,感觉好像多和我呼吸一秒同样的空气都是煎熬。
我看到面上铺着一层的虾仁,刚想叫住夏至告诉她我不能吃海鲜。但突然转念一想,计上心头。
我一咬牙吃下了整碗面,包括面里的虾仁、蟹肉和扇贝一点都没漏。
我有很严重的海鲜过敏症,只要沾一点海鲜就会全身红肿,吃多了甚至出现窒息的情况。
家里人一直很注意不让我接触海鲜类的食品,所以林戈未必知道这回事。
果然没过多久,我开始全身发痒。我大力拍打房门同客厅的夏至说:「小至,我好难受……」
意料之中,夏至没有理我。
我持续不断地拍打着房门,随着涌上胸口强烈的窒息感。拍门的力气越来越小,呼喊的声音也变得困难。
在昏迷过去之前最后一秒,我终于看见门打开了,林戈的脚步很慌乱。
计划成功了。
我是被争吵声吵醒的,我不是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是一时的眩晕让我没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睁开眼。
「我让你好好看着她,你就是这么好好看着的吗!」
「我以为她是在演戏……」
「演戏?如果我再晚来一步,她就算死在那屋子里头,你都不会进去看一眼。你是不是想害死她才满意!」
「够了!林戈你记着,她是你姐!永远只能是你姐!」
在夏至歇斯底里地吼出这句话后,空气中流转的是诡异的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见林戈背对着我一步步逼近夏至,将她堵在墙边捏紧她的下颌。
「我知道!不、用、你、来、教。」
那一字一顿的危险口气我再熟悉不过,曾经有一次因为我说错一句话,林戈也这样差点掐死我。
夏至无措的脸和当初我无助的表情重叠在一起,我连忙出声叫了一句:「林戈……」
那喊出口的声音吓了我自己一大跳,因为过敏,我浑身红肿,喉咙的声音像是艰难挤出来一样,低哑变形。
林戈听到我的声音,捏着夏至下巴的手一松,缓了一会才渐渐转过头来。依旧是长久不变讨人厌的冰块脸:「你还没死啊?」
唉!我心里长叹一口气,要不是听见他在我醒来之前说的话,依他现在这副表情和口气,我十成以为他是真想我死。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命硬,一定死在你后面。」本来是开玩笑斗嘴的话,
不料林戈竟认真地回了一句:「那样最好。」
他自己抽了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我有点愧疚说出这样的玩笑,正想道歉,林戈又适时地补了一句,「祸害遗千年。」
我的愧疚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家伙就是嘴欠。
「你睡饱了吗?睡饱了就起来跟我回家。」林戈伸手来拉我。我看见他衣袖下露出和我身上同样的红肿。
因着他的提议正中我下怀,我顾不上其他,忙不迭地点头。
夏至却急了眼:「你不能带她去那里。」
「为什么不能?」他转头看向夏至,口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是你说的,她是我姐。」
夏至无言以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有点不好意思直视夏至的眼睛,这次是我利用了她。只有让林戈觉得不能把我放在夏至身边,他才会带我走。
林戈不由分说地带走了我,我确定这次他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视频中出现的地方,应该也是林戈长久以来的藏身之处。
至于我爸妈被关在哪里?还要进一步打探。我一面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一面掩饰着自己的心思。
林戈一进门就将外套甩在沙发上,自己也陷进沙发里闭目养神。
他的睫毛纤长,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黑影,周身都是疲惫的气息。
我站在门口呆立着局促不安,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许是半天听不到动静,林戈捏了捏鼻翼两侧睁开眼看向门口,「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做什么?鞋柜里有拖鞋,自己拿了去房里休息。过敏药在桌上,睡前记得吃两粒。」
「哦。」我讷讷地应了一声,打开鞋柜。
两门的大鞋柜空荡荡地躺着一双全新的粉色毛拖鞋,和我在家里时穿的一模一样。
我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林戈是不是早就料到有一天我会来到这里。
我掩住慌张的神色,穿上拖鞋哒哒走到桌旁,拿起林戈提回来的药仔细看说明书。
说到底我心中对他依然是不信任的。看清楚说明书上确实是我小时候吃过的过敏特效药,我才放心。
不过盒子上印的处方药让我有点疑惑。这药不是寻常过敏药,针对性很强而且药效很猛,不是医生下处方,根本买不到。林戈怎么弄到的?
想了一会无果,我放下手中的药转头看向林戈。
林戈的头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卸下防备的脸庞是柔和的美丽,眼角那道陈年的旧伤疤仿佛将他带回了年少。
我拿了沙发上的薄毛毯为他盖上,然后起身进了厨房。
熬粥对我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只是林戈家里的调料实在是太少,我只能做的出一碗寡淡的白粥。
我取出碗柜中的花瓷碗,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又在袖中摸出一剂药管,透明的药水混入粥中无色无味。
我收好药管,用勺子搅了一会就端了出去。
此时沙发上只留一床空毛毯,林戈人不见了踪影。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有一个房间的门半掩着。
我端着粥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门口,想看看林戈在房里做什么。
透过门缝,我看见林戈背对着我正在脱衣。他是真的长大了,曾经腰身瘦弱得一只手可以握住,现在骨架舒展开,腰背部都是紧致却不显壮硕的肌肉。
好像突然从一个小孩的壳里钻出来,变成了一个男人。
黑色的衬衣脱到一半,我就看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胛一直蔓延到腰间,背上手臂上还有成片的红肿。
他拿起桌上的药粉想要自己上药,因为看不见,拿着药只是一顿蛮横地乱涂。
「嘶。」林戈咬着下唇紧绷的侧脸,让我生出一丝心疼。
我看不下去推门进去,林戈吓得一下背过身去,「谁让你进来的!」
「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死样子,一点都没变。」我把粥放到桌上,接过他手中的药,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
「别动!」我凶巴巴地命令他,他倒真听话没有再动。
「这回又是找谁麻烦去了?」我一边熟练地替他上药包扎,一边问他情况。
「舒言。」他也老实回答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倒药的手抖了一下,药粉集中撒在一处,林戈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我当时任性地迷晕舒言跑出来,也不知道他该气成什么样子。我底气一下就全泄了,嗡嗡地问了一句:「他怎么样?」
「死了。」林戈言简意赅两个字回答我。
我熟悉这是他赌气的语气,一巴掌就呼了过去,打在他肩膀上,「你才死了呢!」
林戈身体一抖,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忙打圆场哄他,好歹我爸妈还在他手里。
林戈冷冷地说:「这回是他来找我麻烦的,要我交出你。真是自不量力。要不是夏至突然打电话来,我才不会受伤。」
我倒抽一口凉气,我早该想到以舒言那认真的性子。我失踪后,他一定会找林戈算账。
可他现在远远不是林戈的对手,我的任性很可能害了舒言的性命。
在我失神间,林戈转头看见桌上的粥,问我:「你熬的?」
「嗯。」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林戈毫无防备地端起碗,准备一口喝下去。
我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伸手一把夺过他口边的碗。
林戈错愕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粥凉了,喝了对胃不好,我去热一下。」
言毕端着碗飞快地往外走,心中也暗自懊恼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功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心软。真是妇人之仁!
身后的林戈,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残余的米粒,嘴角扬起一抹邪邪的笑容。
我住进林戈家后的几天,林戈一改之前四处惹祸的作风。每日都待在家里,我的新难题就是怎么把他打发出家门。
早间的晨光大好,我怂恿林戈出去晨练。
「你最近身体那么差,多出去跑跑步呼吸下新鲜空气才好。」
林戈握着手中透明的牛奶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去,跑步会扯着背上伤口痛。」
「…… 那你慢慢走也好。」
林戈抿了一口牛奶,好像在思索我的建议,「好吧。」
我面色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一把拽起我,
「你同我一起,你这身板比我更需要出去做做锻炼。」
「咳咳。那啥,我没时间,我还有好多家务要做。」我环视了一圈干净得反光的地板,睁眼说瞎话。
「哦。那就改天吧!」林戈又抱着他的牛奶进房了。计划 A 失败。
到了午后,林戈还没有出门的意思,百无聊赖地在按着电视遥控器。
我抱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优惠券,讨好地凑到他旁边。
「你看,macy 在打七折,你身上的衣服也该换套新的了。呐,别说姐不疼你,优惠券都给你剪好了。去吧去吧!」
他眼皮子都不抬地回答我:「我没钱。」
我脸立马垮下去,想了一会,一咬牙把随身带出来最后的六百块全部掏出来拍桌上,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姐姐请!」
林戈厚脸皮地把钱全收进口袋说了声:「谢谢姐。」眼睛又继续盯回电视屏幕。
我瞪了他一会儿,他好像依旧没有行动的意思,「怎么还不走?」
「哦,前天夏至刚帮我买了两套新衣服。」林戈用脚指头指了指角落的一个纸袋。
「林戈!你找死!」我骑到他身上,作势掐着他的脖子,「还老娘钱来。」
林戈一把把钱全部掏出来塞我怀里,无比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还给你就是了。没见过这么小气的姐姐。」
「哼。」我收起钱,满意地拍拍手从他身上下来。计划 B 失败。
吃完晚饭,林戈翘腿坐在沙发上翻报纸。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其他办法搭讪哄他出去。
「林戈,我突然很想吃我们小时候学校门口的那家跳跳糖,可以帮我去买吗?」我故作少女回忆状,眨着星星眼可怜巴巴看着他。
林戈放下手中的报纸,我心里一喜以为有戏。
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不咸不淡丢下一句:「你有毛病啊。」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的口气。计划 C 失败。
事已至此,我觉得今日再叫他出门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垂头丧气进厨房洗碗。
突然听到他手机铃声响起,那是我很喜欢的歌《Amen》里的一段钢琴前奏。
我竖起耳朵听他在外面说什么,只听见他简短地嗯了两声。
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戈走到厨房门口:「我要出去一下。」
他要出门,我当然乐意之至,但下意识就随口问了句:「这么晚去哪?」
林戈回头看我一眼,勾起嘴角,是标准的林戈式坏笑,「你真的关心吗?」
不像责备,更多像种调戏的口吻。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头也不回地关门走了。
他前脚刚走,我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飞快溜进了林戈的房间。
他的房间不大,十平见方的空间一眼可以看到底。我翻箱倒柜找不到钥匙一类的东西,打开衣柜也没有暗格。
趴到床下去看,除了积尘什么都没有。
我又回到客厅、厨房、阳台去找了一圈都没有任何线索,连卫生间、洗手池、浴缸下我都找了个遍。
我颓然地回到客厅,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二,离林戈出门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我瘫倒在沙发上,动作太大无意移动了沙发。沙发连带着地上整片的大地毯移开,露出底下瓷砖的一条缝张开。
我惊喜地推开整个大沙发,掀开地毯看到一个暗格。
我俯在地上敲了敲,是空心的。证明下面确实有古怪。
我沿着张开的缝一路摸索,终于找到张开的口子。掀开两块瓷砖,露出一截小楼梯。
我的心跳快跳了出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的爸妈就在下面。
我一跃跳进了暗格,地下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分成了很多间小格子间,就是我在视频里见过的那种有着大片透明玻璃窗的小单间。
有些是空的,有些则关了一些我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
前段时间听说林戈连续袭击了几个驱鬼工会里的前辈,掳走了他们。原来都是关在这里。
林戈到底要干什么?
我可以看见他们,但玻璃房里的人看不见我。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们大概以为是林戈,情绪躁动起来,口里骂骂咧咧都是难听的脏话。
「小杂种,还不放我们出去!」
「等老子出去,要把你这小杂碎吃干剥净!」
「没爹教没娘养的东西,撒野撒到我们头上了!」
叫骂声不绝于耳,我的眉头不自觉锁在了一起。
虽然林戈的做法不对,但这些人的嘴巴实在让人听了不愉快。
「手下败将有什么好嚣张的。」我竟然脱口而出驳了他们,语气像极了林戈。他如果在这里大概会说出和我一样的话。
这些人发现来人不是林戈,表情各异,通通噤了声。
「不管你是什么人。和林戈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混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一个颇有威仪的声音传出,我这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故人。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挺直背脊站在一个格外狭小的单间里。
竟然是舒言的爷爷!
他是什么时候被抓来这里的?
「小弋?」最角落有个人试探着叫了声我的名字,是爸爸的声音。
我顾不上舒爷爷,飞也似的跑到顶端,见到了一间稍大的玻璃房。里面关着两个人,正是我寻找多时的爸妈。
爸爸贴着玻璃门,慌张无助地朝外面张望。妈妈则背对我缩在一个角落,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弋儿是你吗?」爸爸焦急地求证。
明知他看不到我,我还是贴着玻璃拍打着,连声应道:「是我是我!爸爸妈妈!我是林弋。」
「弋儿,真的是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也被那个臭小子抓来了?」
「不是不是。他没有抓我,我自愿来的。」
其他房间的人听到我们对话骚动起来,「林明德,你女儿也投靠那小野种了?」
爸爸连忙替我辩解:「当然不会。弋儿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是吗?可她刚还帮着那小野种骂我们,」舒爷爷毫不客气地反问。
「弋儿,你快给各位前辈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有嘴说不清,急得慌了手脚。
「我是来救我爸妈的。我不知道这里关着这么多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戈他疯了!这里都是工会里的老前辈,全部被他抓来。他每天逼问我们他父母的死因,但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说不出,他就一直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爸爸,妈妈怎么了?」从我进来到现在,妈妈都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爸爸随着我的问话也看向妈妈,眼泛泪光:「你妈妈她被关起来以后一直身体不舒服,这几天开始发烧呕吐。现在已经病得没力气动,再不出去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弋儿,快想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我心疼地看着母亲饿瘦一圈的背影,狠狠点了点头,「我一定尽快放你们出来。林戈快回来了。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现在先上去。爸妈你们再坚持一下!」
临走之前,那个姓舒的老年人还意味深长地叮嘱了我一句:「切记不要心软啊!」
我脚步一顿,又赶紧噔噔跑上楼。
我的父母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人对他们心软,我又怎么敢对其他人心软。
我刚把地毯铺好,沙发挪回去,就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我忙坐回沙发上随手翻起杂志。
林戈全身淋得湿透回来,看到我还坐在沙发上,「怎么还没睡?」
「等你回来。」
「干嘛?这么舍不得我啊?」林戈打趣道。
我从浴室拿了条浴巾出来递给他,他伸手来接,碰到我的手。
他的手滚烫,好像是在发高烧。
我拽过他的手,把他扯过来。不由分说把手探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的温度。
「明明看到外面下雨,怎么出去都不打把伞。」我嗔怒,「你还小吗?这点常识都没有?难道要我这个姐姐跟着你一辈子?」
「喂。说话啊!干嘛一直盯着我。」
林戈突然拉住我的手,「你就跟着我,管我一辈子。好不好?」
「你说什么疯话。」我试图甩脱他的手。
他倾身上前,将我压在墙角。我的心跳得很快,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露出什么破绽了吗?
林戈不说话,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从他身上传到我身上。我以为他下一步就会吻下来,但他没有。
他就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看着我,「我真喜欢你关心我的样子,即使…… 是假的。林弋,你真的不会演戏……」
我语噎,不敢接话。
「你知道吗?你以前从来不在我面前自称姐姐,可现在却故意装作和我很亲昵。其实你心里在害怕我吧?」
「林弋,我多希望你不是我姐姐……」
我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是我不能承受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他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在我眼前装!看我演戏很好玩吗?」
林戈被我推得身形一晃,虚弱得笑了笑。
「这几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个梦,我宁愿骗过自己长梦不醒。可是注定清醒的人不会得到幸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林戈,你为什么要这样自甘堕落?我们一起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我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放了我爸妈,放了所有人。就此收手吧!」
林戈缓缓摇了摇头,「除了这个。」
我冷笑一声,「呵。林戈,你又在耍我吗?」
林戈突然又一次逼近,直视着我的双眼。
「最后一晚,林弋,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也好……」说到最后,尾音里竟拖出了一点乞求。
我恍然清醒,这是我的最后机会。
眼波晃漾之间,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门,倘若世间真的有神。请原谅我不得已的谎言。
「嗯。」我闭上眼睛,作出内心极其挣扎的样子。
如我预期的那样,他柔软微凉的双唇压了上来。他的唇角是上扬的,可我竟感觉出一种绝望的悲凉。
我后来无数次回忆起我们之间唯一的这个带着禁忌意味的吻,才明白他是真的对我交出了所有。
林戈话未说完,已经昏倒在我的怀里,闭上眼时他的右眼角竟渗出一滴眼泪打在我的手背。
我浑身一颤,轻轻将他放在地毯上。
我的唇膏上混合了迷药,这是我承诺舒言自保的最后底牌。
当时我忽略了太多细节,林戈说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夜。他早就知道我会对他下手。他说我不会撒谎,所以我点头的时候,他分明知道我是骗他。
后来,我越来越不确定,最后那个问题我究竟说的是不是实话。
夜里林戈的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闪动着夏至的名字:
「Amen dear amen,我需要你,请你开门……
Amen dear amen,我觉得冷,请给我你的体温。
他走了忘了断了给了痛了,
你站着看着笑着数着我的伤痕。
Amen dear amen,你在不在……」
林戈昏倒后,我在他身上找到地下室的钥匙。
我第一时间放出了爸妈和一众长辈,看着爸爸抱着半昏迷的妈妈,我脑中想到的只有尽快送他们去医院。
放出他们之前,我特意将昏迷的林戈藏在衣橱里。希望趁大家混乱逃命,不会有人想起他。
我给他用的只是迷药,并不会伤及性命。
妈妈在医院接受了急诊治疗,证实只是惊吓过度和脱水,并无大碍。
在我的坚持下,爸爸也去做了全身检查。在医院等结果的时候,舒言接到消息赶来了。
其实算算日子,我不过离开一个多星期而已。
可是再见到舒言,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比我离开时更瘦了,两颊都快陷下去。下巴长出了青涩的胡碴,脸上还有未消的青肿,最让人心酸的是那双无神的双眼,像是找不到希望一样的迷茫。
任谁见到现在的他,都想不到会是当年那个在学校风华绝代的舒学长了。
见到他,坚强已久的伪装终于放下。
我冲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大哭起来。
他双手垂在两侧没有回抱我,过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左手环抱住我的腰。
我哭了一阵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把头抬起看着不发一语的舒言:「你的右手怎么了?」
「没什么。」舒言还是那样轻轻柔柔地微笑,可笑容里却有藏不住的苦涩。
「你有什么瞒着我的?」我一把拉起他的右手,舒言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我感觉到他的右手根本没有一点劲,「你…… 你的手……」
舒言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怎么回事?」我刚问出口就想到了答案。那天林戈负伤回来,说是舒言来找他麻烦。
林戈尚且伤成那样,舒言怎么可能讨到便宜?他竟然废了舒言一只手?
我紧紧抱住舒言的腰,痛哭出声。恨不得替他受了所有的痛。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太任性才害的你!」
「不关你事。宝宝,你回来就好了……」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句熟悉的宝宝,像从梦中传来的天籁,一下子将我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我在林戈身边这些天过得提心吊胆,每日绞尽脑汁哄他开心,骗他信任。生怕他哪天一不高兴就一刀结束我。
直到看到舒言的那一刻,我才松了一口气,敢大口呼吸。
就像看见了可以依靠的大树。可这棵大树现在被折了,要我怎么不心疼。
每次我对林戈心软只会害了身边的人。
「这些天林戈没有为难你吧?」舒言上上下下打量我。
「没有。放心,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不敢和舒言提起那个吻。
利用感情来利用他人,我曾经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可现在也做了同样的事。
「对了。我在林戈那里看见了夏至。」
拿到爸爸的体检报告,安排他们留院观察一夜后,我和舒言驱车去了夏至的房子。
可惜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找不到半点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你确定是在这里吗?」舒言环顾一圈。
「我确定。」虽然家具被搬走了,只留下空荡的房子。但垃圾桶里那个海鲜面的外卖盒证明我确实住在这里过。
「那她去哪里了?」舒言皱眉。
「跟我来。也许她去找林戈了。」
对于重回那个房子,我有些心理恐惧,怕被林戈发现又给抓回去,但也怕夏至一头栽下去不回头。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那个房子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到的时候,现场围了很多人对着起火的房子指指点点。
有警车的嗡鸣,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奔走相告。
今早凌晨就在我们昨晚逃走后的几个小时,林戈的房子着火了。
火势迅速蔓延,波及整栋楼。
我想起了被我迷晕在衣橱的林戈,心里一惊,想冲进火场。
舒言拦住我,「别冲动。你想干什么!」
「林戈还在里面!他被我迷晕了。我要去救他。」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反应有多激动。
舒言眼眸一闪,同我耐心解释道,「你冷静点。他一定走了。这场火是在你们走后几小时才燃起的,迷药药效没有这么久,我猜应该是林戈离开时为了毁尸灭迹自己放的火。」
舒言说得不无道理,我想起当晚林戈接到电话出去了那么久。那时他大概就打算逃了吧?所以他才说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晚。
舒言将我拉到警戒线旁,问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您好。我们是三楼 A 座住户的家属,我弟弟住在里面,现在联系不上他。请问这场火有人员伤亡吗?」
「三楼 A 座?」警察拿起对讲机和楼里的火警通了话,「暂时只有五楼一个老太太受了轻伤。你弟弟应该已经跑出去了,可能现场通信不太好。你们再找找。」
我们道了谢后挤出了人群,现在暂时可以确定林戈没在里面。那他和夏至到底去了哪呢?
那一刻我是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
或许是上帝听到了我的愿望,圆了我的许愿。
林戈再也没能回来。
我和舒言重新筹备着婚礼,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七天后,我和舒言在外面订酒店试婚纱,忙了一天筋疲力尽回到家,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林弋,是我。」
「夏至!是你吗?」我激动地大叫起来。
「嘘。小声一点。不要惊动其他人。」夏至呵斥我,我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客厅写请柬的舒言。
按夏至的话默默挪到了阳台上。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给我听清楚。这是你欠林戈的。」夏至咬牙切齿的声音让我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说了一个地址给我。
「林戈被舒家的人抓走了,现在…… 大概已经…… 不在了。他说七天后如果他没回来,就打电话给你。去找到他!他左手臂里缝进了追踪器和微型录音器,你趁其他人不注意取出来。这里面有证明林戈父母被杀真相的最重要证据。你一定要将它们公诸于世!」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讷讷地问,什么叫林戈已经不在了?
「林弋,你现在又来装什么傻?不是你迷晕林戈让他被抓走的吗?当初在仓库抛弃他,不是你叫舒家的人来杀他吗?我真不懂林戈为什么还会相信你!我是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你能靠近舒家,取出证据。林弋,你不要让我看不起。那是林戈拿命换来的证据!」
「是谁打电话来?」舒言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吓得我立马按掉了夏至的电话。
「没有。卖保险的。」我虚弱地笑笑,敷衍舒言。
我的脑子好乱。为什么夏至说林戈被舒家抓走了?仓库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夏至没有说谎,林戈已经死了?
就像太阳西升,海水淹陆,世界末日的消息一样,是我从来不相信有生之年会见到的事。
林戈那个祸害怎么会死……
不久前他还同我说:「祸害遗千年。」
他这样的顶级祸害怎么会死!
手机叮叮响了一声,进了条短信。
我支开舒言,打开短信。是夏至发过来的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个红点被标出是林戈现在所在的地方。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独自出门,驱车到了地图上的地方。
那是一栋别墅,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
我按了门铃,有个三十几岁的西装男人开了门。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我,「找谁?」
我脑海中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一个人,「我找舒老爷子。」
「舒老爷子不在,你是谁?」那个男人很警备地看着我。
「我是舒言的女朋友,是舒爷爷要我过来替林戈…… 验尸。」说到「验尸」二字,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夏至说舒家绑走林戈是要在他身上发现某个秘密,他死后他们一定会找人来剖尸研究。我只有用这个身份进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舒言没有一起来吗?等他来了,我们再谈。」男人明显不信任我,作势要关门。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从我身后抵住门,「就说让你等我停好车一块进来了,你就是太心急!」
我错愕地转头看到舒言的脸,他微笑着朝西装男人打招呼。
「罗叔,她是我未婚妻,是个医生。今天是我爸要我们过来的。」
西装男人终于露出笑脸,「原来真是小言女朋友啊!我还以为这小姑娘哄我。几年不见长大了不少啊!等等,我给你爸打个电话先。」
我一听他要给舒伯伯打电话,心里一紧。舒言抓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不要担心。
只听男人拿着电话嗯嗯哦哦几声,就转头笑容满面地开门放我们进去了。
那个被舒言叫作罗叔的男人,将我们引到一个地下室门口。
「只有得到授权的人才可以进这里,我就不陪你们下去了。你们自己在下面把老爷子吩咐的事处理好就上来。放心,那小子已经没有威胁了。话说他也是真耐打,我们对他用刑七天七夜,一句话都没套出来,还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怪胎早该死了,拖到今天早上才断气。」
罗叔带着笑意,像在说着什么好玩的消息。
我全身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要不是舒言扶着我,我估计要瘫倒在地上。我紧紧咬住下唇才克制住哽在喉咙的哭声。
罗叔告别我们,让我们独自下了地下室。
「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昨晚接了个电话以后,脸色就一直很差。今早突然找借口要出门,我担心你有事就赶紧跟过来了。」
「刚刚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
「你忘了我学什么的了?我早就知道罗叔一定会打电话求证,通过远程控制把爸爸的电话转到了设定好的号码。那里有我朋友接电话,用变身器冒充爸爸和罗叔通话,要求放我们进来。」
「你早就知道林戈被关在这里了?」我话锋一转,问到了我最不想问的问题。
我不想怀疑舒言。
舒言沉默了一阵,「弋儿,你听我说。我是一开始就知道林戈被爷爷的人抓走了,但他们只是说有些事要问他。而且林戈属于极度危险人物,我也认为他被控制起来比较好。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对他用刑,更没想害死他。你相信我吗……」
我知道舒言没有撒谎,他不是有心计的人。但这个结局是我们谁也承受不起的。
「我信不信已经没意义了。」
一走下去,封闭的密室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见到林戈的那一秒,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只能活在梦噩之中永不翻身。
他的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泛着寒光的长钉穿透了他的锁骨、手心和脚掌。
十字架上缠绕着银色的铁链,勒住他的脖子。从他身体各处流出的殷红鲜血覆盖了整个十字架,隐约还有凝固了发黑的血迹浮现出来。
林戈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的胸口是层层叠叠的鞭痕和发黑腐烂的烙印。
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让人几乎辨认不出肌肤本身的颜色。
他的十指指尖都被人插入银针,指甲盖全被拔掉,连那张漂亮的脸都被刀划破,留下翻出的血肉。
我双脚打颤,不敢确定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林戈。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认出他眼角当年留下的疤痕。
我想大叫,但我不敢惊动楼上的人。我想大哭,但我没有哀悼他的资格。我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个噩梦,但我醒不过来。
舒言冲上来抱住我,「别怕别怕……」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想要安抚我。
我要怎么跟他说,我不是怕,我是痛啊。
舒言想要动手将他放下来,去拔他掌心的铁钉。
我一把推开舒言,张开双臂护在他身前。
「你这样他会很痛!」
这是第一次我像个姐姐一样,张开双手将他护在身后。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一巴掌狠狠甩在自己脸上。苦咸的泪水流入嘴中。
林戈,林戈,是我对不起你。
舒言紧紧抓住我的手,面露痛色,「小弋,你不要这样!林戈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那个让我滚开的,迷路找不到家的,吃光我买的过期蛋糕的,受伤只肯让我上药的,叫嚣着让我不能嫁给其他人的,吻过我的混蛋林戈,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
林戈,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浑蛋!
舒言第一次吼我,他说林戈已经死了!
我站在林戈身前不肯让步。
「他不会死的。他这个浑蛋还没欺负够我,怎么会舍得死?他还说…… 他说要我嫁给他。他要祸祸我一辈子。」
舒言目光闪烁,想要努力装作听不见这句话。他抱着我,轻拍我的背:「小弋,不要任性了。我们一定还有什么可以帮上林戈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看到林戈崩溃掉的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是你欠他的。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这是夏至咬牙切齿地和我说的话。
林戈真是个魔鬼,他明明知道要我亲眼面对这样的结局有多残忍,却毫无转圜余地逼着我来直面他的死。
「林戈的右手臂里埋了迷你录音器。那是证明他父母死因的最有力的证据。夏至让我在他死后,一定要将这个证据取出来公诸于世。」我告诉了舒言夏至的电话内容。
舒言的表情很复杂,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林戈的死和他父亲、爷爷都脱不了关系。
而林戈搏命换来的证据很有可能是将他家人推入悬崖永世不能翻身的决定因素。
他有挣扎我不怪他,我理解什么叫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林戈也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我不能放弃。
我自己开始寻找周围的利器,很快我就找到桌上一把还沾着血的小刀。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是谁的血,我要用它挖出林戈手臂里的录音器。
他的手腕被铁链勒得已经隐约可见白骨,纤细的手臂上全是鞭痕和烙痕,我根本看不出之前缝线的伤口在哪里。
我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去,摸在他冰凉的手臂上,一寸一寸仔细寻找突起的触感。
终于在他的手肘下方摸到了一处突起,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录音器。
我深呼吸一口气举起小刀要挖下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我来。」舒言抽走我手中的刀。
无论何时,舒言都是那个细致入微的保护着我的感受的男人。
他知道亲手动手破开林戈的皮肤血肉对我来说有多残忍,即使他已经死了。
但这次我不能借他的手,自己欠下的账要自己还。
而且我了解林戈,他一定一定不愿意由舒言来帮他的忙,他讨厌领别人的情,何况这个人还是仇人的儿子。
我想他甚至不能容忍舒言靠近他,更不用说碰他。
现在想来当年林戈对舒言的针对也是有迹可循的,我那时竟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小孩子吃醋,却没想过他背负了这么多。
「你不要碰他。」我下意识就说出了这句话。
舒言眼有痛色:「你不相信我……?」
其实我没有怀疑过舒言,他是生活在阳光中内心不曾有一丝阴影的人。
无论别人如何待他,他都能以一颗包容的心去原谅。看林戈就知道了。
他从小就坚定地崇尚正义,为人正直。哪怕这次罪恶的是他的父母,我也不认为他会包庇他们。
但我每次都以舒言的感受为先,这一次我要考虑林戈的想法了。
他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作为姐姐的保护欲在他死后膨胀到最高点,也真是可笑。
「对不起…… 我只是想亲手完成他让我做的事。这是林戈对我的惩罚。」我接过他手里的刀,舒言没有再坚持。
其实挖出这个录音器并不难,林戈的血肉早就被皮鞭划开,伤口只要再深一点点就会露出录音器黑色的边角。
还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保全下了这份证据。
我取出被胶袋密封住的录音器,检查里面的录音是否清晰。
录音的一开始,我听到了林戈与我的争执。
那是最后一晚,他拆穿我的欺骗,问我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喜欢过他。
录音里留下的是我微弱却坚定的一声「嗯」。
我感受到舒言放在我身上的目光,不敢直视。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只是为了骗倒林戈抽身出来,才会应承下来。但从录音里听起来,我的声音竟是如此真挚,近乎虔诚地承认。
如果不是我的演技太好,那就是……
我不敢再想,继续侧耳听下去。
然后便是舒言爷爷对林戈的逼供,除了互相的推诿,我听不出任何的实质证据。
再然后便是漫长的刑讯,林戈的喘息和呻吟声犹如在耳边。
所有的场景还原在我的眼前,我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耷拉着头,了无声息的林戈,心痛得快不能呼吸。
在舒言的掩护下,我顺利将证据拿了出来。
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却不知道,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舒言爷爷的势力之大超出我们的预计,我们没有一个更有公信力的人可以托付这个证据。
何况以我们这样小辈的身份,甚至都请不动那些有威望的前辈。
我突然明白过来,当初林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绑架了那些工会的大前辈。
左思右想之后,我和舒言决定以补办婚宴为由,召集两大家族的大家长。在婚宴上播出这段录音。
这个想法是舒言提出的,他能做到这一步也是我不曾料想的。
我对舒言有所愧疚,若不是我,或许他不需要搅进这件事来。最起码不用亲手推自己的爷爷和父亲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这是林戈用生命换来的真相,我不能让它埋没。
婚宴当天,宾客陆陆续续到场。眼见主要的几位大前辈都就位,我对舒言使了个眼色。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站在舞台边低头深呼吸一口,像在说服自己。
片刻后终于拿起话筒走上台去。我也紧随其后上台,牵紧他的手。
「今天我在这是有些事情恳请各位叔伯长辈见证。」言毕,所有人都误以为成另一个意思,开始热烈鼓掌。
舒言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尽是挣扎的痛苦。
我不愿让他做这个坏人,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话筒。
「下面有段录音是关于我叔叔阿姨和弟弟的死。它可以证明他们并非死于恶灵之手。而是工会中的败类所为。今日请各位长辈来并非见证我与舒言的婚礼,而是为我弟弟一家主持公道!」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表情各异。愕然的,愤怒的,惊吓的,连我的父母脸色都被吓得惨白。
想来也是,自己女儿的婚礼突然变成这样。我也算是个不肖女了。
我注视着舒雷和舒天恕的表情。舒雷面带怒色,而舒天恕则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我心中暗觉不好,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反而了如指掌的样子。
果然连着音箱的录音器放出的声音只有嘈杂不堪的噪音。
「舒天恕,你对录音器做了什么!」我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孙媳妇,可别乱说话。这什么录音器,我可是见都没见过。」舒雷依然淡定地轻笑着。
「老爷子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还没过门就这么泼辣,以后还得了!」舒雷指着我的鼻子教训道。
「爸!」舒言将我挡到身后。
舒雷瞪了他一眼,「吃里扒外的臭小子,我以后再找你算账!」
我的爸妈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舒老爷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们计较。弋儿,快点给舒伯伯一家道歉!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他们拉着我的手将我向前推。
四周都是窃窃私语,每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这一堆的动静,每张嘴巴都仿佛在嘲笑我无理取闹。
我一把甩开了妈妈的手。
「够了!你们听不到是吗?林戈死了!这个人杀了林戈一家。你们为什么装作若无其事。三条人命啊!他们不是陌生人,是你的亲弟弟啊!我永远不会和他们家的人成为一家人的!」
一说完这话,我立马就后悔了。我这是将同我并肩作战的舒言置于何地?
舒言眼含痛色,不知是被我的话所伤还是为自己父亲的行为所痛心。
也是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声镇住了全场。
打人的居然是平时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我的妈妈,「舒言对你这么好。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就为了那个鬼孽。」
「他不是什么鬼孽,他是我弟弟!」
每个人都往林戈身上贴标签,说他是恶魔,是野种,是危险人物。可是他们都忘了,他还是我们的亲人。
「蠢女人啊……」就在现场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空灵的声音。
我有如被施了定身咒,这是林戈的声音。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舞台。
奇迹没有发生,只是台上突然开始放映林戈的录像。
画面中的林戈穿着我们见面最后一晚的那件黑色衬衣,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身形瘦削,眉眼妖媚,带着林戈式的标准坏笑,「蠢女人,我就知道你搞不定。」
他一张口,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录像让我感到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觉得这个妖孽正蹲在那个角落嘲笑我。
「蠢女人,别哭了。丑死了!还总自称我姐姐要罩着我,指望你,我就白死了,还是要小爷我亲自出马。」
「舒雷,舒天恕。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了。快点下来陪我吧!我一个人在下面可是很寂寞的……」他朝镜头勾勾手指头,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舒天恕气得用拐杖直敲地面,而舒雷则直接拿起凳子砸向舞台,「是谁!是谁在播放。快暂停。」
舒家人想去阻断播放源,被舒言拦住。
「听他说!」
我在一边看着一切,只有冷笑:「他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要想伤害到他了。」
录像突然消失,然后便是那段我听过的录音,只是删减掉了前面林戈受刑的部分。
剪辑出的部分是舒雷的声音,他清楚交代了自己如何在父亲指使下杀害林戈父母的事实。
除了林戈父母被害的真相,这段录音里还带出了林戈的身世。
严格来说,林戈并不是人,他是婴灵还魂的孩子!
婴灵是指那些尚在母亲怀里就被流产的孩子,因为眷恋人世而迟迟不肯投胎,滞留在原地。
叔叔阿姨那个时候发现怀孕便决定搬去更大的房子,机缘巧合之下搬到了林戈原本的父母住的房子。
驱鬼人能看到鬼魂,他们马上就发现了林戈的存在。
但林戈并无恶意,他只是非常眷恋母亲的温暖,经常怯怯地跟在阿姨的身后叫妈妈。
怀孕的女人大概都会母性大发,阿姨很喜欢林戈,默许他跟在自己身边。
林戈最喜欢的就是蜷缩成一团,小猫一样依偎在阿姨怀里。
他是个轻飘飘没有重量的灵魂,阿姨便由得他去。
发展到后面,林戈甚至每晚都会睡在叔叔阿姨的床下,就像自己真的是他们的孩子一样。
叔叔总觉得这样不妥,可是唐阿姨坚持鬼有好坏,林戈只是个没有心眼的小婴灵。不准叔叔伤害他。
可悲剧很快就发生了,因为唐阿姨提出的恶灵消除计划得罪了很多恶鬼,他们奈何不了叔叔阿姨,却可以轻易伤害一个孩子,我真正的弟弟出生未满周岁就被恶鬼勾走了魂。
而当时守在他摇篮下的婴灵林戈,为了保护他与恶灵展开恶斗受了重伤。
叔叔唐阿姨回来后,发现真林戈已失了魂。他们紧急为他招魂,机缘巧合之中招回的却是婴灵的魂。
刚开始他们还没发觉什么异常,但当母亲的直觉很敏锐。一个小婴儿眼里为什么会有那么成熟的目光?为什么他不再抱着手指吮吸?为什么他之前明明学会叫爸爸妈妈,现在却不肯开口?
直到林戈到了能开口说话的年龄,他把当时的真相都和盘托出。叔叔阿姨痛心之余,也明白自己真正的孩子早就进了轮回道,不可能再回来。
他们便让这个婴灵附在真正的林戈身上复活。
自此之后,阿姨就真的把「林戈」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直抚养成人。
叔叔虽然心中总是梗着一根刺,却也在朝夕相处之下和他培养出了真正的父子之情。
到后面,没有人再去追究林戈的身世。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直到几年后,林戈一次意外见到舒雷。他告诉唐阿姨,当年就是这个人带着恶鬼来害了真正的林戈。
唐阿姨和叔叔去质问舒雷,原本想装傻充愣的舒雷被林戈当面戳穿。
舒家父子当初暗害他们是因为舒家暗中与最凶残的厉鬼有合作,明面上他们是正义化身的驱鬼世家。暗地里他们却是和恶鬼做交易,牺牲一些无辜小鬼换取自己地位巩固的幕后黑手。
而唐阿姨的计划直指舒家所庇护的那群厉鬼。于是舒家对林家的小儿子下手,想要伤了对方元气。
叔叔阿姨得知真相要去揭发他们,没想到舒天恕早有准备,暗下埋伏杀了他们,还故技重施嫁祸给恶鬼。
舒天恕父子在和叔叔阿姨的对质中得知林戈是婴灵还魂。
他这种体质是人身阴魂,能力相当于极难见的厉鬼,还能做到很多鬼无法做到的事。
贪心的恶鬼想借由吞噬林戈来获取力量。舒天恕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林戈交给他们。
但林戈自己本就是恶鬼,他不仅没有被吞噬,反而将对方炼化成被他所用的小鬼。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不知情的林家人合力从恶灵手中救出奄奄一息的林戈,秘密寄养在我家里。
这段录音的最后是舒雷故作神秘的声音:「其实本来那天我是杀不了你父母的,他们收到消息早就藏起来了。那…… 你知道是谁出卖了你父母的行踪给我们吗?是……」
录音卡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后面只有嗡嗡嗡嗡的杂音。
坏了吗?还是没电了?
前面的录音都很完整清晰,却剩最后那句未完的话成了永远的迷。
舒天恕愤恨地盯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怎么被那小子一激就都说出来了。舒雷低头不敢看老爷子的眼睛。
事实已经很清晰地摆在所有人面前,我以为一切已成定局。
不料舒家一个辈分颇高的老伯站出来说:「就算真是这样又如何?林戈本就是恶灵,害了那么多人,舒老爷子杀了他是为民除害!至于他父母的死,如今也是死无对证的事。追究也没什么意义。」
我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快吐血。什么叫倒打一耙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我还未及反驳,又有另一个家族的大长辈站出来支持他的说法。除了林家人,越来越多的人站在舒天恕父子的身后为他撑腰。
舒雷已从刚开始的震怒转为平静,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
我算是明白了,这群人哪里是被蒙在鼓里,他们根本就是装聋作哑。
舒言显然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他站到我身后。
「你们怎么能这样歪曲事实?错了就是错了。难道就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一直秉信的正义信念正在坍塌。
我义愤填膺地转头看着林家的人。不料他们一个个都回避我的眼神。
爸爸站出来安抚我,「逝者已逝,要为活着的人着想。这种事扬出去对我们两家的名声都不好。」
「对啊。反正林戈死都死了,这事就这样过去算了。」妈妈也这样劝我。
生我养我的父母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我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一步一步退后。
「我的爸妈教我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直善良吗?!」
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可笑的话。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公义何在?天理何在!
就在此时酒店门外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一队刑警冲进了大堂,包围了我们。
为首的警官径直走向舒雷和舒天恕。
「你就是舒雷?我们收到举报,怀疑你和十年前的一宗谋杀案还有最近一宗虐杀案有关。请你回去和我们协助调查!」
舒雷和舒天恕被警察带走,所有人都慌成了一片。
有个弱小的身影从幕后走出,冷冷地看着台下众人。
「林戈早就料到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会互相包庇。但是别忘了,这个世界是有法律的。自有法律会严惩你们。好好享受你们下辈子的牢狱生活吧!」
夏至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
屏幕上又跳出了林戈年轻的脸庞,「夏至,谢谢你……」
「我不要你感谢,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 你知道的啊。不管你去哪,我一直愿意跟你去。可你从来都没想过带我走。」夏至低吟。
「林弋,祝你和舒言百年好合。」他停顿了一下,「哈哈,开什么玩笑,刚那句不是真心话。这次利用了你,算我对不住你。我才不希望你嫁给那个家伙。但除了我,也只有这家伙配得上你。所以我勉强同意了。记得…… 一定要幸福啊!」
「再见了……」
「不要走!不要!」我哭着扑向那个消失的黑色屏幕。
舒言过来扶起我。
「是我害死了林戈,如果不是我迷晕了他,他怎么会被抓走……」
夏至嘲讽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从我身旁跨过。
我拉住她的胳膊,「小至,原谅我……」
「林戈很蠢!他喜欢上他不该喜欢的人。但你比他更蠢!你明明喜欢了却不敢承认。你们两个都是懦夫!我看不起你们。」
「小至别走。你一直都在监听林戈的录音对不对?最后舒雷说的出卖叔叔阿姨的人究竟是谁?」
夏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身后的方向,那里站着我的父母,她最终撇开了头。
「我不知道。」她甩开我的手,还是走了。
一年后,我收到舒雷和舒天恕死刑的消息。
舒言被舒家开除了族谱,但他并没有主动提出和我解除婚约。
我亲自替林戈选了墓地,和叔叔阿姨葬在一起。
这一切结束后,舒言同我说,「我们出去旅一次游吧。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没一起离开过这座城市。」
舒言选了环欧洲旅行,到马德里的时候我们遇见一个欧洲驱魔师,他很喜欢舒言。想要留他在这里一起经营事业。
在马德里的这一晚,我梦见了林戈。
他在梦中朝我微微笑着说:「姐,你和舒言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我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可是他没有回答。就一直望着我笑着,我的眼泪却忍不住飙了出来。
他看到我哭,有些慌张的样子,「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我马上就走……」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经逐渐消散成一缕白烟。
「林戈!」我喊着他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
林戈,我有多久没有叫出过这个名字。它是我和舒言的噩梦,也是我们放在心中绝口不提的溃烂到底的疤。
舒言温暖的双臂从身后环绕住我,下巴软软地抵住我的肩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却很耐心,「做噩梦了?」
「我梦见了…… 林戈。」我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去捧住舒言的脸颊。
他仍然闭着眼睛,可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已经完全醒了。
舒言睁开的眼睛中带着一些苦涩,「我们的最后一晚你还想着别的男人,我可是真的会吃醋的。」
我知道他只是耍赖,舒言是从来不会生林弋气的人,哪怕她说要离开他。
许是因为过了今夜,我和舒言就永不再见。所以那些夹在我们之间沉重的过去变得很轻盈。我们甚至可以用开玩笑的口气聊起林戈。
我和他说起我的梦,想了想又加了句:「我想我梦里的那个并不是林戈。第一,他从来不叫我姐姐。第二,他从来没对我这么温柔过。」
舒言也笑着附和我。「对啊。如果是林戈,他大概只会说,舒言你怎么还没死。」
我和舒言默契地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的眼角又流出了一行清泪。
「做梦这种事就是这么不靠谱。我还问他过得好不好?好像完全忘记他已经死了的事。我怎么能忘,他就死在我的手中……」
舒言收起了笑容,紧紧抱住我,「小弋,我放你走的唯一条件就是你要忘记这些过去。正因为我也是这些过去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宁愿你也忘了我。只要你过得开心。忘了他吧。这不是你的错……」
他一直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重复着最后一句话。
怎么不是我的错?我的固执我的自以为是,我的阴谋诡计生生把林戈逼上了绝路。
我曾以为你死后,我会被那深深的愧疚感折磨得日夜不眠,但我显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良心。
这些年我每晚都在舒言的怀抱里睡得很安稳,也很少梦到你。
可是我不能永远躲在舒言为我搭起的避风港,我怕溺死在他的温柔里。
舒言说错了一件事,我要离开他不是为了忘记,是因为只有离开这些我贪恋的温暖和依赖的肩膀,我才有资格完整地记起你——我的弟弟,林戈。
番外:(林戈视角)
其实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我拥有做婴灵时的记忆。
我记得我在生身母亲肚子里成形了,可他们选择不要我。
我记得他们搬离了这座房子,后来的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游荡在这个偌大的房子里。
我记得终于出现一个小女孩,她不仅能看见我还递给我两颗樱桃,她说让我快逃。
我没有逃,我很幸运,遇到了重新赋予我生命的父母。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将我视如己出,我的父母是很厉害的驱鬼人。
是不是很讽刺?驱鬼人收养了一个鬼魂。
最终他们也因为我而惨遭奸人毒手,是谁说过男生女相,是为不祥。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祥人。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仇人姓甚名谁,但我没有办法。
他们那么强大又那么虚伪,我甚至不能告诉其他人他的真面目。否则打草惊蛇,我活不到报仇的那一天。
我被送去「亲叔叔」家里,他们家有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小女孩。我发现她就是当年给我樱桃的女孩。这让我又喜又优。
其实她只是名义上比我大而已,若是算上我做婴灵的时间,我不知道比她大几岁。
第一次见面,那个女孩抱着她的猫,笑眯眯地对我伸出手来:「你好,我叫林弋。」
我说:「滚开。」
我很厌恶她,林弋像她那伪善的父母一样笑得那么灿烂。她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笑容?杀人凶手的女儿。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依赖她,喜欢上她的笑容和凶巴巴的命令。
林弋总是仗着自己是姐姐指挥我做这做那。
但只要我一皱眉,她就会立马讨好地凑过来哄我开心。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像大人一般照顾着我。
只有她会在家监督我吃饭,板着脸告诉我不吃饭长不高。
只有她会在我迷路的时候,孤身找十几条街领我回家。
只有她会在我受伤的时候,偷偷为我上药,心疼地流眼泪。
只有她会在圣诞节的时候,为我选礼物。
只有她会记得我的生日,即使这个蠢女人买了过期的蛋糕给我吃。
林弋说我们的名字那么相像,她是林一,我是林二。从今以后,我就是他的亲弟弟。
她的身上有让我安心的气味,像小时候趴在妈妈的膝头一样温暖舒心。
不知不觉,我对她生出了不应该有的感情。
我以为自己是不可能喜欢一个人的,何况我们之间还隔着父母的血海深仇。我拼命推开她,又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我在不可抑制的喜欢和翻涌而来的愧疚中沉沦。
但很快我发现林弋有些不一样了,她总是一个人傻乐呵,偷偷摸摸写日志,魂不守舍地等电话,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当然不是我,但我也没想到会是舒言。我最恨最恨的人的儿子。
林弋总是想促进我和舒言的感情,希望见到我们兄友弟恭的模样。
别的事都可以依着她,但这件事我做不到。
林弋也察觉出我讨厌舒言。于是她选择了舒言,疏远了我。
如果这个家没有她,还算得上家吗?
她走后,我变本加厉开始用自己和夏至的血去喂养小鬼。
其实林弋也是至阳血,可人有时候就是很自私不是。我不愿意用她的血,就利用了夏至,但这是更令她深恶痛绝的事。
果然林弋发现后,很生气地叫我滚。
从我来这个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滚了,身无分文地离开那个家。
在外流浪几日,我什么也没有吃,也不知道能去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小时候那次迷路一样,我内心有隐隐的期待,林弋会找到我。
那晚很冷,我很饿。我躲进了一家废弃的化工厂里,遇到了几个流浪汉。
他们口中叫骂着难听的脏话,「小叫花子,滚开。占着老子位子了。」
我翻个身不想理会他们,但那群人变本加厉开始推攘起来,一人一脚踩在我身上。还动手去扯我身上的衣服。我很愤怒,似乎是在这样的情绪中丧失了自控能力。我不知道我怎么做到的,我非常轻易地拿走了他们的魂。
在此之前,我只吞噬过鬼魂。从来没有要过人命。但我身体里好像有股不能自控的力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养的小鬼在控制我。
随着小鬼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害的人也越来越多。刚开始我是被它控制,根本就不记得怎么回事,那些人就倒在我面前。
可后来我学着慢慢反控制回小鬼的能量,我害了很多人,出于自愿。那些都是欺凌弱小的,为富不仁的,暴力凶残的人。他们都该下地狱,我也是……
舒言在这时候出现了,他苦口婆心劝我回头是岸。
我真的很讨厌舒言。为什么他不是个坏人,像他爸爸和他爷爷一样,像我一样……
他那么好,那么完美,像清晨初升的太阳一样完美。他和林弋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林弋在他身边总是笑得那么纯粹。
最可怕的是,我对他的讨厌竟缘于嫉妒。
借由绑架舒言这个契机,我开始实施报复舒家的计划。
其实我本不在乎舒言的死活,可林弋在乎。而我在乎林弋的想法。
所以我绑架他只是为了威胁舒雷和舒天恕就范,并不打算伤害他。
但没想到舒家那两个老狐狸,自己不出面,却让舒言妈妈故意透露口风给林弋。
林弋杀气腾腾地用分魂符找到了我。
分魂符是当初我给林弋,为了让她随时随地可以找到我。但她用了这唯一一次的机会,却是为了找另一个男人。
分魂符的燃烧让我也陷入熊熊烈火的灼烧,神智一恍惚竟被那小鬼钻了空子。它又一次反噬了我。
林弋来的时候我已失去了理智,我打伤了舒言,还出手伤了林弋,甚至差一点杀了她,若不是她身上的分魂符及时让我恢复神智。
我知道,这一次林弋不可能再原谅我。
她带着受伤的舒言头也不回地走了,任我如何求她不要丢下我。这是我应得的,我不意外。
我迷迷糊糊昏过去之前,还一直坚信林弋一定会回头来找我的,像以前每次那样。
我记起刚到林弋家的时候,因为不熟悉新的住址,我有时候放学回家会迷路。
有一回迷路走得远了,一直到天黑下来还没找到回家的路。天开始下起毛毛小雨,我找了家店躲雨,不小心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待我睡眼朦胧地醒来时,就看见落地窗外穿着单薄的林弋打着电筒叫着我的名字。
她踩了一脚泥泞,格子校服裙上全是泥巴,头发打湿了黏在脸上很狼狈的样子。但她一看到店里的我,眼睛里突然迸出的亮光骇人。
于是我的心也像被雨淋湿一般湿漉漉的,有种柔软的力量敲击着我的心房。
林弋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我,确认我没有受伤,才带着担心的责备:「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走反了方向,这个地方离林弋家里走路起码要两个小时。
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已经没有了家的概念。但从那一晚开始,我觉得从今以后有林弋的地方就是家。
林弋教我:「你以后迷路了,找不到姐姐的时候,就待在原地不要动,姐姐一定会回来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很多年。
化工厂的那一晚,我利用爸妈为我留下的护身术,拼完最后一丝力气反吞噬了那个小鬼。
我本可以走,但我一直躺在原地,夜凉了就缩成一团,痛得紧了就咬紧牙关。我一直默默地等待着她回来。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铁门吱呀被打开的声音。
我半眯着眼睛,逆光看到了一团模糊的人影,还挂着血渍的嘴角微微上扬,「姐……」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我甚至来不及反应,腹部就被插入一把冰凉的匕首。
「呃……」我的头猛地向后一仰,剧痛刺激之下,神智完全清醒过来。眼前的人根本不是林弋,而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是他吗?」
「林弋说他还在化工厂,应该离开是他没错了!」
两人迅速交谈了几句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
「上头交代了,不留活口。」
另一个人手中的匕首也紧接着刺了下来,我赶忙向旁边一滚躲了开。我捂着腹部的伤口,跌跌撞撞向外跑。后面的人紧追了上来。
他们以为我刚刚被反噬过的身体,又受了外伤,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于是我引着他们向外跑。
郊外的化工厂后面大片没有开发的森林,我知道那里有很多猎人为抓捕野兽刨的大坑。
他们跟着我跑进了森林,我突然停下脚步,他们还在嘲笑我无处可逃,殊不知自己才是砧板上的肉。
正好让我试试,刚吞下的小鬼究竟有多大力量!
「砰砰」两声,两具笨重的尸体掉入为猎物准备的大坑。
他们死相狰狞,浑身上下都是血印,像被野兽撕咬至死。
我抹了抹唇边的血迹,讨厌的人连血都那么恶心。
那一夜,我睡在另一个深坑中,靠着树叶微薄的厚度维持着温度。失血过多让我产生幻觉,昏昏沉沉之中,我好像听到林弋的声音。
我伤害了她最爱的人,她想让我死。
我又一次失去了家……
自此之后,我在外流浪了大半个月,我不知要去何方,每日过得都是浑浑噩噩。伤口反反复复发炎溃烂,又因为小鬼的能力而愈合长好,我懒得管,直到夏至找到我。
夏至把我拉到一个公共厕所的镜子前,让我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抬头看着镜中人,十分陌生,因为长久的流浪,我下巴生出了淡青色的胡碴。身上的衣物早已刮得破破烂烂,到处是血迹。眼神呆滞无光,像个智商有问题的叫花子。
夏至对林弋的怨恨,就是来自于此。
夏至将我带到自己租的房子,为我干干净净地清洗了一次澡。
她掀开我的衣服时,吓得尖叫。
我淡淡瞟了一眼,不过是腹部上的伤口再次发炎溃烂,她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不用管它,自己会好。」
夏至坚决不肯,明明怕得要命,但她仍颤抖着手为我剔除伤口上的坏肉。我就像没有知觉一样,坐在小板凳上任她处置。
再痛的伤口,在长年累月的习惯中已经变得麻木。
我的左脚因为伤及筋骨,又没有得到好的治疗休养,已经留下了永久的伤残,至今如果细看走路还是有微微的跛。
有时候人的一生除了最爱的人,还会出现一个改变你的人。
对于我来说,夏至就是这样的人。
夏至真是个傻姑娘,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也心甘情愿被我利用。爱情果然是令人变得愚蠢的事情。
是夏至唤醒了我的意识,告诉我不能这样活着。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肩负着父母的血仇未报。于是我们开始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之所以挑在林弋结婚那天重新出现,也是有私心的。
我说过,我是个魔鬼。我不想看到林弋幸福,我亲手毁了她的幸福。因为她的幸福只能由我来给。
其实以我现在的力量轻易可以杀了舒雷和舒天恕。但我并不打算那样做,那只会让我的父母蒙羞。
我要我父母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要那些伪善的杀人凶手身败名裂。
我故意挑衅那些长老,绑架舒天恕,还抓了一些其他人做烟幕。都是为了挑起驱魔工会对我的仇视和注意。
他们花越多的心思在我身上,将来真相公布的时候就有越大的影响力。
这些人当中有林弋的父母,我的亲伯伯、伯母,杀害我父母的帮凶。
我质问过他们,为什么要出卖我爸妈?
伯母说,如果他们不这么做,那些恶鬼就会缠上林弋。他们没有我父母那样通天的本事,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他们只能自私一次。
我想了想,这个理由还是不足以让我原谅他们。
但我不想让林弋知道这件事。
林弋为了救她父母,假意留在我身边。
她其实早就知道我对她的特殊感情,她是那么敏感的人。
为了见我一面,林弋甚至吃了她严重过敏的海鲜。
她不知道她这么做差点害死自己!
还好林戈的这个身体一样也会对海鲜过敏,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
这样我才能以身试药,救回她这条命。
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用意。从小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都可以猜到她在想什么。
她如果说话摸头发就证明她在撒谎,她如果看电视抱一个娃娃在怀里就证明她在害怕,她如果睡觉抱着被子就证明她在不安。
虽然林弋极力掩饰着她的情绪,假装像从前一样很轻松地和我相处。但她在害怕我,在她眼里,我现在不过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我没有戳破她,因为我很享受现在这表面的和平。起码林弋还能像现在这样和我撒撒娇,拌拌嘴。这是我最后的奢望。
我知道林弋要救出她父母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失去意识。
如果舒天恕发现陷入昏迷的我,必然会趁机对我下手。
他不会直接杀了我,因为他还有想在我身上得到的东西。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接近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一时大意才会被抓住。没有人会怀疑我是为了什么而来。
但他们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告诉我真相,他们只会对一种人没有防范之心,那就是将死之人。
他们将昏迷的我扔在冰冷的地牢,我是被一盆冰冷的冷水浇醒的。
眼前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西装男人手持粗鞭,他对面的整整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型号尺寸的皮鞭,铁链,烙铁。
舒天恕拄着拐杖坐在那几个男人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林戈,好久不见。」
我发现自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趴在一地的冷水中动弹不得。
心知他们给我下了药,看来是十分忌惮我身上吞噬小鬼获得的力量。
「舒天恕,你还没死啊。」我实在没有力气,却不能在他们面前露了软弱。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男人走上前一脚将我踢飞在角落。
「咳咳咳咳~」我吐出一口血沫。
「毛头小子,说话还是放尊重些。如果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我保证让你死得痛快。否则……」舒天恕的嘴角是阴戮的微笑。
「你认为我会和杀父杀母仇人好好说什么?」我擦掉唇边的鲜血,怒视着他。
舒天恕不怒反笑,「年轻人,你是被迷药迷晕了头才乱说话。你们几个,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旁边四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挥动了手中的鞭子。
牢房里回响着鞭子抽打到皮肉的清脆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
很快我的衣服就被抽成碎布,鲜血飞溅出来,甚至溅到了舒天恕的身上、脸上。
我的身体本能地闪躲着呼啸而来的皮鞭,可不管滚到哪个方向,都有人等着我,像耍猴一样。
我索性一动不动躺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划破肌理的皮鞭。
皮鞭划过我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红肿。
舒天恕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用手绢轻轻擦净脸上溅上的血渍。
「住手。」
四个男人同时收住了鞭,我蜷缩在地上。身下是一摊血迹,肌肤全部绽裂,浑身都在淌着血。
「想好怎么和我说话了吗?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还在笑,虽然牵扯的脸上的伤口生疼,但这人真是让我只想笑,「舒天恕,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当?当年你指使你的儿子杀害我父母!你做这么多缺德事,晚上睡得着觉吗?」
舒天恕用手帕捂住嘴巴笑笑,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和我说话。继续。」
又是夹杂着风声的皮鞭抽入皮肉,混合着我隐忍的呻吟。刚开始还有痛感,不知几百鞭后,我已神智不清。
「好了。今日我乏了,明天再陪你玩。先把他关起。」舒天恕拄着拐杖站起身,走出了地牢。
一个男人拖起我的手,像拖一个畜生一样将我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印。
第二日,我又是在一盆冷水中恢复神智。
不过这次没那么好运,水里掺了盐。颗粒状的食盐攀附着伤口,混合着血水融入进绽开的血肉。我浑身都在发抖。
「休息得可好?」舒天恕盯着我眼睛,「只要你告诉我,炼化恶灵的法子。我可以现在就结束你。」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法子杀了我的父母?」我反问他。
「把他给我绑到刑架上!」他的手下娴熟地将我架起推到刑架上,冰冷的铁链咬紧了我的手腕和脚腕。
舒天恕顺势拿起手边烧的通红的三角铁,印上了我的胸膛。
「呃~」我咬牙,头拼命地向后仰起。全身绷得笔直。
「嘶嘶。」有烧焦的味道飘散在口气中,直到通红的铁块变成灰灭,舒天恕才松开
「怎么样?肯说了么?」
我的头侧在一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呸。」
舒天恕抹干脸上的血沫,拿起桌上燃到一半的蜡烛,微微倾斜了手中的蜡烛。一泼积蓄的红艳艳的蜡油一滴一滴落到我胸前的伤口上。
我闷哼一声,想要挣扎,手脚扯着铁链哗啦啦地响,却无法阻止滚烫的蜡油滴入伤口。
我痛晕了过去,又被盐水浇醒。一整天都被他们变着法子折磨。
到了第三天,舒雷,也就是舒言的父亲来了。
他一见到我的模样,惊讶地走到我面前痛呼:「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抬起青肿难辨的脸,打量着眼前的人,「呵。是你啊!」
「是我,我是来救你的。可怜的孩子,只要你和爸他好好说话,我能救你一条命。」
「怎么?又换了个法子骗人?我拜托你收起那副伪善的嘴脸,换作你儿子来和我说这番话我或许会信。但是是你,省省吧!杀人凶手。」
舒雷的脸随着我的话,变了个样子,「你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舒雷擦了擦刚刚摸过我的手,「其实我很不赞同父亲处理事情的手段,能好好说干嘛动不动就要人命呢?但是…… 有时候对付一些硬骨头,确实需要一些特殊手段。」
旁边一个男人闻言立马递上一根寸长的银针,舒雷拽起我被缚住的右手,左右端详着我的手指。
「多么漂亮的手指啊~这双手若是用来弹琴该是多美,可惜了。」
言毕,银针狠狠插入了我的中指指尖。
十指连心,我浑身哆嗦了一下,面色惨白,头发都被冷汗濡湿了。
「听说,你用这只手绑架了我儿子?」
又是一根银针插入食指,我咬紧了牙关,不肯服软。
「这只手绑走了我的父亲?」一根银针插入了无名指。
「这只手绑走了我的儿媳妇?」一根银针插入了尾指。
很快,我的十根手指都被插满了银针。手指青紫,指尖满是血污,指甲翘了起来,指缝间是血窟窿,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你还真是和我们家里的人过不去啊!你废了我儿子一只手。我会要你十倍奉还!」舒雷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林戈,你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爽快一点说,死得也没那么痛苦。」
我扬起脸冷笑一声,「你们父子还真是一个样子。有没有新鲜一点的?」
「你要新鲜的是吗?」舒雷古怪地笑了起来。抓头看着身边的手下,「你们听到了吗?他要新鲜一点的。你们有什么新鲜的,拿出来让他瞧瞧。」
四个人齐齐涌上去,两个人分别抓住我被插满针的左右手,另一个人从后面扯住我的头发,还有一个人拿着手指粗的铁钉和一把锤子。
他们固定好我的左手,用铁钉比画着掌心的位置。一下一下锤了下去,并不尖锐的铁钉在大力的捶打下,穿透血肉,传出骨头粉碎的声音,钉到了后面的木桩上。
「啊……」我终于忍不住痛吼出声。
舒雷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享受地闭上眼睛,「叫啊!再叫大声点!」
我不再出声,任他们如何摆弄。咬碎牙齿,和着鲜血吞入肚中。
他们用长钉穿透了我的手心,脚掌和锁骨。将我彻底钉在了刑架上。
「这个够新鲜了吗?这招叫什么来着?对了,重生。耶稣也是经历了这个才重生,你就不一定有耶稣的运气啦。」他大笑着。
「咳咳…… 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舒雷只有凑过去才能听清楚,「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和我做什么交易?」
「只要你告诉我,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就告诉你怎么炼化小鬼的方法。」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打湿粘在脸上,很是难受。
「这样你就可以在舒天恕面前去讨功,下一任舒家继承人的位置就能坐稳了。」
舒雷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在考虑我的建议,「这些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要知道细节。我要你亲口承认!」我坚持。
「看在你这么想知道的分上,我就满足你的遗愿。」他屏退下人,附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出了我父母被害的全过程。
他说的话通通被录进了我手臂里的迷你录音机。这是他们犯罪的铁证!
爸,妈。我总算为你们沉冤得雪了,你们安息吧。我马上就来陪你们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借尸还魂的方法了吧?」
「你过来~」我的声音越发的虚弱,像是随时要断气一般。
舒雷将耳朵凑近,我凑在在他耳边说:「你死了不就知道了。哈哈哈哈。」
舒雷暴怒:「你…… 你!!你以为我能抓到你,就不敢杀了你吗?」
「你能抓到我,是因为…… 我想让你抓到。傻子,你比我想象中还有蠢。」
舒雷一耳光重重地甩在他脸上,「不准笑!给我划花他的脸,看他还笑!」
他的手下用刀割破了我的脸,我已然麻木。
既然已经达到我要的目标,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看着眼前这群行尸走肉的人,我只觉得他们可悲。
我准备咬舌自尽,却被舒雷发现,他堵住了我的嘴巴。
「想自杀?没那么容易。」
他转头吩咐手下,「你们好好招呼他,我要他慢慢慢慢被折磨至死。若我发现他是自杀的,你们也都给我陪葬。」
那群人颤颤惊惊点头,当然不敢怠慢。
舒雷说完愤然而去,估计是他同他爸说了什么,舒天恕再也没来过。
他们都认为从我这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放弃了我。
我是在入狱后的第七天凌晨断了气的,在那群人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酷刑在我身上通通用过以后。
不知是谁打开了地牢的铁窗,铁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像给我的身上打了一道光束,使我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
我的衣衫褴褛,碎布条一样挂在身上,浑身是发黑的血污,有的伤口已经溃烂,有的伤口还在淌血。
生命的最后一秒,我好像看见了她的脸。
她粉红的脸颊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轻轻点了头,「嗯……」
嗯。我喜欢你,林戈。
她低头亲吻了我的嘴角。
因为这个吻,第一次让我眷恋这个残酷的世界。
我是个天生恶魔,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事。但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如果一开始,我选择做个好人,一切会不会不同?林弋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我?
当然这些如果都不可能再变成现实,但这个念头足够温暖我生命中最后的七天。
七是属于神的数字。
鱼的记忆是七秒,一周是七天,人身体中所有的细胞全部更新一次的时间是七年。所有的七都象征着一个轮回。
所以七天后,这个世界又是崭新的。
我的手臂里植入了定位仪和录音器。只要在我死后,让林弋取出我手里的证据,大白于天下,所有事情都功德圆满了。
但我并没有那么相信工会那群人的正义感,他们那些大义凛然的口号也只能骗到像舒言林弋这样头脑简单的人。
何况以林弋这智商,分分钟被舒天恕这只老狐狸倒打一耙。
所以我让夏至负责录音器的远程监控,录下的所有资料会同步到她的电脑。
林弋在明,夏至在暗。两个方案同时进行,舒雷以为自己搞定了林弋就可以高枕无忧,却不知道夏至手里的资料才是最后的底牌。
如果公会没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就只有交给法律制裁了。
总之,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至于林弋的父母,杀了他们或许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那只会让林弋在余生陷入痛苦的煎熬。
我掐断了舒雷提到关于林弋父母的录音。
别误会,我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我是林戈,不是舒言。
我知道以林弋刨根问底的性子一定会追究到底,其实要查出当初是谁出卖我父母的并非难事。
就算林弋查不到,被抓进牢的舒雷和舒天恕一定也会迫不及待地拖他们下水。
对他们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也不是坐牢,而是亲生女儿的死心。
我要他们在自责和后悔中度过一世。
其实替父母报仇后,我所有的心愿已了。就这样死了,也是不错的结局。
可是林弋的一个吻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她说她喜欢我……
为了林弋这句话,我改变了主意。
我要活下来,我要得到她!
他们都忘了,我不是人。我可以借林戈还魂,也有机会再找到第二个林戈。
虽然那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也不一定能成功,虽然回到她身边的路会很难走。但那又怎么样?没有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我安排林弋去取证据,就是为了借由「我」的惨死,让她直面内心的感情。
录下最后的录像祝她和舒言幸福,其实是为了让她坚定离开舒言的决心。
我太了解林弋了,她是个只忠于自己内心声音的人。
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让她心里的那杆天平彻底倒向我。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是个自私的天生坏种。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等我再见到林弋时她已白发苍苍。
也许在这些年里,她会摒弃过去一切嫁给舒言,又或是遇到另一个携手一生的人。
无论怎么样,我都要赌一把。
赌林弋心里放不下我,赌她和舒言不再有以后,赌她会离开现在的一切去寻找新生活,赌她再见到我时,会爱上我……
林弋,你等我。
作者:橘子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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