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
2023-04-30T00:00:00Z | 1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30T00:00:00Z
恩人
徐奶奶最擅长的事便是磕头,别看到她平日里佝偻着肩、弯曲着腿,瘦骨嶙嶙的,颤颤巍巍好像站不稳的样子,可她磕起头来毫不含糊,一旦进入磕头模式,立刻身手矫健,精神抖擞。
噗通!跪下。
咚!咚!咚!额头触地,三个响头一气呵成,每一个动作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徐奶奶磕头时,谁也拦不住,一旦你伸出手去扶她,她的手便会如枯藤一般缠住你,将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在你的手臂上,紧贴着你跪下去,直接将额头砸到你的脚面上,让你躲都躲不掉。
当然,徐奶奶也不是天生贱命逢人就跪的,她这辈子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之外,只跪过一个人,那就是史磊。
史磊是她的恩人,大恩人。
去年冬天,徐奶奶带着孙子小壮在公园玩耍时,突然内急,公园里有公厕,但刚刚上幼儿园的小壮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奶奶去女厕所,情急之下,徐奶奶便让小壮在门口等着,待她从厕所出来时,小壮已经不见了。
那一刻,徐奶奶只觉得天都塌了。她想起了那个在附近小区流浪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十年前丢了孙子,愧疚万分,无颜面对家人,立誓不找回孙子不回家。于是她一边四处流浪一边找孙子,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逐渐变得痴痴傻傻,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家在那里,唯独记得孙子的模样,逢人便比划着着询问。
如果没有史磊,徐奶奶可能也会落得如此惨境,生不如死,就算死,也死不瞑目。
是史磊从人贩子手里救回了小壮,这是天大的恩情啊,徐奶奶恨不能以身相许,倾注余生所有的热情来报答恩人。
史磊是一个清洁工,22 岁,负责古蓝小区 7 号楼到 14 号楼之间的区域,每个星期,这个区域的卫生都被公司评为「达标示范区」,因此,在以中老年人为主的清洁工队伍中,他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附近片区的清洁工们常聚在一起嚼舌根,说他连续复读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肯定是受刺激脑子出毛病了,若不然,谁家大好的少年肯做这又脏又累又没前途的工作呢?
史磊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他很珍惜这份工作。
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迎着清冷的晨风,套上橘红色的马甲,从容地挥起扫帚,一边清扫落叶灰屑,一边任凭思绪飞扬,思考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从上班第一天至今,无论狂风暴雨还是寒霜冷雪,他从未请过假,就算遭遇极其恶劣的天气,公司准许他们休息,他仍会准时出现。
他一般会在六点前打扫完毕,然后坐在 10 号楼前的垃圾箱上,一边发呆一边等垃圾车。由于小区的居民密度太高,人多,垃圾也多,普通的大垃圾箱根本装不下,所以物业干脆就着地面盖了些水泥箱子,一米多高,两米多长,面向人行道的一侧敞开着,算是垃圾们的出入口。这种垃圾箱的设计及其不合理,尤其是从里向外掏垃圾的时候,那画面、那味道…… 简直欲仙欲死……
好在清理垃圾箱的工作由装卸垃圾车的工人负责,因此其他清洁工打扫完便离开了,但史磊每次都等到六点半垃圾车来后,亲自将辖区内的垃圾箱清理干净,装到车上,这才收工。
史磊很瘦,也矮,长相毫不起眼,性格孤僻,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他就像垃圾箱旁边的一株杂草,没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当然,他也不关心别人的爱恶。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勇敢地举起扫帚,孤身扑向人贩子。
当时,史磊刚好扫到 8 号楼前,只见 4 单元楼门里急匆匆跑出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孩子乍然到了室外,被寒风吹醒,哭闹着要妈妈。这本来没什么,许是孩子病了急着去医院呢?但那男人做贼心虚,用力将孩子按在自己怀里,又撩起上衣衣兜的部位捂住孩子的脸,不过十几秒,孩子头一歪,不哭了,原本挣扎的双腿便耷拉了下来。
「喂!」史磊觉得奇怪,忍不住追了两步,谁知那男人竟抱着孩子一路狂奔起来。如此一来,史磊更觉得可疑,举起扫帚扔出去,正好砸中男人的脑袋。男人一个踉跄,抱着孩子跌倒在地,史磊趁机冲上去拖住他的腿,两人扭打起来。
那男人人高马大,瘦小的史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满脸是血,仍死死拽着不放手。男人急了,从腰间拔出匕首,幸好附近楼里的居民听到动静及时赶到,否则他今天肯定要被抬进医院了。
那男人被扭送到派出所,孩子被送往医院,史磊擦了擦脸上的血,抖了抖身上的土,躬身捡起扫帚,继续自己的工作……
事发当天下午,史磊正在家中休息,警察突然带着一群人来了。那群人什么也没说,进门就乌压压地跪了一片。史磊吓得脸色苍白,他从没没见过这阵仗,手忙脚乱地想扶他们起来,可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这群人就是那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叔叔大伯……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徐奶奶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着侵入了史磊的人生。
在连续三次高考失利之后,史磊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像个蜗牛一样缩在租住的小屋里,拒绝任何人进入他的生活。
是金子就得发光,是土坷垃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角落里,史磊喜欢毫无存在感地活着,无声无息的,不需要被关注也不需要被赞赏,不被任何人期待也不被任何梦想束缚。于史磊而言,任何热烈的目光都会令他觉得不安,任何关爱都会成为他的负担,就连父母的爱他都避而远之。他只想拥有一份简单的体力工作,不用勾心斗角也不用付出特别的努力,就这样默默地耗尽余生。
因此,当徐奶奶一家像轰炸机一样轮番来报恩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今天是七大姑,明天是八大姨,每当他想静静地做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有人提着冬虫夏草鲍鱼人参名烟贵酒不请自来。每一次,他们都会上下打量着史磊,惊讶于如此瘦小的男孩竟有那么非凡的胆气;每一次,他们都会满含热烈的目光,要史磊复述一遍当时的情景;每一次讲完,他们必然热泪盈眶,将那些贵重的礼物塞进史磊的手里。
那些礼物是绝不能拒绝的,每当史磊表露出推辞的意思,对方就会小心翼翼地问,哪里做得不好了?哪里不周到了?哪里得罪了恩人了?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仿佛史磊拒收礼物是对他们莫大的伤害和侮辱。
所幸,这些亲戚们热情很快便退却了,除了徐奶奶。
在经历了孙子失而复得的大悲大喜之后,徐奶奶的脑子就变得有点不正常了。平日里,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穿的用的,只要是她觉得好的东西,都要塞给史磊,恨不能把他像神一样供起来。
徐奶奶的报恩更是不能拒绝,熬得齁咸的参汤,吃了会流鼻血的补药,厚得像棉被一样的自制棉衣,贵得离谱的按摩椅,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史磊必须统统照单全收!
不收?婉拒?
噗通!徐奶奶说跪就跪,「恩人啊!你要是不收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啊…… 看不好孙子也就罢了,连报恩都报不了,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有时候,徐奶奶上午刚报过一次恩,中午时无意中看了一则打拐的新闻、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或遇到了那位流浪寻孙的老奶奶,或受到点其它什么与诱拐有关的刺激,她便立即如打了鸡血一般,颠颠儿地重返史磊的住处,若史磊不开门,她便隔着门不停地磕头。
更可怕的是,徐奶奶的报恩不仅限于送东西,她几乎无孔不入。
比如有一次,史磊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水果,他随手拿起某摊位的火龙果问了问价格,然后轻声抱怨了一句:「这么贵?」
正赶上那摊主心情不好,冷冷地回了句:「买不起就别摸!」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徐奶奶知道了,她从超市买了一大箱子火龙果送到史磊家里,然后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到农贸市场卖火龙果的摊位前,见有顾客来,就冷眼大喝:「买不起就别摸!」
那摊主若赶她或骂她,她就倚老卖老躺在地上撒泼耍赖,连市场的管理员都拿她没办法。后来,几乎整个农贸市场都知道史磊是徐奶奶的大恩人,惹不起。到了最后,史磊都不敢去那市场买菜了,那些摊主们看他的目光都好复杂……
不仅是农贸市场,还有史磊所居住的小区、以及周围的便利店,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史磊勇斗人贩子的故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感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人们的窃窃私语。
「原来是他啊……」
「对啊对啊,想不到是这么瘦小的人。」
「听说当时差点死了呢!」
「唉,他也是可怜人啊,听说高考考了三次都没考上!」
「那么笨啊?唉!人不帅又不聪明没学历也没钱,以后估计找媳妇都难!」
……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这块土坷垃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呢?为什么非要把他摆到聚光灯下,让他灰头土脸的人生接受人们的指指点点……
这一切都是拜徐奶奶所赐,史磊受够了!
4.
史磊搬家了,搬到了一个徐奶奶找不到的地方,可他没想到,这才是他恶梦的开始。徐奶奶找不到史磊,满腔热情无处宣泄,于是便寻到了古蓝小区。
她一见穿着工作服的史磊,猛地拍了拍大腿,抹着眼泪说道:「看我这个糊涂的老婆子,整天嚷着报恩,却都没报到正经地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徐奶奶憋了许久的热情「砰」地炸开了,她一把抓住史磊的手,说道:「孩子!听奶奶的!马上把这工作辞了!奶奶给你找更好的!大不了去小壮爸爸的公司上班,我们家养你一辈子!」
「不用了,徐奶奶,这份工作挺适合我的。」
「奶奶知道了,你是想自力更生不想凭关系吃白饭对不对?好样的!年轻人就该有这股劲儿!这么着吧,奶奶送你出国留学,学成回来,自然有大把的好工作等着你!」
「真不用了!」史磊推开徐奶奶的手,「我就喜欢当清洁工,我就守在这块地方,一辈子不离开!」
「你、你……」徐奶奶抓住史磊的胳膊,麻溜一跪,「你让奶奶为你做点什么吧!要不然奶奶一辈子心都不安啊……」
磕头是徐奶奶的杀手锏,以前,无论她用多么过分的方式报恩,只要一跪,史磊就乖乖就范,这一招屡试不爽。但这一次,他坚定地推开了徐奶奶的手,任凭她又哭又喊,磕头打滚,他都置若罔闻。
旁人都觉得史磊傻,连他父母都跑来苦苦求他。
母亲说:「别的也就算了,但出国留学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实在太可惜了,难道你要当一辈子清洁工吗?只不过因为考不上大学,你就要这样自暴自弃,放弃整个人生吗?」
史磊说:「我有苦衷,你们不懂。」
父亲说:「你有什么苦衷?你不说我们怎么懂?你没考好,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这我们都理解,所以任由你搬出去,任由你当清洁工,可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你没考好是你没本事,我和你妈不欠你的,不可能处处都要由着你!」
母亲急忙拉住父亲,低声说:「别说了别说了,别刺激他了,免得像他们学校的耿小燕似的……」
提到耿小燕,史磊愈加烦躁起来,他不由分说将父母推到门外,转身看了看堆在出租屋角落里的冬虫夏草茅台中华,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憋闷。他猛地冲过去,一边低吼着一边将所有的礼物都砸了个稀巴烂。
史磊坚决不肯出国,执意要做一名清洁工。
徐奶奶跪也跪了,头也磕了,滚儿也打了,泼也撒了,软硬兼施三十六计都用过了,史磊就是不同意,立场坚定斗志强!
徐奶奶没招儿了,干脆每天早晨陪着史磊一起打扫,谁知史磊改成凌晨两点起床,待到徐奶奶来时,他已经打扫完了。于是徐奶奶也改成两点起,可没坚持两天就不行了,毕竟老了。
这天早晨,史磊照旧赶在四点前打扫完,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坐在 10 号楼前垃圾箱上发呆。四点,徐奶奶挂着黑黑的眼袋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高兴地说:「你不用干了!」
史磊以为她又要劝自己出国,谁知她乐颠颠地说:「昨天晚上,我让我儿子给你们公司老板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原委一说,你们老板真是通情达理,他也觉得你应该出国,所以就把你辞了!」
「徐!奶!奶!」史磊从垃圾箱上跳下来,急道:「您这真的是在报恩吗?!」
徐奶奶笑眯眯地说:「不是报恩是什么?」
史磊气道:「我真是受够了!求求您饶了我行吗?」
「我、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您是为了您自己!为了没看好孙子而内疚,利用我来替您赎罪而已!您不觉得您太自私了吗?您是哪是报恩啊…… 分明是来报仇的吧!」
「你竟然这样想……」徐奶奶猛地一怔,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愣愣地躺倒了地上。徐磊急忙打了 120,由于他家人还未赶到,他只好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救护车离开小区时已经快五点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垃圾车就会过来,史磊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六点半之前赶回来,如果赶不回来…… 只这一次的话,应该不会出事吧?
终究还是出事了。
以前,都是史磊主动清理 7 号楼到 14 号楼之间的垃圾箱的,这天他没在,垃圾车的装卸工再也不能偷懒,只好亲自用铁锨将垃圾铲出来。
垃圾箱都是依着地面而建,铲到底部时,工人们会习惯性刮刮黏在土面上的顽固残渍。铲到 10 号楼前的垃圾箱时,工人下手重了些,半个铁锨插土里,待拔出来时,顶端竟嵌着一节腐烂的手指……
待到史磊赶回去时,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埋在垃圾箱下的那具尸体,已经完全被挖了出来。死者并不难辨认,她的上衣兜里,还装着去年高考时的准考证,准考证上印着「耿小燕」三个字。
耿小燕与史磊同校,也是同一届考生。但她是应届生,他是复读生;她是学校有名的尖子生,每次模拟考试都排名第一,而他复读了三年仍毫无胜算。
由于古蓝小区距离他们的学校很近,所以那一年他们都在这个小区租了房子,耿小燕的书房正好对着史磊的书房,两人虽然彼此并不熟悉,甚至从未说过话,但也经常暗中较劲儿,比一比谁更刻苦,谁睡得更晚、起得更早。
比赛的标准是书房的灯。
史磊心想,耿小燕能考第一肯定是因为她够努力,只要我比她更努力,就一定也能考出好成绩。所以,每天晚上,他一定学到她书房等熄灭的时候,每天早上,只要她书房的灯一亮,他也会强撑着打起精神,爬起来晨读。
高考前三个月,耿小燕书房的灯灭得越来越晚,亮得越来越早。有时候她凌晨两点才熄灯睡觉,可到早晨五点灯就又亮了。既然考第一的耿小燕都这么努力,自己自然不能落后,为了能比她更努力,他有时一天只睡一两个小时……
史磊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白天常常在课堂上睡着,可每次遇到耿小燕,她都看起来精力充沛。史磊不服气,同样是人,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为了弥补白天睡去的时间,他晚上又不得不加倍努力,如此恶性循环,学习效率越来越低。
高考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时,史磊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根本不用估分,他就知道自己考得一塌糊涂。而耿小燕却神采奕奕地与她的同学对着答案。
「哎?对了!」她的一个女同学突然说道:「也不知那小子考得怎么样?」
「那小子?」耿小燕歪了歪脑袋,恍然大悟道:「那个总是跟我暗中较劲儿的复读生啊?管他呢,蠢得不行,我才懒得理他呢!他不是要跟我比比谁更努力吗?于是我干脆睡觉时不关书房的灯,等凌晨一两点起夜去厕所时才关,哈哈哈,让他跟我的灯比去吧!」
那一刻,史磊怒火中烧,只觉得所有的努力和梦想,都因为耿小燕的愚弄而消失殆尽了。当晚,他以对题估分为由,敲开了耿小燕的家门。
当时,她正好独自在家,她正准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像小说里那样一个人流浪,再来几次浪漫的偶遇之类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去旅行了,并在旅行途中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绩与预期相差太多,连本科线都够不上,因此干脆在旅行途中离家出走了。
近一年来,她的父母用尽方法四处寻找,却不知道她就埋在古蓝小区 10 号楼前的垃圾箱里。她的尸体距离地面只有十几厘米,这样近,这样浅,却无人发觉……
其实史磊也想埋深一点,但当时没有趁手的工具。况且,他一直打算找个机会转移尸体,但他又觉得,垃圾箱就是耿小燕最好的归宿,垃圾就应该被塞进垃圾箱里。
史磊被警方带走那天,徐奶奶正好出院。他望着在人群后面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的徐奶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忍受徐奶奶的报恩了;终于,不用再守护着那个垃圾箱,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孩子啊!恩人!」徐奶奶冲到最前面,哭道:「奶奶知道你是个好人,奶奶以后天天去给那女娃的父母磕头,求他们原谅你,争取让你减刑!」
徐奶奶最擅长的事便是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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