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女主智商在线剧情又不拖拉的古言小说推荐?
2023-04-04T00:00:00Z | 18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4-04T00:00:00Z
有没有女主智商在线剧情又不拖拉的古言小说推荐?
洛未央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在寺庙里为国祈福了十八年。
如今回宫,母后为了弥补我,当众允诺,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我环顾四周,指着庸庸人群中耀眼夺目的魏昭说,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后来,我才知道,魏昭是我的嫡亲妹妹康乐公主的两小无猜,两人只差一道赐婚圣旨便能喜结良缘。
可那又怎样?
即便早知如此,我也要定了魏昭!
01
大婚之夜。
魏昭醉醺醺东倒西歪撞进了洞房,阖府上下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情愿。
他也毫不遮掩,染了醉色的绯红面容上,一双眸子清冷的可怕。
他恨我。
可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长安公主赵紫玉,如今是华京新宠。
我为国祈福十八年,青春年华都耽误在了佛寺,如今荣耀归来,皇后对我有求必应。
连被皇后宠爱了十五年的康乐公主都要避我锋芒。
小小魏昭,能奈我何?
可我看着这张脸,实在无法生气。
魏昭长得俊俏,剑眉星目,飘逸若仙,这样的姿容养在府中看着也赏心悦目。
魏昭走到我面前,冷笑一声。
他恼怒不羁的脱掉了外面那一层红衣华服,穿在最里面的赫然是一件白到刺目的孝服。
他是我的夫,他穿孝服,分明是希望我死……
张嬷嬷面色大变,开口呵斥。
「驸马,你怎敢如此无礼?」
我摆摆手,示意张嬷嬷噤声。
我淡淡道:「你心悦康乐?」
「你明知故问!」
魏昭咬牙切齿,他喝了酒,大概豁出去了。
「若不是你,此时该在这里成亲的是我与允儿。」
哦!
是了。
这公主府原本也是给康乐公主赵允儿的。
可如今,我回来,这公主府归了我。
我笑了。
抢人东西的感觉如此爽。
难怪父皇当初不仅抢了先皇的位子,还抢了先皇的皇后。
我的母后,当年曾是华京第一美人,引得两位皇子都动了心。
先皇一马当先抱得美人归。
而父皇后来者居上,不仅杀了先皇坐享皇位,还将曾经的皇嫂转换身份,名正言顺的留在身边做了自己的皇后。
不说我不知魏昭和康乐两情相悦,便是知道,我今日所为,也不过是效法先皇。
眼前的魏昭,是华京第一美男子。
我在云初寺的时候,就听过他的盛名。
当时不以为意,初见时,才知我浅薄了。
他的确长得挺美的。
只可惜,脑子不好。
难怪会成为魏家弃子。
不过,这话若说给魏昭听,只怕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02
我给魏昭两个选择。
一个是现在脱下孝服,我既往不咎。
另一个则是,他穿着孝服滚去后院睡,洞房之夜,就不必了。
魏昭不负众望,果断选择了第二个。
他要为康乐守身。
他大步流星,迫不及待的去往后院。
张嬷嬷愕然。
「公主,您真的放他走?」
「不然呢?」
我示意她为我卸下沉重的珠冠。
我垂眸看着指甲上的殷红丹蔻,烛光映照下,华美非凡。
可惜了。
我生平第一次装扮得如此好颜色,竟然不是为了那人。
我在云初寺的时候,认识了宁则。
他是山脚下农人的儿子,生得一副好样貌。
我在云初寺的十八年,常偷偷下山找他玩耍,我们一起抓泥鳅,掏鸟蛋,捕知了,捉蝴蝶,干尽了淘气之事。
直到我及笄,成了大姑娘。
他忽然拘泥起来,说男女授受不亲,让我以后少来找他。
笑话!
公主眼中,可没有男女,只有君臣。
我命令他陪我玩耍,他无奈从命。
直到他死在我怀里,我才明白,我这样的人,不该有玩伴的,有玩伴就是叫他去送命。
我说,「宁则,只要你不死,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不管多难,我都会替你做到。」
「真的吗?」
宁则的眼眸中迸发出求生的光芒。
他抓住我的缁衣,虚弱求恳。
「那你帮我护着魏家,魏家倒,天下乱,你若能做到,便尽力而为,若不能,便罢了。」
魏家,他与魏家何干?
宁则苦涩一笑。
「我是魏家私生子啊!」
他的母亲是罪臣之后,魏相悄悄将人救了下来,私下安置,谁知一来二往,暗生情愫,有了他。
可他的存在,会将整个魏家拖下水,只能一直瞒着,寄养在农人家。
「母亲死时,不怪父亲,我也不怪他,我只是恨……」
恨什么?
我心知肚明。
父皇弑兄上位,先皇时的许多大臣便不能用了。
那时的华京,遍地都是罪臣。
而魏家看似风光,实则是父皇稳住朝臣的手段。
如今十几年过去,魏家的作用已在减小,若我是父皇,也是时候拔除魏家这根心头刺了。
我咬牙,「好,只要你活着,我答应你,我不死,魏家就不会倒。」
「好…… 我一定…… 活着」
宁则死在了我的怀里,尸身渐冷。
那一年,我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冒出来,哪怕外面艳阳高照,我心里依旧一片冰寒。
没多久。
母后终于想起了我,她宣我回京。
在回京的路上,我自嘲的想着,我一个无权无势,连父母恩宠都稀薄的公主,凭什么护住魏家?
唯一能让我和魏家扯上关系的,大概只有联姻了。
我仗着初回京时,母后的那一点愧疚,张扬跋扈的要了魏昭。
一来,他与宁则一般,都是魏家弃子。
二来,他酷似宁则。
初见时,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细看之下,才明白……
往事不可追,故人难再寻。
03
公主大婚第二日,要去宫中拜见父皇母后。
三请四催之下,魏昭姗姗来迟。
眉宇间的厌憎,浓如实质。
我并不在意,摆驾前往宫中。
引路的太监,笑的恭敬却疏离。
后宫是母后的天下,母后真心宠爱谁,这些人一清二楚。
在长宁宫中,我见到了父皇、母后以及康乐。
康乐眼睛肿如核桃,眼角通红,显然哭过,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头,却又似想到什么,别扭的仰着下巴,不甘示弱的看向我,旋即目光又一瞬不瞬的落在魏昭身上。
魏昭同样如此。
一对璧人,因我,而天涯永隔。
真是凄惨!
我一板一眼的行了礼。
母后笑着招手,让我上前。
「对自己的父皇母后,何必如此拘泥?允儿,你该向紫玉学一学规矩,要是哪天你如紫玉这般,母后便不操心了。」
我唇角勾着温和的笑容,低头上前,任由母后拉住我稍显粗粝的手指。
地里野大的孩子,没有那么精细。
母后顿了一顿,便松开我的手,唇角的笑容黯淡几分。
或许,我这双手让她想起自己身在佛寺的日子。
康乐眼睛又红了,她咬着唇,连连跺脚。
「母后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我若是如长安公主这般,还能落到如此地步?」
一句话,让父皇和母后都变了脸色。
我垂眸遮住眼中笑意,悄悄在心里给康乐点了个赞。
论一句话能得罪多少人的本领,康乐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在这一点上,她和魏昭真是佳偶天成。
康乐也终于反应过来。
她犹疑一下,上前窝在母后的怀里,又摇又抱,还悄悄拉父皇的袖子。
很快,帝后二人被她逗笑了。
三个人,其乐融融。
我似一个外人。
不,我本就是一个外人。
母后又询问了我几句婚后如何,便打发我离开,连一顿饭都没有留。
出了长宁宫,我脸上的笑容已僵硬到落不下来。
我拖着长长的公主裙摆旖旎婉转的走着,魏昭走走停停,不时的回望一眼。
我转过转角等他,便看到他彻底停了下来。
而他后面,康乐公主提着裙摆,如乳燕投林一般追出。
两人的手将要拉在一起,我站出来,轻咳一声。
那一双即将紧握的手,猛然顿住。
魏昭铁青着脸狠狠瞪我,而康乐又羞又气。
没我之前,她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我来了之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了一丝阴霾。
可偏偏我这阴霾并不识趣,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
末了,魏昭似下定决心一般,掀开红衣喜服,露出衣角雪白的麻衣孝服。
「康乐,我心不变,你放心!」
放心什么?
自然是不会被我玷污。
他打定了主意要替康乐守身如玉。
很好,省得我想借口打发他。
康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显然欣喜坏了。
她脸上喜色藏也藏不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悲悯,得意,幸灾乐祸。
她嘲笑我,得到了人,却得不到心。
我也笑了。
两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活的还真是简单纯粹。
回程路上。
魏昭一个人蜷坐在车角,怕我非礼他。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得脑袋瓜是不是真的生锈了。
我问,「你真以为,若没有我,你和康乐便能在一起?」
「那是自然,我父亲已向陛下求亲,陛下的赐婚旨意,只差半步就到了魏府,可偏偏你……」
魏昭越说越气,眸子通红,他一拳打向车壁,手指见了血,却偏偏不肯呼痛服软。
他忍痛忍得很辛苦。
我憋笑憋得同样辛苦。
毕竟,我现在是一个狠心夺爱,贪恋美色,偏偏美色不从的痴情公主,我该为情所困,黯然神伤,无论如何都不能笑场。
回到公主府。
魏昭不等我吩咐,自觉前往后院。
我道,「且慢。」
「赵紫玉,你还想如何!」魏昭压抑着怒火。
我明眸淡扫过他,吩咐张嬷嬷。
「传本宫令,驸马为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需着孝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驸马要念经茹素,闭门思过,谁也不许打扰。」
「是!」张嬷嬷虽愕然,却痛快应下。
魏昭大惊。
「你要软禁我。」
我理也不理,自他身边从容走过。
是!
我要软禁他。
毕竟我赵紫玉为爱痴狂,软禁一个如花似玉的驸马,不算什么吧?
04
事实上。
我有大事要办。
魏昭是一只鱼饵,有了鱼饵,鱼自然会上钩。
很快,魏相拜访公主府。
我将魏相请了进来。
魏相气势端凝,如一尊大佛,垂眸端坐。
他等着我开口,我则慢条斯理的用膳。
用完膳后,我洗净手,用母后赐下的玉手膏,细细润着手。
良久,我才道:「魏相,你我可曾见过?」
魏相眸中一丝惊讶滑过。
庙堂之上的相爷自然不会认识寺庙中修行的长安公主。
可作为宁则的父亲,他大概是见过我的。
魏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长叹一声,拱拱手。
「多谢公主慷慨援手,护着魏家,魏家欠您一份恩情。」
轮到我惊讶了。
没想到,他认了。
魏相涩声一叹,「公主猜得不错,老臣曾三次向陛下求亲,可都被陛下拒了。」
我点头。
作为魏家的掌舵人,魏家是否风雨欲来,魏相感受得比谁都清楚。
他妄图用魏昭和康乐公主联姻,向父皇示好,稳住父皇。
可惜,父皇下定决心的事情,连母后都未必能改变他的主意。
魏相绝望之际,只好弃了魏昭,将精力用在培养魏家长子和次子上。
别看魏家大兄和二兄声名不显,但论才干,远超魏昭。
可怜魏昭声名极盛——华京第一贵公子,却不知这声名是他父亲精心捧出来的。
皆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幅令康乐公主一见倾心的好相貌。
父皇不肯允婚,魏家风雨飘摇。
恰在此时,我出现了,选了魏昭。
魏昭从一枚弃子,变成了一颗真正的棋子,而他却不自知。
魏相真心实意的向我行礼。
我坦然受之。
末了,我问他。
「本宫和宁则相识,是否是你算计?」
魏相浑身巨震,猛地跪下。
「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从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我和宁则相遇真是偶然。
无论如何,宁则死了,还是为我而死。
若真是魏相安排,我也谢他,在我冰冷孤寂的童年里,送来了一缕光。
我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扔给魏相。
「阿则的玉佩,留给魏相做个念想。」
我提醒他,不要忘了阿则。
阿则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他若不给阿则烧纸,阿则在地下怕是要过穷日子。
魏相紧握玉佩,黯然藏好。
末了,他道,「要不微臣去劝劝阿昭,将陛下拒婚的事情告诉他。」
我笑了。
「告诉他做什么?他信吗?」
「让他恨着本宫也好,本宫对他并无感情。」
「若由他缠着本宫,本宫嫌烦。」
「魏相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说话时静若闲花,他若说话,本宫只怕演不下去,亲手杀了他。」
魏相哑然。
05
我能在云初寺活下来。
我从来不是善茬。
华京所有的尼姑都知道,云初寺的尼姑是最不好当的,死亡率太高了。
我在云初寺的十八年,遭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刺杀。
尼姑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安然无恙。
我自幼习武,天生奇才。
若非女儿身,又贵为公主,提枪上马便能杀敌报国。
可惜,我是女子。
我胸有丘壑,也无法袒露半分。
我只能纤纤作细步,摆出柔弱无依的姿态,寻求父皇母后的怜惜。
而我不知,这怜惜能持续多久。
毕竟,没人愿意一直活在愧疚中……
魏昭关足了四十九日才被我放出,他如一头被激怒的恶狼,一出来,就气势汹汹的出府。
我以为他要回相府诉苦,谁知他去了红玉楼……
并且一住就是三日。
红玉楼是什么地方?
华京权贵们的销金窟。
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
我闻知消息,被气笑了。
魏相聪明一世,没想到生了一个纨绔。
很好,我正好想看看红玉楼是什么样子,又是谁的产业。
我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红玉楼。
堂堂公主做这种事情实在有失体面,但我无所谓,谁让我是佛寺里长大,无人教导的刁蛮公主呢?
我进了红玉楼,被里面的富丽堂皇给惊住了。
里面的东西样样都恪守礼制,可样样都能在礼制之内玩出花儿来,果然是大手笔。
我往那里一坐,公主府的三百禁卫自然浩浩荡荡的清场子。
所有的老鸨,龟公,姑娘,恩客都被赶了下来,其中便有喝得醉醺醺的魏昭。
我屏住呼吸,隔绝酒气,假做怜惜般用帕子在魏昭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
我感觉魏昭动了一下,却又硬挺挺的控制住僵硬的脸。
我暗暗掐了他胳膊一把,看他忍痛不敢动,我真是乐疯了。
我看向老鸨,沉了脸。
张嬷嬷喝道,「一个贱籍,不配和公主说话,把你的主子叫出来给公主赔罪。」
好一个张嬷嬷。
不愧是母后派给我的得力助手。
老鸨没敢犹豫,很快遣人去通知。
没多久,人回来了,背后跟着一个管事样的人,拿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的交给我。
「公主,红玉楼从前没有主子,打今儿起,您就是红玉楼的主子。」
这是些地契,房契。
真是大手笔。
这么轻易就将红玉楼送给了我,还能这么快的办妥这些手续,厉害!
不过,我知道,这些不是给我的。
他们给的是我背后的皇后。
我轻笑一声。
将这房契、地契撕了。
「太祖皇帝有令,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本宫身为皇家公主自然不会违背祖训,你们这是要本宫知法犯法?」
那人变了脸色。
而在此时,魏昭忽然不适的轻吟一声。
他雪白的面孔变得乌黑,竟是中了毒。
我拍案而起。
「你们竟敢给驸马下毒?来人,给本宫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06
红玉楼被我查封。
魏昭被我抬回家。
宫中太医匆匆前来,对魏昭的毒连连摇头。
「此毒古怪至极,无药可解,公主看来要另想办法。」
魏昭昏迷不醒。
我作为新婚燕尔的痴情公主,自然要跑到宫中向母后诉苦。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言不发。
而此时,康乐则在母后的怀里撒娇痴缠,又摇又晃。
「母后,求求您救救阿昭,我不要阿昭死,我要他活着。」
母后被晃得不行,宠溺一叹。
「你呀!可真是…… 难为你们姐妹同心,母后就帮你们这一次,下不为例。」
她又看向我,眸色深了几分。
「紫玉,你也该好好约束驸马,你们新婚燕尔,他如此做,实在有失体统,此事便是一个教训。」
我恭声应是,低眉顺眼。
母后气息微窒,轻轻一叹。
「你我母女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等时日久了,你自然会明白母后的心意。」
我抬头,露出感激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眼眸真诚些。
我离开长宁宫,康乐追了出来。
「赵紫玉,你站住!」
我停住脚步,回眸看她。
康乐红了眼睛,看样子又哭过,她还真是喜欢魏昭。
她面上神色变幻,却终究为了魏昭,放下骄傲和自尊。
「阿昭如何了?我要去看阿昭。」
我淡淡道,「魏昭很好,不劳公主大驾。」
「赵紫玉,我要去看阿昭,你不要欺人太甚。」康乐怒目圆睁。
她长得娇俏可爱,如此模样并不让人生气,反而让人怜惜。
可惜,我生不起怜惜之情。
在绝世容颜面前,可爱算什么?
我懒得再理她,转身就走。
康乐在我身后大喊,「赵紫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你嫉妒我才抢走魏昭,抢走公主府,你怎么那么坏!」
我笑了。
我嫉妒她?
谁会嫉妒一只金丝雀呢。
可笑。
我留了一句话给她。
「你不如去求求母后,若是母后让你来,你就来,本宫不会拦着你。」
「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去。」
康乐气鼓鼓的跑回长宁宫。
我也回了公主府。
我一直等着康乐来,却一直没有等到。
我看着月上柳梢,又看着旭日初升。
终于明白,母后还是疼爱康乐,所以,不愿她搅和进这些风雨里,可偏偏,她让我搅进去了。
虽然我是心甘情愿。
可当初,若她阻拦我一下,我也会谢谢她的恩情……
我虽没有等到康乐,却等到了红玉楼的消息。
母后大怒之下,彻查红玉楼,查出红玉楼是左相府中管事的产业。
父皇下旨申斥左相,左相闭门思过,而父皇趁此时机,削减了左相的势力。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魏家算是暂时保住了。
父皇若是还没有昏庸过头,自然不会同时动两位宰相。
07
第二日。
父皇宣我进宫。
御书房里,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父皇没有叫我起来,我便一直半蹲着身子。
时间久了,我鼻尖出汗,身子摇摇欲坠,最后摔倒在地。
我惶恐得跪好。
父皇轻哼一声,抬头看我。
那目光锐利,似有毒。
他冷冷道,「别以为朕不知道是你背后搞鬼。」
我抬眸震惊的看着父皇,毫不费力的逼出了盈盈泪水。
「父皇,儿臣不懂,是因为儿臣抢了魏昭吗?儿臣那时并不知魏昭和康乐青梅竹马,若是儿臣知道,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我自然知道父皇询问的是左相之事,魏昭在红玉楼中毒,此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谁会去害一只绣花枕头呢?
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了。
可我不敢让父皇明白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只能把事情往情情爱爱上扯。
毕竟,我是一个为爱所困的草包公主,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我努力含着泪,不让泪水掉落。
美人泪眼盈盈才漂亮,若是眼泪真掉下来,那就落了下乘。
我一向知道自己很美。
我长的像母后,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父皇容色松动几分。
他冷声道,「起来吧!此事是父皇错怪了你。」
「是!」
我低头,让眼眶里快要拘不住的眼泪砸在地上,不损半分妆容,这才垂眸起来。
父皇又询问了我几句,我恭敬又感恩的回答。
那姿态,像极了一只没骨气的狗。
离开御书房,父皇赏赐了许多东西。
我带着东西回到公主府,稍稍松了一口气。
大概,我安全了吧?
既然如此,是时候给魏昭解药了。
红玉楼里,我用帕子给魏昭抹脸的时候,帕子上沾染了毒。
确切说来,那东西也不能算是毒,而是一种能麻痹人全身的药。
是我和宁则在山上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要解开,也简单。
不过,给解药的过程,一定要可歌可泣,人尽皆知,才能突出我痴情公主的人设。
我听闻天山雪莲能解万毒,便重金求购。
又听闻千年灵芝能起死回生,便走遍坊市。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一种异域来的神药,不惜花费万金买下。
人人都说我上当了。
我却无所畏惧,毅然决然的拿回公主府。
后院中。
我摇了摇草木灰混合的水,给魏昭喂下。
魏昭被呛醒了,他咳嗽几声,悠悠醒转,一见我便怒目而视。
「赵紫玉,你害我,你帕子上是什么东西?」
我惊讶极了。
竟然不蠢了?
我笑了一下。
「驸马还想去哪里玩?本宫陪你一起去。」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你真是狠心恶毒,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魏昭面色铁青,他狠狠瞪我一眼,怒气冲冲的下床。
他身形摇摇晃晃,离开这里的决心却格外坚定。
「哗啦!」
他拉开门,刺目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
他抬袖子遮住眼睛,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色。
我也被阳光晃了眼,呆呆的看着他……
这侧脸,真像阿则。
一柄长剑刺来,我这才发现,这光不仅仅是阳光,更有剑芒。
我一把拉开魏昭,一掌将刺杀之人打飞。
而此时,更多的刺客涌了过来。
魏昭傻了。
他一个公子哥儿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我一把将他推进屋里,自己转身夺了一把刺客的剑,和他们拼杀起来。
刺客源源不断。
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用足十成力气。
万幸,侍卫们发现了这里,很快冲了过来。
没多久,刺客走的走,逃的逃,只留下一地死尸。
而此时,我满身血色,裙角的血滴滴答答,随着我走动洒在地上。
我挑开一个刺客的衣衫,在他锁骨处看到了一枚熟悉的印记。
我的心一沉。
我暴露了。
父皇在试探我。
一个能连杀十人的公主怎么会跪一会儿就摇摇欲坠的摔倒?
父皇从来没有相信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安全过。
我脑中急速运转,想着该如何从父皇的手下死里求生。
偏偏魏昭在此时问,「你…… 会武功?」
「你是公主,你…… 怎么能会武功?」
「你是假冒的是不是?真正的公主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就特么离谱!
我被气的强行停止了思考。
我一只手捏住魏昭的喉咙,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你给我闭嘴!」
魏昭死命抓我的手,都给我手背抓出来血印子。
我真想捏死他,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保养回来的手。
我将他推开,忍不住发泄愤怒。
「你可真是…… 白瞎了这样一张脸。」
白长的和阿则那么像。
阿则就不会这么蠢!
他那么聪明,那么机灵,只因血脉,才成为一个弃子。
可偏偏血脉,又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不然,怎么能父传子,家天下?
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关窍,陡然间清醒过来。
「你在府中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要轻易出府。」
「赵紫玉,你又想软禁我?」
魏昭出奇的愤怒,想想也是,任谁自从做了驸马,不是被软禁,就是中毒,心情都不会很好。
我淡淡道,「你要想出府也可以,只要你能有命回来,我是不介意换个驸马,就不知道有人会不会跟着你一起殉情。」
魏昭才不信我。
「天子脚下,我看谁敢乱来!」
他怒气冲冲的出府,一打开门,就被拦住了。
「陛下有令,公主遇刺,为保证公主安全,公主府加强守卫,任何人无诏不得外出,请驸马回府。」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下可好。
连我也被软禁了。
就倒霉透顶!
08
魏昭像是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的老虎,满屋子来来回回的走。
呸!
他哪里算一只老虎,分明是一只病猫。
「父皇软禁你,一定是发现你是假冒的公主。」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杀了真公主?」
「你只要如实交代,我可以让我父亲替你求情?」
魏相?
只怕他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若我所料不错,父皇此时恐怕已经在琢磨下手削弱魏家。
父皇的胆子一向很大,要不怎么能杀兄夺嫂?
不过,一次性对付两位丞相,还是太猖狂了些。
我在府中实在无聊,也不介意逗傻子玩耍。
「真的?」
「你若真能保下我,我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好,你说,我向你保证。」
魏昭一脸严肃,但眼神闪烁,一看就是我若真得交代,他立刻就要将我卖了的嘴脸。
我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扯着他的耳朵,低声轻语。
「你猜的没错,我的的确确是…… 啊……」
我对着他的耳朵,就是一声巨嚎,声音大的能吓死一头牛。
魏昭急忙躲开,死命的揉耳朵。
「赵紫玉,你有病啊!」
「哈哈哈哈哈!」
我扬天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滚出泪珠。
我心里明白。
魏昭凑近的那一刻,我分明将他当成了阿则。
我真是个坏人。
我怎么能把别人想成阿则?
我擦掉眼泪,傲然的看着他,声音冰冷刺骨。
「魏昭,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赵紫玉,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大周公主,你可以彻底死了心。」
「别想着出卖我,你就能和康乐在一起,这辈子,你和康乐绝无可能。」
「赵紫玉!」
魏昭的脸气变形了。
「我和你不共戴天。」
「那好!」我淡淡道,「下个月是康乐的生辰宴,我想驸马一定不愿和我一起去,那我就独自赴宴了。」
「……」
魏昭俊俏的小脸快要涨成了猪肝色,渴望终于让他的理智回归了一些。
「可你都出不了公主府。」
「那又如何?我翻墙出去,父皇又不会真的砍了我。」
为了让魏昭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到了晚间,我真的带他翻了一次墙。
我拎小鸡一样的将他拎了出去,全程巧妙的避开了那些卫兵。
站在热闹的大街上,魏昭的神情还是一脸迷幻。
我笑盈盈道,「现在相信了?」
魏昭脸色难看,但我莫名从他脸上看出来一些敬佩。
就离谱!
我继续道,「下个月要想让我带你去生辰宴,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表现如何。」
「你想让我伏低做小的伺候你?任你欺凌?你在做梦!」魏昭立刻拒绝。
我傲然道,「我堂堂公主,做我的跟班,难道委屈了你?」
魏昭脸上神色变幻,最终算是默认当我的跟班不丢人。
我老实不客气的用起了他,买东西,背包袱,丢垃圾,用的着实顺手。
在泥塑摊子,我停了下来。
那摊主的手艺活灵活现。
我动心了。
「捏一个我,塑一个他。」
「好嘞!」摊主欢喜应下。
魏昭脸色难看,很不情愿,却委屈的不敢违逆。
我并不解释,只等摊主要捏衣裳时,才道,「不要他身上这一套,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山间少年的样子,眼角要多一颗泪痣。」
魏昭憋着气,「你就想看我落魄,你才高兴。」
这就是胡话。
这傻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山间过得有多快活!
我拿了泥塑,带着魏昭悄无声息的潜回府。
其后许多天,魏昭都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估计是怕我再使唤他。
等到生辰那一日,他一身簇新的前来报道了。
穿得是真漂亮,那模样真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可在我眼中,这模样分明是急不可耐的要给我带绿帽子。
我笑吟吟道,「到了宴会,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你是有妇之夫,你不会乱来吧?」
「哼,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用你特意吩咐。」魏昭微微红了脸,又羞又臊。
我也不再逗他,带着他大摇大摆的往府外走。
魏昭很茫然,又气又急,「赵紫玉,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带我去?我们这样子出去,立刻就会被捉住。」
我命人拉开大门。
「哗啦」
门开了。
卫兵却已经不见了。
我昂首道,「为何会被捉住?我是大周公主,是母后的亲女儿,怎么可能一直被关着。」
托母后的福,我被关了七天就放出来。
可魏昭一直躲着我,而我也不想出去,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开公主府的门。
魏昭狠狠瞪我一眼,咆哮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我一脸无辜。
魏昭气得跳脚。「赵紫玉!!!」
09
康乐的生辰宴。
我和魏昭姗姗来迟。
魏昭因为太生气,跳乱了头发,不得已又要重新打扮,耽误了一些功夫。
总之,越是太郑重,最后反而越慌乱。
魏昭到了之后,立刻被拉到了男宾那边。
我给康乐送了礼物,便坐入女席,一个人静静用些东西。
这京城贵女,我没有一个相熟,我也不喜勉强自己。
圈子什么的,融不进去,就不要硬融。
显然,她们也没有要和我融的意思。
一群人围着康乐,换着花样的恭维康乐今日的衣着打扮,从头发丝恭维到脚上的绣花。
可康乐明显心不在焉,听得厌烦。
她的注意力全在男宾那边的魏昭身上,而魏昭同样如此。
两人眉来眼去,痴情相望。
我似一个镇殿阎罗横亘在两人中间。
几个贵女相互使了眼色,笑盈盈的向我敬酒,缠着我说话。
「公主殿下,听闻您之前一直在云初寺修行,请问修的是什么道?」
「杀生道!」
「呀,公主真会开玩笑,我听闻尼姑和尚一向是最心善的,根本不会杀生,公主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们看我善良,打算欺负我?」
我抬眸,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看她们脸上的笑容垮塌下来,目光中几分慌乱,旋即又浮起微笑的假面。
这过程真有意思。
「公主这是哪里话,我们敬重公主还来不及,怎会欺负公主?」
「就是,您可是公主啊!」
「让开!」
我眼角余光瞥见康乐和魏昭趁着我这边围满了人,已经钻进了小树林。
这我岂能忍?
我站起来,目光冷冷的瞪着眼前的贵女。
几人尴尬的站起来,却没有退开的意思。
是了……
不止宫中的宫女太监知道谁是真正受宠之人,这些京中长大猴子一样精的贵女同样知道。
公主府被封就是一个信号,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们:我这个公主在父皇那里不咋地!
眼看一顶绿帽子就要到我的头上。
我一脚踹飞了两个贵女。
桌椅餐盘砸了一地。
众人惊慌退开,我大步流星的朝着小树林走去。
眼看着康乐泪眼朦胧地软倒在魏昭怀中,眼看着两人的嘴就要挨在一起。
我捡起一颗石子向着两人的嘴巴打去。
「啊!」
魏昭捂着嘴,石子钻进他的嘴巴。
他吐出石子,呸呸几口,向我的方向怒目而视。
待看清是我,他又毫不犹豫的将花容失色的康乐护在身后。
这个傻子。
我慢条斯理的走过去,淡淡道,「出门前,你答应我什么?」
魏昭红了脸,无言以对。
我又看向康乐,「母后知道吗?」
康乐白了脸,贝齿轻咬红唇,我见犹怜。
我看着魏昭,「不想继续丢脸,就跟我走。」
魏昭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我的战斗力,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柔声对康乐郑重道,「允儿,我心非石不可转也,从前是我顾虑家中,不敢拒婚,这段时日,我想明白了,我会求陛下让我和离,陛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我这辈子只认你一个。」
康乐眸色乍喜,「好,我去求母后,母后若是不答应,我就…… 我就绝食,以死相逼。我不信母后不心软。」
她看着我,带着耀武扬威的神色。
是了……
连康乐都心知肚明,母后最宠爱的人是她。
我只难受了一瞬,便笑了。
宠爱和宠爱是不同的。
康乐以为的宠爱是有求必应,万事遂心。
而母后的宠爱则是安全为先,衣食无忧,个人的情爱和欢喜是靠后的。
我虽不在意他们,不过,当着我的面商量如何对付我……
真当我是死人?
我淡淡道:「魏家何其造孽,生了你这样一个冤家,你以为皇帝的女儿是大街上的白菜,可供你挑挑拣拣?康乐,你信不信母后掰开你的嘴给你灌饭?」
10
两人气到失语。
我朝魏昭勾勾手指,目光锐利。
魏昭憋着怒火,负气而走。
我眸色淡扫过康乐,也转身离去。
康乐愤怒的大吼,「赵紫玉,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偏偏要这样针对我?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不一辈子待在佛寺?」
我:「……」
就离谱!
她有被我针对的资格吗?
我笑了。
「大家同为公主,该平起平坐;论长幼,我在你之前,你该尊称我一声阿姐,我为国祈福十八年,劳苦功高,你一个坐享安乐的公主,凭什么觉得可以压我一头,高我一等?是父皇母后的宠爱,给你的错觉吗?」
「康乐,你选择了做一只金丝雀,就不要怪别人安排你的命运。」
「接受父皇和母后为你挑选的婚事,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那一刻,我平衡了。
原来命运是公平的,给了康乐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让她失去搏击长空的能力。
华京这场局,她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做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舟,漂到哪里算哪里。
偏偏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以为自己可只手遮天,随心所欲。
不过,我也的确羡慕她,有两双巨手愿意为她遮风挡雨,而我只能在风雨中苦苦挣扎。
康乐显然没听明白我的劝告。
她迷茫无辜的眸子,忽然变得狠毒。
「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
「父皇母后对我宠爱有加,这一次,我一定能赢你。」
她狂奔起来,向着湖边跑去,然后,毫不犹豫的跳进湖里。
我:「……」
就特么的离谱。
没想到康乐是个疯批!
我脑中已经浮现了无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每一种结果导向都会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
看来这个锅无论如何我都背定了。
就倒霉到家!
我冲到湖边。
已经有人比我先一步跳进湖里,是魏昭。
我狠狠心,也跳进湖里。
赶在魏昭救康乐之前,抢先一步将康乐拉住。
康乐极其抗拒,她拉扯着我,想把我也往水里淹。
她发了狠,力气格外大。
我被拽的浮浮沉沉,呛了几口水。
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要死在这里。
为了一个狗男人,不值!
我一怒之下,一掌将她拍晕,将她拉到岸上。
然后,又顺势一脚蹬向匆匆赶来魏昭的脸,将他踢进湖的更深处。
特么的,这狗男人,不老实。
我看康乐被人接住,一群人围着她,我这才转身游向魏昭。
我抓起魏昭的衣领,将他狠狠按进水里。
魏昭被灌了好几口水。
「噗,赵紫……」
「玉…… 噗」
「住手……」
我一下下的摁着,眼看着他快要没了气,我这才拽着他的衣领,逼迫他面向我。
「魏昭,你给我记清楚,我会和你和离,但不是现在。」
「你要敢坏我的事,我就敢让你和康乐下地狱。」
我将他拽上岸,坐在岸边气喘吁吁。
魏昭还在迷惑着,显然他搞不懂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康乐已经醒来,她推开一群围着她的人,看向我,似鼓足勇气一般柔柔弱弱的说话。
「阿姐,你说过我若敢跳进湖里,你就将阿昭还给我,我已经做到了,阿姐,你不要食言。」
「我求求你,将阿昭还给我。」
见鬼!
康乐第一次叫我姐姐,竟然是为了陷害我。
这婊里婊气的语气,真贱!
可偏偏她长了一张脆弱无辜的脸,让人丝毫不起疑心。
而魏昭显然也惊呆了。
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康乐。
我笑了。
我抹了抹脸上掉下来的水珠,将湿发甩在脑后,姿态端雅站起,气势庄重的走到康乐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狠狠赏了她一个巴掌。
「啪!」
「康乐,你是堂堂大周公主,不要学那些嘤嘤作怪的贱人手段,不要自甘下贱。」
「本宫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本宫没有说过那些脏话,你敢吗?」
11
康乐不敢。
祖宗二字,是一个人的血脉来源。
康乐再放肆,也不敢在祖宗面前撒谎。
她咬着唇,红了眼睛,活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可惜,这兔子是骚的。
我浑身湿淋淋的傲然离开,魏昭灰溜溜的跟在我身后。
回到公主府,我头脑昏胀的厉害,勉强换了衣服,便不想再动弹。
可偏偏母后此时宣我入宫。
她一定是想知道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或许还想为康乐出一口气。
可我是一个人,我也刚刚落了水,我不是铁打的。
我心里厌烦无比,并不想去。
可宫中的女官却很强势。
「公主若是身体不适,正好去宫中请太医查看一番。」
「好,我去。」
我坐上马车,忍着头痛,踩着虚浮的脚步,来到母后的长宁宫。
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却在吵架。
母后怒喝,「康乐,你给我安分一些,魏昭已经是你姐夫,你不要做出不知羞耻之事。」
「明明不知羞耻的是赵紫玉,如果不是她,魏昭现在是我的驸马,是我的。」康乐在歇斯底里的哭喊。
「总之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你不要再妄想别的,我为你相看了几家儿郎,会选一个比魏昭更好的。」
「母后!我是人,不是玩物,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只要阿昭,除了阿昭,别人再好,与我何干!」
我听清了康乐的撕心裂肺。
第一次觉得康乐终于有了一点人样子。
可母后结结实实的赏了康乐一耳光。
「啪!」
「看来你还没有清醒。」
「对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个蠢材!」
母后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我觉得母后这话要求太高了。
既喜爱康乐的天真稚气,养成了她无法无天的性子,此时却又嫌她太过天真。
若真想调教,早干什么去了。
里面安静了。
女官长舒一口气,「启禀皇后娘娘,长安公主到。」
康乐猛地掀开帘子,目光怨恨的瞪我一眼,旋即跑了出去。
一群宫女追在身后,说她才落水,让她跑慢一点。
母后的目光也追随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
她眸色复,声音疲倦。
「你来了,可好些了。」
「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尚好。」
「唔。」
母后发着愣,明显心不在焉。
良久,她才道:「康乐被母后宠坏了,你不要介意。」
我头疼的厉害,气血上涌,脱口而出。
「母后为何不让康乐知道,即便我不存在,您也不会让她嫁给魏昭?」
「什么?」
母后目光中情绪复杂,不敢置信又仿佛重新认识了我。
我既然问了,便索性问个明白,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母后若真的想让康乐嫁给魏昭,早就为两人指婚了,又怎会拖到我回来的那一日?」
「您看出魏家快完了,所以不想让康乐嫁过去受苦吗?」
「既然如此,当初我求您指婚的时候,您为何没有拒绝呢?」
「在您眼中,康乐比我重要,权势也比我重要,是吗?」
我得问题渐渐尖锐,母后终于恼羞成怒。
「你也要和康乐一般忤逆,在我身上发泄怨气吗?你给我出去!」
母后的指尖颤抖,还有一些被拆穿真相的羞愧难堪。
我一步一步退出去。
身体和心都冰冷的厉害。
那感觉,仿佛我又回到了宁则死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站在阳光下,被暖融融的光芒晒着,却依旧浑身冷的发抖。
寒意从骨缝里渗出,从孔窍里渗出,从每一根头发丝渗出……
阳光却怎么也钻不进身体里。
母后爱着康乐,她想指挥康乐的人生,却又不想担起康乐的怨恨。
她宁愿康乐恨着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我求旨赐婚的时候,她本可以拒绝。
可权势欲让她应了下来。
而为了康乐,她就可以毫不犹豫的拒绝。
是我自不量力,以为母后会一碗水端平,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我真是犯蠢。
可哪一个孩子,能在母亲面前不犯蠢呢?
我站在阳光下,感觉自己又冷又烫,指尖没有一丝力气。
我听到有人说「晕了」,我以为终于有人发现我快晕了。
孰料,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跑。
「康乐公主晕了。」
「快去请太医。」
「快打热水来。」
哦!
原来如此。
我垂眸苦笑,察觉了自己对康乐的羡慕。
怎么就能做到说晕就晕呢?
明明那么难受,怎么我就不能做到说晕就晕呢?
我端起公主的仪态,一步一步挪出宫。
回到公主府,爬上床,沉沉睡了过去。
12
康乐病了三日,满宫上下乱成一团。
七日后,我昏昏沉沉的醒来,守在床边的除了张嬷嬷,还有一个魏昭。
我讶异他为何在此?感慨他难得做了一回人。
魏昭却一脸颓唐,「父皇宣你我入宫。」
「……」
又来了!
没完没了。
魏家是个烂摊子,我接手了它,就不能畏难。
「我知道了,你出去!」
我冷着脸,不想看魏昭一眼。
魏昭难堪的涨红脸,一甩袍袖走了出去。
我和他仿若陌生人一般的入了宫,拜见父皇。
父皇对我和颜悦色,看向魏昭的目光却透着冰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心中纳罕不已,却只能含笑敷衍。
父皇训斥魏昭。
「阿玉为国祈福十八年,是大周功臣,谁若折辱她,便是与朕为敌,魏昭,你好大的胆子!」
他手中镇尺扔了出来,正中魏昭额头。
殷红的血流下,魏昭惶恐跪下。
父皇冷冷道,「给朕滚出去跪着!」
魏昭仓皇退下,一脸不知所措。
我心中了然。
他以为的皇帝,是康乐口中和蔼可亲,动不动就赏赐金珠宝玉的宠女狂魔,而真实的皇帝,则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杀人狂魔。
等魏昭出去,父皇面上笑容淡了下来。
他目光如利刺,尖锐伤人。
「魏家欺人太甚,朕会为你出气。」
「这有一道旨意,你前去魏家宣旨。」
一张圣旨扔在我身边,我俯身捡起,只扫了一眼,心便沉了几分。
这是一道申斥旨意,申斥魏相教子不严,不敬长安公主,魏家子不堪大用,顺势撸去了魏家大兄和二兄的官职。
这圣旨,绝口不提康乐半个字,将她保护的密不透风。
而这一道圣旨,由我亲手去宣旨,这是要让魏昭恨我入骨,要我永无宁日。
这不是为我出气,这是要绝了我的路。
我抬眸看向父皇,他也看着我,只说出了冰冷的几个字。
「速去速回!」
大太监笑盈盈的瞧着我。
「公主殿下请,奴才随您一起去。」
一群太监簇拥着我浩浩荡荡的出了殿,直奔魏府。
我被大太监请坐在椅子上,他一脸恭敬,俨然以我为中心,而身边的小太监,却不等我发话,立刻拿起圣旨洋洋洒洒的读了起来。
魏家上下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他们说着公主饶命。
而我,哪有资格饶他们的命呢?
我离开魏家,回宫复旨。
父皇见也不曾见我,只让大太监传了一句话。
「康乐公主是天上明月,萤火之虫不可与其争辉,若自不量力,便是自取灭亡,请公主牢记。」
我含笑应下。
回转身,看着天上清月。
月又如何?
不过是借了日光。
若这天上,没有日呢?
萤火虽小,靠的可是自己的光。
父皇能从无到有,我自然也不差!
回到公主府中。
魏昭怒气冲冲的等着我。
「赵紫玉,你好狠毒,你口口声声自己光风霁月,却在父皇面前告黑状,坑害我两位兄长,你若以为如此能让我屈服,那真是痴心妄想。」
我瞧着他。
觉得可笑!
这货是不是把任何事情都能牵扯到情情爱爱上?
恋爱脑,就该死!
我伸手捏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清静。
我冷冷道:「看来你忘了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乖乖的当一个绣花枕头,我保你性命无忧,贞洁还在,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把你赏赐出去,让你做一个小倌,听闻左相不仅有红玉楼,还有男色侍人的金风馆,你去了一定很受欢迎。」
魏昭被吓到了。
更有深深地屈辱。
他看着我,目光如刀。
「赵紫玉,你是一个恶魔。」
我被气笑了。
我缓缓松开手,说不失望是假的。
他和宁则如此相似,脑子却是天壤之别。
宁则能从一件小事推断出所有,而真相摆在魏昭面前,他都不肯动脑子想一想。
我叹道,「魏昭,魏家好歹养你这么多年,你学会的就只有吟风弄月,卧雪眠云吗?家国大事,民情政务在你眼中是否是俗物?」
「你是否觉得自己为爱生,为爱死,特别酷?」
「若果真如此,那你更要放心,我一定会放你走,因为,你配不上我!」
我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边走边吩咐张嬷嬷。
「自今日起,驸马进出随意,去哪里随意,不必向我汇报,只要他没死,就不算大事。」
「是!」张嬷嬷应下。
我看也未曾看一眼魏昭,仿佛他是个死人。
13
魏相家的事,引起了一些变动。
众人纷纷传言,魏相要步左相的后尘。
朝中人心惶惶,连父皇登基那年杀人无算的事情也被人翻了出来。
父皇暴怒,而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命案:左相被人在家中杀死。
一时间,人人都说是父皇命人暗杀。
父皇浑身有嘴却不清楚,为了平息众人疑心,只能令魏家大兄和二兄官复原职。
而魏相却口称惶恐,说自己教子无方,魏家大兄和二兄不配担任京中要职,为两人求了一个外放的官职。
父皇明知魏相这是在保全家人,为了朝局安稳,迫于无奈,竟然也答应了。
魏家再次安然无恙。
我擦擦手中的刀,将它贴身放好,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左相该死。
一个靠做男人女人皮肉生意挣钱的宰相,既无能又恶心。
实在死得好!
我照常一个月进宫一次拜见母后,母后有时见我,有时不见。
她对我的称呼从「紫玉」「阿玉」变成「长安」。
有些假面一旦戳破,再没有戴上去的必要。
我听闻母后给康乐挑选了四个备选夫婿,都是华京数一数二的人家。
这些人家都有一个特点:要么是铁帽子王,要么世袭罔替,永不降爵。
母后真得是将活命二字尊崇到底。
她不指望康乐出人头地,一个公主也实在没有出人头地的必要,她只需要康乐衣食无忧,平安到老。
康乐听闻,大受刺激,闹了很久。
即便如此,也只听母后斥责,却未放弃她半分。
我羡慕康乐有个好命,却也知道自己在父母缘分上天生欠缺,羡慕不来。
我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我和魏相结盟,我保了魏家,而魏相也给我行了一些方便。
在风雨交加的一天。
张嬷嬷忧心忡忡来禀,「有人带来信物,说驸马坠落山崖,让公主府前去救人。」
她递过来的是一个沾染了血色的玉佩,的确是魏昭的。
「传话的人呢?」
「不见了。」
恰在此时,又有人说,宫中宣召,父皇让我速速去宫中见驾。
一边是父皇,一边是魏昭。
我眼角发红,头疼得很。
这让我怎么选?
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该选魏昭。
我该倒贴魏相,或者选魏家大兄二兄当他们的平妻,都好过选魏昭这个绣花枕头。
阿则,阿则,我该怎么办?
我认命的闭上眼,狠心道,「替我回禀父皇,我要去找驸马,找到驸马立刻便去见驾。」
张嬷嬷惊讶出声。「公主,忤逆陛下,可是死罪。」
我顾不上那么多,牵过一匹马,带着怨气一般的说道,「不会,父皇不会杀我。」
至少,不会明着杀我。
他只敢如之前几十次一样,悄悄地暗杀我。
我骑马狂奔,看到了宫中太监愕然愤怒的脸,心中一阵畅快。
我就要忤逆那人,我就要气他。
我带着人马匆匆赶到魏昭坠崖的地方。
那里,的确有一个悬崖,不过只几米高,摔不死人,却也不容易爬上来。
我带着人下去,大雨滂沱,悬崖下面的路格外难行。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找,雨幕中,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山洞。
洞前挂着灯笼,仿佛妖精的洞穴,格外的精致,诱人。
我缓缓走了进去,只走近浅浅一点,就听到女子的吟哦娇哼,男子的粗声喘息。
我以为自己幻觉了。
细细听,声音还越来越大。
「阿昭!」
「你不喜欢长安,喜欢的是我对不对?」
「你说为我守身如玉,你果然没有骗我。」
「我已经是你的人,你带我走,带我远走高飞,我们去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好不好?」
「我不当公主,你也不当驸马了,好不好?」
「康乐……」
「康乐……」
14
我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笑容。
是了!
我早该想到这一切是康乐的安排。
康乐的手段不见得多高明,可魏昭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我指望他不要落入毂中,简直是痴人说梦。
偏偏我还真以为,他被我刺激的坠落悬崖。
既然康乐故意安排这一切,那我就如她所愿。
我冷喝一声:「包围山洞,将里面的狗男女给本宫抓起来。」
「……」
众人犹豫,踟蹰不前。
我二话不说,带头进去。
里面布置的格外温馨,恰似新人洞房。
康乐听到动静,从鸳鸯红帐中露出头来,她面颊粉红,酥软娇怯,瞧见我,却并不慌张,反而宣示主权一般的将魏昭拉得挨在身上。
「长安,木已成舟,你死心…… 啊……」
我拔剑指在了康乐的脖颈上。
康乐红润的面容瞬间惨白。
「赵紫玉,你做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和她是真心……」魏昭起身将康乐护在身前。
「啪!」
我一巴掌抽到魏昭的脸上。
「你又忘了我说的话,魏昭,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穿上衣服,跟我进宫!」
康乐慌了。
魏昭也慌了。
他们笃定我会吃这个哑巴亏,可没料到,我竟然不要脸皮,摆明了要将事情闹大。
「我不进宫,我不要去见父皇母后,来人,将她拉开。」
得了康乐的吩咐,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涌了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剑尖微颤,在康乐雪白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穿上衣服走,还是光着身子走,你选一个。」
我看康乐的目光,如看死人。
康乐最终还是选择了穿着衣服走。
外面天晴了。
我绑着康乐回宫,众人目光惊愕的在她身上来回打转。
她在我马上羞愤欲死,而马后拖着的是魏昭。
拖了一路,他几乎去了半条命。
等到宫中。
无数宫女太监围了过来,救下康乐。
她看着我,目光狠毒。
「赵紫玉,我要你死。」
「好,看谁先死在谁的手里。」
我昂首阔步,将剑狠狠砸在地上,去见母后。
我们回宫,这么大的阵仗,母后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她面色铁青的看看康乐,看看我,气到浑身发抖。
她拍案而起,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长安,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在哪里?」
我捂着脸,冷冷看着她。
我本该心痛的,此时,却一点儿也不心痛。
我靠近她,低声在她耳边轻语。
「你失望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吗?」
我——长安公主——赵紫玉。
被父皇如此厌憎,皆因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先皇的女儿。
当年,先皇死去,母后有孕在身,却隐瞒住父皇,和他颠鸾倒凤,让他以为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事情始终是无法作假的。
比如宫中稳婆一眼就能看出,名为早产的我,其实是一名足月的婴儿。
这消息如何瞒得过父皇?
我不知母后如何说服父皇别杀我,总之,我活了下来,只是一直在佛寺中长大,被刺杀了无数次。
母后面容惊愕,连连倒退。
她眼眶迅速涌上泪水,看着我如看妖魔。
「长安——」
我也缓缓后退,一言不发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假面一揭再揭,再揭下去,连母女都做不了了。
「魏昭我不要了,康乐喜欢,便赏给她,休书我稍后就送来,还望母后成全康乐和魏昭。」
我退到门口,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长安——紫玉——」
我听到母后撕心裂肺的叫,声音中几多疼痛。
但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也好痛,痛到浑身麻痹,不能言语。
回到公主府,我颤抖着手指,写下一封休书,转交张嬷嬷呈给宫中,只要父皇母后盖了印玺,此事便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可能。
我软在床上,盖着被子,依旧觉得寒冷入骨。
我看着桌上的泥塑,迷迷糊糊的想着。
对不起,阿则。
魏家这艘船我捞不起来了。
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它陷落的不要那么快……
15
休书递到宫中被母后压下。
而母后以极其强势的速度将康乐赐婚给武陵王府。
武陵王跟着太祖打天下,是有名的铁帽子王。
这一次,康乐做得太过,母后动了真怒,不管她在宫中如何闹腾,都置之不理,康乐以死相逼,母后便用魏昭的命逼迫。
康乐不懂。
「赵紫玉都同意了,为什么你不同意?」
「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可你偏向的明明是赵紫玉啊!」
康乐终于问了出来。
母后结结实实的赏了她两个巴掌。
这些消息一点点从宫中传了出来,我不知母后是否故意让我听到,想和我示好,还是果真如此。
总之,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有许多事情要忙。
皇帝不想让我活,可我自己却很想活。
这一日,父皇传召我入宫。
我一进御书房,一枚镇尺便向着我砸来。
我头一偏,躲了过去。
这么大的镇尺,砸在我额头上,我就毁容了。
我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毁了多可惜。
父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给我跪下。」
我跪在地上,决定先发制人。
「父皇,您为什么那么恨儿臣?」
「什么?」
父皇被我问懵了。
想来,这世上还没有人那么大胆的敢问他这个问题。
我又重复了一遍。
「父皇,您为什么那么恨儿臣?」
「明明做错事的是康乐,为什么母后要打我,您也要打我?」
「既然你们那么厌恶我,为什么让我从佛寺中回来?」
「既然你们不想赐婚给康乐,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和她说清楚,为什么要让她恨我?」
「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女儿?」
一阵短暂又难堪的沉默,父皇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给朕!闭!嘴!」
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一种将人假面撕扯下来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父皇到底还要脸。
他实在没有勇气当着我的面说我不是他的女儿,那种亲口说自己替别人养了十八年孩子的尴尬,普通男人都接受不了,更何况皇帝?
虽然,他并没有真正养我。
可我的的确确担了他女儿的身份。
他不被我左右,冷冰冰的扔了一张圣旨给我。
「给朕抄了魏家,你就还是朕的女儿,不然,你就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看着落在脚下的圣旨,并没有去捡。
我抬眸看向他。
「那就请父皇褫夺儿臣长安公主的封号,将儿臣贬为庶民。」
「你以为朕不敢?」
我没有回答。
我怎么知道,他敢不敢?
毕竟他的脑回路一向不同于常人。
不然,他也干不出来杀兄夺嫂,养仇人之女,以及一下子干翻两个宰相这样的事情。
我走出御书房,感觉到一阵解脱。
不用和父皇母后演戏,不用再替他们背锅,也不用再背上魏昭那个沉重的负担,真是太爽了。
这么爽的生活,做不做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16
父皇一道圣旨将我贬为庶人,公主府不能再住,我便花钱买了一个小宅子居住。
而魏家被父皇大刀阔斧的抄了。
在抄家之前,魏相逃跑,魏家主力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关进大牢。
而魏昭在此时被送回我身边。
他看着我,眸中的恨意浓烈到极致。
「赵紫玉,你好狠!」
他以为是我进宫告黑状,以公主之位相逼抄了魏家。
我懒得解释,和傻子说那么多做什么呢?
教育他是他爹的事,我只负责教训他。
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都怪我,若我当初管住自己……」
「我要去见父皇,父皇要杀要剐都可,只要饶了魏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他总算有了一些担当。
不过,我还是觉得可笑。
真的会有人以为自己无比重要,可以左右历史大事吗?
我遍读史书,只发现了一个道理。
我们都是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被命运携裹着前进,或许偶尔精彩一下,但终究会被洪流淹没。
父皇早就想抄了魏家,魏家也早有准备。
我,康乐,魏昭在其中沉沉浮浮,或许能改变一下流向,延缓一下速度,甚至加快一下速度,但终究还是阻止不了该发生的事。
这一点,我明白,宁则明白,魏相也明白。
只有魏昭和康乐不明白。
他们总以为这世间该以他们为中心,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翻江倒海。
别逗了,这不是修仙呢!
魏昭闹着要去见康乐,我并没有阻止他,大大方方的打开门,任他去。
他走到门口,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嘴唇蠕动了下。
「你……」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如何?」
他大概以为我爱他入骨,舍不得他去送死,可魏家事情已了,魏昭彻底没用了。
他现在是一枚真正的弃子,一个没用的东西。
我收容他,是看在那一张脸的份上。
他还想什么呢?
他罪臣之子的身份,这辈子会死死烙印在身上,华京第一贵公子跌下神坛,以后的日子,他除了夹紧尾巴做人,再没有别得出路。
魏昭惨白了脸,他死死咬着唇,转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他的骨相很好,仪态很好,走路的风姿大有萧萧易水寒的悲壮气势。
可也仅仅如此,他的内在是空的。
一具空荡荡的毫无内容的壳,再怎么华美也无法勾动灵魂的震颤。
魏昭一去三日。
三日后,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康乐站在门口,身后是鲜血淋漓的魏昭,奄奄一息。
康乐花容惨白,眸色怨憎。
她身边的嬷嬷喝道,「一介庶人,见到公主为何不跪?还不跪下!」
我看着康乐,她也看着我,得意,不甘,惧怕种种情绪在她眸中一涌而过。
我轻笑一声,躬身下去打算行礼。
康乐冷声道:「够了!不必行礼,你们下去。」
「公主?」
「下去!」
此时的康乐,终于有了一些公主的样子,带着一丝杀伐果断的气质。
「我要和你谈谈。」
她关上院门,明眸情绪复杂的看着我,不想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的样子。
「我不懂,为什么?」
「明明母后那么宠爱我,为什么不如我所愿?」
「父皇那么宠幸魏家,为什么要抄了魏家,是因为我和魏昭僭越了吗?」
康乐清澈的眸子带着深深的迷茫。
我陡然间明白,皇宫那么大,精明的人那么多,却没人敢为她答疑解惑。
漂亮的金丝雀,一辈子活在旁人编织的网里。
真可怜!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恨父皇,母后吗?」
康乐身子一震,眸中迸射出深深的不甘和愤怒,却唯独没有仇恨。
是了!
她也是个孩子,怎么会恨自己的父母呢?
我继续道,「你猜,父皇当年杀了先皇,到底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母后?母后明明已经权倾后宫,为什么还想方设法的将你塞到武陵王府?难道皇帝的女儿不如武陵王府的儿媳稳妥吗?」
我顿了顿,让她慢慢想。
等她眸中露出震惊的光芒,显然已经想到了一些什么,我才慢条斯理接着说。
「我想你心中已有答案,你或许会鄙夷父皇和母后,还或许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那么,康乐,此时若我敢冒着性命危险,安排你和魏昭私奔,让你们远走天涯,过想过的快乐日子,你敢和他走吗?」
我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容不得她有丝毫作假。
康乐嘴唇翕动,不自觉的后退几步。
她惊愕的双眸迅速涌上泪水,很快,泪流满面。
「赵紫玉,你是妖魔!」
她猛地快走到门口,打开院门,不顾周围众人的愕然,冲了出去。
我目光淡漠的看着她跑动的背影。
杀人诛心啊!
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跑来问我呢?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善茬。
17
众人急忙去追康乐。
带头的嬷嬷面色铁青的盯着我。
「你和公主说了什么?」
我笑了,「你这种语气,是想让我和你跪下说话吗?」
我微微弯腰。
那嬷嬷仿佛见了鬼,一脸惊恐,竟然抢先一步跪在地上。
「奴婢不敢!」
她脸上涌出深深的屈辱神色,大概是为自己跪一个庶人感到羞耻,却又实在不敢拿捏我。
毕竟,血脉这东西,妙不可言。
她冷着脸站起来,快速道,「传皇后娘娘懿旨,皇后娘娘要奴婢告诉你,望你看管好自己的夫婿,这一次只是小惩大诫,下一次,直接凌迟处死。」
她说完,又找回场面一般的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一次,康乐公主为魏昭求情,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康乐公主要下嫁武陵王府,以后再不要让这登徒子来骚扰公主殿下。」
我挑眉,唇角一抹淡淡的嘲讽笑容。
一日夫妻百日恩?
说什么笑话呢。
有夫妻恩情的是康乐和魏昭,是母后和先皇。
而不是我!
魏昭被抬了进来,浑身上下惨不忍睹。
我通过张嬷嬷了解到,魏昭那一日到了皇宫,跪了两日,也没有见到康乐,反而等来了宫中侍卫的一顿板子。
华京第一贵公子的名头,远远不如宫门守卫的名头好用。
我找来郎中给他看病。
三日后,魏昭醒来,那一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眸子,彻底黯淡。
「我是不是被父亲弃了。」他嗓音嘶哑。
我:「……」
他脑袋终于清醒了一回。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他神情木然。
这容色俨然心如死灰,仿佛阿则濒死那一幕。
我有些心软,推开窗户,让屋里的药味散快一些。
「好好养着吧,你能活下来,多亏康乐。」
魏昭身子一震,无言以对。
「是吗?」
良久后,他才说道。
他刚好一些,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废寝忘食的看,我忙的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
我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民,在民间引起了一些争论。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骂名落在了魏昭和康乐的身上。
人人都说魏昭人心不足蛇吞象,觊觎两位公主,惹怒天颜。
而康乐公主被娇纵惯了,不仅夺了我的夫婿,还搬弄是非,撺掇父皇将我贬为庶民。
我在各种民间闲话里,终于当了一次软弱可怜又无辜的小白花。
而此时,康乐下嫁武陵王府的消息传来,同情怜悯的声音又落在了武陵王世子的身上……
18
康乐大婚那日,京中热热闹闹。
魏昭却恍若未闻,只是他捧着书的手,再没有翻动书页。
我打开院门,让他听得真切一些,他抬头看我一眼,这才开始缓缓翻动书页,神色平静的仿若画卷。
婚仪尚未落幕,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入京城。
各地暴动了。
乱民忽然四起,打的是皇帝杀兄夺嫂,有违天道的旗号。
其后许多天,暴民发展迅猛,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京城攻来。
其中,最突出的义军有两支,一支是一个白面将军领头,另一支则是一个中年人。
父皇暴怒,派兵镇压。
朝野上下都很紧张。
细细想来,父皇执政十八年,并不算是一个明君。
他杀了无数先皇时候的名臣良将,朝野上下早有不满;朝中无人,左相那样得奸佞也能升官发财,可想而知底下的官员又该烂成什么样子。
民间早有积怨,只需要一个发泄口。
这一次的暴乱便是最好的宣泄。
我也很关注此事,毕竟那些人打着的是为先皇讨公道的名义,而我是先皇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
我焦灼的等着消息。
恰在此时,一道圣旨到达小院,父皇要恢复我的公主封号。
我捏着圣旨,看着迷茫的传旨太监,淡淡道,「请转告陛下,民女愚钝,尚未反省出自己错在何处,不配陛下册封公主封号,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主……」太监惊恐。
他这辈子大概没见过几个敢拒绝圣旨的人。
我关上门,脑中急转。
父皇一定猜到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将我封为公主,分明是为了方便拿捏我,以示自己对先皇女儿的仁慈,还能在义军攻来时以我做要挟,甚至拿我祭刀。
他在做梦!
我眸色微寒,拿定了主意让他难堪。
只是我万万万没想到,母后会驾临小院。
夜幕中,她仪态万方,带着一种与宫中华贵无关的舒展姿态,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环视小院,似闲话家常一般透着亲近。
「上一次出宫,还是去云初寺看你。」
我心微颤,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和那个叫宁则的小子玩得很好?可惜了。」
提到宁则,我心酸楚的厉害。
世间再无阿则了。
也再无人肯将我护在身后。
「我以为将魏昭赐给你,你会满意。」
母后目光平静的看着我,这平静下是深深的怜惜。
我差点被感动了……
原来母后什么都知道……
那她一定知道阿则是怎么死的吧?
「皇后娘娘,您想说什么?」
我语气中的生疏大概很伤人,母后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阿玉……」
她等我询问她,我却垂下眸去,恭敬的如同任何一个见到皇后的路人。
她身上的温情渐渐散去,属于掌权者的气质重新回归。
她看向我,平静道,「回来吧,康乐已下降,无人再与你争,你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与康乐争?
我从未想过。
谁会鸟口夺食?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她的承认和正视,我不是耻辱,不是累赘,不是孽种。
仅此而已!
我亦恬淡道,「当真如此?」
「本宫一言九鼎。」
「若我想为父报仇呢?」
母后傲然的神情变得错愕,精致的面容上是深深的恼怒羞耻。
她巴掌高高举起,又硬生生忍住停在半空。
我目光澄澈的看着她,下巴微抬,不闪不避。
她眼眸中快速涌上泪水,愤愤然一甩袍袖,珠钗乱飞。
「你在羞辱我!赵紫玉,你在羞辱自己的母亲!」
她转身快步离去,走到门口,又猛然顿步。
「你永远都不会懂得,身为女子,天生就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
「你当我是母亲,便还是我的女儿,你若当我不是……」
她深深看我一眼,皇后的冷厉气势刹那间向我席卷而来。
这一眼,让我浑身冰寒,如被冻住。
我的母后,能以再嫁之躯在后宫中立足,她从来都不是善茬。
「咚」得一声。
门重重关上。
我站在院中,回不过神来。
良久,一个温润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
「进去吧,夜深了。」
是魏昭!
他看着我,眸色深邃。
我扭过脸去,依旧沉浸在片刻前和母后独处的时光,这时光多么难得!
我摸着脸,被一股虚弱感层层包裹。
我倒宁愿母后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和母后,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真如母女一般……
我淡淡道,「收拾东西吧!」
「做什么?」魏昭凝眉。
「想活命就跟我走」
「……」
魏昭深深看我一眼,沉默的没有说话,真的转身去乖巧的收拾细软。
19
夜幕降临。
我和魏则躲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静静的看着先前的屋子。
刺客们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去,又茫然的出来,四下里查探,最后不得不散开。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沉重。
这小院我在云初寺时就悄悄买下。
那时,我以为自己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没想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和魏昭躲着,城中的搜查日复一日,而城外叛军的造反,则如火如荼。
十八路乱军,很快被白面将军和玉面军师各自收服。
关于白面将军和玉面军师的传闻在京城中禁了又禁,却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白面将军叫明则,是前镇国将军之子。
镇国将军是先皇的良臣爱将,当今圣上杀了先皇,镇国将军亦被满门处斩,连看门的狗都未能躲过一刀,听闻当日鲜血从门口倒溢到街上。
玉面军师名叫陆耀,打着禄王府的旗号。
世人皆知,先皇在做太子前的封号就是禄王,陆耀是先皇府中一个军师,因得罪先皇被贬斥外地,最后反而在十八年前的华京血案中逃过一劫。
这两路大军,无论谁打到华京,我的地位似乎都稳了。
前提是我不被父皇捉住。
我和魏昭躲了一个月,明则和陆耀打到了距离华京一百里的宾州。
父皇终于急了,他将魏家女眷,全部推到菜市口,准备三日后斩首。
三日。
是给我的一个期限。
我闻知消息,静默不语。
诡异的是,魏昭同样沉默,对此事只字不提。
只等夜幕降临,他悄悄推开门,转身看一眼院子,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黑夜中静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阻拦。
「公主,要不要杀了他,一旦他被捉住,我们就完了。」张嬷嬷满腹担忧。
「……」
我沉默良久。
魏昭满身缺点:轻浮,草包,冲动,愚鲁。
以前的他一眼就能看穿。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你们先转移,我等他到明日。」
「公主!」
我垂眸不语,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信折进机关盒里,递给她。
张嬷嬷伸手接过,忍不住长叹一声,「如果阿则在就好了。」
我的心一疼,差点破防。
如果阿则在……
我也多想,如果阿则在……
第二日,我没有等来魏昭,也没有等来父皇的卫兵。
这倒让我对魏昭有些刮目相看。
我推算过他所有的救人法子,无论文救还是武救,势单力薄之下,最终都会失败。
被捉是他的定局。
可他竟然能忍住没有出卖我,这是让我不敢置信的地方。
我站起身,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光,只觉得眼花的厉害。
很快,我知道了魏昭的消息:魏昭私自劫狱,被当场拿下,如今也在菜市口跪着待斩。
在父皇授意之下,这消息传的满城皆知。
父皇笃定我心悦魏昭,一定会去救他。
可凭什么啊?
我和魏家的连接只有阿则,阿则死了,我费力保全一半魏家人,已经仁至义尽,至于另一半,连魏相都放弃了,我更没有义务。
夜晚,我先前居住的小院。
一个黑衣人静悄悄的站在门前,他重重拍了拍门,将一个匣子放在门前,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
匣子里是什么?
实在勾人好奇。
20
我也好奇的要命。
不过,我深知好奇心会害死猫,若我真敢现身去拿,必定会被五花大绑。
我忍着好奇,打算先撤离华京。
父皇已经狗急跳墙,再等下去,恐怕他真的会不管不顾,血洗京都。
第二日,我易容等待出城,片刻功夫,上百轻骑纵马狂奔而来。
「让开!紧急要务,踩死不罪。」
出城的人群纷纷避让。
我看那些人离开的方向,竟然是前往太庙。
太庙供奉着大周历代皇帝神位,也是国事祭祀祷告之所。
轻骑出动,必有血光。
太庙那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问张嬷嬷,「谁在太庙?」
张嬷嬷含糊其辞,在我的目光逼问下,却不得不说,「皇后娘娘在太庙祷告三日,今日是第二日。」
母后……
一股巨大的不安让我心神不宁。
而此时,又一辆马车在侍卫的拱护下向着城门而来,再次冲散了出城的队伍。
那是康乐的马车。
「快让开,拦路者死。」
康乐眼睛发红,不顾仪态的掀开帘子怒斥。
我心中明了,母后出事了……
康乐的马车过了城门,飞驰而去。
经过这两次冲击,等待良久的人群发起了牢骚,城门守卫担心民怨,草草检查,我顺利混出了城。
我浑浑噩噩的跟着人群走,脑中急速运转。
可我实在想不透。
母后一个后宫女子,能出什么事?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
我刚一动作,张嬷嬷似早有预料,她粗粝的手指,坚定的拉着我。
「公…… 阿玉,不可,大家都在等你,师父也在等你。」
师父……
我许久未见他了。
我轻轻握住张嬷嬷的手,第一次看明白了自己的心。
有些情,我无法割舍的。
「她是我娘!」
「可她……」
「她是我娘,她不会…… 害我。」
我并不肯定,可还是抱着希望。
我感觉到一种轮回报应。
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曾经我仗着血脉关联,在母后那里谋求利益。
如今也是血缘,羁绊了我的脚步。
明明往前一步就能海阔天空,偏偏还是要倒回悬崖,哪怕粉身碎骨。
我骑马狂奔在去往太庙的路上。
途中,却遇到康乐被刺杀。
十几个黑衣人将武陵王府的守卫砍得死伤过半,康乐在侧翻的马车旁惊叫连连。
眼看一个黑衣人要将她当头劈中,我拔剑杀翻刺客,又回马清空康乐身边的黑衣人,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上马飞奔离去。
康乐惊魂未定,还在尖叫。
我冷声道,「闭嘴!」
康乐回过头,看着我,声音疑惑,「赵紫玉?」
我没理她,只问自己最关心的,「母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遇刺,听说伤的很重,父皇正在派人抓捕刺客,赵紫玉你快一些,我想见母后最后一面。」康乐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此时的她,真实的让人心生怜悯。
我将口边怼人的话咽了下去,只专心赶路。
有了康乐这个护身符,一路上无人敢阻拦。
很快,到了太庙。
「母后……」康乐跳下马,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她拎着裙子,仪态全无。
我步履如飞的跟上,推开门,看向里面。
只见温柔的灯火笼罩下,母后姿态端雅的跪在蒲团上。
听到动静,她回眸斥道,「国之重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怎么来了?」
她只在我身上扫了一眼,便亲昵的搂住扑过去的康乐。
康乐喜极而泣,「母后,您没事?太好,真是太好了。」
我浑身冰寒,被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说不清该欢喜,还是悲伤。
母后没事,这当然很好。
可她利用我,这不好,很不好!
我眸色冰冷如刀的从她身上掠过,缓缓往后退去。
四周的侍卫涌来,领头的侍卫焦急地问,「康乐公主,只有您一个人来?」
「还有她……」康乐四处寻我,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真诚的欢喜,「赵紫玉,母后没事。」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无数把剑对准了我。
康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母后的目光变得错愕。
我垂眸,嗤笑一声,缓缓搓去脸上的易容膏,露出本来的容色,礼仪周全的行了一礼。
「民女参见皇后娘娘,恭贺娘娘身体康泰,吉祥平安。」
「阿玉……」母后喃喃。
「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赵紫玉,将她拿下,押入天牢!」
我束手待擒。
真可笑!
早知会被擒,不如用这命,换了魏昭的命,好歹算是周全了阿则的情谊。
现在这样,算什么?
「给本宫退下!」母后冷喝。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反贼赵紫玉勾结刺客,刺杀皇后娘娘和康乐公主……」
母后拔过侍卫的剑,一剑刺中说话之人的脖颈,让他闭了嘴。
她气势端凝如泰岳压顶,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刺骨。
「给本宫退下,否则杀无赦!」
21
偌大的太庙里,只剩下我,母后,康乐。
无人说话。
寂静的太庙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眼睛看着大周历代皇帝的牌位,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我听到母后说,「不是我!」
她的声音清冷疲惫,更有一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
康乐茫然的看看我,看看母后。
显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她有限的脑容量实在想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
我淡淡道,「上一次呢?」
上一次,母后亲来小院里劝我接下册封公主的圣旨,那时,她知后果吗?
是没有想到,还是明知故来?
「阿玉……」母后的声音带了几分软弱,「那时,母后自问有能力护你周全。」
「真的吗?」我看向她,眸色冷静到自己都觉得可怕。
母后想明白了什么,面色瞬间惨白,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跌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
康乐看不懂这哑谜,却不妨碍她感受到紧迫的窒息。
她跪坐在母后身边,轻轻地不安的摇晃母后的胳膊,「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无意识的重复这一句,旋即放声狂笑起来,声音哀婉凄凉。
「哈哈哈哈哈哈!」
「十八年啊……」
我听不下去,推开门走了出去。
「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是康乐追了上来。
「赵紫玉,你站住!」
她眼角泛红,带着一种羞耻感,却还是鼓起勇气问我。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父皇要捉你?」
「为什么母后会哭?」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回眸看她,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她天真到有时让人厌恶,有时又让人羡慕。
我此时很想说说话,便不介意在她身上浪费些功夫。
「你心悦魏昭,魏昭也心悦你。」
康乐有些难堪,「那是过去的事了,和母后的事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我意味深长道。
「若有一日,魏昭掌握兵权,杀了我,要挟父皇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父皇同意了。」
「魏昭不介意你嫁过人,也不在意你和别的男人有一个孩子,你满怀感激的为他也生了一个孩子。」
「你们一起快乐乐乐的生活了十八年,你以为他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你对他有绝对掌控。」
「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魏昭其实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除去你生的第一个孩子,并且不惜对外宣布你假死的消息,只为骗那孩子前来,杀了她。」
「那时,你会伤心吗?」
「你会觉得这十八年都是笑话吗?」
「你会哭吗?」
我盯着康乐,看她迷茫的眸子变得惊恐,发红的眼睛盈润了泪色,心里涌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我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我跳不出凡尘,所以注定遭受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谁能逃脱呢?
康乐不敢置信的摇着脑袋,泪迅速涌了上来。
「你是先皇女儿?我们同母异父?」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父皇最爱母后,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利用母后。」
我唇角勾起嘲讽弧度。
「真的吗?那为何前往太庙的路,你会遇刺?」
「既然没有刺客刺杀母后,又哪来的刺客刺杀你?」
她花容惨白。「你意思刺杀我的人,也是父皇安排?」
我笑了一下,转身缓缓离去。
「但愿不是吧。」
「赵紫玉,我不信你说的。」
她冲我大吼,仿佛这样能把内心的恐惧吼掉。
真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嗤笑一声,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康乐,父皇看似冲冠一怒为红颜,实则最懂得如何自保。而你和父皇很像,你看似天真,其实最懂得如何生存,不然,魏昭明明快死了,你为何不去救他?你轰轰烈烈去爱的人,只是华京第一贵公子魏昭,而不是寂寂无名的罪人魏昭,一旦他失势,就不值得你救了,是吗?」
「咕咚」一声,康乐栽倒在地。
可惜,这一次没有那么多的宫女嬷嬷扶住她了。
22
母后匆匆结束太庙之行,带着我和康乐回宫。
我不知她如何说服父皇,总之,我没有被关进大牢,依旧安然无恙的待在后宫,一切仿若从前。
不过,还是有不同。
这一次,我不能出宫,也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不知外面的义军进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魏昭如何了。
康乐回宫之后,便立刻离开宫中,而母后,并没有再见我,只让我居住在她宫中的偏殿,派了几个人服侍我。
晚间的时候,康乐来了。
她额头一片通红,脸蛋上还有发紫的巴掌印。
她眸子发狠的看着我,将一个匣子重重拍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赵紫玉,我不欠你的了。」
「这是魏昭留给你的东西,你爱救不救。」
她说话的语气,如小孩子赌气一般,但在她看来,恐怕这样很霸气。
我轻笑一声,指尖微微动,漫不经心的将那匣子推到地上。
「吧嗒」匣子摔到地上,一样东西摔了出来。
黑乎乎的。
我轻扫一眼,没有细看,只淡淡道,「不救!」
「赵紫玉!!!」康乐气到跳脚。「你要我跪下求你吗?那好,我跪下。」
她膝盖微曲,眼看就要跪下。
我心里一股莫名的不舒服。
「够了!」
康乐被我的语气吓住,她眼睛含泪,咬牙道,「赵紫玉,你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我不懂你们在玩什么,可我求你救救魏昭。」
「我不能再为魏昭寻死觅活了,我有了孩子,我不能再任性了。」
她细白的手指自然而然的护在肚子上。
她还没有真正的成为母亲,却已经有了母亲的姿态。
我如鲠在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么快……
她垂眸,泪水轻盈的砸落在地上。
「这匣子里是魏昭的舌头,父皇逼问他你的下落,他没有说,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我和魏昭对不起过你。」
「可聪明人的游戏,看不懂的傻子,除了靠着本能去做,还能怎么办?」
我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的看她。
她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能想到这一层。
在大势面前,谁不是傻子呢?
「让我想想。」
「好……」
康乐不敢逼迫我,她仓皇离去,生怕我反悔。
我脚步轻移,走到那黑乎乎,干巴巴,散发着恶臭的东西面前。
这大概就是黑衣人留在我院子前的东西了。
原来是魏昭的舌头……
我没想到魏昭会变得有骨气,他以前随时准备着捉住我一点把柄,然后出卖我,和康乐在一起。
可现在,他为了不出卖我,竟然会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感到匪夷所思。
康乐额头上的伤是为他求情弄伤的吧?
我想得出神,身边的嬷嬷咳嗽一声,欲言又止。
「殿下,方才康乐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您求情,陛下不许,康乐公主便使劲的磕头,还一下一下抽自己的耳光……」
「……」
我感到一股难言的窒息。
我以为康乐是恋爱脑,只会为了男人,没想到会为了我。
我轻轻闭上眼睛,压下满腔涩意,冷声道,「我要去见父皇。」
23
御书房里。
父皇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对我的杀意。
我们该懂的,各自都懂了。
再遮遮掩掩,已无必要。
他容色冰冰冷的看着我,直奔主题。
「在这张纸上签字画押,朕会放了魏昭。」
这一次的圣旨没有扔在地上,由大太监恭恭敬敬的递到我手上。
我打开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封用先皇女儿的名义写的申斥乱贼的信。
我若在上面画押,便站在了义军的对面,他们便师出无名,都是乱臣贼子。
我默了默,平静道,「会有人信吗?他们只会觉得我是被逼迫,这区区一封信,阻挡不了天下大势。」
「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其余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后宫女子该懂。」
我轻笑一声,觉得很有意思。
「您当年起兵时,冲冠一怒为红颜,打的是为了母后的名义,如今,您还需要我为您平息民怨,您如此瞧不起后宫女子,干脆不用,不是更好?」
「砰」的一声,父皇拍案而起。
他眸色愤怒,气势凌人。
「朕当初就不该心软,就该将你溺毙。」
我眸色微深,原来他当年动过杀我的心思。
我无意触怒他,让自己多吃苦头。
事情总要解决的,但要用我的法子解决。
我平静道,「我无意冒犯陛下,争取民心的法子如今已经无用,陛下不如让我写两封信给义军首领,劝他们投降,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父皇凌厉的眸子,深深的看向我。
很快,他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容,竟然没有反对。
「好!」
「……」
我讶异极了,我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说服他,没想到他竟如此好说话。
我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但细细盘算,似乎并没有不安的理由。
我垂眸退下,去往偏殿,在大太监的监督下,写下两封情感真挚的劝降信。
信的内容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父皇请了十几个大臣轮番看过,确认内容并无不妥,也并没有藏头藏尾的传递消息,这才放我回去。
到了晚间。
魏昭被放了。
大太监特意将他带到我面前。
魏昭黑了,瘦了,一双眸子如枯井,再没有一丝微澜。
大太监微微弯腰,「公主,驸马到了。」
他似笑非笑,表面恭谨,实则嘲讽。
大概他嘲笑我为了一个废人,竟然放弃了为我出头的义军。
一个魏昭,怎么能跟号称百万大军的义军比呢?
在他眼中,我大概是个傻的。
我毫不客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看他惊恐错愕,我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
我含笑道,「若义军打进城,陛下还要拿我祭刀,你最好祈祷我好好活着,别想不开自杀,不然,父皇怪罪到公公头上,公公该死多少次呢?」
大太监满面屈辱,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反而细细的叮嘱我,该如何安置魏昭,并主动宣了太医。
魏昭是男子,自然不能住在后宫,只能将他安置在后宫最外侧太监居住的地方。
他的舌头咬掉了半截,部分已经化脓,太医只好清除脓肿,再为他上药。
他面容扭曲到狰狞,却硬生生忍着。
我看的触目惊心,无端联想到阿则死时,那止也止不住的血……
我心中酸涩,便退了出去。
良久,太医出来,留了药。
又过了一会儿,魏昭出来,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用木簪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我要书。」
「好,我这就命人送来。」
「多谢。」
我默了默,还是问道,「为什么不说出我的住所,狡兔三窟,我的落脚点不止一处,我有万全之策,可以全身而退。」
魏昭捏着木簪的手轻轻颤动,良久,他写下一行字。
「良策是你的,骨气是我的。」
他顿了顿,又写下。
「对不起。」
他面上几分羞惭,看了我一眼,便快步进去,紧紧关上门。
我看着那行字,陷入沉默。
对不起什么?
他对不起我的事可多着呢。
24
我送了书给魏昭,又派人管他的饮食起居,便不再过问。
我忙得很,我在想方设法的打听义军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那两封劝降信有没有到达义军首领的手中,若是收到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可我不确定,父皇那么狡诈,信真的能安安全全的到义军手中么?
可宫中消息被父皇封锁的厉害,那些宫女太监们,显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反而觉得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
我无法怪他们。
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别人让他们看到的。
我在宫中如困兽,心一点点焦虑起来。
直到有一日,我派去服侍魏昭的人犹犹豫豫的进来,期期艾艾道,「公主殿下,魏公子想见你。」
魏公子?
魏昭?
他见我干什么?
「本宫没空。」
「公主,魏公子说您一定要去,不然他就自裁。」那人趴伏在地,战战兢兢。
如此姿态,反而让我冷静下来。
我和一个下人计较什么。
而魏昭会自裁?
我拿不定主意。
他以前是挺贪生怕死,可现在似乎不是了。
「前面带路。」
「是!」
我很快到了魏昭的小院。
魏昭正在等着我。
短短时日不见,他身上气质已大变,敛去了曾经的少年张扬,整个人沉郁到如同参禅苦修数十载。
我淡淡道,「你找我?」
他点头,转身进了房。
他示意我坐下,拿了一杯水,手指伸进杯子,沾了一点水在桌上写字。
「陛下公布了你的身世,让人模仿你的字迹,接连发布了劝降书,讨贼书。」
我心一紧,但很快想到,这些倒在预料之中,若我在那个位置上,也会如此做。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你如何得知?」
魏昭的脸上涌现一丝愉悦的表情,他用袖子擦掉水渍,重新快速写下自己要说的话。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在京中这么多年,也并非一无是处。」
「我可以帮你。」
我仔细端详着他写下的字,尤其是最后一行。
我脑中快速运转着。
他到底知道什么?
他何德何能帮我?
魏昭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犹疑了一下,还是坚定的写下了两个字。
「陆耀!」
我心一紧,目光死死的盯着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魏昭继续写。
「长安公主赵紫玉,为先皇所出,云初寺中十八年能活下来,全靠陆耀。」
「陆耀文武全才,但恃才傲物,当年先皇贬斥他,并非厌了他,而是希望磨一磨他的性子,再委以重任。」
「禄王府的义军名义上是陆耀领军,实则是公主的兵马,公主如今被困宫中,恐怕很想知道陆家军的进展……」
我越看心越惊。
这些事情,我从未对人说过,皇宫中也不该有人知道。
我起了杀心。
我陡然出手,扼住了魏昭的脖颈。
魏昭惊愕不已,他面色涨得通红,越来越窒息,眼神却渐渐平静,一副束手待死的模样。
这模样……
我在差一点捏断他脖子之前,松了手。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肺都快要咳了出来。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既已没了舌头,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手指,不然,本宫不介意让你残的更彻底一些。」
「赵…… 之…… 女」他忽然开口,嗓音嘶哑。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叫我的名字赵紫玉。
「你…… 可…… 里…… 信…… 我。」
我愣了愣,没有开口,转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顿步停下,「你为何不怀疑另一支义军是我的人?」
他摇摇头,「连…… 龄…… 对…… 不…… 上」
既然开了口,说话便越来越顺。
我想了想,的确如此。
另一支义军的首领是个少年将军,自然和先皇无渊源,更没本事教导我长大。
他大概只是一个打着先皇旗号造反的乱世枭雄。
我倒挺想见一见他,若能收服他也是好的。
但我猜测,大概率下,会和他在战场上见。
我点点头,淡淡道,「魏昭,好好活着,你若想死,我乐意成全。」
我大步离去,对服侍他的人说道,「看好他,除本宫之外,谁也不能见他。」
我再次软禁了魏昭。
可他好像习惯了,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就变态!
25
我还是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
康乐进宫看望母后,我找到她,只寥寥几句,就问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两只义军已经离华京很近,他们约法三章,先攻下华京者王。
京中有钱人家已经开始外逃,被父皇强硬的封锁城门,拦了下来。
人心惶惶,百官已经想不到法子,父皇镇日暴怒。
有人提议将我绑在城门上震慑叛军,但被母后以死相逼,拦了下来。
这些我并不知道。
我心绪复杂,只觉纷乱。
康乐眸中几分嫉色,「若有一日,我和你一同落难,你觉得母后会救谁呢?」
我:「……」
我觉得母后大概率会救她。
可看她样子,似乎并不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
「你在武陵王府如何?」
她一愣,眼泪怔怔流了下来,手指自然而然的抚上肚子。
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轻声道,「赵紫玉,没想到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公主,我该过得好,我该没有烦恼。」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公主,可以为所欲为。」
「可乱世中的公主,不如一个平头百姓。」
「若义军真的攻打进来,首先被祭刀的就是我们这些皇子公主。」
「武陵王府捏着鼻子认了我,是因为我是公主,可如今,我快要连公主都不是了。」
「这大概就是…… 报应吧!」
康乐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苦难真是一个好东西。
我受了前面十几年的苦,早早知晓了人世艰难,后面才有自保之力。
康乐前面享了十几年的福,忽然大厦将倾,她只能随波逐流。
命运,真是玄妙。
无法接受它,也无法推拒它。
父皇的封锁渐渐不管用,宫中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这一日,母后忽然将我叫进主殿。
我许久未见她,她容色憔悴,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
她看向我,眸色很是复杂。
「你走吧!」
她语气坦然。
我感受到一种割裂感,一种断舍离的释然。
我忽然有一些领悟。
母后从前对我和父皇都有情,所以,她左右摇摆。
一个是血脉牵绊,一个是夫妻情深。
她很难抉择,便昏招频出,努力的想达到一种平衡。
可如今,她不需要取舍了。
父皇用她的假死骗回了我,却也永远失去了她的情爱。
没有情爱滋养的母后,和宫中其他幽怨女子一般,憔悴了容颜,早生了华发。
而我,也不是没有代价,母后从前对我有愧疚。
如今,没有了。
她欠我的,已还清了。
她安排人送我走,我随着一个嬷嬷在宫中东绕西绕,来到一处僻静破旧的宫殿,转动一个机关,墙后竟然有一个密道。
看我眼眸震惊,那嬷嬷恭声道,「这是先皇为皇后准备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后一人知道,曾经皇后用此逃走,只可惜,被陛下捉住了。」
「您不要怪皇后,她只是个漂亮的女人罢了。」
「公主,您保重。」
「……」
我一时无言,感到震惊。
先皇竟然早早就为皇后准备了逃生密道,他察觉到了自己弟弟对妻子的不轨之情吗?还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弟弟会造反?
过去之事,已无法追寻。
我问道,「若我走了,父皇会对母后如何?」
嬷嬷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默了默,很快进入密道,顺着布满灰尘的甬道前行。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脑子却乱纷纷的。
自佛寺回到宫中这短短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母后的面容,阿则的面容在我脑中轮番交替。
我想到那嬷嬷的话。
「可惜,皇后被陛下捉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我猛地停住脚步,感觉到一阵冰寒。
不对!
26
母后是父皇的战利品,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是胜利者对战利品的宣示主权,是掌权者对绝世珍宝的爱不释手。
他爱那珍宝独特稀缺的美,却不会对她言听计从。
母后危矣!
我猛地转身往后跑。
很快,我来到密道门前。
那密道只能从外面打开,我一脚一脚飞踹着,用足了全身力气,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终于,密门破碎,光芒涌了进来,一同涌到我眼中的还有参天的火光。
长宁宫的方向着火了?
我拼命奔向长宁宫。
一路上,无数宫女,太监,侍卫仓皇逃跑。
「义军打进来了,快逃啊。」
他们匆促慌张,脸上布满凄惶无助。
我奋力奔跑到长宁宫,宫门大开着,已经无人把守。
我飞奔进去,看到父皇拔剑指着母后的脖颈,满面怒容,而母后面上含笑,凄凉又解脱。
父皇看到我,怨恨的眸子迸射出惊喜的光。
他拔剑向我刺来,我堪堪避开,绕到他背后,手刀劈中他手腕,夺下长剑,反手刺入他心窝。
利剑入肉的触觉很独特,既钝又快。
鲜血溅在我脸上,温热又黏腻。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怨毒又悔恨。「朕早该…… 杀了…… 你……」
我眸色冰冷,手中长剑拔出,更多的血喷射出来,沾染我的衣衫。
我该感到恶心的,却全然顾不上。
杀父之仇,终于报了。
他的身躯缓缓倒下,重重砸在地上,仿佛沉重笨拙的沙包。
九五之尊和平民百姓一样,死后都不过占据六尺之地,可杀起来,难度却天壤之别。
我抬头看向母后,她眸色复杂至极,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
母后在怪我吗?
我手中的剑「呛啷」掉在地上,心有一点冷,有一点疼。
母后神色缓和几分,她眼眸无意识的在地上帝王的尸身上掠过,轻声道,「你随我来。」
她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前往御书房。
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四散奔逃,有义军已经入宫,在宫里到处抢夺。
财帛动人心,这些义军早就迷失了初心。
我随手杀了几人,护着母后一路到了御书房。
母后面色惨白,她一进去,便关上殿门,在书案上四处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方印玺。
「传国玉玺,你拿着,新主入宫,不管是谁,你可用此换得一命。」
我张了张口,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告诉她,造反的人是我。
说了,她会恨我吧?
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阵虚弱。
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横亘在胸口,让我如鲠在喉。
母后继续翻找,终于,在众多书卷中,她找到了一张画像。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带着几分郑重和欣慰。
「阿玉,你看这是谁?」
我凝眸看去,看到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
是魏昭?
不,不是魏昭!
画中人眼角的泪痣,泛着红色。
那沉静又昂扬的少年姿态分明是宁则。
阿则,我的阿则……
母后道,「他是明家军的少年将军明则,你的阿则没有死,他回来找你了。」
「阿玉,你的运气来了。」
27
我陡然间明白,那一日,皇帝明明恨我至极,为什么还是同意我写劝降书。
原来,早知道造反的人是阿则。
他以为阿则一定会听我的话。
可阿则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他会变成明则?
我脑中纷纷乱。
母后将东西塞到我手里,低声道:「阿玉,去吧,去找他吧!」
「他愿意为你死一次,便愿意为你死第二次。」
「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这是你给魏昭的休书,母后已盖了印玺,再没有人会去左右你的命运。」
「阿玉,你自由了!」
她将我推向门口,在关上门之前,又忽然握住我的手,目光带了几分求恳。
「阿玉,义军以你的名义起兵,无论如何都会善待你,母后对你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母后只求你一件事,若你有余力,帮一帮允儿好不好?」
「她被母后宠坏了,她没有自保之力,只能随波逐流。」
「你比她勇敢,比她聪明,母后只求你这最后一件事,你答应母后,好不好?」
我混乱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一些,那一点点感动渐渐退却,只有满心的不甘和压抑。
她将魏昭赐给我的时候,是因为我勇敢,我聪明,所以,我能接受魏家破败,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罪臣之妇?
可凭什么?
凭什么我强我就要受罪,谁弱谁就要享福?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康乐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若有一日,我和康乐一同落难,您只能救一个,您会救谁?」
母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这时,我莫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康乐的影子。
「阿玉……」她连连后退,仿佛我是妖魔。
我忽然心生置身事外一般的释然。
「您会救康乐吧!」
「不是!」
「真的吗?」
我唇角勾起嘲讽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这是什么?」
我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刺客身上的标记。
当年,我在佛寺中,遭受过无数次刺杀,刺客大部分来自父皇的指使,但有一次例外,刺客身上的纹身,不同于往日。
那时,我心中有个谜团,只是并不敢相信。
若无今日事,这谜团我宁愿塞在肚子里一辈子。
可今日,我却很想问个清楚。
我对自己说,死心吧,赵紫玉,死心了就可以永远放下了。
我却又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我冤枉了母后,她是无辜的。
母后在看到那张纸后,凄美的面容变得苦涩脆弱,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整个人重重的跌倒在桌案上,书卷被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张张口,黑血喷了出来。
我的心一紧。
母后服毒了?
我下意识的去扶她,却又赌气一般的停住脚步。
母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她语意带着解脱。
「你都知道了……」
「我以为能瞒过你的。」
「当年,我在宫中举步维艰,陛下对我失了情谊,萧妃猖狂,屡屡以你刺激陛下,康乐只有六岁,她被人喂了药。」
「我那时鬼迷心窍,若必须要舍弃一个才能让剩下的人活得更好,我只能舍弃没有在我身边长大的那个。」
「阿玉,对不起……」
「对不起……」
她气息渐渐微弱,只一双眸子不舍得盯着我。
28
若只能舍弃一个,只有舍弃不在我身边的那个。
她终于说了真话……
我问到了真相,却被这真相击得粉碎。
我的心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的刮着冷风。
我无意识的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服毒自尽,也凄美的令人着迷。
我俯身下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拭去她唇角的黑血,在她耳边低语。
「母后,造反的人是我,夺了大周天下的人是我,我们扯平了,你可以不死的,你好好活着,好好看我如何做女皇。解药在哪里?」
「阿玉!」
她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满目不敢置信,却又有几分欣慰。
「你很好,你比母后强……」
「没有解药……」
「要死的,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我活着是你的污点,阿玉,对不起……」
「允儿……」
「允儿……」
她眼睛死死盯着我,指望我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的心冷到发抖,咬紧牙关,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泄露一丝情绪,我怕我一张口,舌尖的血就要涌了出来。
她终于支撑不下去,在我的怀里闭上眼,我愣怔的抱着她,感受到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我想我一定不爱母后,不然,为什么不答应她?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重重的撞门声将我惊醒,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是魏昭!
他神色惶急,失了半截舌头,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急出一头汗。
「逃!」
他快速找来纸笔,在上面写着,「不是陆耀。」
我陡然间明白过来,第一个攻下华京的不是师父,那就是阿则了?
可很快,魏昭也摇头。
「第…… 三…… 人」
我气息一窒,怪不得,闯入宫中的这些人宛若土匪,原来根本就不是阿则和师父的义军。
正在这时,一个义军闯了进来,被我一剑逼住,问出真相。
原来他们是守城的官兵,眼看华京被攻陷,干脆倒戈假冒义军先抢一波……
我:「……」
原来是官。
我一剑刺死那人,眼睛滑过地面时,却看到一张劝降书,我亲手写下的那封劝降书。
我的劝降书为什么没有被送出去?
恰在此时,魏昭一把从帷幔后扯出来一人,竟是跟随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
他一直藏着,我心神不宁,竟然没有发觉。
「劝降书为什么会在这里?陛下有没有送出我写的劝降书?」
大太监战战兢兢,凄惶如狗。「陛下只送出去一封。」
「送给了谁?」
「明…… 明则!」
完了!
我的心一阵冰凉,拿着信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这劝降书是有秘密的,以一首七言律诗为密钥,破译过来便是一封作战计划。
这是我与师父陆耀的约定,即便信万一被人截了,也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当初,我为了麻痹皇帝,写下两封一模一样的劝降书,是笃定这封信即便到了另一支义军首领的手中,他也只会以为这是一封普通的劝降书,并不知道真实内容是什么。
而能成为乱世枭雄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公主的劝降书,便真的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
这封劝降书根本就无用。
可若那义军首领是阿则,却不同了。
七言律诗为密钥,是他想出的主意,他能看懂那封作战计划。
原本给师父传递的消息,传给了阿则……
那一刻,我慌了。
29
我要去阻止他们,我不能看着阿则和师父互相厮杀。
我忍着眩晕往前一步,却被母后的尸体绊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坚定的摇摇头,又用手指着自己。
「我…… 去……」
我看着他,并不确定。
大太监凄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宫女被侮辱了,皇后娘娘遗体在此,只怕……」
他不敢再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历史上,宫廷被攻下,遭受乱军侮辱的后妃宫女不在少数。
一些赫赫有名的宫妃,即便死后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后,她可是华京第一美人。
我心里生起一股勇气,从怀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给魏昭。
「去找明则,告诉他,不可以杀我师父,不可以!」
魏昭接过,郑重的点点头,转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马厩的方向。
我目送他远去,缓一缓力气,站起来,对大太监冷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后妃宫女太监到御书房集合,所有宫廷守卫随本宫一起杀敌。」
大太监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几分激动。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声呼号着,很快更多的宫女太监高声传话。
我游走在人群之中,见敌杀敌,身边很快汇聚了上百个宫廷守卫,他们跟着我一起拼杀。
血染透长裙,宝剑卷起刃。
敌军丢盔卸甲,却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到御书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着我,满怀感激的躬身行礼。
我一眼看见母后的尸体,她已被宫女们收拾整齐,安详恬淡的躺在一张软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宁。
魏昭该带到消息了吧……
他们该一切安好吧……
我听到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侍卫们将来人拦住。
我听到那人撩动铠甲的声音,又听到他卸去头盔,跪地行礼。
「臣明则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赎罪,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声音…… 如此熟悉。
不知为何,那一刻,满腔泪意忽然就涌了上来,脸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绽放,冰冷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回暖。
阿则,我的阿则!
他回来了!
欢喜和恐惧同时填满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迟迟不敢回过头去。
身后的人耐心的等着我,即便没有回转身,我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紧紧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没有转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泪痣。
真的是阿则。
果然是阿则。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满身血迹,面容却擦的干净,似生怕我认不出他。
他看见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这笑容阳光干净,仿佛冰雪初融,当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样扑面而来。
他站起来,走向我,紧紧将我抱在怀里,似乎要将我的全身心都揉进他的身躯里。
「阿玉,我回来了。」
「我总算回来了。」
他语意间一股浓浓的涩味,仿佛为见这一面,他跋涉了万水千山。
我感觉到一股轻松,只有在阿则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张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被人打断。
「启禀将军,乱军之首陆耀的首级已带到,该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阿则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计策收服了陆耀的乱军,此一役,你功不可没,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动弹。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谓杀人诛心。
我看向说话之人,那人也抬起头来,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无遗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着胡须,满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计。
我如坠深渊,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噩耗击懵了。
我推开阿则,目光死死的盯着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边角有鲜血。
我缓步走过去,打开匣子。
我看到了师父陆耀的头颅,他死不瞑目,满面惊愕,仿佛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
我感觉到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它让人无法接受,却也无法推拒。
我无意识的接过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阿则不解,他疑惑的拦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么了?」
「你生我气吗?」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死了,并非故意瞒你。」
「你不知我为了回来见你……」
「陆耀是我师父!」我喉咙发紧,嗓音嘶哑如兽。
阿则惊愕的睁大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指瞬间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觉到一种叫宿命的东西,喉咙滚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他涩声道,「阿玉,我不知道。」
谁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缓缓退去,看着我的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滑落,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听到阿则的脚步声向我追来,却有一声爆喝打断了他的脚步声。
「陛下!」
「将士们都在等您,大周已覆灭,将士们都辛苦了,您该犒赏三军,欢庆三日。」
魏相声音冰冷。
我顿了顿脚步。
是啊!
大周覆灭了。
我变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着我。
目光交锋,如兵戎相见。
而魏相身后是无数将士,一个个眼眸发狠的盯着我。
他们虽然打着为了我的名号,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是为了自己当开国功臣。
他们刚刚覆灭了赵家天下,又怎会让赵氏公主得势?
他们下一个要打压的估计就是我这亡国公主了。
这一瞬间,我和母后的命运,何其相似。
30
我在宫门口遇见了气喘吁吁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乐。
魏昭看见我,满面羞惭,他僵硬跪下,深深低头。
「对…… 勿…… 起!」
「我…… 迟…… 了!」
康乐扑了过来,她慌乱的解释。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乱军中走,害怕他有闪失,这才命人将他拉住,我只是想救他,有没有耽误你的事?」
「母后呢?父皇呢?那些乱军他们有没有伤害父皇母后?」
我瞬间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马乱的华京,恰好遇到躲避乱军的康乐。
康乐派人拦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头,解释不清……
一切就这么巧妙又突兀的发生。
康乐难得鼓起一次勇气救人,却偏偏害我失去了两位至亲。
我再也不会有师父,也和阿则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该故人重逢,却变成仇人相见。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只见她一身农妇打扮,白嫩的小脸干干净净,她身后跟着上百护卫,各个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样一只精锐只能是母后安排用来保护她。
她有上百精锐,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万千宠爱,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后,师父和阿则。
那一瞬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我拔出长剑,一剑指向她的脖颈。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你?」
「为什么该救人的时候,你不救,不该救的时候,你偏偏要救?」
「为什么你不能死在乱军之中,为什么?」
我声音凄厉,恍若厉鬼,恨她到极点。
康乐吓坏了,她连连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却下意识紧紧的护着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想帮帮你……」
「我也没有跑,我到宫中来救你和母后……」
我如鲠在喉,涌到喉间的血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口喷了出来。
我上辈子大概欠了康乐很多钱,这辈子她要这样折磨我。
我劝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却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闭门不出。
没多久,阿则送来一口棺材,里面是师父陆耀的尸身。
我亲手将师父的头颅和身体缝到了一起,我针线活不好,但我想师父大概不会嫌弃。
我在云初寺的那些年,新来的尼姑对我都很和善。
她们都是师父为我培养的护卫,要培养这么多的女护卫自然要耗费巨资。
故而,我见他的每一次,他都在为钱发愁。
我年幼时,会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给他。
他摸着我的头笑,说我宽厚仁慈,有乃父之风。
我替他出主意挣钱,他眼睛发亮,说我若是男儿多好,气得我一年没理他。
我年岁渐长,他说,幸亏是女儿,不然如何能长这般大。
再后来,他问我要不要当女皇,我说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为自己将要培养出一位女皇而骄傲。
可我让他失望了。
我没有成为女皇,反而成了亡国公主。
我的眼泪瞬间如暴雨倾泻,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仿佛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欢了三日。
阿则犒赏三军,封了无数大将,又封魏相为亚父,权倾天下。
他又用极快的速度安抚京城百姓,发布一道道政令,让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又发布国丧,将死去的皇帝赐谥号废帝,以国礼埋葬废帝和母后。
他如此做,算是常规操作。
历代新皇登基,若无刻骨之恨,一般会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后之事,毕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只是,在安排母后埋葬时,他亲自来问我,该让母后与谁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门口。
我在门里。
一门之隔,我没有开门,他也没有推。
我想起母后临死前的话……
「我早就该死的,当年没死,留下骂名无数,如今再不死,史书中该怎么写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没有办法。」
「有时候眼前没有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才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处仅一年,和废帝相处却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该比一年相处深厚,她为了康乐也宁愿舍弃我。
按理,我该让她和废帝合葬。
可若跟着废帝,她便是废后。
她那样爱慕虚荣的一个人,大概不愿意死后有这样一个称号。两人死前闹到刀剑相向,大概死后也不愿意再见。
反而先皇爱惜百姓,善待良臣,名声极好,对她也仁至义尽。
我平静道,「还请陛下将我母后与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谢陛下恩典。」
我的用词大概伤到了阿则,他沉默良久,语意中几多压抑的苦涩。
「阿玉,你恨我……」
「当日,我真以为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废帝逼迫,有谋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卖父亲,也不能背弃你,只能让你多照拂魏家,延缓时日。」
「我不知自己是镇国将军遗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从未想过骗你。」
我淡漠道,「那你为何死而复生?」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良久,门后响起阿则滞涩的声音。
「阿玉,我宁愿自己真的死在当日。」
「我也宁愿收到那封劝降书的是你师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劝降书的是师父,那么死的人就是阿则。
这结果同样让我不寒而栗。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一个死局。
我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我要去见他,手指放在门上,脑中闪过师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着心如刀绞,冷声道,「陛下请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则语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我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我坐在软塌上,披着大氅,抱着手炉,依旧冷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张嬷嬷进来低声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声,眸子无意识的看着外面。
张嬷嬷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这一路上,陛下南征北战……」
「够了!」我断然喝道。
张嬷嬷住了口,良久,她长长一叹,「公主,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要往前看,陆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师父的确希望我好。
但师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随波逐流,将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顶天立地,成为掌控命运的那一个。
张嬷嬷道,「陛下赐了先皇旁边的陵寝给陆先生,该将先生安葬了。」
我回过神来,思绪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乱军贼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国师,居功至伟。
我淡淡道,「暂不安葬,等师父瞑目的那一日,再行安葬。」
张嬷嬷惊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着疼惜惊恐。
她俯下身,将我紧紧抱住,自己却先哭了出来。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颁布政令一个月,一直没有举行登基大典。
朝臣们几次三番上奏,阿则却说再等一等,选一个良辰吉日。
这一日。
云初寺的尼姑们来请我,说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们名为尼姑,实则是保护我的侍卫。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个尼姑冢,选了一个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云初寺。
祭奠完毕后,尼姑们簇拥着我去后山游玩。
后山……
那里有太多我和阿则的快乐日子。
我满心推拒,尼姑们却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说带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里,我看到了阿则。
阿则恢复了一身山间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间,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见到他的瞬间,反而平静下来。
我随手折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的向他走去,他明显放松下来,手指在一朵花上缠绕,折下花枝,也向我走来。
我们汇合在一起,仿若从前一般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说着小时候的事,我平静的听着,随口附和一两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来,目光中几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吗?」
我:「……」
「那你信命吗?」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着悠悠云远山,怅然道,「我本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现在不确定了,命运如鬼神,鬼神难测。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会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该感动吧?
可我一点儿也不,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个康乐。
母后看似为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头来,形势比人强,武陵王府逃亡,康乐被关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热。
我淡淡道,「什么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为帝,你可愿做我的皇后。」阿则看着我,目光坚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觉得这是最好的打算。
一国之后,何其尊贵。
可我却笑了。
我抬眸看他。
「你也想如废帝一般杀兄夺嫂?」
阿则被这个词深深击中,面色骤然惨白,粉润的唇瓣失去血色。
他大概想不到我会为他做到这般地步,会以自己的姻缘为筹码,去参与这一场华京的惊天豪赌。
我赌赢了,保住了魏家,确认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造了反,却也给命运打了一个死结。
我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即便你让我如母后一般假死换个身份,可只能瞒得过一时,天下人总会知道我是前朝公主,你的臣子会否担心我复辟大周?」
「若有一日,我们诞下孩儿,他身上有前朝血脉,会否得到朝臣支持?」
「若你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你的另一个孩儿血脉纯正,你猜,朝臣们在我的孩儿和另一个孩儿之间,会选谁?」
阿则果断打断我。「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有别的孩子,只有你,阿玉,你信我!」
他紧紧握住我的肩,又似怕捏碎了我,只能将全身力气用在自己身上,整个人紧绷极了。
我静静听着。
这条件真好,好到我几乎无法拒绝。
可我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十八年,我不想我后余生依旧见不得光,甚至连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这不是好,这是诅咒。
我轻轻的掰开他的手指,平静道,「阿则,我信你的,可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我一步步退去,在他的悲伤错愕中转身离去。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抱歉,阿则!
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多到我已不能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
33
我回到公主府。
一个人却跪在我门前,他挺直脊背,整个人沉静枯寂,仿若苦修多年。
我走近了,才发现是魏昭。
他听到脚步声,回眸看我,眸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缓缓站了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子。
「拿…… 着……」
「这是什么?」
「拿…… 着……」
我默了默,伸手接过,越过他身边,向里面走去。
「你…… 恨…… 我…… 吗?」
我顿住脚步。
恨他吗?
这些天,我将过去的事情复盘了一遍又一遍。
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阿则不知领军之人是我师父,师父也同样不知明则就是宁则。
两军迟早要交战,迟早要死一个。
而魏昭若不咬断舌头,会扛不住刑罚出卖我,可他咬断了舌头,就不能清晰的将事情告诉康乐。
对康乐而言,她虚荣又懦弱,能在乱军之中,鼓起勇气救人,鼓起勇气回来,就已很了不起。
仿佛每一个人都做错了一点,又仿佛每个人都没有错。
到最后,我也不知该恨谁。
命运无常,我们沉浮其中,想要逆天改命,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我问道,「你为何不回魏家,如今魏家鼎盛,你回去,会有一个好前途。」
魏昭冷笑一声,「已…… 断…… 了」
我一时无言,捏着羊皮袋子回了府。
我打开羊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字迹整齐的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我眼眸瞬间瞪大,拿着纸张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我眼睛发胀,急忙传令道,「让魏昭来见本宫。」
没多久,魏昭来了。
我忍着满腔涩意,扬起手中的纸,问他,「这从何而来?」
魏昭磕磕绊绊的说,可我一点也不嫌他说的慢,只怕他说的不详细。
这一个月,魏昭先去了魏家,从魏家人口中知道当年事情真相,又去了阿则起义之地一一查明。
当年,废帝将镇国将军府抄家灭族,阿则的母亲从狗洞爬走侥幸逃脱,躲躲藏藏中诞下阿则。
其后,阿则的母亲被魏相找到,魏相没有将人交给废帝,反而将阿则认作私生子一般养大。
阿则长大后,聪慧过人,武艺超群,更兼品行端正,魏相借着阿则的名义,笼络镇国将军的旧部,谋反之心,也一日胜过一日。
后来,阿则替我挡剑身死,醒来后人已到了岭南。
岭南的镇国将军旧部个个心高气傲,虽说借着镇国将军的名义,这些人勉强凑在一起,但真让他们服从一个毛头小子,并不容易。
阿则废了很大的功夫将他们一个个打服。
那段时日,他废寝忘食,昼夜不停,筹谋着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堂堂正正的回来。
后来,他起兵举事,冲锋陷阵,从来没有怕过。
魏昭抬眸看我,黑眸发亮。
「挡剑…… 是…… 真心。」
「死…… 是…… 真。」
「他…… 很拼…… 很拼。」
「他…… 九…… 死…… 一…… 生…… 而…… 来,你…… 该…… 信…… 他。」
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魏昭还想说什么,我沉声道,「出去吧。」
「阿…… 玉……」
「出去!」
魏昭黯然走出,我软倒在榻上,拥着被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声。
赵紫玉,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说,魏昭在公主府外雇人搭一个草棚,问要不要阻拦。
我冷声道:「由他去。」
他要自苦,要修行,要当公主府的看门人,随他!
我的心是乱的,我连明日如何都想不明白,根本无暇去管另一个人。
后来,魏昭真的在公主府旁搭建的茅草屋住下。
张嬷嬷说,魏相找过魏昭。
可魏昭当场写了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以死相逼和魏相断绝了所有关系。
34
阿则终究还是登基为帝。
那一日,我身为前朝公主,受邀前去参加大典。
众人目光在我身上,他们以我为借口造反,不能杀我,但我臣服的姿态还是让他们稍稍放了心。
阿则头戴冕冠,身穿帝王冕服,玄衣红裳,象征天地,腰系白罗大带,端庄威严,是英明神武的帝王。
他目视前方,气宇轩昂,一步一步登上高台,坐上皇位。
直至仪式结束,他一眼也没有看我。
登基后的阿则,大赦天下。
狱中的康乐被贬斥为庶人后,放了出来。
武陵王府举家逃亡,她无处安身,但这些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的目光紧盯着朝局民生。
阿则登基后的三个月,他举兵攻打狄国,狄国是游牧民族,每年冬日侵犯边境,废帝无能,连年打了败仗。
而阿则的明家军刚刚经历过战争的磨炼,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一路长驱直入,打到了狄国皇都,杀了狄国大汗,一路上侵占无数土地,扩大了帝国版图。
唯一不好的是,战争之中,死了几位将军。
朝内,他大量任用大周旧臣,此举引起了魏相和新臣的激烈反对。
魏相以为他们辛辛苦苦改朝换代,是想将那些旧人都赶下去,而阿则却以官位贤能者居之,如此可让政令通畅,也能安抚民心为由,坚持己见。
而在此时,有人将魏相在废帝时期所做的一些恶事一一报到了皇帝桌案上。
魏相震惊,怒不可遏,竟冲进御书房指责年轻的帝王不该任由旧人翻弄是非,挑拨离间,还指责新帝忘恩负义。
这些传闻自然不可信,魏相还没有嚣张到那般地步,而阿则也不会糊涂到那般地步。
不过,魏相与阿则生了嫌隙却一定是真。
我静静等着时机。
可时机却不等我。
这一日,魏相带人气势汹汹的闯进公主府。
他横眉怒目,再无当年初见时气势端凝。
我心中讶异,想想却觉在情理之中。
人人都说,权势是最好的春药,魏相已到权力之巅,阿则是他的义子,他如今是亚父太上皇,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冷声道,「奉陛下旨意,赐死逆贼赵紫玉,来人,赐毒酒。」
一杯毒药,被人端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浓郁的黑色,平静道,「你会杀了阿则吗?」
「什么?」魏相愕然,但很快,他目光发寒的盯着我。
我继续道,「当年,你收养阿则,真的是好心吗?阿则的母亲与令夫人虽是同胞姐妹,但一向关系不好,不会让你救人。而你收养阿则,又故意将他放到云初寺山下养,真的没有起过别样心思?阿则长大,你用他收服了镇国将军旧部,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我听闻在战场上,阿则曾被人背后放冷箭,放箭之人是相爷指使吧?」
「你住嘴!」魏相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他冷声道,「来人,灌药,让她给本相永远闭嘴!」
数十个侍卫涌了上来,我静默的看着,并没有反抗,而那些人在捉到我的瞬间,又纷纷惊愕的缩回手,快速跪下。
「卑职参加陛下!」
魏相看见我身后突然掀开帷幔站出来的阿则,目光惊疑不定,又似恍然大悟。
「陛下,你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将那些折子呈给陛下,是想离间你我父子二人,乱我朝纲,方才她更是血口喷人,陛下,你不能听她的。」
阿则面色铁青,冷声道:「将魏相拿下,压入天牢候审!」
数十个侍卫调转矛头捉拿了魏相。
魏相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他忽然冷笑道,「赵紫玉,你勾引我两个儿子,让他们兄弟阋墙,你将不得好死。」
我气息微窒,觉得可笑。
儿子是他手中棋,他说不要就不要,如今却又怪我收了这废棋。
魏相挣开两边侍卫,冷喝道,「本相自己走。」
他笃定了阿则不会杀他,丝毫不减慌张。
待人离开后,阿则面色冷肃的盯着我,「你说请我来看戏,这就是你为我备下的?」
我尚未说话,他忽然伸出手指紧紧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面对他。
他黑眸如点漆,剑眉斜飞入鬓,数月不见,他比之从前更加沉熟内敛,身上已隐隐有了一个成熟帝王的气势。
他一字一顿,慢声道:「阿玉,算计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从怀里缓缓拿出一个青白瓷瓶,掀开盖子,喝了瓶中药,又俯身低下头,将药缓缓向我口中渡来。
浓烈的药味浓郁刺鼻。
他,疯了!
我毛骨悚然,极力挣扎。
他却紧紧箍住我的头,撬开我的唇,迫我将药全部喝了下去。
我在意识陷落前,只深深的感觉到:阿则,变了!
35
等我再醒来,人已在后宫,居住在母后曾住过的长宁宫。
周围的宫女,多是故人。
她们看见我,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
我却比她们坦然许多,一如往日在公主府一般,衣衫简素,青丝垂落,不做妆饰,白日读书,黄昏冥想,夜晚安眠。
三日后,我见到了阿则。
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见我自然模样,眸中迸射出一道惊喜的光。
他也卸去帝王冠冕,解去沉重华服,整个人清减到像一个茹素的和尚。
他将梳子递在我手中,示意我替他梳头。
「……」
我默了默,伸手接过梳子,跪在他身后,缓缓梳了起来。
他发质很好,乌发如墨,闪烁着光泽。
我默叹一声,心里有几分悲凉,这么好的人,将再也得不到了。
阿则缓缓扭过头来,他眸色复杂,看我的眼神充斥着惊人的欲望,他猛地将我扑倒,手指勾住我的脑袋,将我压在身下。
我心思凌乱,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漠道:「陛下,我是你的嫂嫂。」
「阿玉,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他在我耳边低语,甚至故意用唇吻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一阵颤栗,脑子急转,却听他磁性的低笑。
「我看到休书了,阿玉,我好高兴」
「你搜了我的公主府?」我声音骤冷,一种被冒犯了领地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阿则身子一滞,冷声道:「对,我就是坏,我就是坏的要让你记住一辈子,如果我没有发现,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个小骗子。」
他的吻狂风暴雨一般的侵袭过来,我忍着满心躁意,一字一顿,「聘为妻,奔为妾,陛下要与我无媒苟合?」
他骤然停住,看我的眼神带着陌生与哀伤。
他翻身起来,又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
「跟我走!」
「去哪里?」
他不说话,带着我更衣出宫。
我们衣衫简单,如寻常百姓,大有微服私访的意思。
他带着我果然先出宫后出城,直奔云初寺山脚下的小村子,村子里的人显然认识他,可我却第一次来。
他们看见阿则,温和的打招呼,目光又在我的身上转了一转,笑道:「哎呦,哪里来的姑娘,怎么这么漂亮?阿则,这是你娘子啊?」
阿则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脸上竟露出羞涩的笑容。
「是的,我们已有婚约,她父母双亡,我也无父无母,要烦请诸位阿叔阿婆做个媒人,为我俩证婚。」
他说着掏出了一锭银子。
这普普通通的一锭银子在这里是个大钱,立刻有热心的村民出来张罗此事。
我反扣住他手腕,冷声道:「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他并没有因为我捏住他的命门而生气,反而轻叹道:「你不愿意嫁给皇帝明则,大概是愿意嫁给村夫宁则的,你愿意吗?」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我明明知道他在偷换概念,人还是这个人,不会因为名字不同就不同。
可我还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轻轻将我拥在怀里,低声轻笑。「我就知道你情愿的,我的阿玉一直都情愿的。」
这就胡扯,我前面十七年并不知我心悦他。
直到他死了,我仿佛也死了一次……
等到彻底黄昏,事情已张罗的有模有样,我被人拉进屋里换上了新娘子的服饰。
那是村里一位阿婆年轻时候的,她与她的夫君一辈子恩爱,如今夫妇二人依旧健康,是罕见的长寿之人。
她将自己的嫁衣拿出来,带着满满的祝福之意。
那衣料粗粝,可手工精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众人都夸我明艳。
我却在那一瞬间有了想逃的冲动,我与他分明不可能如那对老夫妇一般。
我在心里问自己:赵紫玉,你在玩什么自欺欺人的把戏?
我手指紧紧攥住盖头就要将它扯下来,有人却更紧的抓住我的手。
「阿玉,该由夫君来摘盖头,别紧张,别急,跟着我,慢慢来……」
他声音温柔又充满蛊惑,他握住我两只手,带着我一步一步跨出房门,他的小心翼翼清晰明确的传递到我心间。
我垂下眸子,忍下满心酸涩。
赵紫玉,你真的栽了!
36
洞房中,阿则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很稳,看样子并没有喝多少酒。
他缓缓接起喜帕,明眸中满是惊喜。
「阿玉,你怎么这么好看?」
我是虚荣之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唇角微扬。「陛下。」
「叫我阿则!」他打断我,「今天我是阿则。」
他俯下身来,轻轻吻住我的唇,我听到他似乎嘟哝了一句「也只能是阿则」,却并没有听清。
他带着我一起沉沦,我闭上眼睛,也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我们在村子里一住三日。
三日后,有兵马过来,来人目光深深的在我身上扫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等阿则示下。
阿则神色肃穆,沉声道:「回宫吧!」
回宫之后,阿则很忙。
他没有杀魏相,让魏相自请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魏相临走前咒骂阿则忘恩负义,阿则顺势撸了魏家大兄二兄的官职,让他们回家奉养父亲。
一代权臣就此落幕,如日中天的魏家彻底失势了。
而阿则又在朝中做了一系列变动,那些变动令人眼花缭乱,让人完全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可偏偏,他下达的政令一项比一项务实,众人也渐渐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并不好拿捏,对他的恭敬之心更胜从前。
我不得不承认,阿则会是一个好皇帝,他做的虽然急,却有手段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同样也说明,他很可怕。
我看着手中从宫外传来的纸条,心情沉重。
我本以为魏相的事已经尘埃落定,谁知魏相临走前也暗算了我一次,他不知从何处弄了一份陆家军的名单递给阿则。
阿则会信吗?他会如何做?
我不确定,所以打算问一问。
一连三日,我没有见到阿则。
第四日,他终于来了,面容疲惫,看我的眼神透着一丝躲避。
我心中了然,却还是打算给他一个机会。
「陆家军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则气息一窒,「阿玉,后宫之中不要谈国家大事。」
「……」我默了默,不由得笑了。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悲哀,他不来,我便不能问,不能找,只有等待这一条路。
所以,我为何要自剪双翼,做某一个人的后宫女子?
我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伺候陛下更衣。」
「好!」他看着我,面色松动了几分。
那一刻,他不是良人,更像一个渣男。
我为他宽衣解带,沐浴更衣,那一夜,我心如奔马,抵死缠绵,只想让他刻骨铭心的记住这一瞬。
后来,他嗓音嘶哑,我亦如此。
我喝了一口水,度到他口中,他眼眸微睁,似乎察觉了什么,却又似贪恋一般的将我的口中所有的水都抢了过去。
他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阿玉虽好,可我该上朝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的去穿衣服,穿好后,却又俯下身来,狠狠的在我肩膀咬了一下。
我轻嘶一声,痛得不得了,可心里的难受和身上的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身子晃了一下,轻笑道:「一定是阿玉太迷人,我太放纵了。」
可他终究还是倒了下来,我下意识的伸手将他接住。
他看着我,似乎终于意识到,他的枕边人要杀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摩挲着我的手指。
「你想让我记住你,可我何尝不想你记住我?」
「下一次,记得别用毒了,会变丑的,你好好想想别的,法子,你那么聪明,一定能…… 想…… 到…… 的。」
他明亮的眼睛全然失去光彩,缓缓的合住了眼睛,拉着我的手滑落下去。
我静默的看着他,在想他说什么傻话?
怎么可能再有下一次?
就算有下一次,我怎么可能再杀他?
阿则,阿则,我的傻阿则!
我抱着他的脑袋,低声压抑的哭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眼泪可以不经过酝酿,如瀑布一般不管不顾的倾泻。
原来人的心,真的可能会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厮杀之声,但那声音又很快平息下去。
大太监领着众多宫女嬷嬷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高声道:「启禀公主殿下,乱军已尽数伏诛,奴才恭迎公主殿下上朝。」
37
我做了大周女皇。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追击魏相,将他杀死在回乡之路上。
我多方查证后,才知魏相对师父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早有防备。
当年,魏相与师父并称华京双绝,卧龙凤雏。
可先皇明显更喜欢我师父陆耀,待他更为亲厚,也寄予厚望。
魏相知道另一只义军的首领是师父,可他故意对阿则隐瞒了关键信息,误导阿则。
在他的刻意之下,两军最后总要兵戎相见,总要死一个。
阿则死,他接手镇国军,师父死,他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魏相该死!
杀死魏相之后,我顾不上悲伤。
我忙着收服朝臣。
朝中新旧交替,人心浮动。
我屡次承诺过去一切既往不咎,朕任人唯贤,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总有人认为我一个女子,不配登上高位。
我便用铁血手腕强行镇压,几次之后,终于平定内乱,海内臣服。
而我在冥冥中也感觉到,每每关键时刻,总似有贵人襄助,这一切都是阿则之前的布局在起作用。
他似乎早早就在为我铺路,只是我并不确定。
我以帝王之礼埋葬了阿则,又以国师仲父之礼埋葬师父。
一日间送走我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以为我会悲伤,其实并没有,我眼中无泪,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天性凉薄,生来无情,所以能登高位。
其后,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在大街小巷中胡乱走走。
在富民巷,听到一阵吵闹,一个地痞流氓调戏卖豆花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跌倒在地,很是可怜。
我示意侍卫上前处置那流氓,又淡漠的坐在豆花摊前,要了一碗豆花。
那小娘子擦擦眼泪净手后赶紧忙碌,亲自端了一碗豆花过来谢我。
她热情的招呼,我顺手接过。
四目相对间,她愣了,我也愣了。
原来是康乐。
她布衣素服,毫无装饰,面容寡淡,一双原本细嫩的手布满褶子。
她很尴尬,但只尴尬了片刻,就缓过神来,大大方方的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尝尝吧,我亲自磨的豆腐,看能否入口?」
我尝了一口,味道还真不错。
堂堂前朝公主当街卖豆腐,她倒是想开了。
我点点头,淡淡道:「为何不来找我?」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找你做什么?给你添麻烦吗?你知道,我很笨的,在你们聪明人中间活着,我也很累的。」
我默了默,「孩子呢?」
提到孩子,她脸上黯淡了几分。「掉了,大概瞧不上我这个母亲,所以不想来了。」
有人叫一碗豆花,她应了一声,就起身忙碌。
我静静的吃着豆花,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一种烦恶欲呕的感觉涌在喉头,我实在忍不住干呕出声。
侍卫们以为豆花有毒,迅速围住了豆花摊子,拔剑指着康乐。
康乐面色惨白,慌乱的摆手,「不是我,不是…… 咦,阿姐,你有孕了?」
我如被雷击,手指下意识的抚上肚子。
我有孕了?
回到宫中,太医几轮诊断,确定我怀有双胎。
宫中一片欢喜,朝臣们也很高兴,纷纷上折子恭贺。
我看到魏昭的折子,他的用词很是家常,如寻常朋友恭贺,只是在折子的最下面,他自请去最偏僻贫穷的云水城,去当地做一些实事。
我准了。
魏昭大起大落,经历颇多,他会是一个良臣。
我说过任人唯贤,只要他能干,我不介意他曾经的身份。
处理完折子,我有些昏沉,站起来时,晕了片刻,手指下意识的抓住桌案,却意外触动一个按钮,一个暗格陡然间弹了出来,暗格中藏着一页纸。
我心中微讶,拿出纸,缓缓打开,便看到那纸上是熟悉的字迹。
「我跋山涉水而来,以为自己是拯救公主的将军,万未想到,却做了毁掉女皇梦想的佞臣。」「我将皇位传你,你定然不要,那你便自己来取吧。」
「阿玉,阿玉,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捏着纸张,被巨大的悲伤袭击,瞬间泪流满面。
紫柱金梁,飞檐斗拱,宫苑深深依旧。
可这世间真的再无阿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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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山溪
我难产那天,疼的撕心裂肺,左等右等也没盼到太子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母亲带着我的白莲花妹妹入了宫。
我妹妹和太子,他俩旧情人相见,情难自禁做了些疯狂事。而我,身为太子妃,还得拖着生娃后的疲惫身体,满脸挂着笑意大度帮她善后。
我的妹妹呀,天下哪有这么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
1
端平二十三年七月初八,家族的荣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身上。帝后下旨赐婚,封我为太子萧礼的正妃。
我握着明黄圣旨,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人重重推搡至一旁。
三妹棋玉从我手中抢过圣旨,低着头反复细读,「岑氏漪澜、岑氏漪澜,怎么会是你!」她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失态时鬓发微散,却依旧容光摄人。
她眼神嫉恨:「是你,一定是你,是你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从我手里夺了太子妃的位置!」
我一震,想起不久前家宴上,母亲笑意吟吟地望着棋玉:「咱们家的三个女儿,你是最有造化的。」未及细想,素日里娇娇弱弱的棋玉已经冲上前来,抬手高高落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一记耳光分外响亮。
我松开手,棋玉摔倒在地,捂着脸难以置信。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只许你动手伤人,不允许别人回敬吗?棋玉,圣旨已下,你还要发什么疯!」
娘亲的视线在我们二人中逡巡一圈,悠悠叹气,俯身拥住棋玉,劝慰道:「无论你还是漪澜,总归是咱们岑家的福气。」
棋玉立时便哭倒在娘亲怀里,「他说过的……」
娘亲慌忙捂住她嘴,「棋玉,你疯魔了!」母亲向我勉强一笑,「漪澜,你先回去休息,母亲晚点去你房里。」
我道了声是,向一旁捋须思索的父亲行礼后回了房。
一进房,婢女窕柳便低声道:「小姐,这道旨意?」
我摘下手中玉镯:「你与我朝夕相处,我做了些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这道旨意是怎么来的,我的确不知。」论相貌,论才华,论声名,棋玉远在自己之上。更何况,早在半年前,棋玉去征鸿池时,便已和微服出游的太子相遇,芳心暗许。
至此,妆台上的铜镜方照出我眉宇间的郁色。我执起案桌上茶壶,替自己满斟一杯,「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窈柳说:「正是这话。」
此日过后便是忙中有序的备嫁,在这期间,棋玉再未露面。三月后,太子萧礼册妃,行婚礼,我正式入主东宫。
那一簇罗列整齐的小鱼明珠坠在各处帷幔上,孩儿手臂粗的龙凤双烛燃的热烈,空气中名贵香料同瓜果的甜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司馔第三次献上合欢酒来。
在酒香的感染下,我双颊渐染绯色。
待众人散去,厅室里只余我与萧礼二人。却扇礼行毕,纵使我低垂着眉眼,依然能感知到他那蕴了冷意的目光。
良久之后,萧礼沉声开口,「今夜你独自休息。」他尾音才落,我已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能走。」
蜡烛噼啪一声,适时爆开灯花,流淌下烛泪来。
我握着萧礼衣袖的手愈发用力,这是我要面对的第一关,如果新婚之夜留不住太子,明日我就会成为东宫甚至是天下的笑柄。我又重复一遍:「你不可以走。」
我迎上萧礼带了冷意的眸光,「不管殿下如何看我,这门婚事是帝后所定,今夜你的离开,不是落了我的面子,而是伤了他们的脸面。还请殿下三思。」
帝后这两尊大佛被我抬出,萧礼淡淡道:「你多虑了。」但无论如何,他终是重新坐了下来。
……
天色将亮未亮时,我缓缓睁开了眼,昨夜初经人事,此刻的身体谈不上舒服。身旁的男人尚在沉睡中,双眸紧闭,眼窝处稍矮下去,山根处线条又陡然拔高,带出凌厉线条来。单从外貌而言,萧礼和棋玉的确相配。
我与他同栖一张榻上,当中却泾渭分明,着实可笑。
我不是傻子,太子的冷待是因为棋玉,他喜爱棋玉,将我视为是掠夺者,霸占了属于棋玉的一切。深宫之中,没有夫君的支持,固然步履维艰。但命运的奇特也正在于此,宫闱中的感情,是最珍贵也最廉价的产物。权势、地位才是立身之根本。
只要我将「贤德」二字做到极致,萧礼纵然不爱我,也无力废我。
我重新闭上双眼,在锦被下无声攥拳,宫闱之中凶险重重,命运既让我走到这一步,我就不能无声息的淹没在这深宫里。
2
十一月的天里,人从烧起地龙的宫殿里一出来,就觉一阵冷意由脚底直上底心。新得了皇后赐名的窈絮打个寒颤,随着肩舆向前走去。
如今的皇后是太子的生母,昔日南朝的和靖帝姬,她被陛下册为贤妃,后来为陛下诞下嫡长子,南朝覆亡后,陛下又将其册为皇后,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尽管身体不好,双眼不能视物,但陛下一直对她颇为宠爱。
我自肩舆中探出半张脸来,瞧一眼面有笑容的窈絮。皇后的赐名是荣耀,这婢子的开心几乎写在脸上了。只是,皇后赐名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深意?我是窈絮的主子,不能不多想一步。
好不容易行到内殿时,我才欲吩咐窈絮,脚下却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倒让旁边的窈絮吓了一跳,「太子妃,您没事吧,是否要传太医?」
她将我扶至于那张贵妃榻上。我这才舒一口气:「许是近日劳累所致,不必请太医。」
这…… 窈絮小心瞧一眼我脸色,低声劝慰道:「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性情冷淡,并不爱热闹,您未必要天天晨昏定省,随侍左右。」
我轻轻摇头,唇角已泛起讥诮笑意来,反问她:「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
窈絮语塞,我轻叹:「既无十分美貌,便要有十分贤德。」论容貌,我算不得丑,但在美人如云的后宫嫔妃中,终究还是落了平凡。同太子有过一段情的三妹棋玉更是一等一的绝色,以色侍人,绝不是我的出路。
或许今天的确累着了,从未有过的疲累深深包围了我,「窈絮,我小睡一阵。你半个时辰后进来叫我,太子今日去狩猎,在外食的定然油腻,我要亲自下厨。」
待窈絮退下后,我缓缓闭上双眼。进宫时日虽浅,但很多事,也不难发现端倪。陛下性情严苛,皇后性情冷漠,在这样的父母抚育下长成的太子萧礼,外在端方沉着,不出差错,内里却是待燃烧的火种,只消一阵风吹过,便有燎原之势。
曲意讨好他已见的太多,他要的是有人全身心的依恋与付出,将他视为天,视为无所不能的神明。所以,萧礼会喜欢上棋玉,这一点也不奇怪。棋玉自小得父母宠爱,在赞美声中一路成长,养成天真性情,感情强烈而诚挚,没有人能抵挡住而不向她投以爱怜的眸光。
傍晚萧礼果然归来,内侍呈上这次打猎的成果来,我略微翻检了那已被处理好的野兽皮子,赞道:「殿下收获颇丰。」
待他沐浴更衣后,殿内已经摆了膳。萧礼似乎兴致欠缺,略用了几筷后便停下来,道:「我有一事要同你商量。」
「殿下请讲。」
灯火之下,我与他两相对望,他英俊面庞上闪现踌躇之色,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拿起筷子,将面前的鱼肉小刺挑的干净,放于他盘中。
他并不去看那碟中莹白,沉声开口:「是棋玉——」
我起身,向他郑重一礼,抢先开口:「殿下慢用,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侍立一旁的窈絮见主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时情急,于是大着胆子道:「殿下,太子妃这几日劳累过度,身体的确有些不舒服。」
被晾在原地的萧礼面色微沉,冷声:「既然不舒服,为何不请太医?」
窈絮扑通一声跪倒:「婢子说要去请,太子妃不肯,只说休息一阵便好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只躺了半个时辰便又起来替您操持晚膳,那粥里的莲子心是太子妃亲自挑的……」
夜幕低垂,广阔的宫道上,不时有贵人肩舆经过。我立在清远门不远处,任凭带着冷意的夜风扬起披帛来。不久前,我就是从这道门抬起来的。
我久久伫立于此,一颗心在冷风中愈加清明。
待我回到东宫,等候良久的窈絮迎上前来,神情担忧:「太子妃!」我以眼神示意窈絮放心,随即走入了后殿内的汤池。
暖意渗入四肢百骸,背后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在东宫之内,能直接进入太子妃沐浴的汤池的人,除了我的夫君萧礼,还能有谁?
在男人脱去衣物的簌簌声响里,我回转过身来,长发散在胸前,遮住旖旎风光。
我微不可查的叹一口气,伸手自汤池岸边勾过一块白练来,上前替萧礼擦身。男人的背脊宽阔,我的手隔着湿软布料抚上他平直肩膀,轻声说:「棋玉不能入宫。」
刹那间,萧礼落在水面上的眸光意味深长。我依然继续:「我曾听别人说,一对平庸的父子相处起来容易,一对英明的父子相处起来则难。若儿子不展露自己的本领,容易遭父亲厌弃。可若锋芒太露,又容易遭到父亲的怀疑。偏偏您与陛下,又是天下最最英明的一对父子。」
我又拧了拧帕子,柔声道:「殿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前些日子我告诉母亲,姊妹有序,我既嫁入东宫,妹妹的婚事也提上议程,不要失了佳期。咱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无论您要哪家贵女做太子良嫔,妾一定扫榻以待,但棋玉不行,如果陛下之前肯让棋玉入宫,那么今日在这里的,便是棋玉,而不是我。」
「这太子良嫔的位置,她坐不了。一时的放纵固然能得到欢欣,但殿下和她都难以承受此后的苦果。即使您坚持要让棋玉入宫,这道旨意,我也绝不会去替殿下求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与陛下离心。」
面前的男人静静看着我,许久重新开口,他声线低沉:「你和棋玉虽是姐妹,性情截然不同。你心思缜密,思虑周全,的的确确是太子妃的好人选。」
我轻轻拥住他,将脸贴在男人背上,神色不改,声音里却情意浓浓:「自我接过册宝那日起,我就知道,我一生的幸福荣辱都系在殿下身上。」
水声作响,萧礼回身拥我入怀。我依偎在他的怀里,知道自己闯过一关。
3
新年的时候,我有三月身孕的消息遍传宫闱。母亲为此特向庙里捐塑数座菩萨金身。窈絮将此事报我知晓,我蹙眉:「花费未免太过。」
窈絮道:「夫人是觉得您这一胎乃是佛力所致,要投桃报李呢。」
呵呵,是么?
见时辰已到,我忙往皇后处请安。我虽有孕,但日日坚持去皇后那里点卯。偶一日在皇后宫中见到陛下,为此还得了一句「孝顺贞静」的评语。
陛下金口玉言,他的这一句话,对我至关重要。
这日一到昭阳殿,皇后的婢女绿蜡出来行个礼,「请太子妃稍候片刻,皇后娘娘正在更衣。」
我知她是皇后身边的得用人,温言道:「是我来早了才是。」
过一阵,皇后果然出来,今日皇后双眼并未以药布覆住,高髻素妆,行动处裙摆微扬,即使青春不再,一张脸依然美艳动人。或许这也是她多年荣宠不衰的原因之一。
皇后坐定,绿蜡抱入些时令水果来,道:「太子妃如今有孕,殿里的香便不合宜了。昨日娘娘还特意嘱咐我,日后太子妃过来,就要用瓜果熏屋。」
我忙起身行礼,「多谢母后。」
皇后抬手:「不必拘礼,如今你有孕,凡事要多注意。」
我瞧着她平静面容,轻轻一笑,伸手抚上小腹,「三个月的孩子,如今还觉不出什么来。不知太子当年在母后腹中,有没有难为您?」
上首的皇后有些出神,似在回忆,半晌说,「太子,他…… 很好。」
一旁的绿蜡笑了:「娘娘,当着太子妃的面,您可不能替殿下遮掩,」她向我解释:「娘娘当时怀太子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双腿双脚肿胀得不得了,有一阵连鞋都穿不了呢!」
夜里在东宫,我便同萧礼说起此事来,又酌情增添几句,最后叹道:「也不知咱们这个孩子,会不会学着你的样子,也来折腾一下生他的母亲。」
萧礼修长手指覆上我的小腹,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顿,方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看望母后。」
我依偎在他肩头,「那再好不过,母后身边的绿蜡整治的一手好小菜,明日您帮我同母后求求情,让我向绿蜡偷偷师。」
萧礼捏捏我的鼻尖,眼眸中闪过宠溺之意:「时候不早了,睡吧。」我却不肯,扭着他的手指,继续问:「殿下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
萧礼说:「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带到他的面前。」
我微微一笑,闭上双眼。萧礼所说的正是我想听到的。如今的我得帝后欢心,与萧礼感情日笃,腹中又有子嗣,太子妃的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前路比我昔日所料更加平坦。
殿外夜色愈浓,值班的守卫在夜里不知疲倦地走着。在暗夜里,我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我渐渐显了怀,又过数月,终于到了预产期。我的孩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帝后特许母亲可以入宫陪伴,保我顺利生产。
羊水在一个夕霞满天的傍晚破了。
东宫众人早有准备,那动作快的忙去禀告帝后及太子,预备好的太医及产婆急忙上阵,母亲也随了产婆进来,净手之后拿了切好的人参片给我含着。
我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素白中衣!在这一霎我终于知道,原来生育的疼痛远超一切。眼泪不受控的落下,模糊我眼前一切,耳边是产婆一声声的「太子妃,用力啊!」
这一刻,哪有什么太子妃,只有脆弱而平凡的普通女子。我终于忍受不住:「娘亲,救我,我疼——」
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漪澜,用力啊!」
我冷汗汩汩,眼下我为萧礼出生入死,我要他知道我的痛苦,要他知道我的不易,我用尽力气大喊:「殿下!!殿下在哪?」朦胧中,我看见母亲讪讪收回收手去,难道……
我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皮越来越沉,一旁的窈絮大叫:「殿下在来的路上,婢子这就去迎,娘娘您用力!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啊!」
那产婆急得满头大汗,急切之下,伸手摁在我腹上。
剧痛包围了我,一声凄厉惨叫响彻殿内!
我要死了吗?不,我绝不能死,我死死咬着唇,口中一片血腥之气。鼻尖却嗅到了强烈的药物气息,那催产的汤药正由宫婢交到母亲手上,母亲捧着药碗,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滴入碗中:「女儿,喝药吧……」
产婆将我扶起,母亲即将走到我床边时,远远奔来一人,在我臂上狠狠拧了一把。
是窈絮。
她满脸是泪,跪下身子在我耳边说道:「三小姐就在东宫,她与太子一起,小姐,您必须熬住啊!」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下一瞬,疼痛再次潮水般袭来,扭曲神情。在绝望的痛苦中,我终于清楚知道,在这宫城中,除了我自己,无人可仰仗。我死死攥着窈絮的衣袖,手上青筋暴起,咬牙说:「催产汤拿走,我、我要自己生!!」
那产婆尚在一旁战栗,我死死瞧着她:「帮我!我与孩子如果有事,皇家的雷霆之怒,你和你的九族承受得起吗!」
挣扎了许久,午夜时分,我终于生下孩子,是个男孩。小小的婴儿红着脸,窝在明黄襁褓里哭的响亮。在欣喜之后,后怕爬上我的心头。
母亲抱着孩子,小心道:「我抱住去给太子看看。」
我微微点头,无力感布满全身。至此时,窈絮竟脱力坐到地上去。鬼门关前,与我一条心的不是我的夫君、母亲,而是伺候我多年的窈絮。
我推说自己要休息,屏退众人,独留下窈絮,「窈絮,将适才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窈絮说:「您生产这样危险的事情,太子却不见人影。我在东宫遍寻不至,最后沿着长廊找到了太子书房。守门的是太子身边的文澜,您曾施恩于他,所以他见我来了就向我示意。书房里是……」
刺骨寒意涌上心头,窈絮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你继续说,鬼门关我都闯过来了,还有什么熬不住。」
「三小姐在书房里,与太子行苟且之事。」
我忽然笑了。笑他们,也笑自己。岑漪澜啊岑漪澜,你自视聪明,却掉以轻心,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几乎为萧礼搭上性命,而他,却在我生死关头,与我的亲妹妹搅在一起。好一个夫君,好一个妹妹!
窈絮劝慰道:「太子妃,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有皇子傍身,您的福气都在后头等着呢。」
室内安静,落针可闻。
好一阵,我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窈絮,在明珠辉映下郑重许诺:「窈絮,为了你的忠心,我绝不负你。皇后身边有两大宫女,一个绿蜡,她在宫中的体面你是看见的;另一个碧翡,如今也出宫嫁了人。我会让你的余生,远胜他们二人。」
4
偌大的殿内沉水香浓郁,熏得人昏昏然。
自我入宫来,这是与棋玉第一次见面。只是出嫁了到底不同,在家时,我们姐妹平起平坐。如今却是我坐着,棋玉在脚边跪着。
她原本就是娇怯美人,如今更是清减。
我微微弯腰,指尖挑上棋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好一张美人面,我低念:「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这本是前朝好事者所作之词,巧的是,描述的也是妹妹与姐夫之前的情事。
棋玉脸色一白,死死咬住了花瓣一般柔软的下唇。母亲就站在一旁,见此景后劝道:「漪澜,是我不好,是我将你妹妹领进来的。」
我似笑非笑,转向母亲道:「岑家三个女儿,长姐未出阁前打理家事,素得父亲看重。棋玉从小体弱,又生的美貌,得您偏疼。我无才无德,不得父母欢欣本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再愚笨,也是您的女儿,我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您为何将棋玉带入宫来,同她的姐夫拉拉扯扯,往我心上捅刀呢?」
母亲不敢看我的眼睛,别开脸去。
我笑:「还是母亲想着,若我熬不住死了,凭着棋玉和太子的私情,她就能进来坐我的位置,总归太子妃还是岑氏女,我生的孩子,也得叫棋玉一声姨母不是?」
「漪澜!」母亲低喝,眼中涌上失望。可惜啊,我已不是从前不受宠爱的岑家二女,为了赢得父母的一句赞赏而费尽心思,她的眼光如今已不再对我产生影响。家族在我与棋玉中放弃了我,选择了棋玉,我又何必眷恋他们。
「母亲觉得我说的难听了?那我不妨告诉母亲,这难听的话我说得出,难听的事我也做得来。」我啜一口茶:「母亲还是先出去吧,让我与棋玉单独聊聊。」
窈絮上前来扶住母亲。她被簇着向前走,临出门之间犹在回望,呼唤我的名字,我置若罔闻。殿门开启,一霎渗进的光线又很快被闭合的殿门截断。
现在,终于只剩下了我与棋玉两人。
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棋玉,你现在是否还是完璧。」
棋玉没有说话,而沉默本身,即是一种回答,一种证明了窈絮的话的回答。一记耳光将她打得重重偏过身子去,我指尖震颤,她却依然回头,仰着脸目光灼灼,神情愤怒不甘:「你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是我先遇见萧礼的,我与他两情相悦,你太子妃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呵,我蹲下身来,迎上她含了恨意的眼睛:「蠢货!自幼我什么都能让你,去年宫里赏给京都贵女的钗环,本来你我各自一只,最后还不是都插在你的鬓上?就为了你看着凤钗的那一瞬踌躇,我就能让!我对你还不好吗!」
我冷笑,从广袖中拿出玉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太子妃的位置既然与你无缘,你就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这玉板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是我精挑细选为你择出来的人家。你身后是岑家,是我,什么样的好亲事你摸不到,只等我一生完孩子就来筹办此事,你偏上赶着向东宫自荐枕席!」
棋玉不甘:「是我先遇上他的,是我!」
我站直身体,将那面玉板掷在地上,「棋玉,你听好了。今日我太子妃的位置,是帝后赏的,并不是自你那抢夺来的。你想当这太子妃想的发了疯,可从来也没人来问我一句,这太子妃我愿不愿意当。你既已失身,念在你我血亲,我最后帮你一次,成全你的愿望。可你也得记着,从你踏入东宫,成为太子嫔妾的那一步起,今生今世,咱们的姐妹情分也就到头了。」
——任何能威胁到我孩子地位的人,我都会不遗余力的打击,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底线。
皇孙满月的那日,我向皇后宫里求出了一道旨意。很快,太子册立两位良嫔的消息遍传京都。除棋玉外,另有一位苏家庶女。说是庶出,但家中并无嫡出姊妹,父兄又是武将,将这妹妹看的比眼珠子还重些,故而养成一副泼辣性情。
萧礼宠幸苏氏的第二日来到我殿内,提起时还面有愠色,「好利的一张嘴,险些将我肩上一块肉咬下来。」
我不由笑出声来。这些闺房之事,放在从前,萧礼是绝不会同我讲的。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又或许是因着棋玉入宫一事,萧礼认为我的确贤德,不会拈酸吃醋。总之,这是一件好事没有错。
我道:「就该有这样烈性子的妹妹治治殿下,省的您还以为我们东宫嫔妃都是面团和的,一个个软性子由着您欺负。」
萧礼亦笑:「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我们笑闹到一处,又一起逗弄着儿子萧询。
至于棋玉是怎么失的身、怎么进的宫,我又是怎么从皇后那里求下册封旨意来,似乎只要我们都不提,就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事情一开始,便是这般模样。
谁又能看见长夜中我的眼泪呢,圣旨命我入宫,皇权将我推到如今的位置。身后悬崖万丈,不争,我与我的孩子将无路可走。
5
我儿萧询长到六岁那年,春秋正盛的陛下毫无征兆的宣布退位,以太上皇自居。尔后便是迁宫等一系列事务。皇后所居的昭阳殿同样易主。
在这六年里,前朝后宫,我的地位愈发稳固。对上,我从未有一日慢待过请安事宜,东宫大小事务,在我手中井然有序;对下,我暗暗使力,调回了身处南方、疏浚河道的长姐襄媛一家。前朝后宫势力交错,我的确需要一点耳目来探听消息,但这耳目,却并非一定要是岑家。
萧礼成为皇帝,我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后。在朝典上,我盛装同萧礼并立于人前,额上的龙凤珠翠冠在日光下发出耀目光彩。在山呼一般的称颂里,我知道,六年的时光让我完成了太子妃到皇后的平顺过渡,但此后的每一步都更加凶险。
因为,成为皇帝的萧礼并不只有一个孩子。
在这六年里,东宫共有三子一女。棋玉和苏氏相继怀孕后,我立时抬起年轻更轻、姿色正浓的人来分宠,虽未有一子半女,却也实实在在地摊薄了萧礼去她们二人处的次数。苏氏早产,诞下小猫似的皇二子,棋玉倒是会选日子,在陛下千秋节时诞下了子嗣,也就是皇三子。
而我又生了个女儿,如今被她的父亲封为乐温公主。
当萧礼驳回了苏氏为德妃、棋玉为贤妃的提议,又将两人的品轶封号倒了个个儿的时候,我大概便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德、贤虽同为四妃之一,但德妃的排序却在贤妃之上。
人就是这样善变的动物,当萧礼在太子位上待着的时候,唯恐父皇猜忌自己,恨不得剖心掏肺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等他转身一变成了皇帝,又担心后宫与子嗣超出他的掌控范围,威胁皇权。
昔日他爱棋玉时,所做的不过是为棋玉略争一争,稍有阻拦便放弃。如今在封号上对棋玉表现出的偏疼,到底是因过往的情分,还是帝王的制衡?
于是每一次棋玉和后宫嫔妃前来请安时,我便明晃晃地表示出对棋玉的偏疼来。后宫女人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除了共享着的男人外,便是饮食、装扮、单一至极。有人说自己喜欢喝雨前龙井,我便说棋玉独爱蜀中蒙茶。
类似的事多发生几遭,某日我就听闻了陛下斥责德妃的消息。萧礼无非是想挑起棋玉和我打对台,我们都是岑家的女儿,陛下自然也是顾忌外戚坐大的。陛下要的是我二人不和,若是我们亲亲热热,陛下自个就受不住了。
而棋玉的反击终于来到。
盛夏时节,御花园的荷塘里忽然掉入两位皇子去。棋玉住的近,先到一步。当她听到儿子说出「皇兄推我」这句话后,不假思索地走到浑身湿透的萧询面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女人手上的护甲在男孩柔嫩的脸上刮出一道血痕来。
多年前,她曾跪在地上,受过我的一记耳光,如今以这样的方式终是还了回来。我匆匆赶来,正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一寒,低喝道:「德妃!」
棋玉眼底亦是寒芒一闪,「皇后没有听到阿嚣的话吗!」
我上前揽住儿子肩膀:「阿询同样落水,事情经过怎可只凭阿嚣一面之词。纵使阿询有错,他是嫡子,自有陛下与我来教训,何时轮到德妃你越俎代庖!
棋玉呼吸一窒,尔后温温笑了,「姐姐,你别忘了,我不仅是阿询的庶母,我还是她的姨母。」她视线低垂,向我的儿子伸出手来:「好孩子,姨母可打疼你了?」
阿询畏惧似的向后一躲。我冷声道:「来人,请陛下过来。」
事情并不难分辨,哪一位皇子的身边都是宫人的。阿询先到,瞧上了御花园池塘里的一支并莲花,阿嚣晚至,同样想要。二人争执拉扯间,齐齐掉入水里。
上首的萧礼听罢宫人讲述的事情经过后沉了脸色,「眼皮子如此浅,一支并蒂莲也值得去争。」
萧嚣年纪小些,平日又得宠,故而大声道:「母妃喜欢并蒂莲。」萧礼闻言脸色好转不少,赞道:「还算有孝心。」他又瞧向萧询,训斥道:「你比阿嚣年长,友爱兄弟的道理都不知道了么?」
我眸光一沉,口中却嗔道:「陛下忘了,月前阿询领着一帮堂兄弟去拜见母后时,还得了一句兄友弟恭呢。小孩子打闹也是有的,您何必阴着脸,吓坏阿嚣同阿询。」
不等萧礼答话,我又说:「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一回你们两人落水,让满宫里的人替你们捏了把汗,罚,还是要罚的。依我看,就抄百遍《孝经》好了,如何?」
我毕竟是皇后,众目睽睽之下,萧礼不会拂我面子,他颔首:「便按你说的办。」
夜里宫人来信称今夜陛下歇在棋玉殿中。我低叹,白日的落水风波,陛下只挑阿询的错,棋玉掴他那一巴掌却绝口不提,连一句申斥都没有。
我与萧礼多年夫妻,早在生产那夜就对他彻底寒心。但阿询一个六岁孩童,怎么会不委屈?我带了宵夜去看阿询时,这孩子已经抄起《孝经》来了。
见我来,他未说话,眼中却浮起水雾。我如何能不心疼,「吃些东西吧,明日再抄。」
他低着头,说:「母后,是询儿不好,不得父皇欢心。」
我抚上他的肩头,心中酸涩难当,向他解释缘由:「你是母后最心爱的孩子,你很好。至于你父皇,他喜爱德妃多于我,自然就更喜欢德妃所生的阿嚣。何况你与阿嚣不同,你是中宫嫡出,你的成长就意味着你父皇的老去。他忌惮你,便不能全心意的爱你。但你还有母后。」
宫里的孩子大多早熟,那一夜,萧询沉默着抄完了百遍《孝经》。天光大亮时,他终于停笔,向我轻声说:「母后,我知道的,其实您也喜欢并蒂莲花。」
他提起并蒂莲,恍然间,我想起了当年宫里赏下来的莲花钗来。我是在生下乐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的契机,从太后口中方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东宫太子妃的。
太后说,当萧礼向他们相求之后,岑家暗中就进了帝后的人,以考察棋玉的品德。棋玉鬓发上的两支莲花钗太过扎眼,陛下觉得棋玉过于贪婪,不够谦逊,故而改了人选。
如果这话是在我未出阁的时候听到,或许会信,但现在我已浸润宫廷数年,不由哂笑,京都贵女那么多,即使不选棋玉,何必将自己推上来?归根结底,太上皇是觉得萧礼在婚姻一事上过于放肆,有意敲打罢了。
毕竟,国朝此前也不是没有被废的太子妃。若我真的不行,废了,再换一个便是了。
待萧询睡下后,我命窈絮回了趟家。窈絮是家生子,父母都是府中的老人,又没儿子,本是要作为陪房随我出嫁。我既嫁入宫中,他们一家便留在府里。
又过了几日,阿询就带着妹妹出宫去了,他们去了太上皇与太后养老的长寿庄,那里有的是空地,乐温的美人风筝可随意放飞而不必担心被什么勾住而败了兴致。
6
宫中时日如流水,神凤七年的时候,太上皇薨。众多子孙中,最伤心的要数阿询。他常去长寿庄走动,与太上皇祖孙情笃。
我担心他的身体,炖了好些补身的汤水。而太上皇出殡那日,当着众多朝臣和宗室的面,站在最前面的阿询忽然喷出一口血来,身子猛烈一晃,随即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太医诊断出此乃中毒所致。
萧礼自然是震怒的,一番查证之后,凶手指向了贤妃苏氏。阿询所中之毒乃是西南奇毒,而偏偏贤妃之兄多年以前曾经镇压过西南蛮兵。况且在严审之下,我殿内已有宫婢招认,受了苏家的恩惠,将毒药溶在水里,又以蘸过毒水的布帕擦拭了底下人替萧询整治膳食时所使的汤煲。
一夕之间苏家倒台,连带着贤妃所生的皇二子都受了厌弃。这场雷霆之怒砸到苏家头上时,棋玉正卧床休养,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不肯让她的美丽有半点损耗,即使小产之后面容苍白,瞧着都有病西施的美态。
她这几年怀了两次孕,每一次都没有保住,最初也疑心我或者贤妃做了手脚,可她的近身之物一向小心,怕还是天生体弱之由。
神凤十年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久也不见好。萧礼渐信道教,要我上章首过,被我断然拒绝:「为太子妃、为皇后,我问心无愧,并无过错。」
真是这样吗?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如何。
我嫁给萧礼十七年来,的确做过不少坏事。譬如说,我从娘家入手,在母亲的衣料和岑家献给棋玉的温补药材上动了手脚,无声息地弄掉了棋玉的子嗣。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与棋玉各有子嗣,势同水火,我不能给她任何踩在自己头上的机会。
在一双儿女的陪伴下,我最终从这场疾病中挺了过来。
病愈后不久,请陛下立嫡长子萧询的折子便飞到了陛下案上。从礼法上来说,萧询的继立名正言顺,但萧礼却按下不发。
他不想册立太子又怎样,他拖不了几天了。
因为——
陛下千秋节那日,在宫廷宴会中,平日里甚少出面的皇二子列席。到他献寿时,皇二子却替他的母妃喊起了冤。
当尘封已久的人名被翻了出来,陛下一霎怔愣后,记忆里浮现出贤妃的脸来。地上跪着的皇二子形销骨立,死死地睁大眼睛瞧着自己。贤妃是因长子萧询中毒一事才打入冷宫,若是贤妃有冤,那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狂热:「你先起来,你说贤妃有冤,可有什么证据?」
我垂下眼睫,轻轻吹了吹杯盏中的热茶。证据,自然是有的。
在陛下的授意下,贤妃之案重审。但所谓真相却并不肯像他预料想的那样。当年被处决了的宫婢原来留有家人,十来岁的小姑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着,说着她知道的真相:「母亲告诉我,姐姐入宫后开始时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有一年母亲生了病,姐姐在御花园里哭,遇见了德妃娘娘。德妃给了我姐姐银钱,要她将钱带出去给母亲治病。后来姐姐因着机缘入了皇后宫里,德妃便要姐姐充当眼线……」
「后来父亲喝醉酒,打死了人,要偿命。姐姐又求到德妃那里去。德妃说,可以帮这个忙,但却要姐姐日后为她做一件事。这件事,便是给太子下毒,同时攀咬贤妃……」
够了,戏唱到这里足矣。
我冷声道:「好个德妃!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要不是当年阿询喝得少,今天陛下身边可用的岂不是只剩下由她所出的阿嚣!」
当证据摊到明面上时,同当年的贤妃一样,棋玉亦不住喊冤。可若喊冤有用,贤妃便不必在冷宫里磋磨了三年。贤妃被释出,三年冷宫生涯,将她折磨的如同老妇一般。就算出来了,帝王的宠爱也与她无缘。棋玉则被送到城郊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她出宫前,我们姐妹见了一面。
棋玉已不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愚钝少女,她指着我,目眦欲裂:「是你,是你三年前就开始布局来害我!」
我轻轻摇头:「棋玉,你大错铸成,却还不知悔改,只愿青灯木鱼,能让你忏悔自己的罪过。」这也是我今生,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前她曾给我上过一课,人越是得意,就越要警醒。
后来窈絮告诉我母亲求见的消息。我替女儿剥着龙眼,道:「告诉母亲,陛下将棋玉送至庙里已是网开一面,贤妃却在冷宫里熬了三年。庙里纵然清苦,总比冷宫里强。」
一月后,陛下立嫡长子萧询为太子。阿询身份贵重,更何况,除阿询以外,他已没得选。
事情到这,便只剩下熬时间了。就像陛下昔日在东宫里做的一样,熬到皇帝肯退位,或者熬到皇帝驾崩,便算是熬出头了。
我唯一担心的是那来自西南的毒药在阿询体内还有残留——三年前,儿子拿着毒药找到我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但这步棋,虽然耗时长些,但的确奏效。
棋玉的冤并没有喊错,可冷宫里的贤妃和二皇子都认定了凶手是她,死去的宫婢家眷也认定了是她,就算有一百张口,事也说不清楚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样凶险的毒,竟然是十三岁的阿询掐算着剂量,自己服下的。比起他昔日的父皇来,萧询更适合当一个太子。他受到的帝王猜忌更多,应对的也更加周全。
在更漏声声里,我沉沉闭上双眼。睡前想着,该找个时机要向陛下进言,后宫空虚,应广选美人。如今民富国强,一位天子稍稍放纵享受,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若皇帝不昏庸,如何显出太子的贤能来。
半梦半醒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岁月,那时的我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将在深宫里,与姐妹相斗,与帝王相斗,机关算尽,诡计百出。
或许,这就是深宫内,所有女人的命运。
暗夜里,不知哪里响起淙淙琴声来,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完)
□ 作者:君子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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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瀛洲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彼时我刚从东宫回来,遍布红痕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擦洗,侍女素月急匆匆跑过来禀告。
「殿下,谢小将军已经在陛下宫外跪了一夜,说是要退婚。」
我叹了一气,认命地披上衣服朝外走去。
毕竟被退亲的对象是我,大周朝的乐宁公主。
我快步走到谢晏身边,想来他已经跪了好一会,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肩上,积攒了厚厚一层。
我将伞举到他的头顶,冷不防听见他开口:「殿下,臣已有心上人,这婚约恐怕恕臣难以从命。」
我笑了,「若将军能求得父皇同意,乐宁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有些不解,「殿下明明有心仪之人,为何非捆着臣不放呢?」
我哑然,他说得不错,毕竟我喜欢丞相之子苏清和已经是大周公开的谈资了。
我弯下腰,极力压低了声音:「谢将军您手握重兵,与皇室联姻是让父皇消除猜忌的唯一法子。与我成亲,我不会干涉将军的私人生活,您大可放心与柳姑娘往来。可若是换了别的公主,本宫不能保证她们不会对柳姑娘起别的心思了。」
说完我抖落大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累,我想要睡觉。
毕竟在劝阻我名义上的未婚夫退婚之前,我刚和名义上的太子兄长进行了某种交流。
一、
我,周乐宁,大周最受宠的公主。
但我活得并不快乐。
因为我与今上周渊毫无血缘关系。
我的生身父亲是先皇,也就是今上的哥哥。
五岁那年,周渊这个因母妃偷情而生下来的产物觊觎我母亲,发动叛变杀死我父皇,然后用我的命威胁母亲做了他的贵妃。
为了活命,我从小装疯卖傻,对着周渊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比谁都亲,长大后我更是发挥自己贴心小棉袄的优势为周渊排忧解难。
这不,前脚他刚叹息谢晏手握重兵,后脚我便请旨下嫁谢晏。
因而在母亲死后,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了我,反而让我成为大周最有权的公主。
可我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做公主哪比得上做皇帝更畅快呢?
二、
「你倒是心大,明日就要做新娘子了,现如今还睡得下。」
我迷瞪着眼起身,一眼就瞧见太子周青斐坐在床前。
深更半夜,不睡觉来烦我作甚?
我回嘴:「我也没听说谁家哥哥摸黑溜进妹妹寝宫的。」
他一把搂住我的腰,鼻息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天底下哪里有我们这样的兄妹?」
白天兄妹,晚上夫妻。
是啊,哪里有我们这样的兄妹。
见我愣神,他手臂骤然一紧,「嫁过去后不许同他欢好。」
「太子未免管得太过了吧,谢晏是我夫婿,夫妻敦伦乃天经地义啊。」
「谢晏心里有人了,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你嫁过去,只要你不胡乱撩拨他,他不会理你。」
我嗔他一眼,「我何时胡乱撩拨旁人了?」
「天底下谁不知道乐宁喜欢苏清和,追人都追到我东宫来了。」
「我这不是打着苏清和的旗号去东宫找你嘛。」
我嘟着嘴,一边调整好姿势舒服地窝进他的怀里,他见我识趣,冷哼了两声拥着我躺下了。
我不安分动了两下。
他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要是再不安分,明日便让你软着上花轿。」
我立马老实了。
原来今晚他想睡素的,早说嘛。
三、
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我和谢晏拜堂成亲了,婚房选在我的公主府。
一直到房里的人全部退下,他还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时候不早了,臣去外间,公主早些……」
还没等说完,我一把将他拉到床上,眼神充满魅惑,「春宵苦短,将军何必拘束呢?」
他涨红了脸,耳尖一片绯色,「公主明明答应臣下……」
我一怔,谢晏这么纯情的吗?周青斐这般大的时候,侍妾都已经有一窝了。
我一边挤眼示意,一边用手抵上他的胸膛画着圈。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闷闭上眼,任由我动手动脚,不时的急促呼吸暴露了他的心猿意马。
片刻后我从床上起身,一脸歉意,「方才委屈将军了,外面有人听墙。以后在外人面前劳烦将军给我几分面子,关上门我不干涉将军的私人生活,如果有需要,将军亦可以我的名义将柳姑娘请来。」
我一脸大度,做足了贤良淑德的模样。
许是我变脸太快,他颤了颤嘴角,最终落荒而逃。
唉,我瞧了一眼桌上未动的合卺酒,真是可惜了。
我唤来素月:「顾平淮呢?」
「顾先生在后院赏月呢。」
我来了兴致,「带着桌上的酒,我去瞧瞧先生。」
刚走进后院,我便瞧见顾平淮坐在石凳上,一袭斐青长袍,平白有几分消瘦的骨感。他的五官亦是如此,可惜眉间一道长疤划到鼻尖,生生添了几分狰狞。
「冬日严寒,先生也不怕冻着。」
我快步将手里的大氅展开披在他的身上,嘴里忍不住埋怨。
他一笑,清列的声音响起:「原没想久坐的,殿下怎的来了?」
我将酒放在他面前,「先生又不是不知道,我同谢晏是假夫妻。尝尝,这可是我的合卺酒呢。一辈子怕是只有这一次了。」
他心疼望着我,「殿下……」
我摇了摇头,「先生不必劝我,走上这条路,我从未有悔。」
我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耳边回想起各种混乱不堪的骂语。
周渊刚篡位时我不懂得掩饰,脸上的憎恶明晃晃挂在脸上。
他因着我母亲没同我计较,不过言语暗示了几次,他的好后妃还有皇子皇女一个劲地欺辱我,打骂训话是常事,狠心者甚至想要纵火将我烧死。
后来我学乖了,放下脸面去舔周渊,这才有了如今看似风光的日子。
原来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四、
三日后我与谢晏回宫拜见父皇。
我挽着谢晏,谈笑风生。
他一身僵硬。
我叹气,「将军,若您再丧着一张脸,傻子都看出您对父皇的不满了。」
他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殿下说得是,是谢晏不好。」
父皇留谢晏谈论军事,我百无聊赖在宫里遛弯,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太监近了身,「殿下,太子今日得空,在东宫等着殿下呢。」
我一扬眉,转身去了东宫。
正好有事求他呢。
「前几日有个姓李的给我送了礼,说是想进太医院学习,打打下手便好,你替我安排进去。」
窝在周青斐怀里,我随手玩着他腰间的玉佩绥带。
他一脸了然,「什么礼物又送进我们小乐宁的心坎上了?小乐宁的手伸得愈发长了,连太医院都不肯放过。」
我直起身子,「不同意便罢了,哪一次安排人我没同兄长吱声,兄长却这样想我。不过是那南海东珠好看极了,明儿我还回去就是了。」
他无奈捏了捏我的脸颊,「哪一次没依你,不过是吩咐一声。若喜欢东珠,过几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我这才眉开眼笑,「乐宁最喜欢兄长了。」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那便在兄长身边待一辈子,不许喜欢上谢晏。」
我应了一声,心里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等你哪天没用了,我第一个踹了你。
见时候不早,我便从东宫出来,父皇的贴身太监高德说军政大事还没有商议完,我只能站在外面等着。
「公主万安。」
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苏大人。」我侧身福礼。
不错,此人就是传说中乐宁公主也就是我的心上人苏清和。
苏清和,丞相之子,东宫伴读,当朝状元郎,长相温润和煦,一副谦谦如玉的模样。这样完美的条件,哪个小姑娘不喜欢呢?
自从十三岁那年他将我从池塘里救了上来,我便对他芳心暗许,为了瞧他一眼,我天天拎着亲手做的糕点往东宫跑,可惜苏清和一直对我冷冰冰的。
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喜欢他是真的,往东宫跑嘛,不过是打着他的幌子和周青斐幽会,至于糕点,不过是顺手从御膳房拿的。
想到如今嫁为人妇的身份,我收回了炽热的眼神,只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苏大人近日安好?」
「谢殿下挂心,臣一切安好。」顿了顿,他补充道, 殿下既然已经成婚,往事便莫要多想了。
翻译成白话便是:公主既然成亲了,以后便别追着臣不放了。
不愧是状元郎,说话都这么委婉。
我瞧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远,心里有阵阵伤感。
「殿下莫要难受。」一方帕子从眼前递来,我抬头一瞧,谢晏不知道何时从殿里出来了。
见我瞧他,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默默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怎么能不伤心呢?
毕竟苏清和是我第一个男人。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
此事又是说来话长了。
在没勾搭上周青斐之前,虽然表面看我风光得意,但总有些不怕死的世家子仗着权势想要欺辱我,我的那些好皇姐也总爱给我挑些癞蛤蟆算计我。
偶遇下药抢劫这些招数我都已经见惯不怪了,强撑到去年,我偶然发觉太子周青斐一直对我有着别样心思,所以我将计就计从了他。
不过我总觉得将第一次给他怪可惜的,所以趁五皇姐给苏清和下药的时候,我故意慌慌张张闯进了他的屋子,又恰巧落下了我的肚兜。
第二天就听说苏清和借口玉佩丢了,满宫暗戳戳寻找一个小宫女。
他自然找不到,因为那小宫女是我伪装的。
我叹了一口气将思绪拉回,「谢将军,咱们回府吧。」
五、
转眼三个月便过去了,春日来了。
这几月里我跟谢晏友好共处,互不打扰,渐渐地他对我稍微熟稔了几分,遇见也能面不改色打个招呼,不过据我的暗卫说谢晏每天都要去找柳茵茵。
柳茵茵就是谢晏的心上人。
难得有这样痴情的人,我好奇派人打探了一番。
这柳茵茵是商户之女,前年花灯节与家人冲散,谢晏亲自将她护送回家,一来二去两人就生了情,若是没有我横插一脚,今年就打算议亲了。
暗卫又补充了一句:「据说柳姑娘很有商业头脑,在柳家也是说一不二呢。」
我来了兴致,「柳家那些迂腐肯让一个小姑娘掌权?」
「先前有谢将军护着,如今倒是不好说了。」
我盘算了一阵,心里有了计较。
三月初五,我表姐户部尚书夫人李云瑶在府里设宴,邀请众宾客赏花。
不出意料,我同谢晏是压轴出场的。
谢晏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我告诉他柳茵茵也在邀请行列,他忽然就改了主意,老早站在马车前候着。
宴会分男女而坐,谢晏起身去了前边。
京里的贵女一个劲拍马屁,说我与谢晏恩爱有加郎情妾意。
我眯着眼也没反驳,只是瞧着柳茵茵脸上越发惨淡。
后来画风一转,她们开始嘲讽起了柳茵茵。
夹缝带刺,比当年后妃骂我是杂种还骂得狠。
瞧着柳茵茵挂着泪痕的双眸,我觉得是时候该出场了,不然这柳姑娘怕是把我也恨上了。
「要是本宫没记错,妹妹身上穿的丝绸应该是柳家产的吧?若是觉得柳家粗鄙,那便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这腕间的玉镯应该也是柳家的吧?看不上怎么还巴巴戴着呢?
「柳姑娘是本宫亲自央了尚书夫人请来的座上宾,怎么在你们嘴里竟这般不堪,难道是在怀疑本宫眼力不行?」
接连出口处置了几个跳得最欢的贵女,她们方晓得拍错了马屁,于是接下来便调整口风,一口一个柳姑娘叫得比谁都亲切。
柳茵茵朝我感激一笑。
我亦回以微笑,毕竟我还等着她给我赚钱呢。
午宴结束,花也赏得差不多,我寻思着谢晏快急不可耐了,这才挥了挥手让女眷独自玩耍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会暗卫就回禀说谢晏与柳茵茵在竹林后偷偷见了面。
李云瑶听了嗤笑,「做妻子的亲自给夫婿制造偷情机会,也是天下少见了。」
可不是亲自制造的机会嘛,尚书府的竹林还是我亲口吩咐她种下去的,当时我说你家这地挺好,适合办宴,就是少了点偏僻小竹林,也好供人密谋杀人、偷情什么的。
你看现在不就用上了。
我起身朝竹林走去。
啧啧啧,我躲在竹林后面,瞧着他俩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忍不住感慨起来,这才是真的郎情妾意啊。
我正想抬脚出去找找存在感,好让他们知晓是谁这么好心给了他们见面的机会。
不料暗卫内力入声:「主子,苏清和大人朝这边走来了。」
我眼皮一跳,生生止住了脚步。
「苏大人。」
在他即将踏入竹林的那一刻,我无助而又焦急地闪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露疑惑不解时我又恰好将身子一歪,露出竹林里两人相拥的画面。
他了然,停在了原地。
「此处偏僻,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既然要演戏,我便一演到底。
我霎时红了眼圈,偏偏竭力抿着嘴,一股「宝宝委屈但宝宝不想说」的倔强感扑面而来。
「本宫听闻尚书府的竹林别有一番景致,便想着过来看看。我想独自欣赏一番,能不能劳烦苏大人先别进竹林了?」
理由蹩脚到离谱,恐怕此时在苏清和心中我便是一个见到夫婿偷情伤心欲绝还要帮他掩护的可怜妇人。
他难得缓和了脸色,不再是以往在东宫见到我的冷脸,「殿下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哪里用得到请这个字呢?臣下这便告退。」
哟,说话就是文雅,这是在暗戳戳提醒我不必受这份委屈,拿出身份压人便是。
我凄凉扯了扯嘴角,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何言尊贵二字,不过是……」
顿了顿我竭力扬起一抹笑,「从前是乐宁不懂事,给苏大人添了许多麻烦,以后不会了。」
他睫毛颤了颤,道了一声「好」便转身走了。
我方将泪痕抹去。哼,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他白白睡了我的身子,来日方长呢。
打发走了苏清和,我这才抬脚迈进竹林。
「都抱了半个时辰了,两位不嫌累吗?」
见着是我,柳茵茵面色一变,立马就要下跪。
谢晏忙挡在她的身前,「茵茵,公主善解人意,我同公主早已经说好了。」
我绽放一个温柔的笑意,「莫跪,小心将军埋怨我欺负你呢。」
「算起来你比我大上两岁,若是不介意我叫你一声柳姐姐吧。我无意拆散你们,只要你和将军好好的我便欣慰了,若是想见将军了,你只管打着见我的幌子来公主府便是。」
在我笑语盈盈的攻势下,柳茵茵相信了我甘愿为他俩的爱情添砖加瓦,她感动得当场便要与我结为姐妹。
我又与她深聊了几句。
嗯,经商能力不错,为人单纯真诚,值得挖过来替我办事。
六、
瞧着远处在凉亭里缠缠绵绵的两人,我叹了一口气便去后院找顾平淮。
没想到他在伺候菜地,青色的锦衣袖口挽至手肘,修长的大手握着一碗瓢,睫毛密密垂下,当的是岁月静好。
我静静瞧了半天。
其实他这双大手,本该握的是笔墨纸砚呢。
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才绝满京的状元郎顾平淮如今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公主府。
我叫顾平淮一声「先生」,他确实也是我的先生。
他是我父皇钦点的状元郎,亦是我的启蒙恩师,五岁那年宫变,周渊本想一剑杀了我,是顾平淮将我护在怀里,脸上生生挨了一剑。
我始终也忘不了他满脸鲜血,却不忘捂住我的眼睛,温柔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殿下别怕,臣誓死守护公主。」
可那年他不过才十五岁。
周渊将我和顾平淮圈禁起来自生自灭,为了填饱我的肚皮,他开垦了一片菜地,一开始没有经验,种子没发芽就死了,后来慢慢摸索,我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了。
后来母亲为了我委身周渊,我被接回母亲身边。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顾平淮便替我处理府内琐事。
「殿下怎么来了?」他温和笑了笑,「正好苦苣熟了,今晚我做给殿下尝尝。」
我的脸扭曲了,「可是这个好苦。」
最终我还是屈服了,在先生递给我筷子的那一瞬间。
「我还记得咱们被圈禁的时候,先生第一次炒菜直接将苦苣炒糊了,黑漆漆一团,再加上本身就苦,吃第一口的时候先生自己都吐了呢。」
想起过往,顾平淮也微微抿开嘴角。
我由衷感慨:「先生笑了呢,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他有些赫然,无措摸了摸眉间的疤痕。
我鼻子一酸,忍着异样岔开话题:「谢晏和柳茵茵两个人未免太实诚了,我说可以打着我的旗号约会,没想到他俩天天在我的公主府秀恩爱。我也只能跑到先生这里躲清净了。」
不过柳茵茵确实有一番头脑,我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宝贝。
她脑子里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些我闻所未闻,比如建立连锁酒店、开火锅城、制造玻璃镜子什么的。
虽然我不懂,但我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潜在的商机。
柳家那些人生怕她掌权,自然不许她放开手脚大干。
于是我给了她大量的钱和人手,拍着胸脯告诉她:「大胆干,创新失败了不要紧,本宫替你兜着。」
她大为感动,攥着我的手说替我打下一个商业帝国。
「殿下。」顾平淮看着我,「据探子说,周渊和谢晏因为北疆军队驻扎的事情争执了多日,这是我们的机会,谢晏此人生性纯良,并非对皇室愚忠者,只要利于百姓,我们争取他的几率很大。五成兵马司里也慢慢渗进了我们的人,下一步便是禁卫军,我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我安静点头听着,就像小时候坐在案前,顾平淮手握一本《三字经》亲自给我启蒙。
好像这个时候谈起政事,顾平淮才有当年的模样。
所以我不会轻易打断他,我想让那个自信惊艳的顾平淮回来。
先生,我不会让您在黑暗里待一辈子,在乐宁心里,您永远都是那个少时及第、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六、
春日的日头虽算不上毒辣,但午后的太阳也怪晒人。
很不巧,我已经在皇后宫外跪了半个时辰。
原因无他,皇后的庶侄女是周青斐的侧妃,昨日我穿着绣满东珠的绣鞋找她炫耀,还特意点名这东珠是周青斐给我搜罗的。
当时她气得脸都绿了,不过因着我是公主,她没法拿我怎么样,这不第二天就转身朝皇后告状了。
不过我机灵呐,一看见皇后宣我进宫,我就知道是王侧妃背后告黑状,所以我提前吩咐素月跑路朝东宫搬救兵去了。
听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我猜是周青斐来了。
我正要摆出一副幽怨小性埋怨他来晚的时候,冷不防听到一声:「殿下怎跪在这里?」
我一愣,是苏清和。
我赶忙换了一副虚弱无助的脸面。
不换不行呐,毕竟本公主在不同人面前可是塑造了不同的性格呢。
比如周青斐,他就喜欢我拈酸吃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还被他看透的模样;如苏清和,在他面前我一直表现出柔弱无骨、单纯善良的弱女子形象;再如谢晏面前,为了让他效忠于我,我自然是端着一副上位者姿态,偶尔亲民温和。
我强撑着身子,「是我惹母后生气了,苏大人莫要告诉父皇,只要母后开心,三个时辰不算什么。」
话音一落,我晃了身子晕倒在地。
苏清和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之仪,一个横抱将我搂在怀里,一口气跑到了太医院。
趁着太医没来,我自然尽情发挥自己的演技。
我揪住苏清和的袖子,口里发出喃昵:「阿娘别走,乐宁想阿娘了。父皇,阿宁会好好念书的,乐宁错了,别丢下乐宁。」
滴滴泪痕在滑落腮边,我一会嚷嚷着父皇母后,一会颤着身子求饶宫人轻点打我。
后来据素月说,当时我演技飙到最巅峰,喊得连太医院院首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苏清和由着我抓住袖子,另一只修长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脊,我瞬间就像找到避风港湾的婴孩,无意识朝着他的怀里拱了拱。
又据素月说,一向清冷温润的苏大人在瞧见我的动作后,眼里的慈爱如滔滔洪水翻涌而来。
那天苏清和陪着昏睡的我待了一个下午。
我算着时间慢悠悠睁开双眼,柔弱的嗓音恰好响起:「这是在哪里?我还没让母后消气呢,不行,我要回宫外继续跪着。」
挣扎着起身,一个踉跄我便要倒在地上,苏清和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殿下,若您再跪下去,这腿便废了。」
我手足无措抱着苏清和的腰身,「苏大人,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可是母后……」
他低下头,薄唇无意蹭上我的耳垂,他僵住了身子,「臣已经向陛下禀告了,陛下让您先养好身子。」
我方松开手,挣扎着坐回了床上。
他咳了一声,「太子外出公干去了,臣在来的路上恰好撞见素月姑娘。」
他在向我解释。
我勾唇一笑。知道什么最上头吗?是暧昧期间的肢体接触,无法正大光明的触及。
我挤出感激而又崇拜的眼神,「定是苏大人替我向父皇母后美言,我先谢过苏大人了。」
天黑后我被软轿抬着回府,谢晏见了,免不了关切问一句。
我摇摇头,「不过宫里的腌臜手段,将军不必挂心,只管守卫好我大周的子民。」
他面带感激,「满朝臣子恐怕也比不上公主您的胸怀,往日竟是谢晏看低了您。可公主亦是大周子民,若有下次,公主可以借由我的旗号,想来她们还是顾忌几分。」
这谢晏也忒善良了吧,我似是而非说了些场面话,他居然联想到这些。
真是个傻孩子。
我和他客套了两句,便借口休息回了房。
接到消息的顾平淮早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他小心翼翼掀开衣摆,见到我的伤口忍不住蹙眉?「殿下疼吗?瞧着膝盖红肿得厉害。」
我笑着摇头,「不过是看着严重罢了,先生哪里不知道我,我才不让自己轻易吃苦呢。」
他没再说话,轻轻将药膏抹在手掌心,而后轻缓替我揉着膝盖。
灯烛的余光映在他的脸上,密密睫毛细颤,落在眼底一片阴影,他的神情是那样专注。
先生做什么事都是极为认真的,幼时我好动,任谁也管不了我,可只要顾平淮拿着书本往案边一坐,我便能安分下来。
清隽俊逸,举手投足顾自成诗。
说起来,虽说满京称赞苏清和谦谦风骨,可我总觉得,同先生相比,他是不及先生半分风采。
「我的腿伤和东宫扯上了关系,这几日周青斐一定会来一趟,今晚先生先回去吧。」
他的手微顿,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替我揉着膝盖。
见着顾平淮收拾起药箱往外走,素月随口道:「殿下今日怎么不多留先生一会?」
我蔫蔫回答:「留下来作甚,看我和周青斐嬉笑调情吗?」
她不再说话了。
连素月都觉得这样的腌臜事是入不了先生耳的。
我又道:「这几日留个窗户,周青斐外出公干,谁知道他哪天回来。」
七、
我是被疼醒的。
一翻身膝盖火辣辣疼着,我忍不住哼出了声。
「知道疼了?」
一道凉声从床边响起。
我警惕睁开眼睛,原来是周青斐。
悬着的心重新落回原处,我下意识哼哼唧唧朝他伸手。
「你不是外出公干去了?」
他熟稔握住我的手,「本就处理完了,听说你挨罚,我便连夜赶回来了。」
我撇嘴,「现下回来做什么,等我跪死在宫里,你直接回来收尸算了。」
他轻笑,「也忒娇气了些,统共跪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我就是娇气,就是怕疼,你管我。」
他不再说话,轻轻挽起我的裤腿,「上药了吗?」
我闷声回道:「前半夜上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伤药,「这是宫里御赐,清淤消肿立竿见影,我给你再涂一遍。」
他伸手将药倒在手心,顿了顿又将拇指的玉扳指摘了顺手扔到床上。
我想:狗太子还挺心细,知道上药时玉扳指会压着伤口。
那药膏着实不错,等周青斐涂完了药,我只觉得膝盖清清凉凉,微微蜷起膝盖也不疼了。
他翻身上床,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既然这么怕疼,还去招惹王熙作甚?」
王熙便是他那侧妃。
我噘嘴不满,「我乐意,谁叫她天天在我跟前炫耀,一会说头上的簪子是太子赏的,一会又特意露出腕间的镯子,说太子您亲口夸她戴玉好看。」
他嗤笑,胸腔传来强有力的震动,「小乐宁是吃醋了?簪子不过是她应得的分例。除了你,我什么时候花心思给别的女人?」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回去我自然不会饶了王熙,皇后是我母亲,看在我的份上别同她计较,好不好?」
「要不是看在她是你娘的份上,我连跪都不跪,直接甩脸走人。这不是想着在皇后面前留下几分好印象,起码……」
说到这里我急急刹住车,别扭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后面的话,当然是让他自个猜去,反正我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蛊惑的声音响起:「起码什么?」
周青斐低声一笑,「还没嫁给我就开始讨好婆母了?」
我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周渊与周青斐不愧是父子俩,一个觊觎嫂子,一个竟想娶名义上的妹妹。
用柳茵茵的话来说,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不过想着我的目的还没达成,我忍住恶心拖起长腔:「讨厌死了。王熙那个哥哥是不是在禁卫军任小队长,今儿我跪在地上,他特意在我面前晃悠了好几次,反正我不舒服,你将他撤下来,下次我不要再看见他。」
搭在我腰间的手一紧,「那小乐宁以为谁能顶替了他?」
我咽了口唾液,假装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你看着谁比他好顶了他便是,反正我就要王熙失意,我就要她知道你心是向着我的。」
他很满意这个回答。
我越是表现出肆意娇纵,不顾朝政的样子,周青斐越是乐得纵容我。最好,在他心里,他希望我只是依靠着他耍耍威风的小野猫。
八、
瞧着眼前蒙着头安稳睡去的周乐宁,周青斐轻轻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然后翻窗而去。
「爷,您怎么半夜忽然回来了?老奴也没得信……」
周青斐摇头,「公事办完了,没来得及给你去信,孤便快马回来了。王熙呢?」
刘值被眼前乍然出现的太子爷弄蒙了头脑,「侧妃自然是歇下了。」
「歇下了不要紧,叫起来便是。不是喜欢东珠吗,孤赏她满宫的东珠。」
虽是平淡的语调,但刘值的心忍不住一颤。
直到被下人引进藏书阁王熙内心还是有些懵,「刘公公,殿下这是何意?大半夜不睡觉,殿下怎么有如此闲情逸致?」
刘值擦了擦额间的汗,「娘娘,奉太子口谕,太子说『既然娘娘如此喜爱东珠,孤便将藏书阁洒满东珠,希望娘娘不要辜负孤的一片苦心,什么时候捡完了,什么时候出去』。」
刘值叹了一气,「娘娘,您请吧。」
等将藏书阁的屋门锁死,刘值隐约还能听见里面女子的咒骂,他摇摇头。
招惹谁不好,偏去惹那位祖宗,没看太子连夜回来给小祖宗出气了。
唉,这人呐,只要活得久,什么稀奇事也就不稀奇了,头三十年前,他哪能想到世间有抢占嫂子的皇帝和觊觎妹妹的太子呢。
九、
四月十八,皇帝诞辰。
毕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我与谢晏自然一同出席万寿节贺祝陛下诞辰。
素月替我梳妆完不禁感叹起来:「公主越发有当年娘娘的风采了。」
我笑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这语气怎么像是从老太婆嘴里发出来的?」
她撇嘴,「当年娘娘风姿,奴看一眼便终生不敢忘却呢。」
是啊,若不是万千风姿,怎会招惹畜生惦记呢。
我没再说话,同谢晏一起登上了马车。
「公主的腿可好些了?」
「有劳将军,走路自是没有问题。」
我落落大方,「这些日子茵茵写信说火锅店开了起来,她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谢晏一脸骄傲,但同时还有些委屈,「可不是,她说不能辜负了殿下知遇之恩,得想尽法子替殿下赚钱。最近给我写的信越发敷衍了。」
柳茵茵去了金陵,那里远离皇城而经济富庶,是个白手起家的好地方,毕竟我不想让她在皇城太惹眼,顺带将我也连根拔起。
「委屈谢将军了,再过些年,将军攒些战功去向父皇请求和离,我想父皇会同意的。」
我嘴上说得真挚,心里却暗想: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周渊能不能活在这个世界。
自从母亲去世后,周渊对朝政之事倦怠了不少,渐渐往昏君属性发展,偏偏他性子又多疑,死握着军权不肯放手。
提起「战功」一词,谢晏联想到这几日在朝堂上有关北疆守卫的争执,他莫名有些烦躁。
路上我俩没再说话。
「儿臣祝贺父皇长乐无极,万寿无疆。」
等进了殿内,我笑盈盈朝周渊福礼,他抬头瞧我,眼里飞速闪过一丝惊艳。
后宫老人江嫔无意道: 妾瞧着公主越发有宸皇贵妃的影子了。
宸皇贵妃就是我母亲,这周渊也真是个痴情的,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他冷脸相待他也不恼,死后还非要选个「宸」字做谥号,要不是大臣拦着,他都想追封我母亲为皇后。
可不是像我母亲嘛,毕竟今日我特地仿了母亲生前的妆容。
周渊笑道「毕竟是亲母女,相似也是常事。」
给周渊贺完寿我便安静坐在位置上,不经意环顾四周,我瞧见了周青斐和苏清和的身影,王熙仗着自己的姑母皇后,倒也被周青斐带在了身边。
我有些无聊,撇下素月趁歌女换装的空场溜出去透气。
临行前我跟即将上场的歌女对视一眼,她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站在围栏朝下望着太液池荡漾的池水,因着是晚上,只隐隐瞧见月亮低垂入水,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我忍不住将身子朝外探,想要将那月景刻在脑里,想着回府同先生说上一二。
忽然后背被人猛地一推,没有防备之下我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哪个天杀的推我下去的?!
老娘不会游泳!
要不然十三岁时苏清和怎么会有救我的机会!
华贵的衣裙沾水瞬间变沉了数十倍,我刚想张嘴呼救,一串气泡莫名从我嘴里吐出。
古有刘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莫非今日便是我周乐宁篡位未成便溺死池塘?
正当我悲愤欲绝之际,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拦腰带起,我像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趴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咬牙切齿传来一句:「周乐宁,你是想拉着我一起死吗?」
原来是周青斐。
不知道怎么我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只要周青斐在我身边,我总能无恙。
我讪讪放松了身子,他猛吸一口气将我带回了岸边。
「呼!」
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我的太子爷。」
刘值带着人焦急朝我俩赶了过来,手里抖落着披风想要给周青斐披上,「您吩咐侍卫救人便罢了,太子爷金尊玉贵,万一找凉了可如何是好。」
他摆手制止,一把将披风拿下护在我身上,「就这一会的时间也能掉进水里,你还真能找事。」
我瞪着眼控诉:「有人从后面推我,又不是我自己想要下去的!」
他一凛,朝空中吩咐了一声:「立即将四周搜查一番,见到可疑人物立马带来见我。」
凉风一吹,我生生打了个寒战,他皱了皱眉,将我身上的披风围得密不透风,「那也是你先前太高调,有人看你不顺眼。」
想是气不过,他将手扣起来朝我脑门一敲,「若不是今晚我瞧见你出来,你就是溺死也没人知道。」
我轻易没有反驳,毕竟这些年我活得还算风生水起,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滋味了,如今重温一遍,着实不好受。
「殿下,属下在假山后瞧见了王侧妃,神色可疑,属下将侧妃带来了。」
我定眼一看,王熙带着她的宫女不耐烦从侍卫身后现了身。
「你不在宴上待着,这会出现在御花园里做什么?」
王熙行礼,「启禀太子,妾替姑母从太医院取安神汤。」
说完她的贴身丫鬟上前示意,那丫鬟手里确实用托盘端着保温瓷碗。
「只是送汤,不曾来过太液池?」
「妾身未曾靠近。」
周青斐微微眯眼,「既然如此,侧妃鞋上的淤泥从何而来?」
王熙哑了声。
一瞧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我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冷哼一声:「王侧妃不待见本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没想到今日竟动了杀心。」
「你闭嘴!」
王熙忽然冲我狼嚎了一嗓子,扬起手就要扇过来。
周青斐在半空拦住了她的手臂,「王侧妃竟是连孤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其实周青斐板起脸来是很吓人的,我也就仗着了解他才敢踩着他的底线打转转,要是他真发了火,我内心还是有些怕的。
王熙显然也被那股威严镇住了。
周青斐放开了她的手,对着我扬了扬下巴,「到我这来,别轻易生事。」
我不情愿转身,忽然听见几声惊呼。
「周乐宁,我要杀了你!」
「太子!」
手腕被人死死捏住,一股莫名的力量将我扯入怀里,我贴在那人的胸膛上,双颊蹭上他衣服的水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手紧紧护住我的脖子。
「唔。」只听一声闷哼,眼前人身子颤了颤,随之而来的便是瓷碗破碎的声音。
刘值惊呼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快把侧妃按住,别让她伤了太子!」
我赶紧从他怀里起来,「周青斐,你怎么了?」
他唇色白了三分,身上是湿漉漉的衣裳,后背隐隐冒着热气,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王熙被侍卫按在地上,一旁的侍女不停地磕头认罪。
「王熙,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太子!」
我上前两步火上浇油。
她忽然抬起了脑袋,仿佛是大梦初醒,又好似心灰意冷,「太子您竟然…… 呵,可真是兄妹情深。」
她拍着胸口,凄凉叫出了声:「殿下,臣妾才是你的枕边人呐。」
周青斐眉头一皱,「堵住她的嘴,先将人带回东宫。」
刘值一挥手,便有一群侍卫将不知道从哪里凑出来的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连拉带拽将王熙和那丫鬟压了下去,临走前王熙愤愤不平瞪了我好几眼,我只管缩在周青斐身后。
「汤水滚烫,殿下不若赶紧找个临近宫殿换下衣裳,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取新衣服。」
刘值心疼望着自家主子凌乱不堪的样子,赶紧开口。
周青斐点了点头,「给乐宁也寻一身干净衣裳,她身子弱,受凉容易病着。」
刘值匆匆走了,周青斐直接正大光明攥起我的手。
出于愧疚,我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像小媳妇一样走在他的身旁。
十、
「给我上药。」
一脚刚迈进闲置宫殿,周青斐从怀里掏出药瓶给我。
我接住,「你自己没手吗?」
「伤口在后背,我够不着。」
他利索将腰带解下,然后将外袍随手扔在地上。
见我站着不动,他一挑眉,「怎么害羞上了,小乐宁见得还少吗?」
我罕见老脸一红,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以往和周青斐缠缠绵绵完,我总喜欢趴在他健硕的胸膛上听心跳。
我将药塞拔开。咦,这不是上次我腿受伤他送来的伤药吗?
「你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谁知道哪一会又磕绊了,我便随手备着。」
周青斐后脑勺和长了眼似的,我还没将疑问问出来,他倒开口解答了。
我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将那层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服剥下,然后一抖一抖将药洒在伤口处,那汤显然是极烫的,不过一会的工夫就红肿起来,我莫名有些心疼,手下的动作也轻了不少。
「怎么,小乐宁是心疼哥哥了?」
半天我没响动,只是慢慢「嗯」出了声,我想也许是刚刚在地狱口走过一遭,所以今晚我的心灵比较脆弱,在周青斐接连救了我两次后,一股说不明的感觉蕴绕心头。
我与周青斐虚与委蛇,我厌恶他,利用他,可我同时又依赖着他。
「那热汤本也不是朝你扔的,谁要你救了。」
他冷哼一声:「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疼得受不了,你这样娇气,那热汤真洒身上莫不是要哭死。」
当日的随口一说,原来他都记得。
可是周青斐,你说不让别人欺辱我,那你知不知道你也是其中一员?
「如今兄长护着乐宁,若有一天兄长不在了,乐宁岂不是要挨欺负?」
我半真半假问出来,他「嗤」了一声没有回答。
在他心里,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发生。
「太子,老奴将衣服取来了。」
刘值轻轻在门外敲了敲。
周青斐掩开一道缝将衣服拿了进来。
换完衣服后我俩一前一后回了宫殿,跨出殿门的那刻,周青斐忽然停了下来,「孤的乐宁艳色绝姝,孤若不在了,也不知乐宁又成了谁的掌中雀,真到了那日,孤自然带着乐宁一同走。」
我后颈一凉。
他踏步超前走去。
等宴会结束,当晚周渊宠幸了一名歌女。
十一、
北疆起了战事,谢晏与周渊理念不和被罢了兵权,周青斐任主帅,亲自出征北疆。
谢晏闷闷不乐了许久,柳茵茵来信霸气表示以后她攒钱养谢晏。
谢晏却觉得丢了男人面子。
柳茵茵回复他说千万不要为了面子丢了幸福,男人女人谁赚钱都一样,不都是为了好好建设属于两人的单独小家,以前是谢晏给她撑腰,现如今该她支棱起来了。
我听完表示很对。
忽然我又想起了先生,往日被囚在宫里,是先生费尽心思护我安虞,现如今我又给了先生一方安稳的天地。这算不算柳茵茵说的相互扶持呢?
不自觉我脸上浮现笑意,随即我腰一酸。
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天杀的周青斐,许是为了验证一下多年未曾提刀上战场的体力是否尤在,他在出征前一晚疯狂压着我身体力行了一晚上。由此得出结论:太子老矣,尚能干。
周青斐出征那天我因为腿脚酸软没去送他,不过我倒是不担心,毕竟他除了好色,其他方面堪称完美,这点小战争在他眼里和玩一样,素月说他的名字常年排在京城最理想夫君人选前三名,另一个与他不分上下的就是苏清和。
我对此嗤之以鼻,那些被周青斐皮囊迷惑的,恐怕是没见过他在床上的模样,老色鬼一个。
我愤愤不平:狗太子二十多岁高龄了还不娶太子妃,放着东宫排满长队的侍妾不爱,偏偏喜欢做那翻窗君子折腾我,真没天理!
没过几天,北境捷报和不要钱似的一封封传来。
周渊大喜,又恰逢新晋爱宠李氏,就是万寿节被看上的歌女怀孕了,他直接大手一挥:走,众卿家跟着朕去狩猎。
一声令下,满京官员拖家带口跟着周渊奔波三天来到了霸气侧漏的皇家狩猎场。
我自然也在其中,不过谢晏不在,因为本宫大发慈悲,将他送往金陵与柳茵茵腻歪去了。
众所周知,新地图的开辟必然意味着一波剧情大军的到来。
在君臣和谐谈话之际,一枚飞镖直冲周渊面门而来。
我在心里估算出这枚飞镖大概率杀不死人后以英勇就义的气势挡在了周渊的面前。
「乐宁!」
狗皇帝惊呼出声。
我竭力忍着胸口的伤痛梨花带雨望着他,就像当年母亲气息奄奄窝在他的怀里求他护着我平安长大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喃喃出声:「朕的宸贵妃……」
还没容他沉浸式体验替身文学,人群里忽然杀出一个黑衣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周渊捂着胸口,「让他走,朕要乐宁平安无恙!」
那黑衣人拽着我朝林深处跑去,苏清和得了周渊命令,跟在他的身后保持三米距离。
忍着胸口的伤痛,我被连拉带拽到河边。
那黑衣人将我往河里一扔,「得罪了。」而后飞身朝天而去。
妈的,回京后老娘一定要学会游泳!
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十二、
等我再次睁开眼…… 等等!原来我没有死啊。
我长舒一口气。
「殿下醒了。」
大脑一个激灵,我扭头朝床边看,这才发现苏清和一直站在床边,只是他的表情极为复杂,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翻滚着许多莫名的情绪,心疼、怜惜、愧疚、惊喜,总之一个字:绝!
我瞧了瞧他身上的粗麻衣服,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身上,心里闪过一丝了然。
我立马换上一副害怕的表情,「苏大人这里是哪里啊?」
他温声安慰:「殿下被那贼人推入河中,臣跳下水想要救公主,没想到一个大浪将公主和臣冲到此处。」
「臣已经打探清楚,这是个偏居一隅的小村落,乡人大多淳朴善良。」
我胆怯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间扯到胸口的伤口,我惊呼一声,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啊,我的衣服。」
我怯怯抬眸看向苏清和,左眼明晃晃写着「娇羞」,右眼闪亮亮写着「无措」。
苏清和耸动喉结,「公主恕臣冒犯,伤口若是来不及处置,恐怕会发炎。臣不得已在河边替公主处理完伤口,可全身的衣物是这屋子的女主人替公主换下的。」
我低下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等憋气憋到脸颊绯红时我低声开口:「谢谢苏大人。」
他犹豫片刻,「以防暴露身份,臣与公主暂且以兄妹相称。」
我乖巧点了点头。
「公主饿了么?臣去给公主弄点吃的。」
他抬脚往外走,我柔柔唤住了他:「大人……」
我娇羞一笑,「该叫妹妹的。」
他一愣,白皙的脸上升起红晕,「乐宁妹妹。」
等他出了屋子,我才敛下笑容,想来苏清和是瞧见我的肚兜了?
啧啧啧,真不枉这些年来我只穿一种样式的肚兜,就是想着有一日和苏清和坦诚相见时他能凭借肚兜将我认出来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天知道周青斐以我小鸡啄米的肚兜庸俗为理由嘲笑了我多少次。
回府后我终于能换个图案了!
鸳鸯戏水!大鹏展翅!
爷来了!
十三、
苏清和写信给狗皇帝告知我们如今的状况,不过他以「公主受伤行动不便」为由与我留在村子里,等伤口愈合后带着我与狩猎结束的狗皇帝汇合。
狗皇帝同意了,我和苏清和便在村子里住下了。
收留我们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没有孩子,两人相互陪伴二十余年。
吃完饭我就坐在桌边听老婆婆讲述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我找准时机捧场,发出一阵阵羡慕的惊呼,而后双眼一暗,低头不语。
苏清和坐在我的身边,他以为我想起了谢晏,紧抿着双唇,眼里满是疼惜。
故事讲完便要收拾餐桌,我刚拿起筷子,苏清和制止住我,「乐宁别动,你身子还弱着呢,我来收拾。」
我感激冲他点头,「哥哥莫要累着。」
他身子一颤,接着赏心悦目般将袖子挽起,「哥哥不累。」
一旁的老头子乐呵呵笑了,「老婆子,你看这兄妹俩感情好啊。」
老婆婆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摇摇头,良久冲老头吐出一句:「你看这声哥哥像不像咱俩刚成亲时我天天甜言蜜语骗你洗碗?」
老头虎躯一震,默默咬紧烟头不再说话。
夜色渐晚,老婆婆夫妻俩回屋休息了,我陪着苏清和将劈完的木头排列整齐。
忙完一切我拿出帕子替他擦汗,「这些日子辛苦哥哥了。」
他眼睫毛一个劲颤着,「这都是臣该做的。」
顿了顿他张口:「公主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该回去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有些不舍、留恋。
我低低应了一声:「那今晚咱们早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还没等我转身,苏清和一把拉住了我,「殿下!」
我装作不解的样子,「苏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方如同大梦初醒,连忙退后两步,「臣冒犯了。」
咋这么犹豫呢?我心里翻了个白眼,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
我上前两步,面上一片忧心,「苏大人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若是大人愿意,乐宁可以帮您排解一二。」
听完我这句话,他下定决心,「去岁年宴臣不胜酒力在偏殿休息,醒来发现臣的玉佩丢了。」
我假装慌乱起来,连连摇手口不择言:「不是我,我没有拿,我走的时候玉佩明明挂在衣袍间。」
我猛然噤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里带着明了,「那晚的女子便是殿下。」
我作势挣脱,「没有,那天我没有见过苏大人,大人认错了。」
「那公主怎么知道臣的玉佩没丢,又怎么会说出我走的时候这样的字眼?」
不愧是状元郎,他抓住我字里行间的漏洞步步紧逼,我几次张口反而越描越黑。
他长叹一声:「公主知不知道臣找您找得很是辛苦,当日臣酒醒后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事,臣借口丢失玉佩想要找到那名女子,好给她一个名分。可是臣找遍了整座皇宫也没有她的消息,未料那女子居然是公主您!」
我泫然欲泣,「当日我不小心听见五皇姐要给苏大人您下药,我想着提醒大人您一声,可没想到……」
我掩面哭泣,「我当时就特别害怕,大人本就对我有成见,我……」
他将我揽在怀里,「傻公主,臣对公主冷淡是因为臣要给那女子一个名分,臣又有何颜面招惹公主。若是臣知道那人是公主,臣一定不会让您嫁给谢晏。」
一提到谢晏,我从他怀里出来,「大人就忘了这件事吧,如今我已为人妇,今生你我怕是不可能了。」
他低眸望着我,眼中缱绻温柔比月光更甚,「乐宁,你叫我如何忘?」
我只管低头抹泪,良久他面色复杂,「公主先歇息吧,臣明日护送公主回宫。」
等我一步三回头进了房间,苏清和仍站在院中。
他现在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那日将公主拖上岸,他怕伤口不及时处置有性命安危,因而解开公主的衣裳替她包扎伤口,那肚兜露出来的时候他一愣,居然同宫宴上与他欢好的女子留下的肚兜一模一样。这样奇特的图案,天底下大抵没几个会用。
他大概率确定了那晚的女子正是公主。
想到之后在皇宫里遇见公主,她总用一种期冀而又紧张的目光瞧着自己,苏清和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得疼痛,公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谢晏的?而他却为了所谓的名分刻意忽视公主的示好。
我真不是个东西。苏清和想着。
其实他不是重欲之人,可那晚过后他总梦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身下娇喘连连,让他欲罢不能。
现下想想,除了公主,谁人又有此种风华?
十四、
苏清和同我回了京。
本宫现如今是大周最有权势的公主。
周渊因为我舍命挡镖而感动得泣涕涟涟,拉着我的手夸我是他最贴心的女儿,下令以后我出入皇宫不用通传,还赏给我黄金万两,这就意味着我后半生吃穿无忧。
可本宫是个志向远大之人,这点小钱注定无法阻挡我的帝国计划。
回宫没几日便是七夕节。
苏清和以他妹妹的名义给我下了帖子,我前脚借口身子不舒服婉拒了他,后脚就兴冲冲去找先生,「先生,今晚街上有花灯展,咱们去瞧瞧吧。」
先生屋里很暗,仅仅点亮了一小节蜡烛,他就着昏光摘抄注解。
我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样喜庆的节日,我的卧房都让素月挂上了花灯。先生的屋子却一片惨淡,我倚在门口看他,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无悲亦无喜。
我轻轻放柔了声音:「先生怎不点灯?」
他抬头见是我,这才将手中笔放下,他有些赫然,「我以为公主同苏状元一同上街了。」
我装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谁愿意同他一起上街,我自然要陪先生。先生可要与我一起看花灯?」
他抿了抿嘴,左手无意识抚上那道长疤,「公主去吧,臣在府里看家。」
房间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声音仿佛隔着一阵雾气,朦朦胧胧,偏偏让人心尖发酸。
我将两张面具从身后掏出,挤出一抹微笑,「我听他们说,如今的七夕节可流行戴面具呢,不以真面示人,更多了几分乐子。乐宁好久都没有过七夕节了,先生可否借一晚给乐宁?」
他犹豫着伸手将那面具覆在脸上。
我拉住他的手出了府门,一直走到人群最喧闹处,我亲眼瞧见他同我一般站在光亮下,心中那抹涩意才消退几分。
「先生,你瞧,这节日的景致同十多年前相似呢。
「那时候父皇母后总喜欢舍下我出宫玩乐,睡一觉醒来找不到他们,我便哭哭啼啼去烦先生。
「饶是少年老成,先生一瞧见我哭也是乱了手脚,只能哄着我上街分散注意。
「父皇还在的那个七夕,先生带着我在街上玩了一天呢,当时有好多小娘子搭讪先生,都被我气鼓鼓赶走了,嬷嬷就笑话我长大一定是个醋娘子。」
我絮絮叨叨说着,他温和望着我,面具虽遮挡了面容,可我知道他一定也是怀念的。
那样岁月静好的生活,谁不怀念呢?
「诸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只要猜对字谜就能赢花灯,都是市场买不到的精美花灯,大家来瞧瞧咯。」
「先生,乐宁想要那个小兔子花灯。」
我指着字谜摊最高处的花灯,拉着先生的衣袖摇起来。
他无奈摇摇头,然后朝摊子走去。
「文武双全。」
「斌。」
「一剑穿月。」
「用。」
…………
商家接连出了七八个字谜,先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渐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马踏岚岭峰。」商家咬了咬牙,终是将压轴题搬了上来。
「缶。」
那商家眼里皆是佩服,转手从高阁取下兔子花灯递给先生,「公子文采斐然,在下佩服。」
先生双手接过花灯,周围接连的夸赞传入他的耳里,他并没有因此自得,不卑不亢朝商家一作揖,然后走出人群将兔子花灯递给我。
「喜欢吗?」
我扬起大大的微笑,「喜欢,先生不愧是先生,要是我自己猜字谜,第一关恐怕都过不了。所以先生要陪在乐宁身边,不然等下次乐宁还想要花灯先生却不在,那乐宁只能哭鼻子了。」
我说得含糊,虽然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懂。
「好。」
先生把手放在嘴边握成拳状,唇角的弧度却是如何也忽视不了,「先生一直陪在乐宁身边。」
我刚张嘴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巨大的声响。刹那间街上灯火通明,数只烟花升入夜空,而后在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灿烂,直照得长街通明。
先生朝我转过身来,嘴里翕动着。
烟火爆竹的声音太盛,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什么?」
先生凑了过来,「乐宁,许个愿吧。」
时光倏忽而过,眼前的男子与多年前的青衫身影重合,那时也是满天烟花,我拉着先生的衣摆,「先生,许个愿吧。」
随行的嬷嬷哭笑不得,「嬷嬷的小祖宗,这是七夕又不是春节,七夕的烟花是不兴许愿的。」
我撅嘴,「什么时候的烟花都是有神灵的,只要对着它许愿愿望都能实现。」
先生眉眼带笑,「对,乐宁公主说得对,烟花是有神灵的。」
他闭着眼,认真而又虔诚。
我闭上眼,一如先生当年的模样,双手合起,在心里默默许愿。
今夜就做烟花最虔诚的信徒。
那盏兔灯被我挂在床头,它发出的淡暖色暗光让我安心沉沉睡去。
寂静的夜里响起几道咳声,男子用帕子捂住嘴,怔神间望向墙上的面具,他轻轻抚上眉间的疤。
十五、
周青斐回来了,回京的日程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
他一回京就黑着脸训了我一顿:「周乐宁你不受点伤是不是浑身痒痒?父皇身边有众多侍卫,用得着你去表忠心?往日叫你写半天字就直嚷着手疼,如今倒长本事了,都能面不改色挡刀了。」
我坐在椅子上,小声嘀咕:「明明是飞镖。」
他直接气乐了,「飞镖就死不了人?」
我一瞪眼,「干吗那么凶?还不是因为你母亲天天挑我的错,你又不在京城,我不得讨好周渊少挨些骂。」
他烦躁将我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日后别学宸贵妃的打扮,现下我回来了,你也不用在他眼皮子下装模作样了。」
我故意激怒他,「怎么,是怕你那好父皇拿我当替身去?」
他皱眉,「近来父皇宠幸了许多宫人,她们与宸贵妃皆有几分相似。」
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我和你还是名义上的兄妹呢,他要是真看上我,我就在宫里横着走了。」
「周乐宁,你还真是敢想。」
凉嗖嗖的语气从面前传来,周青斐弯腰将两手搭在椅子扶手,整个人将我圈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缩了缩脖子,继续添火,「是皇兄教得好。」
他将睫毛垂下,密长的睫毛与眼尾连成一线,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讽刺。
他刚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皱眉捂住胸口,片刻起身朝内间走去,声音从背后传来:「刘值,派人将公主送回去,你进来给我上药。」
我一怔,这是受伤了?
听见响动的刘值扶着帽子匆匆走进来,「我的姑奶奶,您多担待些,太子爷在北疆得知您受伤后掉进河里生死不明,作战时恍惚分了心,这才被敌军趁乱射中,您就看在太子爷担心您的份上多哄哄他。」
「跟她说这些作甚,还不把公主送回去。」
烦躁的声音从内间响起,刘值不再说话,引着我出了宫门。
「刘公公,你先回去瞧瞧那人,我自己回去便罢了。」
「那好,老奴便送到这里了。」
许是挂念周青斐伤口,刘值没同我谦让,匆匆行礼便朝后而去。
原来周青斐受伤了,我说今天咋只有言语伤害呢,搁以前听见我这些话他不得身体力行教训我一番。
真是可惜了,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
我用手掐住脖子,反复搓了几次才浮现出淤痕。
我满意点点头,蹲在东宫门口等着上演一场大戏。
不过一刻钟时间,苏清和端着手朝东宫走来。
我快速将头发弄乱,换上一副悲愤欲绝忍辱负重的表情朝宫门走去。
「殿下。」
苏清和唤住了我,虽然言语满是克制,但他的眸子里充满惊喜,毕竟自狩猎回宫,我与他便没有见面了。
我慌乱地捂住脖子,「苏大人安好,我先回府了。」
他瞧着我凌乱模样,出声问道:「殿下可是摔伤了?」
我慌乱摆手,一不小心漏出布满红痕的脖颈,他的眸色暗了几分,瞳孔幽深而不见底。
红痕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臣的马车停在外面,公主若不介意,臣将公主送回去吧。」
我半推半就上了马车。
苏清和从车上的暗匣拿出一瓶药,「殿下,这药消淤效果很好。」
我连忙道谢,打开药瓶便要涂抹在红痕处。
无奈马车颠簸,又没有镜子让我照看一二,那药膏被我胡乱抹在了下巴上。
苏清和长叹一声,大手抽走我掌心的药瓶,「还是臣替殿下上药吧。」
他用指腹揩去我下巴无意蹭上的药膏,指尖的温暖摩挲在皮肤上,我不由嘤咛出声。
他动作越发轻柔,「是我弄痛殿下了吗?」
我摇头不语,滴滴泪痕顺着眼角落下,他慌了神,连忙替我拭去泪水,那泪却如决堤之水,如何也擦不干净,他心疼捂住我的眼睛,「殿下莫哭。殿下哭了,臣……」
他顿了顿,低喑的声音响起:「也是心疼的。」
我仰面止住眼泪,「这样的不堪,大人肯给我留几分颜面,乐宁已经是感恩涕零。」
「从前乐宁想着,苏大人是皇兄的伴读,若苏大人能怜惜乐宁一二,他看在大人您的份上或许能放过我,为此乐宁做了许多惹恼大人的事情,如今乐宁已深陷泥潭,也不需要招惹大人您了。可是……」
我将他的大手拿下,悲戚的双眸紧紧盯着他,我死命咬着嘴唇,似乎心灰意冷想要把所有的不堪抖落出来,「可是乐宁招惹苏大人不只是想求得一个庇护,乐宁私心想着,若大人…… 若大人真能对乐宁有三分情意,乐宁也是死而无憾了。与谢晏成亲那天,其实苏大人您不知道,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您再也不用同这样不堪的我牵连,您还是那个出尘不染的状元郎。乐宁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许是想起周青斐为了逼我低头处处刁难我的那段黑暗历史,没怎么刻意我的泪水便哗哗地朝下淌。
其实这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毕竟谁生来便是一个不顾伦理毫无羞耻的贱人呢?我小时候也曾想着像父皇母后那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第一次爬上周青斐的床,感受着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我竭力忍受着不堪的恶心与羞辱,等他睡着了,我缩在角落里哭了一夜。
我也不是没想过嫁个喜欢的公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始终忘不了当年母后抱我在怀,她指着窗边习书的先生,她说,等乐宁长大了,阿娘便替乐宁选一个像顾先生一样俊俏温柔的状元郎。
要是阿娘还在,苏清和应该符合她的要求吧。
我摇摇头,人都不在了,想这些做什么。
「乐宁,我去同谢晏商议,等你俩和离后我便请求陛下赐婚。若是太子不肯放手,我自请调任外地,到时候我们远离京城,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做得太过。」
我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去哪里?」
「我有让他同意的法子,只要殿下肯信我。」
「大人何苦为我淌进浑水,您是状元郎,自有大好的前程。我不值得。」
他抓住我的肩膀,眼里全是决然,「殿下何以妄自菲薄,在苏某心里您自是值得。臣已经错过公主一次了,臣不想等第二次了。」
我闭上眼睛,「大人您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
十五、
我开始接受苏清和的邀约。
他倒是体贴,许是担心我的名声,每次下帖总要以正经理由邀约,选的地方也清净少人,一如他的性子内敛含蓄,不像周青斐一样,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他有一腿。
瞧着苏清和细心替我挑鱼刺的模样,我竟生出几分恍惚,若没有那场宫变,是不是我便真的嫁给同苏清和一样的夫婿,体贴入微,平淡而自有温馨,每日不必像走在钢丝上那样提心吊胆,摇摇欲坠。
吃饭时他总细细替我挑净骨刺,游船时怕我晒伤时刻举着纸伞,平日走在街上他也是落我半步,手臂悬在我腰间护着我不被人群推挤。
我曾试探性亲吻他的嘴唇,他明明起了欲火,眸底蕴着化不开的浓情,可最后他生生止住了。
他说这样于我而言很不公平。
「乐宁,等我将你娶回家那天。若是就这样不清不白欺负了你,那我同太子又有何区别。」
他同周青斐很不一样,他告诉我说爱是尊重,是设身处地,是心甘情愿。
我问他是否嫌弃我的过往,他说只恨没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因那名无法搜寻到的宫女冷漠将我拒之门外,又因我的喜怒哀乐牵动全身。
他说在救我之前,或许很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
「那时候进宫瞧见你,明明大多数你都是笑着的,可我觉得你并不快乐。
「总觉得你浑身布满屏障,这屏障偏生不堪一击,可即将倒塌时又被莫种不知名的东西绷着。
「由好奇而动心,那年救你并非巧合,我刚跨进宫门便听见宫人说你落水了,我是一路从南门跑到北边的。
「那时候也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你死。
「从前所求为黎庶,如今多了公主一人。」
读书人的嘴总是能说会道,我听着也心生三分感动。
吃过饭苏清和将我送回府邸,与柳茵茵一同从金陵回来的谢晏正好站在院里。
他瞧着苏清和同我分别的模样感慨:「公主也算是得偿所愿,这些年终于跟苏大人修成正果。」
柳茵茵疑惑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她便撇到侧门之外的顾平淮,她喊了一声:「顾先生。」
刚迈进院里的脚顿住了,我随着柳茵茵的视线朝侧门望去,青色长袍在先生身上显得愈发宽大,不知道他在侧门站了多久,是瞧见了苏清和亲吻我的额头,还是瞧见他替我轻轻将碎发挽至耳后。
我声如蚊蚋:「先生。」
他转身走了。
「先生!」
我拔腿追去。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慌什么,我可以满不在乎地在先生面前谈起周青斐,可我不敢让先生瞧见苏清和,同我在一处的苏清和。
如今的苏清和有多么朗月入怀,从前的顾平淮就有多么风光霁月。
可这前面注定加了从前两字。
「先生,我……」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侧身对着我,他的目光陷在那方菜地里,似有隐忍,「殿下,臣刚刚只是出去透气,是臣惊扰了殿下。」
「没,我也…… 我只是想来看看先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专心侍弄菜地。
我瞧着他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扰他。
「臣给殿下准备晚膳吧。」
他弯腰想将菜叶摘进木筐里。
「先生,我…… 我吃过饭了。」
他顿了顿,那颗势头正好的蔬菜便立在土里。
先生将手收起,低垂的睫毛颤着,明明没有多余的神情,可身上处处透着孤寂的凄冷。
「那便好,殿下没有饿肚子。臣也放心了。」
我张了张嘴吐出一句:「先生。」
「嗯。」
他侧耳去听,似乎想等我说些什么。
可我该说什么呢?
我和苏清和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我确实是在勾搭苏家这条线。
奇怪,往日面对旁人的巧舌如簧去哪里了。我沉默了半天,丢下一句「有事」便落荒而逃。
十六、
我开始下意识躲避先生。
先生本不怎么离开后院,以前都是我日日寻着公事为借口同他待上几个时辰,现如今我却拿公事繁忙为借口鲜少踏足后院。
我有些鄙弃自己。
这种情绪在夜半回府瞧见房门口高挂的照明灯达到了顶峰。
我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同先生道个歉。
奈何老天实在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大抵被周渊软禁在宫里了。
据说前些日子宸皇贵妃夜夜进入周渊梦里与其相会,梦醒后周渊哀恸不已,写下无数悼亡诗词,惹得后宫佳人兴起一阵模仿宸皇贵妃的狂潮。
可仿得再像,哪里有亲女儿逼真。
前日进宫请安,周渊瞧着我面露恍惚,他以尽孝为由将我扣在了宫里。
他让我住在娘亲生前的宫殿里,自娘亲去世后,这宫殿便被周渊锁了。
第三日晚间周渊来了,他与我面对面坐着,一起怀念娘亲生前的往事。
主要是他讲,我听。
讲完他要拉我的手,我心慌了几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害怕,毕竟我没有做好同周渊共赴巫云的准备。
拉扯间宫人进来禀告:「陛下,太子和丞相有要事商议。」
周渊不情不愿走了,留下我拍着心窝一阵的后怕。
那宫人给了我一个盒子和一张纸条。
盒子里是一截香,点燃后可使人陷入昏迷。
纸条是周青斐留的,他让我不要害怕,过几日便将我救出来。
后来果真没过几日,周青斐搜罗了各地调教好的清倌献进了宫里,都是同宸贵妃有几分相似的。
我被放了出来。
出宫那日是周青斐来接的我,他眼底泛着乌青,大抵有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我跺跺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闻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我只觉得一阵心安。
其实周渊父子俩的熏香都是龙涎香,但我觉得周青斐身上的香更好闻。
他罕见地没有训我,揉了揉我的脑袋将我带回公主府。
回到府里我才发现先生、谢晏还有柳茵茵他们都憔悴了一圈。
见我回府,柳茵茵激动拉着我哭了许久。紧接着她气愤拍响桌子,「公主,颠了这皇朝也罢!我柳茵茵支持你造反!」
谢晏在一旁点头,「对,借用茵茵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目瞪口呆。
我的确想拉拢谢晏加入我的起义大军,可我也没这么直接啊。
我原本设想通过恩施并用的手段让谢晏臣服于我,所以我给他和柳茵茵创造无数见面的机会,先让他感激我,然后偷偷激化他和周渊的矛盾,等周渊猜忌他没收他的兵权后我再拉拢他。
可没想到谢晏和柳茵茵不按套路出牌,我大脑一时卡壳,「这、这怎么可以呢?」
柳茵茵先是嫌弃看了谢晏一眼,「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笨死了,让你多读书你不听。公主已经有皇室血脉了,她造反不能用这句,公主造反应该叫清君侧。」
谢晏恍然大悟点点头。
然后柳茵茵两眼放光盯着我,「公主您身为女中豪杰,胸中有鸿鹄之志,注定是成就一番大事的人。如今狗皇帝一个劲在民间搜刮民财,现如今他还昏庸到要强占女儿的地步!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而公主您兴办女子学堂鼓励女子自立,发掘人才促进经济增长,对待百姓体贴有加,最重要的是从不滥用权力拆散苦命鸳鸯。在茵茵心里,您有望成为新一代的女皇!」
她滔滔不绝给我画着大饼,在她的言语输出中我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优点。
最后在她的洗脑中我「被迫」答应了造反,啊不,起义行动。
等谢晏和柳茵茵走了,房里就剩下我同先生两人。
他面有几分疲态,许是为了安抚我,他竭力忍耐着。
「先生。」
我喊了一句。
他低声应了。
我冲他抱怨,「狗皇帝太龌龊了,我要沐浴,恶心死我了!」
「好,臣吩咐素月姑娘进来伺候。」
「可我又好困啊,在宫里这么多天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眨着眼睛盯着先生。
「殿下今晚可以先休息,明日沐浴也不迟。」
「可我想要先生陪我。」
「那…… 臣在外间守着,殿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臣便是。」
「可我想要先生像以前一样陪着我。」我可怜兮兮朝他身上蹭,「在宫里的时候我就怕周渊忽然闯进来,就像那年的宫变。我好害怕。」
先生低下头,「殿下大了。」
我继续胡搅蛮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对自己的女儿还要避嫌吗?」
「殿下!」
他猛然抬头,脸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平白比以往多了几分妩色,我不由看呆了,原来先生走的是禁欲系。
趁他发怒前我急忙掐了一把大腿,泪眼汪汪盯着他,「先生,我怕。」
他便不再说话,好久才抿嘴开口: 殿下睡吧,臣在床边守着殿下。
我得寸进尺,「我让素月将榻抬进来,先生今晚睡在榻上。」
趁他拒绝前我连忙补充,「要是先生拒绝那我就让先生睡床,我去睡榻!」
他默默接受了。
我躺在床上,隔着帷幔能隐约瞧见先生挺拔的身姿站在榻前,我侧身瞪大眼睛盯了半天,他却并未进行下一步动作。正当我着急之时,先生的声音传来:「殿下,臣熄灯了。」
我失望「嗯」了一声。
只听风动声,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支起耳朵细听,一阵窸窸窣窣衣袍摩擦声响起,我暗自咽了口水,先生必定是将外袍脱下了,也不知道掩在寝衣下又是何种风姿。
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我笑着点了点头,进宫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整天瞧着嫔妃浑身解数勾搭周渊,我也算耳濡目染学到了些闺房情趣。
我脑袋沾着枕头睡着了,不过等到后半夜我忽然清醒。
我轻轻翻身下床,压低嗓子:「先生,先生您睡了吗?」
先生没有回答。
我这才小心翼翼走到榻前。借着窗外几分月色,我隐约看见先生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叉叠放在锦被上,连睡觉都这样优美。我起了玩心,用手轻轻去戳先生的面颊。
硬硬的,好像同我脸上的软肉不一样。我将手缩回半空的时候,先生纤长的睫毛不由乱颤起来,吓得我一个低头趴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没有响动,我才悄悄起身,然后蹑手蹑脚爬上了榻。
「晚安,先生。」
我对着先生轻轻耳语了一句,然后满意睡去。
「殿下!」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低语吵醒的。
我半睁开一只眼,先生慌乱而又震惊的模样便映在瞳孔。
随着激烈的起身,先生松散的寝衣无意露出几抹春光。
我瞪直了眼,不自觉咽起口水。
「殿下可否为臣仔细解释一番。」先生的语速平白比以往快了许多,话间竭力隐忍着。
我坐起来侧目瞧他,晨光打在先生的耳尖,光线勾勒出他耳朵形状,上面细小的绒毛都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分外可爱。
我晃了眼,鬼使神差凑到他的耳尖舔了一口。
先生顿时就僵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而后迅速朝后退却。
我自己也愣住了,虽然这些年一直对先生心怀不轨,可这还是我第一次付诸实践。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结果先生扯过锦被劈头盖脸将我蒙住。
等我从被子里出来,只能透着窗户看见先生慌乱的背影。
唉,我叹了一气。往好处想,先生大抵没有时间纠结那日我同苏清和的事情了。
果然,行动要比语言管用。
十七、
从前安排进太医院干杂活的李贵来信了,他身份虽不高,但手脚麻利,太医都喜欢使唤他,他也跟着见了不少宫里的秘辛。
据他说周青斐进献了许多丹药,带毒的那种,吃完后便能一展雄风。
尤其半年后李氏产下十五皇子,周渊觉得自己努把力还能继续当爹,所以每天一粒从不停歇。
苏清和在我被软禁的时候表现得有些焦急,周青斐对他有些怀疑,所以我减少同他见面次数,只是书信往来。
周渊父子二人都对我起了歹心,苏清和请旨赐婚的法子行不通了。
他曾旁敲侧击问我倘若换个皇帝呢,末尾他说他瞧着十五皇子天真可爱,冰雪聪明。
我只问他要一纸通行文书,允许我封地侍卫跨越各地州府进京接应府里的无辜人丁。一旦起事,我要府里人口都能得到庇佑。
大周公主都是有封地的,按例配备百姓人口、侍卫数量,只不过规模很小,而且封地侍卫没有通行文书是不得离开封地的。
父皇自我一出生便给了选了大周最繁庶的地界作为封地,周渊登基后碍于面子和大臣进谏没有将我的封地收回,不过我自愿奏请将封地每年收获的税银上缴国库。
他得了银子,便允我长年住在京城。
没过几天我就拿到了通行文书,上面是皇帝亲手书信,盖满了内阁官印。
其实我知道这字迹不是周渊写的,是苏清和仿的。
苏清和有个绝技,他能惟妙惟肖模仿别人的字迹,这是我通过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
不过谁写的不要紧,只要各地州府辨认不出,能给我封地侍卫放行就好了。
十八、
拿到通关文书那天深夜,丞相屈尊进了我的公主府。
是先生将他引进来的。
等丞相走后先生与我细细商议局势。
我很开心,先生终于抛弃那日的羞耻肯与我独处一室。
我同先生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模式。
我很是欣慰,很感谢丞相。
十九、
周渊吐了一晚上血的那天鞑靼主战派夺得政权,派军骚扰北疆。
周渊趴在床前吐血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众大臣千万不能让谢晏重新挂帅出征。可除了谢晏,别的有点真本事的将军已经被周渊杀头的杀头,赶回家的赶回家。
最后周青斐请命北征。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周渊虽吃了那么多伤身的丹药,可一时半会死不了,周青斐这时候出征一来可以获得一身军功,二来远离自己老子的猜忌,等周渊将留在京里的皇子折腾完,他再慢悠悠赶回去同周渊上演父慈子孝的温馨场景。
他的计谋属实不错,如果没有我横插一脚。
二十、
周青斐出征那天是个有风的晴日。
我站在城墙前送他一程,他遥遥望了我一眼,眉眼间罕见多了几分缱绻。
他无声弯弯嘴角,「等我。」
而后他勒马转身,数完大军跟在他的身后朝京外驶去。
我瞧着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黑点。
这一别,怕是终成永别。
我站在城墙上,风吹衣袖簌簌作响。
先生默默将手里的披风系在我的身上。
「先生,周青斐让我等他,你说,他想让我等他做什么呢?」
是等他回来给我带最精美的衣裙,还是今年除夕同我一起守岁?
先生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想让他死在北疆。
不只是我,谢晏的人,苏清和的人,我的人都在军里埋伏着。
只等周青斐一死,谢晏全权接手兵符,处理完北疆战事,直接南下包围京城。当然,以防谢晏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柳茵茵必须留在我的身边。
同时封地侍卫持通行文书入京,人数不多,但都是当年父皇留下的精英,调动他们的令牌就藏在母亲生前的宫殿,被周渊囚禁的时候,我顺利找到了令牌,将皇宫围成铁桶是没有问题。
二十一、
周青斐战死的消息传到府里的时候我正绣着香囊。
以前周青斐来我府上瞧见先生腰间挂的香囊,他吐槽说丑,我说是我闲来无聊练手的,他憋了一会说细瞧别有一番风格,他让我也给他绣一个,我敷衍着答应下来。
没想到等他死了我这香囊也没绣完。
我怔了好一会神才出声:「先生,他死的时候疼不疼?」
利箭生生穿入骨血,要是我早就疼得哭起来了。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青斐喊疼,无论是滚烫的汤水,还是刺向胸口的尖刀。
「一箭穿心,据说当时便没气了,直接落到水里了。」
我点了点头继续绣我的香囊,一箭穿心好啊,起码没受尽折磨。
绣着绣着,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薄雾,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可怎么也找不到绣花针的针孔。
「先生,我怎么找不到针孔了?这香囊我怎么不会绣了呢?」
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香囊上,渲染出一片晕色。
我死命抓住先生的衣袖,喉咙里哽着无数酸苦,「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怎么哭了呢?」
明明我再也不用同他虚与委蛇,明明我再也不用受他胁迫。
「他是坏人,他死了我为什么很难过?」
先生蹲下身,他将我搂入怀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就像幼时安抚做噩梦的我那样。
「难过便哭出来吧。
「殿下从来都是个心善的孩子。
「相处久了难免有些情分,消息太过突然,殿下没有做好准备而已。
「殿下去睡一觉吧,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他温柔哄着我,就像对一个懵懂无助的孩子。
对,我点了点头,睡觉,睡着了便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那天我睡得并不安分。
我梦见了周青斐。
我梦见他冷脸训斥欺辱我的宫人,然后一言不发将我抱回东宫。
我梦见夜里他将手环在我的腰间,说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小乐宁。
我梦见他不眠不休守着高烧的我,亲自将一口口汤药喂进我的嘴里。
我梦见自己穿着新衣服喜滋滋在他面前转圈,他笑着说「我的乐宁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我梦见除夕守岁夜他带着我去京城最高处看烟花,新年钟声敲响的那刻,他许愿说「希望我的乐宁岁岁无忧,喜乐安宁」。
如果不是强占了我,他应当是世间最好的哥哥。
二十二、
周渊知道周青斐战死的消息后直接昏死过去,我借口侍疾进了皇宫。
丞相召集诸位大臣商议令谢晏重掌兵权奔赴北疆。
等周渊悠悠转醒,我已经在他床前坐了一会。
「你醒了。」我悠悠开口。
瞧着他双目无神强弩之末的模样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痛快。
「周青斐死了,谢晏掌了兵权,北疆战事已经结束,他现在领兵将京城围了起来。」
「你开心吗?」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周青斐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派人埋伏在军队里,出其不意从背后放了一记冷箭。据说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他瞪大了眼睛,「你个毒妇!我儿待你不薄。」
我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是不薄,不顾我的意愿直接强迫了我。你们不愧是父子俩,一个强占嫂嫂,一个胁迫妹妹。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儿子为了我,亲手给你进献了有毒的丹药?我周乐宁何德何能竟挑起父子相残,这真是我的荣幸。还有,我娘生前怀过一个孩子,是你的,可她怎么允许自己生下仇人之子,所以胎儿没成型便被她打掉了。」
「你……」周渊颤巍巍用手指着我,「来人呐,将她就地诛杀!」
宫殿静悄悄的,宫人们得了我的吩咐早就全部退下。
我轻笑,「省着力气去给我父皇母后赔罪吧,现在满宫都是我的人。十五皇子聪颖过人可堪大才,本宫身为辅国公主,自当全心扶持幼帝。」
不顾他满口愤言,我转身走出宫殿,殿外候着早就等待多时的太监。
我挥了挥手,「进去吧,皇帝老了,该殡天了。」
不一会宫里的丧钟敲响。
咚——咚——
整整四十五声,乃国丧之音。
皇亲国戚文武诸臣匆匆进宫。
我手持遗诏进入大殿,身后跟着抱有十五皇子的李氏。
我站在阶前,将遗诏举至半空,「陛下遗诏在此。」
众人皆跪拜听旨。
开头自然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华艳词藻。
片刻后我念到最后一段。
「今十五皇子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宜承大统。」
当下便有皇子反驳:「十五弟未满周岁,仅凭皇妹几句话,我等不相信此诏是父皇亲笔书写。」
其余人皆连声附和。
我笑而不语。
随着殿外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起,殿内诸人变了脸色。
「殿下,属下已经将整座皇城包围。」
我点了点头。
「皇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逼宫吗?」
「难不成父皇之死是你做的手脚?」
「聒噪。」
我轻轻吐出一句,递了一个眼神给身旁侍卫,他毫不犹豫提刀砍向那个我只见过几面皇子的肩膀。
随着惨痛的叫喊,他昏倒在地上。
乱糟糟的人群立马噤了声。
我满意点头,「陛下自然知晓主少国疑,因而特命本宫为辅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为了防止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宫命人将大殿层层围起,只待商议完继位之事便放诸位回府。诸位最好莫要有什么小动作,驸马北征归来,如今就驻扎在京城门外。」
所有人低下了脑袋。
「若有人质疑遗诏真假,诸位上前验一验字迹便可分晓。丞相为百官之首,可否上前替诸位臣子解了这疑惑?」
我低头望向丞相。
他摸着胡子上前,屏息凝神瞧了半天后开口:「是陛下笔迹,墨迹未干,想是陛下临终所写。」
他自然不会否认,毕竟这是他儿子亲手摹写。
丞相掀起袍子跪地朝拜,「臣苏允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随着丞相一声高呼,众人纷纷跪地,「臣等参见新帝,长公主殿下。」
苏清和亦在其中,不过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二十三、
我抱着十五皇子登基了。
登基典礼很顺利,毕竟我手里握着兵权,丞相早与我达成协议,朝中又有我早年提拔的官员,再加上稍微有点能力的皇子都早被周青斐收拾狠了,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坐在高位听着洪潮般的恭贺万岁声响,我心里亦按捺不住涌起一股激动。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怪不得人人都要争这个位置,坐上去的滋味着实不错。
幼帝连话还不曾学会,这几日的国事自然都堆到了我的头上。
我也无暇沉浸在周青斐战死的悲伤里,或许因为没有亲眼瞧见,这层感伤总是要淡一些。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周青斐还活着。
新皇登基三日后,周青斐回来了。
谢晏抿嘴瞧着我,「他现在就在京城门外,一人一马。太子的私兵分布各地,朝中也有不少东宫旧人,如今他单枪匹马进京,依臣看必定有诈。要不要臣在城墙上布置好弓箭手?」
我摇了摇头,「打开城门,将他迎进东宫。本宫亲自去东宫候着他。」
谢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先生拉住他的袖子。
先生了解我,犹如我了解周青斐。
我将见面地点选在了东宫书房。
这是自周青斐死后我第一次进东宫,不知是怕触景生情还是心中厌恶之至,我下意识不想再瞧见这个地方。
我拉开椅子坐在了以往常坐的位置。
屋内还是往常的布置,我吩咐了宫人日日前来清扫,桌面没什么积灰。
周青斐的书房本来是没有什么物什的,不过一套桌椅,一方硬榻和一列书架。后来我常常出入东宫,周青斐又喜欢让我陪着,他在书房里处理奏章,我就坐在一边无聊地撑着下巴长吁短叹,后来他陆陆续续搜集了些泥人、九连环供我打发时间,书架中间的一排也被他清出来给我放了满满的话本子,花花绿绿的封面掺在一堆《论语》、《兵法》里别提多突兀了。
话本子看久了便想小憩,周青斐怕硬榻咯着我的腰背,又将那榻上铺了数层软被,后来我又嫌弃书房里冷冰冰的没个生机模样,他又打外面搬来几盆花草。
就这样一点点添着,原本空荡荡的书房竟变得满满当当。
我清了清嗓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将太子以往那件攒着金线的蛟龙冕服找出来。」
他穿这件冕服最是好看,我曾笑着打趣说穿着这身衣服满京走一圈,街上的姑娘都能瞧直了眼。
衣服轻轻被宫人放在榻前。我抬头瞧了两眼便去摸索桌前的暗格。
「哗啦」一声将暗格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九连环。
我随意拿起一个解了起来。
等解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
我没回头,继续解着九连环。
他停下来,熟稔将我环在怀里,闻着熟悉的龙涎香,我解九连环的手一个劲颤着,后来直接握不住了,我抖着将九连环放在桌子上。
那双大手从我腋下穿过,一只拿起九连环,一只攥住我的手朝九连环摸去,「小乐宁怎么又没解开,哥哥不是教了你许多次吗?」
我咬着嘴,眼泪含在眼里打转转,「乐宁学不会。」
「那哥哥再教你一次。」
如以往那样,他攥着我的手去拆解九连环的暗扣,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九连环静静摊在桌子上。
我没忍住,转过身扑进他的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脊背,「都是辅佐幼帝的人了,怎么还哭呢?我的小乐宁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我也不行了。」
他笑着亲了亲我的鬓角,「小乐宁该开心的。」
我摇摇头,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瘦了许多,脸色带着三分孱弱。
我想起什么,一把将他的衣襟拽开,胸口明晃晃有两处疤痕,一道靠近心尖,想来便是我吩咐人射出的那道箭痕,一道稍微靠下,疤痕久远,想是上次在北疆受的伤。
我凑上去用唇碰了碰心尖那道疤痕,「疼吗?」
他苦笑,声音有些虚渺:「怎么不疼呐,疼得心都要碎了。可是想着还没见你最后一面,就咬着牙生生忍下来了。」
他说着说着便发了狠,一手扣着我的脖子迫着我仰面看向他,薄唇欺压而上,舌尖轻车熟路撬开牙关,唇齿间满是对方的气息。
我闭着眼任由他攻城略地。
等我憋不住气将他推开,他的双眸泛红,却未曾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他扯了扯唇角,环在腰间的手骤然发力,「周乐宁,当时我真想带着你一起走啊。可是……」
他咳了几声,身上积蓄的力量忽然松懈,「我想着你那样怕疼,若到了地下,我的小乐宁怕是要哭着怨我。所以我不带你走了。」
我拽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他自顾说下去:「乐宁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我一闭眼,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缩在雪地里怯怯瞧着我的小姑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当年是我使足了手段胁迫你。只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对着我强颜欢笑逢场作戏。」
我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可我这么多年来确实都是在与他逢场作戏。
他说得不错。
我又闭上了嘴巴。
他虚弱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这是太子私印,凭它可以调动我在各地的私兵。」
我忽然后悔了。
我后悔对周青斐起了杀心,我后悔从他的后背射了一剂冷箭。
也后悔今日的相见。
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私印放入我的掌心,我不肯接,手掌攥成拳状,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他将我的指甲一根根掰开,「周乐宁,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我定住了,他盯着我,眼眶忽然就红了,「我是吊着一口气回来的。」
指尖的力气忽然就被抽走,那枚私印已经摊在我的手心,他满意笑了,轻柔将我滑落发丝别在耳后,「周乐宁,我要你记住,这枚私印是我亲手递给你的。等日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你看见它一次,你就得想起我一次。用一辈子,那便记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可他还坚持着说话。
我捏着那枚带有他体温的私印,泣不成声。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他紧紧抱着我,好久好久。
等窗外落日最后一抹光消失,周青斐站了起来,他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子,「小乐宁先出去吧,皇兄换身衣服。」
他朝着榻走去,用手勾起那件冕服,「是这件衣服呐,原来小乐宁还记得。也好,我也喜欢这件衣服。」
我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这件衣服脏了,皇兄先别换,等我日后让人再做一件新的……」
他敛了笑,「乐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捂着脸呜咽起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哄我。
我也知道这次他不可能再哄我了。
我哭够了,从身侧缓缓拿出香囊,是答应替他绣的那个香囊。
「以前答应给兄长做个香囊,等到这些日子才得空了,只是可惜绣得很丑。」
我忍着哽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望向那香囊,眼里皆是温柔,「乐宁亲手绣的,哥哥又怎会嫌弃。」
二十三、
我攥着那枚私印背对书房站了许久,等太阳彻底落山了,我方擦干眼泪吩咐宫人,「进去瞧瞧太子换完衣裳了吗?」
我听着房门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一道惊呼:「太子薨了!」
我闭了闭眼,我听见自己很理智地吩咐:「替太子梳洗。」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周青斐单枪匹马回到京城,是没想过活着离开的。
瞧瞧,我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晓他要自刎,我站在宫殿门口却不曾制止,甚至当着他的面留下假惺惺的眼泪。
我还早早替他备好了丧服。
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可我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因为怕你疼,所以不带你走了。
周青斐,那你是有多疼啊,疼得连你都受不住了。
是噬心蚀骨吗?
这世间再也没有周青斐了。
再也没有人敢肆无忌惮依仗身份强迫于我,也没有人在除夕夜登上满京最高处,一片爆竹声里祝我喜乐安宁,岁岁无忧。
说我逢场作戏,可是,周青斐……
起先逢场作戏是真,后来戏里的欢愉也是真。
可惜我跟你从相遇便是错的,后面怎会有美满结局。
就像苏清和说,爱从来便不是占有,是尊重。
一步错,步步错。
由错误生起的情分,便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二十四、
周渊死后两个月,李氏以幼儿无状为名退位让贤。
我顺应民意登基,称奉德女帝。
苏清和请旨外任。
他走那天我去送他。
纵使明白我骗了他,他还是一副儒雅模样。
「陛下真正想要拉拢的,其实是臣的父亲吧。」
我笑而不语。
他说得没错,苏清和蹚进了浑水里,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的丞相焉能坐住?
「不过,认识陛下,臣从未后悔。可经过这些事情,臣发觉自己除了会做些锦绣文章,似乎身无长物。」
他露出释怀的笑,「朝堂尔虞我诈的生活似乎并不适合臣。成为一方父母官真正为百姓做实事,这恐怕才是臣的向往。真正为民请命者自当融于百姓,往日臣还是稚嫩了。等再过几年,臣练就一双锐利眼睛,那时候陛下便骗不了臣。」
我也笑了,「那朕便遥祝大人早日脱胎换骨。」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方盒,「从前无意瞧见这副耳坠,原想着找个机会送给陛下。」
「不过今日也不迟。」他笑着打开方盒,将一只耳坠拿在手里,而后才将盒子给我,「另一只让臣当个念想吧。」
说完他跨步上了马,转身临走之际,他回头正色,「陛下,虽然臣并不情愿,可臣还是要说上一句,斯人已逝,莫要忽视身边相伴之人。」
他释然一笑,回头深深瞧了一眼京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
他大抵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要去实现年少曾立下的鸿鹄志。
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万世开太平。
尤其,为了她的万世江山。
二十五、
一直到回宫,苏清和那句话蕴绕在我的脑间。
因为周青斐,我已经有好几天刻意避开先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清和影响了我,我拔腿朝公主府而去。
刚刚登基自有一番琐事处置,我不过匆匆入住皇宫,公主府的一众人还在收拾着行囊。
我瞧着毫无人气的后院,皱眉问丫鬟:「先生呢?」
她怯怯回答:「顾先生收拾了些东西便走了。」
「没拦着顾先生吗?」
她小心觑了一眼,「是陛下说先生令如同殿下,奴婢不敢拦。」
我烦躁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出府寻找先生。
不料柳茵茵带着谢晏来了,我奇道:「如今朕给你们赐了婚,你们不在自己府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柳茵茵不好意思笑了,「吃惯了公主府的饭,乍换厨子还有些不习惯。」
我无奈,「你自己吩咐小厨房做点吃的,朕如今没空。」
她问:「怎么就没空陪我吃饭了,我可是为陛下赚了多少银子。」
「先生搬出去了。」
柳茵茵哦了一声,「这么快,我以为还有几天呢。」
我皱眉,「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陛下你为周青斐要死要活哭得肝肠寸断,今日你又巴巴去送苏清和,独独对先生避而不见,要我是先生,我也选择离开。」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不见先生,不正是我觉得对不起他吗?
我用他的一个承诺将他绑在我身边十几年,因为我他只能待在公主府瞧着四方的天度过一日又一日,而我却活得肆意潇洒游戏人间,甚至因为别的男人要死要活。
柳茵茵瞧着我黯然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陛下,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顾先生,你觉得顾先生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如今为了太子肝肠寸断,你觉得你对顾先生的爱不纯粹了,所以你刻意对顾先生视而不见逃避一切。或者陛下你现在自己也很矛盾,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周青斐还是顾先生?」
我张了张嘴没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真的。
柳茵茵叹了一口气,「在我老家呢有这样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
谢晏幽怨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你不是说你们老家流行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柳茵茵瞪了他一眼,「咋滴,那我能说『啊对,陛下你就是个渣女啊,你别嚯嚯顾先生了啊』。」
谢晏委屈巴巴闭上了嘴。
柳茵茵清了清嗓子酝酿情绪:「在我们老家呢有这么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红玫瑰。白月光恬淡温良,红玫瑰绚烂而又张扬。茵茵私下里觉得,顾先生便如那床前白月光,温柔体贴默默陪伴,太子则是那带刺的红玫瑰,陛下记忆里轰轰烈烈的往事大抵都有太子的身影。可红玫瑰再好总有枯萎之日。白月光寡淡内敛,但胜在细水长流,殿下若是肯停下来仔细瞧瞧便会发现那抹月光从始至终一直默默陪伴在陛下身后。那才是独属于陛下的光。」
柳茵茵目光变得柔和,「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一时的伤戚迷了眼,阿猫阿狗养久了还有感情,陛下对先太子,不过是一种对死者不计前嫌的愧疚之感。可殿下不能因为人死便忘记他曾经所做的恶,亦不能一朝得意后忘却背后默默陪伴之人。」
我沉默着没说话。
柳茵茵说得不错,先生的关心是内敛从不宣之于口的,譬如夜间回府时房门前的一抹暖光,晨起桌边一杯温水。周青斐则是除夕夜满京喧嚣烟花。
周青斐死了,我会伤心,会难过,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
若是先生不在了,我大抵会跟着他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一起走下去。
这十多年黑暗的岁月里,当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起先生凑在我耳边的那句:「殿下别怕,臣誓死守护公主。」我便忽然有了浑身的力气。
至于周青斐……
他伤害过我,保护过我。
我恨他,却也曾为他牵肠挂肚。
想他死是真的,希望他平安也是真的。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拿出全部真心的爱人。
我目不转睛注视她,「柳茵茵,朕忽然觉得,没让你做个官真是屈才了。」
我轻笑一声,大步朝府外走去,「备车。」
我要去找先生。
找那个拿出全部真心对我,我亦可回以全部真心的男人。
二十六、
等我转身出了府外,谢晏巴巴凑到柳茵茵身边,「茵茵好有文化,为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柳茵茵高傲扬起脸,「这就是知识的力量,你多读点书也就差不多啦。」
谢晏的眼里泛着八卦之光,「苏清和读的书也不少,那怎么也没抱得美人归呢。」
柳茵茵叹气,「珠玉在前呐,陛下从头至尾心都没放在他身上。当日苏清和将陛下送回府,你跟我说陛下喜欢苏清和,可我心里却是疑惑的,因为陛下看向苏清和的眼神不对,陛下的眼里没有星星。可我又觉得苏清和的气质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后来瞧见顾先生站在侧门我才恍然大悟,陛下哪里是喜欢苏清和,分明是眷恋苏清和身上那股同顾先生相似的气质。」
柳茵茵感慨:「我原以为我够开明了,没想到你们古人玩得更野,差点就要上演你追我逃的替身文学了。」
谢晏疑惑,「何谓眼里有星星?」
柳茵茵笑着转过身,吧唧一口亲在谢晏脸上,「就像这样,我盯着你瞧的模样。」
谢晏猛然噤声,黝黑的脸上浮现娇羞红晕。
二十七、
我是在京外山里找到的先生。
他又新垦了一块菜地,我瞧见他的时候他正弯腰朝地里撒着种子。
「是公主府地太小,先生找不到地开垦菜园了吗?」我戏谑笑道。
听见我的声音,他站直了身子面向我,脸上有些赫然,「陛下。」
我朝前走了两步,「地小没关系,将屋子拆了,总能给先生腾出空来。」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他抿了抿嘴,睫毛低垂,「陛下如今得心所愿,臣也算完成先皇遗愿,请陛下允臣请辞归安。」
「先生怎么知道朕心愿皆遂?若是朕所求为先生呢?」
他浮起一片苦笑,「陛下莫要寻臣开心了,臣……」
我正色,「先生莫非看多了话本子,学着她们玩默默奉献然后静等毒发身死的戏码。」
说到这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气。
这些日子我到处搜寻先生,没想到竟无意发现先生中毒多年的事情。
也是,周渊怎么可能把一个满腹才学的状元郎放心交给我,除非那个状元郎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
「为什么不告诉我周渊逼你服毒的事情?」
他有些无措,「此毒不会要人命的,陛下不必担忧。」
我忍着酸意,这毒的确不能要人命,但长此以往会使人身体孱弱,英年早逝。
先生如此避重就轻,不过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
我叹了一气,此事不急,如今要紧之事便是把先生心甘情愿骗回宫,到时候把他绑在床上,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轮流给他治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七夕节那天我许了一个愿望,先生想知道是什么吗?」
没等他开口我自顾说了下去:「那天我许的愿望是先生可以陪我过一辈子的七夕节。最好能一路牵着我的手。光明正大,受法律保护的那种。」
他低下头,微颤的睫毛出卖了他的慌乱。
「先生在公主府陪了我十多年,不仅见过我不堪的全部,亦给了我走下去的勇气,只有在先生面前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想来我已经习惯了先生的陪伴,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见不到先生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我愿意为了先生学绣香囊,愿意为了先生做最先低头的那个,我也愿意为了先生哭,为先生笑。
「想来我应该也是喜欢先生的。
「我想和先生在一起,一辈子的那种。」
我乱糟糟说了很多。
他静静立在原地听着,后来他的眼眶红了。
「陛下,臣会当真的。」
我笑了,我说的话,他哪一句没有当真呢?
我说先生穿青衣好看,于是他便穿了十多年的青衫。
我说以后要在府里种个菜园,这样以后便不用饿肚子,在搬进公主府的第二天,他果真开垦起了菜园。
我从来不问先生喜不喜欢我。
因为从始至终他默默地给了我最明目张胆的偏爱。
我走近,仔细注视着他。
「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在先生面前我从来不需要伪装的。
「若不是喜欢先生,为何我总想对先生行不轨之事。
「在我心里,我已经与先生成过亲了。
「与谢晏大婚那天,先生与我共喝了合卺酒,先生早已经是我的夫婿了。」
我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眼睛,「先生可以信一辈子。」
「陛下。」
他声音隐忍,低沉而又沙哑:「陛下正值风华,臣已经年近而立。」
我嬉皮笑脸,「男人老点没关系,会疼人。」
「臣脸上有疤,是破相之人。」
我得寸进尺蹭上他的胸膛,「男人味十足,我就好这一口。」
「臣身体孱弱,时日无多。」
我将手放在他的腰带上,「那更没事,皇宫里名医无数,就算倾家荡产我也养得起你。」
他不再说话了。
我清了清嗓子:「先生说完了,那便到朕了?先生是父皇给朕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受教,学生有惑,先生是不是应该躬身教导?」
他微微点头。
我凑到他的耳边,「对于床笫之事,学生仍有些疑惑,先生是否躬身教导一番?」
我亲眼瞧着先生的耳尖变得一片绯红。
后来我勾着他的腰身进了竹屋。
犁耕之事,万民大计,言传身教,躬身践行,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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