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恐惧
2023-05-19T00:00:00Z | 17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5-19T00:00:00Z
深空恐惧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2073 年,我修读完在专科院校的课程,凭借护工证进入了深红疗养院担任护工一职,负责照顾一个编号为 1023 的植物人病人。
在一次非常规治疗中的非常规事故后,他醒了过来——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
01
2073 年,我修读完在专科院校的课程,凭借护工证进入了深红疗养院担任护工一职。
深红疗养院说是私人疗养院,其实就是有钱人的临终关怀所兼精神病院。他们把自己家族中拿不出手的老人和病人委托到深红疗养院里,付上一大笔钱,让陌生人照料他们家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我没有足够的经验,所以先被安排照顾最容易管理的那类客户——植物人。
他们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抱怨,只会安安静静地躺在足以容纳两人并排摊开的单人床上睡觉。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只要定时检查他们的维生系统和生命体征是否正常就可以了。
我被安排负责的那位病人是 1023,这个数字意味着他是第 1023 个来到深红疗养院里的病人。在深红疗养院里,我们只用编号来称呼我们的病人,一方面是因为总有一些人的身份不便告知院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机会被叫自己的真名了。
1023 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据说他本来是一个隐形富豪的独子,前途无量。可惜他们一家全在一场飞行事故中遇难了,1023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却因为脑部损伤而成了植物人。现在是管理他们家族遗产的基金会在支付他每月的巨额疗养费。
照顾病人的工作很枯燥,我经常还需要上夜班来确保 1023 不会在夜里因为被自己的口水噎住而死掉。有时候,我凝视着这张永远也不会有表情的脸,思忖着如果没有那一场事故的话,他现在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入职的时机很巧。
在我进入深红疗养院之前,1023 的治疗团队就在讨论要不要为了刺激 1023 的大脑而将他可能还有的意识接入「新世界」。
「新世界」是一个平行于现实的虚拟宇宙,在「新世界」里,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唯一且不可追踪的虚拟身份,他们可以进入不同主题的模组进行娱乐、交友、学习甚至是工作。
等到我接手 1023 之后,院方马上跟 1023 的家族基金会负责人沟通好了要实施这一治疗计划。
尽管治疗小组说得天花乱坠,但我明白他们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扯淡。虽然有精神病人因为进入「新世界」而获得了认知水平上的改善,但并没有证据证明「新世界」可以刺激昏迷病人的大脑促使他们醒来,1023 的治疗小组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为了趁机攫取一大笔金钱而已。
要知道,将意识接入「新世界」的设备造价不菲——我听说他们是把意识网络搭建在漂浮在大气层外的卫星上的,这可是纯正的有钱人的游戏。
但我的意见没人想听,一个月后,脑机接驳器就在 1023 的房间里组装了起来。
有的时候,在某种极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前,人们是会有种预感的。
看着医生和技术人员把电极贴到 1023 的脑袋上,看着他苍白平静得犹如盐湖的脸被漆黑的电索包围起来时,我打心底里生出了一种怪异的预感,好像这具躯壳即将被抛入虚拟之网,马上就会被什么东西捕获一样。
把这无来由的奇怪预感压下去,我一如既往地照顾着 1023。
我给他输液、更换维生系统上的过滤器、接上脑机接驳器、脱离脑机接驳器、按摩肌肉、擦洗身体,一切平静无比。
直到有一天,在 1023 那可能还存在的意识游荡在「新世界」里时,他的身体以一种有规律的频率震动起来。他身体震动不像是发自本身,而像是跟什么东西共振了似的。
1023 诡异的震动只持续了十几秒,等急救人员涌入病房时,他已经停止了颤动。深红色的血从他头颅上的各个孔窍中流出来,滴在雪白色的床单上,像滚烫的岩浆。
我被那群专业人员挤出了房间,只能垂手等在门外。从被推进房间的医疗器械来看,1023 之后至少经历了输血、激素注射和心脏起搏这几个程序。
当天傍晚,上级主管来告知我 1023 的最新状况。
「1023 醒过来了。」他说着,僵硬的脸上不见一丝喜色。这很正常,他肯定不希望病人出院。
「他……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从事这行太久的人都不会把他们照顾过的病人当人看,但是 1023 不一样,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还那么年轻,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大笔遗产等着他继承,而且他从来不惹事,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客户了,所以我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
但是主管给我泼了盆冷水:「他会被转移到 H 区,你要继续照顾他。」
此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我的眉毛因为吃惊而飞起,嘴巴却因为不安而下撇。
「可……可是 H 区不是精神病人疗养区吗?」我紧张地问。
「是的。」主管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命令我,「明天起你就去 H 区上班。」
「但我不确定我接受过的培训是否足够……」主管严厉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把我剩下的话塞回了自己的喉咙里面。
他盯着我,干巴巴地说:「你只要负责 1023 的日常起居就好,很简单的,注意配合医生就行。」
我只好答应下来,但是心里仍然疑惑不已。
1023 醒来后精神有些失常并不是什么奇事,他要先被转移到其他病房接受医学观察也是可以预见的,但 H 区的全称可是高危精神病人疗养区,里面全都是单人隔离病房。
1023 到底做了什么才配得上这个待遇?
02
怀着疑虑,第二天我准时到 H 区给 1023 送早餐。
推开门,我瞧见 1023 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他的皮肤上有电击过的痕迹。我注意到 1023 的手指紧紧地抓着绑在自己手腕上的束缚带,这说明他肯定是醒着的,但是他却把眼睛闭上了。
1023 的主治医生就站在床头,他正飞快地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
注意到我的到来,医生停下笔,不抱什么期待地吩咐我:「不要解开 1023 的束缚带,你可以试着喂他一点东西吃,如果 1023 实在吃不进去的话,就给他打营养液。」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医生低头看了眼手表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我把早餐盘放在 1023 的床头柜上,试探着问他:「今天的早餐是肉糜和草汁,你想用点吗?」
1023 毫无反应。我不确定他的听力是否在昨天的事故中受损了,但是他如果听不见的话医生至少会通知我。
因为他没有给我任何反馈,所以我只好把吸管放到 1023 的嘴边。
那种怪异的格格不入感再次在他的身上浮现了。
1023 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开了,但是他却像婴儿一样,脑袋无法控制地在枕头上左右晃动,根本没有办法衔住吸管。我协助他把吸管放进他的嘴里,可他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吮吸,只是频繁地用口腔里的器官去推嘴唇上的吸管。
与 1023 的幼稚表现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脸上蒙着只有心智完全的成年人才会有的挫败和难以察觉的惊慌。
我最后只能用勺子给他喂饭,在吃东西时他也表现得像是我六个月大的侄女一样,把一切弄得一团糟。不同之处在于我侄女不知道吃饭是什么,而他则似乎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勉强给 1023 吃了些东西后,他硕大的眼睛射出的目光像是卫星一样围绕着我,我从没在任何人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当你注视着 1023 的眼睛时,哪怕你清楚地知道他在构造上跟你别无二致,但是潜意识中,你仍然会相信你看到的其实是某种尚未被证实的肉胎生物。
为了缓解皮肤上因为被 1023 注视的而产生的紧绷感,我撕开自己干燥得粘在一起的嘴巴问他:「先生,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1023 从胸腔里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隐含着某种规律因而不像是随意发出来的,但是它听上去也不是任何一种我所知道的语言,我无法分辨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也许是由于我令人尴尬的无动于衷,1023 突然愤怒起来。他向各个可能的方向晃动躯体,连带着床脚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1023 的力气大到完全不像是个刚从长达三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病人,他在挣扎的同时继续发出那种无法辨认的声音。他的声音以四个音节为一个停顿,配合着躯干的动作越来越大。
我不得不呼叫来警卫和医生,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从 1023 的病房离开的时候,冷汗已经浸湿了我背后的衣服。我无法把现在这个浑浑噩噩的野蛮生物跟过去那个脆弱文静的病人联系起来,我甚至怀疑过 1023 也许已经被恶灵附身,但那是不可能的。
03
第一天在 H 区的工作,我是在沮丧和无聊中度过的。
1023 被强制睡了一整天,我只能蹲在他房间门口的椅子上,数着跃进窗口的阳光被栏杆切成了多少块。之前放在 1023 房间的那台巨大的脑机接驳器已经被扫地出门,跟他曾经永远也用不上的电动轮椅一起被塞到了楼下的杂物间里。
在第一天的意外之后,1023 的主治医生依旧每天过来给他做可有可无的心理测试。疗养院高层则在极力隐瞒发生在 1023 身上的事故,为此他们甚至愿意付更多的钱让我只照顾他这一个病人。
这份带着保密协议的高薪工作让我没有办法拒绝。
虽然我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但是我必须承认,在 1023 醒过来的头两周里,他的表现让我感到害怕。
如果换一个人在我的处境中,他可能会嘴硬说他只是还不习惯面对具有高攻击性的精神病人而已。但坦白讲,我感到的是纯然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我甚至不能说明我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我害怕的是 1023 吗?他被束缚在病床上,手脚都被铐住,他根本伤害不到我,最多不过是发出一些恼人的噪音罢了。可是,我非常恐惧 1023 身上的一些东西,他皮肤下面藏着的那种感觉让我心神不宁。
鉴于 1023 表现得就像是受到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损伤,我一直以为 1023 的状况不会再改善了。但他的状况从第三周开始逐渐好转了起来——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
要知道,我们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可以熟练使用自己的肢体和器官的,诸如吞咽、说话、走路等行为必须要等到我们的身体成长到一定程度后才能被我们学会,这些基本的功能被我们掌握之后就很难再被忘记了,除非我们的脑部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那样,1023 刚醒来时的表现就像是个小婴儿一样,他不能自主吃饭也不会说话,完全不懂得怎么操纵自己的身体,所以当时我和他的主治医生都认为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我们还没有办法查明的伤害;但是在两周过后,1023 就开始极其快速学习并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和身边的一切,仿佛他之前只是忘了要怎么吃饭、走路和说话一样。
但一个人是不会突然忘记自己先前是怎么走路的,除非他从来没有用这具身体走过路。
在 1023 的睡梦中,我观察着他。透过这张跟先前分明没有区别的面孔,我看到的不再是想象中的在镜头前意气风发的他,而是一团没有形体的物质。它是什么?它把 1023 弄到哪里去了?
在我畏缩的恐慌中,现在这个 1023 很快就学会了说话。
「放我出去。」他刻板地说,像在读课文,「我不属于这里。」
听着 1023 说话,仿佛有一万只细小的蜘蛛从我的脚趾头一路往上爬到我的耳朵里。站在我身前的医生也一定体会到了这股迟来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在 1023 开口说话的第二天,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只剩下我日复一日地跟 1023 一起被关在 H 区的隔离病房里。
1023 平日里会说的话非常简单,他颠来倒去地朝每一个看见他的人说:「放我出去,去外面,求你了,我不属于这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似乎还没有学会怎么控制脸上精细的肌肉来让面部皮肤做出符合常理的移动。
我不会误认为 1023 的意思是他想要从病房里出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想要离开病房的意图,他一直表现得像是想要离开这具身体。
有一次我不小心忘了在他上厕所的时候监管他,结果就发现他在卫生间里撕扯着自己的胸膛——他动作激烈得简直不像是在自残,而像是他把自己的躯干当成了一只邪恶的野兽。他发了疯似的在与自己进行一场生死搏斗,血和肉飞溅得到处都是。
在那之后,1023 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目睹过现场的所有人都预约了院内的心理医生——除了我。我仍然被委以独自照顾 1023 的重任,而且不被允许离开。
我明白我被放弃了。在我签下那份保密协议、自愿跟 1023 关进同一个囚笼之后,我就变成了没有维修必要的一次性工具,在彻底损坏之前都可以尽兴使用。
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发疯了,恐惧、紧张、孤独、与世隔绝、重复的工作……我一定是真的疯了,才会主动跟 1023 对话,并且真的相信了他所说的那些东西。
04
或许月亮的圆缺跟人的疯狂程度确实是有某种联系的,因为我被逼到理智的悬崖边上的那一天正是月圆之夜。
那一天,在 1023 用过晚餐后,我重新把他的手腕捆到床边的护栏上,然后后退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问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我在一开始就已经问了,也许 1023 在一开始就已经回答了,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听见我的问话,1023 平静无波地把脸转向我,用他那奇异又单调的声音说:「我是……」
他最后的几个音节又是我无从分辨也无法复述的声音,这让我想到婴儿在长大的过程中会因为学习了本族的语言而逐渐丢失掉一些原始的声音。我在脑海里咀嚼着 1023 发出的声音,思考那是否就是我们在儿时曾经拥有但现在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那时候,我几乎已经确定 1023 的外壳里早就换了个灵魂。
我鼓起勇气同这个寄居在我病人身体里的存在对话:「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从哪里来的?原来在这具身体里的人去哪里了?」
「我来自……」又是一个我听不明白的音节,我猜测它想说的是它的故乡。
「……在一个离这里非常遥远的恒星系。你们的太阳是我们的星星,它发出的光至少要经过 65 年才会被我族人的眼睛捕捉到。我的族人把我的意识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用一种比光更快的速度把我的意识抛射到宇宙中。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宇宙中飞行了多久——当你的速度比光还要快的时候,时间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我听得入迷了,没有注意到它停顿了一下。外星的意识环顾四周,眼睛里折射出怪异的闪光,像是某种液体在反光。
情绪无法借由它的话语被传达,我只能听到它毫无感情波动地说:「然后,我停下了,我被这具躯壳捕获了。」
我不禁开始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广袤无垠的黑色宇宙里,一道意识波向前飞射,突然,它撞到了一个空腔。就像一只飞鸟撞进了树上张着的捕鸟网一样,它被困住了。
但是,这个想象让我颤抖的是——「在你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就已经是空的了吗?」
难道原本的 1023 的意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散了吗?
「我不知道。」外星的意识又开始重复它一直以来的诉求,像坏掉的磁带:「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我得回去,回家,回家……」
这副皮囊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真正主人的情绪,1023 的脸歪了,肢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我不得不警告外星意识,如果它不安静下来,我就只能叫来警卫了。
它杂乱无章地捶打床板,咆哮着咒骂道:「这畸形的身体!」
我不知道在它的国度里人们是长成什么样的,在我看来 1023 的身体健康强壮又仪表堂堂,如何也称不上是「畸形」。我试着去想象外星的意识原本的样子,却只能联想到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譬如光滑的多节蠕虫,或是污秽的无毛鼹鼠。
我冒着冷汗再次警告了寄居在 1023 的形骸里的东西,出乎意料的,它安静了下来,只有扭曲的脸孔还暗示着之前失控般的发泄。
外星意识用自己平板但不知为何无比宏大的声音说:「我必须要离开。」
「你要怎么离开?」我忍不住问道,「我不可能让你自杀。」
万一 1023 还在他的身体里呢?
外星的意识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个机器呢?」
「什么机器?」
「我醒过来在房间看到的那个机器,那个黑色的、像……的巢穴一样的东西。」
我不明白它的比喻,但我明白了它指的是什么,我说:「那是脑机接驳器,你要把你的意识转移到网络上去吗?」
「意识……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宁,人们也不应该妄图玩弄意识……」它喃喃自语道,恐惧从这副身体的每一道缝隙中辐射出来。
恐惧的表达不受限于外星意识对躯体的控制程度,恐惧是所有智慧生物生来就有的情绪,它源自基因深处对于死亡的畏惧,哪怕是不同的物种之间也可以共享这种情绪。于是,理所当然地,我跟它一起了这份来自星空和意识深处的恐惧。
不属于我的恐惧在我的脑内沸腾,它的蒸汽冷却后变成汗水布满我的全身。
1023 像辐射一样强烈的眼神直射我的头部,它穿越皮肤、肌肉和骨骼的阻隔,从内部舔舐我的大脑。
我不由自主地僵直了。我不能说话、不能逃跑、不能控制我的四肢——或许,这正是它在 1023 的身体里所感受到的,所以它当然会认为自己的身体是一副牢笼!
我仍然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我希望 1023 真正的意识并没有在那一场宇宙级的事故里被撞出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他还在那儿,只是被外星意识压制了而已。
我近乎祈求地问它:「你想要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才会离开?」
「把那个机器带给我。」外星的意识命令道,它的脸上的线条组成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无法解读它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情绪,我看到的只有戏谑。
忽略它脸上的表情我把心底的不安压下去。我想要冷静地同它对话,但是颤抖的喉咙已经背叛了我:「可以,还需要什么吗?」
1023 的头极为缓慢地左右摇摆了两下,幅度与频率完全相同,再次提醒我居住在这副皮囊里的不是任何我们已知的生命。
05
外星意识想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到。脑机接驳器虽然昂贵但是在深红疗养院里却没什么用,它现在正躺在楼下的杂物间里吃灰,我随时都可以把它带走,问题在于如何避人耳目。
照理说我应该在调查后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但是我太想要它离开了,我无法继续忍受近距离地接受外星意识的辐射,跟它共处一室的感觉让我生理性地反胃。所以当天晚上我就支开了值夜班的警卫,溜到了一楼的杂物间里,把脑机接驳器给搬到了运输病人的医用推车上,然后把它偷偷搬运到了 1023 的病房里。
当我用空闲着的附肢打开 1023 房间的门时,寄生在 1023 身体里的意识正站在窗前凝视着外面的夜空。
今天是双月圆夜,两颗卫星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像两只浑浊的红色眼睛一样高高在上地俯视底下的爬虫。
「很漂亮对吧?」我把脑机接驳器推进房间的时候试图缓解紧绷的气氛,但却忘了先缓解自己紧绷的声带,导致我送出口的话语既尖锐又突兀,在我自己听来都有些刺耳。
然而,外星意识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过了许久,它才迟钝地开口,吐出了很长一句我不能理解的话语,然后解释道:「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就算分隔千里,也可以享受到团聚的快乐』。」
我含混地应了两声,实际上却根本不明白「沐浴月光」和「团聚的快乐」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毫无遮蔽地暴露在红月下意味着被天敌发现的几率更大,在我们的文化中,月光通常跟痛苦、死亡和疯狂联系在一起。
我摆弄好机器后,把外星的意识牵引到床边让它躺下。我还是照旧把 1023 的一对前肢、两对下肢和身侧的一对附肢紧紧地捆在床板上,确保它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
虽然我确实因为压力过大和失眠而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先前照顾 1023 的记忆还没有完全从我的脑袋里消退。我熟门熟路地把电极贴到 1023 的头部两侧,再次用像吸血虫一样的细线把他的脸给埋了起来。
看着这张脸,恍惚间,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大群蠕虫趴在 1023 死掉的脸上吮吸他的血肉。
外星的意识告诉了我十几个频率,要我一个一个地尝试过去,如果半个小时内他没有任何反应就换下一个频率。
我把脑机接驳器调试好,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按下了启动的开关,1023 身体里浮在表面的意识立刻被拉入高更一层的虚幻空间里。
最开始的半个小时里,我紧张得浑身发抖;一个小时后,我渐渐地感到无聊;三个小时后,我有些怀疑整个「来自外星的意识」这回事会不会是个可笑的骗局;五个小时后,我开始频繁地查看时间,担心上早班的人会抓到我。
外星意识被接入「新世界」后的第六个小时,在第一缕晨光渗透到房间里的时候,我注意到 1023 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抖动。
这种抖动与最初那次剧烈的震颤相比几乎可以说是微不可察,我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真的是 1023 的身体在做垂直振动。跟第一次一样,这种振动也像是共振。
突然,1023 陷入沉睡的眼睛亮起来了,他复眼上数百个小眼飞快地轮换着颜色,从表示闭眼的黑色,到代表着体温急剧升高的红色,再到象征了恐惧的沙蓝色,最后回归于死了一般的铅灰色。
我手忙脚乱地关掉脑机接驳器,并拔掉 1023 脸上的电线,但是他仍然直挺挺地躺着,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我呆呆地站在他的床边,不知过了多久,1023 眼睛的颜色才一度一度地加深,终于变成令人心安的黑色——那是宇宙的颜色。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变得更富有感情,变得更像个真正的人。
我确信外星的意识真的已经通过某种我不知晓的方式逃离了这具躯体、逃离了这颗星球,我相信真正的 1023 也已然回归,只是仍陷在沉重的睡梦中。
尽管无法解释为什么 1023 会重新陷入昏迷,但是院方很满意他当前的状态,我的生活也终于回归正轨。
只是那之后,在晚上月光不那么强烈的时候,我总是会凝视漆黑的夜空,扫视着上面多如沙粒的星星,猜测着哪一颗恒星会是属于外星意识的太阳。
在极偶尔的夜晚,深深的恐惧会攫住我的气管。外星意识可能会带着它的族人再次降临到这个星球上的想法叫我不寒而栗、无法呼吸。
我想我终生都会活在对无垠深空的向往和恐惧中,向往,然后恐惧,最后唯有恐惧。
□ 穆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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