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
2023-06-09T00:00:00Z | 69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6-09T00:00:00Z
神山
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我死在他封别的女人为后那晚上,他们在万民跪拜之中普天同庆,我一个人在冷宫抱着冷透的小狐狸孤独咽气。
小狐狸是他曾经给我的聘礼,那时他贫寒,说日后再补我凤冠霞帔。
我陪他从亡国皇子到一统天下的帝王,他登基时却立别人为后。
让她穿最华美的凤冠霞帔,纵着她抢走我的小狐狸剥皮抽筋。
他随口说补偿一只给我就好了。
他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1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冷宫安静空荡。
远处燃起了烟火,火树银花,热闹至极。
我忽然感到落寞和孤独。
从前,我一个人在沧山生活了十几年,从未知晓孤独,是姬玄策带我走入烟火人间,转头又抛弃了我。
我独留在原地,便无师自通了孤寂。
我叫伏卿,这是名,我没有姓。
我生于沧山,长于沧山。一个人在沧山长到豆蔻年华,我遇到了姬玄策。
他说他是雍朝嫡系皇孙,大旱降临,奸臣作祟,天下大乱,雍一夕之间灭亡,皇族被屠戮殆尽,他在忠仆的护送下侥幸存活下来,如今他是雍皇室仅存的血脉。
他说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经了无数磨难才走到沧山,请求神女入世,助他收揽天下,平定动乱,还百姓和乐安宁。
神女是什么?百姓,又是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沧山之外,是九州四海,芸芸众生之中流传着一则传闻——沧山,是神山。山中有神女。得沧山神女者得天下。
百姓,是山外面人们区分族人的称呼,也指黎民众生。
我没有姓,因为我没有族人,我只有我自己。
我从未想过外面的人竟然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且对尘世一无所知。
可那时姬玄策凝视着我,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少年时期的姬玄策,遭逢巨变,漂亮的丹凤眼里,还藏不住不屈和愤恨,如一团炽烈的火燃在浓墨般的黑暗里,灼人心弦。
我说:「好。」
因为他说黎民众生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因为他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我随他走出了神山,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没有传说中通天彻地的神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特殊在哪儿,我只能如平常人的样子,陪他辗转流离,陪他吃糠咽菜,陪他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我陪着他,吃了好多好多苦,如今苦尽甘来,这甜,他却要捧着送给别的人了。
2
我飘到了人最多的大殿,姬玄策新选的皇后孟菁菁正在试喜服。
红色的,红得鲜艳夺目。
让我想起我与姬玄策成亲那会儿,两个人穿着廉价且不合身的红衣服,那颜色暗沉又古旧。
那时刚出沧山,他还是亡国被追杀的前朝皇室,落魄贫寒,我与他一起流亡了好几年,在穷乡僻壤的一间茅草房里成了亲,唯一剩下的银钱用来置办了两身最便宜的喜服,没有条件置办聘礼,连大雁都没有,于是他用捡的一只小狐狸作替代。
也没有亲朋好友,两个人拜过天地与神山,便算礼成,没有祝福,没有热闹,甚至没有一个好天气。
那天下了倾盆大雨,茅草屋漏雨,好不凄惨。
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没想过抛弃他,不曾有半句抱怨,反而苦中作乐安慰他鼓励他:「等小狐狸长大,我们肯定能住上能遮风避雨的屋子。」
他觉得愧对我,承诺日后有条件了,一定要补我凤冠霞帔,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食言了。
小狐狸早就长大了,茅草屋也早就塌了。
我们一起历经艰苦,一路攻破帝都,他很快就要登基为帝,坐拥天下,皇宫巍峨连绵,显得遮风避雨是多么微小可怜的心愿。
可他许诺我的凤冠霞帔,却穿在了别人身上。
这盛大的立后典礼,黄金珠宝作聘,堆了满地,高朋满座,祝福声声,礼官司仪,流程复杂,特意着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晴空万里无云,明月当空高悬。
普天同庆,热闹至极。
可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一个鬼,孤零零飘在角落里。
3
刚踏破雍京城那会儿,姬玄策在万民呼吁之中准备登基为帝。
侍女小彩兴高采烈催促我准备嫁衣,说主上登基了我就是皇后,届时他定会补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还说她们山外面的女子,一般都是自己亲手准备嫁衣和贴身之物,以示郑重。
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好四处讨教别的妇人,扎烂了一双手,才勉强绣出来一对鸳鸯。
我不明白,为什么山外面的人,要在缔结姻缘的时候,崇尚鸳鸯这种朝三暮四的禽鸟,可她们都这样做,我也只好笨拙地有样学样。
小彩捧着那块绣着鸳鸯的帕子:「这野鸭子绣得还挺……初具鸟形的。」
我认真地纠正:「这是鸳鸯。」
「什么?」小彩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最后看笑起来,引得我也忍不住笑,我俩笑作一团。
小彩最后自己劝导自己:「您是皇后娘娘,您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谁敢笑话您,小彩掌她的嘴。」
可我还来不及给姬玄策看我艰难绣的丑鸳鸯,就被通知皇后不是我。
小彩是我随军路上捡的,她快饿死了当时,我救了她一命,她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知道她们乡里都是女子亲手置办嫁妆。
她也不知道,原来如皇后一般尊贵的身份,是不需要自己绣嫁衣嫁妆的,数百技艺高超的绣娘连夜赶制的凤冠霞帔摆在那儿,奢华又精美。
现在想来,我和我那对丑鸳鸯确实可笑。
孟菁菁穿好了整套的凤冠霞帔,精致华美的衣裳,衬得她美丽不可方物,在周围喜娘命妇的一片赞美声中,姬玄策着帝王冠冕缓缓走进来。
他现在也通身气度不凡,龙袍华贵极了,和孟菁菁那样般配,不似我与他成亲时,寒酸又落魄。
孟菁菁满脸娇羞与他谈笑,说起我,脸色变得有些落寞:「臣妾常常遗憾与陛下相遇得太晚,陛下的少年意气、旧时回忆,全都归了伏姐姐。对了,伏姐姐一个人在冷宫,陛下不想她吗?」
姬玄策皱眉:「提她作什么?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不必羡慕。」
孟菁菁掏出一块手帕,上面是我绣的丑鸳鸯,有些委屈:「这是伏姐姐托人送我的,她肯定是怪我了,拿这丑东西来讽刺我。」
我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帕子,往人群里一扫,看到小彩在角落里心虚的目光。
原来小彩也背叛了我,把我绣的丑鸳鸯献给了孟菁菁,变成一件污蔑贬低我的兵戈。
姬玄策让孟菁菁把帕子丢掉,温言安抚她:「等忙完大典,朕带你去找她算账。」
孟菁菁随手把帕子扔了,一敛眉,底下尽是暗藏的得意和轻蔑。
4
我随着帕子飘到外面,试图把它捡回来。
即使它粗劣丑陋,一点也比不上绣娘绣制的精品,无人在意,可它是我花了那样多的心思绣出的第一样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我徒劳地捉了几下,手穿过去,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风吹落在角落里,被来往的人踩踏变形。
我失落地飘在周围。
今天是姬玄策的登基大典加上孟菁菁的立后大典,到了最重要的环节,两人在高台之上受着万民朝拜。
人群沸腾起来,高呼万岁。
我听见他们说着帝后的般配,一个是九天下凡救世的神女,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知书达礼,一个是流落民间又东山再起的皇族,俊美无俦,又是帝王之尊。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偶尔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冒出来:「可是陛下的原配不是那位吗?最早,那位也是被称为神女的。」
很快就被斥责:「瞎说什么,毁容又恶毒的冷宫弃妃,出身低贱就算了,还丑人多作怪,怎么配和孟皇后相提并论?」
我一顿。
是了,如今世人眼里,孟菁菁才是神女。
5
孟家是前雍朝时留下来的大世族,作为孟家最受宠的女儿,孟菁菁出身高贵,知书达礼,被誉为乱世之中一颗「明珠」。
那时我俩刚成亲不久,姬玄策开始招兵买马,他利用我的「神女」之名,吸引了许多有识之士。
后来,人们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女,没有想象中的无边法力,落差极大。
又有敌方谣传,我并非真的神女,扰乱姬玄策手底下的军心,随着流言越传越广,许多号称是「真神女」的人冒出来,我开始在一众「假神女」中泯然众人。
再后来,孟家说自家女儿出生时百花盛开,鸾鸟齐鸣,及笄时,有老道路过,说此女不凡。
孟家高明,没有直接言明想抢夺神女的名号,只是请了个老头扮作老道,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戏。
接着百姓自发相传,说孟家菁菁才是真正的下凡神女。
她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又温柔优雅,符合人们所有关于神女的幻想,渐渐地,孟菁菁成了世人信奉的沧山神女。
而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身份低微,自称神女只会让人以为东施效颦,徒增笑柄。
那些人以为,神女只是姬玄策捏造出来的一个噱头,这个噱头谁占了就是谁的。
只有姬玄策知道这是真的,是他亲手把我从神山带出来的。
可他并不帮我澄清,因为这是费时费力且没有用处的事情。
他用「得神女者得天下」的名头招揽贤才的目的已经达到,占尽了先机,后面谁是神女已经无关紧要,他只觉得那群人争一个神女的名头可笑得很,让我不必在意闲杂人等的眼光。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不过是,言谈攻讦都不在他身上罢了。
6
那段时间,我无法服众,底下人都认为我是欺世盗名之辈,所以当我预感到姬玄策有难,想带人去接应他时,他们都觉得我懂什么,肯定是瞎折腾。
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我只得一个人牵了匹马赶过去,果然看到姬玄策带着的队伍遭遇了敌人伏击。
我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多的勇气,一个人引开追兵,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军,被团团围住。
血腥味充斥鼻尖,让我感到恶心,止不住一阵干呕。
一群男人哄笑起来,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
我当时也才知道。
乱世兵如匪,向来没什么同情心,猜想我怀有身孕,却还是色眯眯看着我,想动手动脚。
我惊惶无措,狠了狠心抢了一把刀把自己脸划得稀烂,血肉模糊,他们恼火地「呸」了一口:「看着就倒胃口!」
一群人气急败坏,生剖了我的肚子,月份小,自然没剖出来什么,血流了一地,把雪都染脏了。
敌人哈哈大笑,感到无趣了,终于才走开。
他们以为我活不了了,便没补刀,我也以为我活不了了。
可想想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姬玄策,我迷迷糊糊晕了许久,醒时又咬着牙爬了起来,自己给自己粗略包扎好,跌跌撞撞去寻找他。
雪一直下一直下。
血是热的,雪是冷的,掺在一起,冷暖自知。
我在隆冬大雪天,顶着刺骨的朔雪寒风找了姬玄策好久,他重伤快死了,我划烂自己的手掌喂血给他,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拖着一副千疮百孔又失血眩晕的病体,把昏迷的他一点一点,挪到了勉强能挡风雪的破庙里。
我出去寻找生火取暖的枯枝,回来时,就远远看到孟菁菁的马车刚好路过,姬玄策也正好醒来。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孟菁菁。
7
而孟菁菁撒谎说,是她救了他一命。
可笑,除了我,谁能救得活一个心脏被刺穿快死掉的人,我渡给他的每一滴血,都何其珍贵。
我是真正的神女,我的血,可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姬玄策发现的,除了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这样拙劣的谎言,明明一想就满是破绽。
可姬玄策还是对着孟菁菁温和地笑,说谢过孟姑娘救命之恩。
后来,我也曾向他清清楚楚地解释过当时的情状,他只是皱眉冷脸,末了摸摸我的头,叹息:「伏卿,你变了,你以前不会为了揽功劳污蔑别人的。」
我忽然没了向他诉说的欲望,一个人去找了大夫看病。
大夫说,我确实怀过身孕,只是已经没了,而且以后,再不会有孕。说我怕是要落下病根,怕冷畏寒,气血不足。
大夫和蔼地看着我,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哭了,说:「好。」
我以前,什么都和姬玄策说,唯独这一件事,隐瞒了他,怕他分心,怕他担忧我。
如今看来真的是自作多情。
8
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就慢慢走到了一起。因为孟菁菁的缘故,到最后三分之势快崩塌时,孟家归降于姬玄策。
姬玄策一举灭了另外一方势力,成为结束乱世最后的赢家。
在他势单力薄时,他需要我,用我的名号和雍朝遗孤的名头立足,而他现在大权在握,我的存在便显得不合时宜。
孟菁菁不一样,她背后是孟家,她有家族撑腰,她是世人眼中的神女,她美丽聪慧……比起我,她更适合成为一国皇后。
比起我,她更配得上如今的姬玄策。
毕竟如今的他,是九五之尊。
我容颜尽毁,他依旧俊美无俦。
两个人在百姓的朝拜之中退场,到了凤栖宫,孟菁菁坐在满床花生瓜子上,满脸羞涩喝下交杯酒,不好意思说:「伏姐姐和陛下这么多年了,也没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臣妾却很喜欢多子多福,陛下不会嫌烦吧?」
姬玄策淡声:「怎么会?」
孟菁菁:「若伏姐姐给陛下生了孩子,现在也不必一个人在冷宫了,陛下多少会顾念一点情分吧?」
姬玄策有些烦躁:「朕不需要她的孩子。」
我无意再听他们继续交谈,飘到外面屋顶上发呆,然后就看到人快散尽时,小彩走到偏僻的角落,趁人不注意将那块帕子捡了起来,拍干净。
她拎着一个食盒往冷宫去了,我跟着她,见她停在了门外,大声喊道:「娘娘,小彩给您带了热饭热菜来。」
过了好久,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就好像里面的人知道被背叛,在责怪她。
小彩心虚不敢推开门,只是拎着食盒挺直了腰板立在风雪里:「娘娘,人往高处走。小彩卑贱怕了,别怪小彩,要怪就怪您为什么到手的权势地位都守不住。」
说完,把食盒和帕子留在门外,转身走了。
9
我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是啊,我什么也没有守住,不仅是姬玄策、皇后之位,甚至连小狐狸和我自己的性命也守不住。
身为姬玄策的糟糠之妻,他登基为帝时却只封我为贵妃。
贵妃,再金尊玉贵,也只是妾,是臣。
更可悲的是,我这贵妃,也就当了一天不到。
封我为贵妃的那天晚上,孟菁菁破天荒来找了我。
她被世人推崇为九天下凡解救世人的神女殿下,传得久了,便连自己也不自觉信以为真,衣着气韵,都按仙女的做派来。
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裙,显得圣洁美好。
她怜悯地看着我:「伏卿,你才该是当皇后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她是何用意,略带警惕地望着她。
孟菁菁好像很为我惋惜,作不食人间烟火的悲天悯人神态:「我是孟家最受宠的女儿,本就尊贵,这皇后当不当对我来说也没所谓。你不一样,你除了姬玄策,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亲昵地拉起我的手,柔声说:「伏卿,待我见到玄策哥哥,一定会好好说他一顿。」
我想挣脱她的手,说话间,孟菁菁突然塞了一把匕首到我手里,按着我的手往她肚子上一捅。
她脸色骤变,惊讶地瞪着我,大声喊道:「我都说了对皇后之位不感兴趣,你为什么要杀我?」
说着,她害怕地退开,跟着她来的侍卫立马团团将我围住。
我手里还拎着滴血的匕首,孤零零愣在敌视着我的众人中央。
一扭头,看到正好赶来的姬玄策。
10
我愣愣注视着姬玄策,张口想解释清楚:「我没有……」
「陛下,我家主子好好地跟她说着话,她嫉妒我家主子,突然就伤人,还好刺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孟菁菁的贴身婢女气愤地打断我,向他告状。
孟菁菁虚弱地靠在婢女身上,腹部汩汩流着血,白衣美人受伤,让人不自觉垂怜,她惊恐的神色已经收住了,平静地劝谏:
「陛下,是臣妾占了她的皇后之位,不怪她怨恨,怪臣妾自己。」变相坐实了婢女的话。
原来她来,是想陷害我。
一来就隐晦地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姬玄策对她的重视,贬低于我。
端着一副温柔悲悯的神女姿态,嘴上说着不在意皇后之位,行动却实打实地在争、在抢。
孟菁菁一向是这样的人,表面端庄高贵,背地里残害平民,打压同族,狰狞又狠毒,虚伪极了。
正如初见时,她说自己救了姬玄策一命。
现在,孟菁菁陷害我,姬玄策沉着脸看完孟菁菁的伤势,讽笑着质问我:「伏卿,你以为杀了菁菁,你就能当皇后了吗?」
我心忽然一痛,感到委屈时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闷声解释得清清楚楚:「是她故意把着我的手捅自己,做戏给你看,我没有想杀她。」
姬玄策却没听进去,冷声吩咐:「将伏贵妃打入冷宫。」
我怔怔望着他,一串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
解释得再清楚,他不信我,也是没有用的。
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原来二选一不被选择信任的那个人,这样地委屈和难过。
11
我很安静地踏进了冷宫,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抱着我的小狐狸。
又是一年隆冬大雪天了,破败的宫殿四处漏风,又没有炭火生暖,冷得刺骨,寝被单薄,我之前落下了病根,畏寒怕冷,抱着小狐狸蜷缩着入睡,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小狐狸很乖,躺在我的怀里,我俩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我认真地把院子里的草一点点铲掉,种满了沧神花。
这是沧山独有的花,纯白色的,透着点冰蓝,如一抹月色,看起来神秘又皎洁,出了沧山,九州四海,便再找不到一朵同样的小花了。除非是我亲手种下,但我不在时,这些花全都会枯萎。
沧神花,寓意着福泽、安宁、海晏河清。
这么多年,即使辗转流离,在哪都待不久,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还是会不厌其烦地种满漂亮的冰蓝色小花。
我把每一个姬玄策在的地方装点成家的模样,铺满福泽和神佑,已经成了习惯。
但如今这一片,是为了我自己而种。
不论山在哪儿,沧神花总是朝向神山的方向,为我指明真正家的方向。
12
在冷宫待了没多久,姬玄策来找我,要我放一碗血给孟菁菁治伤。
因为临近大典了,孟菁菁还没好全,影响参加立后典礼。
我不愿意:「她不是我的谁,甚至是我讨厌的人,又没有生命危险,我为什么要浪费血来治她那点小伤口?」
神女之血何其珍贵,不是拿来这样浪费的。
姬玄策扔给我一把匕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她这几天疼得睡不好,不过是一碗血而已,又是你自己造成的伤,你就当赔罪。」
不是我造成的……
我感到一阵无力和疲惫,已经不想再废话解释什么了。
我不愿意,与他僵持着,小狐狸溜到他脚边撒娇求抚摸,姬玄策捏着后脖颈把它提起来,打量几眼,有些厌恶:「这畜生你怎么还留着?」
小狐狸害怕地扭起来。
我心里一阵惶恐,怕他伤害它,立马上去把小狐狸抱进怀里,垂眸低声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姬玄策皱眉看着我警惕的模样,放下手,僵硬地辩解了一句:「我并不是在拿它威胁你。」
我沉默不语,捡起匕首利落地在手上划开长长一道口子,血流出来,滴进碗里。
他把那碗血端走混进药里。
然而没有用,得是新鲜的才行,于是他趁孟菁菁昏睡时,把我带到她宫里,又放了一碗血。
她的宫殿可真暖和啊。
我因为失血四肢冰冷,揭开纱布在旧伤旁边,又划了一道新伤,看着她喝下我的血,肉眼可见面色红润起来。
我苍白着脸,手心一阵一阵钻心地疼。
姬玄策,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是会疼的。
13
大典前夕,孟菁菁好全了,听说我用秘法治好她,假惺惺说要来感谢我。
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把我好不容易养活的沧神花踩得七零八落。
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看似感谢,实则炫耀得意的话后,她发现了我藏起来的小狐狸:「呀,哪来的白狐狸,好可爱!」
说着,不顾我的阻拦,自顾自把藏在筐里的小狐狸倒了出来,小狐狸仓皇逃窜,想往我这边跑,被她身边的宫女提住一只脚倒拎了起来。
我看得心疼不已,推开她们把小狐狸抱着,警惕又敌视地看着一群不速之客。
姬玄策也在,孟菁菁假装得很喜欢小动物,向他讨要我这一只,有臣僚禀告要事,他急着走,闻言不甚在意地决定了小狐狸的去向:「不就是一只小畜生吗,你喜欢抱去玩几天好了。」
说着便走了。
他一走,孟菁菁温柔高贵的笑脸突然冷下来,一把推开我,抓走我的小狐狸,一张脸,狰狞又恶毒:「伏卿,你看,连你们当初成亲的聘礼他都如此漠然。他不在意的哪是狐狸,而是你。」
我被猛力一推,头磕在墙上,瞬间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天色已晚,寒风呼啸。
漂亮的沧神花稀碎一地,四周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躺在地上,地面冷得刺骨。
14
小狐狸是我在这冰冷的世间仅剩的一点暖意了。
我找啊找,今天是登基和立后大典,宫里设宴三天三夜,晚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热闹极了。
可这热闹,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找得头晕眼花,应该是天冷加上磕到了头,旧病犯了,又失血太多,找得满身霜雪,终于在孟菁菁宫外一个不起眼的小草丛里,发现了一团白毛。
我跌跌撞撞扑过去,还在草丛里摔了一跤,等看清楚了枯草间的小狐狸,眼泪突然就掉下来。
小狐狸已经死了,被剥了腹部最柔软的皮毛,扒皮抽筋,死前一定害怕痛苦极了。
我哭着它抱起来,入怀满是冰冷。
我边哭,边抱着小狐狸走回冷宫,对着已经不会再回应我的它自言自语:「小狐狸,我们不在这住了好不好?我想回家。」
「我想回神山了。」我哭着低语。
头昏脑涨,一踏进冷宫,我就脚软跌在地上,我把小狐狸捧回来小心放在一旁,拿出仅剩的沧神花种子,直接拆开手上纱布以血浇灌。
沧神花会永远为神女指引山的方向。
往常,沧神花滴血即生,可是我试了好久,这些种子都毫无反应。
或许,是我沾染了尘世太多血腥、罪孽、倾轧、恶意,早就不再如最初那样神圣纯洁。
神山,不要我了。
神女再也种不出神花。
我腹部生疼,无力地倒在地上,蜷缩着抱紧冷透的小狐狸,委屈地小声呢喃:「回不去了。小狐狸,伏卿再也回不了神山了。」
远处燃起了烟火。
他们在万民跪拜之中普天同庆,我一个人在冷宫抱着冷透的小狐狸孤独地咽了气。
15
我太软弱,太天真,太过信赖姬玄策,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全都离我而去。
我在冷宫外的风雪里枯站了一晚上,变成鬼魂有一点好,就是我已经不再害怕寒冷。
又一点不好,我总是受着什么牵引一样不自觉飘向姬玄策,待在他的周围。
我看到孟菁菁手里的暖炉裹着白狐狸毛。
姬玄策也看到了。
孟菁菁面上歉疚,实则有恃无恐:「这畜生咬了臣妾一口,臣妾一时气不过,冲动之下就让人把毛做成了套子。陛下可是怨臣妾杀了伏姐姐的珍爱之物?」
姬玄策根本不在意,随口道:「补偿一只给她就好了。」
让人随便找了一只颜色差不多的狐狸过来,说是补偿,两个人派头极大往冷宫去,好像来找我算账的。
是了,他之前还承诺过带孟菁菁找我算账呢。
到了门前,任太监喊破了嗓子说「皇上驾到」,依然没有人出来接驾。
姬玄策摆手让太监退下,立在门前,凤眼微垂,便不自觉带出遥远的疏离感,声音也是浅淡毫无情绪的。
「伏卿,你可是在和我置气?」
没人搭理他。
姬玄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荒凉铺满积雪的小院子里,破碎凋零的冰蓝色花瓣间,安静躺着一个蜷缩的人,雪盖了满身,眉眼间尽是冰霜色。
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门外孟菁菁惊叫一声捂住了嘴,人群哗然。
只有姬玄策,平静地立着,甚至比刚刚还要平静,自始至终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缓缓蹲在我的尸体跟前,修长如玉的手,一点一点拂去我身上的积雪,攥着死人惨白的脸,深深地注视着我的脸庞,谁也看不透他的眸色。
浓墨般的凤眸,眼底有一瞬的猩红,不过很快就消逝无踪。
他面无表情,沉声似呢喃似质问:「伏卿,你也会死的吗?」
这话说得我很生气,我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旧伤复发,严寒入体,又失了好多血,连连遭受打击,没有生的意志,死了便也算解脱。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姬玄策重新站定,冷漠无情,淡声吩咐:「按宫规葬了就是。」
言罢理理衣袖,拂去一身霜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16
我死后,姬玄策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吃饭睡觉,没过几天就是元宵佳节,他还带着孟菁菁微服去逛街。
满街的花灯漂亮璀璨,孟菁菁看中了一个莲花灯,他便买下了所有带莲花的款,让身后侍卫们一人拿一盏,笑得摊主合不拢嘴。
他们已经走远了,我还停在卖灯的摊子面前,看着角落里的一盏兔子灯,有些难过。
好像很久以前,他说过有钱了再给我买兔子灯,到我死都没有买。
我不想跟着他,又被迫跟着他,一路上耷拉着看他们开心地逛街,晚上回到宫里,姬玄策在书房看堆积的奏折。
我在房梁上发呆,一个妖媚动听的声音打断了我。
「呀,这里怎么还有个小神女?」
我一抬眸,看到对面那根房梁上斜倚着一个红衣美人,她好像对我非常非常好奇,绕着我飘了好几圈,忽然凑近了盯着我的眼睛,喃喃自语:「不,你和祂们都不一样。」
虽然我自己是个鬼,但我仍然害怕鬼,我紧张地挪开,小声询问:「你说什么?」
红衣女鬼笑开:「你以后会知道的。我叫梦姬,是一只梦魇,小神女,你叫什么名字?」
「伏卿。」
梦姬自来熟地热情地拉着我:「卿卿,你想知道这个男人在梦什么吗?我带你去看。」
「我不……」想,一低头,发现姬玄策不知何时睡着了,话没说完,就被拉进了他的梦境里。
不是什么稀奇的梦。
全是一些琐碎的旧事。
17
刚走出沧山那会儿,我对这世界充满着好奇,路上飞过一只蜻蜓,我都会激动地跟姬玄策:
「姬玄策,我看到一只翅膀比身体还大的虫子飞过去了,那是什么呀?」
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时间是少有的鲜活快乐。
可如今再看过去,我才发现姬玄策其实一直都在不耐烦地敷衍我,他不甚在意:「虫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得不到回应,时间久了,我也不再询问他,自己默默地观察,摸爬滚打地去适应。
路过一座正在庆祝元宵的城,看到满城的姑娘手里都拎着花灯,忽然升起幼稚的从众心思,我渴望地看着姬玄策。
「姬玄策,为什么她们都有漂亮的花灯,我没有。」
姬玄策摸摸我的头:「伏卿,我们的盘缠本来就不太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无用的东西了。」
我失落极了:「好吧。」
可能是我这失落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姬玄策一顿,末了补充:「等日后有钱了,我再给你买。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便又开心起来,还煞有介事地挑起来,指着玉兔形状的那盏说:「我想要兔子灯,可爱。」
姬玄策说:「好。」
画面一转,便是现在的他一挥手,把整个摊子的莲花灯都给孟菁菁买下来的场面,接着梦境里,出现了游魂一般的我。
独自流连在原地,看着角落的兔子灯,连头发丝都带着落寞。
一阵眩晕袭来,我和梦姬又回到了房梁上。
他的梦醒了。
他梦到了今天跟在身后的我。
17
夜已深。
姬玄策缓缓睁开眼,幽沉的眸色比这夜色还寒凉。
我拽着梦姬飘到了角落的阴影里,黑暗给了我安全感,我问她:「你怎么让他梦到了我的魂魄?」
梦姬笑得花枝乱颤:「我们梦魇以梦境里的喜怒哀乐为食,只能诱导人做梦,但做的什么梦,可不是我能控制的。那是他猜想的画面,只是刚好与现实一样而已。」
我放开她,忽然有些难过。
原来他能猜到我会是怎样地失落,原来他全都知道。
他只是,漠然不在意而已。
姬玄策醒来,看不出做了噩梦的样子,从容地继续看折子,看完已经很晚了,老太监劝他直接在里间歇息。
他却推开门,淡声吩咐:「出宫一趟。」
他从小门出去了,身边只跟着三两随从,大半夜找到了做灯饰的匠人家里,一家人诚惶诚恐迎天子进门。
姬玄策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把玩了一盏陈灯许久,才道出来意:「朕想,请你做一盏月兔灯。」
匠人擦了下冷汗,原来只是来买灯的。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一盏格外精致的兔儿灯。
姬玄策拎着这盏灯,回了宫,一路闲晃悠,不自觉走到了冷宫门口,在雪地里站完了下半个晚上,晨曦初露时,终于上前推开门。
门内,却是一场空。
他瞳孔微缩,好像大梦初醒一般。
如玉无暇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复杂的神色,最终克制着归于平静,极致到诡谲的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把兔儿灯撕烂,一点一点,碎绢拆骨,低沉清冷的嗓音:
「死了就死了。朕从没喜欢过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而已,朕绝不会在意一颗已经无用的棋子死活。」
18
梦姬说,他脑子有病。
我不敢吱声。
因为我觉得,我才是脑子有病的那一个。
原来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只是利用。
从头到尾,从最初他在沧山脚下眼神炽烈地看向我时,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利用,一路走来他说过的喜欢和爱,都是谎言,是虚假。
我经历的苦难和艰辛,却是真真实实的。
我真傻。
姬玄策让人把冷宫封起来,从此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
依旧是每天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吃饭睡觉。
吃饭时,孟菁菁献殷勤,小意温柔地给他夹了一块鱼,姬玄策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是不是想起了我。
沧山除了我和漫山遍野的花,几乎没有活物,我在山上也不需要吃东西,出了沧山的地界,那会儿是大旱饥荒之年,肉,尤其是鱼肉,可谓珍贵至极。
姬玄策运气好碰上一片没干涸的水潭,还抓到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烤了给我吃,第一次吃鱼,我不知道这玩意有刺。
他还来不及剔刺,我兴致勃勃一口啃下去,卡着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刺吐出来。
从那以后,他就没让我再吃过鱼,连带着自己也很少吃。
孟菁菁不知道他的喜好,献了殷勤,便拐弯抹角道明来意,想要让姬玄策给她那不成器的族兄安排一个肥差。
姬玄策只顿了那么一会会,没让周围任何人看出他喜欢或是不喜欢,神色如常把鱼吃了,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了孟菁菁的请求。
然后照常用完膳在外面闲逛,碰见了我的棺椁,被几个太监抬着急匆匆要去埋葬。
姬玄策喊住了他们,盯着粗陋的棺椁有些不悦:「为什么不用好一点的? 」
19
太监们跪下诚惶诚恐地解释,这就是冷宫妃子的规制。
姬玄策沉默了。
半晌,他说:「换成最好的。」
太监小心询问,是否按贵妃的规制来。姬玄策否决了。
太监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那是按照皇后的规制来吗?」
姬玄策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暗影:「按最高的规格。」
太监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答是。
最高的规格,比皇后还高的规格,也就只有帝王的规制了。
梦姬也瞪大了眼睛,大声地与我说悄悄话:「这个渣男还是有点子良心在身上的。」
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我们,她放心地与我谈论:「我在这待了很久很久了,这片皇宫建起来之前,我就已经在这徘徊好几千年,人间千年便是沧海桑田,皇权迭代,从来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甚至主动要求让妃子以帝王之尊下葬,与自己平起平坐。」
我异常沉静:「死了才知道有良心,已经晚了。况且,我不是他的妃子,他已经抛弃了我,我现在不是谁的妻、谁的妾,我是伏卿。」
临时改制,被前朝后宫知道了,引起了所有人的反对,群臣进谏,说这不合规矩,孟菁菁也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宫里的东西通通砸了一遍。
姬玄策不理,就这么晾着他们。
晾到所有人都有点忐忑的时候,为首的大臣忽然转了风向,带头改口,说陛下情深义重,实乃明君风范,反对的人才是不知好歹,要逼陛下陷于不义。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下谁还敢反对,统统闭上了嘴。
孟菁菁那边,姬玄策身边的老太监抬了好几箱奇珍异宝过去,把砸烂的东西补上,她前几天刚捞到肥差的族兄也特地来劝她消气。
到底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孟菁菁表面主动和了好,背地里却在大晚上扎我小人,面目狰狞:「伏卿,死了就乖乖去下地狱行吗?为什么要阴魂不散缠着我。祝你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
20
我有些无语,谁缠着她了,我哪有这么闲。
梦姬眼神凉凉看着她手里的小人,幸灾乐祸道:「她很勇敢嘛,神女都敢诅咒,以后遭天谴了有她好受的。」
「天谴?」我拧眉。
真的有神女下凡救世这回事吗?
梦姬围绕着我转悠,以一种看小辈的怜爱眼神看着我:「自然是天谴。小神女,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吧?天谴,不是那种低级的天打雷劈,是直接惩罚到命运。」
说到这儿,她却忽然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
姬玄策不动声色控制住了局面,依旧是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吃饭睡觉。
只是在宫人把玉佩挂在了右侧时,顺手自己挂回了左侧。
他的这些小习惯,我都一清二楚,他身边这些人,自然没有我以前那样事无巨细顺着他的喜好。
他好像有些恍惚,又好像没有。
宫人给他研的墨,他也用不习惯,只有我知道,他习惯什么样的浓淡。
到晚上,他经常无法安睡,梦魇缠身,乃至白天都揉着眉心有些头疼,他问身边伺候的宫人:「殿里的香怎么换了?」
宫人答不上来,老太监一言难尽的表情解释:「回陛下,您用惯的那些香,是娘娘亲手调制的。」
他没有点明是哪个娘娘,但姬玄策知道,老太监说的是我。
俊美的帝王微怔。
又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朕知道了,都退下去吧。」
一群人应是,临走,老太监请示:「陛下,娘娘的葬礼已经准备好了,钦天监算了日子,明天正合适,是否明天下葬?」
老太监临走前顺嘴一问,本以为这是问一嘴就好了的事情。
然而姬玄策撑着额头,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这事先不急。」
老太监诧异地看他一眼,意识到失态,慌忙请罪退下了。
21
梦姬说得没错,姬玄策确实脑子有病。
他居然拖着我的下葬时间,一再搁置,下边的人察言观色,逐渐不再请示。
干着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但他表面还挺正常的。
梦姬眼神毒辣,嘟囔了一句:「总感觉他这风平浪静底下,憋着一股子疯批劲儿。」
没人看得透他的心思。
现在的姬玄策早就不像少年时那样恨与怨都一目了然了,他在刀光剑影和阴谋诡计里飞速成长,弱冠出头的年纪,已经是前朝那群老狐狸们都拿捏不住的城府深沉。
不过他确实有在兢兢业业当一个明君。
春耕之时,他还去了一趟民间微服私访,孟菁菁非要跟着。
他带着三两大臣和孟菁菁这个拖油瓶,明察暗访了许多地方,有一次顺手帮一户农家解决了危机,老实憨厚的一家人把他们奉为座上宾,拿出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和肉,做了几个肉包子专门献给他们。
孟菁菁有些抗拒,不过她在外人面前要端着善良亲民的样子,勉强咬了一口,立时嫌弃地皱起眉头,下意识扔了抱怨一句:
「什么东西啊这是?」
说完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微服私访,后悔了,不过到底没怎么把这小事情放在心上,假笑着狡辩了一句便敷衍过去。
姬玄策没责怪她,只是提点她以后注意,放下自己手里的包子,就在孟菁菁以为他也是吃不惯这种粗劣的食物时,他把肉包子给了那户人家的小孩,然后从那家人自己吃的粗面馒头里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握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有吃,只是揣进了袖间。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体恤民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22
他这粗面馒头,一揣就揣到了晚上回宫时,路上舟车劳顿,他靠着马车疲惫地浅眠了一会儿。
就那么一小会儿,梦魇依旧没放过他。
梦姬满脸无辜表情:「这回我可没主动拉他入梦,是他自己在做噩梦。」
我不太在意,她却来了兴致,一下就把我拉到了姬玄策的梦境里。
他总是梦到一些零碎琐屑的旧事,乏善可陈,这次也不例外。
无非是当初有一次,路过一座格外富庶的城池,里面居然还有卖肉包子的小摊,十里飘香,我羡慕地看着那些买包子的人。
我知道肉包子对我们来说多么奢侈,没有说想吃,姬玄策却看出了我的羡慕,把我拉到角落歉疚地说:「那是追杀我们的人假扮的,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了。」
他身份特殊,有的是人想将他斩草除根。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接着便是风餐露宿地逃亡,我们两个人每天分着吃一个冷硬的粗粮馒头,那昙花一现的肉包子,香味我记了很久很久。
梦醒了,回归现实。
梦姬看着我满眼心疼:「小神女,你跟着这家伙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啊这……」
我浅笑:「都过去了。」
回了宫,姬玄策辗转难眠,大半夜闲晃悠,又不自觉走到了冷宫门口,门被封住了,他便一撩衣摆在门前台阶坐下来。
枯坐了良久,从袖间拿出那个已经发硬的冷馒头,又盯着看了良久,接着慢吞吞撕了一块下来,送到嘴边时顿住了,顿了良久。
忽地飞速吃起来,机械地往嘴里塞,跟馒头有仇似的,眼里尽是挣扎、迷茫、无措。
老太监担忧极了:「陛下……」
姬玄策吃完,冷声吩咐:「拿一壶酒来。」
23
老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拐弯抹角确认了一遍:「陛下可需要先温一下酒?」
「不必。」
确认了没听错,老太监诧异地去拿酒。
不怪他觉得稀奇,因为姬玄策很少饮酒,只有在宴饮之时当着众人的面,才会偶尔抿上几口做。
酒是危险的,它会让人麻痹,让人暴露,让人丧失警惕。姬玄策向来敬而远之。
可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拎着酒壶,连灌了好几壶冰冷的烈酒,然后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素日辗转难眠,终于又能睡着了。
一睡着便又梦到了从前。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他的梦里,是漫天的风雪,一座破庙,几根枯柴。
这是我救了他以后,被孟菁菁截胡的场景,但是这事结束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又回了一趟被伏击的山口,循着蛛丝马迹,揪出了军中的奸细,还原出了意料之外的真相。
伏击的敌军,是孟家的人伪装的。
目的是让姬玄策重伤流落在外,制造机会让孟菁菁美救英雄,结识对方。
姬玄策何其敏锐的人,他从孟菁菁巧合出现的那一瞬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
他还知道我一个人去找他了,摸清了我走过的路线,找到了我被剖肚子的那一片雪地,把血连带着土埋了,几个伪装成敌军的孟家人,被他安插在孟家的奸细挨个设计踢出孟家,暗中抓起做成了人彘。
他知道我一个人去看了大夫,将大夫医馆里的人,能换的全换成了他的手下。
孟菁菁把着我手捅自己一刀陷害我的事,他也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他全都知道,了如指掌。
可他还是嘴上说着信孟菁菁,任由我伤心、难过、被陷害,孩子没了他一点也不曾惋惜,满眼温柔地与孟菁菁虚与委蛇。
因为孟菁菁有用,而我和孩子没用。
他的心思太难测,直到如今,我才渐渐明白姬玄策骨子里是怎样一个人。
姬玄策善弈。
他常常与谋士下棋,玄色的衣袍垂落花间,清风徐徐,暗香浮动,面上平和一片。
指尖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动声色杀机潜伏,任何局势,都能为他所用。
这天下一盘棋,原来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子,有用便用,无用便弃,从不花费半分感情。
我也只是一颗曾经有用,后来无用的棋子。
24
我已经知道怎么出入别人的梦境了,不等梦姬拉我出去,自己闷闷不乐地离开。
她跟上来:「小神女,你要去哪里?」
我顿住。
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我唯一想去的地方是沧山。可是回不去了,其他任何地方,好像在哪待着都没什么区别。
我努力控制声音不暴露委屈:「他总是能,每一次都让我更加难过。我后悔了,如今回不去沧山,可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甚至不想将尸体留给他。」
越想越觉得他耽搁我下葬让鬼生气,我不会都臭了吧?
于是我说:「去看我的棺材。」
我们俩找到了停放棺椁的地方,富丽堂皇的大殿,有专门的和尚在念经焚香。
我的棺椁在正中央,一看就又沉又厚实。
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忽地里面一声细微的响动,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梦姬也听到了,紧张地拉住我手臂:「卿卿,你该不会诈尸了吧?」
我:「……」
我也很好奇。
可我掀不开我自己的棺材板。
梦姬也掀不开,但是她对我很有信心:「卿卿,你集中注意力想着把它掀开,肯定可以的。」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
我照做就是了,盯着大殿中央努力想啊想,忽然平地一阵狂风吹来,把我的棺材板掀了。
我往里一看。
我的尸体不腐不僵,就跟睡着了一样,手上还缠着一条白蛇……不,是一条白色的小龙。
竟是一条小龙。
小白龙抱着我的手腕睡得正香,偶尔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梦到什么,还嘤嘤嘤哭了几声。
?
25
「呀,这里竟然还有一条幼崽龙?」
梦姬伸手把它捞了起来,还甩了甩。
小白龙终于醒了,看到陌生人,吓得弹起来,飞快跑回棺材里,钻到我尸体手底下,露出个尾巴在那不安地摆啊摆。
顾头不顾腚。
于是被揪着尾巴又捞了起来,正害怕地扭来扭去,然后它看到了我,立马不扭了,惊喜地看着我,尾巴尖勾着我衣摆,羞涩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伏姐姐。」
?
折腾了一番,才弄明白,这小家伙本是姬玄策的守护神兽。
以前的雍朝皇室受神族庇护,世代皆有神龙守护,每一任皇帝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守护神兽,姬玄策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紫气东来,引来了一条神龙。
神龙扔给他一颗蛋。
待到他登基时,就可以破壳而出一条小神龙。
因为叛乱,雍朝皇室凋零,皇宫被损毁,这颗蛋也不知所终,原来小神龙早就破壳而出了,只是没人看得到它。
我死以后,尸体被封进棺椁,小白龙很伤心,钻进去黏着我,没发现我的魂魄飘在半空,现在发现我还能以鬼魂的形态存在,很是惊喜开心。
锲而不舍地缠在我手臂上,根本扒拉不开。
算了,随它去吧。
我们两个待在房梁上,底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棺材板无故被掀飞,又发现里面的尸身不腐不坏,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加在一起,殿里的人不敢随便处置,禀告到了皇帝那儿。
姬玄策很快就赶来,进殿一看到棺材里安静躺着宛如沉睡的我,愣住了。
26
他踉跄了一下。
游魂一样走向我的棺椁,仅一步之遥时却停住了,剩下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开脚。
旁人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也没觉得这事能闹到多严重,几个跟来的孟家一派的臣子,还说着风凉话:
「陛下,莫非是这伏氏形如恶鬼,天生不祥?」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是新帝的挚爱,孟家人受偏袒,伏氏只不过是新帝厌恶之人。
没人发觉姬玄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隐着疯癫的血红。
他抽出旁边侍卫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将那个臣子砍头,冷声:「妄口巴舌,当诛。」
头颅滚落在地,长剑上的血滴在那臣子临死前瞪大的眼睛面前。
在场所有人震惊,慌忙跪下一大片人,战战兢兢,不知新帝为什么忽然发疯。
姬玄策扔下剑,出乎众人意料地大发雷霆,差点让在场的人都陪葬,好在目光掠过我棺材那一瞬间,又改了口,只将没有侍奉好灵棺的人下狱重罚了。
发完了疯,让人把棺材抬到他寝宫。
?
更疯了!
这一举动,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反对的人,姬玄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腥风血雨过后便是死寂,众人噤若寒蝉。
孟菁菁急匆匆地走过来,看到大殿里的棺材和棺材旁的姬玄策,气得不顾形象质问:「陛下,你难道是想和个死人过一辈子吗?」
姬玄策现在又是个正常人的样子了:「自然不是。」末了却没解释什么,直接转移话题。
孟菁菁却不依不饶,直击重点:「陛下,你到底爱我还是爱她?」
27
姬玄策凤眸微眯,瞥她一眼,浅淡地讽笑:「朕自然只爱自己。」
孟菁菁傻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皇后,回去吧,朕现在乏了。」姬玄策一反常态冷淡无比。
孟菁菁有些慌了,她还需要皇帝的宠爱来帮孟家在新朝扎稳根系,调整了一下表情,主动缓和气氛,委婉地表示今晚想侍寝。
怎么,她想在我的棺材旁边侍寝吗?咦,口味真重。
姬玄策答应了。
晚上,孟菁菁正满脸羞红想脱衣服,灯一灭,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孟菁菁背后,捏着根锃亮的银针往她背上一扎,她就昏睡过去了。
姬玄策全程执笔在桌上画着什么,不动如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梦姬说:「那根针上面有致幻的药物,估计第二天这女人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侍寝了。」
小白龙找到机会就殷勤地表现自己,博取我的关注:「是的是的,主人从小有洁癖,他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他讨厌死和人虚与委蛇了,可他还在布大局,打算把不安分的孟家一网打尽,需要演戏稳住这个女人。」
「不过他说只爱自己,他撒谎,主人明明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恢复雍朝,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过是工具罢了……除了伏姐姐。」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姬玄策的谋划底朝天倒干净了。
梦姬:「小家伙你知道的还挺多。」
小白龙骄傲:「那是自然,小白与主人是有主仆契约的,心意相通,他是什么样的小白最清楚了。」
那头姬玄策画好了,画是一株冰蓝色的小花,第二天,他将画交给专门的大臣,吩咐他去找,翻遍朝野,踏遍五湖也要找到。
大臣领命而去,姬玄策回到寝宫里的棺材旁,死死盯着宛如沉睡的人,一抬眸眼尾尽是薄红,墨眸翻涌,咬牙切齿再一次冷声强调:
「伏卿,朕从未喜欢过你。利用了你造成的伤害,朕会一一弥补,这只是因为亏欠,不是因为喜欢。」
他说得那样坚决。
可是他看不到,就在一旁,他的小白龙攀着我的手臂,闻言大大咧咧把他所有心思暴露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啦,从来都不是这样。从前主人眼里就三类人,可使用的和不可使用的,以及伏姐姐。伏姐姐从来都是和旁人不同的。」
「现在呀,主人依旧是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可是,主人爱伏姐姐。」
「他不自知。」
28
姬玄策把我的棺椁移到寝宫里以后,就开始疯得越来越明显了。
他越来越难入睡,辗转反侧,长夜难熬,后来便靠着冰冷的棺椁勉强浅眠一会儿,实在不行,便一壶一壶地灌酒。
烈酒入喉,长梦不醒。
连政事都开始逐渐荒废,早朝越旷越久,任群臣进谏也不予理会。
颇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小白龙看透一切地说:「主人只是莫名其妙觉得朝政无趣罢了。」
他派很多人去搜寻沧神花,不出意外一株也没有找到,只好找了一些近似的花移栽到殿内外。
一片冰蓝色花海中,姬玄策折了一支放在我手边,却始终,仿佛是没有勇气那般,不敢触碰到我分毫。
他俯身凝视着死去的我,墨发垂落在我耳边,额前有碎发遮光,暗影里眼眸深邃无边:「伏卿,为什么你连随手种的花,都是世间独一无二?」
「就像……」
忽地怔忡起来,背靠棺椁坐下,拎起酒壶喝了一口,眼神复杂,呢喃着自语:「就和你这个人一样。」
好久了,朝野上下的人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或许,冷宫去世的那位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无足轻重。
相反,在帝王的心目中,她其实很重要很重要。
雪一直下一直下,京城严寒已久。
到了盛夏时节,雪依然一直下,积雪不曾消融,万物不曾复苏,九州大地千里冰封。
人们开始意识到,这雪下得违背物候天时了,到了秋天,人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新的天灾。
过去是大旱,如今是大雪。
29
饥荒开始在各地稀稀落落地出现,不过都被拆东墙补西墙挨了过去,暂时没激起什么水花。
天灾来临,人们又开始祈祷神明拯救了,孟菁菁靠神女之名,加上在城外施粥,获得了民心。孟家也在朝中扎稳了根系,成为新朝最大的世家,炙手可热。
而皇帝却日渐颓然、不理朝政。
孟菁菁推门进来,现在有底气了,都敢一把夺走姬玄策手中的酒壶了:「陛下,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姬玄策倚在座上,墨色衣袍散开,颇有些随意感,三分醉意在冷白的侧脸上逼出淡淡胭色,眼尾薄红,酒意入眸潋滟迷离,靡靡艳艳。
一抬眼,依旧是摄人心魄的美。
他笑:「你也想劝朕?」
孟菁菁表示了一下对他如今颓废不振的担忧,提出和他一起出宫去散散心。
破天荒地,姬玄策答应了。
宫外有些热闹,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佳节,虽然天灾笼罩,现在人们庆祝节日的热情还是有的。
有人在街边搭台唱戏。
姬玄策顿住了,定睛往戏台上看去。
台上唱的,是当今圣上与真假沧山神女的戏,戏里我是东施效颦的假神女,孟菁菁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真神女。
「真神女」揭穿假货,为百姓求来大雨,为雍军提供帮助,最终在新帝登基时受封为皇后,与皇帝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底下百姓兴奋热烈地鼓掌。
姬玄策嗤笑一声,踏着雪走了。
不过在那以后,他倒是经常来看戏,梨园知道他身份,每次都清场单独给他安排,谁知他只看真假神女那一场戏,戏子们摸不着头脑。
孟菁菁也经常随他一起来,眼神复杂地嘲讽:「你全程只盯着那个演伏卿的人看,是不是她死了,你又开始怀念她了?」
姬玄策沉默。
离场时,意外碰见了卸妆后的演我的戏子。
一行人都愣了。
那个戏子,长得可真像我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八九成相似。
30
姬玄策不顾孟菁菁反对,把那个戏子带回了宫。
给她拨选了个仅次于凤栖宫的宫殿,银钱珍宝如流水一般赏赐过去,虽然没有召幸也没有名分,但宫里人已经默认她是未来的娘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戏子应该是那位的替身。
孟菁菁又砸烂了一殿的东西。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搬着好几箱的宝物去哄她了,姬玄策正忙着安排人在宫里搭戏台。
因为那个戏子说,她想念唱戏的日子。
他甚至把整个戏班的人都弄进了皇宫,亲手为她改写戏本,每天都在台下看完整场的戏。
显得孟菁菁这个皇后像个笑话。
终于,她忍无可忍冲进去,大声吼道:「你居然让一个戏子踩在本宫头上?」
姬玄策掀起眼帘撩她一眼:「坐下来看完这场戏再说那些。」
戏一开场便不会停。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还是之前那些剧情,翻来覆去,没有新意。
孟菁菁越看越不耐烦。
到了最后一幕,帝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时,正准备退场的演我的那个戏子,却突然往台下冲了过来。
戏子竟然武功奇高,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姬玄策劫持到一边,一柄伪装成道具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外一个同谋持刀守在他们四周。
这个戏子,竟是刺客。
孟菁菁猛地站起来,焦急心忧地喊:「陛下!」
在场的人全都一颗心提起来。
31
姬玄策却是一声轻笑。
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突然一转,戏子干脆利落地转身杀了自己的同谋,那人倒下时还满眼惊讶。
一群侍卫冲进来将孟菁菁以及她的近侍压制住。
姬玄策走到孟菁菁跟前,垂眸看她:「上一批算计朕的,坟头草已经长了好几轮了。」
孟菁菁难以置信:「你早就料到了?」
姬玄策重新入座,神情恹恹,慵懒地撑着头,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这戏,还没有演完。」
一群受到惊吓的戏子赶紧收拾好心情,继续刚刚那场被打断的,姬玄策亲自改写的戏。
戏里:「真神女」成为皇后之后,与背后的孟家开始密谋架空新帝。
原来从一开始,「真神女」就是孟家用来谋利的工具,请来假道士演戏,将她包装成神女,搞伏击制造美救英雄的机会,让她俘获新帝的心。
这样孟家就能顺理成章地归降于新帝,在三分之势瓦解时保存最大的实力,暂避新帝锋芒,待到天下大局已定,就开始往朝中塞人,暗中扩展势力。
原来「假神女」才是真的,她出现时,大旱褪去,四季归来,她死后,大雪纷飞,长冬无春夏。
孟家的小动作,皇帝都知道,甚至还放任、纵容、捧杀。孟家如鱼得水,自以为时机成熟,找来一个与逝去神女八九分相似的人,扮作戏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他。
刺杀成功以后,身为皇后的孟菁菁,便可以凭借肚子里和别人苟合怀上的野种,与孟家一起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让皇朝改姓。
他们没料到,戏子被策反了。
32
姬玄策说:「朕不会,把任何人当作她的替身,她始终是唯一的存在。」
声音很轻,孟菁菁差点听不着。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孟家行刺皇帝,密谋造反,各种罪名叠在一起,按律当诛九族。
台上,假的神女血沫飞溅。
台下,姬玄策淡声吩咐:「抄家,诛九族。」
臣下领命带着人马飞奔而去,将孟家团团围住,一时之间,戏里戏外奇妙地重合了。
台上,人们知道了真相,广建祠庙感激神女。
台下,千里之外,派出去找沧神花的人在各地建祠立庙,让百姓明白真正的信仰。
一场戏落幕,孟菁菁脸色煞白。
她疯狂地笑起来:「原来你全都知道,冷眼旁观,将计就计。」
她笑累了,苦着脸自嘲:「我还沾沾自喜过自己比伏卿厉害,现在想来,我与她都不过是棋子。」
「不过我终究比她好一些,她很爱你,付出了太多,我也喜欢你,但我到底更在意家族。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这样的人,确实只爱自己。」
以前姬玄策敢大大方方说只爱自己,现在的他沉默了。
孟菁菁:「她死后,你就后悔了吧?真是可笑,她死了你又开始爱上她了。她失去的只是性命,你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姬玄策不曾被她讽刺到,慢条斯理戴上了纯黑的手套,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里尽是冷意:「你伤害她那么多,早就该死了。」
孟菁菁死到临头,便什么也不怕了,艰难地说:「男人,就是爱为自己开脱,错全在我身上行了吧?」
姬玄策眸底阴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把人放开,扔掉手套,起身准备离开,身姿颀长,一垂眸,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不。」
他说:「你我都不配有什么好下场。」
33
孟家全族斩首,只留孟菁菁一个还活着。活着,有时候比死更恐怖。
她被撤去封号变为最低等的庶人,冷宫封了,便没关在那儿,直接幽禁在凤栖宫。
以前那些生剖我肚子被削成人彘的孟家叛徒,还有那个与她私下苟合的奸夫,和她关在一起,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夜惨叫过后,宫人打开门,发现孟菁菁肚子里的孩子被奸夫生剖了出来,差点大出血死掉。
太医院费了很多珍贵药材把她救回来,她还不能死。
因为还有罪刑等着她。
她恢复以后,专门负责凌迟的人,把她腹部的皮剥了,挑断四肢手筋脚筋。
正是我的小狐狸,被剥皮抽筋的样子。
但她始终没死,被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这是姬玄策给她安排的报应。
一报还一报。
梦姬拍着大腿连连叫好,我却有些漠然,关注点甚至歪了:「她死后,会不会又变成鬼魂。到时候我俩大眼瞪小眼,多么尴尬。」
梦姬正色,忽然深沉起来,笃定地说:「不会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灵魂转世。」
「因为,这片大陆的灵力枯竭了。神族远走,剩下的仙妖魔鬼,也逐渐消亡,只有人族数量庞大,还在苦苦支撑着。」
「早就没有冥府鬼域了,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人死后魂魄就消散掉。只有天生神物,凭着一腔执念,才能在死后勉强聚成鬼魂。」
原来,所以……
梦姬和小白龙,也早就死了。
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
34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掀不起风浪来了,谁承想,她有一天,偷偷逃出了幽禁的宫殿。
我以为她要偷跑出宫。
结果她趁没人,溜进了姬玄策的寝宫。
我的棺材就摆在正中央,始终没有盖起来,孟菁菁现在形如恶鬼,满眼疯狂,一瘸一拐地扑在棺材沿上,盯着里面的我,不人不鬼,语气阴沉。
「伏卿,看到我这么惨,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拽起我的手,得意地笑开:「我早就猜想,你的血,是不是有点什么妙用。当初伏击姬玄策,孟家第一计划是想弄死他的,因为没弄死才退而求其次归顺他。」
「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是你救了他。后来你说用家乡的秘法给我治伤。我总在想,到底是什么秘法。你的血,不会是可以治愈人吧?」
她歇斯底里地笑,我以为她要拿刀划我的手,结果她直接用嘴撕咬我手腕的血管,茹毛饮血一般,看着有些瘆人。
效果肉眼可见地好,她的行动都流畅了很多。
「你在干什么?」
小彩一进门,看到里面的场景惊呆了,手里还拎着祭品,可能是想偷偷来祭拜我的,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祭日。
反应过来以后,小彩冲上来拼命把孟菁菁推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孟菁菁疯子一样笑:「是你。你又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装?你背叛了伏卿,是你给我偷来她绣的帕子,是你告诉我她最珍视的小狐狸惯常藏在哪儿。」
孟菁菁拿着旁边的剑要刺向我,继续取血,小彩挡在了棺材前,长剑刺穿她心口,接着两个人都倒在屏风上,带倒了烛台,殿内烧了起来。
小彩吐着血,她哭了:「是。我是利欲熏心的人,辜负了娘娘。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她。她救了我,现在我这条贱命,也算还给了娘娘。」
火势凶猛,浓烟滚滚。
姬玄策闻讯赶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进火海里,直奔棺材,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攥住了我,想把我带出去。
可是火舌一卷上我衣摆,我那具一年不腐不坏的尸身,忽地就化成了一缕飞烟。
连一捧灰都没有给姬玄策留下。
他愣怔地看着空空无也的掌心,那眼神,一瞬间空洞到难以言明,好像有太多的哀伤争着要喷涌而出,然后堵在了眸子里。
化作疼,倒流向四肢百骸。
最终汇聚在心尖尖。
心如刀割。
35
一场大火把宫殿棺材花海都烧了个干净,小彩也死了,孟菁菁趁乱逃走不知所终。
姬玄策徒手扒着灰,一寸一寸亲手找过去,手烫得通红起泡也不管,想找回一件两件我的遗物,可是什么也没有,全都化作飞烟消散于滚滚浓烟里。
他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攥着唯一剩下的一小截棺木,眼底猩红,声音沙哑:
「伏卿,你真是狠心啊。」
新朝最大的隐患孟氏一族拔除了,皇帝却没有很高兴,嗜酒如命,不务朝政,越加残暴无常,各地饥荒愈加严重,皇帝却劳民伤财耗费民力起高阁。
四处寻求方士高楼占星、测命……招魂。
姬玄策不上朝,不批折子,甚至连吃饭睡觉都可有可无,成日待在高楼之上,经幡飘荡之间,抱着酒壶醉生梦死。
「陛下,起义军已经遏制不住了陛下!」有老臣看不下去了,冲破底下的侍卫爬上来劝谏。
姬玄策被吵醒,掀开沉重的眼帘,满脸冷意和疲惫,烦躁地一甩手将酒坛子砸在老臣脚边。
「啪」一声响。
老臣和阻拦他的侍卫们都停住了,场面安静。
姬玄策没有理会什么起义不起义,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苦笑:「朕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她了。」
他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见我却越来越少。
老臣跪在地上,悲哀地高呼:「陛下,大雪已经下了一年多了,饥荒横行,瘟疫肆虐,起义频生,朝野内外开始混乱。陛下,臣知道,您若是想控制局面,肯定能控制住的。臣求求您了,出去看看外面哀鸿遍野的景象吧。」
姬玄策起身,漠然看着楼外雪色连绵,意味不明淡声道了句:
「天谴,是逃不开的。」
36
不管朝臣如何恨铁不成钢,姬玄策都不再理会。
回想起以前他为了权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样子,真是恍如隔世,令人唏嘘。
好像他过往的追寻,一应皆是索然无味。
而他现在的追寻,却连梦也梦不到。
王朝又陷入四分五裂,叛军攻破京城的时候,姬玄策还在悠闲地饮酒,琉璃盏里酒液微漾,修长白皙的手稳稳当当。
面上,哪看得出来骨子里已经是了无生趣。
老太监焦急地劝他:「陛下,皇宫里有暗道,您赶紧离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朕知道。」他是前雍朝唯一留下的嫡皇孙,普天之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古老的皇宫。
他只是,自己不想逃而已。
敌军围拢之际,如此危急的时刻,姬玄策却悠闲地踱步去了冷宫,撕开封条,倒了一琉璃盏烈酒浇在地上,轻笑:「这是去年攻破京城的时候,朕为她埋下的女儿红。」
老太监忧虑地皱着眉头,赶紧把门关严实。
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敌军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
姬玄策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自顾自地说:「朕其实是个……没有感情的怪人。」
「我用百姓安宁骗她出神山,但其实我自己内心,根本不在乎百姓困苦还是安宁,我只是想要复国,这是我唯一的目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过是逐鹿的工具,有用便使用,无用便抛弃。」
「她是我唯一没想过要抛弃的人。我将她带出神山,利用她的名号,让她陪我吃了许多苦,虽然我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抛弃她。」
「她刚出神山时懵懂得像小孩子,问我什么是爱。其实我也不懂,但我惯会伪装,从不暴露自己的无措。那时还在少年时期的我,用尽所有的想象,教她,告诉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
「后来,她很爱我。」
「她怀过一个孩子,被生生剖掉了,她很伤心,她肯定很爱那个孩子,但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甚至想到一个生命寄生在她身体里,损害母体,就厌恶至极。我暗中教训那些人,也不是惋惜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只是不喜她受到了伤害。」
「我送她的小狐狸,她也视若珍宝,可我自己,却不喜那只畜生占了她太多注意力。」
「孟家女两次构陷她,我假作不知,布自己的局,我本可以向她解释清楚,可我向来谨慎又多疑的人,我不会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说给任何人听,即使她不会宣扬出去,我也怕哪天隔墙有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很失望,很伤心,我知道,但无法理解。」
「我教会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她学会了,我自己却始终不会爱,没有感情,只知道权势利益,我对她,也只是责任和习惯。」
「从前居无定所,攻破雍京城以后,我想着,以后应该就是在这里和她待上一辈子了,我便埋下一坛女儿红。她与我成亲时,条件很简陋,连口合卺酒都没有喝。我想着,别人家的姑娘都有的,她也要有,她始终是我唯一的妻,日后我把孟家铲除了,还是要把欠她的盛大婚礼补上的,那时这坛女儿红,也该酿成了。」
「可是她死了。」
男人眉眼寂寂,看着无端有些落寞,轻声轻语: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想念她。」
37
「见山是她,见水是她,见楼台亭阁,朔雪簌簌,目之所及,全都是她。我总是想起她,有一种她还在身旁的错觉,可每当一转头,又是一场空。」
皇宫某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叛军已经攻进来了,估计正在四处寻找皇帝。
老太监心急如焚:「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姬玄策拎着酒壶站起来,仍然是没把迫在眉睫的危机放心上,凤眸空空,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承认:
「朕应当是很爱她的,不止是责任和习惯。」
他把酒洒在四面的墙根处,放了一把火,冷宫顿时燃起火来,姬玄策一声轻叹:「可惜,朕醒悟得太晚了。」
老太监无比震惊:「陛下,您、您这是……」打算自焚于冷宫?
姬玄策一句废话也没有,一掌将老人家击晕,交给赶来的一个侍卫:「带他逃出去。」
侍卫背起人,深深看着主子,好久才闷声回应:「是。」
火光围绕在四周,被白雪映照在脸上,映出他无瑕精致的容颜间,一派淡然和从容,他终于回答了老太监那么多话,只一句:
「一命还一命,这是朕给自己安排的报应。」
姬玄策玄色的衣摆拂着白雪而过,他一顿,退开半步,发现了脚下一株奄奄一息的沧神花,唯一剩下的一株。
找遍五湖四海也没找到的花,原来冷宫就有小小一株安静生长着。
他小心地拿琉璃盏倒扣在上面,为这株脆弱的花挡住了呛人的浓烟。
姬玄策被烟呛得一直咳嗽,毒烟入体,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渐渐虚弱,墨发散开一地,额间的金冠映射着烈焰,到快死时都是雍容出尘的风致。
小白龙焦急地试图用尾巴卷着他手,将他拖出大火,可它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穿透姬玄策的手,触碰不到他分毫。
小家伙急得哇哇大哭。
我被哭得有些无措。
下意识往前一步。
一根横梁砸在地上,雪飞溅在姬玄策脸庞。
他睁开眼,一愣。
我看到他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样子。
濒死之际,他看到了我的魂魄。
我的魂魄,从满脸疤痕的模样,飞速变幻,疤痕消失,容颜绝色。
姬玄策眼里迸射出光芒,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我,手一伸过来,我后退一步,他的手穿过了我透明的肩膀。
他停住了,放慢了动作往前一步,任倒下横梁燃起的火灼烧脸颊,面不改色,小心地虚虚拥我入怀,深邃的凤眸死死注视着我,倒映着炽烈的火焰。
几缕碎发掉下来,玄衣金饰的男人面色复杂无比,好像有千言万语,很多很多话,想要一股脑说出来。
最终他敛了神色,俯身沙哑地说:
「伏卿。」
「我带你回神山。」
38
外面吵吵嚷嚷的,叛军已经找到冷宫这边来了。
姬玄策一扫之前了无意趣的模样,好像又有了新的意志,咬牙踢开横梁,褪去了外袍和帝王冠冕,拿起地上的琉璃盏,小心翼翼把唯一剩下的沧神花装进盏里,一抬眼,便又看不见我了。
他微怔,垂眸护住手里娇弱的花。
护着它,往殿内火势最大的地方冲。
梦姬捂着嘴惊呼:「他不要命了?」
姬玄策现在看不到我们,他一个人,闯进烈火和浓烟里,衣袖捂住口鼻,依然咳得撕心裂肺,好几次跌倒在地上,然后从一个角落里,找到机关把藏在冷宫的密道打开。
他冷静地把机关和门甚至灰尘都恢复原状,走进密道。
我被迫跟着他离开皇宫,半路上,梦姬忽然停住了,她不舍地拉着我,抬手指着头顶上:「这上面,就是皇宫的外墙了。」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目光忽然有些悲伤:「在很久以前,这里是神龙一族的地盘。那时多热闹啊,仙魔两族动不动就打架,相爱相杀,妖鬼喜欢混迹在人族里面,有好的也有坏的,神族高高居住在苍穹之上,遥远而神秘」
「可现在,神龙一族没了,古老的皇宫也历经磨难,这片大陆疮痍满目,苍凉又寂寞。」
「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因为心有执念。我在等一个人。从热闹等到苍凉,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我怕一走开,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梦姬说:「卿卿,你走吧。我就不跟着离开了。」
我深深凝视着她,我还记得,她说过这世上,早就没有投生转世了,除非天生神物,其他的死了魂魄就消散了。
我轻声问:「他是凡人吗?」
梦姬垂着头:「是。」
我明白了,她明知道他早就消散了,再怎么等,也是徒劳,可她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即使她理智上,明知道。
执念,是逃无可逃的。
39
我有些难过,给了她一个拥抱,小声说:「再见。」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皇宫。
小白龙缠在我手上,我们看着姬玄策出了密道,路过满是死人的街道,扒了一件青衣,捡了一把古琴,路过药店扔下玉佩换了一把千年人参,瞬间就换成了一副清瘦琴师的模样。
他脸上被烧出了大片丑陋的疤痕,通红可怖,他却跟一点疼也感受不到似的,紧锣密鼓地往城外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踩到了散落在街上的一只狐狸面具,他停住了,终于微皱眉头,看了半晌,俯身把它捡起来戴在脸上。
「伏卿。」他说:「你的容貌因我而毁,我便也毁去自己这张脸,这是我应得的。」
「但我又怕,如今这模样吓到你,所以戴面具遮一遮。」他解释。
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只在冷宫自焚濒死时见过我一瞬,只一瞬,他就笃定了我一直都跟随在他身边。
他到了城门处,出城的人挤满了街道,不知是哪一方势力正在门口挨个盘查,姬玄策抱着琴,从容安静地站在最外围,不疾不徐等了一夜。
路过的骑兵一会儿传来「雍帝自焚」的消息,一会儿又传「雍帝逃走了」要求加强盘查,一会儿又传「雍帝已经混出城」。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安排的替身转移叛军注意力。
一晚上的值守,加上胜利的喜悦,再加上皇帝逃出城去了的消息,让把守的人疲惫之余放松了警惕。
轮到姬玄策时,叛军拦住他。
「戴个面具做什么?摘下来!」
40
姬玄策顺从地把面具摘下,露出烧伤可怖的脸,把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叛军「呸」了一口:「快走快走,晦气死了。」
乐者和手艺人,不管是哪方一般都不会杀,加上他被挤在外侧等了一夜,看起来无害又弱势,叫人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姬玄策抱着琴出了城,冰天雪地里往深山而去,避开大路,到晚上便把琴当柴火烧了,拿去烤路上捉到的野鹤。
姿态闲雅,煮鹤焚琴。
他把琉璃盏里的沧神花拿出来,半截手指头大小的花,有些蔫了。
姬玄策拿刀划破手,滴了一连串血到盏里,沧神花遇血即生,重新精神起来,好歹不是随时要枯萎的样子。
无人时,他便与我说话,事无巨细地解释每一件事的用意,每一举动的所思所想。
「沧神花指引神山的方向,伏卿,接下来,我们要往东走。」
神山是虚无缥缈的,谁也不知道它在何方何处,只有意志坚决想找到它的人,才能凭缘分碰上,或者靠沧神花的指引。而且,只能一步一步,用最虔诚的步伐,徒步走过去。
他是雍朝遗孤,雍朝皇室受神族青睐,皇宫内典藏了无数神话传说,姬玄策知道这些,并不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他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回神山。
他的确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姬玄策徒步往东走了几天,那个「雍帝已经混出城」的替身障眼法或许已经失效,各方势力又开始四处搜寻他。
这一幕好像和好久以前重合了。
姬玄策身份特殊,他是正统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脉,有无数的人想杀他,或是控制他,好久以前,他一个人寻找神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路被悬赏追杀,他带我刚出神山的时候也是。
刀光剑影没打败他,反而让他飞速成长起来。
像一株长在淤泥里的荆棘。
不像沧神花,如高悬苍穹之上的月,纯白而脆弱。
41
姬玄策熟练地躲避着追兵,路上化雪水为饮,挖野草的根为食,偶尔运气好碰上还绿着的野菜,还能煮上一锅没有味道的野菜汤。
他脸上手上都是新伤,没有得到良好的医治,加上冰天雪地里赶路,都恶化了,引起了高烧。
短短十几天,他就瘦了不少,青丝随意束起,有些凌乱,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烧有些不正常的酡红,面具遮着脸,露出的一截下巴也能看出骨相是美的,薄唇也不正常地红,病弱美人的模样。
换回了黑衣,衣衫单薄,烧得头晕眼花不小心被枯枝绊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
生怕把护着的琉璃盏压倒。
他很有经验地找到积雪下埋藏的草药,雪下了太久,草都枯了,他只能往下挖草药的根,捣碎了敷在恶化的伤上面消炎。
体内的高烧,便只能硬熬。
我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要自己扛,我不信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小白龙还跟在他身边,说明他还是帝王气运所归。
小白龙心疼地蹭蹭他,虽然他感受不到。
小白龙依然对他是了如指掌:「伏姐姐,因为寻找神山是不能靠外力帮助的,一点也不能。」
说起来,我对神山的了解还没他们清楚。
姬玄策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小支追兵。
那群人骑着马从身后赶来,看到他感到可疑,厉声喊:「站住!」
42
姬玄策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撑不住,踉跄了下倒在地上。
几个追兵赶上来,下马把他翻过来,揭开面具:「这人脸烧成这样,看不出来是不是雍帝。」
另一个人提议:「抓回去吧,以防万一。」
三个人就这么商量好了,正准备捆人。
姬玄策眼睛一睁,眨眼间夺过面前一个追兵的刀把他了结了,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假晕,以二敌一,被姬玄策干脆利落地解决。
远处马匹嘶鸣的声音传来,恐怕还有一大群追兵正在赶来。
姬玄策牵过一旁的马,翻身而上,一骑绝尘而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一群追兵甩开。
确认安全了,他终于脱力靠着树躺在地上,却发现怀里的沧神花丢了。
他脸色一变。
重新找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丢了。
从尊贵的帝王变成逃犯没有压垮他,连日的追杀没有压垮他,喝雪水挖野菜没有压垮他,伤势恶化和病重也没有压垮他。
这一刻,他却好像被无形的东西轻轻一吹,瞬间就被压垮掉进深渊里。
我无法形容他脸上是怎样的神色。
惶惶无措又迷茫,像一个即将死去的孩童。
他捂着心口跪伏在地上,像静止了一般,良久过后,用沙哑的声音哽咽着说了一句:
「伏卿,对不起,我把沧神花弄丢了。」
一滴血泪从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滑落,滑过光洁完美的下巴,掉在白白的雪地里。
我诧异地注视他。
从我认识他起,他从没哭过,再大的痛苦,再深的悲伤,他都没哭过。
原来他这个人,也是有眼泪的。
43
小白龙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国破家亡那段时间,他流过太多眼泪,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所以往后再大的悲,也不会再哭。
我以为他要就此放弃了,结果他神色逐渐恢复平静,牵着马,又原路返回了。
朝着追兵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真是个疯子。
姬玄策一路找过去,都没有找到,琉璃盏是值钱的物件,应该就是被那群人捡回去了。
他循着马蹄印,找到了那群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并不急着闯进去,隐在周围观察了一段时间。
那群人好像是各路人马暂时混在一起的,有些松散,人数不算多不算少。
姬玄策守在旁边好几天,蹲到一个单独出来捡柴火的人,一把敲晕,互换了衣服,把那人放在马上,一甩鞭子。
马驮着敌人疾速狂奔,守卫的人看到了,连忙喊人追过去。
姬玄策趁乱混进敌人的营帐里。
最里面正燃着篝火,一群人围着喝酒吃肉,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女将端着琉璃盏打量,大嗓门粗犷洪亮:
「嘎嘎值钱的玩意儿怎么用来装野花?」
一个人开着低俗的玩笑附和:「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一群人哈哈大笑。
「因为这花比琉璃盏还值钱。」姬玄策说。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他,女将听闻下意识停住了想要揪花的动作,盘问他是谁。
这群人是散的,偶尔还有新的人加进来,他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认得,姬玄策编了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他说:「易碎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这花比琉璃盏还贵重,枯萎了就不值钱了。」
听到不值钱,女将有些肉疼了,再看看里边蔫了吧唧快枯萎的沧神花:「那这金贵玩意儿要怎么养?」
姬玄策温声:「交给我。」
44
秉着试一试的态度,女将把琉璃盏交给了他,姬玄策小心地接过来,揭开手上缠着的布,旧伤上面又划出了新伤,以血浇灌。
沧神花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
这神奇的一幕看得众人惊讶无比,女将对姬玄策信任了许多:「看来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忽然好奇起姬玄策面具底下的相貌来,他遮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五官,仍旧可以看出来容颜多么精致,叫人遐想面具底下是何等地俊美。
她伸手要去掀姬玄策的面具。
小白龙用尾巴挡住眼睛:「坏了,主人可是有洁癖的,可讨厌别人碰他了。」
姬玄策眸色不变,抽出旁人的刀将伸过来的手砍了,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啊!」杀猪一般的叫声。
姬玄策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刀捅穿她心脏。
一脚踢翻篝火,围着的人瞬时被迷了眼睛。
他把琉璃盏放到了角落里,还顺手把路上捉的几只萤火虫送了进去,拿衣服盖住琉璃盏。
被反应过来的人围住。
姬玄策揭下面具,露出恶鬼一般的容颜:「不是想看吗?记好,是谁送你们上路的。」
手中长刀轻轻一抖,兵器的铮鸣细细响起。
等外面那群出去的追兵回来,他始终是要暴露的,而且他不能这么快暴露行踪,将这群人灭口在所难免,不如先发制人。
接着便是一场恶战。
他顶着高烧和新伤旧伤,一个人,举着长刀把营帐里的敌人都杀了,回来的那群追兵也被他解决掉。
到最后,他脱力地半跪在尸山血海里,浑身都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僵硬地,一点点把盖在琉璃盏上面的衣物拿开,看到完好无损的沧神花,扯出一抹艰难的笑,终于倒在地上。
姬玄策身周,是满地的尸体和血污。
琉璃盏干干净净在角落里,萤火虫安静地飞舞。
45
他看起来快要死了。
虽然他这一路上都是破破烂烂,随时要咽气的惨样,但这一次,是真的快死了。
呼吸都是似有若无的。
他的肩头被砍了一刀,腹部被捅穿,心脏旁边一个血窟窿,血染红了四周的白雪,慢慢地,血色又被新下的白雪盖住。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半阖着眼,余下的一点目光,一直盯着我的方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
小白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姬玄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又艰难地睁开来,咬着牙晃晃悠悠爬起来,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执着,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擦干净手,捧起琉璃盏,咳嗽着,轻声说给自己听:「不,还不能死,我要带她回神山。」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污雪离开了。
朔雪纷飞,和我救他时的那场雪多么相似。
他就这么,固执地咬牙坚持着,循着沧神花指引的方向,一路往东,躲过了无数追杀和陷阱,走到了当初我们成亲的地方。
这里离神山很近,离尘世很远。
他一路上从不曾停留,现在却停留了下来。
他找到那个早就塌了的茅草房,荒凉又破败,那天晚上,好久没有做梦的他,时隔许久,又做了一场梦。
我不懂情爱,他教会我什么是喜欢和爱。
我顺理成章喜欢上他,所以看到路上成亲送嫁的队伍,红妆喜庆,天真地问:「姬玄策,咱们也成亲好不好呀?」
那时我还不谙世事,不懂成亲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情。
姬玄策懂,但他还是答应了我这个一时兴起的要求。
46
我俩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房里面,小院里冰蓝色的花迎风摆动,是黄墙枯草间难得的亮色。
他用仅剩的银钱,置办了成亲用的红衣红布,按当地的风俗,成亲的聘礼中要包含一对大雁,没有多余的钱财去买大雁了,姬玄策只好自己做了个简易的木弓,说去打猎。
他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嫡皇孙,射御自然绝佳,只是木弓简陋,山林险峻,他连续去了好几天,带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狐狸。
白色的,小小一团。
姬玄策歉疚地对我说:「伏卿,我没猎到大雁,只捡到一只这个。」
我却开心极了,小狐狸好可爱,我很喜欢。
他没看到预想之中我失望的神色,也勾唇笑起来,揉着我的头发,星眸温润:「伏卿,你真是好哄。」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来一对大雁。
按旧时雍朝的习俗,缔结姻缘时崇尚的不是鸳鸯,是狐狸,鸳鸯朝三暮四,狐狸从一而终。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电闪雷鸣,我们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穿着不合身的红衣服,就这样成了亲。
只有我们两个人,简单地拜了天地,拜过神山的方向。雨势太大,茅草屋漏雨,我与他挤在唯一干燥的角落里,抱着小狐狸,度过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晚上。
黑夜中雷雨交加,莽莽山林,一灯如豆。
那是,数年天下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
47
旧时是大旱蝗灾,如今是大雪封山。
他在这里停留得格外久。
把茅草屋修缮了一遍,砍了枯枝做弓猎野物,常常乔装打扮去附近的城池置换东西。
一副要在这里常住的架势。
时间飞快,又到了一年中秋,这一次,没有什么热闹的氛围了,饥荒旷日持久,民不聊生。
一轮圆月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
姬玄策走到了屋后面的山包顶上,照例给沧神花浇了血,却没有把刀收回去,锃亮的匕首在手中一转,刀尖便朝向了他自己。
他毫不犹疑地捅了自己一刀。
我惊得退开。
姬玄策捂着流血的心口,只偏了一点点,再往右一点,他就一命呜呼了,但是现在也好不到哪去,血一直往外冒,他也不处理,跪倒在地上,快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再一次看到了我。
他笑:「伏卿,又见面了。」
姬玄策早就发现了规律,只有濒死时才能短暂看到我的魂魄。
他抱出一只柔软的白色小狐狸:「我找遍了整片山脉,这一只,最像当初的那一只。」
「伏卿你看,我为你做了很多兔儿灯。」
往下一望,漫山遍野精致的兔儿灯,每一盏都是不一样的,每一盏都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扎成的。
我忽然有些难过,变成鬼以来第一次与他说话,我说:「没必要了。」
他深深注视着我,漂亮的丹凤眼里有些无措,哑声询问我:「不够像吗?我重新找一只。」
「不是的。」我认真地说,「再像的小狐狸,也不是当初的那一只了。那只小狐狸,它并不特别,也不聪明,可它陪着我那么久,它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活物,对我来说,它是特殊的。」
「因为,它是我的过去。」
姬玄策捂着心口晃悠了一下,他好像心很疼,很疼。
「那,兔儿灯呢?没有喜欢的,我再重新扎一遍。」
我摇摇头:「我最喜欢兔儿灯的时候,没有收到过。过了那个时间、那个年纪,就不是那个滋味了。往后拥有再多、再精致的兔儿灯,曾经想要时却没有的遗憾始终无法填满。」
「而且,我那时候,已经收到一只兔儿灯了,是一个摊主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卖剩下的。」
姬玄策匍匐跪在地上,快撑不住时,拿出之前始终不肯用掉的千年人参,狼吞虎咽生啃了一支,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他好像被快巨大的悲怆吞噬了,压着声音里的难过,温柔地对我说:
「伏卿。」
「对不起。」
48
我曾经很恨他,后来是冷漠,如今忽然又很恨他了,我越发难过,闷闷不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过去的不会再更改。我恨你,也恨极了现在的我自己,我这样地软弱、无知、愚蠢,到死时才明白,原来爱是苦难,是绝望,是千疮百孔。」
姬玄策满眼都是我,眼里全是心疼。
他沉静温和地告诉我:「我会让伤害过你的人都得到教训,我会送你回神山,我会去一一行动。对不起,你不必原谅我,道歉是我应该做的。」
「伏卿,爱不是苦难、绝望、千疮百孔,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你只是爱错了人,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在淤泥里,你本不该怜悯我,靠近我。」
他想摸摸我的头,却是一场空,凤眸忽然有些哀伤,但他还是沉静平缓,一字一顿坚定地告诉我:
「伏卿,你很好,你不软弱,你很坚强,也很勇敢,你聪明、善良、可爱,心怀百姓。你始终是一个美好的人。你不必爱我这样一个人,你要好好爱你自己。」
我哭着摇头:「不,我不好,连神山都不要我了。」
姬玄策温柔沉静地哄我,一直一直耐心且坚定地告诉我:「你很好。」
「神山不会不要你,它一直在等你回去。」
他轻声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49
神山是缥缈无踪的,它的入口,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
姬玄策说,现在,神山的入口就在这里。
它一直在这里,在我曾经视为家的地方,等我回家。
神山是有灵的。
上一任神主陨落之后,灵力便逐渐枯竭,一部分神族远走他乡,还有一部分不愿意离开,陆续消亡在时间的长河里。
沧山,其实就是神仙冢。
死去的神族用最后的灵力滋养着这座神山,沧山是整片大陆唯一有灵的山,里面有无数已经失去作用的仙器法宝,神卷祭台。
要不是我的出现,沧山也会慢慢失去仅剩的灵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消亡在岁月里。
我诞生在沧山,无父无母。
梦姬说,我和其他神不一样。
姬玄策说,我是新的神主。
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因为我还需要时间成长,无所能,便意味着无所不能。
我还需要时间去成长,沧山是我最好的庇佑所。
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的。
他用我看不懂的阵法,召唤出了神山的虚影,以及山神残存的幻象。
山神说,需要献祭一样东西,才能放他进入神山。
山神的幻象摸着长长的白胡子,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解释了一下:「可以是任何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人献祭的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例如伤疤、头发、赘肉……」
「我献祭,」姬玄策冷静地说,「卿卿对我的喜欢。」
我一愣。
山神也有些讶异:「你确定吗?」
「确定。」
他转头,仍是事无巨细地与我解释:「伏卿,我不求你原谅我。你忘记我,会变得更好。」
他垂头:「过去你和我的那些回忆,都太苦了,忘了吧。」
我复杂难言地看着他。
山神却忽然变了散漫的态度,对姬玄策赞赏不已:「很多人都是献祭了看似无用的东西,以为占了便宜,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最后都成了后悔莫及求不得。」
说着说着,他顿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年轻人,你以前,是不是来过一趟沧山?」
「从来没有人可以两次找到沧山,让我看看你过去献祭的是什么?」山神好奇,掐指一算。
转头看向我们,目光忽地变得感慨,苍老的声音叹息着消失:
「原来献祭的是情根啊……」
随着他的消散,沧山的入口显现在眼前。
与尘世的沧桑一样,沧山已经变得破败又荒凉。
我看向姬玄策。
原来他没有情根了啊。
小白龙说姬家人是祖传的大情种,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让小小年纪的姬玄策感到厌烦,他自幼便认定了感情是无用的东西。
可世上的事,难两全,最难测。
他还是爱上了我。
我本该心绪起伏的,可是,内心冷漠又平静,我已经没有对他的喜欢了。
50
他把我带回神山,并没有就此止步。
他一个人走进巍峨破败的神殿,翻遍了里面的神卷书籍,那些我都看不懂,没有人教我神族的文字,我在沧山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些神卷始终积着灰。
姬玄策不一样,他小时候在的雍朝皇宫,身为嫡皇孙,未来的皇帝,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他从小就学习神族的语言。
他把灰拍干净,一本一本看过去。
然后用我看不懂的阵法,打开了神山的入口。
神山现世。
他手底下暗藏的势力找了过来,带来了失踪已久的孟菁菁,还有那几个人彘,还有各种以前欺负过我的人。
还带来了帝都雍京的消息,姬玄策背后扶持的新皇帝登基了,王朝总算没有再次分崩离析,朝中正在积极地组织赈灾。
姬玄策看不到我,但他能一眼就定位到我所在的方向,注视着我,告诉我说:
「我不在乎这百姓万民,可你在乎,所以我不会真的丢弃他们。」
爱一人,然后爱天下苍生。
我应该很感动的,可是内心依旧是无波无澜。
他把所有人带上古老的祭祀台,孟菁菁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惊恐地看着四周:「这里就是神山吗?这世上竟真的有神明?」
姬玄策拎着一把崭新的长剑,玄黑的衣袍与纯白色调的神山格格不入,显得他身上杀伐太重,面上的狐狸面具又与他本人格格不入。
他揭下面具,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清润磁性的声音响起:「举头三尺有神明。伤害了神,自然要遭受天谴。做了错事,总会在某时某地承担后果。天谴即是宿命,宿命,是逃不开的。」
他看向我,他说:「伏卿,我想要你活。」
他一剑划破了孟菁菁的喉咙。
51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自焚那一刻看到了我,我的魂魄就变了模样。
在那之前,我凭自己的执念存在,我想要他死。
在那一刻,支撑我存在的就换了他的执念,他想要我活,他的眼里,我始终是最初美好的样子。
他一个一个,亲手杀死那些人,独自承担杀孽和血腥,祭台的凹槽上面慢慢流满了血水,汇成一个古朴繁复的图案。
原来他找遍了神卷,是在找重塑肉身的方法。
祭台渐渐发出微光。
姬玄策杀一个,数一个,杀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淡声说:「还差一个。」
然后自己走到祭台的最中央,长剑倒转,将自己的心脏生剖了出来。
他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再疼表面上也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这一次,他疼到忍不住颤抖。
颤抖着手,僵硬又艰难地完成了接下来的仪式,祭台金光大作,我霎时间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看到金色的辉光散去,清凉的冷风拂面。
我能感受到风了。
祭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祭台干干净净,谁能想到,刚刚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场景。古老的神术看起来甚至有些邪恶,因为它遵循最基本的道理——以命换命。
我从祭台的中央爬起来,随着我的恢复,沧山一扫荒凉的景象,大片大片漂亮的沧神花从山里开到山脚,迎风摇曳。
我好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神。
站在这里,就能感知到世间万物,我知道外面的冰雪停了,春天的暖阳时隔两年再次升起,九州四海欢呼一片。
我能感知到姬玄策在哪儿。
我一醒来,就看不到他。
他手上沾了太多杀孽,被神山排斥,挡在山外,更重要的是,他用了禁术,在剖心的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用禁术强撑了一口气完成了仪式。
他还剩着那一口气,在山的外面。
我打开入口,他静静地坐在将化的雪地里,一抬眸,眼里倒映着我如今美而圣洁的模样。
他扯出一抹轻笑:「伏卿,你回到家了。」
我安静注视着他。
我现在可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样,我蜕变了,是他亲手帮我,蜕变成了真正的神。
我陪他称帝,他助我成神。
他说对不起,他从来不说要赎罪,他只是一件又一件,事无巨细地去完成,让伤害过我的人得到惩罚,抹平我生命里的创痕。
他的如墨青丝一瞬变白,玄色的衣袍也成了雪色,血将白袍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薄唇却苍白,面上的疤痕也挡不住骨相的美,凤眸注视着我时,我忽然想到那一株琉璃盏里的沧神花。
染血的,破碎的,随时都将凋零的。
他把剑递给我,苦笑:「你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才解恨。」
我安静地注视他,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好像没有了七情六欲,只有淡泊、安宁、释然。
我不想杀他,我想救他,可我一伸手,却被无形的结界挡在里面,神山不让我出去了。
我缩了一下手。
最终接过那柄剑,剑一入手便化成了一株沧神花,越过结界飘落在他掌心。
轻声说:
「我出不去神山了,你带一株沧神花走吧。」
沧神花,寓意着福泽、安宁、海晏河清,寓意着所有的美好祝福。
他怔怔望着我良久,忽地眼里流下一滴血泪,表情却是笑着的,眼里复杂又感慨,好像在欣慰我没有被恨意缠绕,又好像在不甘我太过云淡风轻。
「好。」
话音刚落,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注视着我倒在地上,或许是禁术的后果,他的躯体渐渐消散。
载满美好祝愿和治愈之力的沧神花掉在地上。
他终究是没有走出神山。
我愣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转身上山去。
走了三两步,回头一看。
仍是一场空。
番外
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我能掌控天地间的信仰之力了,神山才解开结界,放我出山。
我如上一任主神一样,用神力造出了仙妖魔鬼各族,世间的灵力充盈起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冥界重新热闹起来,人们可以投胎转世了,这一辈子的遗憾下一辈子都能有个归宿和结局。
人族王权迭代,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皇家姓,都城也迁到了别的地方,雍城古老的砖墙间爬满了青苔,寂寥了很多。
我回到了荒废的旧皇宫,岁月的痕迹让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陈腐破败,历经多朝的烽烟战火,满目疮痍。
占星的高台还矗立在原地。
冷宫荒草萋萋。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虫鸣声。
我找遍了荒废的皇宫,没有找到梦姬,想到什么,我深入皇宫地界下的冥界。
彼岸花大片大片热烈地开着,来往的鬼魂被鬼差指引着,只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花间。
我找到她:「梦姐姐,你愿不愿成为我的从神?」
她见到我很是惊喜,拉着我说了好多话,听到我的询问却沉默了,然后摇摇头:「卿卿,我还要等他。」
我也不想勉强她,道别以后却没有离开,看着独自徘徊在一群新鬼之间的梦姬,忽然想到曾经的那条小白龙。
小白龙也是魂魄,因为早在它还没孵化出来的时候,雍朝就覆灭了,它的主人辗转流离,它死在蛋壳里。
可它心有执念,始终未消散,后来姬玄策回到雍都登基为帝,它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即使他看不到。
旧神时代里的人和物,好像都固执得可怕。
我回溯时光,捏了个凡人的魂魄,推进鬼魂的队伍里。
这是,梦姬等的那个人。
那人的魂魄经过身边时,梦姬没有反应。
那人的魂魄走远了时,梦姬依旧徘徊在原地,四处询问有没有鬼见到过她师傅。
她等了那样久,从热闹等到苍凉,再从苍凉等到热闹,周围都是落叶有根的新魂,只她一个旧日的灵魂,无根的浮萍一样流连徘徊。
可她不记得等的那个人的样貌了。
两个人擦肩而过。
我本不应该难受,我早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内心莫名地五味杂陈。
我又想到了那条小白龙。
我回到了那座无名的小山包,神山的入口早就不在这里了。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九州各地四季更替,百姓安居和乐,妖族和鬼族常常混迹在人族里作乐,仙魔两族天生不对付动不动就打架,神族也逐渐壮大,九重天阙重新出现。
这一小片山包,却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被岁月遗忘在时间的洪流里。
雪一直未化,枯树林没生芽,修缮过一遍的茅草房又塌了,土砖凌乱地堆着,褪了色的兔子灯半埋在砖和雪里。
满世界生机勃勃,只有这里,好像从未活过来,荒凉冷寂到了骨子里。
曾经的小白龙,就是在这里,在他消散的那块雪地里,盘成一小团蜷缩着。我说我可以安排它重新投胎转世。
我是新的主神了,我可以重塑任何一个人或兽的神魂,唯独他,用了禁术,再没有重新出现的可能。
小白龙不肯,它想要陪着自己的主人。
它很单纯,即使是执念,也简单到幼稚。
它说主人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亡国以后再没穿过纯白的衣裳。
它的执念,不过是再看一遍主人穿白袍。
我从它不多的记忆里,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姬玄策,是在亡国灭族辗转流离之前。
少年白袍干净如雪,容颜精致无瑕,眼眸清澈,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被太傅点名考验。他浅笑,对答如流,赢得满堂喝彩。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他应该会长成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公子,路过大街被满城的姑娘们追随,然后眉头微皱嫌弃地躲开她们,背地里洁癖作祟不愿纳妃,被合京城的人们视为谪仙人物高岭之花。
可是没有如果。
国破家亡以后他就没有再穿过白衣,因为白衣染血太过显眼。
最后的最后,他又回到了一席白袍的模样,消散在纯白的雪地里,小白龙执念已了,又伤心又满足地蜷在雪地里逐渐消失。
它也本该是驰骋天空的神龙,可惜在孵化中就草草死去,到底没能长成威武霸气的模样。
小山包一片死寂,褪色的兔儿灯被风吹得细碎响动。
我把它从雪里刨出来,心脏忽地一阵疼。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跋山涉水,经历磨难,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和花,告诉我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告诉我要爱自己。
他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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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半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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