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过那些脑洞其大的短篇科幻小说?

2023-07-28T00:00:00Z | 42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7-28T00:00:00Z

你读过那些脑洞其大的短篇科幻小说?

「一个人,好比就是你吧。人活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一直往前走。你从这儿,走到这儿。」赵师傅用笔沿箭头方向虚划。

我点头。

「我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呢?我的脑子,走得比身子快,就是说,在我脑子里面,提前把这条路走了一遍。」他画出一个平行的箭头,但以虚线组成:「实际上不是真的走完了,是在我的想法里面走完了。当然,在走的时候,我以为是真的,但实际上是假的。到这儿,听懂没?」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由于表达能力的问题,赵师傅的话既没有精确用词,亦缺乏逻辑,我只能勉强理解。

「第一次,我被车撞了,没走多远。」他画个短短的虚线箭头:「第二次,去新疆走了一个月,走得挺远了。」

他画个稍长的虚线箭头:「都是脑子里面走的。」

01

这天下午赵师傅准时踏着枯黄的草坪走来,我下意识拿起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分,一秒不差。他转过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抬手打招呼,把手里拎的餐盒轻轻放在我坐的长凳上,说:「张师傅,菜还热乎着,赶紧吃。」

我问:「赵师傅,忙完了?坐下歇会儿。」

他答:「最后一单了,歇会儿。」

我掰开一次性筷子吃宫保鸡丁盖饭,他坐在对面,掏烟盒弹一根黄鹤楼点燃。这时蛋蛋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披着满身草梗树叶疯跑,我唤了它一声,两岁的中华田园犬撒着欢奔来,在我和赵师傅两人之间转圈。

赵师傅咳嗽一声,说:「那个,张师傅,明天中午要是遛狗,别到南区的水池那边。有点……不好。」

我瞧他:「什么不好?」

他伸手逗弄蛋蛋,说:「就是不太好吧。」

我就笑:「赵师傅还会算命看风水,家传的?」

他摇摇头,用烟头指点这个破败的经适房小区:「我不懂那些,就跟你说明天中午别去那边,你到北区就没事。别靠近水池。」

「会有什么事?」

「嗯,也没啥事。」

他欲言又止,我却再问不出来什么。

02

那段时间我失业赋闲,靠点储蓄过日子,每天打 DOTA 到凌晨两点,然后一觉睡到隔壁小学敲响午间下课铃。要不是蛋蛋憋尿到极限在客厅哀嚎,我能一直睡到新闻联播时间。

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学校学的忘个干净,工作久了更难长进,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既缺理想,又没斗志,原打算混吃等死干到退休,谁知公司比我死得还早,回过神来,已经成了以睡觉为主业的社会边缘人,跟两岁的公狗相依为命。这日子过得跟北京的冬天一样死气沉沉,不过在存款用完之前,我懒得想其他事情。

每天中午我带着蛋蛋在小区里遛两个小时,我戴耳机玩部落战争,在步道上慢慢走着,它前后乱跑,经常不见踪影。这小区住的大半是老人,中午吃过饭抱着京巴儿西施睡午觉,我不担心打扰别人,也乐得没人打扰。

下午两点多,溜达累了,我会叫个外卖在楼下吃。固定在那么几家饭店订餐,时间久了,外卖小哥也就固定了,我一般很难记住他们的名字和脸,只对赵师傅记得分明。那天他踩着咯吱作响的草地走来,远远地举起鱼香肉丝盖饭,说:「张师傅,你的外卖到了,趁热吃。」

我当时笑起来,因为多年没听过这种称呼,小时候城市里叫师傅是种尊敬,因为工人挣钱多地位高,现在大家都是先生和老板,师傅似乎变成修自行车和配钥匙行业的术语了。

我看看外卖软件显示的名字,应道:「赵师傅,谢谢。」

他四五十岁年纪,北方人相貌,眼袋和皱纹很重,显得愁苦,笑起来时候也不舒展。聊过几次,得知他老家在河南,跟媳妇在卢沟桥租间平房开小卖部,没孩子,烟瘾大,抽软包的黄鹤楼,去年七月开始跑外卖,刚开始挣不着钱,现在升到黄金骑士,送一单赚一块六,每天跑勤快点,够吃够喝。

我有点宅,不大跟人交流,不过跟赵师傅能聊几句,一方面每天中午见面,熟悉了;一方面觉得他身上存在某种奇怪的特质,不由自主想多了解一点。我通常坐在南区配电室旁的长凳上吃午饭,从小区南门进来的人要到达这里,必须穿过一片脏脏的草坪——名义上是草坪,由于无人打理,只剩东一蓬西一簇的杂草,垃圾和狗屎遍布其间。外卖小哥一般宁肯绕行旁边的石板路,而老赵从初次登场时就走捷径,他脚步轻快地穿过草坪,灰色休闲鞋没有沾上一点污渍。

我当时问:「不怕踩到脏东西吗?」

他答:「不怕,瞧着呢。」

第二天中午我在同一时间定了午餐,留意瞧着老赵,他拎着饭盒走进小区,眼睛平视前方,每一步都踩在草坪干净的地方,步伐之精准犹如机器人在电路板上焊接电子元件。他走到我面前,递上餐盒:「张师傅,饿了吧,趁热吃。」

我说:「你根本没看路啊,经常来找个小区吗?」

他答:「来得少,来得少。」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他身上发现更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他的电动车从不出故障,他的休闲鞋永远干干净净,下雨天他总提早穿起雨披,保温箱里的饭永远是热的,我连续三天在相同时间订餐,他送餐来的时间居然也完全相同,误差在 1 秒之内。

甚至有一次,我们在抽烟聊天,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左侧跨了一步,一泡鸟粪随即落下,砸在水泥地上溅开。我当时惊奇地站了起来,赵师傅却显得诧异:「咋啦,张师傅?」他根本没意识到那是多惊人的举动。

一个普通到毫无特点的中年外卖员。一个谜。

如果我的好奇心像十几岁时候一样旺盛,一定会对他刨根问底,然而现在的我对活着这件事本身都缺乏兴趣,探寻其他人的秘密,对我来说太过劳累了。

毕竟对现在的我来说,外卖员只是送来食物的人而已吧。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03

赵师傅指点我「别去南区的水池」,这有点奇怪,我们每天生命有五分钟交集,不可能成为知心朋友,也没熟到随便开玩笑的程度。

吃完外卖,饭盒一丢,我把这事抛在脑后,回家玩游戏看片儿睡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在蛋蛋的哀嚎声中醒来。

时间是十一点整,掀起窗帘看看,一样是个雾霾天。我上厕所洗脸刷牙,抓抓头发,睡衣外面套上羽绒服,带着蛋蛋下楼。

蛋蛋是从前合租室友留下的,他离开北京去广州发展,留给我一条狗、一部电脑和一年房租,说狗没法上飞机,电脑太重不想带,房租是拜托我照顾狗和电脑的报酬,等他在那边安家立户再回来接蛋蛋和机器。

我说不准他是慷慨、绝情还是缺心眼。他走后四个月,我光荣失业了,现在住着他租的房子,玩着他的电脑,遛着他的狗,有时觉得是替远在南方的他过着北方的生活。

蛋蛋的缺点是一出门就钻树丛子,很难管教,优点是不敢远离我,我玩着游戏慢慢往前走,它总会追上来露个面。这天我沿平素的路线,从北区绕个大圈到南区,穿过社区活动中心,向午餐地点走去。

打完一把游戏,我抬头看看,正好走到南区的小喷泉附近,这个喷泉在我记忆里从来没喷过水,夏天一池绿藻,冬天半塘脏冰,除了养蚊子,看不出有什么作用。蛋蛋怕水,从不靠近水边,今天却追着什么飞虫之类,中邪一般向水池猛冲过去。

这时我猛然想起老赵的嘱咐,大叫一声:「蛋蛋!」

蛋蛋已经跃入池中,在黑灰色的冰面跑了几步,回头瞧我一眼,我清楚看到一圈裂纹在它脚下绽开,耳边响起冰层噼噼啪啪的绽裂声——尽管明知以我所处的位置,不可能听到冰面破碎的声音。我向前跑了几步,蛋蛋已经消失在水池里,水面旋转着一团碎冰和泡沫。

「妈的,笨蛋!」我发足狂奔。忽然一根竹竿噗地刺破冰面,向上一挑,蛋蛋的身形就显露出来,它在水中猛烈扑腾,借竹竿的帮助游到岸边,嗖地窜了出来,跌倒在杂草里。

老赵丢下竹竿,我才发现他身穿雨衣站在水池旁边。

「老赵,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发觉自己有点结巴。

蛋蛋疯狂甩着身上的水,老赵侧过身子,任水滴打在雨衣上。

「说了也不听,唉。」他叹口气,显得有点失望:「知道你不听,我只能过来。」说着话,从雨衣下拽出一条旧毯子丢给我。

我接过红底绿花的绒毯,蛋蛋就尖叫着冲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像刚出生小鸡一样瑟瑟发抖。

「怂货!」我用毯子揉着狗脑袋骂:「看你还敢乱跑,这下老实了吧,老实了吧!」

老赵点起一根黄鹤楼,举起手中的塑料袋:「给你带了蒜薹肉丝盖饭。」

我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中午想点蒜薹肉丝?」

他说:「嗯,今天中午就不接单了,咱俩聊聊吧。」

「我家里有酒。」我说。

「我知道,我带了花生米和酱牛肉。」他说。

我决定无论赵师傅说什么,都不再感到惊奇了。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04

进了家门,蛋蛋一头钻进我用硬纸板做的狗房子,任凭怎么叫也不回应,哼哼唧唧发着抖。我丢几根牛肉条进去,不再管它,跟赵师傅支好餐桌,摆上菜肴,从厨房找出大半瓶牛栏山二锅头。酒是以前合租室友当料酒做菜用的,不过看起来还能喝。

我们吃蒜薹肉丝、花生和牛肉,喝了两口酒,我从书柜里翻出珍藏已久的古巴雪茄,赵师傅说:「潮了。」

我撕开包装一看,果然潮了,闻起来像发霉的袜子。

我们点上赵师傅的黄鹤楼抽了一根,喝几口酒,又续上一根。他终于决定开口:「嗯,张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不爱瞎说,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听听就算,你要出去瞎说,别人也不能信。」

我不擅喝酒,有点脸红心跳头发晕,听到这话,倒清醒了一半:「赵师傅,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我算是服了。你是会相面算卦,还是请神扶乩,还是……难道是研究星座?」

他苦笑,眼角的皱纹向下垂着:「都不是,我啥也不会。」

「我不信。」

「真的,我要是会看相,会算命,会看风水,就不送外卖了,夏天热,冬天冷得慌,不容易。」

「那你怎么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情?」

赵师傅举起一次性纸杯跟我碰一下,抿一口白酒:「我不会算,不过我看见过今天这些事儿。我跟你喝过酒,喝的是二锅头,用的是一次性纸杯,酒放时间长了,滋味有点淡。」

「咱们什么时候喝过?」我咂咂嘴,这酒确实有点跑味了。

他摇头:「对你来说,没喝过。对我来说,喝过不止一次。」

「这话怎么说?」

「我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他举着杯,拿指关节敲自己的太阳穴:「从小没觉得,从啥时候开始的?从我媳妇得病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超能力?」

赵师傅说:「啥超能力,超能力我还送盒饭。我是脑子走得比身子快,身子没动弹,脑子就把什么事儿都做完了,那话咋说咧?黄连抹猪头,苦脑子。」

「这话又怎么说?」

「我结婚早,从家里出来也早,十七岁带着媳妇到武汉打工,我在工地搬水泥,她在工地做饭,武汉,长沙,上海,太原,呼市,惠州,深圳,北京,去过不少地方,挣了俩钱,没学下东西,一直当小工。到北京的时候,房价赶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还不限制买房,我们计划开个小饭馆,她炒菜做面条都拿手,我干活不怕累,等挣了钱买个房。想得多好。饭店没开起来,她病了,开始说是腰疼,没力气,后来有一天晚上尿床了,我还笑她说跟个小娃娃一样,她说腿没知觉,挪动不了。就这么瘫了。到医院一查,脊背的骨头里面长了个瘤子,割了就能治好,可是手术有风险,要是割不好,就得瘫一辈子。」

「恶性肿瘤?」

「嗯,也不是,叫神经纤维瘤。那时候顾不上可惜钱,开饭馆的钱做了手术,手术完了当时就说腿有感觉,把我俩乐的。能走路,就能干活,就能挣钱,怕啥。瘤子割了,当时好了,特别高兴。我们就打工存钱,过了几年,存了点钱,那会儿我们住在化石营村,出去坐公交车不是得走出去吗,早上我们提着东西去坐公交车,可能是东西重了,走着走着她说腰疼走不动路,我寻思我先去干活,她歇歇再去,就先走了。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在医院,我这脑子就嗡的一下,啥也想起来了,啥也不敢想了。坐在那儿,哭也哭不出来,就觉得为啥要先走为啥要先走,为啥不能多陪媳妇一会儿。」

「啊,复发了吗?」

「也不是,大夫说她身上又长了几个神经纤维瘤,说明体质比较容易长这种瘤子,要是位置不重要,就没啥事,要是长在不好的地方,还得出问题。结果还是骨髓里长瘤子,跟上次位置差不多,很快就瘫了。她每天说不治病了,不想活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心疼钱说气话,她比谁都想活。我也比谁都想让她活。」

「这次做手术了吗?」

「做了,砸锅卖铁,能借的钱借了个遍,把手术做完了。这次恢复得慢点,不过慢慢地,也能下地走路,一天比一天好,我规定她以后不能干重活,不能提东西,不能老弯腰。做完手术,我们搬到丰台住,借的钱还有点没用完,就开了个小卖部,卖点饮料冰棍香烟,为的是她不累。少挣点钱,慢慢还债。」

我听不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艰难,假装看不到别人的苦难。一旦听到这些故事,就觉得自己堕落得太奢侈,难以再心安理得地空虚下去。

我跟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辣得心口疼痛。

「这下就好了。」我说:「借的钱慢慢还,总有好起来的一天,我不是也错过北京买房的时候了吗,反正现在买不起,以后更买不起,想开了也没什么。」

赵师傅把二锅头平分到两个纸杯里,晃晃瓶子,把瓶底剩的一点酒倒进嘴巴:「嗯,好了几年。去年第三次复发,还是那个位置,没钱做手术,我愁得蹲在医院外面抽烟,一夜抽了四盒烟。天亮的时候,我躺在花池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医院一上班就要催缴费,几万块,拿什么交?」

「你说说脑子的事儿。」我不得不打断他的叙述,他说的越平淡,我越感觉疼。

「听我说,就是脑子的事。」赵师傅点头:「天亮了,我看见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都是好车,都是有钱人,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下顾不上什么了,我走到路上,找一个车最多的路口,在那儿等着,听别人说奔驰车贵,我就专门等奔驰车。等到一个黑奔驰开过来,正好是路灯,开得飞快,我跑出去往车头一扑,心想把我腿撞断,把我胳膊撞断,赔的钱就能给住院费了。」

「这是碰瓷啊!」

「那时候没想到,其实就是碰瓷吧。结果那车开得太快刹不住,撞完我,还从我身上压过去,我眼前一黑,啥也看不到了。等睁开眼,看见一片灯明晃晃的,周围乱七八糟都是人。然后是一片黑,有人说『完了。能找着家属吗?快找找家属。』那时候我忽然知道,我死了。」

我盯着赵师傅,赵师傅瞧着酒杯。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手背,热的。

「你……现在还活着。」我说。

「谁说不是。我醒过来的时候,还躺在花坛上,太阳没升多高,车子一辆一辆开进医院,背后是住院部大楼,媳妇在 7 层的病房住着,等着我买早饭,等着我交住院费。啥都没变。」

我牢牢盯着他,直到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喝酒。」我不知该说什么。幸好有酒,自古以来男人和男人之间都是这么化解尴尬的吧,我猜。

05

「所以你其实没死。」

「没死。」

「那你是做了个梦。」

「也不是做梦。」

我们喝掉杯中酒,把酱牛肉吃光,我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一袋鱿鱼丝。

「冰箱里还有啤酒,燕京的。」赵师傅提醒。我按照他的指示在冰箱冷藏室最里面找到四罐啤酒,根本想不起是何时放进去的——他显然比我更熟悉这间屋子。

喝完白酒身上发热,赵师傅脱了黄色制服外套和厚毛衣,一边喝着凉啤酒,一边继续给我讲下去:「说到哪了?哦,我那时候迷迷糊糊,以为做了场梦。早点摊买了豆浆油条,上楼看媳妇,媳妇见面就骂,说来得恁晚,可把她饿坏了。我服侍她吃完饭,出去找医生问住院费的事儿,医生说账单一天赶一天,账上没钱了就得存,手术嘛越早越好,这一两个月还行,拖久了有危险。我思前想后,觉得不管咋说,手术还是得做。拿手机翻电话本,一个挨一个打电话,谁肯借咱钱啊,根本都不接电话,最后我给我爹打电话,我爹说他存了五千块钱准备给猪场安个加热板,我急用就先给我,又说我舅舅最近做生意赚钱了,让我回家跟舅舅借钱。我就跟媳妇说了声,买票回老家。」

「借到钱了?」

「没。我舅舅不借给,说是流动资金,借不出来。不过他给我指了条财路,说让我跟他到新疆做生意,两个月,挣十二万,车费住宿费他出,我净赚。」

「呀,这生意赚钱快啊。」

「我急病乱投医,给北京打个电话,跟着舅舅开车去了新疆。结果去了一看,你猜做啥生意?运白粉。从塔城弄进来,运到乌鲁木齐。北京上海都不兴吸白粉了,新疆甘肃生意最好,运一次,给十万,我舅舅押车,拿八万,我开车,拿两万。两个月跑六次,就是十二万。」

我坐直身子:「贩毒?」

赵师傅点点头。

我咳嗽两声,重复:「贩毒啊。」

赵师傅肯定:「嗯,贩毒。为挣钱没管那么多,也不害怕。塔城到乌鲁木齐六百多公里,开一夜就到了,但怕缉毒警察设卡,都是绕小路,风声紧了就找地方等几天。前两次都成了,第三次走到昌吉,被警察堵在加油站,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当时我脑袋轰的一声,心想完了,这辈子怕是见不着我媳妇了。」

「贩毒可是死罪!」

「可不是嘛。赶上严打期间,死刑。」

我揉着太阳穴,问:「可是你还活着。」

赵师傅答:「嗯,醒过来的时候,正在北京回老家的火车上,快到焦作了,离老家还剩五百里路。」

「等一下。」我想了想:「是你回老家问舅舅借钱的路上睡着了,梦里跟舅舅去新疆贩毒然后被枪毙,对吗?」

「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老家,提着烟和酒去找舅舅借钱,舅舅说是有点钱,都是流动资金,借不出来,除非我跟他去新疆做生意,两个月,给十二万。」

「……跟你梦中的情节一样?」

「一样一样的。我当时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跑。回去跟我爹一说,我爹说你个信球脑子让驴踢了,梦见的事情能当真吗?我说爹那就是真的啊,监狱里吃的馍馍啥滋味俺都记得。」

「所以跟你碰瓷被撞死的梦一样,全都是真实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对吗?你的梦有预知能力!」我一拍桌子:「所以你才知道蛋蛋会掉进水池,才知道我冰箱里藏着燕京啤酒,原来是这样!」

赵师傅吐出一个烟圈:「嗯。」

「猜对了?」我兴奋地站了起来。

「不对。」

「……喝酒喝酒。」

06

这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总是莫名消失的一次性打火机、永远配不上对的袜子、在你褪下裤子面对电脑屏幕准备自娱自乐时准确响起的电话铃声。我从小相信超现实事物的存在,相信有个灰色的未知地带装着人类所有的迷惑、恐惧和敬畏,既对这些事物充满好奇,又害怕而不敢太过接近,有时理性,有时迷信。

小时候的大脚怪、51 区、幽灵船、尼斯湖水怪、鬼魂照片,长大后的圣亚努阿里乌斯之血、荷兰人金矿、双鱼玉佩,我不敢说自己是个神秘主义者,但从来敢于接受超自然的解释。

今天面对赵师傅,一位普通到毫无特点的城市打工者,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他稀薄的头发、眼角的皱纹、秋衣领口的汗渍和夹杂着酒气的呼吸中散发开来:一个谜题。

失业几个月以来,我首次感觉到活着尚算件有趣的事情。

我们碰杯,喝完第一罐啤酒。赵师傅没有再卖关子,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饭店宣传单,抚平折痕,用圆珠笔在背面空白处画了一条直线:「后来我大概理了一下。张师傅,我这么给你讲吧,容易听明白点。」

说着话,他在直线的一端添上两笔,把它变成一个箭头。

「好的,我看着。」我把餐盒扒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笔尖。

「一个人,好比就是你吧。人活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一直往前走。你从这儿,走到这儿。」赵师傅用笔沿箭头方向虚划。

我点头。

「我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呢?我的脑子,走得比身子快,就是说,在我脑子里面,提前把这条路走了一遍。」他画出一个平行的箭头,但以虚线组成:「实际上不是真的走完了,是在我的想法里面走完了。当然,在走的时候,我以为是真的,但实际上是假的。到这儿,听懂没?」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由于表达能力的问题,赵师傅的话既没有精确用词,亦缺乏逻辑,我只能勉强理解。

「第一次,我被车撞了,没走多远。」他画个短短的虚线箭头:「第二次,去新疆走了一个月,走得挺远了。」

他画个稍长的虚线箭头:「都是脑子里面走的。」

「实际上你没有撞车,也没有贩毒。」我从他手里拿过笔,以实线箭头的起点为端点,向不同方向画出两个虚线箭头,让三个箭头呈现鸟爪形状:「所以是这样,出发点相同,但真实发生的是中间这条路径。」

赵师傅想了想,说:「也对,也不对,我的身子走的是中间这条大路,脑子呢,走的是两边的小路。小路是大路分出来的,走着走着,就有了小路。」

他重新画一个实线箭头,在两旁延伸出虚线箭头,但端点位置略有不同,看起来像分叉的树枝。

「所以是平行宇宙的概念吗?一次重要选择导致你所处的宇宙分裂,经历平行宇宙的人生之后,时间线闭合,回到母宇宙的时间线中。」我喃喃道:「这种情况下,每条路都必须有一个终点,就是死亡。从前两次人生来说,是非正常死亡。」

我在虚线箭头末端画上一个小「X」。

「……那么你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死亡吗?从那之后,大约多久会进入一次支线路径呢?」

赵师傅摇头:「不对,不一定非要死了才能回来。我说了,是我的脑子走得比身子快,我说不准啥时候,但有时『呼啦』一下就回来了。」

他又画出几条虚线,有长有短,有些是代表结束的单向箭头,有些是线段,以显示这段旅程没有终结:「你要问多少次,我可记不清了,给你继续往下讲:我从我爹那儿拿了五千块钱,又问亲戚借了些,凑齐一万块拿着回北京,先把住院费检查费补上点。跟我媳妇一说,媳妇哭着说穷死算呀,手术不做了,做了也得复发,赶紧出院吧。我办手续接她出院,回家刚住两天,又哭着说难受得不行呀,要去医院看病,数落我没出息,说跟我这么多年一口好的都没吃上,净吃药了。我愁得一把一把掉头发。有一天出去干活,听一个姓黄的油漆工说他们老家黄冈有个老中医专治这种容易反复发作的瘤子,吃中药扎针,不开刀,北京上海的有钱人专门飞过去找他看,家里住个平房,平房门口停的都是宝马奥迪。正好那几天工地给结了工资,手上有两万块钱,我想去湖北找这个老中医,媳妇一听也愿意。可是想起电视上老放那种骗人的医院,不治病,就骗钱,害怕上当。最后把心一横,心想管逑他的,不管结果好坏,说不定到头来又是一场梦。我弄个轮椅推着她,背上行李,坐火车去了黄冈。」

我问:「这时候你想明白这个支线路径的事情了吗?」

他答:「没有,越想越糊涂,干脆不敢想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上小路。也不知道现在走的是不是小路。」

「嗯,活得害怕。当时也没办法,就寻思赌一下。」

「如果这是条支线,结果是坏的,最终回到主线路径,那你就知道如何选择主线以规避坏结果。」我思考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但如果结果是坏的,而你发现身处无法改变的主线……那一切就都完了。」

我用笔在实线箭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X」。

赵师傅道:「可不是咧。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到了黄冈,大夫每天只看三个病人,我俩等了三天,等见着大夫,一号脉,就说不用害怕这病有治,一个月缓解症状,三个月恢复知觉,半年肿瘤缩小,一年下地走路。我俩高兴得要给大夫跪下。在附近租了个房,每星期去扎一次针,喝中药,用红外理疗仪烤后腰。我找了个工地干活,她看家,有时候给做个饭,一晃过了半年,她说虽然还不能走路,不过隐隐约约感觉脚趾头麻了,感觉腿肚子疼了,说明这病见缓,确实起作用。那几天心情好,骂我也少,我别提多得意了。后来有一天,大夫说不用扎针,回去继续喝药就行,我们就回了北京,黄冈定期给寄药过来。」

「治好了,是主线!」我忍不住插嘴。

「又过了四个月,她忽然就不行了,抬不起脖子,说不清楚话。送到医院,大夫说脊髓里的神经纤维瘤恶化了,癌变了,已经过了治疗最好的时间,要是早发现,早手术,还能治,现在耽误了。说来也奇怪,好好一个人,一个月时间就瘦的像个骷髅架子,以为能一起过个年,刚到腊八,就走了。走之前还骂我,骂的啥,听不清楚。嘟嘟囔囔,骂了一下午,然后不喘气了。」赵师傅语气淡淡地说:「我出了病房,坐在楼道里,打手机斗地主,打到没电。手机一没电,我突然就不想活了。」

「我记得你媳妇……活着,在卢沟桥还是哪儿开了间小卖部。」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赵师傅喝一口啤酒:「嗯。我还没寻死,眼前一黑,回来了。幸好是假的,是脑子走的那条小路。回来以后,你猜在哪。」

「啊太好了。跟媳妇商量要不要去黄冈治病?」我如释重负。

「已经到了黄冈,开始扎针了。」他放下啤酒罐。

「什么,现实中也去找老中医了?」

「嗯,还好时间不长。我马上卷铺盖回北京,她不情愿,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临走拿砖头把大夫家三面玻璃窗砸个稀碎。回了北京,我带她去医院,查出还没有病变,我让医院给安排手术,又坐车回趟老家,半夜翻进我舅舅家院子,偷了他五万块钱。他喜欢把钱藏在空调壳子里,贩毒被判死刑那次我听见他说过。我不怕他找我,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新疆运白粉,然后被警察逮住判了死刑。我拿这五万块,给媳妇做了手术。」

说到这里,赵师傅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纹,或许是酒精作祟,我忽然觉得心情喜悦,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一盒黄鹤楼抽完了,我们开始抽臭袜子味儿的古巴雪茄——其实味道还行。

「所以我刚才的设想是错的,支线路径的遭遇并不能帮助你做出主线路径的重要决定,回到主线时,会发现这个决定已经做完了。」我想到一个问题,用笔在纸上乱画着:「也就是说,只能尽量弥补。这个时效性很差啊。」

赵师傅说:「不对,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来了兴趣:「还有后续发展?」

「也不叫发展,叫啥呢。」他挠挠脖子:「就叫发展吧。我脑子跑完回到身子以后,不是另一个时间吗,我就……」

「等一下。」我的笔尖顿住了:「等一下。你走完支线路径再回来,主线实际是向前发展的,你回来的时间点在出发点之后。第一次,支线时间短,不明显;第二次,支线时间贩毒一个月,主线走了几天;第三次,支线治病一年,主线多久,两周?」

我重画一张图,把那些放射状的虚线延长,转个弯回到实线箭头,变成一个又一个虚线的环,现在图案看起来像一根长满树叶的树枝。

虚线的起始点与结束点之间有一小段距离,我用笔尖指着这一小截实线:「老赵,这段时间你的脑子正在小路上瞎溜达,那么……是谁在你的身体里扮演赵师傅你自己?」

赵师傅愣住了。

07

我们沉默了半罐啤酒的时间,赵师傅说:「我也不知道。还是我自己吧,因为干的事儿都是我能干出的事儿。」

我捏扁啤酒罐:「那问题先搁一边,你接着说。」

「嗯。给媳妇做了手术,因为开刀比较早,恢复得利索,住半个月就出院了,医生说压住骨髓那几个瘤子没有了,等消肿了,做做恢复训练,就能下地走路。不过这次媳妇吓怕了,整天坐炕上不动弹,看电视嗑瓜子玩手机,一让她锻炼,就说腰疼呀腿疼呀不敢动,我要再多说话,她就急眼了,就开始骂我。我想想,瘤子不恶化是福气,先这么养着吧,不着急。我继续出去打工,结果那年不知咋的,工程不景气,包工头没活儿,正好有个姓陈的老乡准备出来自己干点啥,一聊,我说跟着项目上的机修师父学过点修理,他说现在骑电动车的多,要不弄个修电动车的店吧。我俩合股,在丰台宋家庄那边开起来个铺子,他卖车卖电池,我修车换配件,第一年不行,第二年就慢慢地好起来。」

「这次是主线还是支线?」

「你听我说。到了第三年过完年,店里生意不错,我还了些外债,媳妇也高兴,夸我开窍会挣钱了。有一天不知道刮哪阵风,刚开门就卖了两辆电动车,下午卖一辆,临关门又卖了一辆,加上修车的钱,算下来一天挣了三千多。老陈高兴得不行,拉住我不让走,要喝酒,我们买了五十块钱麻辣烫,把店门关上,喝一品杜康,从晚上八点喝到夜里两点,怼了两瓶半白酒,老陈醉得起不来,趴在柜台上睡了,我其实也睡过去了,寻思不回家媳妇不放心,出来把店门锁上,也不敢骑车,走路回家,路上冷风一吹,吐了好几回。到家跟媳妇吵了几句,睡死过去,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起来发现手机没拿,估计落在店里。我盘算老陈在店里,不着急,吃完晌午饭一点多钟慢慢溜达过去,走到街口拐弯,看见围着一堆人。我以为是出车祸了,挤过去一看,路边几间门面房烧成黑炭,满地都是黑水结成的冰,旁边人说是天快亮时候着的火,可能是电暖气短路引起的,麻辣烫店、首饰店都没人,就电动车店老板烧死在里面,没逃出来。」

从他叙述的语气判断,我觉得这并非真实发生的事情:「总是碰见不好的事情,幸好是个支线吧,赵师傅。」

赵师傅点头:「对,我跪在地上哭,因为我把卷闸门从外面上锁了,害老陈跑不出来。我拿脑袋撞水泥地,心想赶紧醒吧赶紧醒吧,醒来要是回到我们喝酒的时候,我绝对不打开第二瓶酒,也绝对不让他睡在店里。我头都磕破流血了,也醒不了,急得直叫唤,想万一醒不过来可咋办,这一辈子都完了。」

「你醒了。」

「嗯,忽然我就回来了。」

「回到前一天晚上喝酒的时候?」

「不对,回到我和老陈筹备开店的时候。我们正在找店面,找货源,学修车的手艺。」

我下意识地「呀」了一声:「这次回到这么久以前,也就是说,这足足两三年的时间都是在支线中经历的。」

赵师傅说:「全是假的,没开店,没挣着钱,老陈也没死。」

「会有种虚幻感吧?如果换作是我……」我一时没法接受这种跳跃。

「我当时想,那到底还开不开店?要是开了店,还能不能挣着钱?要是挣着钱了,老陈会不会还和我喝酒?要是喝酒,老陈还会不会死?想来想去,觉得特别害怕,想起那间房子烧成黑炭的样子,我就没法看老陈的脸,连跟他说话都心虚。想了一晚上,天亮我找着老陈,说我不干了,你找别人合股去吧。他发火要揍我,我心想这都是为了不害死你,揍我我也忍了。最后还是没揍我,老陈是个好人。」

「所以避免了这种可能性发生——赵师傅你说得对,你这次用支线路径获得的信息来帮助主线决策,这是次成功的选择!」我感到喜悦:「这样的话,你可以不断经历支线,修正错误,使主线变得一帆风顺。可能这就是你能力的最佳使用方法吧。」

赵师傅却叹气:「唉,不算啥能力,没用。」

我在实线箭头上画出一个细长的虚线环,虚线的两个端点相当接近。

「这次你在支线度过三年时间,主线世界却只前进了一点点,精神时间与现实之间的时间差大幅度增加。」

「越跑越快。」

「对,就像我出去遛狗,沿固定路线前进,蛋蛋在前后左右乱跑,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我身边,一开始,它跑得越远,回来得越慢,后来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有可能花一分钟时间在全中国每个电线杠上都撒了泡尿,我却以为它只是钻了片小树丛呢。」

赵师傅看了一会儿图:「你这么一说,就好懂多了。」

我扔下笔靠在椅背上:「这能力跟时间旅行一样啊,赵师傅。我以为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见到这种人,没想到今天就坐在我面前。」

「要能换,咱俩换换。我一点都不想要这鬼玩意儿能力。」他摇头。

「我觉得这能力最大的缺陷,在于你自己没法察觉到进入支线的时间点,换句话说,没法判断自己身处支线还是主线当中。」我想了想,从实线箭头引出一条虚线:「当你必须做出一个重大选择的时候,箭头是必然会分裂的吧。假使你在这里做出选择。」

我将虚线分成两条,延长其中一条:「其后又做出若干次选择。」

我让虚线分裂几次,将其中一条引回主线,指着那些没有结束点的枝桠:「到最后你才能发现,其实这些选择都是在做无用功,只是一段虚假时间里的虚假选择罢了,对主线一点帮助都没有。」

赵师傅认真思考,然后说:「对。但是我也想过,有没有可能一开始是假的,后来走啊走啊,就变成了真的。比如这样。」

他接过笔,把我画的那条虚线描成实线,然后涂掉两个端点之间的那段实线。现在看起来,实线箭头在中段拐了一个奇怪的弯,像心电图的一个波峰。

我觉得这似乎有点逻辑问题:「你是说支线做出一系列选择,使发生的剧情与主线高度重合,乃至取代了主线……这也不对啊,这样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曾经经历过一条支线,因为没有回到主线那个具有冲击力的时刻。」

「嗯,好像也是。」

「那你还经历过哪些支线呢?」

「可多了。就我记得的,我干过美容美发,到工厂站过流水线,当过导游,开过挖掘机,办过养猪场,养过狗,赌过钱,出国打过工,还抢过银行。」

换作是我,或许也会抢一回银行试试——在确定自己进入支线的前提下。但以赵师傅的性格,似乎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除非逼不得已。

「抢过银行?」我问。

「记不清了,肯定是急用钱,好像抢的是邮政储蓄。」他并没有显出羞愧的样子:「说实话,我干过很多坏事,还好都是假的。坏人没好报,张师傅,坏人没好报。」

「杀过人?」我盯着他。

他犹豫一下:「这个……」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是我记不清楚了。走小路,前面一次两次记得最清楚,一二十次,一两百次,记不清多少次,后面做过的事情太多,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我脑子不够用。」

我悚然一惊。

每次支线,都要一分一秒经历生活,短则几天,长则数年,我不知道赵师傅脑中的记忆怎样构成,但显然那些虚幻的日子会留下痕迹,不会因支线归零而消失。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中年人,体会过的不是如你我一般几十年时光,而是无数条支线时间相加的总和: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是一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长者。

08

我觉得应该喝点酒来抑制心中的敬畏,但家里再找不出酒来了。我们抽完雪茄,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花生,直到盘底剩下最后一颗。赵师傅用筷子轻轻一压,花生裂成两瓣,他夹起一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

「那……你记得最清楚的一段人生是什么?」我问。

「先说那些记不清楚的吧。」他用门牙慢慢啃着花生:「我做过那么多工作,遇见过不同的人,有小人,有贵人,大多数时候普普通通过日子,有几次得到别人的帮助,也算发了财。可不管我能不能挣钱,我媳妇都活得艰难,那个病根治不了,过几年就会复发,我最有钱的时候,把她送到美国治病,找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当时治好了,完了还是复发。不知道多少次,媳妇在我面前哭,说得这个病太难受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怕死,可没办法救她。我救不了她。不管干啥。不管住在哪儿。不管信什么教。有一次我看不了她受苦,狠心跟她离婚,她死活不干,我放下协议书就跑了,跑到外面,坐上火车,到了广州,一出车站,那空气潮乎乎的热乎乎的,就像她经常躺的那张床的味道,我心口像挨了一道雷,打得我跌倒在地,没法喘气。后来醒过来,还是在北京那个出租房里,我把她牢牢抱住,一点不敢松开,她打我骂我,说我发疯了,越骂我,我越高兴,因为这才是真的。」

「你的生命离不开她,对吗。」

「她说过,我上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当牛做马还债的。」赵师傅露出苦涩又甜蜜的笑容,我从没见过谁脸上有那样复杂的神色。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踏踏实实和她过日子,我们开个小卖部,我送外卖,她看家,做过两次手术,她身体不行了,我带她回老家,租了个山脚下的房子住,我种点白菜,养几个鸭子,她坐不起来,靠在被垛上,我买了个平板电脑架子,让她上网斗地主。我喂她吃饭,烫了她骂,凉了她骂,稠了她骂,稀了她骂,咸了淡了多了少了,没毛病也骂,骂天骂地。我喜欢听她骂,能骂人说明还有力气。后来她没去医院,死在那个炕上,我把炕烧得热热的,走的时候暖暖和和,路上就不怕冷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赵师傅描述爱人死去的场景,他的语气淡淡的,几乎听不出一点悲凉。

「我给村里送了点礼,把她埋到我家祖坟,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隔三岔五去坟上坐坐,给她说说家里的白菜、鸭子。我活到七十三岁,腿不行了,走不动道,不能去坟地看她,就不想活了。我以为那就是我的一辈子,死在老家,能跟她并个骨,埋在一起,挺好。」赵师傅停顿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北京的出租房,大半夜的,她睡得正香,我爬起来喝了杯水,看看日期,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干什么。那几十年过得太真,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到头来一场空。我想啊想啊,从上坟,想到白菜鸭子,想到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想到手术,想到小卖部,想到她,想到这一天,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聊天,说起万一生不出孩子,老了以后咋办,她说不怕,老了以后就回老家找个平房住,种点菜养几个鸭子,给村长送点礼,死了以后偷偷土葬,也算入土为安。我这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走上了小路,按照她的想法,和她过完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对她来说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那么长的一辈子。」

「几十年,现实只是半天时间。」我叹口气。

赵师傅放下筷子:「我害怕。」

他的手指有点颤抖:「我分不清过的日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正走在小路上,就算再美的日子,再好的景色,一转眼就没了;万一是真的,我现在喝的酒,吃的菜,跟你说过的话,就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再不能更改。在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我可以喝更好的酒,吃更好的菜,找两个美女聊天,或者陪在媳妇身边,可没法改变,这一日就快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转头望窗外,不知不觉太阳斜了,我们聊了整整一下午。对我来说,只是毫无价值的生命中毫无价值的几个小时,但按照他的观点来审视,这几个小时仿佛凝固时间的铅块,沉重,冰冷,坚硬。

我必须说点什么,以打破这种绝望的气氛:「赵……赵师傅。你很多次走到最后是吧,最长的一次,你活了多少岁?九十?一百?」我勉力挤出笑容。

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思绪:「五千零五十岁。」

他说:「我说过,有次得到贵人扶持,挣到大钱,她走了以后,我把她和我自己冻了起来,告诉那些大夫和科学家,等到能治好病把她复活的时候,再把我解冻。一等,等了五千年。冻起来的时候,我没啥知觉,不知道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醒过来以后,有人说已经过去五千年,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我看他们,还是人模样,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我问媳妇在哪,他们说还冰冻着,要治好她的病很简单,但复活她,并不那么容易。我问他们她在哪儿,他们说在一颗星星上,我也在一颗星星上,这个时代,人们都活在星星上,因为疾病越来越少,研究人的科学家就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想去更远的星星看一看。解冻我,是因为我存的钱已经作废了,为了讨论我的问题,他们开会开了一千年,终于决定叫醒我。我说我交过钱了,啥时候媳妇活了,我再起身,不然我要继续睡。他们讨论很久,同意先让我继续冷冻,因为我提出的要求他们得再开会开一千年。我睡过去,再没醒来。」

赵师傅拿出一张新纸,画一个箭头,用一条长得没有边际的虚线来描述这段旅程。

「五千年……那么现实生活过了多久呢。」由于震撼,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

「十四天半。」他回答。

09

「赵师傅,你说的大部分事情,似乎都和你媳妇有关。」

「对。」

「你知道吗,你是个时间旅行者。如果抛下包袱,可能能去到更远的地方,不仅是时间尺度上的遥远,更是空间尺度上的遥远。」

「我听不懂。」

「你可以去看未来。」

「那和我没关系。」

「你不想看看一万年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五万年?十万年?」

「看了又能咋样呢?」

我突然领悟,在整场对话中,我和眼前这位朴实的叙述者都不处于同一个频道,我的好奇、恐惧和敬畏,对他来说一钱不值,他只是想找人分享在这些离奇经历当中所积累的情绪,把自己往返时空的故事讲给能够倾听的人。

我尊重他对爱人的情感,理解他做出的选择,但归根结底,他不想探究这现象产生的原理,不愿用科学来解释,家庭观念是他赖以生存的坚硬内核。

一位平凡的时间旅行者,他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愿,再宏大辽远的旅程,对他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来说都一钱不值。

然而转念想想,如果我也能在自己的时间中旅行,又真能抵抗漫长时间带来的压力吗?我从不知道内心长满年轮是什么样的感觉。

蛋蛋睡醒一觉,从跌落水池的沮丧中恢复过来,凑到我跟前摇头摆尾,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我开了一袋妙鲜包给它,又往狗窝里丢几根牛肉条,算是给它的神秘惊喜。狗其实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动物,有时非常健忘,有时记性惊人,蛋蛋因为犯错误挨揍,会陷入短暂的抑郁状态,但睡一觉就恢复如初,第二天会因同样的原因挨揍,陷入同样的抑郁。可自从几年前隔壁邻居不小心踩到它的前腿,从此每次见到那位邻居,它都主动抬起左前脚扮演残疾狗,一瘸一拐从邻居面前走过,这种记仇的执着令人吃惊。

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也是一样难以理解。

10

我打开客厅灯:「赵师傅,那你现在走在支线,还是主线,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我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你想象中的角色,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去检查过大脑吗?我是说,不光做个 CT,找找心理医生什么的。」

「去过,没用。」

「如果我相信你说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我要不是疯子,你就不是。」

「那你是疯子吗?」

他瞧着我,像是在揣摩我话中的用意。

「你说不是,就不是。」

屋里冷了下来,他套上毛衣。我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你说曾经跟我喝过酒,也就是说,在你经历某一次支线剧情的时候,你也救过蛋蛋,来到我家,像这样跟我聊了一下午。」

赵师傅回答:「我升上黄金骑士,开始到这一片区送餐,没多久认识了你,觉得你是个能相谈的人。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么多话,我总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被人当成神经病,要这一切是假的,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我丢了工作,没法攒钱给媳妇看病,那就完蛋了。我第一次到你家喝酒,就用一次性纸杯喝的二锅头。」

「第一次?」

「嗯。」

「你跟我喝过很多次酒?」我心中忽然有点寒意:「多少次?」

「很多次。」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聊这些事情,北京有两千万人,为什么刚好是我?」

赵师傅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倒杯水润了润嘴唇:「从哪说起呢。最近我脑子问题越来越严重,走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我说『最近』,就是从我当上骑士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小路了,每次有长有短,大部分都走不到尽头,就像现在,可能一转念,我就回到前面的时间,坐在对面的你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刷的一下就没了。走过几百几千条小路,真正世界里的我只过去几个月时间,真怕有一天,不管我走多少小路,真正的我都不会前进了。我熬过一辈子,熬过十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真正的我就多活了一天,活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我的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停了;我就被困在那世界里那一秒,每次回去,都只能看见同样的东西,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时间都没了。可能活生生的媳妇在我眼前坐着,我说了句话,拉了拉她的手,就走上小路,这句话变成假的,摸到的手也是假的,真的我还在真的世界里瞅着媳妇,那个世界结冰了,再也不会前进一分一毫。」

我想象着那个凝固的画面,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

「我也会想,当我回到真的世界,眼前这一切会变成啥样。」他挥挥手,像在触摸看不见的按钮:「如果现在是假的世界,等我回去,这些东西还会在吗?这个纸杯还在吗?北京还在吗?你呢?」

我低头望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

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狗日的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

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儿。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万人,两千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

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出生以来我一直是个最普通的角色,生在普通家庭,上普通学校,普通身高普通体重,做着普通工作,普通地失业,跟普通的狗住在普通的房子里。

我不应该变得重要,所有强行提升人生价值的行为都蕴藏着某种不正当的需求,比如彩票中奖骗局,比如传销,比如邪教。有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宣布我是被选中的人,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黑客帝国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如果赵师傅是个骗子……这似乎也能解释一切。他觉得我是个傻有钱不必工作的土豪,喜欢看点怪力乱神的杂志,于是悄悄摸清我的生活习惯,演练好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找一个机会骗取我的信任,用故事引起我的好奇心,瞅准机会在最后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要求。

疑心一旦产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曾经进过我的屋子,没找着钱,但摸清了各种物品的存放位置,因为我遛狗时通常不锁门。他在水池里放了诱饵,使蛋蛋做出那种反常行为,自己躲在一旁伺机营救。他是惯犯,一个新型的骗子,专门用科幻小说式的故事骗宅男程序员的微薄积蓄。

我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提高警惕盯着他。赵师傅吸了两口烟,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一哆嗦。这不大像老练骗子的表现,可同时也不像个在万千世界里轮回的时空旅行者。

如果是骗子,他一定会提出要求:信用卡号,手机密码,床头柜钥匙。聊了这么久,应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不是怕受骗,而是怕离奇的故事变成一个谎言。

11

赵师傅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叹口气:「唉,又聊了一下午。可我还是什么都不懂。今天聊得高兴,喝得也好,谢谢你,我得回去销假,准备晚上送餐了。」说着站起来,慢慢套上明黄色的工服大衣。

我说:「不多坐会儿吗?感觉还有很多话可聊。」

他说:「不了,总得回去挣钱。」

他走向门口,我跟在后面。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说:「对了,张师傅,我有一件事求你。」

来了。我尽量平静地回应:「什么事?别客气尽管说。」

「不太好张口……」他显得有点为难:「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交浅言深。」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

巨大的失望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盯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刚才纵横时空的画面被揉成一团鼻涕纸:「做什么?」我压抑着情绪回答。

他犹豫了很久:「张师傅,我今天晚上会死。」

「……什么?」这句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哭诉缺钱或者假装接电话说出事故之类,那是骗子的常用伎俩。

「今天晚上八点四十分,在去政通小区送餐的路上,我被一辆闯红灯的奥迪车撞了,飞出去十米远,倒在地上,摔断了脖子。」他说:「没等救护车开到,就死了。」

「可是……」

「嗯,我亲身经历的。那个十字路口的路况不好,水泥特别粗糙,我在路上滑出去很远,很疼。成为骑士之后,我无数次经历这个场面,死过多少次,记不清了。每次都很疼。」

我瞅了他一会儿,判断这段对话的真实性:「可是你可以避免的,你可以不做外卖员……」

「那次我没有选择做骑士,得到贵人帮助,赚了大钱,活到五千零五十岁。回到真的世界时候,我没法再选,已经通过培训考核成了一名骑士。」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若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觉,我相信那不是演技:「……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以后不管我怎么选,生活都会越来越差,只有做骑士能够养活家、养活媳妇,是不是说老天已经玩腻了,只留给我一条绝路?」

「那今晚不接订单,不行吗?」

「试过很多次,阴差阳错,还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死去,一样被车撞,一样很疼。」赵师傅喃喃道:「就像有只手推着你往那边走,你再逃跑,再挣扎,一样被推到那条绝路上。」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在这一刻我决定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的眼睛里藏着恐惧,那种绝望的恐惧。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些?」我问:「你知道九点钟会死,还跟我聊天喝酒,如果早提出来,或许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改变结局……」

他猛然用通红的眼睛直盯着我:「你觉得我现在是真的活着,还是在走小路?」

我退后一步:「我、我不知道……」

「如果我真正活着,就不会注定死,因为一切还没发生过;如果我只是脑子在幻想,那做什么又有啥意义呢。」他喷出带酒精味道的热气:「我能做啥,我啥也做不了啊张师傅,你懂吗?你一定懂啊。」

此刻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时空的箭头漫天飞舞,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我不知道。」我避开他的直视:「不知道……」

他垂下头,喘了几口气:「反正,就这么一件事要求你。」

他忽然揪住我的衣袖:「就一件事。从你家阳台,能看见政通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一会儿,八点四十,你在阳台上看着,看我会不会死。」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

「我反复想过了,反正就这么几种可能:第一,这是条小路,我死了,回到大路上,剩下的一切都没了,你也没了;第二,这是条小路,我死了,你还活着,你能看见我倒在那儿,被救护车拉走;第三,这是条小路,我逃过一劫,这次没有死,下次再死;第四,这是大路,我逃过一劫,跟媳妇顺顺利利活下去;第五,这是大路,我被车撞死,人死灯灭再不能活。」他快速说出一段话,缓了口气:「你就站在那儿看着我。如果八点四十没出事故,今晚也没出事故,明天我带着好酒好肉上来找你,咱们俩喝到天昏地暗,喝成两个王八蛋。如果……」

「赵师傅,你别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请你去我家里看看。我家是卢沟桥晓月苑四里三号楼最西头的那个杂货铺,我媳妇腿脚不方便,在铺上躺着,你绕到收款台后面去看她,告诉她我死了。一夜没回去,她肯定急坏了。不要怕,照实说,她能承得起,她不是那种想不开寻短见的女人。我藏了点钱在空调罩子里,够她几年里吃喝穿戴,那些账主都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一死,外债就算是消了,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以后没人给她做饭洗脚抹身子,一个女人家,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总觉得对不起她。以后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她脾气臭,你忍着点,那女人心是善的。」

我怔在那儿,久久没法开口。

赵师傅脸上有疲惫的悲容,但又从悲容中浮出一个笑:「不知托付过你多少次了,你每次都答应,可我从不知道结果,死后的事情,没人知道。谢谢你了,张师傅。」

「赵师傅,你不会死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终于出声,回身拿起桌上画满箭头的纸,几下撕成粉碎:「我们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猜测,没人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概率是独立事件,不会受那些梦境的影响……我们还没有把你思维的秘密理清楚,那太复杂,充满悖论。怎么判断那些支线的交叉点,怎么进行选择,怎么利用预演来找到人生的最优解……我想了很多,可能的策略有很多……」」

他笑容收敛,留下眼角悲戚的皱纹:「既然谁都不知道,你怕什么?」

「赵师傅……」他说:「如果我今天没有死,也不再做梦,我就一天一天,认真过活。明天抓紧时间多送几单,一单挣一块六,十单十六,一百单,一百六,房租水电和药费就出来了。今天要死了,一了百了,这不就是生活。只有媳妇放不下,要不是她,我早就疯了傻了,有她,我才懂什么叫过生活。张师傅,求你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楼道里的冷风灌进来,我闭了一下眼睛,门关闭,赵师傅消失在北京的冬夜中。

12

我在黑暗中画一个实线箭头。没有分支,没有交叉。

今夜之后,我会打 DOTA 到凌晨两点,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带蛋蛋下楼遛弯,点个回锅肉盖饭,坐在长凳上慢慢吃完。

在我的存款用完之前,我会继续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等到账户上只剩一张机票的钱,我或许会退掉我同学租的房子,打包他的电脑,带着他的狗,到南方投奔他,闻一闻广州潮乎乎的味道,试试看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也可能,我会把机票钱取出来吃一顿大餐,然后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毕竟对蛋蛋这种中华田园犬来说,那里有更适合它的中华田园生活。

也许赵师傅是个神秘的脑内时间旅行者,也许是筹划更高深骗局的骗子,也许只是个疯子。

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是假的。

即便我能一直活到时间的尽头。

纵使有一万种策略。

哪怕结局注定悲剧。

赵师傅说得很对,我也只能一天一天过我的生活而已。

我坐在华灯初上的冬天,北京一个平凡角落的夜晚里,望着楼下红绿灯闪烁。那是个交通繁忙的路口,车来车往,人声嘈杂。我不知哪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骑士是赵师傅,也分辨不出大众和奥迪。

我在等待一场不知是否必将发生的车祸,在每一次轮回中请求我在此守望的,是车祸的受害者本身。

若将时间的箭头抹去,故事会收敛得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离开她的他,和离开他的她,故事都会早早落幕。

那北京的每盏灯下,每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否都存在这样短单纯又繁复、短暂却漫长、草草开始而永不结束的故事呢?

时针指向八点四十,该到来的终将到来。

□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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