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我的价值不止在奉献
2023-07-03T00:00:00Z | 21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7-03T00:00:00Z
刘芳:我的价值不止在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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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解员?居委会上的?」刘芳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
「呃……不是居委会,但调解员嘛……也算差不多吧。」儿子苦恼地努力解释着。
「我不去。去了叫人家看笑话!」
「妈……」儿子强忍着脾气耐心解释说:「你跟小雪这几个月都很不愉快,咱们都是一家人,心里头不能埋下这根刺,您说是不是?咱们三个坐在一块儿扯皮怎么也扯不明白,人家帮咱们介绍了这个专业的老师,你们两个就去听听人家怎么说。不为别的,就为让你们休息休息也行,您不是天天喊累嘛?」
喊累?刘芳一听心里梗得更难受了。「我那是瞎嚷嚷的吗?我腰天天疼呐,一天从早到晚也不闲着,我喊累?反正我不去。」刘芳想了想,便冲着儿媳妇说:「你去,去了就背着我说我坏话,说我这掏心掏肺的老婆子是个恶婆婆!」说完,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便又用苍老的手擦着眼睛。她一只手紧紧抱着三个月大的孙儿,儿媳却仿佛看不得这幅画面,扭着脸。婆媳间大大小小的矛盾多如牛毛,儿媳又是个有话直说的人。这么一来,朝夕相处的两个人每天芒刺在背。
「妈,我就实话说了吧。」儿子仿佛下定了决心,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老婆的手:「小雪患上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这个病你没听说过,我就给你讲讲。你跟我说过小雪懒骨头,不爱动,娇气,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些都是产后抑郁症的症状。如果咱们家里人能帮好忙让她渡过去也就罢了。这仨月以来,最大的错处也不在您身上,在我身上。」
「你?你做错啥了?」
「这是我儿子,也是我老婆,您也是我妈。我呢,就当了个甩手掌柜。」
「你咋甩手了?」刘芳听了起急:「你上班赚钱多辛苦啊,她又不上班在家里奶孩子,」提到奶孩子刘芳嘴角就泛起了一丝轻蔑:连奶都没有的儿媳妇,究竟在家里干了什么?「一家子靠你一个人养活,你不累啊?」
儿媳听着话并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也不愿意坐在这儿劝婆婆,真想抽出手来逃走。
「这些话都不公平——但咱们先不再继续揪着不放了啊,我就通知您,咱们母子俩的补救措施是这样的:您,跟着小雪一块儿去做心理——调解,我呢,弥补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正好最近效益不太好,我趁着淡季把店里装修一下。老李盯着我也不用去。」
「反正我不去,瞎折腾!没必要!」
「妈。」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媳突然开口了。她本来是个精神水灵的人,眼下脸色泛着铁青,常年哭泣的眼眶红肿得吓人。她直愣愣地盯着婆婆说:「三个选择:第一,您走。」
「我凭什么走啊?!」刘芳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己的亲孙子,我不看谁看?」亲家母在儿媳年纪很小时就去世了。再说,若是不能好好在这里看孙子,回老家,真不知道亲戚会怎么笑话她。
「那好,那我走。」
「你上哪切?这套都是我们年轻时候玩儿剩下的,你还想离婚?」
但儿子却很清楚妻子所说的「走」是要走去哪里。大热天她穿着长袖外套,正是在掩盖手腕上的伤痕。他确实一直是个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直到见到妻子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她躲在浴缸和墙壁的夹角里,若不是鲜血流了出来,他真的发现不了。他知道妻子躲得严严实实才动了手,轻生不是在威胁谁,在那个瞬间,她真的挺不住了。
母亲现在却还句句带刺,他实在忍不住了,便站起身来怒吼:「妈!!!!别再说了!!!这不是给您第三条路了嘛,你俩,一块儿去心理——调解,要是不想咱们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您就听话吧,算我求求您了!」
刘芳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模样,也心软了。不就是去调解嘛?早年她跟妯娌闹别扭的时候也不是没去过。谁怕谁呀。
第二天一早,她天不亮就起来,给孙子熬粥、煮菜。儿媳总说这么小的不许吃这些,她却不听。不吃这些怎么长肉?儿媳妇又没有奶,可怜的孙子只能喝什么洋奶粉。又把儿子揪着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地嘱咐,儿子气急了,直把她往外推。
刘芳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儿媳出了门。
「你把儿子扔在家里,就这样头也不回?」
儿媳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什么也没回答。
「现在这年轻媳妇儿真是不一样了!」至于究竟看不顺眼她哪里,刘芳自己其实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自从孙儿落了地,她兴高采烈地到儿子家里来带孙子,她就没有一天心里痛快的。满腔的痛苦使她憋不住,就想说点什么难听的出来。她也知道儿媳也不痛快,可那又怎样?她自己当年多苦也熬过来了,她的婆婆可是什么也不管的呀。
婆媳两个一个别别扭扭、一个冷漠失语地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接着又见到了一位「调解员」。儿媳握住人家的手喊着蒋校长,她也笑了两下,喊了两声儿蒋校长。三个人便找了个房间坐下来。调解嘛,谁先开口谁占优势,这样的经验儿媳肯定是不足的,她就忙不迭地开口倾诉起来:自己的身体如何如何不好,心里又是多么地爱护儿子和儿媳,不顾着自己也要过来给儿媳妇帮忙,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地伺候月子,又事无巨细抱在怀里身子不占床地照顾孙子。儿媳妇不光没奶还心狠,那么小的孙子,米也不让吃一口,抱也不许抱。就这样呕心沥血地为了儿子的这个家,儿子媳妇却嫌弃她、责怪她,还耍狠要把她赶走。她说着就伤心地抹起了眼泪。这些要说有表演成分,其实也并不太多。在刘芳心里事情就是这样,委屈和不甘也就是这样。
刘芳说完了,该轮到儿媳妇说了吧。她却没说什么,给蒋校长使了个眼色:「您都听见了,我还能说啥?」刘芳心里暗叫不好,这两人怕不是早就通过气。说什么调解,其实就是站在她那边来数落我的!这么一想,刘芳便气得连脖子都梗了起来。又不是村里的领导,我还怕你不成?
蒋校长却话锋一转,突然问:「你们二位在孙子出生之前关系怎么样啊?」
刘芳却说不出话来了。这事儿更是她心里的一大委屈。这儿媳妇从小没有娘,就算别的亲戚劝她说没娘的女孩不行,她也从未嫌弃过。婚礼上,儿媳妇哭着说:「以后我也有妈妈了!」她也落了泪,心里想着自己也没有个闺女,以后一定拿儿媳当亲闺女疼爱。生孩之前,每每逢年过节,儿媳都大包小包地买来合她心意的礼物,在亲戚面前逢人就夸她是个好婆婆。她呢,不曾给儿媳妇看过什么婆婆脸色,到家里来了只不过好吃好喝伺候着,什么家事也用不着她来干。别的不说了,当亲闺女疼爱,绝对不是说假的。
正因如此,眼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刘芳心里才更难受。她觉得自己一腔赤诚喂了狗,又觉得儿媳妇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自己看走了眼。一时沉默,儿媳妇开口了:「我真是拿我妈当亲妈孝顺的。」
说着,她就流下眼泪。
「就因为当成了亲妈,我想着,凡事我不藏着掖着,都直说。我也不玩儿什么一句话两句话都催着老公去递话头那种虚的。可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妈为什么什么也听不进去,为什么好好的话总是曲解,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事事作对。」
她说得真诚,擦了擦眼泪说:「我妈说我没奶,其实我刚生完时奶很好。我跟她说,月子里不能大鱼大肉地吃,要吃得清淡多喝清水,要不然容易堵奶。她就是不听,又是威胁又是哄我,我也怕她伤心,也没想到真的会弄成这样。结果没出月子就得了严重的乳腺炎,吃药、回奶。到现在才一点儿奶也没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大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婴儿不能吃大人的食物,好好的孩子不能一直平白无故抱着,孩子变得放不下,不光当妈的夜里哄孩子一宿一宿睡不着,他自己也总睡不踏实。不管怎么喂也不长肉,就一直在生长曲线的最低点晃悠。婆婆又一个劲儿地怪她没奶、没用。
「你觉得你妈妈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是不是?」
「是啊。」
「那你觉得大概是怎么个坎儿呢?」
「我真不知道。」儿媳妇又落下眼泪:「我累极了,一宿一宿睡不了觉,白天也一直吵、一直吵。我觉得什么都没意义,每天只觉得天昏地暗。」
「你们两位都太辛苦了。」蒋校长怜悯地说。
刘芳没想到这调解员连带她的辛苦也说了,愣了一下,不由得软了心肠。听她问自己:究竟是哪里觉得不痛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就觉得我的好心喂了狗了。」她瞪了一眼儿媳妇,但听完她刚才说得话,眼神也不像从前那么凶狠了。
「你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好心,可她却不领情,是不是?」
「可不是?哦,我甭管在那儿带着孙孙干什么,她都要出来说两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那你觉得,她说你的做法不行,就是不领情。是不是?」
「……」刘芳差点被她绕进去,便说:「她说的那都是啥啊?我这个做奶奶的,抱也不叫抱,饭也不给做,那我还能干啥?」
「可……你不是说你身体特别不好,每天累得很难受吗?」
「那我这又是为了谁?」
蒋校长思考了一会儿,又问:「你年轻的时候,过得很苦吧?」
「当然!我过得苦极了,没日没夜地干活,这把腰也是那时候累坏的!原本人家都说我家里成分不好配不上我老伴,婆婆也欺负我,妯娌也欺负我,我不就是这样挣下来的老脸吗?」
「啊,原来是这样,你觉得现在大家尊重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候格外的辛苦,对吗?」
刘芳正是这个意思。当年妯娌家里没空带孩子,她便帮着带;婆婆身体不好卧床,她又勤勤恳恳地伺候。一茬接着一茬,一辈子未得空闲。刚刚歇一歇,孙儿又出生了。
「我觉得不是。」蒋校长温和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婆婆欺负你,你也没有记恨。儿媳失去亲生母亲,你也没有偏见。你得到的尊重是从你的善良来的。」刘芳没说话。蒋校长又对儿媳妇:「你呢,明明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却没有强硬地请婆婆走,而是带着她到我这里来了。明知道吃了大鱼大肉要堵奶,却还是吃了。你其实心里怕婆婆走吧?你是不是觉得,要是跟把她得罪了,你就又没有妈妈了?」
儿媳妇一边点头一边哭了起来,刘芳听了,眼睛也湿润了。
刘芳从蒋校长这里出来,步伐沉重地往家里走。
一进家门,就听见小孙孙哇哇地哭。儿子在那儿说什么「爸爸这就来、爸爸这就来,」看看,一个老爷们,能指望他啥?当奶奶的哪里听得孙儿这样哭,一个健步冲上去就把被褥间的孙儿抱了起来。
「妈……你……」
「怎么?孩子哭成这样你也不管,我管管还不行了?」
「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校长建议她和儿媳妇俩人一起到她的学校里去待一段时间,当同学,学着怎么彼此相处彼此尊重。其实刘芳不是不心动的,她也在想,好好的儿媳妇,若是两人还能和好如初该有多好。但她又觉得丢人和别扭。待见到自己的儿子带不好孩子的样子,她更坚定了决心。什么调解,什么学校,以后再也不去了,小孙孙可不能没有她。
「你媳妇儿在那蒋老师那里上起课来了。」
「那您呢?」
「我上什么课?」刘芳瞪了儿子一眼。「人家说她得了什么神经病,我又没有。」
「您去了都谈什么了?感觉怎么样啊?」
「不就是调解嘛?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都那样。」
这天下午儿媳回来,表情态度没什么变化,可气色竟然好多了。儿子缠着问怎么样,什么情况,在那儿都干嘛了,儿媳淡淡地说:「挺有意思的,是个不错的学校。我明天还想去,行吗?」
「行,行!」儿子忙不迭地同意。「晚上你好好睡,儿子跟我睡。」
「你行吗?」
「有啥不行的,放心吧。」
刘芳看不得儿子对儿媳这幅千依百顺的德性。她做什么了?非要老爷们这样哄着她、顺着她?
谁知凌晨三点,小孙子大哭起来,久久不止,撕心裂肺。刘芳赶紧披了衣服出来看,见儿媳也出来了。
两个人推开房门,只见儿子在里面正慌乱地责备婴儿:「让你再哭?你看把妈妈和奶奶都吵起来了吧!」
「怎么了这是?」
「我就想把他放下睡,我这抱着整整一宿,哪受得了啊!」
儿媳说:「不然,还是跟我睡?」
「不成,我来哄他,绝对不让你再起来了!」
儿媳表情很复杂地看了丈夫一眼,又瞥了一眼婆婆,说:「我回屋睡去啦。」
「这就走了?」屋里剩下两个人和哭哭啼啼的婴儿,刘芳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男人都这个点儿了还不能睡呢。」
「还在挑她的错呢!」儿子休息不好,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为什么这孩子这么难睡啊?您不想想吗?」
「当然是因为没有娘的奶!她没奶,孩子睡不好,那赖谁啊!」
「不是!奶粉吃得饱着呢!就是因为白天你抱抱抱!到底抱给谁看呢?非得抱着孩子,把儿媳妇弄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觉,自己再嗷嗷喊累,您这是带孩子来了还是演戏来了?要么您是诚信欺负我们来了?」
「我……」
「您别再嘴硬狡辩了,儿媳妇您不心疼也就罢了,亲儿子您能别再欺负了吗?现在是我夜里带孩子,您白天就配合我,慢慢给孩子纠正过来,行不行?!」
「我……我怎么针对她了?我到底哪里欺负她了?」
「您觉得您年轻时候一个人把我拉吧大,我奶奶一点忙也没帮,您受苦了。我奶奶好歹没折腾的您一宿一宿不能睡觉吧?您一个人拉扯我,想怎么带就怎么带,我多好带啊,您不是说了吗,把我往被子里一插我就在那儿待一天不动。我奶奶天天追着屁股后面骂您后妈了吗?骂您心狠了吗?您自己奶也不好,我奶奶天天骂您没用了吗?更何况,她没奶就是您害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本来油水就高营养就好,怎么说也不听到底跟谁置气呢?!」
刘芳被儿子劈头盖脸训得找不到北。他过去不都是说尽好听的吗,什么老婆年轻不懂事儿,老妈最厉害,多担待。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亏我还觉得你孝顺,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呢!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跟别的白眼狼也一样!」
「我不是白眼狼,我是黑眼狼!您看看我这黑眼圈儿。」儿子指着眼睛怼了上来:「我这才半宿!她呢?三个月,一百天,一百宿!她能不产后抑郁吗?她能不自杀吗?她拉了自己手腕子一刀,就在这厕所里,流了一地的血!我跟哥们喝酒到半夜回来发现的,幸亏口子不够深,不然您孙子就没妈了!」
「什么?!」刘芳大惊失色。她这才懂了儿子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为什么凡事哄着儿媳妇。她不过是想多做点,挣个好名声。也不过是看不惯儿媳妇不领情的德性。怎么就差点把人给逼死了呢?
她心里一慌,眼泪也掉下来:「可是妈心里也不痛快啊,孩子!妈也不是故意欺负雪儿,谁能想到白天里抱抱孩子她夜里就那么苦呢?是,她是跟我说了,但我没信啊!谁疼孩子不是抱着不撒手,妈没想到啊!」
「您好好地过来帮忙带孩子,干嘛非得不合常理地疼孩子啊!」
「我这不是怕落埋怨吗?我不就是怕不落好吗?当年你大婶伺候你奶奶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懒骨头不殷勤,吃力不讨好,被人指着骂吗?」
「谁指着骂您啊?真是搞不懂。我这好好一个家被您折腾成这么样了,还不如请月嫂请保姆呢!」
儿子这天脾气很不好,刘芳回到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一把老骨头难受得不行。她心里想:儿媳妇平时得多难受啊。可见到儿媳妇神清气爽从屋里出来的样子,又涌起无名火来:「你倒是睡了个好觉。」
疲惫不堪的儿子听了,使劲瞪了她一眼。她拉着个脸对儿子说:「孩子给我吧,你快去睡会儿。」
「您就甭添乱了,今天我就跟这孩子死磕了!」儿子举起准备好的玩具、绘本说:「就我们爷俩,今天就商量商量,不抱着怎么就不行!」
儿媳听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厉害,还是你有办法。」
「你们俩都甭操心了,一块儿出门吧!」
婆媳俩被推出门外,儿媳冷冷地问:「妈,您去哪儿啊?」
「哼。」刘芳到底拉不下面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人家蒋老师不是也邀请我去上课了吗?」
「是。那您就来吧,这儿挺有意思的。您就记着,进了学校,咱们就是小同学了,您把我当同龄人,咱们谁也不跟谁较劲。」
刘芳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跟着儿媳妇进入了这所「学校」。蒋老师说,在这里,人人都是小朋友。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但是,不许互相欺负,也不许阴阳怪气,要好好地平等地说话。
刘芳见这里老老少少,啥人都有,竟然还有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儿,便觉得这城里人的学校真是极不像样。儿媳在里面活动,也不介绍介绍「这是我妈」。那些小年轻见了她,不喊大娘不叫姨,竟然叫她是「小芳」。
刘芳听好几个人喊她「小芳」,心里头竟然觉得好笑。「得有五十年没人喊过我小芳了。」她悄悄对着儿媳耳语。
「这名字还真不错。」儿媳在这里状态挺不错,脸上也有笑容。
刘芳无事可做,四处找人聊了聊。大伙固然和善,可谁都是一副跟她平辈的态度。一个上午过去了,刘芳本人是谁、有什么过往、是什么辈分都无人关心,她竟然神奇地自在了起来。
下午时,总算见着「讲课的」了。蒋校长来上课,主题是:「我的朋友最擅长的事。」
刘芳还以为上课说说自己就行,谁知竟然要说别人。这班上其他人早就认识,互相找了个对象说了人家擅长的事儿,一个个说得有板有眼很是详细。轮到刘芳了,她哪有什么选择啊?全班她也只认识自己的儿媳妇啊。
「那我就……说说小雪吧。」儿媳妇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坐在小板凳上扣手。「我这儿媳妇呀,」她话一出口,大家都偷笑。可她没感觉到,便磕磕巴巴地往下说:「我头一回见,就觉得长得真俊。洋气!也不知道跟我们穿得有啥不一样,一瞅就是亮眼!我看呐,她最会的就是穿衣裳打扮。」她想了想又说:「哦,哦!不光会打扮自个儿,还会打扮我!年年给我带的衣裳啊、包啊啥的,我一上身呐,他姑姑见了都问我哪来的,怎么那么好看!」说着,她又想到了:「我那孙孙,她也扎巴得漂亮!那小衣裳,小围嘴,哎哟把我小孙孙打扮得别提多逗人了」
刘芳想起孙孙可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一副矫情蜷缩的姿态来,引得别人大笑。
接着便轮到儿媳了。儿媳笑着说:「那我也说小芳吧。」
大伙听了「小芳」两个字又笑,刘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儿媳便说:「小芳最擅长的事儿就是做饭。」
刘芳听了,满脸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她心头最大的委屈,就是刚来儿子家里时。那时儿媳刚生产完,还在躺着养伤。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地一天三餐做着功夫菜,这三餐之间,又是鸡蛋醪糟,又是红糖稀粥,就怕差着儿媳妇一口。可甭管费了多大劲端到儿媳床边的饭菜,她都不见一个笑脸。开始她只觉得儿媳学人家爱漂亮怕胖,可刚生完孩子的哪有不胖的。她不管不顾,一味哄着往下喂。出了月子,向来清瘦苗条、连孕期也没长几两肉的儿媳,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她忘不了儿媳那不识好歹的面孔。
看来,眼下,这儿媳妇是要在众人面前拿她开刀了。
「小芳就是最会烹饪,要说哪样是拿手菜,我说不出来。她就连糖拌西红柿也比我拌得好吃,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伙儿都笑,刘芳却不笑。
「我的妈妈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我记忆力,从未吃过亲娘做的饭。可小芳就是这样一位妈妈,她怕你饿着,什么时候上她家去,什么时候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好吃的香味。以前我一年到她家去一回,去之前,我总要把健身卡、减肥套餐都提前办好,因为去一回就能胖三斤!」
刘芳还是没有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可是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儿媳妇突然说。她马上道歉:「对不起,我跑题了。」可蒋校长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她就继续说道:「我这个人,没有妈妈,从小跟爸爸长大的大大咧咧,不懂得她的心情。她一钻牛角尖就出不来,弄得自己老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做的饭就特别咸。我估计是玩命往里头放盐撒气呢!不健康是真不健康,可是味儿特足,反而更好吃了!」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刘芳心里百感交集。她坐在众目睽睽之下掉眼泪,周围的人却装看不见。给她留足了面子,也留足了擦掉眼泪的时间。
「你们,啥时候来我家,我给你们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小芳,你会做麻辣牛蛙吗?」
「我想吃松鼠鱼!」一帮没大没小的人七嘴八舌,刘芳却莫名地开心,一一答应下来。
这一天,婆媳俩一起回家。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两人都感受到彼此间的范围好得多了。
「你俩可回来了,我都快累死了在家。」儿子见到她俩,累得直撒娇。
第二天早晨,刘芳就对儿媳妇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昨天不是挺好的吗?」
「你们这些时髦玩意儿,我弄不明白。什么上课,什么沟通,我不懂。」
儿媳站在门口,一脸失望。
「你去你的。你跟那些人合得来。」她嫌弃地把儿媳妇往外推,又对儿子说:「你也甭瞪着我!我今天就要观察观察你是怎么摆弄我孙孙的!」
刘芳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那帮人竟然还真的一股脑到她这里蹭饭来了。出了学校,便满口阿姨、阿姨地叫。刘芳这才觉得像话。他们带来了各种食材和礼物,刘芳一下子招待了十几号人,忙得不可开交。
饭菜自然获得无数赞扬,刘芳心里高兴,饭也没吃几口。儿子媳妇都叫她好好坐着吃饭,他俩带娃打扫就行了,可刘芳哪里坐得住。她忙个不停,也累得够呛。客人就劝她:「您坐着吧,别动弹了!」「我们也能帮着收拾呀。」「阿姨,您真像我妈妈,忙得根本停不下来。」
「我妈妈也是,没事儿找事儿干。」
「我妈累了就发脾气,不让她干她又发脾气。」
「依我看,这都是被歌颂母爱给害了。就跟妈妈要是啥也不干就不称职一样。」
客人们吃饱喝足,便一个个收拾起饭桌来。刘芳急得不行,这辈子自然做东无数,还没有过让客人动手收拾的时候呢。可她压根就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有一位挺帅气的小伙子拖着她坐下。
「阿姨,我陪您说会儿话,您就休息休息!」
刘芳慌乱地坐在那儿看着大大小小的客人们来回忙活,儿媳妇也真不客气,还指挥上了:「洗干净的盘子放那儿,碗放这儿,对,拖把就在卫生间里。」
「像什么样子!」她气呼呼地说。
「阿姨,您要是用不着在这儿帮小雪的忙,您想干什么?」小伙子这样问。
「啊……啊,阿姨没想过。」她急着敷衍。
「我现在,我从她家里搬出来住了,也几乎不联系了。」
「这是咋回事?」刘芳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那你妈妈多伤心啊。」
「她是挺伤心的。一辈子都围着我转,自己想干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做过。她总说我白眼狼,最后落到一个连见面都不乐意的地步。」
刘芳心里自然也总骂儿子媳妇白眼狼的。「那可不,做妈妈的再累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可是我只盼着我妈妈能把她自己的生活过好。别总想着我,因为您知道吗?比起为我奉献一切的妈妈,我更想要开心的妈妈。」
刘芳不说话了。开心?为孩子奉献就不开心了吗,可她自己明明就怪难受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回老家呀,我就想着要去旅游。去走走咱们祖国的大江南北,把人家那些美食都尝一个遍。尝了我就会做,回家再给我那老头子做着吃。」
「哇,真希望我的妈妈也有您这种想法。」
家里都拾掇干净了,客人也走了。她正坐在沙发上捶腿,儿媳便坐在了她的身边。
「妈,我想跟您说件事。」
「干嘛呀?」
「我在蒋校长的学校里调整好了之后,产假也就休息完了。他爸现在还不上班,我就想回去好好上班,让他爸继续在家里带孩子。我跟他商量好了,他也同意。」
「……」刘芳没说话。
「到时候,我们准备请一个保姆,专门负责做饭收拾屋子。等他爸那边要上班时,再把孩子送去我朋友开的托儿所。」
刘芳听明白了。这是客客气气却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她闷不吭声地锤了一会儿腿,便昂起脖子来嚷嚷道:「我又咋得罪你了?!」
「您身体不好,带娃是个苦差事。等到孩子长大了会跑了,您这腰可是受不了的。保姆和托儿所我们都负担得起,把您给累病了那医药费可就负担不起了。」
「胡说八道!别找借口,你就是嫌我不行!」刘芳直起腰来叫道:「你甭怕,让我走,我就走!我就要问个清楚,我到底哪儿不行了?」
儿媳妇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这模样,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第一,教育理念不一样。现在孩子才三个月咱们就这么大分歧,等到他学说话呀学走路呀,那分歧可大了去了!我生的孩子,怎么教育总该我做主吧?」
「你懂个啥?你从前还养过孩子?凭啥你说了就得算?那也是我的孙孙!」
「您才不懂,您带您儿子那会儿听过课吗?看过书吗?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当然说了算!」儿媳妇气得脖子都粗了,把里头的丈夫一指:「那是您生的,您要教育那个随便您怎么教育!」
「说不通!不讲理!」刘芳说:「你接着说,还第一,第二呢?」
「第二,不方便!我跟孩子他爸亲热亲热,您也瞪着我们;我们吵几句,您也掺和。我们俩成了家,这儿就是我家,您干扰我们了!」
「那……」刘芳不成想这样的羞事儿媳妇大喇喇地说了出来,「那咋就是你的家了,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婆婆……」
「我跟您不一样,我就得在这儿做主,还得在这儿过得自在!」
「第三!第三!」吵不过,刘芳羞愤地喊。
「第三,生活习惯不一样!您做得饭比谁做得都好吃,大油大盐重口味,是想把我喂成猪吗?我说我晚上不吃饭,我说我中午习惯吃沙拉,您看得下去吗?」
「我做得都是好东西!你吃那破玩意儿,短命!」
「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儿媳妇毫不相让。
「你就饿死算了,我有病,还给你熬翡翠鱼片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没说服谁。可刘芳却觉得心头很痛快。儿媳妇真不愧是大大咧咧,一个女人,满嘴说什么「我做主」、「我说了算」,刘芳便嚷嚷:「我还做主呢,我还不乐意在你们这里待着了呢!我还真就旅游去了我!」
她气哼哼地瞪了一眼儿媳,却见她笑呵呵的。
「我觉得,跟亲妈妈吵架应该就是这样。」
刘芳眼圈猛地红了。但她表情没变,还是气哼哼的。她对儿媳妇低呵:「手腕子给我瞅瞅。」
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痂,心头一阵难言的心疼。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那只手腕。
几天后,刘芳收拾好东西回了老家。果然如她所料,亲戚、妯娌都来笑话她,断言她是被儿媳妇给赶出来了。她一概骂回去,说是自己乐意回来的。带孙子有啥好,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
她果然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想去的旅游也真的去了一两回。心情好,身体也慢慢养好了。可唯有一事心头实在煎熬,就是想孙子。她一想起来就给儿媳妇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发照片,究竟啥时候带着孙孙来看她。儿媳妇工作忙,被她气得直接挂电话。可被别人笑话时,她却有莫名其妙的底气:「你们懂啥,亲妈和亲闺女吵架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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