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2023-08-23T00:00:00Z | 20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8-23T00:00:00Z
为了成为钢琴首席,我和变态女老师吃住一起,琴技是突飞猛进了,但我的一生,也被毁掉了。
上她一节课,最好的情况下,精神上受到的伤害,无法言表,至于肉体上的伤害,那就更惨不忍睹了……
张美琪是我们学院钢琴教研室最漂亮的老师,1 米 7 的大个儿,窈窕的身材,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就是对每个人都冷若冰霜。
有点儿像《绝代双骄》里面邀月宫主的样子。
前两年,她在中央音乐学院博士毕业,来到我们学校任教。
据我学长,也是我的好哥们吴大桐说,张老师各方面都很好,尤其钢琴业务,是全院最好的。
一开始,大家都希望能分到她那里,不到两个月都后悔了,变态啊张老师,魔鬼教练不说,嘴巴还非常毒,脸皮最厚的男同学都被她骂哭过……
我很庆幸没有分到她那组,也由衷感叹「距离产生美」,既养眼又不用被她的专业课折磨,简直太好了。
但是,如果我的琴技最大限度得到提升,就必然需要和她产生交集。
我和很多艺术生相比,有个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家比较穷。
学钢琴这件事,对于我,以及对我的家庭来说,很奢侈。
我爸并不支持我学这个,因为贵的不只是钢琴和学费,要走这条路,还要学视唱练耳、乐理等等知识,这些学费和钢琴一样贵。
但是,因为我的坚持,我爸还是满足了我的基础学习条件。
代价就是,我和我爸的关系,冷冻在「贫贱父子百事哀」上了。
所以我必须展开漫长,又时常让人感到绝望的「破冰行动」,用十二分的努力,把钢琴练好,寻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以此修复父子关系。
艺术生的竞争太激烈了,我夜以继日的练习,也拿过不少省级奖项,但艺考的成绩、也只够上个普通师范大学。
总结下来,可能输在了气质上。我只能这样想。
在我上大二那一年,钢琴教研室发出来一个关于「全国高校钢琴大赛」的通知,让有意向参与的同学,到张美琪老师那里报名。
之所以是张老师来领队,是因为她曾经参加过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节钢琴组的比赛。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的老师也好,同学也好,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个世界著名的音乐赛事。
临出发找张老师之前,我一口气吹了一瓶啤酒。
我暗想,酒不仅壮怂人胆,也壮艺术家的胆儿。
张老师在琴房三楼的楼梯旁,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我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张……张老师,我……我想跟您聊聊……全国大赛的……事……」
张美琪上下打量着我,眼神能冰死一头牛,随后说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我想参加……」
「你也配?」
「我……」
「瞧你那指甲长度都超过 1 厘米了,不规范的练琴方式把自己弄出了腱鞘炎到现在还没好,你能会啥啊?再看你长得这个逼样,长身体的时候被人踩了延音踏板了吧?脸上的青春痘也不知道挤挤,连自己的皮肤都控制不好是格调问题还是基因下贱的问题?……」
我被骂懵了。
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可以说是第一次说话,你凭什么骂我?
你有没有一点儿为人师表该有的样子?
你没有,垃圾。
但是我的腹诽,不敢表现出来。
我讷讷地退出了她的办公室,恍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宿舍,我躺在上铺的床上,盯着离我很近的天花板,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细细想来,张老师这个人,虽然说话难听,但每句话都直指要害。
她看出了我得过腱鞘炎,所以判断出我练琴刻苦但姿势并不完全准确;
她甚至细致到,一眼看出了我的指甲长度,所以藐视我的练琴习惯?这眼光得多贼啊?
还有,她看到了我的青春痘,说什么基因下贱……这是形象气质方面的考量与锱铢必较……我日常确实不够注意形象……
可那又怎样?
这个老师这么侮辱我……干!
生气归生气,生完气还是要想办法参加比赛。
我想,要获得别人的尊重,首先得自己尊重自己,然后对自己狠一点儿……
大不了学习勾践好榜样,卧薪尝胆,我要让张美琪看到我的努力和能力!
打定主意,我把闹钟调到早上五点半,计划每天六点,准时到达琴房练琴,并且,这个琴房就选在张美琪办公室的隔壁。
万万没想到,执行这个计划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张美琪比我到达琴房的时间还要早,而且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自己办公室弹奏了多久。
我坐在琴房,静静地听她弹奏《辉煌的大圆舞曲》,这是一首我上高一时就练得炉火纯青的曲子。
听她行云流水般的演奏,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从来没有学过钢琴,我也从来没有练过这首辉煌的大圆舞曲。
我越听越惊,越惊越怕,越怕越怒。
老子也会弹!
在呈示部的一个小节后,我强插进去,跟着她的节奏一块弹了起来。
因为愤怒,所以激情。
斗琴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我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什么。
张老师不甘示弱,绵绵密密稳稳当当地弹。
我知道,她肯定能感受到隔壁在跟她较劲儿,但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到一曲结束——
她一脚踹开了我的琴房门,高跟鞋吧嗒吧嗒地走了进来。
她居高临下看着我,用牙缝里的声音,说道,「弹!继续!」
我的手指好像不受大脑控制了,明明不想在被命令下演奏,还是颤颤巍巍弹了起来。
「快!快点!再快一点!煞笔!快!只能这样嘛?就这样嘛?废物!……」她一边咆哮,还一边双手击掌打着节奏。
这个节奏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不得不跟着它走下去……
弹到最后,我汗如雨下。
猛抬头时,只见镜子里的她留下一个轻蔑的微笑,转身离开了。
有病吧张老师!死变态!我心想。
第二天,我调整了闹钟,我 5 点起床,五点半到琴房,发现她还是比我提前到。
我继续调整闹钟,4 点起床,4 点半准时坐在琴房,从此,我开始一直领先张美琪半个小时。
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张美琪从来没有搭理过我。
可能是我的倔强和较劲儿吧,我也不想搭理她。
因为我想,如果张美琪不聋不瞎,她能听到也能看到我的努力和实力,只要我坚持,她一定会来找我!
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到她来找我,我的腱鞘炎犯了,手指头钻心地疼。
由于大跳音阶的练习,除了腱鞘炎,我的手指还有几处皲裂。
休息两天,只两天!我心里劝说着自己。
我女朋友小雨,对我手指旧伤复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日夜练琴,已经一个多月没搭理她了。
正好趁这个时间,她能和我腻歪一阵。
我既感动,又觉得压力山大。
我何德何能,被一个善解人意的少女喜欢,愿意跟我谈恋爱,并在被冷落的时候无怨无悔,还经常帮我送饭,买零食?
在她的一再劝说下,我被她拉着来到了学校医务室。
医生开了两种药,内服布洛芬,外敷云南白药。
小雨小心翼翼帮我抹药,并敦促我当场吃下布洛芬。
看着她认真给我上药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我想,如果我拿到了全国高校钢琴比赛的第一名,她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劳……
没等我从美梦中醒来,我学长吴大桐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医务室。
他找上我,说道,「兄弟……张……张老师……找你……」
我心里一惊,张老师找我?张美琪?她想带我了?
我回过神来,问吴大桐,「她她她……张老师……找我什么事儿?」
「不知道……快去吧……她在办公室……」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拔腿离开医务室,冲向音乐楼。
我总觉得,我参加比赛的机会可能要到了。
钢琴教研室。
张美琪一身黑色的职业装打扮,笔挺地坐在办公桌前,显得身材极为修长且玲珑。
「下周这个时候,你跟吴大桐表演个四手联弹给我看,曲目是勃拉姆斯的 F 大调情歌圆舞曲,op.52a 之 4。」张美琪直接对我下达了任务,语气里充满压迫性,好像我理所当然必须答应一样。
「不是……不是一直是二超学长跟大桐一块儿……」
「你弹不弹?」
「弹弹弹!」
「以后别在我面前说废话,那会让我觉得你不是个男人,OK?」
「O……」
出了音乐楼,我碰到了吴大桐。
我把张美琪布置给我的任务告诉了他,他很惊讶,片刻恍然大悟的样子。
吴大桐说,本来张美琪选定了自己和二超参加全国高校钢琴大赛,但今天,张美琪把二超给骂休克了……
所以,她可能是要放弃二超了。
我内心涌出一堆冷汗,骂休克了,把一个糙汉子骂休克了……
随便吧。
我不应该有多余的情绪,一切为了比赛,能有机会比赛就好。
据吴大桐说,张美琪训练他们的方式,就是从四手联弹开始,很别扭,但最终发现,成长很快。
下周的今天,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和吴大桐也算默契,相视一笑,立刻投入到了训练中。
我和吴大桐的四手联弹验收,是在学校音乐厅进行的。
因为是混入了钢琴表演专业学长学姐们的演出活动,所以整个音乐厅人满为患。
在阵阵掌声中,我和吴大桐圆满地完成了默契配合。
即便坐在第一排的音乐学院院长,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当我的眼神飘到张美琪那边时,我打了一个寒颤,她冷若冰霜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白皙,好像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事后,我找了个机会,趁张美琪单独在办公室的时候,敲开了她的门。
我太想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和对我这次表现的评价了。
「老师……」
「我这里不收废物,不欢迎你再来,最好再也不见,好吗?」
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老师……」
「你听不懂人话吗?」张美琪咄咄逼人。
我走出她的办公室,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我不够努力??我努力的还不够吗??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资格准备去参加比赛的,只剩下了吴大桐一个人。
我不甘心,更不会放弃训练,我仍然凌晨 4 点起床,四点半坐在琴房。
我跟自己较着一股劲儿,她越要拒绝我,我越想拿到这个机会。
所以在练琴方面,我越练越凶,一直到手指皲裂处伤口崩开,手指依然在钢琴上飞舞。
琴键上,鲜血点缀着黑白键,相映成趣。
我女朋友小雨,看到我的伤口,非常心疼,屡次求着我不要再这么练下去了,可我做不到,我好像魔怔了。
我有点儿承受不起这份爱情,我内心有愧,我连基本的陪伴都不能给小雨,凭什么坦然接受她对我的好?
我要练琴,我要比赛,只有完成这个执念,让张美琪重新看中我,我才能跟自己和解。
自私也好,渣也好,怎么形容我都是对的,我跟小雨分手了,说最伤人的话,逼她离开。
在分手后的一周,我好像后知后觉,难过的想死。
在那个雨夜,我买了一瓶白酒,拿到琴房,边喝边嚎啕大哭。
哭累了,就趴在钢琴上休息,一直到天亮。
张美琪依然很早到达她的办公室,我强忍着宿醉的不适,红着眼睛,敲开了她的门。
「必须给我个说法,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张美琪嘴角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她站起身,说道,「你知道狼和狗的区别吗?」
「狼行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
张美琪笑了,笑得很清脆,很吊诡。
随后,她收敛笑容,说道,「四手联弹,你被吴大桐带节奏,全程都跟着他走,你是什么?告诉我你是什么?」
「那是默契,那是艺术,当然要……」
「你是狗!我带的人,必须是头狼,必须强势,必须引领,必须一往无前!」张美琪很激动,脸色都涨得有些潮红。
我盯着她的眼睛,心想,这女人疯了,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这么莫名其妙对峙了一阵,她好像平静了下来,她转身拿出一个五线谱的文件夹,丢给我,说道,「这是我给吴大桐挑选的比赛曲目。」
什么意思?重新接纳,或者说是测试我?
我接过曲谱,头也没回,走出了她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琴房。
距离全国高校钢琴大赛的省赛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了。
我和吴大桐,双双进步神速,那种感觉,就像当你处在一种瓶颈时,在极端环境下突破了一样。
临出发前一天,张美琪把我和吴大桐叫到了音乐厅。
她开门见山,说道,「你们俩,我只能带一个去参加比赛。」
我惊了!吴大桐也一样。
我和吴大桐面面相觑,随后我问张美琪,「不是说我们都能代表学校……」
「你们自己商量,商量好了告诉我。」张美琪直接打断了我,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音乐厅。
看着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以及随后传来大门「哐铛」关闭的声音,我感到内心一阵冰冷。
「怎么办?张老师一般都是说一不二。」吴大桐看着我,很为难的样子。
「打个赌,斗琴,行吗?」我丢掉难为情的情绪,咬着牙问他。
「怎么赌?」
「谁输了,谁自觉退出。」
「不好吧?伤和气……」
「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如果我输了,我保证愿赌服输,不记仇。」
「来!」吴大桐认同了我的提议。
杀疯了!
为了这个机会,什么兄弟情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本来我俩对打赌曲目的熟悉程度不相上下,或许是因为我的气势更胜一筹,最终,吴大桐认输了。
正当我想给他一个拥抱,感谢他给了我这个机会,「承让」两字话音刚落,我就看到他嘴角的冷笑。
「你太天真了!我是你的学长,练琴的时间比你多,经验比你丰富,技术比你稳,还私下打赌,你当是过家家吗?这个比赛名额原本就是我的,我真没想到,你还真有脸跟我争,你也配?」吴大桐不仅反悔,他还露出了獠牙。
多日的屈辱和压抑,让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
我连那么好的女朋友都舍得分手了,还在意失去你一个好哥们吗?
想到这里,能动手就不要吵吵!
迅雷不及掩耳,我一拳抡到吴大桐的脸上,他倒地,吐血,以及吐出了两颗牙齿。
这时,音乐厅的大门「吱」的一声,开了。
张美琪缓缓走了进来,她一边有节奏的鼓掌,一边微笑着看着我,说道,「终于有点儿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到了省赛现场我才发现,其他高校,有的来了十几个人,最少的参赛选手也有五个,而我们学校,只有我自己。
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张美琪是因为足够自信,还是因为她是个疯批?
比赛一轮又一轮的进行着,我顺利杀入决赛,并且我对决赛夺冠的信心越来越强。
到了决赛这种阶段,大家的能力和技术都不弱,那比拼的就是状态和意志了。
我隐约感觉,我已经代表了张美琪的意志,我即是她,她即是我。
她让我感到骄傲,也让我感到厌憎,两种情绪莫名交织,拧成一股绳,让人所向披靡。
不负众望,我拿到了省赛第一名的成绩。
当我拿着奖状,满心欢喜地去找张美琪分享这个荣誉和喜悦时,没想到她一把抓过我的奖状,当众撕了个粉碎,她嘴里还念念有词,「只要练习的次数够多,狗都能得第一名。你看你高兴的那个没出息样子,简直猪狗不如。我要是你,这个奖状我都不会去领!……」
是的,当众,当着音乐厅里还没有离开的几百人的面,她撕掉了我的奖状。
我感觉那张奖状不是奖状,而是我的脸皮。
当然,我没有勇气和决心放弃接下来的全国比赛,张美琪老师,仍然是唯一能帮助我完成比赛的老师,无论从琴技提升上,还是入场券上……
回到学校后,我仍然是第一时间钻进了琴房。
晚上十一点钟多,琴房管理员张阿姨敲开了我的门,说该熄灯锁门了。
我一打听,才知道我去参加省赛的那几天,学校琴房附近发生了恶性事件。
据说深夜独自练琴的姑娘,凌晨一点多回宿舍的时候,被附近工地上的男人欺负了,从此之后,琴房要在晚上 11 点后关闭,早上六点半开门……
张美琪对我的要求,并没有因琴房不开门而放松,反而更加严格起来。
无奈之下,她让我去她家里练琴,24 小时监督着我。
噩梦中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张美琪的家很大,很空旷。
整个客厅就像一个舞蹈房,两侧墙壁上都是镜子。
被一簇簇不同品种绿植包围着的,是一架三脚架钢琴。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想起肖邦的音乐被舒曼评价为「隐藏在花丛中的一枚大炮」,此情此景,若我坐在眼前这架钢琴面前,那应该是「隐藏在花丛中的一枚山炮」吧。
想到这里,我不小心笑出声。
张美琪冷冷地问我,「你笑什么?」
我闭上了嘴,装作乖巧的样子。
「把鞋脱了!」
我进门的时候刚换上棉拖,怎么又要脱鞋?
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照做就是了。
随后我才知道,在她家练琴,光脚是标配。
因为踩延音踏板的感知力。
我自打学琴回来,从来没听说过哪个老师,有这种奇怪的要求,等我真正懂了的时候,脚面肿的老高。
那次实战练习,为了让旋律听起来更加「干净」,我进入了「越干净越好」的误区,右脚随意地、不断地走碎步,几乎每一拍、每个音都换一次踏板,结果丢了和声连接的进行,失去了和声共鸣的烘托。
当时我还得意洋洋,感叹光脚练习确实大大提高了对踏板的感知力。
就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一米多长的大号戒尺狠狠地抽在我的脚面上……
我在慌乱之余,接着又往下踩,以至于前后两个踏板的声音混在一起,声音很脏,我更慌!
紧接着是全线崩溃,脚下的慌乱和我的极度紧张,暴露了我手指技术的缺陷……
戒尺紧跟过来,狠狠地打在我的手背上……
弹奏中每次出现一个错误,我就被抽一下;
即便没有技术上的错误,情感上让人感受不充沛也要挨打,以至于我怀疑张美琪总是故意找茬,以打我为乐……
距离全国赛的时间越来越近,张美琪好像比我更焦虑。
她每天只睡三个多小时,深夜她的房间里,总是传来嗡嗡地震动和呻吟之声……
我弹奏的时候,她那边发出的声音就大;
我停止弹奏的时候,她那边发出的声音就小。
当我狂风骤雨般弹奏又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好像没有刹住车……像是呐喊声强行吞咽回去……
后来我才发现,她有时候会跟着我的节奏来……开车?
至于白天,她明显废话增多,心境高涨,我怀疑她脑子都出现了问题。
她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当年她代表中央音乐学院,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她是冠军。全球冠军不算什么,假如有银河系级别的,甚至宇宙级的比赛,她照样可以拿冠军……所以希望我努力加油,拿到这个全国赛的冠军后,她要带我去参加柴可夫斯基的比赛……
有病?
有病也不关我事了,我需要把全部的注意力投入到练琴上。
临比赛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她对我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我每天的熟练曲目,错一个音,就给我一个耳光。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只是机械地训练,越练越好,但脸上仍然是越练越肿,脚背倒是慢慢结痂了……
我顺利进入了全国赛的决赛,又在一系列高强度的精神和体力消耗中,夺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但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望着眼前的奖杯,我的情绪没有一丝波动。
下了领奖台,我直接把奖杯扔进了垃圾堆。
这一幕被现场的记者们看到了,他们蜂拥而来,问我为何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不在乎这个比赛吗?不怕给自己学校抹黑吗?……
我直接拨开人群,简单地留下了一句话,「没为什么。我累了!」
张美琪在远处,面无表情地向我招手。
我能感觉出来,即便她没有只言片语的夸奖,也没有「赏赐」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她的内心仍然是肯定了我的成绩。
一个女记者追了过来,话筒递在张美琪嘴边,急切问道,「请问您是不是 xx 学校的指导老师张美琪?您平时是怎么培养学生的,能简单跟我们聊一下吗?……」
张美琪露出罕见的微笑,回应道,「我们要准备下一步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钢琴组的比赛,请关注我们下一次的成绩,谢谢……」
我突然爆发了,大吼道,「我以后不会再参加任何比赛,要去你自己去!」
说完,我疯狂地跑出了音乐厅。
曾几何时,我爱音乐就像爱生命。
音乐陪伴了我的童年,抚慰了我的童年,我认为它会温暖我的一生。
但是现在,我好像丧失了感知音乐美好的能力。
此时的我,可以说就是一个精密的钢琴机器,追求炫技,追求速度,或者说,活生生把它搞成了体育竞技。
我感觉从来没有离音乐这么近,又这么陌生。
我想起我爸曾经跟我说的,「下九流而已,练得再好有啥用?」
一语成谶?
我在舞台上比赛,为了夺冠拼尽全力的样子,不就是被人围观的下九流吗?
想到这里,我拉黑了张美琪的所有联系方式,独自租了一间房子,每天饮酒作乐。
在这期间,我获得全国高校钢琴大赛冠军后,直接将奖杯扔垃圾桶的消息,火遍了我学校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不断有人打我电话,有人寻求合作,有人咒骂,也有人求交往等等……
我关掉了手机,享受起清净又安详的日子。
这种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生活,实在是太好了。
但很快,我没钱了,山穷水尽,被房东赶出了出租房。
我想,大概只有赚钱,才能让我更好的堕落下去。
我重新打开了手机。
我的手机里,有十几条不同的人发来的短信,大意是找我一起开钢琴培训班,有的人要跟我合伙,有的则表示给我现金,开价不一。
我看来看去,联系了一个月薪给我开八千的老板。
因为我太需要钱了,他给的最多,我就找他,非常朴素的道理。
但是,我在这个培训班工作了不到两个月,发现老板不仅给我塞满了课程,还拿着我「全国高校钢琴大赛冠军」的名义,印发小广告,到处骗家长说,报我的私课班,承诺至少获得省级钢琴大赛的冠军。
家长趋之若鹜,但这几乎等于实施诈骗,因为报名的人太多了。
我找老板理论,提出质疑,他说让我好好上课,其他不要管,他背后有人有资源,有能力兑现承诺。
我说我不管你有没有能力兑现承诺,你打着我的名义,每个学生收两万,一个月塞给我三十个学生,给我开工资八千,你觉得合适吗?
老板为难地表示,开公司要花不少钱,要摆平很多事儿,要不给我涨两千工资?
其实我也不知道给我多少钱合适,就是感觉老板挺黑,以及,他一直在消费和败坏我的名誉。
在我进退两难之际,一个高大帅气的中年男人找上了我。
他自称某某艺术类培训学校类的董事长,想拉我成为合伙人,一块干一番事业,甚至新开一个钢琴培训相关的公司,我来做大股东都可以。
股东不股东什么的,我不太懂,但合伙人肯定是高级管理者,我凭什么?
就凭全国高校钢琴大赛冠军的头衔,以及把奖杯扔进垃圾桶获得的关注?
我不理解,我看向这个眼神深邃的中年男子,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轻声但坚定地说道,「你配得上。」
「我知道有个人更配得上,你怎么不找她?」
「你说的是张美琪吧?确实,让她啥也不干,只做公司的吉祥物,都能招到一大批学生,但我不敢啊。」
「为啥?」
「我和她是小学以及初中同学……」
我第一次听说张美琪小时候的故事,很多东西听不太懂,但我大受震撼。
据说张美琪的父亲是个地产商,常年不在家。
她母亲是某大学的副教授,在外人看来,温文尔雅,高知女性,实际上在家里专横独裁,极其暴戾,经常拿着晾衣架,抽得少女时代的张美琪鼻青脸肿。
当然,施加暴力的导火索只是,张美琪练琴不认真。
张美琪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即优秀又偏激,不知不觉脑子可能就出现了问题。
「心境高涨,自言自语,自我评价极高,妄想,易激惹,睡眠少,x 欲强,你作为她的得意弟子,你不知道吗……」中年男子狐疑地看着我。
「这我知道啊,但我不知道她小时候这么可怜。」
「你不知道!这叫躁狂症,严重点儿,也可以说是精神病,得吃药的……」
原来如此,但此时的我,对躁狂症仍然没有正确的概念,就像不懂装懂一样。
我突然想去看看张美琪,我好像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那样对我,大家都是可怜人,有些事情,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我悄悄潜回学校,直奔钢琴教研室,没找到张美琪;
我转身跑到琴房三楼,去她个人的办公室,那里都锁门了。
我问琴房管理员阿姨,张美琪去哪儿了?
阿姨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张老师了。
在我发了疯似的打听下,我才知道,在我拿到奖项然后消失之后,张美琪独自回到学校,从那之后再也没上过课,还损坏了音乐厅的钢琴……
经学校研究讨论,决定取消张美琪的教师资格,让她管后勤,看管琴房……
这几乎……张美琪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这比开除她还要难受。
我一路奔跑,跑到张美琪的家,敲开了她的门。
她穿着睡衣,脸色有些憔悴,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脸上露出了微笑,并温柔地请我进门。
客厅仍然是那个极简装修的客厅,包围着三脚架钢琴的绿植有些枯萎。
不知为何,我鼻子有点儿发酸。
「进来吧。」她指着自己的卧室,继续说道,「里面有座位。」
我跟着她,进入了她的房间。
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我看见零散打开着的抗躁狂症的药物。
我们并排坐在她的床上,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张美琪突然小声说了这三个字。
我有些慌乱,听到这三个字,我总感觉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张美琪静静地讲述她小时候的故事,很惨,但她没有眼泪,只有平静。
她说,自从我把奖杯扔到垃圾桶,她想了很多,或者说反思了很多,到现在,她已经跟自己和解了不少。
她告诉了我,为什么一定想逼着我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节钢琴组的比赛,因为那是她的一个执念。
她本来可以获奖,但在大跳音程弹奏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自己母亲狰狞的面孔,她弹不下去了……
但渴望获得这个国际大奖的欲望之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灵敏度越来越差,再加上间歇性吃药导致哆嗦,不吃药就难以自持……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直到她遇见了我,她各种逼迫我,就是希望我能代替她拿到这个奖项……
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过去的一切伤害和不愉快,都被张美琪悲惨的身世和执念冲洗地无影无踪。
我哭着对她说,「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我重新练琴,我听你的话,我们一起去拿奖……」
张美琪抚摸着我的脑袋,温柔地说道,「没关系,不需要了,只要放过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真的,我已经不想了……」
我哭得更凶了。
「来,帮我抬一下床垫。」张美琪柔弱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在床底下找什么。
床垫很厚,很沉。
我费力地扒出一只角,单手扣住,让她帮我找个东西嵌住这一角,她微笑着看向我,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单手扣住床垫的周边。
「咔啪」一声,我的手沉下去,和三角铁猛烈地撞在一起,十指连心,一阵剧痛……
我隐约看到张美琪突然怜惜又快意的表情,以及她说了一句,「我得不到的荣誉,你也别想得到……」随后,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张美琪坐在我的床边,一边跟我扒着香蕉,一边告诉我,问题不大,两根手指粉碎性骨折而已,以后不要再弹琴了……
我挣扎着要起来,她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趴在我的耳边,说道,「老师给你上最后一堂课,你要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有躁狂症的人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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