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车易位
2023-08-06T00:00:00Z | 86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8-06T00:00:00Z
王车易位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6 月 2 日,白欣容的生日。
20:00,她来到了「398」,打电话给黄璃园。
20:20,龙聪,赵威,任鎏,陈曦,在「398」对面的网吧打游戏。陈曦三人输给了龙聪和张志涛的队伍,负气走出网吧。
龙聪也走出网吧,遇见了白欣容。
白欣容请龙聪约张志涛来酒吧,见「一位女孩」。张志涛在 20:30 左右赶到,在门口遇见的是陈曦。陈曦否认了这次约会。
张志涛进网吧打游戏,遇见了独自在窗边的俞欣然。
俞欣然不久之后暂时离开网吧。张志涛看见了黄璃园站在了「398」的门口。
而根据黄璃园之前的描述,她的确是被白欣容打电话约出来,但是迟到了一个小时。
黄璃园应该是在 21:00 左右,在「398」门口遇见了张志涛。
张志涛再一次想确认约他出来的人是不是黄璃园,被否认了。
黄璃园离开了。
那白欣容去哪里了呢?她事先是约了黄璃园,但是黄璃园因为妈妈的原因,拦住不让出来,迟到了一个小时。而失望的白欣容临时约了张志涛,这一点龙聪可以作证。
张志涛并不知道是白欣容约的自己,所以他会因为龙聪而迅速赶到,中间不会耽搁太久。他到场时间根据他描述就是 20:40 左右,距离龙聪打电话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
那么白欣容应该还在「398」等人,为什么后来黄璃园却说没看到她呢?
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是她因为过于失望离开了吗?
她说的「黑暗的十八岁生日」难道指的就是被两个自己看重的人爽约的事情吗?
被孤立,被排挤,被爽约,会让人有这样轻生的念头吗?
——「我不认为因为被排挤就会有轻生的念头。」叶安逸在北京临走之前,对顾一鸣说,「再怎么被孤立被排挤,也不至于到了一个新环境,一个多月之后突然要自杀。」
她沉吟片刻,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顾一鸣对她的心理推断有点兴趣地说:「但是青春期小孩,有什么过激的念头很难说,加上之前她一直被排挤,母亲控制欲又很强,可能之前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她生日的时候迫切有倾诉的欲望,这不是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她最后还是在努力想恢复一部分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什么到了北京之后,整个人状态就恶化了?」
「校园是一个小社会环境,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她的社会性价值,被社会性抹杀之后,可能会导致对自己的社会评价很低,她很难接受自己在这个小社会上的『人格』被抹杀,还是可能会自残,甚至自杀。你看日本不是很多这样的故事嘛,全校孤立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可能就变成了社会底层的人物,最后就会离开学校,休学,自杀,或者……」
「我们国内的国情是不一样的,」叶安逸试图让老师理解自己的想法,「日本本身社会等级森严,历史一贯如此,强调的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我看过日本问题少年的一些资料研究,日本校园里是被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六九等的,运动能力非常出色的学生,不良少年,默默无闻的中间派,都会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我们国内不是这样的。我们国内校园并没有像国外那样等级森严的秩序,尤其是升学为目的的普高,不同年级之间的学生交往和接触都很少。学生之间的凌霸行为,可能更多是在同年级的小圈子对某个学生的排挤。」
「你觉得这样不会导致自杀念头?」
「小圈子的霸凌行为只能停留在小圈子内部,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遵从这样的规矩。孤立的规矩是临时制定的,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它有共识。针对白欣容的霸凌,应该是同年级内部,很有可能就是同班同学之间发生的。」
「但是你之前又说,这种霸凌一般情况下不会导致一个人去自杀?那她自杀和她在德信中学有可能遭遇过的霸凌没有关系吗?」
「有关系,但是不会是这么直接的关系,我总觉得还有些我们不能了解的事情,对她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叶安逸指了指那篇提到「十八岁生日」的日记。
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伤害发生了。
应该就是在这一天。
叶安逸麻药结束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眶的是点滴,还有她身边的陶桃。
陶桃看到她,就站起来:「你醒啦?姚美华老师因为家里有事,我就代替她来医院照顾你了。」
叶安逸看了看左右,旁边都没有人,病房里只有她和陶桃。
没有杨静,没有张柳岸,也没有那些德信高中的学生。
「你饿了吗?医生说要过一个小时才能给你吃东西,你忍一忍。」陶桃说。
「听说你家人来帮你签了手术同意书,还留了钱,不过我没看到她,医生也不肯说是谁。不过你这件事发生在学校,还是要学校承担损失费。」
叶安逸渐渐想起了体育用品室遭遇的一切,她的牙关咬紧了。
「你有什么需要吗?」陶桃问。
「报警……」叶安逸小声儿坚定地说出了这个词,「一定要报警……」
「真的不是学生之间的恶作剧吗?赵威现在人还没有找到,家长希望能作为学生之间的冲突,在校内处理。」
「报警……体育用品室,还有另外一个人……」叶安逸艰难地说。
「什么,不只是赵威吗?」
第二天警察来之前,赵威的家长刚好来校长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在体育用品室袭击女同学,手机里的照片,他们认为是同学之间的恶作剧。
「你看,都没有露点,只是拉扯衣服,露出个肩膀而已。青春期的孩子之间打闹,有一些激烈的动作,也是情有可原的。」赵威的父亲说。
赵威的母亲更加不屑:「不瞒你说,我儿子每天和他一起放学回家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他根本不缺女同学喜欢。这个北京来的女生可能就是自己玩得比较开,然后让我儿子误会了,就拉拉扯扯的,你就凭借一张手机里又没有确切的……什么动作的照片,就说我儿子耍流氓,你什么意思?」
校长很艰难地摆手:「也没有定性说耍流氓……」
赵威妈妈不干了:「你是没说,但是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人家同学怎么看我家孩子的?赵威昨天晚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你说是不是给吓的!」
「毕竟那个女生被送进医院了,是重伤……」
「我听说那个女生本来身上就有伤!她只是打闹中旧伤复发而已,她自己有伤为什么还要去和我儿子打闹?」赵威妈妈不解气。
校长中途接了个电话,听了一会儿之后,手机挂了。他换了之前局促的表情,对赵威父母用一种严肃而温和的语调说:「刚才警察去医院录口供了,那个女孩子昨天在医院动了手术。清醒之后对警察说,她是被袭击的,是体育老师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实心球的时候,被突然袭击的,而且在场的不光是赵威一个人,还有另一个男生。」
「什么?她这是胡说!」赵威母亲站起身提高嗓音叫道,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是不是还砸伤我家孩子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家孩子是否安全,你们要负责!」
「警察已经在体育用品室检查现场了,现场我们昨天是立刻封起来的,没有人进去过,」校长说,「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赵威妈妈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赵威爸爸拉住了。
体育用品室的大门打开着,两个警察在现场仔细观察。
他们刚才问了一班的体育老师,他证明叶安逸在医院里说的话都是真的。他说:「她之前一直在旁边看我们测试,因为有规定体育课不能呆在教室里。是我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东西的。那个地方平时是锁起来的,我还给了她钥匙。这个女生好像也不怎么和人交流,沉默寡言,身上的确有伤,所以我也批准她不用参加体育课。」
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叫利东,带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叫梁荣文。利东看了看这个体育用品室的结构,有点诧异:「这地方外面看挺大,里面堆满了东西。里面那间甚至还没有灯,几乎是个杂物间。」
「里面那间我们很少用,基本没有人进去。」体育老师解释说。
梁荣文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里面,看到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明显有打扫过的一大片的痕迹。
「有人清理过现场?你们放人进来过?」利东低头看看,别的角落的灰尘都非常厚,单单就是入门口到那快破旧的垫子这段距离都被清理过了。现在看把里屋的中间清理了一大部分,但是四周还是厚厚的灰尘。
「这儿能开灯吗?」
「灯泡坏了很久了,叫电工过来装上才行。也不知道线路还能不能用。」体育老师搓搓手说。
电工证明能者不难,摆弄了一下,换了电灯泡,里屋果然亮堂了。
利东和梁荣文都看到了地上的痕迹,虽然被人清理过了,但是靠垫上指甲和拖拽留下的痕迹还是有的。垫子有被划破的痕迹,可见当时的肢体冲突很强烈。
「这可不像是玩闹啊。」梁荣文说,「打打闹闹的话也没必要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吧?」
「你们说这里当时就被锁起来了?」
「是的,我们还特意换了锁,只有我这里有钥匙,以前的钥匙有些老师都有……」体育老师说到这里赶紧摆手,「我也没有进来过!没有清理过这里!」
「真奇怪,外屋倒好像没有清理过的痕迹。」梁荣文指了指外面。外面倒是一片杂乱,有当时打斗的一些痕迹,甚至还有血迹。
这个很难解释了,如果是被人清理,为什么只清理了里屋?外屋没有清理呢?钥匙只有体育老师拿着,如果没有人进来过,那嫌疑人是怎么有机会进里屋清理房子的呢?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门吗?」利东问体育老师。
「是的只有一个门。」
「里屋有出口吗?」
「出口?哦,里屋是以前的老平房,有窗口,但是早就封起来了。」
「带我们去看看。」利东摆手。
体育老师带他们去了里屋看,窗口的位置有大大的跳高垫子挡住,他用力想搬开的时候被利东阻止了:「等一下。」
「怎么了?」
「你没发现这个垫子的边缘都很干净吗?」利东仔细看了看垫子边缘。这是帆布垫子,有些地方海绵都漏出来了,但是边缘那部分的确是有被清理过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擦拭过。
他挥挥手,戴上手套,和梁荣文小心扳开那个垫子,露出后面钉上了木板的窗户。
「你看,是被封起来了吧。」体育老师说。
利东示意梁荣文用力把垫子推得更开一些,那个定在窗户上的木板突然滑了下来。原来它表面上看是被好几个木条横七竖八钉着的,但实际上已经整块脱落,靠垫子抵着穿过顶住。
电工也过来帮忙,几个人把垫子小心挪开,那块木板也掉了下来,露出了破旧的窗口。这种是老式的窗口,有好几个竖着的铁杆隔开,但是有几个铁杆已经被取掉了,出入一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
梁荣文从那个窗口里爬出来,迎面即是一堵墙。
「这是什么?」
「学校外面的门面,大概是经营文具的吧。」体育老师说。
这堵墙和学校的这平房距离很近,但是不难爬出去。梁荣文深吸一口气,爬上屋顶,在上面发现了被人踩踏的痕迹。这个屋顶上面有青苔,但是那一块青苔已经被踩掉了。
「往这里走的?」梁荣文问利东,利东点点头。他去和体育老师对了时间,说昨天确实是立刻就锁门了,里屋因为没有灯,只是匆忙看了几眼,里面有没有人确实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想着锁起来就可以了。之后就没有动静。
学校后面的文具店老板也说那天下午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关门,所以如果有人从学校里面出来,跳到商店屋顶上,应该就是十点以后的事情。
「我估计当时那两个男的就在里面,没被查出来,半夜人少了从这里溜出去的。」梁荣文和利东说出自己的推测,利东点点头。
「但是他们怎么进去的呢?也是从这里面进去的?」
「当时是体育课,有可能是赵威早就潜伏在里面了。如果另一个男的也是学校里的男生,那为什么那天下午除了赵威没有别的男生失踪呢?」
「可能不是本校的?」
两个警察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检查过赵威的手机,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的联系的记录。
那名受袭击的女生的班主任也说,中午女生的书包被乱翻,监控录像拍到赵威中午出入过一班的教室。
「这是有目的的袭击吗?并不是无差别的袭击?」梁荣文毕竟年轻,心直口快就说出来了。旁边刚刚赶到的赵威父母听到这句话就急了,赵威妈妈说:「什么袭击啊!不就是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吗!」
「受害女生已经说是被突然袭击的了,」利东严肃地对她说,「在场还有另外一名没有确定身份的嫌疑人。」
「说我家宝宝袭击她?她说你就信啊!怎么就嫌疑人了?」赵威妈妈叫了起来。
「我们查了赵威的身份证,今年七月末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所以如果证据确凿的话,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女生算是重伤,加上拍照猥亵……我劝你们先为他请好律师。」梁荣文年轻气盛,看不惯赵威妈妈嚣张跋扈的样子,忍不住怼了一句,才说完,赵威妈妈就激动得尖叫起来,被赵威爸爸拉住。梁荣文也被利东拉住。
利东不留痕迹地圆场:「这件事目前我们还在调查中,但是很多证据对你儿子是不利的,我们只负责办案,判定有罪与否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你们也不要激动。」
赵威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赵威爸爸理智尚存,突然意识到一直被自己当做小孩子的儿子的确已经满十八岁了。他劝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拉到一边。
「如果赵威回家,请你们与我们及时联系。」
「那我儿子失踪怎么办?我可以报案吗?」赵威爸爸问。
「失踪到四十八小时可以报案。」利东说,「对不起,我们还要做一些调查,失陪了。」
他们吩咐学校继续锁上大门,并且带回了一些现场的照片、血迹提取物,拿回去做进一步调查。
至于那个叫「叶真路」的女生,他们也查过她的身份,籍贯是北京,但是她的亲属都不在身边,也没有办法联系到,这个就让人非常疑惑。
与此同时,高三(1)班也炸开了锅,各种猜测和传闻私下在悄悄流传。
学校贴吧已经有这方面的帖子,问那天那个女生到底被怎么对待了?有人说被拍裸照,有些人说被非礼,有人说只是纯粹被打,还有人说已经被强奸了。
张志涛十分生气,拿着手机在抽屉里舌战群雄:「不要胡说八道!的确是被袭击了,但是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及时赶到,制止了进一步的侵害!你们不要随便中伤别人的名声!」
「哟,护花使者!你是传说中当天第一时间赶到的男同学吗!说说情况啊!」立刻有人回帖。
「听说施害者是你们学校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叫 ZW 的,是不是?」
「哪个 ZW 啊,别打简写啊!」
「JC 今天都来我们学校调查了!虽然穿着便服,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有一个还佩枪了!后腰那里鼓鼓的!」
「这么刺激!那个女生漂亮吗!」
「挺漂亮的!长得很纯,不然她怎么会有及时赶到的护花使者?」
「到底有没有被拍到裸照啊?听说那个男生的手机遗落现场落到老师手里了?」
「哎哎,如果没有证据怎么会叫警察来呢?」
突然有一个新 ID「无 0947」加入了论战:「你们说够了吧?裸照啊,猥亵啊什么的,根本没有亲眼看到就乱说。警察来了是因为那个女生受了重伤,她身上本来就有有伤,骨头还打着钢板的,随便拉一下就会断!这是重伤!警察当然来了!你们不在现场就这样说话,想用流言蜚语逼死她吗?死了一个白欣容还不够吗!」
这个人发言之后,低下突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突然出来把所有相关的帖子都删除了,并且发了一条提示大家不要造谣传谣的帖子:「有关昨日我校发生的事件还在调查中,希望大家不要造谣传谣,注意保护同学隐私。」
大家这才叹了口气,抬头看见姚美华老师在讲台上严厉地看着自己。
「都在玩手机呐?陈曦你也在玩?」姚美华怒视着他们,「你们都把手机交上来!今天放学之前,不准拿回你们的手机!」
大家纷纷不情愿地把手机送了上去,姚美华看见苏云萝也慢腾腾把自己手机交上去,愣了一下:「你要是上课没有玩的话倒也不必……」
苏云萝显然不愿意搞特殊,把手机给了她。
俞欣然刚好交手机过来,似笑非笑地问苏云萝:「无 0947 是不是你?」
苏云萝手一抖,看他:「你在说什么?」
「嘿嘿,没什么,那个名字风格太像你了。」
苏云萝没有理她。
陈曦一脸睡不好的样子,手机交上去之后几乎有点站不稳,被俞欣然扶了一把。
「怎么了?」俞欣然问。
「没……」陈曦艰难地回答,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揉了揉脑袋,想说什么没说。交手机这个空档只有短短一分钟,很快大家都各回各位,恢复了安静。
姚美华也明显憔悴了很多,她今天还不小心选了一只很不适合她的口红,暗红色的唇色配合她憔悴的皮肤,显得非常没有精神。
「大家都知道昨天在体育用品室发生了一些冲突,网上也有一些针对我们班的谣言。但是我要说的是,事情并不像你们猜想的那样。的确是发生了冲突,甚至是肢体冲突,但是时间很短,很快就被制止了,叶真路同学是因为身上本来有伤,冲突让她旧伤复发,所以动用了救护车。你们不要做无端的想象,这样真的会给大家造成很不好的联想。」
她停了一下,发现陶桃已经站在教室后面的窗口,在静静地看着她。
姚美华想了想,更加语重心长地说:「大家想一下,外校的学生肯定非常好奇,他们想象我们学校的事情,肯定是恨不得越精彩越狗血越好,对不对?因为事不关己嘛,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是各位女同学,你们要特别注重维护好叶真路同学的声誉,她只是拉拉扯扯中受伤了,你们传出去说自己同学被猥亵,被强奸,把事情说大了,那外校不会认识这个同学是谁,但是他们会说德信中学的女生被强奸了,被耍流氓了,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女生,你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们?」
她指着陈曦说:「陈曦,你说,要是真的叶真路被人乱传闲话,你出去别人指着你说,『她们学校可乱了,女同学上着体育课都被怎样怎样了』,你猜别人怎么看你?」
陈曦捂住胸口,脸色变得煞白:「我不要别人这样看我!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是啊,你没做错什么,叶真路也没做错什么啊!」
姚美华继续耐心说:「男同学也一样,我知道你们男同学,有些时候喜欢聚众犯一些口嗨。但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男生。被牵扯进去的,也是隔壁班的赵威同学,传出去,人家不会管到底是一班还是二班的同学,会直接说啊,德信中学的男生,都是流氓!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龙聪突然叫了起来,大家都没有做声,他讪讪又缩了回去。
「是的,龙聪同学说得对,当然不愿意!我们德信高中虽然是普通高中,不是一中二中那种重点,但是我们好歹也是中考选拔出来的,是要冲着考大学去的。你们被这样传出去,真的连那些职业学校的学生都不如,不,你们会连社会混混都不如。等到你们读大学准备找对象了,人家一听,哟,这个是德信高中的,好姑娘可就不愿意搭理你们了!」
这句话说得比较轻松,男生们苦笑了一下,倒是没有跟着起哄,都陷入了沉思。
陶桃站在教室后面,一时间心情特别复杂:她当过班主任之后,才知道姚美华这几句话的厉害。不愧是老教师,短短几句话,就抓住了学生的心。她说的话平实,打动人心,而且和学生切身利益相关。如果换了一年前的她,估计就只会慷慨激昂地痛斥造谣行为的可耻,得不到认同。
她十分羞愧地发现,自己可能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在做老师这方面,尤其是班主任这方面,远远不如这些她平时看不上的「平淡无奇」的老教师。
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班的同学不要造谣传谣,只要自己学校的学生出去不要乱说话,就不怕外面的人添油加醋。自己当初在处理白欣容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没有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打动他们,而是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审判这些学生孤立行为的不妥,或者一腔热血想帮白欣容说话。但是却忘记了老师对整个班级管理是需要控制力。她需要一种对集体舆论的控制,一种场力!唉……也许真的是自己方法方式的不正确,害死了白欣容吧。
她之前被白欣容伤害过,想帮助她却反而被牵连遭受停职反省的处罚,说内心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对自己要求一直比较严格的老师,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往受的怨气似乎少了几分。
姚美华开完了临时班会,还剩下十分钟下课,她让学生们自习,出来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陶桃。
「陶桃老师。」她叫道。
陶桃慢慢转过身来。
姚美华走过去说:「你要去哪里,办公楼吗,我和你一起。」
陶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拿点东西,我有些东西忘在办公桌了。」
姚美华和她朝五楼走去,她们不约而同避开了从六楼走廊走过去再下五楼走连廊的那条路线,而是选择了直接下五楼,再从五楼走廊走到连廊的位置,也许都是想避开高三(2)班的学生的目光。
此时此刻,高三(2)班估计也乱成一团了。
「2 班的班主任李思是个老油条,他搞得定的。」姚美华显然看出了陶桃的想法,抢先说道。
陶桃没有做声。
姚美华又说:「谢谢你昨天晚上愿意去帮我照顾叶真路。」
「应该的,」陶桃再也忍不住了,她怕自己长久的沉默让姚美华误会,她有点局促但是又很真诚地说,「姚老师,你真的做得很好。换了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嗨,你就别笑话我了,」姚美华说,「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黄璃园自杀了,叶真路又被偷袭住院了。家长闹哄哄的,我现在是强弓之弩了。」
「不不,姚老师,你刚才那番话说得非常好,」陶桃说,「我也注意到你对学生的言论引导是非常有经验的。换了我,可能我只会一昧的指责他们,希望他们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但是你完全不是这样的,虽然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但是你是在引导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你真的比我强多了。」
姚美华看了她一眼,这个陶桃老师是德信中学目前学校牌子最硬的老师,她刚来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她是看不上周围的老师的。陶桃老师的确有很多自傲的资本,她年轻,有活力,而且学习成绩非常好,教学热情也很高,她的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老师,属于书香门第。而姚美华自己,不过是个大专时候专升本,磕磕绊绊考到教师资格,然后经过重重考核,面试的关卡,才来到德信校长的面前的。
她记得校长问过她,你理想中的班级应该是怎么样的。她非常诚恳的,非常紧张地回答:「遵守纪律,团结友爱,并且积极向上。」
校长当时笑着说:「我们可是普通高中,在入学上都是重点高中筛选后剩下的学生,可能很难做到你说的那一点。」
她涨红了脸,略带结巴说:「那至少,我可以带他们平安度过三年,三年毕业后,能上一个力所能及的学校,得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前途。」
校长说这句话「力所能及」这个词很打动他,一个普通高中虽然不能保证各个品学兼优,但是有带学生平顺度过三年,能尽可能奔向一份属于自己的前程的心态,还是非常适合当德信高中的老师的。
而陶桃的面试,姚美华作为资深教师代表,也去看了。她听到校长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陶桃的回答十分的俏皮,她说:「我要说带他们考清华北大也是有点假大空,因为毕竟生源水平在那里。但是我相信,入学成绩只代表他们中考时候的水平,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的潜力是无穷的,没准真能带出几个考上好大学的学生,改变大家对我们德信中学的观念。」
校长显然十分高兴,他见过太多早早变得世故圆滑的新老师,好久没见过这样浓浓书生意气的老师了。他背后评价陶桃说,说她非常理想化,本来是可以去重点高中教书的,但是她非要说重点高中已经没有什么潜力了,能去普通高中一展身手才真的能展现实力。
她很快在普通高中碰了壁。
被全班学生写投诉信这件事,在德信高中从来没有过。陶桃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其他老师其实是抱着一种略幸灾乐祸的心态在看她,这个天之骄女,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也得到领导们的重用,结果就闹成这样。
大家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普通高中的孩子心态和重点高中不一样,陶桃老师从小太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过挫折,她以为很多事情理应如此,其实只有她那个小圈子才这样。
那天校长将她停职,找她去办公室谈话,她在办公室哭得好大声。姚美华被任命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想去交接工作的时候,看她哭得像个孩子,便知趣地回避了,顺手带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怎么会有老师真相信和学生做朋友这种事呢?老师和学生的身份,注定她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和学生做朋友,其实隐含的意思是「用更民主平和的心态去和学生沟通」,从而达到自己教育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让老师去和学生交流秘密,说悄悄话,然后参与到学生之间的争斗中去。
陶桃哭了半天,出来之后,和姚美华做交接工作。她想解释一下白欣容的事情,被姚美华制止了:「她已经转学了。」
「是这个班的同学将她孤立,逼着她转学的。您难道不想了解一下这个班级的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吗,霸凌同学……」
「陶桃老师,」姚美华打断她,「白欣容已经决定转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要负责的,是剩下那个班级的学生的未来。」
陶桃很着急地再想说什么,姚美华说:「你不要忘记,白欣容对外界的说法是你害得她被同学孤立,你才是元凶。」
「我没有!」陶桃愤怒地大声说。
姚美华看了她好一会儿,说:「不管你有没有,你都要远离这件事了。陶桃老师,你已经是一名老师了,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这句话陶桃老师记恨了好一段时间,现在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她非常诚恳地和姚美华道谢,谢谢她当初愿意劝她。
姚美华看着她,此时此刻内心也由衷的佩服:不愧是高材生,只有高材生才有这样的心胸,能反思自己,不断进步,她自己不一定做得到这一点。
现在班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姚美华建议让陶桃担任副班主任,主要负责叶安逸那边的事情,她还要处理黄璃园,白欣容那边的遗留问题,这两家的家长都有来找过学校。班上的学生现在也是疑云四起,她需要精力去引导和安抚他们,免得惹出更大的乱子。
陶桃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对姚美华说:「我认为有人在针对叶真路。」随即把目睹叶安逸被跟踪,还有自己收到匿名信的事情和姚美华说了。
「学生当中也有这种流言,说叶真路是白欣容回来复仇的替身。先是黄璃园死了,然后赵威也失踪了,之前和白欣容有关系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无稽之谈。」姚美华说,「叶真路是我姐姐大学同学介绍来的学生,她不可能和白欣容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她想起白欣容母亲在医院里闹着要见叶安逸,说这是她的女儿。瞬间感到一股凉意。
两个老师在连廊那里站了很久,诡异的感觉让她们宁愿在阳光下站久一点,而不要走进那个黑洞一样的办公楼入口。
「我也是不信这类话的。有学生说叶真路她来德信之前就受了很重的的伤,还是骨折。白欣容也是坠楼身亡,这未免也太巧合了。而且白欣容死在北京,叶真路来自北京,这也是一个交集。有学生去叶真路之前的中学去打听她,结果说好像根本和现在这个叶真路不是一个人……」
姚美华越听越觉得汗毛竖立,她对陶桃说:「你不要危言耸听,这些事情谁告诉你的?哪个学生告诉你的?」
陶桃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姚美华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问:「是苏云萝对不对?」
陶桃惊讶的眼神出卖了她,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果然是苏云萝。」姚美华叹了口气,「优等生自然喜欢接近优等生老师,她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和你特别亲近,但是我知道如果这个班还有一个学生愿意向你透露信息,那个人就是苏云萝。」
「请你不要惊动她,她真的很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姚美华激动地挥手说,「她家境不好,这几年在这所学校里夹缝生存,虽然成绩很好,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片土壤根本不适合她!她要不是那么胆小谨慎,说不定早就被孤立了。还好,她比你聪明,懂得自保。」
陶桃叹了口气:「她有点同情我,虽然我被学生投诉的时候,她也签了名,但是事后找我道歉了,说她没有办法。我立刻就原谅了她……这孩子真可怜。」
「我也不喜欢她卷入什么事件中,一群资质平庸的孩子中间突然出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难免总会受到排挤的。你要是想保护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对白欣容这件事淡然处之,你越是对这件事回应,苏云萝卷进这件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姚美华严肃地说。
陶桃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姚美华老师,这件事你可能不太能体会苏云萝的心情,但是我能体会。」
「什么事?」
陶桃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清晰的说:「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很多知识都是来自于后天的学习。这一点我们作为老师在学教育心理学的时候是学过的。」
「这个我知道。」
「像苏云萝那样的优等生,是非常注重学习的那类人,她不但在学习课本里的知识,很多社会规则,也会通过观察学习的方法获得。如果她在自己身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因为被人传闻喜欢某个男生,或者某一些男生,而被孤立,耻笑,排挤,最后自杀,她身边那些同学的冷漠和自私都深深印在她脑海中,你说她以后怎么看待这个社会?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是羞耻的?是不是不合群就一定会被排挤致死?」
姚美华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她反驳说:「那是因为她现在处的环境不太好,她以后上大学去了好的环境,就会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一个高中生是没有办法仅凭自己的力量去想象未来的环境的,」陶桃说,「虽然苏云萝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除了学习不闻不问的样子,但是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在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然后记录在自己的经验中。如果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却得不到解释,我想对她应该会有伤害的。」
「陶桃老师,你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思揣测学生的心思,这是非常危险的,白欣容的事情应该给了你一个教训了吧?」姚美华说,「苏云萝她就是不想被干扰学习,耽误前程而已。她是一心要考好大学的,你不要把她和这些学生的是非扯上关系。」
「是她主动来找我说的,说明她感到了困扰。」陶桃老师说,「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是觉得苏云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个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起因都和白欣容有关系,我怀疑白欣容的死没有这么简单!」
「你太危言耸听了,叶真路同学这次受袭和白欣容显然是没有关系的,你是被那封信影响了而已。借尸还魂什么的,真的太扯了!」
「现在不是我们认为有没有关系,是学生们认为有没有关系……」陶桃说到这里,看见体育老师匆匆忙忙跑上楼,跑得跌跌撞撞。他看见姚美华就结结巴巴地说:「快去!体育用品室……发现赵威了!」
体育用品室被拉上了警戒线。
是发现了赵威,不过是赵威的尸体。
他的身体被扭成奇怪的姿势,塞进了一个废弃的跳箱里。那个跳箱有好几层,堆积在体育用品室的里屋。
也是利东他们还是不放心,对体育用品室里进行了完整的搜寻,发现有一处特别不对劲。
那个跳箱,有点太干净了。
赵威就在里面,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五个小时,但不足二十四小时,具体的时间还要通过解剖还认定。
死因很简单,窒息,脖子部分有被掐的痕迹,脖子骨头也断了。
赵威在这里袭击了那位女生,但是又死在这里,实在很蹊跷。如果是在外面被杀,为什么一定要把尸体放在这里呢?利东推测赵威在体育课袭击「叶真路」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尸体是在两位警察刚想离开之后发现的,案子迅速上升为重大刑事案件,刑警队的人来了之后,从利东那边交接了信息。利东派身边实习警察梁荣文协助刑警调查,再一次走访了在住院的「叶真路」。利东这次留了心眼,特别检查了一遍「叶真路」的身份信息,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妥:身份证上的那个「叶真路」和眼前这个「叶真路」看起来容貌似乎有点差别。
青春期的容貌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变化,身份证信息上的叶真路是平刘海,脸比较圆,但是医院里的这个「叶真路」明显脸要削尖一些。医生说她原本就有伤在身,受了刺激,警察询问的时候一定不能太刺激她。
这种疑虑一闪而过,此时此刻的「叶真路」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休息,一直没有醒过来,他就在旁边等着。
「她有家属来过吗?」利东问医生。
医生说:「有两个自称是她妈妈的人来过,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她的母亲。有一个是已故同学的妈妈,精神方面受了点刺激,还有一个是孩子失踪了十年的母亲。」
利东记下了杨静和陆敏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在「叶真路」还没有苏醒的时候,打通了她们的电话。
陆敏明显是平静了许多,她说她把转校生当做她女儿借尸还魂了,所以到医院闹了一阵。
而杨静听闻对方是警察之后,十分警惕。利东耐心说了袭击「叶真路」的嫌疑人被发现死在了学校体育用品室,「叶真路」的亲属一直联系不上,所以需要过来对「叶真路」身份做一下调查。
杨静听闻赵威死了之后,冷笑一声:「真是死有余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死和我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她被袭击之后,一直在医院,根本没离开过那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她懂事之后,就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了,所以我并不了解她今年来的生活。」
「她是和父亲一起生活吗?方便给我们提供父亲的联系方式吗?她回到榕城补习,是过来投奔你吗?」
杨静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不去抓杀人凶手,就先过来骚扰我的孩子吗?」说完就挂了电话,利东望着电话发愣。
「之前这个女孩子送进来以后,也是找不到直系亲属签字,差点连手术都动不了。有两个人都自称是她妈妈,但是都证明不了。我们医生冒着有法律纠纷的危险给她动了手术,所幸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觉得奇怪,一个北京的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补习呢?她之前身上又有这么严重的伤,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什么冲突,总之也是挺造孽。」护士这么说。
叶安逸张开了眼睛。
她其实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直不想回应而已。
杨静拒绝和警察提供线索这个举动,让她放下心来。
这次来的利东看起来快四十了,可能是长期和刑事犯罪打交道的原因,他的嘴角本能往下撇着,看起来很严肃,而且看人的时候喜欢盯着别人看,让人很不舒服。
「你能告诉我那天的情形吗?」利东问。
「你能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吗?我不喜欢你这个眼神。」叶安逸说。
「我眼神怎么了?」
「你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审判我似的,我很不喜欢。毕竟你这是询问,又不是讯问,我不是你的嫌疑人,我是受害者。」叶安逸说。
利东没想到这个女高中生还挺厉害的,仔细一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她的确是一个被害者,并不是嫌疑人,如果她不愿意如实提供线索,或者提供不够详实的线索,那他也拿她没办法。
「抱歉,工作需要,」他不得不收敛一下自己的锋芒,开始正式提问,把那天下午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些细节问了一遍,过程基本和在场师生说的一模一样
「你当时感觉勒住你脖子的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他身上有烟味,而且手臂很有力,」叶安逸说,「赵威主要是负责拍照。我逃出来之后,赵威追着我到了外屋,但是第一个男的没有追出来,外屋有光线,他可能会怕我看见他的容貌。」
「你印象中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认识,我来这里时间很短,并不认识他们。赵威我在学校见过,但是没有交谈。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袭击我具体是什么原因。」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叶安逸说。
「他们拉扯你的衣服,有做出猥亵的动作吗?比如摸你身体哪个部位什么的?」
「没有。」叶安逸平静地说,「他们应该只是拍我的照片,脱衣拍照达到羞辱的目的,但是并没有性侵害的动作。」
「你确定吗?」
「我确定。」叶安逸说,「或者说时间太短,我的反抗太激烈,他们还没到那一步。」
这一点和利东的推测不谋而合,体育课的时间很短,而且外面人多,如果袭击的目的是为了性侵,应该不会选这种时候。这种袭击羞辱,恐吓,威胁的意味更加浓厚,但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班上有传闻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回来复仇的,我想可能和她的事情有关系。」
「白欣容?」
叶安逸就一五一十把白欣容在这个班级受到谣言中伤,被孤立,被排挤,然后转学去了北京,之后自杀的事情和利东说了一遍。
利东知道这种校园霸凌事件特别难缠,也不好处理,受害者精神方面会遭受很大创伤,他同情地问叶安逸:「你觉得袭击你的人把你当成白欣容?」
「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别的原因,」叶安逸平静地说,「我在这里没有仇家。」
「我听说你母亲之前是在这里工作的,你以前是榕城人吗?」罗文问。
叶安逸说:「我父母从小离婚,我是跟我父亲一起生活的。我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读书,您可以去查一查。」
「叶真路」本人的确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北京读书,但是真的去查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在星城读大二,她的户口一直都是在北京的,没有转到学校那边,叶安逸微一思索,笃定他不会去查这个。就算查了,叶枫也会出手帮忙的。
「你对你妈妈没有印象吗?」利东问,「小时候没有来过榕城吗?」
「我不太记得了,我之前一直在北京呆着。」
「你妈妈有没有去北京看过你?」
「我没印象,这个你要去问我爸爸。」叶安逸说。
再问下去,就和本案没什么直接关系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女孩子应该在榕城没有什么宿敌,实在想不出赵威和她之前有厉害冲突的可能。
「你是觉得,他们把你当做白欣容了吗?」
「是,他们希望我消失,所以扔我的书包,在我课桌里面写字,还拉我进体育用品室进行脱衣拍照羞辱,其实都是在吓唬我。」
「你说他们目的只是吓唬你,没有对你有进一步的攻击?」
「有暴力攻击,但是主要目的不是这里,他们就是想脱我的衣服,然后拍照。」叶安逸说。
利东微微一怔:「你谈起这件事,仿佛事不关己,非常冷静。」
「愤怒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叶安逸说,「昨天晚上,我萌生无数次想杀死他们的欲望。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就希望用荡妇羞辱我,用女性最害怕的恐惧来羞辱我,恐吓我,如果我因此被他们控制情绪,那岂不是让他们达到目的了吗?」
叶安逸停了一下,然后说:「他们的目的不是想性侵我,也不是殴打我,他们就是想用荡妇羞辱的方式摧毁我,拍照,然后威胁我,恐吓我,让我恐惧,逃走,从而达到目的。」
利东对这个外表纤细的女孩子有点另眼相看了,他说:「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从我来到德信中学之后,总是有人把我当成白欣容,希望我快点消失。」叶安逸低声说,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这种恶意并不是针对我本人的,感觉他们把我当成了白欣容的替代。」
利东说:「这只是你的猜想,有直接证据吗?」
「没有。」叶安逸说,她没提那封群发的电子邮件的事情,因为那封信提到过叶真路中学时候的信息,她下意识回避了。
「我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前不久也跳楼死了。」利东说。
「黄璃园,她也对我进行过荡妇羞辱……」说到这里,叶安逸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啊,对了。」
「怎么了?」利东坐直了身子,有点紧张。
「人的行为模式是相对固定的,这些人,我是说袭击我的这些人,如果对我也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很有可能对白欣容做过。」叶安逸看着利东说,「他们说白欣容是因为被传谣要追好几个男生才被孤立的,然后就转校,自杀了。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白欣容在转校之前,一定经历过一次非常大的伤害,这个伤害导致她转校之后都没有办法平复,不能排解之后,就自杀了。」
「这个和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对她的施害者是和对我的加害者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拨人,那么就很好理解了。」叶安逸说,「你觉得就算在他们眼里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归来复仇的,那什么人最害怕,最想让我消失?」
她仿佛理清了某种思路,低声说:「肯定是给她致命伤害的那些人。」
利东渐渐有些明白了,但是他还觉得这个思路不够明晰。他说:「你说几个高中生,因为和自己的同学闹矛盾,甚至伤害过她,然后在那个同学转学自杀之后,他们就会把从同样一个地方转学回来的同学,当成了自己过去的同学,并且要在她复仇之前,消灭她。」
「逻辑上是这样。」叶安逸。
利东哑然失笑:「有点夸张了。」
「成年人看很荒唐,您这样的警察看更荒唐,您觉得只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拌嘴闹矛盾的事情。但是你看看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我是在上课的时候,被拉进体育室羞辱的,我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引起警方重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伤。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你想一下昨天的事件,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利东突然冷静下来了:对了,这个女生身上是旧伤,外人不知道她具体的伤势,看起来其实和正常人无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女生,昨天被拉进体育室,可能就是被脱衣,拍照,然后照片流出,达到羞辱的目的。这件事闹到报警的地步,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的伤很重,要送医院手术的地步,所以显得这个事件非常严重。但是对于施害者,包括赵威来说,如果是个普通的女生,脱衣拍照很可能最后被定性成恶作剧,或者是轻度的猥亵,不会受到太严重的惩罚。
他们之前的思路都搞错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严重的伤害事件,是因为这个女生受的伤很严重,但是他们忽略了这个女生受伤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她本来就有伤在身,加上挣扎反击很强烈,然后导致自己受了伤。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殴打,也不是性侵,可能就是用有性意味的方式去羞辱和恐吓她。
那到底之前那些人对白欣容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如此不安,不惜这样攻击一个假想敌呢?
利东恍然大悟,对这个女生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但是依然能跳脱出来,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给予他客观的信息,这才把这件事情的性质给理清楚了。
这两个男生,使用暴力偷袭的最终目的是在恐吓和威胁「叶真路」!
但是他又落入了新的谜题:如果是青少年之间的恐吓和威胁,为什么赵威会被杀呢?难道是这个女生杀了他?会不会是她杀了赵威,然后伪装成被偷袭的样子?
他在医院那里看过这个女生的伤势,她才 160CM 左右的身高 45KG 左右体重,应该是不足以对抗身高 179CM 体重 75KG 的赵威的,除非另一个在场的男生和她是同谋。
他想起了赵威手机里留下的照片,想起那双紧紧勒住她脖子,拉扯她 T 恤衫的手,不……那个人不可能和她是同谋。
但是如果是呢?如果这个女孩和另一个神秘的男人只是做出了那个样子,嫁祸给赵威,趁机杀害赵威呢?她岂不是真的成了传说中回来复仇的白欣容了?
不好,自己也落入了这种预设了。利东赶紧让自己从这个思路中挣脱出来。
他对叶安逸说:「赵威死了,你知道吗?」
他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意外而惊讶的表情,虽然这个表情并不夸张,不像作假。
叶安逸说:「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体育用品室,我们初判他袭击了你之后,就根本没再走出过那个地方。」
「那会是谁杀了他呢?」叶安逸沉吟,「当时那里应该留下两个人。怎么一个人逃了,他怎么没有逃出去呢?」
难道是那个神秘人杀了同伙?她微微一怔,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暂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杀,但是初步推测他应该是袭击你之后,躲在了里屋没出去,然后被杀的。那时候乱哄哄就锁了门,没人料到那个里屋的窗户其实没有封死,已经被人提前撬开了。他们留在里屋躲起来本应该是想等人走光了,再从那个窗户逃走的。」
「真奇怪,赵威如果被抓的话,他袭击我的程度,就算被判刑也不会很重,他是未成年吗?」叶安逸问。
「他七月份已经成年了。」利东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一个高中生了,她还有心思考虑到量刑的年龄标准。她思考的样子非常沉着,身上受这么重的伤,而且还遭受了这般羞辱,但是依然仿佛置身事外。他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发现这不像是一双属于高中生的眼睛。他问:「听说你之前在大学读了一年回来的?」
「我不喜欢我考上的专业。」叶安逸说。
「没有别的原因吗?比如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伤是暑假在外地旅游受的伤。」
利东看过她的伤检报告,外行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他是一名和犯罪分子长期打交道的警察。他看得出来这个伤势应该是打斗所致,并不是简单的摔伤。这女孩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会不会是她离开原先的大学的原因?但是今天这位女孩赢得了他某种程度的尊重,他不想太为难她,就没有问下去。毕竟「叶真路」是这个九月份才来的榕城,之前她一直都在北京,追问下去恐怕她也不会回答。
「你好好养伤,我可能会再来找你。希望你不要见怪。」他告别的时候很有礼貌,收起了录音笔,「如果你想到了什么,也可以和我联系,这里有我的电话号码。」
叶安逸表示应允。
她的双目清澈,没有回避的神情。
总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不太一样,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客观理智的态度呢?从现场的证据来看,她说的也很符合事实,和自己的推论也不谋而合。
凡事得靠证据说话。赵威的死,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去证明它的真相。
利东走了之后,叶安逸躺在床上,感觉很困,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抚摸她的额头。仿佛许久许久之前,她睡着的时候,也有人这样抚摸过她的额头,那是她的母亲……
在她还没有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对她曾经有过无微不至的关注,只是这种关注并没有随着她的成长而成长,最后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控制。
控制变成了伤害,伤害逼迫人逃离。她的眼泪滑落下来,被人用手接住。
原来抚摸她额头的那只手,开始轻轻伸出手指接过她的眼泪,睫毛凝结在指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我的玫瑰,你还是会在深夜里哭泣呀。」张柳岸一只手撑着在她枕边,附身对她轻声说道。
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她努力睁大眼睛,想抬手推开他,却发现手动不了。
张柳岸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你想起来了?」
叶安逸全身微微颤抖,往事如阴暗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他要唤醒早就被她封印的记忆,唤醒她另外一个真实的人格。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是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吗?还是在越南的时候?还是现在?」张柳岸带着欣喜的神情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是……叶安逸想张口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张不开。
怎么回事?就算是受伤动不了,刚才明明和那个警察对话过的啊,怎么会说不出话来?
「我不喜欢叶安逸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你妈妈给你以前父母给你的谢静婵的名字,我更喜欢叫你玫瑰。」张柳岸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柔软,但是叶安逸全身如坠冰窖一般。
他给了她绅士般温存的亲吻之后,继续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惧意。他这才满意,这才是他的玫瑰,不应该是之前那个全副武装无懈可击的叶安逸,她就应该这样,又惊慌又绝望的看着他。
「你这个表情让我真的……」张柳岸赞叹似地摇摇头,「让我感到好兴奋啊……」
叶安逸全身动不了,她的世界开始坍塌,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突然雪崩了一般在自己面前不断闪现,她才发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到了原点。
也许不该回来的……也许不该回到榕城这个地方的……她泪流满面地想。
张柳岸抓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你走的那一年,我一直追到阳朔。你知道吗?」
叶安逸的眼泪不断流下来,塔楼上的少女绝望的哭泣的场景一幕幕的闪现。张柳岸不断地提起过去的事情,让她非常痛苦。她早就将这辈子最脆弱的部分完全和「谢静婵」这个名字一道封印在记忆的深渊里。
「别哭了,」张柳岸擦拭着她的泪水,「你以前就很喜欢在我面前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是那个唯一看到你流泪的人。」
叶安逸奋力想挣脱这些束缚,但是她的手脚就像被无形的封印压制在床上,她动弹不得。她很想起来对着张柳岸的脸狠狠地踹上一脚,然后把他的脖子给拧下来,让他不再羞辱自己。
「啧啧啧。」张柳岸看着她,「你这个样子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虽然想张牙舞爪,但是没有什么威慑能力。」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把你的过去到现在,把你内部到外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以后在人前再端着那个样子,别忘记有我在这样看着你。」
叶安逸挣扎着,想说话,但是说不出。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催眠术控制了,但是最可怕的并不是自己动弹不得,而是自己的那颗心,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心,被这样拿出来,狠狠践踏在地上。
「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张柳岸轻声对她说,把她的手收回被子里。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我很不喜欢赵威他们那样对待你。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如果你之后没有能力解决他,我以后也会帮你处理得干干净净。」
玫瑰是他的收藏品,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对待她。
她只能供他收藏,供他折磨。
张柳岸走出病房之后,穿着白大褂路过护士岗,护士们像是没看到他一般,他如过无人之境。
他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有一种酝酿了很久的布局,终于可以开始享受成果的快感,但是他也有一点点失落,因为叶安逸被击溃之后,就暂时没有别的游戏可以吸引住他了。
当年谢静婵离家出走之后,他有顺着她的踪迹一直追到阳朔。他了解她的行为模式,知道她的习惯。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会遇见一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欧阳彬,欧阳彬先遇见了谢静婵,之后他就失去了她的踪迹,他一直在找她。欧阳彬没有捕获到这朵玫瑰,却遇见了另外一个猎手张柳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欧阳彬对这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上了心,和他谈了很久关于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她很特别,我有一种直觉,我和她一定会再见面。欧阳彬说。
张柳岸站在医院门口,发现外面下雨了,他捂住了双眼。
呵呵,是的,再见面,再见面就是叶安逸要了欧阳彬的命。
欧阳彬是他的老师,从考大学的时候,帮他申请国外的学校开始,就一步一步教导他,慢慢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他会偶尔提到,如果那个女孩子还在,他很想也收她做学生,她身上有令他着迷的一些品质。
张柳岸听不明白,谢静婵就是他的一朵小玫瑰,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件玩具,是他卖弄聪明造成的悲剧。他哪怕有一点点对她的愧疚,也被欧阳彬对她的赞许所淹没了。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也配欧阳彬惦记这么多年?难道他不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吗?
远远还有雷声的轰鸣,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如此突然。
张柳岸突然想抽烟,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平时没有带烟的习惯。可惜之余,他看到有人下了车,打着伞走过来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是杨静。
杨静也认出了他,脸上显露出怒容。
「你还敢缠着我女儿?」她对他说,「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不想想你女儿这些年怎么过的,」张柳岸凑近她,想避开雨声似地低声说,「她会不会出卖肉体?被人买卖?她经历了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少女靠什么走到今天?你怎么不想想?」
杨静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她咬牙想冲上去打张柳岸一个耳光,但是被他轻易避开了。
「你敢玷污她!」
「玷污她的不正是她的母亲吗?」张柳岸冷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的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被你的想象力玷污了,脏得一败涂地。」
十二岁的谢静婵出现在眼前,她被张柳岸紧紧抱住,脸色迷醉,赤身裸体。
杨静怒吼一声冲上去,却发现自己抓了一团空气,张柳岸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剩她在原地胡思乱想。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象?
她突然失去了进医院探病的勇气。
如果张柳岸没有出现,她还不敢确定那个人是谢静婵,但是他出现了,他一旦出现,就证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女儿。
她手里还拿着刚才偷偷收集的叶安逸的头发,想去做 DNA 亲子鉴定的,看来现在不用了。
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很想上去看自己的女儿,但是又很害怕。她害怕张柳岸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出现,会毁掉小婵现在的生活。她思虑再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还是不敢靠近。
这么些年,她再次进入婚姻之后,得到了来之不易的生活,也逐渐明白了那些年自己的偏激和易怒其实都是生活所迫,这些全部都发泄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很多年之后她想过,就算谢静婵当初被张柳岸「玷污」了,她真的就不愿意接受她吗?真的就不愿意再承认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答案千百次都是一样的,她愿意!
不管她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接受她做自己的女儿,她都想保护她,爱她。
眼泪不断从她眼角流下,找了十年,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楼上,可是她却没有勇气上去看她一眼。
抬眼看着远处的闪电,她才醒悟到,长久以来都会说出伤人的话的母亲,现在想要表达爱意也非常困难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平平安安,哪怕这份爱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全为了她不要再次不告而别,颠沛流离。
大雨倾盆而下,杨静捂着胸口痛哭出声,偶有路过的护工,也不敢上前询问。痛哭在医院里太过于常见,哪怕是在这样的瓢泼雨夜。
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还有一个男生面对着雨夜不能自己。
雷声越来越近,晚自习下课后的德信中学,张志涛没有离开教室。他显得忧心忡忡,仿佛被什么事情深深地困扰着。
大雨困住了不少同学,有些人已经走了,可是有些人还在静静等待着雨小一点再走。高三(1)班的教室比以往安静,留下的只有十几个同学,有的聚集在一起小声聊天,有的在低头看书。
苏云萝还在不声不响做着数学题,龙聪在拿着手机刷游戏论坛。陈曦焦急地看看外面的大雨,又看看时间。俞欣然坐在她旁边,在看着一本文摘,但是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还在下雨……」陈曦喃喃地说,她问俞欣然能不能一起走出校门,但是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这么大的雨,我穿着新买的鞋子,可不想弄湿了。」俞欣然一反常态,懒懒地坐在位置上不想动,对她的提议有点冷漠。
「等下女生都走完了,只剩下男生了。」陈曦有点焦急。
「你不如叫小六来接你吧。」俞欣然有意无意地说。
这句话吓了陈曦一跳,她责怪说:「你胡说什么啊!」
「对了,好多天没有见到小六了。」俞欣然说到这里,一个闪电打下来,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短袖和肥大的裤子,短发都抹了发胶根根竖立,耳边还打着耳环,手臂上还有纹身,不是任鎏是谁?
陈曦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任鎏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一直站在窗口的张志涛却走过去了。
「喂,我不是来找你的。」任鎏对张志涛说。
「我找你。」张志涛冷冷的说。
任鎏越过张志涛的肩膀,看了陈曦一眼,便说:「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吧。」
张志涛跟着任鎏慢慢走向黑暗的楼梯口,任鎏特意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摄像头。
八卦的龙聪收起了手机,背起书包想偷偷跟上去,苏云萝这个时候也站起来表示要回家了。陈曦想跟在他们身后,但是又不想在学校里和任鎏扯上关系,便和苏云萝说:「苏云萝,你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到校门口。」
苏云萝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妈妈在校门口等我。」
「我在校门口打车。」陈曦赶紧说,眼睛却瞅着跟着前面两人消失在楼梯口的龙聪。
苏云萝一边往楼下走,一边从包里拿出折叠伞,陈曦本能想往里面靠,那把伞很小,但是她紧紧挨着苏云萝,不是因为怕雨淋,而是有点害怕。
高一高二的学生都款走光了,教室灯了灭了一大半。楼下有积水,但是任鎏和张志涛非常自然的淌水走过去了,龙聪远远跟在后面,苏云萝小心挑着稍微干的地方走,速度就慢了。
陈曦心急如焚,她想快点赶上前面两人。
「你一个人回去吗,」苏云萝淡淡的说,「叶真路同学刚被不明男生袭击,你一个人不怕吗?」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陈曦结结巴巴地说。
「你也是女孩子不是吗?」苏云萝看着她说,「你也是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
「我又没得罪什么人……」
「叶真路同学也没有做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呀。」苏云萝说。
陈曦被问住了,本能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得罪人?她这个人本来就不正常!不要说她了!」
「抱歉,」苏云萝说,「毕竟是我同桌,突然想起也是正常的。」
大雨稍微小了些,但是远处的闪电依然时不时照亮大半个夜空。
她们走到校门口,看见龙聪一个人站在那里,大半个裤腿都湿了,有点气喘吁吁。
「刚才那两个人呢?」陈曦问。
「他们腿太长了,我追不上。」
「没用的宅男。」陈曦急道,「往哪边走了。」
「右边。」
右边的路往前走有个小岔路通往老的小吃街,一路榕树荫郁,路灯很少。平时晚上会有一些人出来摆摊,但是现在下雨,一个人都没有,连沿途的文具店都黑灯瞎火的。
陈曦看了看,不禁有点着急,和龙聪说:「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干嘛要过去看啊。」龙聪摊手,「任鎏他被学校开除过,脾气可坏了,我不要跟着去,以免被打。」
苏云萝的妈妈来了,她和他们点点头,接过妈妈的伞,走过去交给龙聪:「陈曦没有伞,你把这个给她。」
这是一把特别大的黑伞,沉重,并且伞柄很粗,而且坏了,有点刺手。她看了一眼龙聪,龙聪从书包里拿出一卷大的透明胶带,笑笑说:「就是前几天帮班上做海报的时候留下的,缠几下就可以用了。」
陈曦急着看张志涛和任鎏离开的方向,有点不耐烦地催他:「你快点!」
「记得把伞还给我,」苏云萝说,「那是我爸爸的伞。」
「好的好的。」陈曦看龙聪好不容易在伞柄那里缠上厚厚的透明胶带,迫不及待地拿过来,追着那个方向走去了。她感觉到厚厚的透明胶带缠绕之后,伞柄的确没有这么扎手了,龙聪似乎不放心她,要跟过来。
她不喜欢这个丑丑胖胖的男生跟着自己,但是又怕那条小路天黑人少,只能让他进到伞下,两个人淌水急急忙忙朝那条小路走去。
苏云萝定定看了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她妈妈忍不住轻声催她:「快点,回家了。」
「嗯。」苏云萝很乖的说了一句,抱着自己的书往回走。
苏妈妈又补充了一句:「班上的那些事情你不要管,快要高考了,考上大学你就解脱了。」
「考上大学就解脱了吗?」她小心坐上了妈妈的电瓶车后座。
「是的,这个学校太差了,同学都不是什么善茬,你不用和他们走太近,」苏妈妈叹了口气,「尽量低调,等我们考过了高考,你去了好的大学,你就可以接触到更加高素质的学生了。」
雨势渐渐小了一点,苏妈妈穿着雨衣,小心驾驶着车,在湿滑的马路上行驶。她身后是她一生的珍宝。
丈夫已经卧病在床,全家的劳动力只有她一个人,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是苏云萝懂事,为了节省学费,选择了就近入学,放弃了重点高中的入学资格,在普通高中力争上游,真的十分不易。
等红绿灯的时候,苏妈妈忍不住问:「听说你们班又死了一个同学?」
「嗯,在家里和她妈妈争吵的时候跳楼自杀的。」
「哎!横竖都是自己的妈妈,做什么不能让一下呢?」苏妈妈说。
「她妈妈挺过分的,来学校闹过,追着自己的女儿打。」苏云萝说。
绿灯亮了,但是苏妈妈没有立刻行驶。
她叹息:「那是有点过分。」
身后传来了机动车不耐烦的催促声,电瓶车堵住了直行道。她赶紧上车,赶紧往前走。身后那辆小轿车不耐烦地擦肩而过,加速碾压地上的水洼,污水飞溅了母女一身。
「云云,没事吧?回家再洗个澡换衣服。」苏妈妈赶紧说。
苏云萝说没事。她心疼妈妈的卑微,也心疼自己。
「你生在我们家,真的是命苦了。」苏妈妈叹息,鼻子有点酸。
「妈,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苏云萝突然说,「我不喜欢你总是提醒我,我比别人命苦。」
「我就是想提醒你,你只能靠自己了,你只能通过努力学习往上爬。」
「我喜欢学习,并不是因为我命苦,」苏云萝说,「我想去好的大学也不是因为我命苦,是因为我聪明。妈,你以后记住这一点。」
苏妈妈愣了一下,咕哝说:「我就是觉得我命苦……」
「那是你觉得,我不觉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苏云萝说,「我比别人家境差,但是我也比别人聪明,老天对我算是扯平了。」
「你这孩子,」苏妈妈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优越的家境能给你更大的舞台。」
「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不可能有一个优越的家境了,所以请妈妈以后也不要再提醒我命苦了,这除了增加我前进的阻力没有任何用处。」苏云萝说,「将来好的大学里,家境好的同学会更加多。」
苏妈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言语。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你少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他们都不是好学生。」
「完全不来往会被孤立的,你忘了白欣容吗?」苏云萝仿佛被刺中了什么软肋,大声说。
「白欣容是她自己不太检点吧?我家长会见过她妈妈,整个人就有点疯疯癫癫的……」
「妈,」苏云萝打断她,「白欣容是我同桌,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入学成绩排名很靠前。她只是被孤立了,然后就随便人家怎么讲她也不能反抗了。」
苏妈妈愣了愣,说:「那你还是注意和同学保持友好的关系吧,毕竟周围人要使坏,让你不能安心备考,也是很惨的。」
苏云萝不喜欢妈妈嘴巴里总是说出「惨」或者「命苦」之类的话。她现在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她不想听泄气的话。虽然她长得非常乖巧,给人腼腆内向的印象,但是她有雄心万丈的一面。
要从榕城考到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然后争取到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是她的目标。
在这之前,她内心依然有疑虑。
回到家之后,她去问候了父亲,然后简单的洗了个澡,推说头疼,就很早上床睡觉了,没有熬夜。
「妈,我有点不舒服,明天可能要请假。」
苏云萝身体比较羸弱,苏妈妈担心她步自己丈夫后尘,一般只要女儿说不舒服,她就很慷慨地让她留在家休息。
第二天早上量体温的时候,苏云萝动了点手脚,体温计的数字看起来有点低烧,苏妈妈给她吃了点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苏云萝看妈妈走了之后,又起来看看自己爸爸在房间里的情况,看看需不需要帮他倒尿。她爸爸今天精神不错,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看见她进来,就问她怎么了。
苏云萝说她出去散散步,她爸爸就点点头,没有多问。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今天早上放晴了,风凉凉的。天气预报说还会有雨,苏云萝找了把折叠伞带着,想了想,又发了条信息给龙聪:「伞拿回来了吗?」
龙聪没有回应,可能是在上课期间,不方便看手机。她悄悄去了市一医院,在住院部犹豫了一下,然后去询问处打听:「请问骨折之类的病人住哪一楼?」
「肯定是骨科啊,你找谁啊?」问询处的护士看着她。
苏云萝笑笑,没有回答她。她看了楼层分布,上了电梯,去了八楼。骨科在八楼。她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张志涛和任鎏站在走廊那里和护士说话,吓得赶紧躲到一边。
他们两个来这里干什么?
苏云萝鼓起勇气探头去看,看张志涛似乎要带着任鎏往病房那边走,却被迎面走过来的陶桃老师叫住:「你怎么不去上课?你为什么来这里?」
张志涛也很意外看到陶桃,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陪我朋友过来拿点药,他感冒了。」
陶桃看了一眼任鎏,任鎏别过脸去,装作看风景。
「我来这里想起叶真路也在这里,顺便过来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陶桃有点黯然:「她依旧不怎么说话,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那我去看看他。」张志涛对任鎏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叶真路的病房去了。任鎏表示在楼下等他,绕过陶桃朝电梯走过来,苏云萝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吓得赶紧转身走进旁边楼梯间,犹豫了一下往上走。她偷偷透过楼梯的间隙往下看,看到任鎏根本就没有进电梯,也是进了楼梯间。她吓得赶紧躲到九楼楼梯间门旁边,仔细听了一会儿,对方并没有上楼,而是点了烟,在下面抽烟。
苏云萝吓得心噗噗跳,屏住呼吸不敢动。过了一会儿任鎏手机响了,是张志涛找他,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楼梯间,张志涛也走了过来。
苏云萝拼命想逃走,但是又很好奇,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便蹲在九楼楼梯口上,仔细往下听。
她听到张志涛懊恼地说:「她根本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没做声。」
「唔,我昨天和你说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没有。」任鎏问他。
张志涛说:「我不信你说的。」
「呵,」任鎏吐了口烟,给张志涛递了一根,张志涛犹豫了一下,又接过来。
「你小子以为我为什么要打你?」
「不就是你误会我爱上叶真路了吗?」
「我不允许你对不起陈曦。」
「你这么喜欢她,你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追她。」
「我追她,你当我心里没点逼数吗?」任鎏冷哼一声,「我一职高生,配得上她吗?」
「你当初要不打架闹事退学,现在也不至于念职高,好歹也是在德信。」张志涛闷声说。
苏云萝当然知道他们说的事情,任鎏本来就是德信高中的学生,因为犯了校规然后被开除,之后才去读的职高。他之前和陈曦在一个班,听说两个人在一条街长大的,他父亲是陈曦父亲的司机。后来他父亲撞了人被罚钱,不再帮陈曦父亲开车了,就自己去做小生意,陈曦搬到了新开发区,两个人就不再有什么交集了。
过去班上的人都知道任鎏是陈曦的小守护神,以前有外校的小混混仰慕陈曦艳名,蹲校门守过她,任鎏冲上去和人干架。后来事情闹大了,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只是说看那几个小混混不顺眼。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那几个小混混是冲着陈曦来的。
苏云萝平时并不关心班上的这些八卦,但是她越是不爱管事情,同学们说八卦的时候就越不避讳她在场,所以冷眼旁观,也知道个大概。
高一的时候张志涛也传闻喜欢陈曦,也被任鎏针对着打压过。任鎏这个人不讨人喜欢是出了名了的,女生们又是怕他又是讨厌他,陈曦在学校里也不怎么搭理他,幸好他高一就被开除了,班上女生都舒了口气,也包括陈曦。
陈曦曾经公开在女生的聊天场合说过,任鎏看起来挺没脑子的,她不喜欢他老是借着保护自己为名,到处惹事。
「谁要他保护?他是我什么人啊!」陈曦不屑地说。
俞欣然在旁边附和她。
「我和你不同,你好歹是有机会和她一起考大学的,我是没有。」任鎏说,「你别辜负她,至于那个叶真路,你就别想了,她和你不是一路人。她迟早要回北京的。」
苏云萝蹲在楼梯边,偷听任鎏说话。
张志涛说:「这些话你昨晚问了怎么又问起来了?」
「我要你保证绝对不会和陈曦提起。」
「你暗恋她就暗恋,拉我下水干什么?」张志涛冷哼,「上次打了我一顿,莫名其妙的还不够你出气的?你清醒一点吧,靠拳头说话,再过几年就不行了,你成年之后打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已经成年了,」任鎏冷哼,「我只是要你保证,如果我不在陈曦身边,你还会和我一样保护她。」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怎么就需要我保护了?」
「你这王八蛋!」任鎏忍不住骂出口了,「别装蒜,陈曦喜欢你!我知道她喜欢你!」
张志涛愣住了。
「昨天她跟过来了,我不好说破,她就是偷偷喜欢你,我要是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守护她!」任鎏严肃地说。
说到「守护」两个字,苏云萝忍不住露出轻蔑的冷笑。
张志涛说:「你少替人做主张。」
「你不答应,你会死得很难看。」任鎏说。
「你说你感冒,来市一医院看病,其实就是想顺便来看看叶真路长什么样的吧?」张志涛怀疑地看着他。
「我没说要来看什么叶真路,是你自己要上来看她的。」
「你知道她在市一医院,我路过一定会过来看她!」张志涛怒不可遏瞪着他,「你自己发神经就算了,不要牵扯上无关的人!」
任鎏阴沉地说:「我可没见着她,你激动什么?」
张志涛看起来很心烦,也闷头抽烟,任鎏也在闷头抽烟,两个男孩子把楼梯间弄得烟雾缭绕,苏云萝如果不是为了偷听,绝对不会在那里继续蹲下去。
但是她依然保持着小猫一样的姿势,非常耐心地蹲在那里,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快到暑假的时候,我在 398 附近那个网吧上网,我看到过你。」
「我经常去上网,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次?」
「那一次,我在网吧上网,突然有……有一个很奇怪的女人走过网吧,走了一圈……」
「我没印象看到过什么奇怪的女人。」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个人在后面跟着,很像你。」张志涛怀疑地说。
「哼,很像我又怎么样?我都说了我经常去网吧打游戏,398 那边我也经常去的。」
张志涛愣了一下,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不,那天晚上那个肯定是你,我记得龙聪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他和你还有陈曦,还有赵威他们在网吧打游戏,你们都在场……」
「龙聪?」任鎏挑起眉毛看他,「你说他也在场什么意思?」
「就是 6 月 2 号那天晚上,你们三个人是不是在 398 对面的网吧打游戏?」张志涛问他。
任鎏想了想,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打了一会儿就走了。怎么,龙聪当时也在那个酒吧?」
「他说看见你了。」张志涛看着他说,「后来,我也到了那个网吧,我看到了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疯女人,没穿衣服,穿过了网吧。」
任鎏突然陷入了沉默,然后冷冷地问:「然后呢?」
「我当时以为是个精神病患者,但是黄璃园死之后,抽屉写的那行字提醒了我,6 月 2 日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任鎏说。
张志涛看着他,冷冷地问:「那个没穿衣服,全身是伤,蓬头垢面走过去的女人,是不是白欣容?」
苏云萝听到这里,全身发冷,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任鎏突然「哈」的一声笑出来了:「你看到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走过网吧,你认为是白欣容,但是关我屌事?」
「因为我想起来,她的身后远远跟着一个男的,那个男的长得很像你,」张志涛压抑着愤怒说,「当时大家都被吓一跳,有很多人在起哄,我就扫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的那个人,非常像你。」
「可能是我吧,可能不是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志涛突然抓住他的领子:「白欣容虽然高一的时候和你不同班,但是好歹和你在一间学校读过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任鎏狠狠推开他,将他整个人推在墙上,他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算你看到白欣容在网吧裸奔,我又刚好在那里,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明,她和我有关系?」
「因为那天班里有个女生约我在酒吧见面!我赶到酒吧门口没有看见她,我以为我被耍了。直到黄璃园死后抽屉的留言,6 月 2 日!我才想到去确认,原来那个是白欣容的生日!当天晚上我在隔壁网吧打游戏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裸体从网吧慢慢横穿过去!我现在反复回想,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白欣容!」
任鎏冷冷地说:「你确定是白欣容?她打电话给你?」
「不是她,是龙聪打电话给我,他一定知道是哪个女生来找我。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个恶作剧,现在想想,很有可能就是白欣容!那天晚上在网吧出现的我们学校的人,有龙聪,有俞欣然,还有陈曦,赵威,还有……还有一个被我以为是精神病人的白欣容……」
「龙聪打电话给你的?」任鎏怀疑地看着他。
张志涛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也愣愣地看着他。
糟了!苏云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兜里的电话突然震动了一下,有人发信息来了。
即便是这样轻微的震动声,在这个陷入沉默的楼道里依然非常突出。任鎏警醒地跳起来,赶紧冲上楼去看,却只看见一扇刚刚关上的门。他打开楼梯门,却只看见推着担架在等电梯的医护人员。
「刚才谁从这里出来了?」他问。
医护人员看了他一眼,可能看他样子不善,皱了皱眉,没做声。
任鎏气急败坏往九楼的走廊看,只看见几个慢腾腾走路的病人,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选。
张志涛靠在门框那里,冷冷看着他:「你这么激动?」
任鎏的脸色很阴郁,仿佛听不见他说什么似的。他想起了什么,就突然走进楼梯间,直接往十楼那边跑去了。十楼是个中药理疗中心,到处烟雾缭绕,弥漫着艾草的味道。电梯门口聚集了一群老头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在聊天。他问旁边一个老太太:「刚才有人往这里出来了吗?」
老太太笑嘻嘻地说:「是啊,挺俊的一个小姑娘,一出来就进电梯了,差点没进去。」
任鎏脸色越发阴郁了:「穿什么衣服?」
老太太很警惕地看着他,开始下意识地保护那个「小姑娘」:「怎么了你们不认识啊,还问穿什么衣服,你要找穿什么衣服的?」
「她从病房跑出来的,我确认一下。任鎏说。
张志涛已经跟着走过来了,他本来以为任鎏去了九楼,谁知道他还追到了十楼。难道那个人这么狡猾,往上跑了两层?
电梯已经下到了一楼了,但是这电梯每层都停,就算小姑娘进了电梯,她也有可能在某一层下去。这家伙装腔作势,把九楼楼梯门弄一下,然后往十楼跑,把他唬得团团转。
「可能是医院的病人,或者是家属,你没必要这么杯弓蛇影。」张志涛看他反应这么强烈,不由怀疑更深了一层。
任鎏看着他,说:「那个叶真路,她还能走路吗?」
「之前一直躺床上,我没看见过她下床,也没看见她走动,怎么了?」张志涛怀疑不断地在加深。
任鎏没理他,直接朝八楼去了,张志涛心下觉得不妙,就一直跟着他。他果然朝着叶真路的病房走去,张志涛跟着他背后低声叫道:「你干什么?你又不认识她!」
「我听说了传闻,她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回来复仇的,黄璃园就是接触了她之后死了,接着是赵威,和白欣容有关系的人都死了,现在你来问我那天看见的疯女人是不是白欣容,我看你不如直接去问问她比较合适!」任鎏怒气冲冲在前面走,带着纹身的手臂肌肉纠结,张志涛怕他闹事,紧紧跟着,低声怒道:「她绝对不是白欣容!」
任鎏没理他,直接推开门,发现这是一个双人病房,但是只有一张床上睡了人。陶桃不在这里,那张睡了人的病床拉着帘子,窗户开着,帘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他犹豫了一下,一把拉开帘子,张志涛想阻止都来不及。
叶安逸根本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帘子被拉开的时候,她直直盯着任鎏,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第一次他近距离看到这个女生的脸,这是一张让他非常不舒服的脸,重点不舒服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的眼睛平静,明亮,而且不带一点感情。
「你干什么!她受了重伤,你吓唬她干什么?」
「这就是们班那个差点被强奸的女生?」任鎏突然嗤笑,「我还以为多么不得了呢,平头正脸的,也就这模样。」
「任鎏!你不要太过分!」张志涛怒了。虽然他一直有点畏惧任鎏,但是他这样当面使劲戳「叶真路」的痛处,他绝对不能忍。
任鎏却非常不客气地,直勾勾地看着叶安逸,眼里都是轻蔑而且嘲笑的神色,仿佛她已经是一个遭受玷污,并且遭人唾弃的「次品」。
叶安逸做势要慢慢坐了起来,张志涛赶紧上去扶她。看见他上去扶她,任鎏脸上闪过了怒意:「残花败柳也值得你这样殷勤?」
「你够了吧,这里是医院。」张志涛怒道,「再这样,我昨晚答应过你的事情,我就要反悔了!」
叶安逸坐了起来,缓缓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对着任鎏,勾了勾指头,示意他上前。
任鎏愣住了。
她一直这样看着他,坚持伸手要他上前。
他本能上前了两步,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并不畏惧,又或许是不由自主。
走近她床边,叶安逸只是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睁开了眼睛:「我认得你的气味。」
任鎏脸色稍稍变了。
这个时候,她就想起了成村的那个少年阿飞,单凭气味就可以找到他要找到的人,她虽然肯定不如阿飞,但是她毕竟和体育用品室的那个袭击者有近距离的缠斗,对方的气味她记下了,这是一种混杂了烟味,汗味,还有特殊体味的气味——对方有点淡淡的狐臭。
任鎏这时候暗叫不好,后退了几步,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送上门来了。
「你满十八岁了吗?」叶安逸突然很友好地问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干嘛突然问这个……任鎏比我们都大一点,他满十八岁了啊。」
「满十八岁的话,就是完全刑事行为责任能力人了。」叶安逸用一种非常友好的语调说,「那就是说杀人强奸,年龄上来说,量刑上是没有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可能了。」
任鎏心噗噗跳,虽然他对后果早就有所预料的,但是听到对方毫无压力谈论这个,还是感到了极度不舒服。
「除非你去自首哦。」叶安逸说。
「我……我不知道……」任鎏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脚软,他之前建立起来的力量上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是想羞辱这个女生,不但想羞辱她,还想摧毁她,但是他发现对方比自己想的要顽强,并且尖锐。他开始后悔招惹她了。
「如果之前有过类似犯罪行为的话,还会数罪并罚。」叶安逸补充。
任鎏有点气短,他不太相信这个女生能认出自己,明明那个时候是黑暗的室内环境,完全不能视物,她不可能认出自己。难道真的仅凭自己身上的气味?
叶安逸直面他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平静到让他害怕。他本来积攒了很多羞辱的词语,但是现在说不出口。
「叶真路,你好好养伤,这个是我们以前班上的同学,现在去职高读书了,他只是路过而已。」张志涛觉察到了气氛诡异,赶紧打断他们。
任鎏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路过门口旁边的卫生间,发现里面亮着灯,还传来了冲水的声音。
原来这间病房并不是一个人住的。他看了一眼另外一张床,铺得整洁干净,没有睡过的痕迹。
张志涛也不好留下,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他本来很想过来看望她的,谁知道遇上了任鎏,又谈了一些让他惊疑不定的事情,他内心很不平静,以至于顾不上安抚「叶真路」了。
他们走了之后,洗手间里的女孩走出来了,是惊魂未定的苏云萝。
「陶桃老师还会来吗?」她问叶安逸。
「不会了,她下午有事,先回去了。我这里还有护工照料,也不必一直留在这里。」叶安逸说。
「你认出他了吗?」苏云萝小声问。
「我本来不确定是他,试探了两句,看他反应我就知道了。」
「赵威很有可能也是他杀的,你不害怕吗?」苏云萝一想到赵威就是任鎏杀害的,忍不住全身有点发抖。
「他更应该害怕,满十八岁了还杀人,加上故意伤害,猥亵妇女,够判好几年刑的了。」叶安逸冷笑。她的冷笑带出了阴霾的感觉,让苏云萝有点战栗。
虽然之前叶安逸一直都给她感觉很自信强大,但是没有这种阴郁的杀气,现在有点不一样了。她的内心已经被污染了似的,这是因为在体育用品室遭遇了袭击吗?
「你为什么慌慌张张跑进来,求我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叶安逸问。
「我可能不小心偷听到了任鎏的一些秘密。」苏云萝说,「我怕他。」
「他说了什么?」
「说到 6 月 2 日,张志涛在 398 对面的网吧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过网吧,引起哄笑。他还似乎看到了任鎏,所以问任鎏当时在不在那里。任鎏好像反应很大。张志涛怀疑看到的那个女生是白欣容。」
叶安逸想起张志涛说过,龙聪曾经在 6 月 2 日那天晚上打电话给叫他去见白欣容,但是张志涛那天在那里遇见了陈曦。黄璃园那天也去了,也没有见到白欣容。现在张志涛说他想起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过网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事情挺有名的,好像当时还有人拍了视频发朋友圈,但是那个女的全身脏兮兮的,头发都挡住脸,没人看得出是谁,大家都以为是精神病人,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人理了。」苏云萝说。
「那个人是白欣容?」叶安逸感觉心里一寒。
「听张志涛的口气,好像他现在隐约开始怀疑了,他说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就是白欣容。」苏云萝说,「我就是偷听到这里,任鎏的眼神变得很可怕,所以就跑了。他如果杀了赵威的话,有可能也会杀了我。」
「我不明白,」叶安逸说,「如果真的只是和赵威一起袭击了我,用不着杀人,应该有更大的原因。」
「你说的有道理。」苏云萝小心地又去走廊走一遍,生怕那个任鎏又折返回来。
「他不敢回来的,他回来就证明他就是凶手。」叶安逸说,「我今晚就立刻打电话给警察,他跑不了。」
苏云萝小心地说:「但是如果 6 月 2 日那天晚上,白欣容被脱衣游街,背后是任鎏所为……那他可能会直接针对龙聪。因为只有龙聪能证明那天是白欣容找张志涛来的 398 的,其他人并没有见过白欣容本人。」
叶安逸屏住呼吸,抓住床单,内心的拼图慢慢地开始拼接完整:这才是白欣容自杀直接原因,之前的被孤立,被造谣,都仅仅只是一个铺垫,把她彻底从社交场合除名之后,再由最后的刽子手完成最后的一击。
——对方如果是一个不具备有真正意义上独立人格的人,那么就可以被随意的处置,这才是霸凌的极点。
「你有其他证据表明任鎏和白欣容的事情有关系吗?」叶安逸问。
「我没有,事实上我都没办法证明那个人就是白欣容,她已经死了。张志涛就算想起那天在网吧看见过她,也未能马上认出来,现在的证人,恐怕也只能从张志涛身上找了。」
叶安逸回想了一下,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十分不安。她突然问苏云萝:「你会玩国际象棋吗?」
苏云萝有点局促地说:「我……我小学的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几年……」
「白欣容会下国际象棋吗?」
「……」苏云萝看着她,疑惑地摇头:「没听说她会下。我周围人会下国际想起的很少,也没人和我下,功课一紧张我也很少玩了。」
她想了想,补充说:「不过,我和她私底下其实有一些交谈。有次是课外活动,每个人都要介绍一下自己的爱好。我就拿了一盒国际象棋去班上讲。后来回到座位她就私下问我说国际象棋中的『后』是不是最厉害的。我说是的,后可以前后左右加斜方向直线前进,比车还厉害。」
「她怎么说。」
「她表情有点奇怪,说她觉得自己身边的全部都是『后』。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叶安逸脑子里翻过了白欣容的日记本。
她在某一页的右下角画了一个国际象棋中的「后」。虽然她一直用扑克牌里的「皇后」来代替身边伤害她的女人,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国际象棋的标志,让叶安逸很在意。
「如果下次有空,和我下一盘吧。」叶安逸说。
苏云萝有点意外地看着她:「你也会?」
「我也是中学时候学了一段时间。」叶安逸说。
「好的,下次我带棋过来。」苏云萝说。
「我猜白欣容其实分不太清象棋的后和扑克牌里的后的区别,又或者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些令她痛苦的女性。」叶安逸说。
「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苏云萝说。
叶安逸没有回答。
她们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叶安逸想起她今天没去上课,问她为什么。她说突然有点不舒服,后来吃了点东西好了,就出来走走。
苏云萝的样子还是很沉静,刚开始闯进病房的时候有点慌张,现在已经恢复成她平时的样子了。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信息,是龙聪发来的,上面说:「陈曦说她弄丢你的伞了。」
她咬住了嘴唇。
「怎么了?」
「昨天下大雨,任鎏来找张志涛,陈曦要追去看他们,从龙聪那里借走了我的伞。」苏云萝低声说,「那是爸爸的伞,说了要还回来的,结果说弄丢了。」
「陈曦不在意这个吧。」
「她可能觉得那把伞太破了没有放在心上。」苏云萝说。
「你平时和陈曦熟吗?」
「我和这个班的人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苏云萝说。
「你觉不觉得,陈曦其实很喜欢张志涛。」叶安逸问她。
苏云萝想了想,说:「不会吧,张志涛高一的时候追过她,被她拒绝了,这个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欢白欣容或者你接近张志涛,可能仅仅是不喜欢她的仰慕者『变心』而已。」
「任鎏是不是喜欢过陈曦?」叶安逸问。
「这个我们不清楚,」苏云萝说,「任鎏的父亲是陈曦父亲以前的手下,他对陈曦更像一种……怎么说呢,类似仆人的儿子对大小姐要保护的感觉吧,他们之间互动不多,陈曦肯定看不上他。」
「张志涛上次就是被他打的吧。」
「大概率是,任鎏不能允许别人『背叛』他的小姐。」
「很扭曲的心态,对不对?」叶安逸问。
「有点,但是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大概已经习惯任鎏是这样的一个人了吧,他比较偏激。」苏云萝说。
叶安逸再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接近放学了,她对苏云萝说:「你能不能把龙聪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想问一点事情。」
苏云萝点头,把龙聪的电话号码调出来给了叶安逸。叶安逸给他发了个信息,请他放学之后来一趟医院。很快收到龙聪的回复:「好的。」
叶安逸又想给张志涛发信息,想了想,还是直接给他打电话:「你在哪里?」
「准备回家吃饭。」张志涛声音有点沮丧。
「刚才那个人还在你身边吗?」
「嗯,还在。」张志涛说,「不过他准备回他学校了。」
「你能不能中午过医院来,顺便给我带一份饭,但是不要让你旁边那个人知道你来,可以吗?」叶安逸说。
那边传来了任鎏疑惑地声音:「谁啊?」张志涛回答他说:「我妈。」
「好了好了,我马上回去。」张志涛对任鎏说,「我先打车回去了,我妈十万火急催。」然后摇手叫了一辆车,对叶安逸低声说:「我上了出租车,绕个圈就来找你,你要吃什么?」
「砂煲饭。」叶安逸说,「叉烧加蛋,亮记应该就在附近。」
「你还真懂行。」张志涛听她这么挑剔反而有点高兴,这是男孩子惯有的心态——被喜欢的女孩子支配的开心。
「你要找他们两个来问 6 月 2 日晚上的事情吗?」苏云萝说。
叶安逸点点头。
「我可以留在这里听吗?」苏云萝又问。
叶安逸看了这个平时绝对明哲保身的女孩子一眼,然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那早知道让张志涛带两份饭了。」
医院的护工过来查看叶安逸的情况,问她需不需要便壶。叶安逸只是一边的手脚受伤,还是坚持要去厕所自己用马桶。然后护士过来查房,换药,做了记录之后离开了,又剩下她们两个。
「你为什么要管白欣容的事情?」苏云萝说。
「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管,」如果光说为了自己的课题,叶安逸似乎也能说得通,但是似乎有其他的原因,她说不出来。她问:「那你为什么又开始感兴趣了,你以前不是连和她说话都不愿意吗?」
苏云萝露出难为情的表情,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可能是听张志涛说,在网吧里裸体游街的女生有可能是白欣容的时候,我还是受到震撼了吧。」
「你能找那段视频出来发给我吗?」
苏云萝点点头,拿出手机从相册里找到了一段视频,然后直接把手机给叶安逸看。叶安逸有点意外:她竟然早已经存在手机里?难道她当初看到视频就已经怀疑是白欣容了吗?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视频内容之后,叶安逸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视频里是一个网吧的背景,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孩子,慢慢地从网吧那一头,走到另一头,周围呆若木鸡了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她头发乱糟糟的,全身还带了泥巴,似乎在泥巴里翻滚过。还有伤痕,双手无所适从,一只手挡住胸部,一只手挡住下体,走了一圈之后,似乎有人说:「再走一圈,把手拿开。」她又犹豫着走了一圈。
这一圈已经有不少人拿出了手机了,还有人赶她走,骂她「变态」,「神经病」。而且在视频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的确是看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张志涛。他穿着一件平时经常穿的三叶草的短袖,坐在一台机器的位置上,后脑勺对着镜头,仿佛很震惊。那个女孩路过他面前的时候,微微颤抖,脚步明显变得迟缓无力。
叶安逸血冲上头,放下手机呼了口气,才问苏云萝:「你能确定这个人是白欣容吗?」
「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怀疑是她,」苏云萝呼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因为我是她同桌,大家都不愿意和她说话,登记个人信息的时候,都是过来问我的。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 6 月 2 日是她的生日。这个视频爆出来是 6 月 2 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不详的预感了。这种视频很快会被删,我就偷偷保存下来。还有一点就是,白欣容她走路的时候,左脚有点内八,但是右脚是正常的,这个特点也是我作为同桌才注意到的。视频里的这个女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是走路的样子完全就是白欣容平时走路的样子。」
「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怀疑是她吗?」
「当时这个视频在班上也有人传阅,大家只是有点交头接耳,并没有人怀疑是白欣容,都以为是一个精神病人。我是她同桌,太熟悉她一举一动了,不但熟悉她平时的形体,还有她在这件事之后的样子,都透露出反常。」
叶安逸坐在床头那里,突然捂住了嘴巴干呕起来,苏云萝赶紧拿出旁边的痰盂放在她床边。叶安逸趴在床边干呕了半天,那种冲击感从胃部直接到她的喉咙,把刚进门的张志涛吓了一跳。
「她怎么了?」张志涛赶紧把饭提进来放在桌边,伸手想去抚她的后背,被她一把推开。她的嘴角还沾着一些粘稠的呕吐物,十分狼狈,苏云萝一年到头都照顾病人,对这种情况不陌生。
叶安逸干呕了一会儿,感觉到身心俱疲,苏云萝问她要不要一点热水,她点了点头。张志涛又指了指饭,苏云萝制止了他:「不要让她吃饭了,她现在肠胃不舒服,可能要喝点粥缓和一下。」
「那我去买粥。」张志涛立刻转身下楼。
苏云萝默默看着张志涛下楼,知道了叶安逸在他心里的地位。但是叶安逸突然又干呕了一会,把胃液都吐出来似的。
她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说:「我肠胃不太好。」
「我爸爸的肠胃也一直不太好,医生说和情绪有点关系。」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恶心。
叶安逸喝了口水,强迫自己不要去回想录像里面的画面,也不要去和白欣容共情。她缓了缓,问苏云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白欣容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视频流传出来之后,我只是怀疑,但是后来看到了白欣容的反应,我就猜一定是她。她刚开始那几天还是神色如常来学校,穿着长袖长裤,我想大概是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痕。她妈妈送她来的,视频流传出来之后第二天,她就没有来学校了,请了病假。大家早就听闻她要转学,所以认为是理所当然,也没有把这件事和她联系到一起。」苏云萝平静地说。
难怪上次叶安逸刚开始接触黄璃园的时候,苏云萝就过来暗示她。大概早就已经担心一些事情了。
「我没有办法和邪恶对抗,只能装作看不见。」苏云萝说,「但是装作看不见也没有用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视频,无法和我身边曾经的同桌联系在一起。她虽然个性上有讨人厌的地方,但是终究还是一个人。可是视频上看,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格的器物,麻木,毫无廉耻,放弃挣扎……」她捂住了自己的脸,说不下去了。
叶安逸看着她,拿过桌边的水喝了一口,稍微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苏云萝表面冷冷淡淡,现在看不过是为了独善其身的保护色吧。
「你觉得是谁?」叶安逸看着她。
苏云萝迟疑地摇头:「我没有证据。」
「那你觉得是谁?」
「从任鎏和张志涛聊天的内容来看,任鎏肯定脱不开干系。」
当然脱不开干系了,他对我都能做出这种事,在一个混乱的夜晚对白欣容这种众矢之的,恶念何愁不起。
那天晚上,先后到达 398 和网吧的人,一共有几拨?叶安逸回想上次龙聪和张志涛他们来医院看望她时候的聊天内容。他们当初以为叶安逸还没有回复神志,在旁边毫无忌惮地聊了一会儿。
等张志涛提着粥回来之后,叶安逸要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过一遍给她听。虽然张志涛极其不太愿意聊那天晚上的事情,但是叶安逸开口,他不由自主的顺从了。
再整理一下时间线索:
先是龙聪在网吧遇见了任鎏,赵威还有陈曦。(晚上 8:20 左右)
然后龙聪在对面的 398 遇见了白欣容。
白欣容请求龙聪打电话邀请张志涛过来一趟。张志涛过来了,但是并不清楚是谁,在门口遇见了陈曦。
张志涛进入网吧,遇见了俞欣然,聊了几句,然后去里面找二楼台机器打游戏。
这期间俞欣然消失,张志涛出去的时候,遇见了黄璃园,已经是快九点了。黄璃园也说过白欣容早就约她晚上 8:00 见面,如果她不来就一直等。黄璃园因为妈妈管得严,所以迟到了一个小时才到,根据她交代的,并没有在 398 遇见白欣容。
「原来她也是被白欣容叫出来的,那天晚上白欣容一共叫了两个人。」张志涛若有所思。
自己当初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欢的男孩,临走之前要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苏云萝和叶安逸对望一眼,两个人对这点心知肚明,所以才越发地为后来白欣容遭遇的事情感到难过。
「你那天在网吧,有没有看到别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叶安逸严肃地问他。
张志涛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迟疑地,艰难地搜集语言,冷不防叶安逸把手机里的视频打开放在他眼前:「是不是看到这个?」
他看着那个麻木的失魂落魄的女孩走在起哄的网吧人群中的时候,他像遭遇了某种电击一样震动起来。
这视频他上学期末已经见过,当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恶心,看了两眼就删了,当遇见了一个神经病。但是今天中午和任鎏提到过之后,他凭借任鎏的表情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所以再次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不可遏制的感觉到有点反胃想吐。
他本能把脸冲向痰盂,却发现什么都吐不出来。
两个女孩静静地看着他,他有点手足无措,突然想起刚才叶安逸的干呕,虚弱地问到:「你也是看到这个呕吐的吗?」
「是,我刚才是因为愤怒而呕吐的。」叶安逸说。
他内心知道自己是因为愧疚和羞耻而感到有呕吐的冲动。他不敢去看那个视频,因为他那时候完全认不出这个是他的同学,甚至和旁边的人一样,对她充满了厌恶,唯恐避之而不及。那个时候如果认出她是白欣容,会不会上前给她披上自己的衣服?会不会挡住她带她离开现场呢?
他紧握拳头,蹲在地上,泪水流了出来。
叶安逸的愤怒是来自于旁人的义愤,来自于同为女性感觉到的共情,但是白欣容对于张志涛来说,是同窗两年的同学,而且是曾经表示喜欢过他的女生。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落到这个地步。
身为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却要永远记得自己曾经对一个无助的遭受羞辱的女孩子无动于衷,他感到非常丢脸和沮丧。不,也许在白欣容被大家编排,孤立,霸凌的时候,他选择袖手旁观,已经是丢脸的第一步了。
张志涛跪在叶安逸床前,脸趴在棉被上难过了很久,叶安逸也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前方,沉默了很久。
苏云萝在旁边默默陪伴着两个人。她虽然也感到难过,但是也有一丝安慰,因为终于不是她一个人感到痛苦和难过了。还有人和她一样,觉得世界不该是这样的,白欣容不该被这样对待。她曾经有很多次怀疑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但是却小心掩藏自己的锋芒,她怕被人看出来她和周围人不一样,然后也像白欣容一样被围剿猎杀,她更害怕外面的世界也是这样的,不管她多么努力,默默忍受了多么久,到了外面的所谓好大学,可能周围的人也和这里一样。
然后那个阳光灿烂的初秋,有个来自北京的女孩子出现了,她自信,果断,坚强,很肯定地告诉她,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她似乎又抓到了一线希望。
如果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那她奋斗的目标,还是有价值的吧?
张志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他和叶安逸道歉:「对不起,我当初没认出她,我真的没认出来。事后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因为当时她走过来看到我的时候,我清楚的感觉到她眼神里有一丝绝望,是一种世界崩溃的感觉,我就开始怀疑了……」
当然崩溃了,自己已经沦落至此,还被自己喜欢的男生碰了个正着。
而且好朋友以为她已经爽约,气愤地离开,她的世界已经在那个时候坍塌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 ,所以就归类为一个精神病人……因为你知道,白欣容再怎么其实也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多愁善感不是她的错,最后怎么就变成……」
「那就记住她漂亮的样子吧,」叶安逸打断他,「不要去反复回想她那时候难过的样子,我们要做的是调查出谁让她变成这样的。」
「任鎏……」张志涛突然咬牙切齿的说,「一定是他!」
「就凭你在现场人群里看到他吗?」叶安逸说,「这个不能作为佐证。」
「不,他昨天来找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象就能理解了。」张志涛说。
昨天下大雨,任鎏来找张志涛,还特别找他去了学校后面的小巷子。
他要求张志涛答应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好陈曦,如果喜欢她,就继续喜欢下去,直到她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为止。
「这算什么奇怪的请求。」张志涛说,「我现在已经不喜欢陈曦了。」
说到这里,任鎏一拳打向他的肚子。
张志涛痛得蹲了下去,咬着牙说:「上次你打我就是因为怀疑我喜欢上别的女生不喜欢陈曦,莫名其妙打了我一顿,我当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就没有还手。现在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任鎏大怒,扑上来要打他,但是这次张志涛没有迟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大声说:「我不喜欢她有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你!」
任鎏愣住,住手说:「因为我?她和我又没什么……」
「就是因为没什么我才疲倦于你们这种奇怪的关系!按说我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无权干涉!我高一喜欢陈曦,到了高三我不喜欢了,有什么奇怪的吗?你凭什么打我一顿强求我喜欢她?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喜欢她!被别人强迫的喜欢太恶心了!」
任鎏大怒,伸手要继续打他,但是被张志涛格挡住了。张志涛毕竟也是体育健将,虽然打架不如任鎏,但是真的要反抗,任鎏也不会占多大便宜。
他用力抓住任鎏的手,说:「你这样,会让很多人都不敢接近陈曦。」
「我这是保护她!」
「不,你这是把事情搞得很可怕。陈曦她是很可爱,漂亮活泼,很讨人喜欢,但是如果她身边有个像你这样的人,一直逼着要人喜欢她,谁都不会想靠近她的!」
「我不要别人喜欢她!我要你喜欢他!」任鎏怒吼,雨淋湿了他的脸,在雷电之下,他那张脸扭曲得可怕。
「你真可怕,陈曦要是和你扯上关系,也是令人畏惧的,我不想喜欢这么令人畏惧的女人。」张志涛说,「你打死我我也不喜欢。」
「我不会打你!因为打了你,陈曦会生气!」任鎏怒吼着,「但是你这么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喜欢陈曦对不对?」张志涛突然问他。
任鎏愣了愣,推开张志涛:「我不配喜欢她。」
「你就是喜欢她,喜欢不喜欢说不上配不配,你喜欢她你就去追她,不要老绑架别人的意志行不行?」
任鎏顿时颓然站在雨里,突然捂着脸狂笑起来,咕哝着说:「不不不,我不能喜欢她,我不配喜欢她……」
他突然抓住张志涛,样子十分痛苦,整张脸都是扭曲的,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他像一只困兽一样的低低嚎叫着:「我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守候好陈曦,你不能帮帮我吗?」
任鎏是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对人也很傲慢,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张志涛被吓了一跳。任鎏说,他这辈子已经是烂透了,去职高读书,也注定混不出什么人样来,陈曦是他这辈子唯一接触过的美好的人,他就是想好好守护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无法守护她了。
张志涛打断他问为什么,任鎏没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他说你不要打断我,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再跟着陈曦下去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保护陈曦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做的一件好事,但是我做不下去了。我只这么求人求一次,你帮我守护陈曦,直到她真的知道自己喜欢谁为止,她太美丽太单纯,没有我在身边,她会被伤害的。
张志涛手足无措,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时候就被陈曦打断了。她举着一把破旧的伞,冲过大大声说:「任鎏你胡说八道什么!」
任鎏看见她也很意外,但是还是死死抓住张志涛的眼睛,眼神里犹如困兽之斗,张志涛只好点点头,他才松开他的手,然后转身送陈曦回家。
——「我整个人莫名其妙,难道说以后他不在了,我就要送陈曦回家吗?」张志涛说到这里,摊开手和叶安逸还有苏云吐槽。
「那有什么关系,」苏云萝细声细气地问,「你之前不是喜欢她吗?」
「我高二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她了,」张志涛说,「说不上来为什么。漂亮是漂亮,但是已经没有高一的时候刚刚接触她有那种可亲的感觉了。」
「那天晚上白欣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谁打了她?谁让她脱衣服游街?游街之后又发生什么?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吗?」叶安逸沉着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龙聪给我打完电话之后,他说他回去了。第二天我问他为什么耍我,他看起来非常生气,根本不理睬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和我说话。」
说到龙聪,已经约好他过来的,却一直都没有过来,眼看已经要下午上课时间了。
「他是不是来不了了?」苏云萝给他打电话,打了半天,那边接通了,她听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了?」
「龙聪出车祸了,被人推到车流中,被一辆吉普车压过去,当场死亡。」苏云萝呆呆地说。
「被人推到车流中?」叶安逸和张志涛也愣住了。
利东再次看到叶安逸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复杂了。
他告诉她,任鎏已经自首了。
他坦白说在学校体育用品室袭击叶安逸,然后杀死赵威逃走的是他,在大马路上把龙聪推到马路上害其当场身亡的也是他。
他说袭击叶安逸是因为怀疑她是白欣容回来复仇的,杀了赵威是因为赵威被叶安逸看到脸了,迟早供他出来。
大白天加害龙聪是因为和他有过争执,具体内容他说不出来,只是说「就是看这个胖子不顺眼」。
「他为什么这么怕白欣容回来?」叶安逸问他。
「他说他曾经欺负过她。」利东说,「但是据我所知,这间学校很多人都欺负过白欣容。为什么就是他特别害怕?」
「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下去。」利东说,「但是龙聪死前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你发的,你让他来医院,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也有和你一样的疑问。」叶安逸把白欣容裸体游街的视频调出来,给利东看了。
利东看了之后目瞪口呆:「这视频我见过,有段时间在榕城流传,都说是一个精神病人,也没放在心上。」
「她是白欣容。」叶安逸说。
「你确定吗?」
「我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但是你可以让白欣容的妈妈过来求证一下,她应该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利东又看了一遍,一想到要把这样一个形同疯癫的女人和一个高中生联系到一起,突然感觉到了极度不适。
叶安逸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个角落:「你注意看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任鎏。」
虽然只有一闪而过,但是任鎏的面部特征很明显,的确是很像他。
「如果真的是他,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袭击你,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白欣容有这种忌讳。」利东点点头,叫叶安逸把视频发给他。
他其实第一眼接触到任鎏的时候,就很不喜欢这个人。这个男孩给人的感觉非常暴戾,偏执,很有反社会人格倾向。他看过任鎏在马路上把龙聪推向车流的监控画面,没有任何争吵,甚至他走过去的动作也是很自然的,旁人根本觉察不到他在酝酿的攻击。他就像某种豹子,凝神静气,不留痕迹地接近自己的猎物,然后突然发难,将他推向一辆疾驰而来的车。
龙聪摔倒在地的时候还有点想起来,但是被他补了一脚,伸手推他的头,让他的头部对准那个车轮倒下去的。这种动作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这小子下手真狠,他绝对是故意的。」梁荣文看到监控的时候这么说,「这得多大仇才能下得了手。」
「不见得是多大的仇,因为你不知道这种心里有问题的人在想什么。」利东说道。
任鎏供认自己杀害赵威的过程也是和警方推断的差不多,只不过警方还在取证锁定目标的时候,他已经自首了。若非他自首,也绝对想不到他会以这样的理由袭击一个女生,然后又以那样的一个理由杀害赵威。
他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匪夷所思,直到开始有线索指向几个月之前的白欣容。
利东把视频给白欣容母亲看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她先是否认这个不是她女儿,绝对不是,6 月 2 日那天白欣容一直在家,并没有出去。
接着她又否认自己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打击而精神崩溃,说白欣容转学完全是因为和现在的学校合不来。
最后她说白欣容没有死,只是在住院呢,然后拿出了「叶真路」的住院地址,说她女儿住院了,让警察不要乱说。
利东和梁荣文面面相觑,怀疑这个女人已经精神失常了。
白欣容的妈妈陆敏还在飞快的叙述,说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还要给两位警察倒茶,动作麻利,一点都不像病人。
利东使了个眼色给梁荣文,两个人走出白欣容家里,已经是漫天繁星。
「明天联系她去做个精神鉴定,如果真的是精神方面有问题,她的证词就不可以采信了。」利东说。
「说她女儿那天根本没出门,说叶真路是她女儿,我的天,我差点就信了。」梁荣文毕竟年轻,说到这里呼出一口气。
但是还是不能确定视频里的女孩是不是白欣容,还要调集那天个多的证据,但是六月份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附近那些民用的监控录像可能早就已经覆盖,也没有办法查证了。
能证明那天晚上白欣容到过 398 的黄璃园已经死了,龙聪也已经死了,张志涛说他就在现场,但是看到了那个游街的女孩一时间没认出来,只记得好像看到了任鎏。
任鎏他自己会承认吗?他如果直接否认他在 398 看到过白欣容,那谁能推翻他的证词呢?
「龙聪其他人提到过,那天赵威也在,但是赵威也死了。剩下的就是陈曦了,我们也许明天可以问问陈曦。」
利东表示同意。
白天看起来天晴了,晚上又开始下雨。
叶安逸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在下着倾盆大雨,还有个人影站在窗前,让她猛然一惊。
一道闪电划过,那个人的面目却看不清楚,甚至看不清是男是女。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到之处,都会带来伤害和死亡?」
「你来到榕城,黄璃园因为你接近她探究秘密而死。」
「赵威也因为受你牵连而死。」
「龙聪也是因为你的一条信息召唤,而死。」
「已经死掉的白欣容,她的妈妈也会因为你而痛不欲生。」
「你真的不该出现,你自以为是的探究秘密,就会给人带来灾难。」
对方的话似乎和事实丝丝相扣,无法反驳。叶安逸脑子运转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慢了。
那个人靠近她,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怜惜地说:「可怜的叶安逸,你自认为的那套道德体系在现实中是不成立的。」
「现实就是弱者会被欺负,强者主宰一切。如果不能很好的跟上这个社会,融入社会,就会被群体排斥。弱者没有竞争力,也必须要服从强者的安排。你如此自信介入这些事情,无非不是自认为比他们更强一些罢了。」
「可是啊,你自己发现自己是谢静婵之后,会不会感觉自己就是另一个白欣容?只不过你比白欣容更自私,更冷酷,当年离家出走,放弃了自己的身份,换了一个假的身份,过着分裂的人生,你真的觉得自己变强了吗?」
提到「谢静婵」着三个字,叶安逸立刻感觉到全身的肌肉绷紧了。
闪电在窗外闪过,她认出了这个人的轮廓。
「张……柳……岸……」
真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张柳岸耐心地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轻声说:「我对你离开家去了阳朔那一段特别好奇,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欧阳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叶安逸瞪着他,不做声。
「以欧阳彬这种个性的人,不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惦记这么多年的,我实在想知道你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他是个恋童癖?喜欢你这种小萝莉?」
这一句一出,不但侮辱了她也侮辱了欧阳彬,叶安逸便怒了起来,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张柳岸一下按住,吻上嘴唇。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张柳岸,吻起她来粗鲁狂放,他一边亲吻一边低声说:「他有这样轻吻过你吗?他对你也有这样的深情吗?」
叶安逸全身颤抖,她越是努力想动越是动不了。
张柳岸不知不觉已经跪在病床上,隔着薄被,他在黑暗里跪在她身体上方,头埋在她锁骨,开始低低的抽泣,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泪滚烫。
「到底是什么把你的激情索取了?你为什么不再是当年玫瑰的模样?我这样亲吻你,你为什么没有一点点反应?你当年哪怕是拉住我的手,都能让我看出来面色潮红,心潮澎湃……你离开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和欧阳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你和那个叶枫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他蓬松的头发摩擦着她的脸。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张柳岸虽然邪恶,但是并不猥琐。催眠她还要侵犯她,不符合他的美学。在她精神没有完全臣服于他之前,他不会碰她的。
「不符合我的美学?」张柳岸站在窗边,突然轻笑出来。
又是一道闪电。
叶安逸才发觉她身上并没有压着张柳岸,她衣服的扣子也是完好无损,张柳岸一直站在窗前,他根本就没有动。
「你……又催眠我?」她问。
张柳岸轻轻摇头:「这只是『谢静婵』残留的青春期的悸动,你当年对我有性冲动,我没有满足你,这种需求会长时间停留在你的心理。你表面显得再禁欲,再冷淡也没有用。」
他这回才慢慢走近她,低声说:「没有得到满足的需求,会一直存在。」
他伸手摸她的脸,她的脸是滚烫的。
他轻轻笑着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不是要猥亵你,这是异性之间本能的吸引。你本来就和我过成长的秘密,我甚至知道你离家出走的时候,都还没有来过月经。」
他这次真的在她身边的椅子下坐下来。
「你妈妈这几天都徘徊在医院外面,不敢来见你。我告诉她,如果再来贸然相认,你又会逃走,这次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她便不敢靠近。」
提到这个宛如前世噩梦的女人,叶安逸忍不住全身又抖了一下。
张柳岸将自己的腿优雅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的手肘支撑在旁边的小柜子上面,静静看着外面。
外面滂沱大雨。
这种大雨在榕城的夏天太常见了。
「以前下过雨的时候,我们还跑去学校后面踩水洼。你还记得吗?你说水洼里有一个小小的生态湖,蹲在那里看着蓝天的倒影会很清澈。」张柳岸轻声说。
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屋檐落下的雨帘,让谢静婵曾经呆呆望了很久。张柳岸站在她身后,也望她望了很久,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我希望你每一次的绽放,都属于我。」张柳岸靠在椅背上,注视着外面被闪电照亮的天空说,「我每天晚上都在你身边,克制着对你的冲动。占有你的身体算什么呢?我希望占有你的心。」
叶安逸继续注视着外面的雨帘。
「我在北京再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认不出我,认不出我的脸,也认不出我的声音,也认不出我的名字。」张柳岸说,「你怎么能认不出我?哪怕我连名字都没有改。」
叶安逸继续沉默。
「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当年造你的谣逼迫你离家很残忍,或者诱拐你去了越南遭受重伤很残忍,可是你对我做的事情一样的残忍。你都没有认出我,你完全不记得我们过去的一切,这让我觉得你非常的残忍。」
他漂亮的脸微微侧向一边,无限伤感的说:「所以,我一定要让你想起你是谢静婵,这次是我让你回来的。」
这回叶安逸回过神了,她虽然还是不能说话,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疑惑。
「白欣容会让你想起你就是谢静婵,我知道你一定会忍不住因为她回来的。她太像你了不是吗?她也有个精神不正常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她也被人荡妇羞辱,她瓦解了,崩溃了,自戕以谢天下,和你当年何其相似。虽然你没有死,但是『谢静婵』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不是吗?」
张柳岸说到这里,情绪有点变化,他吞了吞口水,问叶安逸说:「如果你不忘记我,你就无法活下去,对吗?」
不得不说,他温柔起来的时候,绝对是能钻进人心的那条小蛇,柔软,细腻,蛇信能触碰到你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
叶安逸眼中再次泛起泪花。
「我知道了。」张柳岸轻声说,「为了活下去,必要的遗忘和割裂是必须的。」
他探身过来,漂亮的眼睛里如同荡漾的湖水,垂下的睫毛似乎要扑扇到她的脸上。
「我这回可是真的要亲你了哦。」他说。
然后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不要再跑了。」他低声说。
叶安逸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手脚也能动了。那个吻像是一个解除封印的仪式,她从他的催眠控制中解脱,像从水底被浮力缓慢托举到水面。过程让她四肢舒展,整个人像悬浮了起来,周围的空气像一片轻柔的大海。
他的手轻轻托着她的腰,将她托出了海面。
张柳岸俯身单手将她扶着坐了起来,他坐在她的对面。空气中全部都是水的气味,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冰凉的味道,窗户没有关牢,水雾透过那缝隙四溅飞起,窗帘都湿了一个角。
没有开灯,不需要开灯。他们太熟悉对方的容貌,闭上眼睛都可以想象出来。
「张柳岸。」她开口了,被封印了很久的嘴唇要重新开启,都带着苦涩的味道。
「你希望我怎么叫你?是叫你谢静婵,还是玫瑰,还是叶安逸?」张柳岸单手揽住她说,「你知道我为了让你想起我,兜了多大的圈子。」
叶安逸不安地把右手放在了锁骨的位置,幻觉里被他吻过的位置,那里似乎会隐隐作痛。
「你为什么当初要骗我呢?」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变成了当年的小女孩,娇弱,泫然欲泣,她问的是很多年前的问题。
张柳岸说:「怕是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你要允许男人有孩子气的时期,对吗?」
回想到当初,她明白了白欣容崩溃的感觉。
荡妇羞辱不算什么,只要心里还有那个自己喜欢的男生,少女的梦境依然还是有保存完好的地方,被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看到了自己最狼狈最可耻的时候,那瞬间才是彻底的毁灭。
「玫瑰,你戴了面具太久,我知道『叶安逸』这个面具不属于你,叶安逸只是你后天长出的刺,你的真心就是一朵脆弱又美丽的玫瑰,只要『叶安逸』还在,你永远不能和我在一起,你知道吗?」张柳岸伸手握住她放在锁骨位置的手说。
「怎样可以把叶安逸拔掉?」她问。
「当你全部想起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你就会明白,『叶安逸』根本不属于你。」张柳岸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把『叶安逸』杀了吧,那个冰冷理智的只是你的保护壳,只要她还在,你就永远不会得到快乐。」
「当『谢静婵』,我妈妈又会来打我么?」她愣愣的问。
「有我在,不会的。」张柳岸低声说,「当年我没有带走你,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
这次他轻轻吻到了她的嘴唇上。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被他强吻的时候毫无波澜,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往后跳了跳。她害怕受伤害,她承受不住难解的未来,她不确定对面那个男人的心意,这才是少女玫瑰一样的娇艳颜色。
张柳岸面露喜色,他终于看到了久违她的样子。
她犹犹豫豫看着他,似乎想扑进他的怀里,但是又似乎想挣脱他的钳制。
最终放在她后腰的手轻轻抽了回去。
「今天你经历了太多,好好休息吧。」张柳岸轻轻让她躺下,再一次轻吻她的额头,「我希望你哪天能心甘情愿当回我的玫瑰。」
额头上的吻又像一道祝福,让她快速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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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升变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由得林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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