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终成空

2023-09-26T00:00:00Z | 3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9-26T00:00:00Z

大梦一场终成空

大梦一场终成空

春闺梦:我寄人间雪满头

新晋护国大将军周子震班师回朝,一路上百姓顶礼膜拜。

当晚,他受封回来,卸下盔甲,跪在我面前,目光灼灼。

「师父,子震回来了。」

我垂眼避开他热切的目光,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1

我叫流苏,是坤山隐世之人。

我下山是为寻师兄而来。

我与师兄跟随师父住在深山,不问世事。

我们相依为命,每日钻研奇行八卦,探讨兵法布阵,生活平淡,却也自在逍遥。

某天,师兄突然不见了。

我去遍了所有我们常去的地方,都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师父说他走了,下山去了。

看见我不解的神情,师父叹了口气,「去吧,去寻他,将他带回来。」

于是我马不停蹄地下山了。

昨天的破翼阵还没探讨完,他怎么就丢下我独自下山了呢?

谁知他这一去就是多年,了无音讯。

如果我知道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他,我还会下山吗?

答案是会的。

他可是那个与我一起学习,一起作弄师父,一起受罚的师兄啊。

我定会找到他的。

「师父,你在想什么?」周子震见我盯着他出神,脸上有些赧然。

「你已长成,我也该走了,我还有未完成的事。」

初次见到周子震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跟着父兄在田里勤勤恳恳地耕地,衣衫破得几乎不能蔽体。

烈日炎炎,哥哥疲惫至极,将农具一扔瘫坐在田里,「阿爹,没出路的,我要投军。」

父亲和弟弟劝说不动,只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我下山已游历半年,见到了太多矛盾与不公,也知道民生凋敝,这世间人命如蝼蚁。

弟弟朝着哥哥离开的方向咬牙流泪,我心有不忍,上前说道:「你可愿学耕种之术?」

到了收成之际,周家那几亩薄田的粮食全村产量最高,四周邻里羡慕得红了眼。

周子震脸上的笑容还没挂得太久,郡守就找了个由头把土地夺去,只扔下几串铜钱。

周叔气得一病不起,含泪闭上了双眼。

下葬的那个晚上,周子震的脸在残烛的阴影中半明半暗。

他艰难地说:「我真的只想和阿爹,好好种地……兄长说得对,没有出路的……师父,我要投军,我没有亲人了,你可愿陪着我?」

我居无定所,也不知该如何找寻师兄,见他发红的双眼藏着无边的希冀和乞求,便点了点头。

2

接下来的时间,我教周子震兵法韬略,御人之术,他渐渐在军营里崭露头角。

经过指点,在许多次战役中他冲锋陷阵,大放光彩,将起义的绿林军们打得节节败退。

八年过去,在斩下近年来生势最猛的红领军头领首级后,皇帝龙心大悦,赐封周子震为渊国护国大将军,如今他名声大噪,风头无二。

而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师父,你要走?去哪里?」闻言他站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

「我曾经跟你提过,我要寻我的师兄。」

「我帮你找!我现在是大将军,手下能人众多,我可以派人去寻!」

他年岁渐长后,已经很少能从他脸上看见惊慌焦急之色,如今听闻我要走,我又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影子。

「我师兄神出鬼没,只有我能发现他的痕迹,也只有我才能找到他。」

「可是我兄长才离开一年都没能找到,你师兄这么多年都没有现身,这乱世当下,说不定,说不定……」

我定定地看着他,「子震,慎言。」

他眼里的焦灼褪去,随即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师父,你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我见证了这个男孩成人成才的所有时光,八年时间,朝夕相伴,说潇洒离开,那是假的。

但我不能心软。

「阿震,你有自己的的路要走,师父不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已经高出我许多,我抬头想看他的神情,他却转身背对着我。

「师父,别离开我。」

3

凡事需循序渐进,我也不急于立马动身,天下之大,我也得计划好方向。

听说被打得溃不成军的红领军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不知周子震是忙着处理军务,还是他不想再见我,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都没有看到他。

只是他派人来我房中送了许多东西,有小箱,也有大件。

府里众人皆知我是将军门客,在周子震还处于微末时便跟随着他,如今将军势起,我自然也备受关注。

人人叹我好眼光,走到哪儿都恭敬地唤一声「苏先生」。

我打开这些箱子,里面有华光流转的绫罗绸缎,也有迷人心神的金银珠宝,香脂玉簪。

无一例外,全是女子用的。

若不是这些东西提醒我,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在山中,师父将我与师兄平等对待,并无男女区分。

下山后我穿男装行走江湖,无拘无束,遇到周子震后更是竭心竭力培养他,没有心思去记挂自己的女儿身份,反正性别对我来说,不甚重要。

难为他还帮我记得。

我主动找上他,让他将这些东西或送给合适的人,或用于救助百姓。

世道艰难,像他这样跃入龙门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百姓还食不果腹、骨肉分离,否则哪儿来这么多揭竿而起的义军。

「师父不必担心,我自会护得百姓安稳,这些是我从那敌军首领家中所得,师父悉心教导我多年,我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你只管安心用着。」

我虽用不着,却也不想驳了他的心意,便没有坚持。我打算把这些换成金银,以便日后用在合适的地方。

「好,阿震有心了。」我欣慰地看着他。

「师父,皇上欲替我赐婚。」

我闻言一愣,是啊,他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竟还停留在他年少的时候。

「好啊,可知对方是谁?」

「没问,我拒绝了。」

男人唇瓣紧抿,眼神闪烁。我笑了笑,没有追问。

「我告诉陛下我已有心仪之人,师父,我想娶你为妻。」

4

「周子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与我是师徒关系,怎可成亲?何况我年长你许多岁,早已过了谈婚论嫁之期,收回刚才的话,我可当作没听过。」

我冷冷说完,却见周子震不怒反笑。

他将一旁的铜镜拿起来举在手上,镜中映射出我和他并排相靠的脸。

「师父,你看,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的眉眼都长开了,你却和当年一般模样,分毫未变。何况师父只是一个称呼,我并未行过拜师礼,你若喜欢,我也可唤你名字,流苏。」

看着镜中男人志在必得的眼神,我有些心惊。每日与他相处,他何时起了这样的心思我竟不知。

「师父,你说错了,天下不散的筵席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今生如此,来世也如此,我俩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见他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我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

「我是方外之人,并无成亲打算。」

「方外之人也是人,我可以等,等到你改变心意的那天。」

不会有那天的,等找到师兄后,我终是要回到山里去的。

见他如此执拗,我无心与他争辩,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我准备辞行的时候,却听闻追击红领军残部的军队吃了败仗。

短短时间内,失去领袖的义军竟然卷土重来,声势比之前还大,新上任的叛军首领带着我方从未见过的兵器,让周子震接连损失了好几名得力干将。

书房内,周子震将一个漆黑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对方的兵器,好不容易得来的,他们手中这东西也不多,不然我们的伤亡更为惨重。」

我看着手里这东西有些眼熟,但确实从未见过。

「这管里能射出东西,并在人身上炸开。」

这话如同惊雷,使我茅塞顿开。

「这是火枪。」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抿唇一笑,「师父果然见多识广。」

我却像坠入冰窖,通体发寒。

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时隔多年,你竟成了义军首领吗?

「子震,能安排和那首领见面吗?」

「师父……」

「我想探探对方深浅。」

5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对方收到周子震的信函后,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两方约在城郊的酒馆见面。

潇湘酒馆的旗帜随风飘动,酒馆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馆内橘黄的油灯在轻轻摇曳。

双方都好像没有带领人马,只是屋顶上微弱的呼吸声和被夜色笼罩的暗处透露着些许端倪。

我扮作周子震的亲兵站在他身后,桌上的茶水已没了热气,酒馆内却迟迟没有人影现身。

我面上不显,内心却有擂鼓在锤。

如果真是师兄的话,我该怎么办?他为何成了义军首领?

那火枪是多年前师兄设计出来的,当时的设计还不完善,我们为此商讨了许多天。

由于山中缺乏材料,于是并没有做出成品。

可如今这东西竟然现世,那师兄一定就在附近。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来人踱步进门,是个年轻男人,头顶缠着一圈红巾。

来人不是师兄。

「阿震,好久不见,你长大了。」

周子震双眼怔愣,僵在原地,「大哥?」

我闻言一惊,这男人的确是周子震多年前弃农投军的兄长周子霆。

「大哥?你没死!你不是投军去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周子震将正欲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他眯着眼凝视来人,「你投了义军?」

周子霆没有说话,坐下身将桌上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朝廷昏庸,赋税日重,穷人连饭都吃不上,世族却依然傲慢……这样的天下,去哪儿都一样。我身为农民,自当为底层人民争得天下。

「阿震,你与我一母同胞,从小受尽苦难,你应当理解我为何起义。如今你站在我的对立面,以后更是要兵刃相见,为了这样的朝廷,值得吗?倒不如你我兄弟二人联手,将这天下改头换面一番!」

周子霆竟想策反子震,难怪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6

「大哥,你的红领军真的有你说的那么端正高尚吗?你可知我从你的上任家中搜刮出多少东西?后院美姬都不下二十余名!所以他该死,他死有余辜!」

周子霆执拗的模样让周子震无奈叹气。

「大哥,物什出了问题,应该想办法修补,而不是直接毁掉。世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是每个朝代都有的问题,何况当今圣上也不是昏聩暴戾之辈。你有良策,可直面圣上,若建立一个新政权,你可知要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上位?你又如何保证百姓真能过上富足太平的生活?」

兄弟二人都试图说服对方加入自己的阵营,我不想再听他们争辩,只想赶紧询问对方。

「周将军……」

兄弟二人齐齐向我看来。

「周子霆将军,您那制作兵器的高人是否还在渊国?」

我知道这个问题涉及机密,可我不得不问。

他看了一眼周子震,终是选择了回答我的问题:「兵器乃高人所授,但我从未见过他本人,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罢他又看向自己的弟弟,「阿震,你也看到了,我有高人相助,你打不过我的。」

周子震冷笑一声,随即扫了我一眼。

「那可说不定。」

7

周子震夜会义军将领的事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他被宣进宫问话,而我则在府里欣赏着灯烛爆开来的火花。

夜半,他推门而入,「师父,你猜得没错,宫里有义军内应,幸好我听你的话,提前告知了皇上会面的事。」

周子霆知道来人是自己的弟弟,想策反周子震,他不可能告密。

最重要的是,红领军是军备、钱财和粮草。

这个人必然位高权重,才能拥有这样雄厚的资本。

或许师兄和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对了师父,皇上听闻我府里有位资历颇深的幕僚,他想见见你。」

面见皇帝?这倒是个机会。

「别担心,只是普通宫宴,你随意应对即可,但是别表现得太出众,你毕竟是女子。」

「那岂不是欺君?」我怕连累了他。

「无妨,万事有我。」周子震望着我,他的眼里像是有繁星闪烁。

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少年,如今换他来护我了。

到了宫宴这天,我随周子震赴宴。

民间不甚太平,这些世族脸上却未见多少忧思。

流光殿内的台基上檀香缭绕,大厅两边坐满了大臣与亲眷,中间的金漆雕龙宝座空空,青元帝还没有到。

我坐在周子震身侧,低声问道:「皇上性情如何?」

「陛下是先皇的第三个儿子,母妃早逝又自幼体弱,一直养在深宫。宫人见他无望储位有些慢怠,所以他当上太子后,杀掉了所有伺候过他的宫人,你可千万别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我有些想笑,周子震着实多心了,我一个不起眼的白身,怎敢提及皇帝旧事?

8

正说着,皇帝终于来了,行礼结束后众人纷纷落座。

举杯共饮之际,我偷偷打量着这位青元帝。

听说他精算学,懂天文,虽身处幽宫,却也没能泯灭掉他的一身才气,所以先皇才会在身体好起来后将太子之位传给了他。

青元帝看起来很年轻,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黑得深不见底,眼尾处一颗若隐若现的黑痣,为他的面容平添了三分妖异。

「师父,陛下确实丰资神秀……但你这样偷看他,阿震不是很高兴。」

耳边传来周子震闷闷不乐的声音,我急忙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君臣同乐后,宴席到了尾声,这时青元帝出声了。

「苏先生何在?」

我走到中间行礼,「草民苏流参见皇上。」

青元帝没说什么,只是按照惯例问了几句我跟随周子震的过往,便挥手让我退下。

快出宫门时,太监总管孙耀追了上来,称皇帝刚才忘了赏赐,让我回去领赏。

周子震想跟我同行,被拦了下来。

我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

孙耀没有带我回流光殿,而是去了皇帝的寝宫。

青元帝屏退众人后,寝宫内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他静静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只能主动打破这一室沉默。

「师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苏儿穿上男装,竟是名清雅公子……我还记得炼丹那回,你烧坏了头发坐在河边偷偷流泪,今日再见,变化甚大啊。」

青元帝斜靠在椅子上,金丝边的龙袍熠熠生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我不过是一名小小门客,比不得师兄一国之君,殚精竭虑。」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我却并不觉得冲动。

他抛下我和师父,跑到这权力和欲望交错的中心来,变成他人,做了人间帝王。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让我十分不解。

9

「师兄,你是不是杀了三皇子?」若不是这样,师兄怎能接替他的身份。

「久居深宫如同弃子的病秧子,抱憾而死无人知。我不过易容成他,再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恢复原来的模样,我替他登上皇位,他应该谢我。」

「那你为何杀了伺候过他的宫人?」

「以卑欺尊,落到谁的手里都会是这个结局。」

师父常年给我们服用的丹药有驻颜益寿的功效,所以他的眉眼鼻,甚至眼尾的黑痣大小,都跟当年离开时一般无二。

只是他容颜虽未曾改变,气息却令我觉得非常陌生。

「师兄,跟我回去。」这句酝酿多年的话终于等到了说出口的机会。

「回去?呵呵,我早就回不去了……」

「师父还在坤山等你。」

不知是山里的生活单一,还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将人心腐朽殆尽,我不懂他为何不愿回去。

「皇上,周将军求见。」门外传来孙耀的声音。

青元帝勾唇一笑,「子震急了……宣。」

周子震上前行礼后站在了我身边,「苏先生乃一介平民,臣恐他君前失仪,还望皇上准许他随臣告退。」

「去吧。」

我踏出房门时,身后跟随着一道灼人的视线。

若不是后面跟了端着赏赐的太监,周子震恨不得将我架起来跑。

「师父,皇上聪慧睿智,你以后还是别出现在他面前,我怕他发现端倪。」

马车上,周子震一脸担忧,紧张的情绪直到入府后才有所缓解。

「没事。」

没有人比青元帝更清楚我的底细了。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是皇上想给你赐官,你可千万要拒绝,我经常奔波在外,没办法时时护着你,我不放心。」

在他眼中,我竟如此脆弱吗?我轻笑出声,他却盯着我目不转睛。

「师父,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月亮一样。」

「停止你的胡言乱语,下车吧。」

10

第二天一早,太监总管孙耀便带着圣旨来了将军府,我被赐封为起居郎,近身伺候皇帝,记录天子的一言一行。

周子震傻眼了。

我按住一旁想反对的男人,恭敬地接过圣旨,「谢主隆恩。」

「起居郎,进宫谢恩吧。」

孙耀走后,周子震的脸阴沉如墨。他想进宫抗旨,被我拦住了。

「子震,你是皇上亲封的护国大将军,切不可忤逆皇上旨意。」

更何况,我和青元帝还有许多事情没说清楚。

「你在他身边一天,危险就多添一分,如若被发现你是女子,便是欺君之罪,比起你的安危,将军之位算得了什么?」

虽我传他兵法御人之术,但他能有今天,冲锋陷阵,浴血沙场,全是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

如今这荣耀他不屑一顾,我心中感动却又泛起一丝苦涩。

子震,不是我不愿告诉你真相,而是真相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我好生劝慰他一番后,他才咬着牙勉强让我进宫。

上书房内,青元帝正在作画,听闻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地说:「过来看看这幅画怎么样,这是我新作的《山河图》。」

画上山川大江蜿蜒,崇山峻岭磅礴,的确是幅丹青佳作。

见我不作声,他继续说:「这渊国的天下在我眼中,就跟这幅画一样,一切尽览眼底,却无法身临其中,实在可惜。」

「师兄,你为何养虎为患?你向敌人提供火枪,让子震吃了败仗,这是做什么?」

义军的幕后之人果然位高权重,甚至高得有些离谱。

「他们是渊国百姓,在我眼中都是我的子民,既然子民想玩,那就让他们玩得尽兴。」

他说得如此随意,就好像这黎民社稷在他眼中不过是台上的戏剧而已。

「既然你觉得江山不重要,那你又为何煞费苦心登上皇位?」

将《山河图》落字拓印后,他缓缓收了起来,随后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向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我心神激荡,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那个与我一同嬉野山间,仰望长空的师兄吗?

「流苏,天道待我不公,我只能选择还击。」

我不明白他为何提及天道,但我知无论天道如何,他走的这条路都是错的。

「你既然已入世,那就跟我一起待在皇宫吧,无论你想做什么,师兄都依你。」

我本应住在舍人院,青元帝知我身份,特意为我批了一处宫院,离他的寝宫不远。

皇帝青睐新任起居郎苏流,并让区区六品官员住在邵阳殿,这等于理不合的行为立刻引起了言官们的上谏。

直到闹得最厉害的是御使中丞,其妻弟因为欺凌百姓被抓入狱后,所有人都息了声。

11

周子震每天都往宫里跑。

他一会儿与皇帝商议城防布局,一会儿向皇帝回禀义军现状。

昨天是新兵的招募情况,今天是营房是否需要修缮增建。

青元帝被他烦得头痛不已,无奈道:「子震,这些事你可以写在奏折上,不用事事都来觐见。」

周子震瞥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我,义正言辞地回应道:「军国大事,臣不敢儿戏。」

「起居郎安静沉稳,行事妥帖,很合朕的心意。朕自会将他护好,你大可放心。」

「皇上言重了,只是起居郎乃我府中旧人,平日里只是处理一些日常庶务,并不懂得如何做官,臣恐他触怒龙颜,不如让他回到将军府……」

周子震话音未毕,便被青元帝的笑声打断:「子震看来很是重视这位府中旧人啊,只是你多心了,起居郎很好,朕甚是喜欢。」

周子震的脸冷得仿佛结冰,看着青元帝逗弄他,一旁的我只能在内心无奈地叹气。

等他退下后,青元帝问:「周子震的心意明了,不知师妹作何感想。」

我抬头与他对视,「师兄,你知道的,这里不属于我。」

他没有作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日日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着他的起居日行。

到了晚上,我或是看他作画,或是与他品诗对弈,日子轻松畅快,恍若身在坤山。

渐渐的,宫人看我的目光不同了,带着些意味深长,行为却又十分尊敬。

这天路过假山,我恰好听见两个太监在说悄悄话。

「起居郎好颜色,圣上被他迷得……啧,就寝时还不肯放他回去。」

「难怪登基三年,陛下的后宫还空空荡荡,原来是好这口。」

「嘘……听说宫宴那回皇上一眼就相中了他,才会让他贴身跟随。」

我脚步停滞,耳根发烫。

不承想在别人眼中,我竟成了皇帝的娈臣……

12

第二日下朝,周子震没有直接出宫,而是来了邵阳殿。

他脸色很是难看,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师父,你向皇上辞官,跟我回去。」

龙椅上的人意图不明,我必须试一试,尽可能将他带回坤山。

见我不说话,他有些急了,「师父,你想要什么,阿震都可以给你。这宫里规矩繁多,一不小心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看来今日有事发生。

「今日朝会上,大臣要圣上充盈后宫,圣上不允,他们便将矛头指向了你,说你惑乱君心……」

「阿震,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讶,「难道你……毕竟他待你极好……」

我摇了摇头,「你信我就好。」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将我抱住,将头埋在我颈边低喃:「师父,阿震只有你了,你别喜欢他,喜欢我好不好?」

威风凛凛的护国将军周子震,此刻却像只无助的幼犬一般,摇着尾巴求人垂怜。

就在宫里因为立后纳妃之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红领军接连攻陷江、淮两州的消息震惊朝野。

朝臣们不得不正视这支由草芥之流组成的义军。

周子震临危受命,将即刻启程前往琢州剿灭叛军。

13

上书房内,议事大臣退下后,青元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我收起笔录询问:「可是你做的?」

他微微一笑,「也不全是,我不过将两样阵法携同火枪一齐交给了他们,谁知他们挺会举一反三,倒是令我小瞧了。」

「师兄,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何当了皇帝,又造自己的反,没有裨益,却苦了百姓。

「这世道兵连祸结,腐朽黑暗,以我一己之力如何改变?倒不如看这些人斗个痛快。」

我心中愠怒,忍不住呵斥:「你在其位不谋其职,反而像看戏一般搅得天下大乱,你既做不好明君,那便跟我回去。」

闻言他冷笑一声,「不能怪我,天意如此。」

一想到周子震不仅身负重任,还要与亲兄弟骨肉相残,我又气又急。

「除了阵法你还给了什么?!」

「之前给的火枪,不多,只有几支。」

我急忙出宫,到将军府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内,熬了一个通宵,总算将软猬甲缝进了周子震的甲胄中。

周子震穿上甲胄后笑得合不拢嘴,急忙说道:「还是师父最疼我。」

见他沉浸在获得铠甲的喜悦中无法自拔,我不得不提醒他:「与你对阵的可是你兄长。」

他恢复了冷静,面容变得严肃起来,「战场无父子。」

我深知他秉性,所以才担心他因为心软而陷入危机。

「师父,别担心,我既身为护国大将军,便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内心震撼无比,是啊,眼前的男人可是从少年起就为国家流血洒汗之辈。

而良莠不齐的义军……

区区萤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将一张纸递给了他。

「这是……」

「破翼阵。」

师兄,原来没有你,我也可以做得到。

14

这场琢州之战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

年末岁寒之际,涿州终于传来捷报,领军将死,我军大胜而归。

这次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在府里等周子震,而是去了城门。

士兵们洋溢着凯旋的笑容,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主帅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瘦了许多,下颌处还冒着泛青的胡楂。

人群中他一眼捕捉到我,我微微颔首,对他点了点头。

他冰冻的神情裂开了,眼里的深情似乎溢了出来。

回到府中,他还没来得及脱甲胄,就将我抱了个满怀。

冰冷的甲片硌得我生疼,我没有出声,只让他静静抱着。

「师父……你的破翼阵很好……我军赢得很痛快……只是我大哥他……」

耳边有湿漉漉的水痕,我的心也抽痛得厉害。

我轻拍他的背说:「阿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师父以你为傲。」

低哑悲痛的呜咽声终于发了开来,满室哀恸。

来之前我就听闻周子霆战败被俘,还未等到周子震见他最后一面,他便主动求死,撞上了那支对着他的枪戟。

死之前他仰天长叹:「苍天不仁,大道不公,天要亡我,我又奈何!」

闻者皆动容。

涿州一役后,周子震被封为威武候,世袭三代,周家的族谱从此由他来书写。

此后,威武候迅速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世族权臣纷纷向他靠拢,数不清的大臣想和他结亲联姻。

周子震不堪其扰,在一次朝会上当众表明已心有所属,今生非此女不娶。

此言一出,满京哗然。

众人将威武候府上下所有女眷都审视了一番,也没能找出答案。

见周子震专情不屈,大臣们只能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皇帝身上。

选秀立后,绵延子嗣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往了御书房的书桌。

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让即使荒唐如斯的青元帝也有些招架不住。

「苏儿,帮我揉揉头。」

闻言我只能上前,轻柔地帮他按着太阳穴。

「还是你最得我心。」青元帝舒服得直叹气。

这话刚好被进来奉茶的小太监听见,虽然他面色如常,但红透的耳根出卖了他的想法。

15

「起居郎请留步。」

今日沐修,我准备去找周子震,临出宫门被人叫住,对方是御史中丞蔡文修。

我平日里与朝中官员并无往来,不禁有些纳闷。

对方品阶高我许多,于是当他提出到酒楼一聚时,我只能同意。

推杯换盏之间,蔡文修终于道出了他的目的。

「老夫愚昧,听信他人诨话,使得陛下与我产生嫌隙,为此老夫心怀愧疚,夜不能寐。」

说着他掏出一物,「听闻陛下最近国事劳累,常常头痛,这是我特意寻来的解忧香,就寝前点上一支,可有效缓解不适,还请起居郎帮我呈给陛下。」

「那老匹夫是这么说的?」

寝宫内,青元帝审视着手中没什么特别的檀香,嗤笑出声。

「他那娘舅是他妻家独子,这是讨好我来了,点上吧,我倒要瞧瞧有什么特别。」

蔡文修还没那么大胆子敢对皇帝下毒,我也不甚在意。

对弈到半场,我问他:「师兄,你还是不肯回去吗?」

他的黑子落下后,白子形势急转直下,他嗓音低沉:「万千灯火,总有一盏为漂泊的游子而亮,那有光的地方,是一生的来路也是后半生的归途,而我的那盏灯,早就灭了。

「流苏,坤山虽好,却越发让人觉得孤寂,我不想回去,更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口干舌燥,大脑也有些混沌。

青元帝的脸几层重叠,以至于我没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了?」青元帝眼神清明,神态自若,似乎只有我感受到了。

这香有问题。

「这香的味道不错,师兄觉得效果如何?」

他看了眼烧至一半的檀香,点了点头,「不错,神清气爽,疲态也缓解许多。」

虽然他如此说,可他看不见自己的脸颊已有些泛红。

或许这香对男子能提神助兴,但被女体吸收,会变成另一种功效。

蔡文修真是虚伪,表面做出一副受人误导的模样,背后却想借此香投诚,用我来取悦皇帝。

16

我不敢回邵阳殿,怕等会失态引起宫人注意。

幸好我有青元帝给的随意出宫的令牌,趁着夜色,我急忙出了宫。

周子震还没有睡下,见我深夜回到侯府,神态有异,他着急万分,以为我在宫里出了事。

我的确有点事,却让人羞于启齿。

「帮我备水,我要沐浴。」

我身上的皮肤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皱,可难受的感觉并未减少分毫。

周子震一直守在门外,门窗上映着他焦躁踱步的身影。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即便唇瓣被咬出了血,我也不愿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见我不回应,他停下脚步,艰难地问:「是不是他……欺负了你……」

我摇摇头,却没想他看不见。

「师父,你再不出声,我便要进宫去了。」男人的声音已带着些许寒意。

「子震,不要!」

话音刚落,周子震便闯了进来,将房门紧闭后,他深深地注视着我。

他缓慢地向我走来,每走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将它踩得怦怦响。

一夜旖旎,满室荒唐。

回宫后的许多天,我都拒绝周子震的求见。

听说御史中丞府邸的牌匾被人砸得稀巴烂,就连狱中等着问审的小舅子也暴毙而亡。

蔡文修不敢多问,草草地将人埋了。

下朝后的周子震总算撞见了我,将我拦在摘星湖畔。

「师父,你别躲着我好吗?」

几日不见,他眼底阴影颇深,竟比我看起来还憔悴。

我面红耳赤,一看见他便想起那夜的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师徒之间逾了矩,我又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他?

「我会向皇上阐明真相,用我所有军功求他赦免你,如果我侥幸留得一命,那我们就立刻成亲。」

说到「成亲」二字时,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容,却没想过自己要承担怎样的罪名。

「子震,皇上已知我女子身份,他说我像他故人,要留我在宫里做官。」

我无法跟他吐露皇帝的真实身份,却又不想再瞒着他。

周子震瞳孔骤缩,声音沙哑又冰冷:「他知你身份……还想留你做官?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今日让你做官,明日就让你成妃,流苏,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会将你拱手让人?!」

他捏紧拳头,「无论对方是谁……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

17

威武候接连几天都抱病称恙没有上朝。

青元帝以为他旧疾复发,派人送去许多补品。

之前那番话只是我拒绝周子震的借口,却没想被他一言成谶。

在官员们再一次围攻皇帝要他广开后宫时,青元帝松口了,说他心中有数,让大臣们少安毋躁。

「流苏,你做我的皇后可好?这样一来就能堵上那些老家伙的嘴了。」

我震惊地看向他,「师兄,你疯了?」

青元帝咧嘴一笑,笑得甚为开心,「有何不可?你我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做我的皇后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能做出造反的事,娶一个没有根基的女子为后,对他来说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一直以来我视你为兄长,你我怎可结成夫妻?」

青元帝慢慢收起笑容,「我不能,你的徒弟周子震就能吗?流苏,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你这样对我不公平。成婚之后,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这里,我也可以放你回坤山。」

他身上的帝王气息太强,我不愿与他争辩,选择了噤声。

但我知道,渊国有个这样恣意妄为的君主,绝不是好事。

我既已看到渊国的未来,就不能坐视不理,那便交由我来。

没过几日,起居郎苏流无视君威言语冲撞,使得皇帝龙颜大怒的消息传遍朝野,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

起居郎就这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而被人们猜测已被皇帝秘密处死的我此刻正身在侯府,极力稳住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男人。

「我早就知道他对你不怀好意,我倒是小看了他,他竟想立你为后?!如今他正为你入宫铺路……师父你别担心,只要我在,这一天永远不可能到来。」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周子震,他的眼里藏着嗜血的狠戾,似是要将这天地都砸出个洞来。

我筹备已久的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不能让他乱来。

「子震,我已决定入宫。皇上答应我,只要我帮他填了皇后的位子,皇后「病逝」后他便会放我出宫,我只是陪他演一场戏,你万不可冲撞龙颜。」

他表情古怪,似笑非笑,「垂涎那凤位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他为何要找你?」

我无法回答,只能看着他拂袖离去。

18

我下山时,师父给了我一枚龟息丸,服下此药的人会呈现出假死状态。

当时我以为是师父怕我遇到危险,留给我保命用的。

如今看来,它有更适合的人。

在宫中的这段时间,我已了解到青元帝两位兄弟的为人。

平王中庸却为人端厚,安王略有城府,但也励精图治。

无论他们两个谁登基,都绝对比青元帝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

何况这位置本就属于他们。

我没能劝动师兄回去,却也不能看他在帝王这条路上越走越歪,只要我将他带回去,师父总有办法将他留在坤山。

他既然执意要立我为后,那我便趁着大婚之夜火烧椒房殿,与他化成灰烬,消失于人前。

至于周子震……

他半生坎坷才换来荣华加身,何况千军易得,良将难求,百姓需要他,家国天下更需要他,我能得他一份痴心,此生足矣。

可我还是没能拦住周子震进宫。

这日我心神不宁,怕他做出失智之事,一直枯等到深夜,才终于等到他平安回来。

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我却感到有些不安。

他说他只是想知道青元帝是否真的会放我出宫。

「你可知他如何作答?」

我摇摇头,确实不知青元帝会如何回应他。

他扯出一抹近乎诡异的笑容说:「他劝我放下执念。他说你像他旧时故人,只有你在他身边,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孤云……」

他的眸光黯淡得像是洒了一层灰,满是冰冷。

「师父,他从未想过放你出宫……并且他要你恢复女身,以我失散多年的阿姊身份进宫,圣旨将在不日后下来,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青元帝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以威武候之姊的身份亮相于人前,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师兄,你真的越来越疯癫了。

「子震,你……」我欲伸手拉他,他却避开了我。

「师父不用担心,我会谨尊圣渝。」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噬,疼得我说不出话来。

19

没过多久,威武候找到失散多年阿姊的消息传到了宫里。

青元帝念他姐弟二人失散多年,威武候又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不仅召见了二人,还派人送去了许多赏赐。

此等隆恩引得众人对这未曾露面的周子宜十分好奇,只是威武候将阿姊保护得太好,除了皇帝,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不知是不是周子震对我失望透顶,同住一个府里,我多日未能与他碰面。

直到皇帝对周子宜一见倾心,不顾众臣反对,执意要将她立为皇后的诏书送到威武候府时,我才终于见到了他。

太监宣读完旨意,我接过圣旨,看见身旁的周子震跪在地上一脸平静。

婚期已定,我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下山容易上山难,想要做到心无旁骛,我的定力还是不够。

暮色沉沉,直到周子震白日紧闭的房门内亮起了灯,我才走了进去。

明日就会有人来接我进宫学习宫中礼仪,走之前我想再见他一面。

「阿震,明日我要进宫了。」这一别,或许永不再见。

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淡淡问道:「你喜欢他吗?」

昔日里他那双灵动闪耀的眸子如今疲惫难掩,我苦涩地摇摇头。

他身形一动,忽地将我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阿震,我有苦衷。」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一句「我信你」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吻上了我的唇,抵死缠绵。

上次中香,是我没得选择。

这次,我选择不拒绝。

就让我放纵一回,这也是我能给予他的最无声的回应。

20

我安静地待在宫里,规规矩矩地学着各种礼仪。

一向谨小慎微的宫人们不但神情紧张,窃窃私语,还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频频偷看我时,我才得知,周子震反了。

昔日的护国大将军,如今的威武候,未来的皇亲国戚周子震反了!

他不仅成了新一任红领军首领,还联合了其他零散义军,势要攻破京师。

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手里的袖帕都拿不稳,任由它滑落在地。

曾经那个豪气立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将军,如今剑锋所指之处转向了自己身后,成了被人口诛笔伐的叛军逆贼。

原来那日从宫里回来后,周子震就有了这样的心思,我竟以为他是不愿面对现实。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我飞奔向大殿,我要找青元帝。

皇宫内气氛森严,士兵将我拦在殿门外,我嘶声吼道:「让我出宫,我要见他!」

我被关了起来,幽禁在邵阳宫中。

没有人知道圣眷正浓的威武候为何会起兵造反,人人都被他这有悖常伦的举动吓昏了头。

这是威武候,可不是义军那群散兵游将能比的。

不出众人所料,短短时间里,周子震带着自己的亲兵和义军队伍,一路势如破竹,将浑浑噩噩的朝廷军们打得退避三舍,接连占据了京师周边的几个州郡,眼看就要打到皇帝脚下来了。

「师妹,不愧是你带出的好徒弟。」

青元帝神情惬意,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之感。

「南北两边的援军已在路上,他必须要留人牵制住后方,他想要进宫,只能带领小队人马突围,你觉得我应该将你推出去,换这天下一个安稳吗?」

「陛下做事,岂容女子置喙?皇上自有筹谋,我在这儿静待便好。」

如果我出现在周子震面前,两方对峙时,我岂不成了周子震任人鱼肉的把柄?

「周子震为你做出如此惊天逆举之事,你若不去亲眼瞧瞧,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

我不禁冷笑出声:「师兄,你执意立我为后,这难道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青元帝哈哈大笑起来,「师妹此言差矣,让你进宫陪伴左右,是我真心诚意的想法,并无任何虚假,只有你在我身边,才能让我觉得这枯燥乏味的人生还有一丝温度。」

我分不清眼前人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不知为什么一个清朗少年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21

几天后的夜半时分,殿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兵刃缠斗声。

我瞬间从床上坐起,将衣衫披上后,心脏还在猛跳不止。

我刚穿好衣服,一列着甲士兵持着缨枪走了进来。

「周娘子,皇上让我们护送你去流光殿。」

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我没有被送去正殿,而是被藏在了龙座后面,青元帝坐在中央,身边并无宫人伺候。

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周子震穿着我给他缝制的那副盔甲,站在大厅中间与青元帝遥遥相望。

青元帝率先开口:「周将军好威风,意气风发,不愧为我大渊的国之栋梁。」

周子震的脸上还溅了几滴热血,他腰杆挺得笔直,气场丝毫不相让。

「我无意于此,只是陛下夺我此生挚爱,子震别无他法,只能破釜沉舟。倘若陛下肯将流苏交还于我,我便带她归隐山林,此生绝不踏入渊国一步。」

「归隐山林?着实有趣。流苏也是朕这一生所得不多的瑰宝,假如我不肯呢?」

「她只能是我的人,无论对方是谁,子震绝不相让。」

周子震的话掷地有声,殿外的军士们蠢蠢欲动。

「周将军如此嗜血,也不怕吓到腹中胎儿,苏儿,你说是吗?」

青元帝话已至此,我不得不现身,每走一步,都有如脚步灌铅。

是了,这深宫大院中,还有什么是皇帝不知晓的呢?

见我出现,台阶下的人满脸欣喜,想到青元帝的话,他又震惊万分,「流苏,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打量着皇帝的侧脸,流光殿的光影将他的脸笼罩得讳莫难辨。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周子震浑身的气势陡然拔高,厉声放言:「我要立刻带她走!」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电光石火间,大殿四周突然蹿出许多御林军,人手一把武器,将枪口对准了殿中之人。

「火枪?原来你早有准备,难怪有恃无恐。可即便你今天掏出的是方天画戟,我周子震也绝不后退!」

门外众人听得号令,立马冲了进来,火枪虽猛,却也只能射出一枚弹药,一时间刀光剑鸣,血肉横飞。

周子震宛若蛟龙,持着剑一一扫过御林军的喉咙,不消一会,殿内尸首遍地,惨叫连连,我的肚子被这场景刺激得隐隐作痛。

即使穿着软猬甲,周子震身上也中了枪,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他单膝跪地,用手拭去了唇角的鲜血。

我再也忍不住了,甩开青元帝的手跑下台阶,将周子震扶起来紧紧抱在怀中。

我厉声喝向青元帝,「两败俱伤,有何益处?师兄,放我们走!」

「师兄……原来他是你师兄……?」

22

「我以后再向你解释,我们走。」

我扶着周子震往门口挪去,还未走出几步,却惊闻火枪声响。

御林军中还有残兵,向着快出门的我们开了枪。

周子震从背后将我牢牢抱在怀里,他的胸背处却破开了洞。

他仰躺在地上,鲜血汩汩而出,砖石上开出一朵妖异的花。

「师父……」

我怔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将他扶起来靠在怀里后,我屏住呼吸,只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们……的孩子……取名……别离,我和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师父……我终于可以永远地……和你在一起了……」

周子震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的肚子越发疼痛难忍,将他轻柔地放在地上后,我慢慢走上了台阶。

「师兄,你做到了,还满意吗?」

青元帝负手背对着我,「流苏,或许这都是上天的安排,它给不了我想要的,便只能让我成为最后的胜者。

「我是渊国皇帝,抬手之间,风云变幻,与我作对的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是天命。

「天命?那倘若你没能将大渊带向兴盛,或朝臣与你意见相悖,你又当如何?」

他的目光扫视着殿内的满地尸体,又盯着远处还在燃烧的火光,最终喃喃道:「我乃天命所归。」

我走上前伸手环住他,将头贴在他后背,低声说道:「师兄,跟我回去吧。」

他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连退几步,手里还捏着插在胸口上的发簪。

鲜血顺着簪身滴落在地,发簪上的流苏正微微晃动。

他静静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却又深吸了口气,疼痛使得他咬紧牙关。

忽然他猛力一扯,将发簪甩得三尺丈远。

他坐在地上捂住胸口,没有了帝王风范,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

「苏儿,我早就累了。」

我闭上了眼睛。

「十二岁来到这里,若不是遇见你和师父,我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遭遇。可是坤山再好,也没有我的家乡好,我想念我的妈妈,我的同学,我想念那里的一切……你知道吗,那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妈妈给我买了蛋糕,说要庆祝……喀喀!」

青元帝猛咳几声,口中喷出了鲜血。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去……可是无论我想什么办法,都只能在梦里见到它……这里人命比草贱,入目的只有残垣断壁,好无趣啊……既然苍天待我不公,那我就做只金麟,将这世界搅它个天翻地覆……」

「你开心吗?」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身体渐渐往地面斜去。

「师妹,我有点冷,你能抱着我吗?」

我坐下来,让他躺在了我腿上。

「好温暖啊。」

当年那个与我言笑晏晏的聪颖少年终究慢慢阖上了眼。

「坤山的日子……是我到这里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他的声音渐渐没了,我只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妈妈,我回来了……」

我将怀里那颗黝黑小巧的龟息丸轻轻一捏,碾碎的飞灰在流光殿内四处飘荡。

真没用啊。

想帮你找个合适的时机,我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用火折子点燃殿内的帷幕后,我抱着周子震静静地感受这一切。

这里是故事开始的地方,那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流光殿内火光漫天飞舞,烧出的烈火比晚霞还灿烂。

23

阳春三月,整个大地生机盎然。

坤山连绵的山峦边升腾着氤氲山气,烂漫的桃花如一片粉红色的雾笼罩着半个山腰,山路的尽头矗立着一个身影。

老者着灰色道袍,仙风道骨,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

见到他后,我屈膝一跪,以头叩地,「师父,我将师兄带回来了。」

凝视着我举在手里的陶罐,师父久久不语,眼里的哀伤将陶罐裹了个遍。

他伸手接了去,柔声说:「回来就好。」

或许他老人家早已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却还是心存希冀,盼我能将师兄带回来,只是不以这样的方式。

见我拿出又一个陶罐,他有些吃惊,「这是……」

「这是我的夫君周子震。」

我挺直腰板,让他看清我隆起的肚子,「还有我的孩子周别离。」

师父怔愣片刻,用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孩子,苦了你了。」

这几个月,我未曾流过一滴眼泪,这一刻眼泪却如洪水决堤,久久不能停息。

……

阿离从小就对兵事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三字经》不好好读,却总是抓着《孙子兵法》不放。

字都不认识几个,他口中却整天念叨着「兵者,国之大事……」

我想让他多念点千字文,师父却说由他去吧,这是血脉的神奇之处。

到了清明时分,我带着阿离去了那两处熟悉的坟冢前祭拜。

阿离已经有小牛犊那么高了,他睁着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问我:「娘,为什么爹爹和师叔老是躺在这里,不起来陪我玩?」

我告诉他:「因为他们累了,想好好休息。」

「好吧,那就不让他们来陪阿离了,阿离会自己来陪他们的。」

「好。你一定要常来,不然爹爹和师叔会寂寞的。」

我欣慰地抚摸着阿离的眉眼。子震,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很像你。

将贡品摆放好后,我看着师兄的坟茔,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光景。

师兄,坤山的风景你还喜欢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没有回到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

微风拂得林间树叶沙沙作响,我笑了笑,牵着阿离的手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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