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以「除了我,我身边的人都重生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2023-09-28T00:00:00Z | 133分钟阅读 | 更新于 2023-09-28T00:00:00Z

怎么以「除了我,我身边的人都重生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已完结)

「小婉儿,你放心。爹爹……爹爹这次绝对不把你送进宫了,就将你养在府里,快乐无忧,护你一辈子也好。」

这日我一睁眼,便见我那平日里威严稳重的父亲大人蹲在我床头眼神热切的瞅我。

不过,还没待我害臊,他便颤抖着手抚上我的额头,随之,一颗泪珠也结结实实的砸了下来。

我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此刻见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江太保在闺女前哭了,还像是说胡话一样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更是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

他似乎没感受到我的惊奇与窘迫,又长出一口气,揩去眼角的残泪,对着我兀自叹道:「你我皆是重活一生,也不知那个混小子有没有记忆,希望他能好自为之,这辈子可千万别来沾染我们家小婉儿啦。」

这,爹爹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我张了张嘴,有万千疑问涌出,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劝爹爹到外面去,待我梳洗完毕会去见他。

曦月也奇怪,今晨给我梳妆的时候,一脸呆滞。我问她什么,她总是愣愣的,甚至,就刚才,她手脚娴熟的给我挽了个妇人的发髻。

发饰华美而成熟高贵,是我经常在我娘亲结识的皇都贵夫人圈子里经常见的样式。

可我今年才及笄,一未出阁的少女,更论不上梳这妇人的发髻了。

思衬着望向铜镜,里头的自己有一双灵动的乌黑眼睛,肤凝脂,唇若桃,甚至一笑起来,眸子微眯着,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天真又可爱。

「曦月,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小姐老了啊,我才一十五岁,干嘛给我梳这么老气的发髻?」

我有些不满,不自觉的嘟着嘴问她。

「是……是是,我们小姐今年才十五岁,还有大好的年华,是曦月错了。」

她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拆开发髻,期间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我疼的蹙眉,但看见她在我背后悄悄落泪,我噤了声。

曦月是我的贴身侍女,比我大上两岁,与我自小长起来,天天见,也算是长姐一般亲厚。

可今日看她,我怎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见了我的爹爹,娘亲,大哥,那种感觉也没散去,反而积压在胸腔,愈发明显沉重了,其中还掺杂着几丝哀伤,我无暇去顾及自己没由来的情绪,看着对面哭成一片的三人傻了眼。

这是……怎么了吗?

接着,他们一个个对我诉说着自己的记忆,记忆里的我或决绝,或沉稳,或为情所伤,或痛苦不堪。

反正,断没有我如今傻里傻气稚气未脱的的影子。

他们说,我上辈子嫁给了太子,还当上了皇后,生了一位小皇子。

他们说,我上辈子在深宫里,郁郁寡欢。在帝王侧,如履薄冰。

总而言之,我们重生了,而他们有上辈子的记忆,而……我没有。

有人拽我衣角。

我转过身去,在沉沉雾霭里看到了一个矮矮的小人儿。

是个精雕玉琢的小男孩,仰着小脸,眨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天真无邪的样子使我的心都要化掉。

明明我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我见了他心里便止不住的泛滥出母爱来。

蹲下身来,抚上他的小脸,声音轻柔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你的娘亲呢?」

他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忽然伸出小短胳膊圈住了我的脖子,他眷恋的蹭着我的脸颊,我听见他说:「我的娘亲,叫江婉婉,她唤我平乐。」

我瞬间被吓到了。

待我紧抓着被子喘匀了气才反应过来,那是在梦里。

我江婉婉,在梦里被一个小孩认娘了。

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应当跟爹爹他们说一下,可当我在用膳时与他们说时,他们的动作齐齐顿住了。

大哥江庭慕此前一直在不住的给我夹菜,像个老父亲一样,自那天后的半个月里,他便这样对我了,处处让着我,照顾我,望着我的眼神里还不经意间流露出心疼与自责,好虽好,可我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了,真是无趣。

真真是怀念以前他常与我斗的鸡飞狗跳的生活呀。

他此刻却敛着眸子,放了下筷子。

爹爹和娘亲也是脸色不好。

半晌,娘亲小心翼翼的问我:「你说,他叫平乐?」

「是,娘亲,这平乐到底是我什么人啊?」

「一个梦罢了,不要再提了。」

爹爹沉着嗓音,这样说。

而娘亲也欲言又止的,终究是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我不笨,也能猜出来。

这平乐,应是我上辈子的孩子。

那个,他们口中的「小皇子」,只是后来这位小皇子怎么了,他们并未与我说,想来,定不是什么好结局,怕我伤心,便缄口。

其实,我确实是丝毫记忆都不剩,于上辈子而言,是没有感觉的,真是他们担心过了头,多想了。

这样的想法,在我见到九皇子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原来只要一点点刺激,我就会有所感觉的。

他在遥遥的对面,看见我,骨节分明的手狠攥着酒杯,面色倒是平淡如常,只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追着我。

这夜宫宴,江太保携全家赴宴。

台上衣着赤裸妖媚的舞姬翩翩,月儿照在她们细白如瓷的腰肢上,百般无聊的我一抬头,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便恰对上了九皇子这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热眼神。

他不知道盯了我多久了。

我本来想冲他笑笑,摆摆手,可——胸闷,极其的胸闷,莫大的酸楚在我心房蔓延开来,我几要落下泪来,顾不得是在酒色翻涌的宫宴上,匆匆跟爹爹说了一声便跑出去透气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了一个湖边,我在旁边的小亭子里喘了口气,望着粼粼湖面神游了起来。

原来小九,也与我上辈子有如此深的纠葛吗?

太子殿下与九皇子同出我爹爹门下,往日里我们仨是经常在府里一起玩的,可自打半个月前有了那档子事,我也便已经有半个月不见他们了,连他们二人差人送来的小玩具,小点心之类的,我也不收了。

只因我的家人告诉我,你上辈子的恶果皆因这二人所结,幸得一世,切不可重蹈覆辙!

「小婉儿你怎么最近不待见我了,可是我犯了什么错,惹你恼了?这也就罢了,连师傅近日也是对我和太子横眉竖眼的,怪叫人郁闷的。」

亲昵带点调侃,这清朗的声音响在我背后,我莫名的浑身一颤,转身就看见了九皇子慢悠悠的迈着步子含笑朝我走来。

啊?总不能说是因为你上辈子跟我有仇吧?

我抿着唇,愣愣的看他扶上栏杆的手,看他的清雅白袍,看他耳畔垂落的墨发,看他深沉的双眼。

总觉得……今日的他好违和啊,九皇子楚霄不应该是这般温和俊雅的样子,可他该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清。

楚霄见我沉默,走上前来摸了摸我的发顶。

「婉儿,今年及笄了啊。」

「是……」

「那我娶你好不好?」

他话语认真迫切,几分真情流露。

我瞪大了眼睛,摇着头将他的手甩开。

打打闹闹好几年里,他可从没说过今晚这般荒唐的话,可现在又这样突然,难不成小九也有「前世」的记忆?

真的有点好奇,我上辈子跟了那个闷葫芦太子就够怪的了,竟然还会和他扯上关系。

现下楚霄被甩开手,仍然是笑眯眯的,可他明明是笑的,我却觉得有些怕,从那个笑里瞧出了一种势在必得与狠戾。

他又很快弯了腰,指着我鼻子笑得跟猪一样。

「小婉儿啊小婉儿,你不会当真了吧?逗你一逗还真痴心妄想着嫁给我,就你这个小悍妇,小矮子,谁能看上你谁是猪啊。」

我看着眼前大笑的楚霄,才渐渐找回一丝熟悉感。

啊……果然,这才对,这才是那个欠揍的,张扬爱笑的,常常惹我闹怒的小九。

心中放松的同时,我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他最喜欢的大耳刮子。

闹完了,笑完了,我与他这半个月里形成的隔阂不知不觉中消融了。

楚霄被我闹的低低的喘气,我俩靠着亭柱,对望了一眼,又心照不宣的挂上笑容。

「真好。」

鹅卵石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夜风轻吹,蝉虫鸣叫,我和楚霄并肩走着,他低着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什么真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静好的场景,我已经有好久好久,久到一辈子也没有经历过了。」

他又突然变得沧桑,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湿润。

我不说话,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小九,半个月不见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才触及到楚霄温暖的手不到一刻,便听到前路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爹娘刚嘱咐了我不能与他走太近,若是被人看到传出去……

我有些慌神,想甩开手来却发现他将我的手攥的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一样。

「小九!放手啊放手啊!来人了!」我仰着脸急急冲他低吼,却看到了他那那张怀冰的脸,以及……隐隐上扬的嘴角。

「啊……原来是太子殿下啊,不知殿下何故至此?真是白白叨唠了别人的兴致。」

他语调沉稳,边说还边用温热的指腹摩挲我的手心。

太……太子殿下?!

我战战兢兢的抬眼去看,却见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着好看的眉,目光直射我和楚霄那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

仿佛是错觉般,再次看他,目光便是淡淡的移到了楚霄身上了。

太子披笼着乳白色的月光向我们走来,那有些看不真切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他也是绽着笑,桃色唇瓣恰到好处的微咧,如玉的容貌,可双眸偏是冰冷一片的温度。

「走。」

太子过来扯我的胳膊,竟是一点也不理会旁边自己的亲弟弟楚霄。

意外的,楚霄放了手。

「你该清楚,她本该就是我的人,谁也夺不走。」

夜风凄厉呼啸,我听小九这样一句话,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样稀里糊涂的一句话使我头脑惛胀,直到随着太子走回热闹的宴席我才堪堪回神。

太子在我前头站定,我来不及止步,撞上了他坚硬的后背。

揉着鼻尖,我见太子微微俯下身子,放大的俊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

「快回去吧,莫要让师傅他们担心了,就这一会子功夫就跟别人跑了,真是让人不省心。」

啊……头一次听太子殿下说如此多的话呢。

我点点头,回了宴席面对着急寻我的娘亲扯了个慌。

只说是迷路了,遇见一个好心的侍卫把我送回来的。

对于今晚遇到九皇子,太子一事是半点没提。

回府疲累至极,匆忙洗漱一番又是入梦。

梦,一男子身披金甲跨白驹于千万雄兵之首,面容坚毅成熟,眼神似有喋血之光。

他说:「等我回来。」

梦,另一男子身着龙纹黄袍掌帝玺于朝堂数臣之上,帝王之霸气压顶,不怒自威无人敢言。

他说:「婉婉敢当。」

酣畅一梦毕,我茫然的睁开眼,却不见窗外日光。

是夜色浓浓时,披上外衣,我到桌前点燃了蜡烛,取出笔墨纸砚,想要写点什么。

梦中的那两个男子……怕不是上辈子的小九和太子殿下吧?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上辈子的如何如何,一点也不想做这些光怪陆离的梦,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想失去楚霄这个让我高兴的开心果,不想失去那个总是在一旁默默笑着看我们嬉戏打闹的太子殿下。

上辈子于我这个毫无记忆的人而言,不过镜中水月。

那时的我心里尚且抱有侥幸,以为逃避,就可以蒙着眼再混过一辈子,殊不知……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把两次梦境细细记录下来,我揉了揉手腕,来回翻阅几遍,反正愈发精神了。

梦中人容音犹在,于是我便埋头作画,尽力把画中场景描摹出来。

不知画了多久,蜡泪滴落间晨光熹微,我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起身将那些字啊画啊锁在了一个小匣子里。

那两幅画,我并未完全画尽——他们的脸,皆是空白。

曦月来唤我用早膳的时候我刚睡下半个时辰,半宿未眠,我闭着眼睛困都连哼都哼不出来。

不过好在曦月现在对我也是老奶奶看孙女般的慈祥,唤了我几声见我不应,无奈的捏了捏我肥嫩的脸颊便离开了。

再醒来时,我哥正在我床边若有所思的看我。

啊?这,这成何体统……我也是个大闺女了,一个个的成天蹲在我床边看我我也会害羞的。

大眼瞪小眼中,我讷讷开口:「好哥哥,您有什么事儿啊?」

「爹爹准备辞官了,离开皇都,择一处秀美风景,购置一套大宅子,养几只小狗小鸭,这辈子就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小婉儿,你说这样可好?」

「什么?」

我一下子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双目发直的看向悠哉悠哉寻了把软凳揣着一杯暖茶在我面前坐下的江庭慕。

他也定定的回望我,看我的反应。

「啊?这……那……陛下向来是器重爹爹的,怎会放人?更何况爹爹现下还教导着九皇子和太子殿下……」

我裹在被子里窝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方才听他那样说心中竟然不觉得快乐,反正感觉甚是微妙与不可置信,就像,这边还有什么缘分没有了结,牵着我,拌着我,使我不能离开半步一样。

「呵,这两位最近可是能耐上天了,自然轮不到他们的师傅江太保来管教他们了,何况只要爹爹再装装病,陛下会放人的。」

他抿一下茶,舔舔嘴唇似乎准备大说一场。

「就这太子殿下啊,最近在朝堂中混得可是个如鱼得水,谈论起政道来那可真是侃侃而谈,做事也是锋芒尽显处处压人一头,逼得别人不敢摇头说不。朝中大臣直呼他尚未登基便有九五至尊的风范,可谓天定的太子,啊……真是好笑。」

我听愣了,却是怎么也不能在江亭慕阴阳怪气的语气里想象出太子殿下锐利而又咄咄逼人的样子,只因他在我面前总是笑颜,宽厚温和的样子。

「那……九皇子呢?」

又呷一口茶,江亭慕将狭长的眼睛微眯,撇着嘴,一副很是轻蔑的样子。

「他?比他的好哥哥太子殿下更张扬,好歹人家太子殿下还假惺惺的在脸面上充个好人,只在言语上刺你,他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挂了个副将的名号,却每天都往练兵场跑,各种雷霆犀利的手段令众将折服,不服的都直接被他打趴了,还未出征过一次,军中就已经都称他为小霸王了。」

嗯,我淡定的点点头,这还是比较符合楚霄平时的形象的。

「这俩人最近真是疯了一般像只耀武扬威的公孔雀四处开屏……旁人不晓得,我们还不知道吗?上辈子一个做了一世的皇帝,一个做了好多年的将军,自然是会装模作样一些的……哼。」

满足的吧唧一下嘴,江庭慕正色道:「小婉儿,也正是因为他们最近的蠢蠢欲动,我们才要尽快搬走的,不然……说不定你又要被他们扯住,落得上辈子那样的下场了……」

江庭慕走后,曦月伺候我穿好了衣裳后我们走出了门,微风和煦里,忽见我的头顶上方点点阴影,原是一只信鸽盘旋待落,见状,我便匆忙找了个借口说是忘带披风了,觉得有些冷,曦月嗔怪我一句,转身走了。

而我,神色复杂的伸手接落这只信鸽,伸手解下绑在它脚上的属于小九的信封……

「见字如晤面,小九问婉儿安。」

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我点点头,攥着那张精致的花笺胡乱应和道:「好好,我好你也好。」

「自觉昨夜尚未尽兴,心中颇为怅然,故邀婉儿香茗楼一叙,此次再无闲人打搅。」

所谓闲人是指太子吧。

我那迟钝的大脑恍然惊醒一件事——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如此恶劣了?

昨夜好像也是这样,他们都不搭理对方的,楚霄更是出言不逊……

明明才不久前太子还替他说话,温润劝言:「小九嘴拙,不会说话,婉婉不要生气了。」

哥哥今早的话犹在耳畔,再结合这半个月里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他们几嘴关于上辈子的感慨,我逐渐有了个猜想。

犹记,谁提过一句:「不知这辈子他们兄弟二人是否也会决裂。」

那么,既然爹爹,娘亲,哥哥,曦月,都有前世的记忆,为什么九皇子和太子殿下就不可以有呢?

正是因为半个月前「重生」了,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如此仇恶对方,所以才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在各自大放异彩。

我垂下了眼睑,把花笺藏进袖子,静静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串脚步声,随即恰时转过身接过了曦月拿来的披风。

寅时,我紧着时辰赴了小九的约。

出门的时候,我好说歹说才不让曦月跟着,她若是见了小九,指定一口鲜血吐他头上,跳到他身上掐死他。

「他把我们害的好惨。」

曦月说这句话时,清秀白皙的脸上仍残余惊惧,眸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怨恨。

不知为何,我来见楚霄,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见到小九的时候,他在二楼正闲倚横栏,闭目养神。

他将墨发松垮挽着,衣衫也起了褶子,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在桌上敲着,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一双淡漠无神的眸子,见了我,却是有了光彩,笑开了。

「婉儿来啦。」

我不给他好脸色,移开了视线闷声问他:「楚霄,你到底记不记得我们的前世?」

他问:「何出此言?」

我答:「我梦到过,知道我们前世的存在。」

「好吧,我确实是记得的。」

出乎意料的,他坦荡承认了。

楚霄收起了散漫的笑容,直起身子来敲了一下桌子,清脆的响声吸引我看去。

我与他默默对视,一时竟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样子,婉儿你定当没有记忆,而江太保他们却是有的,你说是吧?」

「是,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若有记忆,第一件事就是逃,逃的远远的,让我和太子连个头发丝都摸不到。而师傅……每次见到我,脸色差到要把我大卸八块活吞了一样。」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点调侃。

这会子说话的工夫,楚霄已经手脚麻利的沏好了茶,随即将一盏热茶推至我身前,袅袅腾空的茶香里,朦胧了他的眉目。

不知何时我紧张的把手与裙摆搅到了一起,我暗自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开口:「我们一家是要离开了,今天来,我也是跟你道别的,既然你有前世的记忆也知我们前世的恩怨,那我也不必多作解释,我们这辈子不可能再继续来往了……」

他突然隔着桌子去捉我的手腕,声音不大却满是决绝与狠厉:「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我的!」

他力气大的很,挣脱不开我便放弃了,气急败坏的转而问他:「我应过你什么?什么时候应的?」

「上辈子你答应了我的……」

他低声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又笑出声来,像是在宽慰自己,继续道:「算了算了,小婉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什么呢,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那天我被他偏激的语言吓到,也没能好好道别,真是没想到,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终究是不欢而散。

是的,我打算往后余生与他再也不复相见,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我信我的家人,他们说起太子和九皇子时脸上痛恨的表情假不了,我信,前世他们一定遭受了苦难。

爹爹他们一直没具体跟我说过前世的如何,可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的远远的,即使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即使要远离那个在我现存的记忆里还是活泼开朗的九皇子,细心温柔的太子。

计划既已打算好了,娘亲最近便忙着收拾家当,哥哥则跑上跑下的与他结识的好友道别,他辗转于一席席的饯别酒中,我没什么好姐妹,但也没闲着,拉着曦月满城里蹿,争取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一遍。

我们去过深巷里的酒肆听说书,去过繁华道上的颇负盛名的大酒楼,去过香气扑鼻的老牌胭脂铺,我也曾想大胆一回女扮男装与曦月去怜娇楼看看,不过,这次向来对我百依百顺的曦月拉住了我。

「小姐,这就算了吧。」听着里头传来的阵阵媚笑,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楼前穿着裸露急哄哄揽客的女子们。

我连忙点点头,抓起她的手来,却是冰凉凉的。

不去问,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反应肯定与前世某段惨痛的经历有关。

劝曦月回去休息后,我一个人在街上瞎溜达,去店铺排队买了点曦月最喜欢吃的酥油饼后刚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油腻腻的地上看到了一只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的小玩意。

之所以说小玩意,是因为它实在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来是个啥了。

犹豫了一下,我从袖里抖落出手帕来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捏起了它。

是个鸟儿,不知道什么品种,不过,还是活的。

它闭着眼,看起来奄奄一息,自被我拿起来后就老老实实的蜷缩在我的掌心,也不动弹了。

我被吓了一跳,生怕它死在我手上,急急忙忙的想要救它却不知从何下手。

正急得我要急的跳脚准备托着它狂奔回府的时候,我听到了在这个地方最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是婉婉吗?」

说起来,我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太子殿下。

我爹爹就早已不待见他们了,他们也懂事的不再往江府跑了,就连好久之前的那次匆忙见面也是那晚他从楚霄手里接过我的那一次。

他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好奇的伸长了脖子瞅我。

啊,我懂,他们一定好奇自己深居简出的主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俊俏的小公子。

我不自觉的摸摸在出门前故意抹黑了一度的脸以及粘在嘴上的小胡子,也是十分好奇太子殿下是怎么认出我的。

虽说我不该与他深交,可现在鸟命要紧,于是我挺了挺胸脯,却是弱弱回应他:「殿下好眼力,是婉婉。」

今儿个他许是出宫办事,穿的比往日简朴许多,只一件单色绀紫圆领袍子,便再无任何配饰,青丝束得整齐,一如他的性格般严谨,然而他身姿挺立如松,通身的气势即便再收敛掩饰也会让人一看就知道最差也是个贵公子。

此刻他与我隔着几步远,展露的笑容清浅温柔,听我应答,无奈的遥遥头叹了口气。

「婉婉,我没这么多规矩,在这儿唤我楚辞便好。」

「楚辞,你救救它。」

虽说楚辞也不会什么医术,可我莫名的就想依赖于他,求助于他。于是我几步小跑过去,大胆的举着那只半死不活的鸟儿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只鸟儿的身上,只见他蹙了蹙眉,又望了望我,估摸着是被我热忱的眼神打动了,终于点头:「好,我尽力。」

他把它交给自己身边的随从,又嘱咐了几句话,那俩随从便一脸古怪的走了。

「你说了什么?」

「唔……我说,治不好它的鸟命我要你们的狗命。」

他的嘴角流动着轻松的笑,并没有半分认真的样子,我知这是楚辞的玩笑,也是噗嗤一笑,放下了心。

楚辞走近一步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婉婉放心了,那可以跟我走了吧?」

「我?跟你?」

「对,我救了你的鸟儿你陪我吃顿饭就好啦,很划算的,而且……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你说。」

到底是什么话呢?

我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直到他语气严肃的对坐在酒楼里有些惴惴不安的我说了一句话——「婉婉,你应该知道的,我有上一辈子的记忆。」

虽然,但是,之前我是有怀疑过,可你怎么这么快就主动像我坦白了?不怕我直接撂筷子走人吗?

我埋着头,把话说的飞快:「嗯,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们以后的如何再与我无半分干系了。」

楚辞明显的愣了一下,微微恍神里他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眼睑,那见了我之后便一直扬着的嘴角也落了下去,随即,他却又抬起一双清明的眼来与我对视,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好,如此甚好,你这辈子可不能再让我们毁了,婉婉是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人生。」

他的洒脱与真诚倒令我大吃一惊。

本来……我以为上辈子我和他之间的羁绊至深,他定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以为他会,会像楚霄一样对我死缠烂打,这段时间里,楚霄又常在面前晃悠,无论他的口气是软是硬,我都没有再搭理过他,下定决心要与他绝交。

此刻我心中感动,对他的看法也好了几分。

似乎……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诚心悔过了?

我们静坐着,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我先一步端起酒杯,冲他一扬,很是豪气的喝净了。

他看着我的举动挑起了眉头,接着也是慢悠悠的端起了酒杯。

不知不觉间天已近黄昏,暖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投落一片,光影交叠间,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满腹愁绪的老者。

气氛融洽间几杯辣酒下肚,我变得有些飘飘忽忽的,楚辞那道紫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晃的,他的笑柔柔的,比酒还醉人。

我的嘴也不受控制,哗啦啦把一肚子的话倒给了他。

「楚辞,我梦见我们的孩子了,嗯,我的意思是,上辈子的,孩子。」

我摇着脑袋,有些口齿不清。

他听了,长长久久的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要大着舌头说一次的时候,他开口了。

「婉婉是说……平乐吗?」

「嗯,楚辞,你能与我说说他的事吗?明明我还未嫁人,却知道自己曾有个孩子,这很奇妙呢。」

「平乐啊,他年纪不大,却是个很聪慧做事很沉稳的小孩,才多大的小人儿啊却从没闹脾气哭过一声,嗯……这点随我。」

「平乐有时呢也会很顽皮的把宫人要送给主子的点心给偷吃了,看别人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才跳出来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说有我给你担着呢,啊对,这点随你。」

「平乐他有从娘胎里落下的病,不能做一些激烈运动,所以,他总是天真的趴在我的膝头看着窗外一角蓝天说想要变成一只鸟儿,飞越高高的宫墙,想去哪去哪。」

「平乐很懂事很乖巧,即便是生病了也是强忍着怕你担心不让你知道,喝再多的苦药也不怕,那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你总是抑郁寡欢的,所以,他唯一怕的,就是你不开心。」

他的语调缓缓,掺杂着浓厚的悲伤追忆情绪。

我觉得脸上湿湿的,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的眼泪。

原来,即使没有前世的记忆,我听起这些来也是有感觉,也是会痛心的。

可这么好的孩子,最后是怎么死的呢?

这么想,我便这么问他了。

他顿了好大一会,似乎在缓冲什么,终究还是深深看我一眼,攥紧了拳头声音暗沉的回答了我:「病死的……在你怀里。」

在我怀里病死的?

这给予我很大的心理震撼,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一刹那间,不知是我臆想还是什么,我的眼前闪过一副画面——在寒夜里,我披头散发身着单薄,似乎是跪在什么人面前,满脸的泪痕,嘴里不停说着什么,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那人在我面前蹲下,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发顶,把我和那个小孩子一起圈在怀里,眼眶猩红,泪珠欲落。

画面消散之际,我隐隐约约听清楚了我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楚辞,你救救他。」

那天怎么回的府,我已经忘却了。

醒来时,头隐隐作痛,床边蹲着个曦月,眼巴巴的看我。

啊,那明天该换我娘亲蹲了。

犹记我失去意识之前是与楚辞一起喝酒来着,于是我问她:「太子殿下呢?」

曦月半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继而坐到床沿,低声道:「他……昨天搀着你回了江府,说是你醉了,那时小姐你是颇为狼狈的,双目无神发丝凌乱,还一直说醉话……」

「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楚辞,求你救救平乐,救救平乐。」

曦月说这句话时,深埋着头,不敢抬眼看我,我却还是看到了她坠落的泪珠。

她低声呜咽道:「昨夜夫人见你闭着眼睛流泪,还一声声的唤平乐,也是心疼的你不得了,肝肠寸断一宿没合眼……所以,小姐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有些茫然,散着头发扎进了她的怀里,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好曦月,你别哭。就算你们不告诉我平乐是谁我也是知道的,我,我就是好奇而已,就问了问楚辞,我以后再也不问关于前世的事情了,就过好这一辈子,其它再也不管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那颗跳动的心猛然一滞,随即有更大的苦涩铺天盖地的拥挤进去。

是莫大的不甘。

我也在她的怀里流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团团晕开,更加心痛难忍。

为什么?明明我才是那个没有记忆的人,我该是没心没肺的活好这一辈子才是,可为什么我总是执着于追寻前世的种种?

表面上说着不在意可当前世一次次被提及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的去追寻,就像该逃的逃不掉,该来的总会来。

曦月侍候我穿好了衣裳,她便搀扶着我出了门。

我想要去看看娘亲,昨夜我的胡言乱语还不知会使她多想些什么呢。

踏出门口,穿过回廊,将要接近我娘亲的小院子的时候,我僵住了身形。

那是……楚辞吗?

那个身板直立,跪在庭院里的人。

身边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为我解惑:「太子他自把你送回来后,和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出来后便一直跪着了。」

我木着脸走进院子,没有看楚辞一眼,他似乎瞥了我一眼,在我马上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喊了我一声。

「婉婉。」

他的声音里沙哑而透着虚弱,似是跪了一夜的缘故。

我缓下脚步,没转身,静静的立着。

「是我醉酒失态了,太子殿下恕罪。」

听他呵笑一声,继而低落了声音:「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么多的,是我不好,反而刺激你想起了更多……平乐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把这些都忘了吧,婉婉。」

他似乎很希望我忘却前尘,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惜我做不到,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前世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要远离上辈子的人和事,可当他们靠近我时,我还偏偏沉沦其中。

进了屋,发现爹爹娘亲一应都在,他们见我来了,先是惊喜,后又把我拉过来,仔仔细细围着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小婉儿,你醒啦,可是想起了什么?昨夜你一直哭喊着平乐,真真是吓到娘亲了……」

娘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声音轻柔,眼圈泛红。

我安抚性的蹭蹭她温暖的手掌,温言道:「没有,只是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那几句话,也是酒后胡话罢了,娘亲,爹爹,你们不必担心婉婉。」

闻言,他们皆是送了一口气,拉着我坐了下来。

其实,我欺骗了他们。

我确实,确实,想起来了更多。

只是这些记忆如火般灼热,我谁都不想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咀嚼,一遍流泪一遍吞咽。

梦中,我坐于红绫罗帐内,披着红盖头,两只脚无聊的荡啊荡的。

冷风吹进,门扉轻响,我迷迷糊糊反应过来,连忙把已经撩起来的盖头扯回脸上,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乖巧坐着。

通过盖头下的缝隙,我看到了自己的赤足。

呀,忘了套上喜鞋。

门口的人似乎看见了我这一连串笨拙的动作,哼笑了一声,却并没有着急走过来。

我看着他的黑靴子在火炉前停留了一段时间,耐心待寒气去了,才带着一身浓厚的酒气与残留的凉意靠近我。

这位太子殿下颇为郑重的挑了我的盖头,今日的他与往日在江府听学时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同,眼尾泛着桃红,眸里亮晶晶的含着笑意。

「小丫头,困了就睡吧,不必又给自己再盖上盖头,给自己嫁第二回。」

我羞红了脸,又愤愤反驳他:「你还敢调侃我,我娘亲说新婚之夜的盖头就该由夫君来掀的,是你来的太晚了,我乏了歇一会罢了,这不怨我,都怨你,都怨你。」

楚辞听了爽朗笑开了,又是满面无奈与宠溺的捏了捏的我鼻尖:「是是是,我错了,今日的婉婉这么美,是我不识抬举让她独守空房了。」

啊,这个楚辞话里话里话外净是揶揄我!

我哼一声,把床铺拍的怦怦响:「那来吧夫君,婉婉伺候您歇息!」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看着软软的床铺陷下去一点,抬手就要给他脱衣服。

「婉婉婉婉……等等,我知你不是真心喜欢我,往后日子还长,你不必这样。」

我奇怪的瞪他一眼,嘟囔道:「什么什么呀,我只是给你脱个衣服而已,更何况我娘亲给我压箱底的小人图我还没来得及看,也不知道如何那样侍候你。「

他的耳尖泛红,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对你没兴趣,我们的感情慢慢培养慢慢来吧。」

说着,楚辞把我不知不觉变得冰凉的脚窝在了他怀里,我心中痒痒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前在江府,只有哥哥给我这样暖过脚,虽然他嘴贱的说我脚臭吧,但也很温暖,不过,在我及笄后就再也没有了……

漫漫长夜,我与楚辞相拥而眠。

转瞬间却又是儿童嬉笑扑粉蝶,我在花丛中追着喊那个小孩:「平乐,莫要摔倒了,小心点。」

他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继续蹦哒着远去。

这幕美好很快破碎,画面似被鲜血浸染,再一愣神间,我眼前摆着一副黑黝黝的小小的棺椁。

那是平乐的棺椁。

转瞬间,我心疼的厉害,几要站不稳,眼前忽明忽暗,只能扶着棺椁大口喘息。

缓了一会,我颤悠悠的从袖里摸出把锋利的剪刀,直直对准了自己苍白瘦弱手腕。

有人过来扶住我的身子,温柔而充满力量的从我手中夺走那把剪子,他的声音也颤,比我的手还颤:「婉婉,你还有我。」

梦里我目眦欲裂,扯着来人的衣领,想要怒吼出声,却是声音低弱暗哑:「他们都死了!死了……我怎敢依赖于你?」

「你是不是恨我?」

「你是不是早就恨我?」

当楚辞的声音从我耳边消散的时候,我便醒了过来,只是一醒来,便看到了曦月。

爹娘看我坐下后便眼神发直,拍了拍我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面对他们关心的眼神,我正刚要开口抚慰,外边便传来了曦月惊慌的叫声:「太子殿下晕倒了!」

我愣住了,一下站起身来却不知该如何。

「婉婉刚进来,这太子殿下便晕倒了,可真是时候。」

虽听爹爹冷言如此,他却还是几步跨过门口,指挥着人去照顾他。

楚辞现下正躺在床上,脸色有些不好看,紧闭着眼,黑睫长长在眼窝落下阴影,平平为他添几分脆弱之感。

此刻,连他那形状好看的嘴唇也变得像干瘪的花瓣。

众人方才忙忙忙活活的侍候太子,直到此刻安定了下来,爹爹才看到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我。

「可是担心他?」

我没应声。

「那就是小婉儿有什么事想问爹爹。」

我点点头。

爹爹了然的沉吟一声,引我到桌前坐下。

「他是来请罪的,为了上辈子的事。」

还没待我问个所以然,爹爹便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看向我的眼神目光悠长而深邃,好像透过我穿进了另一个时空。

「上辈子……他曾把我们一家发配到东荒之地,那个地方,一年到头太阳都是灰蒙蒙的,风沙漫天的舞,哎呦你可不知道,你娘到了那不到半个月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就变得粗糙又黯淡的了,你哥也是,风刮得跟个土蛋一样。」

「为什么?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到底是什么罪让我们一家……不,除了我,远离皇都,去那贫瘠的东荒?

爹爹放松的语气并没有使得我觉得他讲述的是一件小事,反正,我隐隐觉得这是上辈子我与楚辞决裂的关键。

「被奸诈小人陷害,加之君王欲治……罪名什么的,不重要。」

君王欲治……所以,那时候楚辞已经登基了吗?

想必我现在的脸色比此刻卧床的楚辞好不了多少,爹爹又开口,打断沉思的我:「左右是重活一世,今生我们还有大好的日子去过,上辈子我和你娘他们还在一起,也没吃太大的苦,已经放下啦,只是仍不想去见这太子罢了,他却是倔,我说不必,即便是他不来请罪也无妨,赶他走,他却执意跪着,跪了一夜呢……」

边说,爹爹边摇头叹息,边用手掌捋顺着胡子,看样子,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幸得一世,变得多情慈祥对楚辞没了怨恨。

他走后,我独愣在房里,现下,爹爹他们虽有记忆,可经过这段时间似乎已经释然许多,倒是我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只因为几个梦反对楚辞多了几分爱恨。

醒着,我还是无法忘却他那闪亮亮的眸子,无法忘却他手心的温度,更无法忘却平乐的棺椁。

庸人自扰,可笑之至。

正欲转身离开,我忽闻几句细碎的呢喃。

「婉……婉,不要,别……求……求你了。」

轻轻几步来到他身前,见他小幅度的摇着头,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我默默盯了一会,听他只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眼角湿润,手指颤抖的无意识的抓着被子。

在你的梦里,我怎么了吗?

手不自觉的靠近他,内心深处竟然想摸摸他的脸,给予他温暖。

偏偏是此刻,他醒了过来。

楚辞那双通红的眼,正与我对上。

我心里一跳,抿着唇,僵硬的蜷缩了顿在半空中的手指,却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大力的抱我,几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

「婉婉……婉婉……你不能死……你是恨我的,说过要看着我死去才甘心的……婉婉……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楚辞在我耳边说着胡话。

就当是胡话吧,这些令人心颤的句子背后的故事,我不想深究了。

我难得的顺从,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像哄一个梦魇的孩子。

那日楚辞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放开我,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就那样神情恍惚的踉跄着逃走。

之后,一切都变得风平浪静了。

可谓是懒散度日,无人打搅,悠闲惬意。

九皇子楚霄不再频频来碰壁了,只听哥哥提过几句,他最近忙着军中的事务,不知道要有什么动作,而楚辞,也将这太子之位坐的稳当,朝中无人不信服他,他们一个个的,倒是混的风生水起。

我也变得不甚在意他们怎样怎样了,许是因着这段时间里也未曾做过前世的梦了,我心中那点微妙的不甘与执念也在悄悄逝去,关于那些不该被记起的记忆,我也在慢慢在释然,我寻思着,之前应该是与他们二人接触,才致使我梦入前尘。

我也很享受这段时光,像暖日里的冬溪被融化,那些阴暗冰冷的什么都在一点点的消融,爹爹和娘亲已经满是憧憬的在饭桌上笑谈以后要在宅院里养什么小崽子了,哥哥也会因为一块蜜汁猪肉跟我大打出手了,而曦月手巧,开始每天不带重样的给我编着漂亮的发。

他们都不再小心翼翼的待我了,更不再拿那深沉又忧伤的眼神瞧我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笑容,偶然间对视一眼,满满都是来之不易的幸福感。

爹爹提前派人去过我们要将要到的地方,青州。

他支使那人去看沿街花柳的俏嫩颜色,去闻街坊邻居的油盐酱醋,去听风声雨声马蹄声,消息一封封传递过来,在我和哥哥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处住宅,且已经打理好了一切,就等我们去住了。

… …

「去吧,小婉儿,这可是你最后一次进宫了,也是你最后一次见那些皇城里的贵人了。」

就在方才,爹爹接下了明日进宫参宴的帖子。

此次宫宴,原因无他——辞别。

陛下接了我爹爹那辞官的折子后,可是憋了好久好久也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要扣住我爹爹的时候,他却允了,并下旨给予我江家不少的赏赐。

这不,送来了帖子,要给我爹爹办送别之宴。

我爹爹这个江太保做的可是颇有威望,也是深受皇帝器重的,不然不可能把他最疼爱的一双皇子给我爹爹教。

所以,陛下这么快放人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是那太子殿下,那日他走后隔天上朝就为我们说话,站那嘚吧嘚吧半天当着百官的面说的让他父皇下不来台,也就勉强准了……其实爹爹这么快被批准,还是多亏了他。」

江庭慕给我解释的时候,正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表情有些复杂。

提到他,我心底也是有些涩然。

未知前世我们如何的纠缠不休,可今生他的态度与举动,好像都在表明他的忏悔。

前生,终究是蒙就了灰尘,正被人一点一点遗忘的一生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辈子我、楚霄、楚辞都能好好的活,哪怕是各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一生。

于是,本就犹豫不决的我听了爹爹的劝便同意了。

去吧,去看看,最后再远远的看一眼那在记忆深处曾与我笑闹过有着深深羁绊的两个少年。

有人往我濡湿的手心里塞什么,硬硬的,好像是纸笺。

五指悄然合拢,我将那它藏进袖里,侧身看去,是那个小宫女。

她方才打翻了酒壶,好巧不巧将酒全都倾落在我的裙上。

便眼睁睁看着我的衣裙被晕染的颜色愈发深沉,鼻尖也嗅到了清香的酒气。

我沉了沉心,在她低声不住的慌乱请罪声中摇摇头。

举目环顾四周,爹爹正立着与皇帝对饮,娘亲温婉的笑,与皇后絮叨些什么,哥哥则百无聊赖的托着腮盯着台上弹奏的白衣琴师发呆。

琴声悠扬铿锵,穿过云层拨开月影。

皎皎银波照人间,恰落在我心里,澄明澄明的。

我终于将视线转到我的正对面。

楚辞措不及防,与我撞了满眼。

他似乎抖了下唇,随即很快的瞥开了眼。

我也沉默的低下头,将纸笺在掌心抚平。

是绛色洒金的花笺。

墨夜,白月,素衣,轻妆。在今晚的宴席上,众人都是团团的淡雅,唯独我手里这明艳的大红与碎金让我心中一跳。

瞬间,仿佛万物都失了颜色,眼中只剩一抹红,这红,是女儿婚嫁用的那种红。

我按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心中默念其上内容:「婉儿,经此一别,不知何日能相见,有一离别之礼相送,盼收。」

我抚摸着那苍劲而狂傲潇洒的墨色笔画,缓缓叹出一口气。

是小九啊。

怪不得今夜席上没见着他,原来是搁这等我呢。

我本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牵连的,我知这小宫女是他安排的,估计跟着去了也是一并去见他,可——这衣裙湿哒哒的贴在腿上实在是难受。

只是不知,楚霄从哪给我搞一处地方和衣裙供我更换?

当那个小宫女很有眼色的将我半架起来时,我跟着起身了。

与她走之前,我先一步跟娘亲说了一声。

娘亲蹙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在我身后低着头看起来很愧疚的小宫女,摆了摆手。

「记的来时我多拿了件披风,先去披上罢,夜风寒冷受了凉也不好。」

我转了身子,还没迈出半步,就被一道稳重而带着雍容贵气的女声给吆喝住了:「婉婉,让她带你去坤仪宫,我正有一套成衣还未穿过,去换上罢。」

是那皇后娘娘,我转过头,面对她满面的和善笑容点点头,在娘亲的道谢声中离去。

看样子,楚霄跟她母后是商量好的。

半路我试着改道想去拿披风,却被旁边的小宫女有力的钳住了胳膊,我无奈,只得一路跟着小宫女来到那座华贵大气的坤仪宫,抬头望去,便见那大大的匾额流转着凉凉的月光。

送我到这后那小宫女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我踏进去,并未见里头有任一侍女立着。

「小婉儿来啦。」

突然响起的的声音使我心底一惊,下一瞬楚霄就眯着笑眼出现在我面前。

我支吾着应,垂下头看他玄色暗纹的衣摆,看他脚下冰冷滑腻的瓷砖。

「莫气,若不是这样,你怕是不会见我。」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只觉得他语气轻松又随意。

「不是要给我礼物吗?那便给罢。」

给了,我们便可以两清了。

楚霄指了指一面高大的绣就朵朵牡丹花艳放的屏风。

「先换掉你这一身。」

我抿了下唇,敷衍道:「你先给我。」

他向我走近一步,脚步声在空荡的宫殿中回档。

我很快的退后一步。

他便又向我靠近一步,弯了唇角,嗤的笑出声来。

楚霄低下头睨我,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之气,我呆愣的回望,只因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笑容是微微的,并未如往常大笑般露出他的小虎牙,眸子黑沉如一汪泉水,却是无起波澜,眉目间也无一丝笑意,而透着隐隐的冷肃。

是了,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电光火石间,我面对他这幅冷淡的样子,反正觉得熟悉,似乎……他一直便这样对我,已经好多年好多年了。

「婉儿,别为难我,我不知如何穿女儿家的衣裳,更不会解。」

我在他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中回神,狠瞪了他一眼逃也似的进了屏风。

是一件华贵的月华裙,裙间褶子由玄色渐变至朱红,纹样简单精致,看起来倒是高雅鲜丽。

我匆忙换上,生怕楚霄冒出个脑袋。

走出,见他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我这才放心。

「婉儿穿着真好看,所以……你喜欢它吗?」

他这样问,声音放的缓慢轻柔,眼神在我身上转了几圈,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

我这才发觉这件衣裙穿起来不松不垮,意外的贴身,仿佛就是为我裁量一般。

「喜欢。」

我确实喜欢,便这样答了。

「那便好,那便好。」楚霄点点头,随即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簪子,塞进了我手里。

「喏,我们的,离别之礼。」

「不过吃个席的工夫,小婉儿从哪搞来的裙裳,怪好看的。」

回府的路上,江庭慕歪着脑袋看了我半天,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想搭理他,扭着身子靠在娘亲身上。

马车赶的有些颠簸,娘亲只当我颠的难受,冲着喋喋不休的江庭慕啧了一声:「闭嘴,别吵着你妹妹了。」

他那边忿忿闭了嘴,车厢一时间安静下来,我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那支簪子,是支光华绚丽的珠簪,也是我平日所喜爱的款式,于是我并未有疑,便收下了。

收了簪子道了谢之后,他先一步伸长手臂抱了抱我。

我只够到他肩膀,便嗅到了他身上那清冽好闻的气息。

还没待我挣脱恼怒,他便放开了我。

「婉儿,我娶你好不好?」

楚霄又一次问我,只是这次,我隐约听出了他的悲哀与决绝。

可是,这次我转身便走,并未与他再讲一句话。

出了宫殿,夜幕里有草丛响动,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躬着腰跑走。

果然这样。

自那日楚辞离开之后,我便一直疑心有人跟着我,没想到,这次还真叫我瞧见了。

是楚辞的人吧,我闭上眼睛依赖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在心底暗暗叹息。

回了江府,我怕这晚又做什么前世纷扰的梦,便拉了娘亲陪我睡,我不知这管不管事,反正有了娘亲陪着我,我只觉得安心。

夜色已经极重极深,窗外已是万籁俱寂,我依偎着娘亲,就着那点困意很快便睡着了。

「小婉儿!醒醒,快醒醒!」

不知何时,混沌迷茫之中,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入我耳,把正陷于痛苦挣扎中的我拉了出来。

泪眼婆娑里,身心俱是沉甸甸的我望着娘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呜……娘亲……娘亲你怎么回来了?在东荒过得苦了你们了,婉婉好想你们,我每日在这深宫活的好是艰难……是,是楚辞下旨让你们回来了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口,我尚未意识到我说了什么,便见我娘亲很快的红了眼圈,泪珠摇摇欲坠。

「小婉儿,小婉儿乖,娘亲一直在你身边,别怕……」

她将我揽在怀里,颤抖的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发顶。

我缓了好大一会才回神。

梦到了什么?我竟一概不知了。

我只知我刚刚无意识的几句话给了我娘亲很大的悲伤。

「娘亲,没事的,这次我梦到了什么一睁眼便全忘了,就算是这几句话我也是无意识说出口的,婉婉并没有想起什么。」

就算是这样说,娘亲的眼泪还是掉。

她第一次跟我提及上辈子:「我的小婉儿啊,自小被我们江家娇惯出来的小婉儿啊,独自一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待了这么多年……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娘亲在东荒过得不苦,只是想我的孩子……」

娘亲似乎被我那一席话激到了,抱着我眼泪掉了半宿,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心底话。

晨光熹微时分,我困的眼皮打架,泪痕干涸在脸上,在我将要合眼的时候,娘亲突然喃喃道:「你爹爹呀,其实根本就没有放下,他说他放下啦,放下啦,其实他在装呢,前世那么多事情,哪能轻易放下,好几回我见他半夜惊醒偷偷抹泪,他怕你我担心,为了让我们更早的放下,他便先佯装自己放下了……他是,我也是。」

酸涩从我心尖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我在娘亲怀里顺从的合上眼,像是睡着了。

什么时候真正睡着的,我也不知,只是再次醒来,不见娘亲的踪影,我下了床,先去找了哥哥。

「你说什么?马上就到年关了,前几天你不是还嚷着在皇都热闹热闹过完年再走吗?」

江庭慕敲敲我的脑袋,一脸奇怪。

「不了,你快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不,今天我们就走。」

我头发杂乱,眼下青黑,说话幽幽切切的。

之前我真当他们都放下了,原来是为了让我宽心……还是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多一天有多一天的变数。

「好,我去找爹爹他们商量商量。」

江庭慕终究是深深看我一眼,正经回复道。

爹爹说,他还有些政务没有交代完毕,娘亲说,她还有一些下人还没有打点好去处。

于是,我们明后天怕是走不了了,最快,也要等上七八日。

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七八日里,我见到了楚辞。

「他说,要让我去拿鸟?」

我看着直挺挺立在我面前的人惊叫,声音都险些变了调。

就他这样,黑衣耀目,匕首傍身,我以为是来杀我的,还好还好。

就方才,我在后花园搬把躺椅打盹,昏昏欲睡时,这个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给我遮挡了大半暖暖的阳光不说,还面容严肃的对我说:「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拿鸟。」

「不去,你给送过来不好吗?」

他什么也没说,将腰间的匕首亮了亮。

今日,晴,阳光甚好,本是心情颇好的我阴着一张脸去了东宫。

我算是被迫偷溜出来的,估计在这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不然府里的人就该发现了。

一路随他进了东宫,老远就看见楚辞站在庭院里,有些落寞与清雅的身影,手里提着个鸟笼子。

我慢慢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笼子。

鸟儿长了些许,也活泼了不少,两只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看见我似乎很激动,叽叽喳喳的,只是它身上的羽毛长的稀稀拉拉的,许是刚好了病的原因。

「谢谢啊,养它这段日子。」

我低声道谢,呆立了一会,也没听楚辞要讲什么话,于是转了脚步,打算离开。

「它叫平乐。」

我的心脏狠狠一颤,随即抬了眼皮盯着他此刻平淡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

只是平乐那时候总是跟我说要养一只叫平乐的小鸟儿,飞出皇宫替他去看遍天下。

楚辞忽然顿住不说了,看我几眼摇了摇头继续道:「只是平安快乐的意思,又恰巧这小鸟愿听这一声罢了。」

我不说话了,提着鸟笼就走。

刚迈出几步,我又退回去,微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楚辞,这些日子总是时时有人盯我,是你的人吧。」

「是,毕竟你马上要走了。」他坦荡的对上我的眼睛,勾着唇温柔的笑了笑,只是脸色一如那天他躺在床上般的苍白。

我怔了片刻,咂咂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话都说尽了,我终于要走的时候,那个送,不,劫持我来的人又急急忙忙进来了。

「殿下,那个什么青荷来送药了。」

青荷好像是那天弄脏我衣裙的小宫女,我瞄到过她的宫牌。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可能是楚辞怕被她看到我只身在东宫,传出去对我不好罢。

我躲了起来,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殿下,皇后娘娘吩咐的,她不放心您,得让奴婢看见您喝净了才好呢。」

「知道了。」

又是行礼告别,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见不一会没动静了,我也便出来了。

楚辞正看着桌上那点只剩黑焦药渣的碗底发呆。

我几步走过去,不知怎么想的,径直端起碗来嗅了嗅。

「这药还是一如既往的……苦。」

最后一个字我吐的极慢,伴随着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只因我才端起碗来嗅,他便劈手夺过狠摔在了地上。

「婉婉,你做什么!?」

他不是丧心病狂的以为我要舔那点药渣吧?

以前在江府的时候,他也每日都要喝上这么一大碗苦药的,有次我和楚霄好奇,尝了一口,结果我们俩苦到舌根只觉得嘴里发麻,苦到满地找水喝,最后,我俩掉着苦泪给楚辞鼓掌。

我想回瞪他,却发现楚辞浑身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让我足以看清里面的怒气与恐惧。

「楚辞,这药,不会有毒吧?」我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似是问他。

他却僵住,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浓稠的悲伤,他拉着我的胳膊退到没有碎瓷片的地方,又烫手般很快放开,嗓音沙哑的半真半假的应道:「是啊,有毒,只能我喝。」

几天前的宴会上便是,楚辞的状态很不好,憔悴不堪,眼神迷离,只一杯杯喝着闷酒,如今过了几日,已经更严重了,他的眉目间不见往日的正气阳光与俊朗,皆是病态与厌世杂糅的叛逆之感。

我不忍再看,移开眼睛,不受控制似的噼里啪啦说出一堆早已藏在心底的话:「楚辞……你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这只鸟儿的名字也罢,那日的梦中呓语也罢,你一直沉溺在那虚无缥缈的前世里,你一遍遍劝我忘记上辈子,其实,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实际上,你是在劝自己忘记……走出来吧。」

楚辞忽然逼近我,一连几步,我还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就被他推到墙角。

我慌忙垂下眼睑来躲避他炽热灼人的眼神。

楚辞一再靠近,我无力的拿手掌推他,却撼动不了他,惊惧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直到我几乎感受到他的脸颊滚烫的温度,他才堪堪停下。

「江婉婉,你不要自作聪明,为什么要这么劝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过你,这辈子靠着那点残存的记忆苟活于世,再也不对不起谁,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放下,放下了,你让我怎么活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一头暴虐的,被人不小心戳中了伤口的小兽,把你牢牢圈着,残忍的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给你看。

往日温柔有礼,威严稳重的他似乎都是一个虚假的外壳,这才是……那个真正的,那个内心阴暗无助即将要崩溃的他。

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我簌簌的落下眼泪来,止不住的流,刹那间已是满面的泪水。

没人再开口说话,只有风声呜咽,草声萧遥,静到我听见彼此跳动的心跳,静到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他在默默对峙。

他喘了几口气,眸子暗沉,忽然低下头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眼前一黑,轰鸣声自远而近响彻入我的世界。

楚辞亲了亲我咸湿的唇瓣,随即又将唇贴近了我的耳朵:「江婉婉,别再靠近我了,我真的很不想再一次毁掉你啊。」

恹恹的。

我赖在娘亲怀里,鬓发凌乱,神情恍惚。

那日深一脚浅一脚从东宫跑出来,回府后直到离开,我便一直是这样呆呆傻傻的状态了,像是被吓到了。

楚辞那个疯狂的阴暗的样子一直深深烙在我心里,翻翻覆覆,挥之不去。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使他们平添烦忧,我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到了青州,我就能把这件事给忘了,再慢慢的,一点一滴把那皇城里的所有人和物全都忘干净。

忘记,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不过好在爹爹他们忙着去青州前的最后事宜,没怎么注意到我。

倒是曦月因着天天伺候我发现了什么,旁敲侧击几番,明确我确实没再想起关于前世的任何,就算是摸不着头脑也没再说什么。

此刻来回摇晃的车厢里,伴随着哒哒马蹄声,娘亲温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在我的发丝里穿插,她柔柔的声音响在我耳畔,使我心神安定。

「小婉儿可是累了?」

我懒懒的「嗯」了一声。

「再行上几个时辰就到了,快啦快啦。」

听得出来,娘亲的声音里透露出她的兴奋与期许。

我们要到青州了。

那个,我将要与家人生活一辈子的,无忧无虑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 …

待落稳了脚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愈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寒冷,我们一家舒舒服服窝在宅子里,即使再不问世事,我们也发现了一件事——街坊邻居们是不怎么敢与我们一家说话的。

对我们,不是躲躲闪闪,就是冷漠待之。

我们后知后觉,挨家挨户的提着礼物去拜访,却没人肯收下,都是晃着脑袋摆着手,嘴里说着客气话,一副很惊惧的样子。

有几乎人家算是勉强收下了,却也是只嘴里道着谢,丝毫没有想把我们请进屋深交的意思。

许是他们老早就见有人东街西街蹿的找宅子,自然也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大宅子被什么人购置了,如今见了我们这些「贵人」,更是不敢多看我们一眼的。

我们江家,就这么莫名被孤立了。

郁闷至极,实在是郁闷至极。

不过好在尚有所安慰的是,当我扣响卫家那扇红面金漆的大门时,它缓缓开启在我眼前,随即,露出一张婉柔清丽的脸来。

她微蹙着眉,目光在我和哥哥间打转,仿佛在回忆什么,很快却又柔柔笑开了:「你们……是才搬来的那家人吗?」

我们俩乖巧的点头。

「外面冷,请进来坐坐吧。」

我们是头一次,被很客气请了进去。

待客的大厅明快敞亮,银碳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的烧,散发出团团暖意,桌椅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所造,隔几步便见几盆被精心裁剪的奇珍异草错落的摆放着,隐隐细听,竟有不远处的假山流水潺潺之声入耳。

这卫家,倒是这小城里鲜有的阔绰。

她贴心的塞给我们各一个暖烘烘的手炉,待我们坐后才款款而坐,她说,她名卫清,家中是做木材生意的,父母常年在外经商,下面有两个弟弟,家中基本是她在照料。

卫清说这话时,正低着眉神情专注的给我们斟茶,她纤弱白皙的手腕微抖,将茶壶小心放下,这才抬起那双秋水盈盈般的眸子看我们。

我也笑着回看她一眼,然后等着我哥开口说些什么场面话。

然而,我干等了一会,空气都要安静到凝固。

莫名的扭头瞥了江庭慕一眼,却发现他望着那位卫小姐发起了呆,眼神有些痴痴的……

如果给他加上条狗尾巴,估计能摇起来。

我像是了然的点点头,笑眯眯的捧着脸自顾自的说起了话:「卫姐姐当真是秀外慧中的好女儿,不大的年纪却能把这么大的一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哎呀呀不知道谁以后有这份福气能娶到我美若天仙贤惠可人的卫姐姐。」

卫清含羞掩嘴笑了笑,旋即正了正脸色反怼我一句:「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比起我来,更胜几分。」

我咯咯一笑,又跟上几句俏皮话逗得她开怀,一时之间,我们俩从金银首饰到花花草草鸟鸟聊得倒是热火朝天,全然忽略了在我一旁散发着幽幽气质的江庭慕。

饮下最后一口茶润润嗓子,我拽着哥哥起身告辞,卫清执过我的手来认真道:「今日我见你娇俏可爱甚是合我眼缘,与你相处也是欢喜的,何况你也唤我一声姐姐,那以后可要常来我这走动,我那个弟弟正是与你相当的年纪,今日恰巧不在,怕是你以后来了也不会寂寞。」

正愁来了青州没人陪我消遣呢,听她这一席话我顿时乐了,忙着点点头应了卫清。

刚一回家,我哥就一脸深沉的坐下,我巴巴凑过去,问他:「哥哥你觉着这个卫清的衣料怎么样啊?」

「嗯?什么衣料?小婉儿你真是的,我一直老老实实吃茶,怎么会注意人家的衣料呢?」

江庭慕红着耳朵根,目光炯炯把话说的铿锵有力。

啊……瞧他这话说的,我差点就信了,仿佛那个一直盯着人家看,嘴角不时浮出点迷人的微笑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也神秘的笑了,眨巴着眼睛很是无辜:「哥哥没注意,婉婉注意到了,我瞧着,卫清姐姐的衣料,是很适合做我嫂嫂的衣料。」

说音刚一落地,我「噌」的直起身来拔腿就跑,江庭慕反应慢了半拍,落后了我几步脚步重重的撵着我跑。

他像个笨熊一样喘着粗气,还边跑边喊:「你你你……你说什么呢?我对她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灵活的回身朝他做个鬼脸,话语随着疾驰而起的风消散:「我我我……我说的大实话呀,哥哥不要恼羞成怒。」

正是落日时分,淡金色的一片余晖里,我和哥哥嬉笑怒骂着,两个人蹦蹦跳跳的,投落在地上的两个影子也一蹦一跳的活泼极了,轻风拨撩发丝,我听着不远处的笼子里传来清脆欢乐的鸟鸣,偷偷笑了。

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好几个月前,在一切尚未被知晓时,我们便是时常这样打闹的。

「娘……娘……娘娘。」

这日清晨,待我睡眼惺忪的悠悠然打了个哈欠,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

这不一开门,就被喊「娘」了。

听这一叠声的「娘」,我努力地想睁圆了泪花闪闪的眼睛,看看来者何人,是否有眼疾?

我竟然是抬着脖子才看见来人的脸。

他高我不止一头,除却那身如夜色般浓重的黑衣黑靴外,再无任一配饰,这平平显得他沧桑沉稳许多,在我看来,倒是故作成熟,只因他有一张略显稚嫩的带着少年朝气的脸,约莫着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他的气息沉沉,连眸子也是黑沉的,其里却暗藏着光芒,此刻盯着我却是一眨不眨。

他死咬着嘴唇僵在门外好一会,开口了:「你是谁?」

我忍着无名的火气,不情不愿的跟他说话:「一大清早的来敲我家门不说,见了我就喊我娘也算了,可到如今你既然找到了我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

「你是江……江婉……江婉婉?不……不……不可能。」

他跟见鬼一样后退几步,眼神也移到了脚下不敢再看我,哆嗦着极为艰难的说出了这些话,

我疑心这人不仅口吃而且脑子有病,证据十分确凿,随即很是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翻翻话本,逗逗鸟,跟娘亲学着刺绣,与新养的狗崽玩耍一会,天很快就黑了。

厨房里,我与曦月正叽叽喳喳的争论新菜品是不是要放糖,我撒着娇说我爱吃糖,她则一脸难为说这个菜本来就是不放糖的,正僵持不下,忽听风吹门动,是哥哥归家了。

这大冬日的,他一趟趟的频频往卫家跑,嘴里说着是给卫家小弟教导武学,我却心知肚明他是为了看卫姐姐,要不然怎么每天都是冒风雪而出,至日暮晚归?

每每回来,还一脸傻兮兮的满足的笑意。

唉,男大不中留啊。

哥哥的脸被冷风吹得红红的,娘亲心疼的啧啧嘴为他脱下厚重的披风,爹爹则在饭桌上沉稳的敲敲筷子示意他来用膳。

江庭慕带着残留的冷气紧挨着我坐下,很是兴冲冲的对我讲话:「小婉儿,今儿个你见到卫清的弟弟了吗?」

我愣了,好像脑子转不过弯一样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呀?她说今天让她弟弟来我们家回礼来着,对了,卫清说她这个大弟弟沉闷无趣,比不上卫小弟活泼调皮,近日里还不知抽了什么风板着个脸不说话,偶尔望着某个方向低低叹息,还变得喜穿黑衣,整个人愈发严肃沉默了,可谓是人未老心先衰。」

「哎,你这么看我干什么,这是原话原话,我没诋毁人家,其实我也没想到卫清私底下这么……风趣,嘿嘿。」

我想起了早上少年那张沉默寡白的脸,想起他安静的眼神,想起他磕绊的话。

唔……或许可以再加两条,口吃和脑子不好使。

「他叫什么?」

酒饱饭足之时,我惬意的拍拍小腹,不经意的问了哥哥一句。

「卫凌。」

… …

「你叫什么?」

「卑职卫凌,拜见太……」

他半躬着身子,未成的礼与未脱口的称呼被我阻拦了下来。

「好,卫凌,帮我拿一下树上的纸鸢好不好?」

好像是春日,我擦了一下额角薄汗,眨巴着眼睛,拽了拽这个小侍卫黑色的衣角。

又转过头去,指了指高高挂在一树碧绿上红色纸鸢。

唉,没办法,我不会飞啊。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把高高的个子伏的更低。

「太子妃赎罪……殿下已经吩咐过了不允许府中任何人再搭理您的,卑职如今已是失职,请不要再为难卑职了。」

卫凌声音小小的,似乎很怕被人听见。

听他这一席话,我吸了吸鼻子,眼圈一红,泪珠迎风欲落,心中是满满当当的委屈。

悲伤的情绪一旦上来了,就再也无法抑制了,我不管不顾的咧开嘴嚎:「呜呜呜呜……楚辞那个大王八羔子怎么能这样呢!?我……唔唔唔!」

我惊恐的看着眼前他忽的直立起来的高大身影,半张着嘴,剩下的半截话被他微凉的手掌堵了回去。

这才发现,这个小侍卫生得清俊,黑黑的弯弯的眉,细长的眼尾上挑的眼睛,两瓣暗粉色的薄唇,只是这好看的眉眼在一瞬间低落了下来,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

四周安静的只有煦风掠过青叶的沙沙声,卫凌颤抖的拿开了手,我舔了舔嘴唇,傻傻的看他面如死灰的朝我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跪得极响,我不禁后退了几步。

「卑职一时情急……冒犯了太子妃,该死。」

眼看他一巴掌要抽自己脸上,我连忙跳起来拽住他结实有力的手臂。

「别别别……你起来!我不叫你拿了,不叫你拿了成吗!」

真是的,明明只是让他帮忙捡个纸鸢,怎么他现在还一副被欺负的软弱样子,他又没被怎么样,现在是我被楚辞欺负了才是,我才该委屈。

他固执,沉默,不为所动,仍跪在冰冷的石砖上,我急得跳脚,越想越气,朝他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我又急急退回去,指着他脑门子戳他光洁的额头,愤愤道:「卫凌,本宫记住你了。」

夜,秉烛,我于烛光迷离中执笔写下此次幻梦。

如今再次梦入前尘我已觉木然,待仔细叠好放进匣中,便回床榻,复又入眠。

竟又是一个前世的旧人啊,没想到躲到了青州,还是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睡过去之前,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

「哥哥,你今天去卫家的时候记得与卫家姐姐说一声,就说我与她那弟弟不投眼缘,看了心烦,请他不要再来了。」

江庭慕走到门口一个趔趄,扭着头诧异的看我。

「怎么就不投眼缘了啊?」

我独立在庭院中间,翕动着嘴唇,直到寒风吹得两腮隐隐发痛才语气平淡的回了一句。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江庭慕闷声应下,默默的走了,他不是愚笨的人,他会照做的,且他也知道我如此坚持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

其实我并非讨厌人家,只是……不想再与前世之人接触罢了。

而之所以扯这个谎,我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我又梦见前世这一事为我担心。

呵出几口白白的热气,我将被冻得微红的指尖握进袖子,转身进了屋子。

才拿起矮桌上那只半绣成的锦囊缝了几针,思绪就不知不觉间飘远了,飘到梦中那挂在树上的纸鸢上,飘到那个倔强的跪在石砖上的小侍脸上。

卫凌定也有前世记忆的,不然他不可能一见我就喊我作:「娘娘」。

我低垂着眸子,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而意识到这一点,心底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嘶……」

轻轻痛呼出一声,把针线丢了开来,指尖上也已经沁出细细的血珠。

登时没了心情,正支着下巴神游天外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扣门声。

这便又见到他了。

看到那袭黑衣,我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随即冷着脸就要关上门。

「江婉婉!」

卫凌连忙按住那扇半掩的门,声音低沉而带着丝急切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止住了动作,转而盯着他有些慌乱的眼睛。

「今晨我听到你哥哥说……你不愿再见我,为何?」

卫凌在门外,我在门内,他似乎是匆忙赶来的,衣衫轻薄,便在凛冬里微微打着抖,面对冷言冷语的我却不见丝毫怯意,反倒是眸子里的光芒愈发坚定。

面对他炯炯的目光,我忽然模糊的想起了梦里他冷硬而又顽固的面孔,便一时卸了力气,抵住门的手掌软软的落了下来。

我独身往屋子里去,还不忘抛给后面一句:「进来谈。」

进了屋子,他没了在外面的那股子如牛般的倔劲,许是因为与我独处,显得有些局促,两只手在黑衣上磨蹭着,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傻站着,看我从容的坐下。

他终于动了动,我以为他要坐下,结果,他挪动到了我的身边,接着垂着头一副乖乖听我训话的样子。

我无奈的揉揉额角:「请坐吧。」

卫凌迟疑了一会,在我看傻子的眼神中才一屁股坐下。

我十分怀疑且肯定,我如果不说让他坐,他是绝对不会坐的。

就像,我是他的主子一样。

偷笑着,我又恍然惊醒一件事,确实是这样啊,就前世来说,我这个太子妃好像也算是他半个主子的。

果然……卫凌也是,他一时半会是走不出来前世了。

整了整思绪,我凝视着他,尽量语气平和的跟他说话:「卫凌,我说我不想见你,并没有厌恶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接触任何与前世有关的人了。」

卫凌听这话,似乎大吃了一惊,差点跌落下椅子,他将拳攥紧继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竟当真有前世的记忆?」

我摇摇头,如实回答:「那倒不是,只是几个零碎的片段罢了。」

他应了一声,方才皱成一团的脸也舒展开来,将脑袋点得缓慢沉重。

「既是这样,昨日你还不识我,那今日你又是从何知道我是前世的旧人?」

没想到他的心思灵便如此,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我笑了,抬了眸子与他那双如浸过浓墨的眼睛对视。

「昨晚,我梦到你了。」

卫凌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我歪着头,冲他轻轻呵笑。

「我梦见,你不给我拿纸鸢,给我气哭了。还梦见,你因为捂了一下我嘴巴就跪在地上请罪,任我怎么拉都不起来,与现在一样固执。」

随着每一个字音的吐出,他脸便红上一分,到最后,耳根都攀上粉红,他终于弱弱的咳了一声,才打住了我继续调侃他的欲望。

我住了嘴,他也没再开口,安详的静谧的气氛里,恢复了一派淡泊的卫凌忽然又问我:「那非得要我不接近你吗?重活一辈子,你也没什么前世的记忆,就不能当我是陌生人,我们重新结识不好吗?」

他语气迫切,将这几句话很快说完了,很渴求我的认同似的,大胆的用黑亮的眸子勾着我。

「我也想,但是与前人接触,总会免不了的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再见梦中人,再尝梦中情,那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怕了,真的怕了。」

「那定还有他人。」

「什么?」我问。

「昨晚你不止梦见了我,定还有他人。」

我被他笃定的口气逗笑,便满是好奇的又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上辈子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能让你痛苦不堪的人,你一定梦到过,并且在昨晚的梦里你也梦到了,所有才急着才害怕,不想再见我,你怕……即使到了青州见不到他还是会因为见到我梦见他,不得安宁。」

卫凌的声音温润而清澈,如黑幕里闪烁的星子流淌进我胸膛,照亮团团迷茫浊气,我的心肺也被他一字一句给牵扯着,此刻听完他这一席话,更是心跳如雷。

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自昨晚梦见前世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识的想排斥他,再也不见他。

如今细细想来,确实是有些缘故的。

昨晚,我确实是没再梦见第三人的,堪堪称得上第三人的,也就是我在梦里抱怨了一句的「楚辞」罢了。

我竟不知我何时变得如此敏感多疑,仅仅因为有他名字的一句话就如此害怕,潜意识里怕再梦他,便想斩断与他的一切关联。

想明白了这些,我苦涩一笑,几要把脑袋垂落到胸口上。

那天,我收了卫家的回礼,为我的冒犯向卫家姐姐和卫凌道歉,两家该来往还是要来往的,总不能因为我怕什么子虚乌有远在千里的楚辞而惹得我未来嫂嫂多疑,坏了情分。

而对于卫凌,我也在试着忘记他那个小侍卫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他似有意与我亲近,我便每日与他厮混着,走街串巷在酒巷戏台中。

意外的是,给哥哥带来了好处——卫清说多亏了我,让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日渐活泼,为了感谢我,她决定给我哥哥亲手做一顿香喷喷的菜肴。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卫凌这几日跟得我愈发勤了,像个小尾巴一样吊在我身后。

往日他还是隔几天来一趟的,或提一壶酒,或折一支花,或赠一幅画,而如今,他似乎没心思搞这些礼节了,每日空手往我家跑,这倒没什么,可是,他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

清晨白茫冬雾缭绕时分,有好几次他和我哥在半路上遇见,彼此尴尬的打个招呼,擦身而过,却是各自去了对方的家。

傍晚日暮倦鸟归巢时分,我哥搓着手推开门大吼一声我回来了,他却还在我家椅子上坐着,悠哉悠哉的捧着茶杯,抬起手来跟一脸菜色的江庭慕笑眯眯的打招呼。

他走后,我哥拍着桌子怒问我:「你说卫家那小子老是赖在我们家干嘛啊?实在是居心不良,肯定是想对你图谋不轨!」

瞧这话说的,就跟你天天往卫家跑目的多么纯良一样。

我自然不信我哥他这套说辞的,卫凌他……他大概是在无时无刻的跟着我罢,他就是单纯的,目光不掺杂任何欲念的,像老父亲看刚学步的闺女一样,跟着我,看着我。

话虽这么讲,但我哥那番话还是惹起我心中一片疑云,于是,我今天一拉开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将门缝合的只剩条缝,还是问了:「卫凌,你最近总是来我家做什么,好是频繁。」

他被我挡在门外也丝毫不恼,挠挠头,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很明亮:「我……我上辈子就一直看着你呀,大概是习惯使然,总想接近你。」

我不说话了,将唇抿成一条线,觉得这个答案实在是差强人意。

在他亮闪闪满含期待的目光里,我还是给他开了门。

又这么在他火热的视线里勉力活了几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往西,他就往西,我往东,他就往东,我想去大街上溜达一圈,他就……就把我拉了回来。

卫凌挡在我身前,大义凛然的伸展长臂,是苦口婆心的劝告:「小婉儿这几日先别出去了,城东一个汉子青天白日的走着突然倒在地上暴毙了,多吓人啊。」

「卫凌,你别听一耳朵是一耳朵,那是因为他喝醉了酒,磕到了小石子跌得满脸血,最后大家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才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陈家小娘子在酒楼门口被人当街掳走!」

「哦,那是因为她有身子,她夫君不让她沾酒。」

他看我含着笑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涨红了脸,磕磕绊绊的又想说出些什么话来,最终还是了住嘴,挠着下巴,看起来有些苦恼。

卫凌围着我转了几圈,脚步又重又慢,我被这道黑色的影子晃了眼睛,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角,他便停下脚步,傻傻抬起点漆般的眸子与我对视:「卫凌,你与我直说吧,也别跟我扯了,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出家门?」

「……会告诉你的,再过一段时间,你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再等等,我会告诉你的。」

卫凌见我问不出来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叹息一声,微低了头看我,还是软了口气,却是给我一种诱哄孩童的感觉。

他言之凿凿,清俊的眉目间尽是诚恳,微垂的眸子里也闪烁着坚定的光。

于是我也吐出一口气,瞪他一眼,闷声道:「好,我等你告诉我。」

那时的我,自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去消遣,去等候,却不知,这世间万物,旦夕祸福,最是如浮云朝露般不可揣摩,不可度量。

待又过了段日子,恍然间风雪飘渺,已近除夕。

可怜见的,我还是看见江庭慕喜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窗花才迟钝的意识到——要过新年了。

说来都怪卫凌,他整日的看着我不让我出门,天天在家喂鸟逗狗养花刺绣的,连我娘亲都笑我老实了不少。

「哟,怎么这么宝贝啊?」话一脱口,我这才发觉我的语气酸溜溜的,好不幽怨。

「这是你卫清姐姐剪的,她人美手巧,真是什么都会,我就讨了一张,正好给我们家添添喜庆。」

说到卫清,他的眼都亮了,语气里还透露着对她满满的赞赏。

就这一张窗花,竟然还是讨的?

照这么下去,你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什么时候能给我讨来嫂嫂?

扫了他一眼,发现我这傻哥哥满面红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最终还是善良的没有破坏他的心情。

「唉~不知道卫清姐姐的父母在外经商是否能回家过年,若是不能,我们两家一起过那多热闹啊。」

托着腮,我歪头盯着他,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遗憾。

江庭慕听了,愣了一会,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

「好妹妹,我这就去找清儿。」

我目送他大步离去,眼见他激动的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

捂嘴偷笑,原来我这个哥哥还有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一面,远不及在皇城时的成熟稳重。

人啊,远离了欲望横流,纸醉金迷的繁华皇都,终究会放松下来,变得朴实纯真。

然后,我摸了摸自己日渐圆滚的小腹,捏捏自己水光滋润的脸蛋,狠狠叹出口气——嗯,还会变得心宽体胖。

令我万分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江庭慕走后,我在榻上小眯了一会,里头的炭火旺盛烧轻暖,外头的风声呜咽催人眠,我都感觉到自己摇摇晃晃舒服的将要入睡了,却被我哥一巴掌拍醒了。

我皱起眉来,含着几分薄怒与懵懂看向他。

「成了成了!她答应我们两家一起过年了!」

我惊得一下坐直身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就就……就这么轻易答应你了?」

真真没想到,卫清能这么轻易答应他。

说实话我刚开始跟我哥这么说的时候是带点调侃和恶趣味的,毕竟谁家姑娘没名没分就跟着别家过年啊,这传出来也确实不好听。

可如今……我哥他怕也不是单相思。

好吧,我收回那句他不争气的话。

待爹爹娘亲串门回来了,他屁颠屁颠的凑过去宣布了这个消息。

爹爹倒是没说什么,一捋胡子点点头,说好,人多热闹,只是要多采购些烟花爆竹什么的供我们这些孩子玩。

娘亲像是看出点什么苗头似的,走到江庭慕身边哼了一声,拍拍他的臂膀语重心长道:「既然这般欢喜,那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姑娘。」

江庭慕猛点头,见事情顺顺当当的说成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大掌抚上我冰凉的发顶,听他啧了一声,随即给我狠狠的扣上了纯色斗篷上的红兜帽。

「风雪大,小婉儿别着凉了。」

闻言,我仰脸望了望天上,这白雪细如脂粉,撒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倒是舒爽,风绞拧起地上的薄雪,也是堪堪沾湿靴边,哪里大?更何况小雪天里淋雪白头分明是一种情趣,这人忒不懂了。

这虽然是一句关心的话,但被江庭慕这一说出来,就有些怪味了。

他对我这个妹妹似乎也没这么细心过,这今天是怎么了?

我本与卫清并肩走着,转头落下半步,恰巧捕捉到了卫凌脸上未褪尽的舒心,这是一种目的达到的满足。

他见我看他,也是很自然的朝我一笑。

我转过头去,听见我哥不满的哼了一声。

四人走了没一会,卫清突然笑着开口了:「这样吧,我们分两路走,小婉儿和阿凌去买些你们小孩子喜欢的烟花吃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尽管玩个尽兴,我们就购置些别的东西早早赶回去安置才好。」

卫清今儿披了件鹅黄色的斗篷,斗篷边滚一圈毛茸茸的白,她里头穿的则是素色金绣云纹的棉服,她这一笑,唇角上翘,美目微弯,整个人俏皮而不失清丽。

我看她一眼,又看我哥一眼。

好家伙,他跟失了魂一样几步走到卫清身边,一连声说了几个好。

他们二人相伴着走远了,卫清还知道回过头跟我摆摆手,我哥就不一样了,他完全忘了他身后的亲妹妹。

「我们也走吧。」

卫凌慢吞吞挪到我身边,眉梢带点笑意的垂头温声与我说话。

临近新年,街道上是热热闹闹的,大人小孩一齐走出门来,叫嚷声嬉笑声混成一片,稍不留神就会被挤到,他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后,沉稳地替我挡去人群的汹涌。

唉,在家看着我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借口出次门,卫凌还跟着我,他是有多么不放心我啊。

走近一个卖糖人的铺子,我停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他手中栩栩如生的人物。

他拽住了我的斗篷,认真道:「买一个吧,你以前没机会吃,总是念叨的。」

我有些想笑,我何曾如此了?

不等我发问,他很快松开手来,像犯了什么错一般,两手垂在身侧,声音小小的。

「不,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老早看他那副少年老成的深沉样子,我总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如今算是有个机会了——买个糖人,吃给他看。

这算是圆一个缺憾吧,他的,也是我的。

做糖人的小贩嘴甜,见我要掏钱买糖人忙把我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我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回话,没一会就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我」来。

那个糖人是正我的模样,裹着厚斗篷,兜帽扣上,只露一张小脸,脸庞的线条圆润顺畅,嘴角带着笑,眉目娇憨。

我举在空中看了半晌,乐出声来,刚要凑到卫凌的跟前去给他看,却被一个急匆匆的过路人挤了过去,我一个没拿稳,糖人跌落在雪泥混杂的地上,摔出斑驳的痕迹来。

几步之外的他忙走了过来,按住了我想要捡起来的手:「别捡了,碎了。」

我轻轻挣了开来,还是把那个脏脏的糖人捡了起来。

舔了舔干净的那一面,我摇头叹息,咂着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可惜了。」

「好了,这不吉利。」

卫凌力道不大,却轻易顺走了我手里的糖人,语气带点好笑与无奈。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不就是因为这个糖人是我的模样吗?

我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笑他的话语。

那边他正要掏钱再给我买一个,我却在这人声喧嚣的街道上突然僵住了身子,只觉得在一瞬间里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心脏声噗噗跳的突兀,连张嘴都觉得费力。

这个人,好生面熟。

这个人,长了一张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面孔。

他远远的朝我笑,见了我似乎很开心似的,是很真心的笑,见我望向他,嘴角咧的弧度更大了,我甚至都能看到那颗熟悉的小虎牙。

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一袭墨黑大氅静立在洒洒小雪中看我,眼眸依旧光辉明亮,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我看不透的东西,打眼瞧去,只觉得他整个人更不羁了些,眉梢眼角都流露一股子我讨厌的邪气。

是九皇子,楚霄。

偏偏我的目光像粘在他身上一样死活移不开,我便盯着那道身影,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不过一会儿,他就走开了。

眼看着那个熟悉的背景消失在茫茫人群里,我像是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般身子都软了下来,脚步虚浮中,有人托稳我的身子。

无力的微转了头,对上卫凌担忧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他也不急,静静的站在我身边等我缓过劲来。

「我……看见楚霄了。」

「九皇子?」

「嗯,千真万确的看见了。」

回忆起刚刚那一幕,我对着卫凌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炭火烤着手,阵阵暖气扑面,茶香入口,甘甜滋润在嘴里蔓延,我这才心神真正安定下来。

我与卫凌说了那句话后,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默了一会,他还是请我去茶楼里喝杯暖茶缓缓,我想也是,我这般魂不守舍的回家,他们定要问些什么的。

「他不一定是来找我的,要抓早抓了,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好的吗?」

见卫凌的脸色愈来愈差,整个人散发着沉重的气息,我忍不住出声开口宽慰,只是说出来的话连我都不敢信。

一个尊贵的皇子,能无端跑来青州小城吗?

「小婉儿,你太天真了,你不知道他对你的执念有多深,如今你在街上看到他了,这个年恐怕也过不好了。」

他揉着额角,不过一会的功夫眉间尽显疲惫之色。

卫凌那时的一语成谶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我很久很久以后才顿悟过来,便又是潸然泪下。

「可……他已经给了我离别的礼物,我们也算道过别了,应当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不知为何我如此急着反驳他,或许也是为了遮掩自己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骗人骗己罢了。

「给你的什么?」

「簪子。」

「什么样式的?」

他问的步步逼紧,我虽觉疑惑,还是老老实实回忆一番。

「没什么特别的,我记得是一支珠簪,质地细腻状若凝脂,颇有灵动素雅之感。」

「我没记错的话,那极有可能你们前世的……定情信物。」

我只觉他的嗓音凉薄,轻轻一句话便使得我心池大乱,整个人如坠冰窟,方才已经暖和的身子又打起抖来。

「你……你又是从何得知?说不准,是你搞错了呢?」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悲悯,像看一条离岸苦苦挣扎的鱼。

「也许是我的猜想罢,有一次我见你终于狠下心来对一直纠缠你的九皇子发了怒,将一支簪子摔到了地上,红着眼哑着嗓对他说什么簪断人散,而那支珠簪,我前几日便见你时常摸出来看,神情空洞而悲伤。」

谈及前世,他就像我接触的每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一样,露出哀痛而怀念的表情。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了他的定情信物,好不容易一家人将日子经营得还不错,他却又找到青州来了……

我有些痛苦的挠乱了头发,再也不强装镇定,嚎了一声伏在桌面上小声的啜泣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哪怕是那日楚辞亲了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可如今……我只觉得在命运面前深深的无力感如黑色浪潮将我埋没,想要抓狂却被无形的蚕丝紧裹着,不得喘息,不存庆幸。

他似乎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很快的收回了手。

「别怕,我会护着你。」

这句话清淡如风,很快便消弭在空气里。

为人所不知是,其价值千金万金,是背负了一位少年毕生信念的重量。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薄日堪堪挂在天际,地上的浅雪闪耀着细碎的金色,一脚踩上去,便是轻微的咯吱声响。

街上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的寂寥,我和卫凌一言不发的走着,只觉得气氛压抑沉重。

「小婉儿,我们好像忘记买烟花了。」

他用微凉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缓下了我一直前进的脚步。

我侧过头看他,冲着他愣愣的点头。

我们循着夕阳走了一会才找到一家烟花铺子。

进了铺子,我兴致不高,站在一旁看着卫凌围着各类烟花团团转。

他很快挑选完了烟花,待付了钱,便又踏上归家的路。

我闷头走在前面,却未曾听见身后靴子碾压细雪的声音。

正疑惑着,就听他在我身后唤我,嗓音清清冷冷的,但不冻人,如同瓦片上覆盖的白雪,正被阳光消融,我听他唤我:「小婉儿。」

转过身去,就见他手持烟花站在漫天雪花中笑望我。

烟花在他手里闪着金橙色的星星点点,暮色缱绻灰暗中,雪光与火光的映照使得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可亲许多。

他眸子里含着淡淡笑意,向我走来。

「给。」

我呆呆的接过那支烟花,看它在我的手里肆意的绽放。

许是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我看了一眼卫凌,又望进那绚丽的烟花,僵硬冰冷的心中温暖些许,于是脸上便露出一个微笑来。

烟花不一会就燃尽了,我丢掉手中黑漆漆木杆子,正对着卫凌轻轻咳了咳。

「要不要再放一支?」他问我。

我摇摇头,低声对他说了句「谢谢」,然后很慢很慢的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卫凌比我高不少,我甚至连他的肩头都够不到。

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脸颊摩擦着他的衣裳,我喟叹一声,又一次真心道谢:「谢谢你啊,阿凌。」

我听见头顶的呼吸乱了节奏,他的身子好像在发颤。

只是一瞬,我便放开他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归家的路上他离的我更远了些,我试着跟卫凌搭几句话,他却只是「嗯啊哦」的,好像是……害羞了。

推开江家的大门,我冲着沉默不语的他挥了挥手:「阿凌,我们明日再见。」

他风中颔首,对我扯出一个高冷的笑来。

爹娘他们已经用过膳了,见我晚归,也没说什么,只是江庭慕贱兮兮的说我女大不中留,不长出息。

我幽幽瞪他一眼,也没搭理他,此刻我满心满眼的还是楚霄那张脸,心中有事积压,就没心情与他打闹了。

草草几口吃完曦月热好的饭菜,我便回到了房中。

去打开妆奁,里头静静的躺着许多样式的发簪。

单手拨弄着,我挑出其中一支珠簪来。

抚摸着冰凉的簪身,我又想起楚霄他送我簪子时脸上真诚的神态,仿佛,这珠簪真的是离别之礼一般。

可如今知道了真相,再看这支簪子,我只觉得别扭难受。

那么……就把它埋了吧,埋在庭中的梅花树下,埋进它的泥土里。

这样不着调的想,我倒在了床上,只是木木的睁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床脚的阴影中。

曦月来敲过我的门,她在外面温言细语的唤我,说,小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睡了,要不要我进来陪你说说话呀。

她跟着我长大,总是最体贴我,也是最懂我心思的。

我闷声答:「我只是在外面呆久了,被风雪吹的有些乏,没什么不高兴的,曦月你放心便是。」

曦月应一声,低声宽慰我几句后走开了。

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身上搭着一条薄被,窗外黑压压的,安静到我似乎都能听见风卷起雪花拍打窗棂的沙沙声。

缓了一会神,我竟是没有再半分倦意了,想着一时半会是睡不下了,便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衣裳下了床,随手拿起妆台上那支珠簪,就在夜里出了门。

乘着小雪,一路摸黑走到了庭院里,见那一树红艳的轮廓盖着层轻白沉默的立在黑夜里,如夜半蓄势待发的妖魅,我停了下来。

梅香清幽,泥土坚实,我试着用手挖了几下,也不见效果,索性将那支珠簪一寸寸插进了土里,最后用脚把土踩实,我这才安心。

回房的路上,我总是感觉到不安,望一眼身后空阔无尽的黑暗,空无一物,反而更紧张了些。

将脚步放的轻缓,我推开房门。

「吱呀」声虽不大,可在这静谧的夜里足以惊动房内站立的人。

那人回过头来,昏暗的烛光里,他下颚的线条冷硬而又精致,是熟悉到令我心惊的弧度。

一道惊叫差点破喉而出。

我紧紧捂着嘴,一时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他每每见了我,眼里总是噙着笑意的。

他朝我走来,我腿脚无力的顺着门板滑落。

他握住我单薄冰凉的肩头,温暖从他的手上丝丝传递。

「夜里寒凉,婉儿怎么穿得如此轻薄?」

楚霄轻叹一口气,语气熟稔无奈的仿佛我是一个调皮懵懂的孩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毫无设防的,我才张口要问些什么,他便覆上了一张帕子在我口鼻。

异香入鼻,意识逐渐沉迷中只感觉他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的睁眼便是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本是立在窗前盯着某一处出神的,此刻听我质问,便伸手合上了窗转过身来,对上我的含着怒意的眼神,便慢慢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鼻子,动作间颇有几分微妙之感。

「我来,是救你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往我腰身下塞了个软枕。

药效还残留几分,脑袋里还有点昏沉沉的,我一时琢磨不过他话里的深意,便保持着沉默。

我身处阁楼之上,也是方才我初醒,隐约见窗外寥廓,才得以判断的。

楚霄把我迷晕,把我带到阁楼上是要做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把我带离青州的。

最令我没想到的,是我醒的这样快,估摸着也就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不知道爹娘他们有没有发现我被他绑来了这里?

他见我不应声,皱着眉一副苦思的样子,便呵呵笑着向我抛来一道明黄。

那颜色我曾经见过,爹爹受封赏的时候,大太监手里展开的便是它,傲慢尖声宣读圣旨里,我们一群人呼啦啦跪满院子。

我被这颜色刺痛眼睛,心中只觉惶恐,颤抖着展开这道烫手的圣旨,视线恰恰落在了最后一句。

「江太保是为谋逆之贼党羽,天地可诛,现携家畏罪潜逃于青州,即捕之,斩立决,钦旨。」

扎手一般,我将那道圣旨远远的扔了开来,想尖叫哭泣,却发现自己惊恐的手脚冰凉,连攥紧拳头都觉得费力。

陛下……陛下不是最信任我爹爹了吗?怎会下这样的圣旨?怎么会?

楚霄轻而易举的把仿佛失了魂魄的我从塌上拎起来,他半是推搡半是怀拥着我走向窗前。

我推开他,扶着窗边扬起头来恶狠狠的望进他淡漠的眼睛。

「为什么?」

楚霄唇角浮起笑意来,眼睛却仍是冰冷的一片,他垂怜谁一般的摇头:「我问过你的,若是……若是你当初答应我,便不会有今天了。」

他一边慈悲的低眉叹气,一边伸出只手推开我身后紧闭的窗。

夜风凄厉呼号,席卷去我身上残余的温暖,我打着寒颤,他悠悠抬手点点窗外,又对我说了一句话。

「婉儿,你醒的也算及时,不然再晚一会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就连他们的灰烬也会被风雪带走。」

我僵硬的转身看向窗外,霎时间,心脏停跳,寒冰淬骨。

苍茫夜色里,雪势渐大。而就在这漫天玉蝶飘摇纷落中,江宅火光冲天。

即使是立在这里,我也几乎能感到熏烟呛鼻,焰火扑面。

这痛感来的真切明晰,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跌跌撞撞奔跑下楼。

一路上磕绊着,我迎着路人或是惊诧或是可怜的目光,衣衫单薄神情恍惚的来到了江宅前。

它马上快被烧尽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的,只隐约看到熟悉的焦黑墙壁孤零零的立着。

里面的人呢?

爹爹,娘亲,哥哥呢?

呆愣了一瞬,我便发了疯似的想往火里冲去,许是跑得太猛,脚下不稳,也或许是太过悲痛震惊,脚下软绵,我便狠狠摔了一跤,用手捏碎地上的雪,我想站起来继续跑,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此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这一场大火焚烧的不止是这个家,还有我的灵魂。

眼前的宅子火势渐弱,我急急看去,想搜寻些什么,却又刚一触及便快速移开眼去,我怕……我怕极了,我好怕在灰烬中看到他们。

单薄的衣衫此被寒雪浸的透彻,此时我浑身上下哪都疼哪都冷,但心里更冷更疼,身体上也就不算什么了。

费力的用手扣着地上脏污的雪,一步一步,我在地上拖着千斤重的身子缓慢的爬动着。

不知爬了多久,当我觉得膝盖作痛,脸上冰凉的时候,有人把我扶了起来。

他头一次对我展露极尽温柔,往日的眉宇间的邪气戾气此刻也都化作了流水般的怜惜。

楚霄拿他干净的袖子轻柔仔细的擦我的脸,他的袖子也很快被污泥混杂的残雪所污染,他不甚在意的甩开袖子,用不大的力气把我禁锢在怀里。

我想推开他,却推不动。

他摸了摸我散乱的头发,把我圈的牢牢的。

我看着他,眼睛里一丝光都没有,从他眼瞳倒影里看见自己此生最狼狈,雪泥眼泪糊满面的样子。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珠簪来,还是带着泥土,我很眼熟的那支。

楚霄用那支珠簪给我绾发,动作娴熟,仿佛已经默默练了成千上百次一样。

他满意的揉揉我的脑袋,我却觉得这珠簪像沉甸甸的枷锁一样,要压断我脖子。

他在我耳边轻言:「今夜之后,世上再无江家。」

「小婉儿,你没有家了。」

「不过你还有我。」

他低下头,温柔的吻了吻我冰冷的脸庞

要是我也在那宅子里多好啊。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为什么只我单单独活?

眼泪无知无觉的顺着眼角滑落,渗入墨色鬓角。

楚霄用他温热的指腹抹去我脸上那道水渍,俯下身来与我说话。

「婉儿,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再不加快行程,我们就赶不上新年了。」

那晚昏死在楚霄怀里后,再醒来便是在行驶的马车上了,然我不吃不喝,精神萎靡,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受不了马车的颠簸,他这便停了马车找了个客栈歇息几天。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有了反应,木木的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他。

「你千里迢迢来灭我家门,就是为了接我去过年吗?」

「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守岁了。」

楚霄笑了,脸上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火是你放的,是吗?」

我哑着嗓子,吐出来的声音暗哑难听。

「已经够了,我给了你几个月的时间在青州生活,没有去打扰你,不是吗?」

「圣旨也是你求的,是吗?」

「其实我是想再过几天再带你回去的,可是我看到你抱住了他,你笑着向他招手,你亲切的对他说话,我就……」

他依旧自说自话,面对我近乎哀求的话语不做应答。

我终于忍受不住了,费力的半撑起身子来,死死的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楚霄顺着我的力道,听话的垂落下头来,就这样,两个面庞几乎要贴在一起。

「楚霄,我问你,到底是不是!?」

他嘴角勾着笑意,眸里温和湿润,我抬眼,颇为平静而深刻的用眼神描摹他的样子,接着,他却缓缓的伸出手来覆盖上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嗓音平淡:「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答案真正被揭开的这一刻,到底是血淋淋的。

从他的指缝里,有光影透过刺痛我的双目。

于是我眨眨眼,却又是泪水滑出,沾湿他的指间。

「爹爹他,待你不薄,他还是你的师傅……为什么?」

楚霄收回手掌来,用手背拭去我的眼泪。

他又把我扶起来,往我腰身下塞了个软枕。

我只一声不吭的看他。

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便轻轻咳了一声,随即饶有趣味的盯着我,笑言:「你以为江家多么干净吗?」

「什么意思?」

我半张了嘴,心脏在一瞬间跳动变得缓慢。

「师傅其实是父皇手里的一把刀,他做父皇手里的刀,父皇给他至高的名誉和权利,父皇看谁不顺眼了,便叫师傅去参他诬他,置之于死地才罢手,这么多年来,师傅也不是没有冤枉过好人,所以,婉儿你还不明白吗?」

我无力的摇了摇头,皇帝与爹爹是旧年好友,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他们就是了,在登上帝位后,是陛下把空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的爹爹一路提拔了上来,怎么会有楚霄说的这么不堪?

「你们搬离了皇城,那便失去了父皇的庇护,是枚弃子,于是那些被你爹爹拉下泥潭的人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喽。」

「那你来……是作何身份?」

我垂下眼睑,浑身都紧绷起来。

「既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报仇。」

「还记得曹远吗?他虽纨绔了些,可到底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在你爹爹那一道道奏折之下断送了性命。」

曹远?镇远将军之子,楚霄的小表弟,我记得儿时他总是拖着鼻涕跟在我们身后喊我们慢点跑的。

可这一世……他仍活得好好的啊,甚至我们走的时候他有来送行。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呵笑一声:「哦对,我说的是上辈子的事。」

楚霄顿了一下,继而淡声道:「他仅仅是因为疼爱他的姑姑是皇后,他就活该被江太保冤死。」

他所说的,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我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一室沉寂里,他忽然握住了我冰冷的手,声音都小小的,带了几分温和:「只有世上没了江家,仇家才会放过你们,你应该懂我的。」

我并不抽开被他触及的手,却是反手将他的手攥紧。

提到江家,心脏便是一抽一抽的疼痛,于是我又睁开眼来,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几分真假,可我知道,江家最大的仇家,是你。」

楚霄愣住了,后又咧开鲜红的唇瓣,露出点小虎牙,真心的笑了。

「我不怪你,会有一天的,你终会知道这一切的。」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端来桌上的白粥,端到我眼皮子底下。

我垂着眼,也不接过来。

楚霄在床前蹲下来,抬眼看我,宛若平常般调侃我:「吃了罢,若是你先饿死了,那和他们便真的是阴阳两隔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还活着?」

我不禁紧紧的抓着被子,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是自然,他们还活着。」

到达皇都洛安的时候,我才知道圣旨上那所谓的「谋逆之贼」是谁。

是镇远将军,曹博。

而最令人们惊奇的,是楚霄大义灭亲。

那夜镇远将军起兵造反,叛军一路浩浩荡荡畅通无阻的打进了皇宫,却在大殿前被突然涌进的禁卫军围了个严实。

随着叛军们的家眷一个个被押出来,一声声冰冷兵戈撞地的声音也接连不断传来。

手下的人都降了,那镇远将军也自然不战而败了,他被牢牢的压住,捆住手脚,却用血红的眼睛狠狠的瞪殿中那个泰然自若的人。

那个人缓缓蹲下身来,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声音轻柔,化作叹息。

「舅舅,你要记住,是你亲手葬送了曹家整整七十二口人。」

曹博的脸贴在冰冷的瓷砖上,闻言扭曲了脸,嘶吼了一声,向他唾了一口:「楚霄,枉我疼你这些年!是你!是你把消息泄露的!」

那人姿态轻松的站起身来,走到一袭黄袍子身边,垂下了头,几缕墨发遮挡他的眼睛。

「父皇,现已大局已定,您可以安心了。」

这时乌云遮蔽明月,苍穹暗沉,无一丝光线,无一点星子,只望一眼,便让人觉得压抑。

他们就是这样传的,传来传去,最津津乐道的,无非是九皇子狠厉却又明智的做派。

刚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是大吃一惊。

毕竟……谋逆这种事,差不多是要灭族的,而皇后是镇远将军的姐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作为皇后之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向青荷打听这件事的时候,她冷冷瞥了我一眼,勾了勾唇角。

「劳烦姜晚姑娘操心,镇远将军这一大家子只是被暂时羁押进牢,尚候陛下决断,而皇后娘娘,依旧是皇后娘娘。」

听她唤我姜晚,我倒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是露出一抹苦笑来。

是了,自从江家被灭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江婉婉了。

现在我被他安排入府,顶了个舞姬的名头,唤姜晚。

正欲张口说些什么,门就被推开了。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又走过来很是亲昵的曲起微凉的手指蹭了一下我的鼻头。

我敛着眸,不躲不避。

楚霄坐到我身边,听他冲我身边沉默站立的青荷声音冷淡的道了一句:「退下罢。」

青荷退下后,他向我抛出一件什么。

我接过来看清楚后,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却是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是我亲手给爹爹他们绣的锦囊。

它没有被大火焚烧,是不是代表,他们真的还活着?

「牢里不便传信,我只能捎带点小玩意。」

牢里?他们原来在牢里。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点了点头:「够了,这样我就信了。」

「那就好。」

他笑了,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他们?」

楚霄突然凑过来一张如玉的面孔,他离的我极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垂下的一缕发丝若有若无的擦过我的脸颊,抬眼望进他暗沉的眼眸,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艳红的唇。

「小婉儿亲我一口,我就带你去。」

这无赖的句话无端的耳熟,一瞬间里,我又回到了好几个月前,那时他每每来府里,手里总提着我最爱吃的芙蓉糕,却是长臂伸直在头顶上,看着急得团团转的我笑容肆意灿烂。

「小婉儿说句好听的,我就给你。」

这是奇怪啊,明明才过了几个月,可如今回想起来,像是隔世的记忆。

许是看我沉默太久,他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哼笑一声,要退坐回去。

一刹那间,我却是揽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主动迎了上去,也不知道亲到了哪里。

我好像亲到了他的唇角,软软凉凉的,两瓣唇一触即分,我放开他,也不敢睁开眼。

听楚霄「啧」了一声,独属于他的低沉的音色在耳边响起:「你还真是豁的出去,要知道这样,我就提个更过分的要求了。」

很是愤愤的睁开眼睛,恰见他暗着眸子舔了舔嘴角,随即又换上温柔的笑,整个人的气场都软了下来。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等过完除夕夜,我就带你去,一定会的。」

他怎么如此在乎过年?

好多次了,楚霄总是有意无意提到过年,甚是向往憧憬。

像是急于说些什么摆脱此刻微妙尴尬的气氛,我张了张嘴,开合了好几次才吐出一句:「你……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过年?」

「这是我们约好的,那时要过年了,我却要出征了,你来送我,泪眼汪汪拉着我的手说明年一定陪我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他眸里闪着光点,定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连声音都染上几分湿润。

这又是上辈子的事,我抿紧了嘴,手指都蜷缩起来。

他语调缓慢平静,又道:「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明年,待我一朝归来,你就要成为皇后了。」

楚霄欺身上前,安慰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

「不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好多岁可以过。」

他笑容满面,我却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夜,我又坠入了梦境。

梦的色彩是火红色的,那烈焰般的颜色舔舐着大地,一望无际轰轰烈烈的烧尽了我整个视野。

温度炙烤着我的脸,我害怕而恐慌,又有雪花自我头顶飘落,一个声音轻轻响在我耳畔:「他们死了,他们死在了那场火里。」

「你不应该独活于世。」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搅乱我的脑海。

混沌与迷蒙中,我睁开了眼,睫上还沾着湿润,就这样呆呆的望进了黑夜里。

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那个锦囊真的能证明什么吗?

这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如理不清的线头塞进我的心里,我有些麻木的摸向了自己的脖颈。

那里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你不敢死的,你还要等,你必须得等。」

楚霄那日的话此刻又如鬼魂般窜进我的耳里,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得等,盼他哪日大发慈悲领我去看他们,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总会有结果的。

刚被他安置下来的那段时间,我总是惶惶不安的,夜里又频频做这样可怖的梦,闹了几天不见他来,终是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摔烂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把所有侍女都赶了出去。

我要见他。

那日楚霄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推开门恰见我用鲜血淋漓的手抓着一片碎瓷抵着脖子。

他在门口站定,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的的行为。

我红着眼恶狠狠的瞪他,浑身凌乱,几近癫狂。

「楚霄,你带我去见他们!若他们真的没有死,那你带我去见他们啊!」

他淡然的踏着一地碎瓷向我走来。

「你不应该这样的,婉儿,我本以为你会很聪明的。」

我一点点加深了手中的力道,待感到刺痛后,才缓缓在他这句话中缓过神来。

楚霄已经离的我很近了,他将那张如沾染鲜血的嘴唇上上下下开合几次,我的耳畔就响起了一句话。

「你不敢死的,你还要等,你必须得等。」

我打了个寒颤,接着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顺走了我手里红红白白的瓷片。

「你不知道他们是否活着,可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得讨好我,乖顺于我,即使有一丝的希望,也是值得的,这样浅显的道理,非要我来告诉你吗?」

他垂着头,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还带着一种,大人看犯错的小孩才有的宠溺夹杂着无奈的情绪。

楚霄将他的手掌与我染血的手掌所贴合,又溜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于是他那白净的手也染上一道道斑驳血痕。

他的手,沾上了我的血。

两只带血的手紧紧纠缠在一起,猩红的血自它们相合之处无声滴落。

迎着我惊恐的眼神,他却什么都没说,只带着温和的笑,用温热的指腹蹭了蹭我的手背。

明明是柔化成水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却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被看穿了一样,既难受又酸涩的感觉一点点在心尖蔓延。

我突然有些害怕他了,对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少年脸庞,身体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也是那日之后,我不再整日整日的闹了,我变得麻木,变得乖顺,像个任他把玩的木偶娃娃。

所以今日亲了他,我并没什么多大感触,甚至若是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我也会答应,因为,我只有这具皮囊了,连心都没有了,这样一个空荡荡的皮囊除了讨他欢心没有丝毫用处。

毋庸置疑的是,楚霄真的说到做到,那日他答应我让我相信他们还活着,这不今天就带来了锦囊,所以,他说他们还活着,他们就一定还活着。

闭上眼睛四周便又燃起火海,我发着抖,这样来安慰自己。

你一定要忍下去,哪怕恨意滔天身心俱疲,也要忍到见到爹爹、娘亲、哥哥、曦月的那一天。

黑暗里,我又颤抖着手将那只锦囊攥在掌心,贴近了脸颊,想寻求一丝安慰。

一股子淡淡道血腥味就突然这样飘入了我的鼻子。

心中一震,我起身点灯,在昏黄的烛光也拆开了锦囊。

是一块布条。

上头隐隐约约有着两个颜色暗沉发红的字,像是用血书写的。

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终于认清了那两个字——楚辞。

这是何意?

若是他们还活着,那这两个字极有可能是爹爹他们传来的讯息,可他们如今在楚霄手里,明面上都已经是死人了,又关楚辞何事?

难道这件事里又牵扯到楚辞?

我强压下「砰砰」跳动的心脏,敏锐的觉得在这幽深无人的夜里,有什么东西悄悄了发芽。

他已经宿在我这好几晚了。

前几日我乖顺的表现似乎真的取悦了楚霄,亦或是他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他频频来找我,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呆支着下巴,眼色暗沉的看我。

有时天色晚了,楚霄便在这留宿。我也不赶人,只要他不主动找我说话,我就全拿他当空气,连一个多余眼神也不施舍给他。

他睡在榻上,我睡在床上。

这晚,我换上寝衣,走出屏风突然对他开口说话了:「我听说,你要我作妾?」

很惊讶我会主动与他说话似的,楚霄高高的挑了一下眉,随即缓慢而平静的眨了一下浓密的睫。

他摇头,小声哼笑起来:「小婉儿莫要被那些闲人所扰,我不要你作妾。」

是,他们都说府里那个姜氏,身份低贱,舞姬的出身却从未见她出来舞过半曲,还被九皇子宝贝一般金屋藏娇,近日夜夜流连其房中,就是个转世的狐狸精!将来也定是个手段极好的宠妾!

这些谣言本传不进我的耳朵,可今日有件关于我的事闹大了,这便沸沸扬扬的抑制不住的传播开来。

而听他这样讲了,我也没放心,只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垂着眼睑,静静地立着。

果不其然,他又沉吟着开口。

「江婉婉是楚霄的妻子,她只能做我的结发妻子,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只能是我的。」

「江婉婉」这熟悉的三字一入耳,心头便涌出一股苦涩来促使我红了眼眶,他后面说的什么我也无心去顾及了。

许是因为,好久没人叫过我江婉婉了罢。

我压抑着自己的异样,把尖尖的指甲陷进肉里,才有些清醒的挖苦道:「江婉婉已经随着家人死在那场火里了,所以,你与死人结发?你可真是好雅兴哦。」

没有理会我阴阳怪气的讽刺,楚霄又摆出了那副我最讨厌的,神明一般宽容慈悲的态度。

他揉了揉我的头顶,叹息一声。

「你怎么还生气呀?我已经打肿了那人的嘴,最起码保证他十天半个月是吐不出半个浑圆字儿来,婉儿乖,咱不理那些浑话。」

什么浑话我倒是不在意,反而觉得他后来说的都是些实话。

今日楚霄的好友来找他,说是听说你最近新收了个美人,从不示人,不如也让我看看是何等尤物,再教她舞上一曲,让我乐呵一下?

后来似乎起了争执,那人指着楚霄鼻子骂:「区区一个舞姬,你就是不舍得给我看罢了,你什么好东西都留给自己,只考虑自己利益,从不顾及别人,就连自己舅舅都不放过,怪不得他们说你是阴毒小人!你枉为人也!」

再后来如何,我便不知了,现下知道楚霄对他动了手,也并没有多惊讶。

无力的抬起眼皮对上他那双亮闪闪的笑眼,我觉得有些悲哀。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放的那场火怀恨在心,还是执着的要娶我,他是真不怕哪天我恨极了半夜拿刀戳他心口。

其实,这几天与他共眠的夜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最终都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只能咬着牙看着他那平日里璀璨张扬的脸在夜的衬托下乖巧沉静的入睡。

我面色不改地问他:「你如何娶我?唐唐九皇子娶一个舞姬作正妻,而且这个舞姬与那死去的江家小姐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你该如何向你父皇解释?」

楚霄听言缓缓勾出一个笑容来,他盯着我的目光如空山里的寒月般明澈。

「你想知道点什么,直接问我就好啦,不用拐弯抹角的套我话。」

呼吸一滞,我也想让自己笑出来,结果却只能涩涩的摆出苦笑。

「他都知道。」

……

空廖的大殿里,唯有冰冷华贵的器物流转月的光华,黒沉干净的瓷砖上倒映着殿中二人沉默的身影,很难想像在不久前它还沾满着温热的血液。

「你想要什么?」

随着沉稳而略带沧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楚霄向那袭明黄色的袍子跪了下去。

他跪的笔直,声音也铿锵有力。

「儿臣,只求一人。」

是长久的沉默过后,那袭黄袍子忽然动了。

伸出大掌拍了拍九皇子的肩膀,楚帝举头遥望墨色天幕上挂着的霜轮,突然就觉得这一切很难理解。

他的九皇子,变了,变得像个讳莫如深的大人,即使自己是他的父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以前他纵然是顽劣的,可到底是天真的孩子心性,可在几个月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一点点的变得冷漠阴鸷,看他在军营中叱咤风云,看他熟练的用毒辣手段降伏对自己不服的人。

甚至,他无情到亲自把自己舅舅谋反的计划一字不差的讲给自己听,连眉都不皱一下。

楚帝一边亲和的对着地上的九皇子笑,一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直到清晰的感到手下骨骼的轮廓。

「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它吗?」

他点了点殿内那金黄色的龙椅,笑容更甚。

「父皇,这太子殿下的位置,儿臣是万分不敢的。」

楚霄伏在瓷砖上,冰冷的触感从手掌一路沁到心窝,平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真挚。

又是令人窒息一般的沉默,空气都似乎凝滞不动。

「好,好……不愧是朕的九皇子!」

楚帝突然抚掌笑起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微弯下腰,将跪在地上的少年扶了起来。

「你倒是说说看,你要何人?」

楚霄抬起头,不卑不亢的与自己的父皇对视,想着将要实现的事情,他那颗冷寂的心脏活了起来,热热的跳动了几下。

他抿了一下唇,将那个在心间辗转已久的名字吐出。

「江婉婉。」

「江家的人?啊呀这个连父皇也没办法了,如今江家在青州过得好好的早已远离朝堂,朕也是爱莫能助。」

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他很快接过话头来。

「父皇只用允诺便好,剩下的,儿臣亲自来办。」

楚帝在殿中踱了几步,脚步声轻响,显得这大殿愈发孤冷。

「你要拿江家如何?」

「儿臣受过江家照拂,且又是江太保的学生,定不会做的太绝,毕竟……父皇与师傅交好多年,定也是舍不得的,不是吗?」

这话里话外十分的意味深长,楚霄却道的字字清晰,眉目间无一丝惧怕。

「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楚帝背着手,只给人留一个威严高大的背影,也瞧不出态度。

像是极为疲倦,他向后挥了挥手:「去吧,朕允了。」

……

听楚霄讲完,我一时无语凝噎,感觉最深的,还是心中莫大的哀伤。

「所以,你揭发你舅舅,就是为了讨一个我,顺便把谋逆的罪名分江家一半?」

楚霄点点头,忽然一下子从背后圈住了我。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我下意识的想挣脱,却终究是放下了手,垂眉敛目,任他抱着。

「婉儿,你在发抖,很冷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满室的沉寂与压抑,他蹭了蹭怀中小人儿柔软的发丝,又兀自道:「你不要觉得我心狠,其实,舅舅他上辈子就失败了,他斗不过父皇的,而这辈子没有我,他照样会失败,只不过这次幸好还没铸成大错,我大义灭亲在前,父皇好说歹说会留他一命,这样说起来,是我救了他一命呢。」

我觉得好笑。

时至今日,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个与我肆意笑闹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了。

我再也寻不到他了。

腊月二十七,青荷把春联与窗花交与我,又带来一些新衣与首饰,说是楚霄教她送来的,虽说有些晚了,但也是一份心意。我接过那精致的窗花来,也不出声,看着那片喜庆的红色出神,想起了在青州时哥哥手里窗花的颜色。

腊月二十八,楚霄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他不来扰我了,我便懒懒的躺在床上,从前是不许的,娘亲亦或是曦月总是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现如今没人管我了,我便常常躺到日上三竿,呆呆的躺着,只想躺着,白白耗上一日,以此来打发这些难熬的时光。

腊月二十九,他来看我了,坐在我床边,握住我的手。我想我一定是憔悴且无神的,不然他也不能拿那种眼神看我,那种,看将死之人的悲悯眼神。

这天楚霄命青荷扶我出去走走,我坐在亭里吹着风,真切觉得洛安的风确实是比青州冷上几分的。

四周错落有致的枝条伸展光秃秃的身子着指向天空,就像我一样痴心妄想的想挣脱这四四方方的囚笼。

我茫然的打量着枯败的景象,在寒风里打了个寒颤。

有个侍女在这时递上一杯热茶,我瞥了一眼她的侧脸,觉得有些熟悉。

我之前闹的时候,她好像劝过我什么。

她说的,好像是令我心神恍惚了一会儿的话,只不过那时只想着见楚霄问个明白,有些疯癫听不进去罢了。

即便青荷在一旁站着,我也毫无顾忌的招了招手,将那个侍女唤到我身前来。

就算支开了青荷又如何?总会有人汇报给楚霄我每日的言行。

「你之前,跟我说过话。」

那个侍女点点头,不待我发问,她就自觉的复述一遍:「奴婢是问,姑娘想不想吃糖人。」

糖人?

明明是一句很正常的问话,我却想起来青州的糖人,连带着想起卫凌那张清俊寡白的脸来。

心口微微一窒,我掀起眼皮仔细打量着她,并没有从她那张普通的脸上找到丝毫熟悉的痕迹,她不是我在青州认识的任何人,可又是怎么知道我在青州的那些事呢?

我不傻,她平白无故问我这句话,定是知道我在青州时的往事……我本以为除了楚霄,府上是没人知道的。

冥冥之中,又是谁在暗中窥探我在青州的几个月,原来我自以为的逍遥生活,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登台。

默默叹了口气,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显然不是楚霄的人。

风声呼啸灌耳中,我没再看她一眼。

又坐了一会儿,我这才回了房。

我不知道她是谁的人,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又想干什么,我不想去理会,只渴盼着快些过完年去见他们。

谁知,待入了夜,她又来找我。

「你想干什么?你主子是谁?」

我合上被粗暴撬开的窗,被刚刚的动静闹的有些不安,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都有些站不住,却还是皱了眉,佯装镇定地问她。

她一身的黑衣打扮,还带着面纱,像是要坠入这沉沉墨色里与夜为伍。

「江姑娘莫怕,你先听我说,你的家人现在的确还活着,在太子殿下的手里,活的好好的。」

随着她急速的语气,我瞪大了眼睛:「太子殿下?你是不是搞错了?明明是楚霄……他还给我拿来了锦囊,他还说……」

锦囊?锦囊!说着说着,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眼前浮现出那布条上暗红色的两个字——「楚辞」。

不自觉的往前挪动一步,散去了不安,我按耐住心中隐隐约约的预感,已经感到些焦躁了。

对方的语气充满坚定:「锦囊定是他提前拿下的,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那双眸子闪着的光芒如此明亮,怎叫我不生疑?

正当要问些什么的时候,房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外看去,原来是有几道人影点着灯笼正在靠近。

再扭头看她,她显然也是意识到了没什么时间了,几大步走到我身前往我手中塞了一封信。

「江姑娘若还有什么疑问的话无需再问,都在这信里面了。」

信封光滑细腻的质感滑过我的指尖,我下意识攥紧,心也跟着皱成一团。

外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她最后望了我一眼,便就要离开。

「等等!我信!你叫什么名?我们以后怎么联系?」

我在她离去的前一秒喊住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匆忙间下的决心是否正确。

乖乖等楚霄消息实在太痛苦了,我必须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如此大胆而莽撞,也正是因为……我已经没多少筹码了。

更何况,那布条上的二字,很有可能就是在爹爹他们在暗示我被楚辞带走了。

「唤我桃娘便好,到时候我自会来找你的。」

许是因为我态度变化的太快,桃娘很是怪异的瞥了我一眼后,急匆匆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几乎是她前脚刚走,房门后脚就被叩响了。

沉闷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我恍然惊醒,心脏噗通跳着,一边捏哑了嗓子说话一边赶到床边掀开尚有余温的软被钻进去。

「这大半夜的……谁啊?」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再无嘈杂的人声,过了好半晌隔着扇门才听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婉儿,你开门,让我看看你。」

没等我一口回绝,楚霄便推开了门。

他才踏入半步,甚至连屋内的饰物都没扫全,就转身对什么人笑了一下。

「你们都退下罢,到别处找找,看来那个小贼不在婉儿这里。」

这话说得懒散随意极了,毫无信服力,可纵然众人满肚子疑惑,面对楚霄也是不敢多说一个字,纷纷道了声「是」就无声无息的离去了。

一只手牢牢抓紧了被子,我紧张的吞咽口水,被下的另一只手将那封信藏到了枕头底下。

楚霄合上门,转而去推开那已经被撬过的窗,「吱呀」一声响过后,夜里的寒凉便一下子涌进房来,我不禁瑟缩了一下,他始终都是沉默,转而提起步子向我这边走来。

想说点什么来喝止他,张了张嘴,却是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我太害怕了,我好怕他亲手熄灭我才寻找到的那一线希望。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浓稠而深蓝的夜色里泛着莹白,他给我掖了掖被,并没有顺势坐到我床边,也没有笑。

这是头一回,楚霄见了我没有笑罢。

他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冷硬的弧度,细长的眸子里也隐隐透着邪气与危险的气息,薄唇紧绷成一条线,整个人看起来很有威慑力。

只让人望上一眼便感到透彻的凉意袭身。

「她跟你说什么了?」

他连问话的声音都是极其淡漠的,我支起身子来,使劲往床脚缩了缩,看着堵在床前的这一抹高大身影,觉得更冷了。

难道他都知道?

我颤抖着开口:「什么?你也看见了我的房间里没人……我根本没有见过那个小贼……」

这短短几句话抖成了碎片,连我自己都不信,暗恨着自己的懦弱,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去瞥楚霄的脸色。

我就要窒息在这仿佛已经不流通的空气中了,下一刻他却是笑了开来。

悦耳低沉的笑声不大不小的响起,他以一种得逞后洋洋得意的姿态,甚至笑得微弯了腰。

「小婉儿,你抖什么?我是问,那个在亭里与你搭话的侍女。」

他一边低低喘着气,一边将手掌放在我头顶上揉了揉。

愣愣的看着变化突生,虽有些被调戏了的羞恼,可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情,总之不追究总是好的。

谁知他一屁股坐到我床沿后,又伸展了臂去够枕头。

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被高高吊起,我一时之间有点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顾不得这些,我连忙扑了过去,将身子压在了枕头上,也一并压上那只大手。

手的轮廓清晰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碰到我的肌肤,微凉的感受很快从肚皮处扩散开。

我傻傻的压着,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大脑混沌一片。

「不过几日不见,婉儿什么时候变成小老虎了?」

楚霄调笑的声音响在耳畔,对上那双星辰般闪烁的眸子,我这才愣愣的的直起身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他也没再为难我,抽回了手,然后坐在床沿脱下了靴子。

靴子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很清楚,我看着他的动作,浑身都僵住了。

「今夜府里不安生,谁知道那个小贼还会不会来呢,所以为了保护小婉儿,今夜我就跟你睡啦。」

他这样念叨着,将呆坐的我半推半放到了床上。

待到脑袋挨了枕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楚霄也跟着躺下,接着动作流畅的将我揽在了怀里,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子入睡一样。

嗅着他胸口清冽的冷香,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我突然想起来她跟我说的什么了,可我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恐他再次动手动脚,我接过他之前问话,匆忙之下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这话一脱口,我愣住了,头顶上的呼吸也顿了一下,因我这话说的熟稔轻松,倒像是之前与他从未生过间隙,常日打闹一般。

楚霄「嗯?」了一声后,在我头顶上低低笑出声来,没有半分恼怒。

他似乎也很满足很高兴我用这样的语气来跟他说话。

接着,他依然像是在哄小孩子,放柔了声音:「好好好,我不听了,不听了,小婉儿别闹腾了好不好?明天我还要上朝呢。」

我一个翻身背过身去,也不吭声。

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合上眼皮,身边头一次睡着个男人,还是个仇人,终究是难眠。

熬到半夜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突然有一道炙热的呼吸贴了过来,脖颈处像是被什么人轻轻啄了一下,我被温柔而无声的带进了一个怀抱。

像是一个荒唐的梦。

然而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楚霄怀里。

我被他圈在怀里,睡了整整一夜。

楚霄见我醒了,不等我挣扎,就知趣的轻轻放开我。

「婉儿醒了?今早我不能陪你用早膳了,不过我已让人准备好了你爱吃的菜,待你洗漱完就可以吃啦,嗯……我晚上因着宫里还有宴席回来会晚一些,婉儿莫急,我定会来与你过除夕的,我们一起看烟花、饮酒、赏月……」

翻身坐起,楚霄捉着我的手叮嘱,活像个要出远门不放心家里娇妻的小郎君。

我盯着他身上皱巴巴的一道道的褶子出神,抽回手去,板着脸,也没听进去什么。

他昨晚没脱一件外衣,所以他只是整了整衣裳,就上朝去了。

目送楚霄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向枕头底下。

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我心惊胆战,把那个枕头翻来覆去,还是没能找到那封信。

莫非……是被楚霄拿走了?

可他今早面色如常,并没有质问我什么。

信是不可能不翼而飞的,再加之昨晚他逗我的那句话,我猜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如今的闭口不言只是为了……秋后算账。

没了信后,这一整天我都是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上面是否写了什么关键信息,但愿没有才好。

他不在的这大半天里,我去找了府中所有侍女,意料之中又教人心生失望的是,我再也没有找到与桃娘半分相似的脸。

果然,是逃走了么。

我回到屋内枯坐,傍晚时分,天上洋洋洒洒的下起小雪来。

半灰半红的暮色下,庭中落雪,风声轻啸。

记忆中上次的雪景,是纷白且热闹的,众人挨作一团说说笑笑的,而如今物是人非,只余我独身一人像个怨妇一般垂泪自怜。

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扭头问青荷:「有酒吗?」

她「嘁」我一声,很是鄙夷的看我。

「你才多大个人,就学会借酒消愁了?」

这话倒是让我愣了好一会。

我今年多大了?

自从知道了前世的存在,这几个月就被拉扯的好漫长,恍恍惚惚间,我也以为自己长了好多好多岁呢。

第一次饮酒,是和楚辞在酒楼那次谈话,我举手投足间的生疏,他竟没觉出什么来。

现在想来,应是他把我当成前世的我了,觉得喝点酒没什么。

「你们不都说酒是个好东西么,一醉解千愁。」

「今日不能团聚的非你一人,你别摆出这副凄凄惨惨的样子。」

青荷这话,倒勾起了我好奇心。

于是我问:「谁啊?莫非是你?」

她很是平静的睨我一眼。

「嗯,我爹娘早就去世了,有个弟弟,前些年夭折了。」

我朝她微笑,道了一句节哀。

这世间从不偏袒谁,各人下各人的雪。

楚霄推门进来的时候,恰见我拎着一坛酒往嘴里灌。

那酒坛沉甸甸的,我用两只手托举着,很是费劲的凑上嘴去。

他走过来,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色,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没说什么,腾出一只手为我托稳了酒坛,耐心待我一口饮尽。

「我带你去个地方。」

楚霄自然的用手抹去我衣领上的残酒,牵起了我的手。

看他笑语盈盈的样子,我心头烧起无名火来,借着那点醉意骂了他一句。

「滚,别碰我,我哪也不去。」

谁知他笑得更开心了,却是听话的放开了我的手。

还没等我疑惑,下一瞬就被他打横抱起。

离得他近了,酒的醇香浓浓的斥了我整个鼻翼,楚霄在宫里想必也是喝了酒的,如今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他更醉。

糊里糊涂的想着,他已经抱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反应过来,狠狠扭了几把他的腰肉,他算是能忍,明明面部颤了好几颤还是稳稳把我抱住。

我拿手捂住他的眼,长睫扫过我的手心,有些发痒,他摸黑走了几步,才把我慢慢放下。

「婉儿乖,你答应过我的。」

他有些无奈,再一次拉住了我的手,却是微微加重了语气。

头脑混沌之中,我在他这泛着凉意的话语里有些清醒的点点头,想起来他给我的承诺,那个我陪他过完年就带我见他们的承诺。

这次我没再闹,跟他上了马车,去了洛安城里的镜月楼。

他带我去了最高一层,那儿视野好,能将整个皇城的风采都收尽眼底,是达官贵人门平日里吟诗弄月、附庸风雅的好地方。

这除夕夜里,许是他早就打点好了,半点人声都没听见。

他牵我进入雅间,引我坐在窗前的小塌上。

窗是开着的,一眼望下去,是满城的灯火橘红,繁华街景。

耳边不断的,是连成串儿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一声声都响在我心里。

我有些落寞的垂下了眼睑,提不起半点精神。

楚霄似是有所察觉,弯下腰来温声与我说话。

「怎么了?」

「我困了。」

他轻笑,坐到我身边,然后把我揽在了怀里。

我顺从的靠在他的胸膛,耳边的爆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下,一声声。

「小婉儿再等一会儿好不好,马上要放烟花了。」

「楚霄,你为什么总把我当小孩子?」

他低头看我一眼,眼睛黑的发亮。

「唔,我两世的岁数加起来,确实能当你爹爹了。」

我沉默不语,他又自顾自的叨叨起来。

「我早该娶你的,娶了你便生不出这些麻烦事来,前世是,这一生也是,可总是天违人愿,你总是要恨我的。」

「你们能不能别再提前世了?从刚开始的好奇向往到现在的悲哀抵触,我还是没有那些记忆无法做到与你们一样的感同身受,我这辈子只是江家的江婉婉,不是你们口中那个皇后江婉婉,每次看你们沉溺于前世,明明我没有错,可我真的很愧疚很痛苦啊……」

许是酒是缘故,我竟然说出了那些早就藏匿于心中的话。

那心脏的节拍突然乱了起来,随之楚霄温柔的声音如轻叹般响起。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都还没脱开身,你怎么能呢?不可以的婉儿,我们是一起的。」

他的语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淡然,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愈发觉得身边人的可怕可恨,闭上眼睛颤抖的呼出一口气,再也没与他争辩半句。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烟花炸裂的声音。

睁开眼,便见那黑色的天幕上五彩的烟花朵朵绽放,交相辉映出美丽的景象。

「美吗?」

「美。」

「那婉儿笑一笑好不好?」

我突然拥开他,坐了起来,看他那张被烟花映照的时明时灭的脸,认真道:「我的家人生死不明,而我坐在仇人怀里笑,你不觉得讽刺吗?」

「婉儿,你笑一笑,今日是我生辰。」

他的话语仍是平淡,只是隐隐添了几分哀求。

「楚霄,你别骗我了。」

「这次没骗你,是真的,你也没想到吧,其实我与太子的生辰在一日,可因为他是太子,有一份得天独厚的宠爱,便有了个避讳的名堂。」

这番话确实让我惊了一下,攥紧拳头,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与我何干?」

楚霄眸中的光闪烁了几下,像一只在风雨中欲灭的蜡烛,他低下了头,将身子藏进阴暗里,那是连火光也照耀不到的地方,整个人显出一副脆弱无依的样子。

「我……我连自己的生辰都掌控不了,所以求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楚霄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勾起我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听着他渐渐沾上湿润的暗哑声音,我突然红了眼眶。

不知内心是被他显露的这不为人知的一面软弱所触动,还是本就有所怨恨,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胡乱给自己擦拭着,站起身来嗓音颤抖的吼他:「你可曾可怜过我?你知道求我可怜你,你可怜过我吗?!」

楚霄仰头看我痛苦的样子,眼神却是从所未有的清明。

他总是这样的,以己为引,把人带进囹圄,自己抽身袖手,清醒淡然的看里头的人挣扎。

我哭得愈发凶了,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一下把积压在心里多日的情绪都释放了出来,差点压垮我的心脏。

我似乎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人把我抱在怀里小声安慰,他肩头的冷香是令人胆寒的熟悉,此刻却意外的让人安心,他的指腹热热的,摸去我脸上的泪痕,有些粗糙。

我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脸。

他轻柔的吻住我还在抽噎不止的嘴巴,凉凉软软的。

醒来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全身都酸酸的疼,尤其是头痛。

这还不算什么,当我一扭头看见身旁熟睡的楚霄,更是惊的声音都没了。

我们,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昨晚最后的记忆,好像是他亲了我后我打了他一巴掌,然后……然后我一壶接一壶的喝酒,本就醉的两个人,更醉了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我有些恐慌,手下用力,将他拍了起来。

楚霄惺忪着睡眼,慵懒的支起下巴来看我。

「昨晚我们发生什么了吗?」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亲了你一口。」

他有些茫然的蹙起了眉,还是老老实实的照答。

抿了下唇,我继续问:「然……然后呢?」

「没然后了,你放心小婉儿,有些事是等到我们新婚夜的时候才能做的。」

话说到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对着我狡黠地眨眨眼,全然没了昨晚那副温和脆弱的样子。

我沉默,看他坐起身来穿衣。

楚霄走到门口时,推门的手顿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来。

「对了,这新年伊始,我准了青荷几天回家探亲,给你换了个伺候的人。」

「青荷哪还有家里人?楚霄,你又在骗我什么?」

他像是没料到我知道这一层,转过身来意味不明的看我一眼,随即像是很赞同我似的长吟着点点头。

「嗯,我是说,她昨天擅自给你酒实在太不对了,已经被我罚了,你暂时看不见她了。」

这话,不过是自圆其谎,于是他悠悠撂下这话后就不再耽搁,推门走了。

没有喊住他,我只得坐在床上忧虑重重,思前想后也不知道他的目的。

不过几个呼吸间,门扉响动,又推门进来一人,那人好巧不巧,正是我昨天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桃娘。

她却像是不认识我一般,走到床边低眉顺眼的扶我起来,为我穿衣洗漱。

想着隔墙有耳,我按耐下心中的震惊,忍着与她对话的冲动,乖乖的任她打理。

好不容易等她收了手,我张嘴刚要吐出的一句话就被她捂了回去。

桃娘看着我的眼睛笑了,摇了摇头。

桌上有昨日的陈茶,她以指沾水,就着桌木写起了字。

「太子殿下想见你。」

楚辞?

最后有关他的记忆,还是那个荒唐炽热的吻,我便一时有些胆怯,没点头,没摇头,不知作何反应。

她见我不应,又写道:「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桃娘看向我的目光热切而疑惑。

我一直想问问爹爹他们的情况,又想问问那封信的内容。

再说了,如今我哪有半点选择权,根本容不得我矫情,闭了闭眼,我无声点头。

桃娘于是放开了声音,笑言道:「姑娘怕是闷了吧,近日新开了家茶楼,雅致安静,要不去坐坐?」

这话自然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

我和桃娘又应付了几句,就打算出府了。

奇怪的是,楚霄没有拦着我出府,许是派人暗中跟着我吧。

出了府,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看着桃娘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于是问她:「楚霄是怎么让你进府的?你又是使了什么法子替换掉青荷?」

她有些迟疑的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顺利,是太子殿下指使我这样做的,我本来也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我点点头,在心底叹一口气,看来这其中门路,还要问楚辞。

行了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下了。

我掀开帘子,便见那所谓「新开的茶楼」是我曾经与楚辞谈过话,喝过酒的一家酒楼。

下了马车,我盯着酒楼金光闪闪的大牌匾发了一会愣,迟迟不进去。

桃娘走到我身旁来,轻咳一声。

「走吧,姑娘。」

我叹一口气,踏进了酒楼。

进了楼,像是早有人等候,一个身穿宫服的人向我走来,桃娘又推推我的胳膊,示意我跟他走。

我跟着他上了二楼,每踏一步楼梯,心中的不安便浓厚一分。

见了楚辞,会发生怎样的纠葛?事情又会发生什么转机?

未曾想,他还是如以前那般模样。

楚辞端坐着,腰板挺直,墨发高束,仅光影润泽过的一个侧影,也让人觉得贵气清雅。

我走上前,拘谨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婉婉。」

他唤我,嗓音柔和,一如在江府时温柔大哥哥的模样。

不知怎的,我竟红了眼睛。

「我爹爹他们……过得还好吗?」

低下头去,我望着茶水里自己颤颤悠悠的倒影,有些生硬的和他说话。

「你信我?」

「我为何不能信你?锦囊里的布条我已经看过了,他们给我留了讯息。」

抬起头,恰见楚辞勾起清浅笑容,上身微微前倾。

他问我,一字一顿:「哦?给你留了什么讯息?」

看样子,他竟不知道?

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了。

「没什么,只写了你的名字。」

他突然笑出声来,笑得连眼眸都是弯弯的月牙状,甚至露出一口白齿。

「婉婉,你又被他骗了。」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句话。

「那字,是楚霄给你留的。」

呆滞了一瞬,我苦笑着摇头,被人掌控的无力感袭上了心头,仔细想来,以他的行事作风来说,倒也合情合理,没再问什么,我渐渐冷静下来,一点点挺直了身子,摆出倾听者的姿态。

其实,早就有所端倪了,那沾着血腥的锦囊就是他给我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连我都能发现锦囊中的秘密,何况他呢?

「楚霄早就明白父皇只是借他的手追回江家,不会真的把江家人交给他,所以,他任父皇在狱中把人劫走,提前留下了锦囊来哄骗你。」

「他……为什么这么做?」

「若是父皇对江家动手,死了人,锦囊里的楚辞二字,洗脱他的罪名,足矣。」

是啊,他引导我发现布条,让我以为爹爹他们在楚辞手里,到时候他们死了,我自然以为是楚辞的过错。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去求了父皇,而父皇,真的把师傅他们交给了我。」

楚辞像是累极了,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每个字音都咬得轻柔。

「婉婉,师傅他们是真的在我手里。」

他这话里,没有威胁,只是平平淡淡的口气。

我沉默着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惊道:「信!桃娘给我的那封信被他拿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楚辞笑看了我一眼,仍是谦谦贵公子的做派,不见丝毫慌张。

「不怕,那封信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上面只写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看了是该舒心,认为我是个无头苍蝇,想救你却无从下手。」

我垂了眼睑,勉强扯了下嘴角。

所以,他早就料到我守不住那封信。

这兄弟俩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我活该就是个被他们捏在手掌心的蚂蚁。

又想到桃娘,我便开口问:「那……今日他将桃娘安排到我身边,这是为什么?他早该知道她是你的人。」

提到这,他的目光里隐隐似有冰霜凝结,淡漠不少。

「不错,他确实知道。楚霄这装聋作哑的做派,无非是为了看热闹罢。」

许是看我依然疑惑,楚辞抿了一口酒,眸色暗沉,声音渗着冷意:「我费尽心思的往他府里塞人,与你通信联络,你也很高兴地与我勾结,想逃脱他的禁锢,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水中镜月,他在暗处推波助澜,看我们沾沾自喜,最后再由他当着我们的面掐灭这束希望,你说,这样做,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尽,楚辞已然沉下了脸,眉目间全然一片冰寒,那瓣殷红的唇却勾着,不过顷刻之间,他便变了个模样,整个人透出一股子阴狠劲。

这样的神情,令我想起了楚霄。

我几乎将自己的唇咬出血来,只摇头,说不出半个字。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楚辞一下阖起眼睛来,放柔了声音。

「他不可能轻易放过你,所以我们仅有的办法就是彻底扳倒他,不过这段时间会很长,婉婉,你回去后什么也不用做,像往常一般待他就可,该用到你的时候自会通知你,现在,你只能乖乖顺着他给我们铺好的路,走下去。」

我沉默地绞了一会儿手指,问:「他势力很大?」

「嗯,他整那一出大义灭亲后,父皇可是好一番奖赏,他在军中更是威名赫赫,人人称他铁面无私,有不少的势力与他联合,助夺东宫之位,正是风光无限的好时候呢。」

「楚辞,你这位子怕不是坐不稳了吧?」

我突然粲然一笑,微眯着眼睛看他。

「自你走后,我便无意与他争斗,颓唐度日,谁知,如今竟还有我的用处,现下的情况,我啊,怕是不得不争了。」

楚辞不甚在意我的嘲讽,也随着我一笑,语气淡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晚怕是生疑,我便与他告辞,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肢体。

我已经到了楼梯口了,又回头问了楚辞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江家?」

暮光自他身后而起,晕着几圈淡淡的红,我如来时一般只看到他挺拔俊朗的剪影,模糊见他缓缓端起酒来,蹭在了唇上。

他什么也没说。

下了楼,一眼便望见桃娘急得在原地打转。

我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附耳过来。

桃娘一脸惊疑,还是照做。

我贴近她的耳朵:「不着急,反正传信也好,见面也罢,楚霄都知道,是吧?」

她竟是没什么反应,敛了眸子催我:「快上车吧姑娘,天色已晚。」

果然,桃娘都知道这些内情,那什么一问三不知,只不过是为了等她主子亲口告诉我罢了。

回了府,房门一关,我扫视了一圈,径直去掀床幔。

层层叠叠的床幔一掀开,就见楚霄在我的床上四仰八叉的躺着。

他听了动静,转动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看我,又拍了拍身下的床,特别不知廉耻的笑了。

我又羞又恼,一冲动就去扯他的衣摆。

「你给我下来!」

他正好顺着被拉扯的衣摆去抓我的胳膊。

那力道很大,我一下没稳住身子,扑到了他身上。

他低低笑了一声,我趴在他胸膛上,也跟着颤。

胡乱在他身上撑了把手,我才起了一半,他便又狠狠拽我一把。

有一只大手护住我了脑袋,因此脑后是软软的触感,我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床上。

楚霄不给我挣扎的时间,将身子重重的压了上来。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一下下喘在我耳边,我浑身都僵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踢他,他却压得我牢,丝毫没有空隙来伸腿。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死命仰着头,不想让他看见。

脖颈处突然打上热热的呼吸,他埋头在我颈窝,有绵密的吻落下,而后便是轻轻的撕咬。

忍着皮肉的疼痛,我却忍不下泪水的滑落。

当泪水滑至脖颈时,那阵痒痛停止了。

我望进一双翻腾着情欲泛着桃红的眸,他盯着我布满泪水的脸,垂下了眼睑,当他再度抬起眼时,已然是一片平静。

翻身平躺在了我身旁,他故作轻松的轻笑一声,嗓音却是沙哑的。

「婉儿,我等了你一晚,你不是去的茶楼吗?怎么浑身的酒臭味?」

虽去的酒楼,可我是滴酒未沾,浑身也无一丝酒味,他说这话,无非是说来刺我罢了。

没有搭理他,我脸颊上还淌着泪,突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嗤嗤笑出了声。

笑声突兀响在这满室的沉寂里,倒是吓到他了,楚霄撑起身子来盯我,抬手给我整了整衣衫。

「罢了,我不问了,方才是我醉了酒,还请婉儿原谅。」

说这话时,他指尖挑弄着我的发丝,没有一点儿诚心的模样。

「你滚。」

我推了他一把,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谁都没再开口说话,便是好一阵沉静。

隐隐听谁叹了口气,待听到门扉「吱呀」一声过后,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把自己裹进被里,像是累极,我再也没有半分力气去做别的事情。

突然想到的那件有趣的事,是关于楚霄的。

我只是在想,楚霄这人虽然看起来潇洒随性,可他对于他的父皇,是有一份偏执的。

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是楚辞,即使他们同出一母,最先得到嘉奖的一定是楚辞,所以,就算是亲兄弟,在父亲不平等的对待中总会心生间隙。

若楚霄知道他的父皇把江家人给了楚辞,会作何反应?

我比任何人都期待。

……

过了除夕,众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楚霄常在府里设宴,大多邀请的都是些将家子弟,吃酒啖肉的,豪放的笑声传出去好远好远。

他曾问我要不要同去,我回他:「以什么名分?你的宠妾?」

他不说话了,笑着摇头。

又过了几天,他来找我,言辞间充满诱惑:「婉儿,要不要去见见我们的故人?」

本想拒绝,张了张嘴,却又想起楚辞那句:「顺着他给我们铺好的路,走下去。」

我了然,在心底苦笑一声,面上却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

于是,我在宴会上带着面纱,站在楚霄身后,不出所料的见到了楚辞。

瞬间,我便明白了楚霄的意图。

我为楚霄斟酒时,他拍了拍我的小臂,眼神温柔,示意我不必做这些。

有人注意到了,略带调侃的问他:「这位姑娘是谁啊?怎地还带着面纱不让人看?」

他含着几分隐藏的情意,答:「是我府上的那位姜晚姑娘,她怕羞,你们莫要扰她。」

有更多人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我和他的身上,只有一人除外,楚辞。

他很配合地垂下眼睑,只顾闷头喝酒,像是伤情人一般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中。

我看着楚霄的笑容渐渐掺上点得意与痛快。

我也笑了,在面纱下悄悄勾起唇角。

在后花园与楚辞碰面的时候,我瞧着四下无人,便轻声嘲他一句:「殿下演得真好,任谁看了也认为你是个伤情人。」

他微微怔了一会,对着我展露笑颜。

「是啊,他这样做只是让我明白一件事,即使我与你暗中搭上了线,也只能坐在台下看你们,无计可施。」

说着,他不着痕迹的把一封信塞进我怀里,又神情自若的补上下一句话。

「可惜,小九他终究是算错了一步。」

他算不到父皇的心思,他算不到我和楚辞的做戏。

我揣着那封信,心中忐忑,这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信,往日的信都是桃娘交给我的,内容也大都是为了迷惑楚霄的,没什么实质性。

而今这封,意义非凡。

楚辞看我紧张的样子,宽慰一笑。

「阅后即焚。」

那天的宴会结束后,楚霄醉醺醺的靠在我肩上,口齿清晰:「太子殿下认出你了吗?你们在后花园说了什么?」

明知故问。

暗暗冷笑一声,我推开他,压下心底升起的鄙夷,装出一副慌乱的样子。

蹙了眉,紧抿着嘴,像是思索了半天,我才底气不足道:「你说什么呢,就算他是认出我来了,我也不敢承认,后花园里,他只是说我像他的故人,有些怀念罢了。」

他满意的抚摸着我的发,声音里含着笑意:婉儿乖。」

楚霄走后,我第一时间掏出了袖里皱巴巴的信。

展平了信封,我颤抖的打开它。

是爹爹的笔迹!

我落下泪来,泪花点点,晕染开墨迹。

那信上说,小婉儿,爹娘现在都好,太子殿下没有不敬之处,你不要担心。

那信上说,在青州的那场灾祸,不是无妄之灾,想来是江家的报应,莫怨莫恨。

那信上说,万一我们以后不在了,你要活下去。

跳跃的火光在我眸中倒映,灰烬飘散,我心情激动又复杂,不由得长长出一口气。

如今我总能放心,爹娘他们在楚辞手里,是安全的,这是真的。

前几日的时候,我按照约定,去找楚霄,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们。

问出这句话,我也觉得好奇,他手上都没人,拿什么给我看?

那时他是怎么说来着,他好像是极为从容淡定,对我说:「快了,快了,再过几天。」

他这番言辞使我心神不安了好一会,我怕他知道了什么。

好在,这封信安定了我的心神,让我明白,爹娘他们还在楚辞手里。

待又平稳的渡过了几日,我那颗好不容易稳住的心脏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桃娘不见了。

她好比我和楚辞之间通讯的工具,也是做戏的帮手,如今她不见了,算怎么一回事?

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

我再一次去找了楚霄。

抬起手来正要敲门之时,我正听房内传来一句低叹。

「可惜了,他的身手是极为不错的,倒不如一并赐死的好。」

他是谁?什么赐死不赐死的?

像是预见了什么,我一下变得呼吸困难起来,颤抖着手推开门,正看见楚霄慵懒的斜倚在塌上,他的大半张脸遮在阴影中,只模糊显出淡红的唇色。

他一只手放在膝头,另一手在桌上不急不缓的扣着。前头单膝跪着一人,似乎在禀报什么。

那一声声的闷响,也扣动我心弦。

听到推门的动静,他本含着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下子柔了起来。

我一步步向楚霄走过去,他坐正了身子,挥了挥手后,地上的人便无声退下。

他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我。

一时之间,我觉得嘴巴干涩,失去了声音,大脑堵塞成一团,不知该问些什么。

还是他先牵过我的手来,拉我坐在他的膝头。

我在他温热的怀里愣愣的转过头去。

我和他之间,此刻近在咫尺。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眸底看到了一抹破碎的倒影,属于我的倒影。

于是我忍不住眨眨眼,那摇摇欲坠的泪珠便脱离了眼眶,滑落在脸颊上。

他抚摸着我的脊骨,温声言:「婉儿,我带你去看哥哥好不好?」

「为什么……只是看哥哥?」

为什么……他没有说爹爹、娘亲?

他陷入了沉默,半晌后还是轻笑了一声,以平静的语气:「是我说错了,去了,你也能看到他们。」

楚霄带我去了一处大宅子。

宅子里,我见到了几个故人。

卫清,卫凌。

楚霄在马车里,没有跟着我,他教我独自下去,独自叩响那扇门。

那扇红面金漆的大门在我渴盼的目光里缓缓开启,探出一张婉柔清丽的脸来。

那是一张,在青州时,与我极为熟识的脸。

卫清一下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上前几步,猛然攥紧了我的手,不过看了我几眼的工夫,眼睛里就已经蓄满了泪水。

「小婉儿,你瘦了。」

这轻柔温暖的声音勾起了我关于青州所有的回忆,我终于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她揽着我进了门,不过一个转身,我就看到了卫凌。

他如往常般,一身的黑,柔顺的眉眼,气质内敛而深沉。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隐约添几分肃厉。

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和卫清相拥的场景,默默红了眼眶。

我突然想起来,江家被烧之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对他招手,跟他说。

「阿凌,我们明日再见。」

不过是一个随口告别,谁又能料到,这个「明日」是好多好多好多天。

多到,如今我再看他,又想笑又想哭。

他们姐俩把哭得颤颤巍巍的我扶进了屋。

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安慰我的样子,那团皱巴巴的心脏,逐渐舒展开来。

一边抽噎,我一边问他们:「大火那日,有没有波及到你们家?」

「没有。」

卫凌盯着我,眼尾泛上绯红,他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没有,是我觉得你们不可能死,说服姐姐举家北上,联络到了洛安城里的父母,一并寻找你们的踪迹。」

卫清在一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敛下眸子,缓慢地点头。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死的?又是怎么知道去洛安城寻找我们?

回望进他深色的瞳孔中,一瞬间里,我明白了所有。

以前那些迷惑,也一并解开。

我怎能忘记,卫凌也是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呢?

在青州时他曾对我寸步不离,不让我踏出宅子半步,死死的看守住我。

那个时候,他怕是早有预警了吧,对于楚霄。

他明白楚霄对我的执念,他知道楚霄的为人,所以他害怕楚霄会对我动手,便只让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他没能守住我,于是我与他再见。

心头窒息般的发酸,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卫清的眸中也噙满泪花,她拿葱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擦拭我满脸的泪水。

「你要不要见见你哥哥?他……」

「卫凌!」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低声叙话,卫凌看着自己姐姐充满哀求的眼神,突然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以一种年长者的成熟稳重的姿态,勾出一抹笑容来。

「她总要面对的,你总要学会忍心。」

卫清紧抿着嘴,她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安的跳动。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轻轻抱了抱我。

虚浮着步子,卫清出了房门,不愿意陪我去揭露那残忍的真相。

我心底倏地破了个洞,冷风嗖嗖的进。

「楚霄他确实是来带我见我哥哥的,可他……怎么在你们这?」

望着卫凌高大的背影,我跟在他身后,麻木的走着眼前的路。

「几天前,有人把他扔到了我家门口。」

「是楚辞?」

「不,是陛下。」

楚帝不是把他们交给了楚辞吗?又怎会插手?这样的话,我爹娘他们还好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纷杂错乱的事情堵的我难受,眼花缭乱中我蹲下身去,抱着脑袋捶了几下。

前面带路的人察觉到了异样,他也在我面前缓缓蹲下,将我笼在他的阴影下,大手轻柔的包裹住了我作乱的拳头。

卫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坚定而平静:「我陪你,不论有什么艰苦在等你,我都陪你。」

他明明很知礼数的没有抱我,我却觉得被他抱住了,久违的安全感又重新填满了我的心田。

我抬头与他对视,泪眼朦胧中真心道了一句:「谢谢你,阿凌。」

听我说这句话,似乎是我的错觉,他扯出了一抹苦笑,却很快隐没在嘴角。

他带我进了门。

我,从没想过我哥哥老了是什么样。

想来就是眼前这副模样吧。

痴坐在椅上,头发凌乱,不修边幅。

枯瘦、憔悴、疲惫、脆弱。

仅仅是他的一个背影,我的心头便涌上酸苦。

我酸着鼻子,瓦声瓦气的唤他,像是往日里与他撒娇的那个小姑娘:「哥哥。」

江庭慕听见了我的声音,浑身狠狠一颤,竟然头也不回的跑进了内室,不,是脚步踉跄着,几要跌倒。

我跟着跑进内室,恰见他跌在床上,将头埋进了被里,身子抖的更加厉害了。

我每向他走去的一步,都觉得刀尖戳在脚心,钻得我四肢百骸发痛。

当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突然不抖了,整个人僵得像个雕塑。

我一句句的唤他:「哥哥」、「哥哥」、「哥哥」……

每唤一句,声音便柔上一分,喊到最后,我哽咽的发不出声来。

江庭慕仍然没有反应,只是身子又开始小幅度的发抖。

我抱住了他,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哥哥,你是我的哥哥,你变成什么样,就算变成妖怪,也是我哥哥。」

他就这样突然转过头来,那张涕泗横流又布满刀疤的脸就这样完整的暴露在了我眼前。

那刀疤还是粉红色的,有的太深,甚至翻着肉,这便使得他整张脸变得可怖扭曲起来。

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我不是你哥哥。」

他枯乱的头发遮住眼睛,嗓音粗哑,也透着冷意。

这样冷漠的他,实在是与我记忆中成天乐呵呵的哥哥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甚至觉得他陌生。

盯了那张纵横着疤痕的脸好一会,我突然抚上他的脸,感受着手下不平的触感,是真真正正的心如刀割。

这些刀疤好比生在我脸上,我抽搐着唇死忍着哭泣,不管不顾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向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我在楚霄身边苦楚,向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他们的思念。

我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坚强了,在楚霄身边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他听着,不发一言,最终缓缓叹出一口气,在我哭得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收掉身上的冷刺,轻轻回抱住我。

「我如今,是个废人,连你都能打的过我,我保护不了你,小婉儿。」

他吐出的气息,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仿佛风一吹就要散。

我哑着嗓子,有些倔强道:「我不是来寻求你的保护。」

「是啊,爹娘都没了,在这世上,我们都失去了庇护。」

江庭慕虚空着眼神,将这句话说得很清晰,无波无澜。

「陛下赐死?」

我问这句话时,是从所未有过的镇定。

他笑着点头。

跌跌撞撞的推开门,恰好撞进了卫凌怀里。

他扶住我,稳稳的托住了我全身的重量。

我从他那一贯平和轻柔的眸里,汲取到了些许安宁。

扯着他的衣襟,我呢喃道:「我要去找他们。」

「谁?」

「爹爹和娘亲。」

轻手推开他,我继续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

他没有阻拦,只听得略带急促的一声:「你,要好好的。」

我没有回头,对着面前的空气笑了笑。

掀开帷裳的时候,楚霄悠悠瞥了我一眼。

「见到你哥哥了?」

「你带我去见爹娘,我还要见楚辞,不……我要先见我爹娘!」

楚霄定定的看我,不应声。

「求你。」

他垂下眼睫,向我伸出手:「上车,我带你去。」

上了马车,他向我挨近,张开臂想把我圈在他的怀抱里。

这次我没有顺从,扭身躲了过去,缩在了一角。

「他们都死了,你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了。」

他低笑一声凑近了我的耳际,一字一句裹挟着寒风凛冽:「你都知道了?就算是这样,不还有你哥哥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动他,因为……他应当是父皇大发慈悲,给你们江家留的种。」

我就像没听到他讥讽的话,面上仍是平淡,只是心底无知无觉的弥漫开一片冰冷。

迟钝的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我又听他叹息,颇有几分隐晦的惋惜:「谁知是父皇动的手呢,我早该明白父皇是不可能放过你们江家的,其实他们早在狱中就被劫走了,我一直瞒着你,暗地追查,直到近日才得到消息,寻到了你哥哥的下落。」

听听,我若是不知道真相,说不定会相信他的假模假样。

我对着他幽幽笑了笑。

「无妨,你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你以为自己掌控大局,殊不知骗人亦是骗己。

可怜你以为洞悉世情,殊不知最是薄情皇家人。

今日出门的时候,天是广阔的,也是黑蓝色的,浓云铺卷,帮忙遮掩着,便不漏雨,只投下片破败的灰暗落在我心里。

马车一路出了城,待下了车,才发觉那云翳不堪,天上飞飘下来丝丝冷雨。

我踩着脚下的湿润泥土,站在原地远眺,望见一人身着素雅白袍,身影秀颀,立在两座墓碑前,低着头,似在哀思。

那正是楚辞。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然蹲在了那两座无名的墓碑前,胸口闷疼。

那石碑好烫啊,我只摸了一下,便很快收回了手。

我仰着脸看在一旁无言的楚辞,拽着他的衣袍一脸天真的问他:「这墓碑无名,这下头埋的是谁啊?你能告诉我吗?」

「江太保和江夫人。」

这话语不留半分余地,最是诛心。

柔和的雨雾层层叠叠,罩在我脸上,如一根根细针,戳进我的每个毛孔。

我深吸一口凉气,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你说你求了你父皇,你说他们在你手里,你说你会救我们,你还说要我在他身边乖乖的,配合你,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本以为到了这一刻我会嘶吼,会哭泣,会晕倒,可真见到了这两座石碑,我竟如此冷静,唯有那颗心愈发下沉、下沉、下沉,此刻我浑身软绵绵的,蹲不住身子便无力的向后倒去,却被不知何时赶来的楚霄接住。

「你根本就没打算理我们,你就是利用我对付楚霄,我问你,是不是?」

楚辞苍白着脸,在朦胧的雨帘里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婉婉,我是真心想过救你们的。」

「师傅他们求我,要见父皇,便成了如今这样……」

他的意思是,爹爹他们想被赐死,这是他们自找的?

我呵呵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与雨水混杂成一股,流淌在我的肌肤上。

拍了拍身后沉默的人,我还没说出我的话,他倒是先开口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

「所以一直以来你们在骗我?」

「你和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谋划,反过来将计就计来稳住我,是不是?」

「是。」

我一边答应,一边费力的侧过头去,在雨中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好奇他的反应。

衬着他背后的空蒙青山,那瓣殷红的唇上噙着的笑意是如此扎眼。

或许是无奈是失意,亦或是其他的意思。

他缓缓半阖起眼,遮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

「是我鄙薄了……还真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楚辞还是他的父皇,不过,这些是是非非也不需要我在乎了。

我说出了我的话:「曦月呢?」

「死了,在我面前。」

提到这,楚霄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迷惑。

他这句话刚说完,我就站了起来,然后毫无征兆的走到了楚辞面前,下一秒我抬着头,两只手狠狠掐上了他的脖颈。

身后的楚霄也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幕挑高了眉欲言又止,却是不动作。

雨越来越大,他的脸越涨越红。

楚辞费力的对我扯出一个解脱的笑来,仍然毫不挣扎。

加大着手上的力气,身旁忽然闪出一个人来,通身的黑衣朴素打扮,低沉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阿凌,我好像不能让你陪我了。

不过几瞬,他迅速靠近了我,举起了孔武有力的手臂要扯下我的手救他主子。

电光火石之间,我松开了手,抽出了那个暗卫的佩剑。

出鞘声刺耳,余光里,有几道残影向我冲来。

所幸,我手快,先他们一步用剑照着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鲜血漫天,风雨招摇。

我倒在了爹娘的墓前,迷蒙着眼神,脖子上有道口子,正汩汩的流血。

恍惚间,是十五岁及笄,纷杂熟悉的声音哄哄响在我耳畔。

有人揶揄我:「十五及笄,女子许嫁。」

好像是哥哥,也好像是爹爹娘亲,亦或是其他谁。

可惜我记不清了。

意识浮浮沉沉间,耳边纷杂的声音沉灭下去,我好累啊,当我以为自己终于能休息的时候,我再次听到了一个声音,这道声音悠久杳远,似自前世传来的回音。

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

「十五及笈,女子许嫁。」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出了那张赤色花笺上的墨字,然后将视线转向了那支光华绚丽珠簪。

那簪头缀着朵清婉的粉色垂丝海棠,我将金制的簪身握在手中,冰冰凉凉的。

今儿个我及笈,九皇子楚霄连个脸都没露,只遣人送来了这些。

他什么意思?

我闷头把东西递还给在一旁静候的婢女。

「去,还给他,我不收。」

「九皇子吩咐过,若您不收,奴婢只好将这东西给撕了扔了。」

我蹙眉,狠狠哼了一声:「罢了,你让他来见我。」

那小婢女偷笑着下去了。

楚霄来见我,他踏过门槛,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浑身飘着金绒,笑容灿烂。

「小婉儿,你这是答应我了?」

他那口白牙晃的我一愣神,我举起手里的花笺和簪子,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

楚霄少见的扭捏起来,耳尖透红。

「什么意思?」

「哎呀,就,那个意思嘛。」

我怒了,走上前抬脚踹了他屁股。

「死小九,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啊,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钟意你!我这是在求娶你啊!我不管,这簪子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收了就是答应了。」

他跳起来红着脸吼出这一番话,便打着抖逃出去了。

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是啧嘴又是叹息。

他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

亏我把他当兄弟,他竟然想娶我!?

没等我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隔天一大早他又来找我。

彼时我还在梦乡里,隐约感觉有人轻轻推我,在我耳边低语:「小姐,九皇子在外头候着呢,你快些起来吧。」

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皮都没能掀开,我就低哑着嗓子跟曦月说话:「哎呀你就跟他说我病了,起不来了,让他走。」

曦月笑了一声,颇为无奈地给我掖了掖被子,而后脚步声轻响,她走出去了。

又在梦里恍惚了一阵子,我才找回了神志。

随即狠狠叹一口气,将被子压在身下当成楚霄发泄般的捶了好几拳。

如今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我不知道我的意思啊。

我是否心悦于他?我不知。

因为我不知什么叫喜欢,也不知我对楚霄的感觉称不称得上是喜欢。

楚辞楚霄是自小被我爹爹教导的,作为江太保的闺女,我也算同他们一起长起来的,与他们是很熟很熟了,可正是因为熟得不得了,我觉得难以置信。

那个嘴里没一句好话成日与我掐架,天天吊儿郎当的九皇子,说钟意我?

且瞧他害羞逃走的模样不像是假的,他今日倒是缓过神来了,死不要脸的找上门来了,可我怕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长吁短叹了好一会,我觉得口干舌燥的厉害,便隔着那淡黄色的床幔朝外头喊了一声:「曦月,帮我倒杯水来,我好渴。」

静了一会,瓷器碰撞的声音入耳,有人倒了杯水,几步迈到了床跟前。

影子映在床幔上,没有下一步动作。

正疑惑着曦月为什么不掀开它进来,下一瞬就看见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端着盏茶递进了床幔。

是楚霄那王八蛋!

我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叫完才发觉没面子,便紧紧捂住嘴没再出声。

「你大早晨的吊什么嗓子,快接过去,我手都酸了。」

楚霄懒洋洋的声音透过薄薄床幔,清晰的传了过来。

接了过来,我咕嘟咕嘟喝掉,抹了一下嘴边水渍,有些干巴巴的问话:「你来干什么?」

「我给你买了桂花糕,刚出炉的,排了一早晨队呢。」

「谢谢你啊……所以你能不能等我从床上起来了再跟我唠嗑?」

「我送你的簪子好看吗?你喜欢吗?是我亲手画的图样,找老工匠打造的。」

「嘿你这人指定有病,总是自说自话。」

说这话时,我带着几分怒意,语气却还是弱弱的。

「那你到底考虑好了没?」

他突然掀开那层层轻薄的床幔,一双星眸里燃着光,紧紧凝着我。

「我……」

我突然失了声。

「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考虑考虑我嘛。」

话锋一转,他的言语里不似方才那样有压迫性,反正带上点柔软,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在他幻海般的眸里迷失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

「你先给我起开!」

被我吼了一嗓子,楚霄这才耷拉着眼眉往后退了一步。

床幔合上,我的脸烧红。

刚刚被他唬住了,真是丢脸,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

许是这一嗓子动静太大了,曦月一脸紧张地从外头推门进来。

她解释道:「殿下他不信,非要亲自进来看你,把我赶了出去。」

我拍拍曦月的手示意没事,并在她的伺候下穿衣洗漱。

待一切都装扮好了,我出了内室,正见楚霄手拈着一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往嘴里送。

坐到他面前,我也捏了块桂花糕,却还没待吃到嘴里,就被楚霄给抢走了。

我瞪着他。

「这也算作聘礼的。」

我他翻白眼:「哈,就这?你这么小气谁嫁你啊?」

「我不小气怎么讨到皇妃啊?」

楚霄瞟了我一眼,翘着二郎腿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按耐下心中的怒气,把字咬得清晰:「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且不谈什么情情爱爱的,我是皇室中人,你是官家小姐,我们都不可能左右自己的婚姻大事,如今我喜欢你,你也不厌我,恰凑一对,这样就够了。」

楚霄勾着红唇笑了,声音清朗坚定。

良久,我捂着脸叹了口气,赌气道:「我未来的夫君,即便是指婚,也定是门当户对,当得起一声好郎君,所以……我未必非要嫁你。」

那日他听我那番话,脸色当即阴沉了下来,我以为他要放什么狠话,最后却也只是扁了扁嘴,换上一副委屈的神色。

他说:「簪子还在你手里,你心里肯定还是有我的,小婉儿。」

有他吗?

什么叫心里有一个人?

我不懂,若是每日总是盼他给我带点好吃的,见他就忍不住的与他拌嘴,不见却偷念他的容音,这样的话,算是吗?

这几日我沉溺在这个问题里,想来想去整个人郁闷至极,不怎么搭理楚霄,能避则避,可那厮竟然和往常一样见到我该笑笑该说说,丝毫没意识到现如今我们俩之间的尴尬问题。

连楚辞都察觉到了不对,旁敲侧击的问我,还以为我和他闹什么矛盾了呢。

我反过来呛他:「你和小九才有矛盾吧,这几天我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啊,我不搭理他也就罢了,你也不搭理他。」

楚霄转过脸来冲我笑了笑,说是没有。

彼时他在作画,手下不知不觉晕开了一大朵墨梅,黑沉沉的映在我眸里。

他们兄弟俩一定是闹什么矛盾了,因为他不知道,他嘴角扯出的弧度都是僵硬的。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天之后,楚辞也如往常般与楚霄交往了,可我总看出几丝不协调来,许是错觉罢。

自过了我的生辰,天气便渐渐转冷,可这午后的阳光仍是我所喜爱的,它尚未侵染上寒意,温和,而不晒人,所以我常会搬一张躺椅在庭院享受人生,虽然会被曦月裹得毫不透风,但也是极美哉的。

听着耳边噼啪声,我惬意地眯上了眼,正是红泥火炉培新茶的时刻,却莽莽撞撞跑过来一人,差点撞翻了我的火炉不说,还哎呦乱叫怪那火差点燎了他新做的袍子。

我睁开眼,锁着眉头看那个人。

是曹远,镇远将军家的小纨绔,楚辞他们兄弟俩的小表弟,常常跟着这俩哥哥来我江府蹭课听,实际上还是为了玩。

看他这副兴冲冲的样子,不禁眉心一跳,想到了上次他给我家烧的灰兮兮的小厨房,至今修缮费还没出呢。

曹远摸了摸头,用一口尚未发育成熟的公鸭嗓跟我说话:「那个,江姐姐不好意思啊,我这不着急找你。」

「陪吃五十两,陪玩一百两。」

「哎呀我今天不是来捣乱的,就是就是西郊的那片桃花林开了,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

我呵笑一声,特别轻蔑的看他:「你个不学无术的傻子,这个时候桃花没法开。」

他转身碎碎念了一句:「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的桃花开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曹远便一拍脑袋,满脸诚恳地点头:「啊啊啊那就是梅花林,我说错了是梅花林,我们去看看嘛。」

别说什么花了,就算是食人花,那也不是开的时候。

咽下这句话,我伸了个懒腰,装作不经意的跟他提起了另外一茬。

「哎你说楚霄为什么约我到西郊呢?他是不是不怀好意啊?」

「嗯,我觉得也是。」

话一脱口,曹远才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连忙捂住嘴一脸惊慌。

我盯着他,以正义的目光。

半晌,他像是泄了口气,低声道:「我我我也是帮他,是他,他说你不见他,没办法了,借我的名头才好使。」

「楚霄啊,我没有不见他啊,这两天只是巧了,他在的时候我不在而已。」

曹远乖巧的点头,一脸「你说什么我都信」的表情。

我黑脸,还是起身灭了火炉,跟曦月打了声招呼,与他出门了。

总归是该躲的躲不掉,何况,我已经想好了,对于楚霄。

曹远带我来到了西郊,我环顾四野,望着寥廓的天地,本想问问他楚霄在哪呢,一不留神他就跑了。

他边跑边对我招手,嘴里喊着什么,但我没听清,也懒得回应他。

一个转身,我竟看见了楚霄,他着一件湖蓝色的披风,长发如瀑,笑眼弯弯的模样勾人心魄,此刻他正半举着手,似乎要准备蒙住我的眼睛。见我发现了他,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哦,合着曹远刚刚跟他哥哥挥手呢。

我低着头,率先开口:「我想好了。」

他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楚霄稳住身子,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匹枣红色的骏马,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你先不要说,让我带你骑马溜一圈好吗?」

之前我是有说过想骑马的,想体验一下在马背上的感受,只是没想到他都记得。

点点头,我上前几步,却愣在了那匹马的面前。

太高了,靠我自己,我根本爬不上去。

发愣的工夫,一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即使借了他的力,我也是很费劲的爬上了马背,楚霄憋着笑,随即一个漂亮的翻身上了马。

他在我背后,以把我圈在怀里的姿势牵着缰绳。

两个人之间虽有缝隙,可到底是挨的近了,他低声喝着马,身子僵直,有些不自然。

马蹄哒哒声里,视野摇晃起来,我放松身子,轻轻地靠在了楚霄的怀里。

他被我这举动一惊,双腿一夹马肚,也或许是缰绳扯得紧了,弄疼了马,那马啸了一声,撒开蹄子越跑越快。

风迎面扑来,四周景致模糊成蓝蓝绿绿的色块,我的一颗心脏也随着这阵颠簸飞跃起来。

我在马背上笑出声来,挥动双臂,觉得畅快。

他急忙按住我,声音都变了调:「小婉儿,这马不受控了!」

这话消逝在风里,那马嘶鸣着,显得愈发急躁,急速奔驰进了一片树林里,我紧靠在他怀中,听着他砰砰的心跳,有些不安与慌张。

「我数三下!」

许是颠得我发晕,他的话明明近在耳边,却又似飘渺无边。

我竭力稳住心神,忍住呕吐的欲望,问道:「什么?」

「我抱着你跳下去!」

不知道他到底数够了三个数没有,他刚撂下这句话,便将我腰身一揽,纵身跳下了那匹发狂的马。

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四肢隐隐作痛,恶心与心悸里,我看向了被我压在身下的那个人。

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楚霄把自己作了肉垫,他被我压在身下,滚落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替我挡去了不少冲击。

此刻他整个人混杂在落叶枯枝里,闭着眼睛,脸色难看。

我连忙从他身上滚下来,轻轻拍打他的脸。

「小九,小九……」

不自觉的,我的尾音都带上颤。

拍了好一会,楚霄都没有反应,正当我抱着他嚎出第一声的时候,他突然咳了一下。

楚霄缓缓地睁开了眼,煞白着一张脸,却勾起了笑容,眸里亮晶晶的。

「我刚刚就是有点晕,没缓过劲来,你哭什么呀,害怕当小寡妇吗?」

我愣住了,傻傻地眨了眨眼,一滴泪水就「啪嗒」落在他脸上。

又羞又恼地伸出手为他擦去那滴泪,他却捉住了我的手,将声音压得低沉:「你受伤了吗?」

「没……」

「我受伤了。」

他吐出一口气,语调放松。

「所以你得背我走。」

当我默默无语地扶他起来,抗起他一条胳膊的时候,他微微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

「你还真背啊?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不得压垮你。」

视线顺着那块染血的尖石落到他红透衣衫的左膝上,我不由得心中一颤,眼眶一酸,很快移开了眼。

费力的扶着他走了几步,楚霄突然不走了,一动不动的一点也不配合。

「婉儿,我没事,这样是走不出这片树林的,在原地等着吧。」

他把嗓音放柔,掺杂着几分虚弱。

望进无尽的树林里,我心中一沉,终是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扶着他小心地靠着树坐下。

「曦月和曹远是知道我们去了西郊的,可以等他们来救我们。」

我握紧他的手,声音颤了起来,这番话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不一定哦,或许他们会认为我们私奔了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

我瞪向他,却看见他一脸认真。

「小婉儿,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啊?」

「你要是残了,我可以考虑。」

随口应付了他一句,徒手撕衣裳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解下衣带来在他的左膝上缠了几圈。

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望了望天色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不对来找我们。」

他垂眸指指我的手臂:「你也受伤了。」

我跟着他看去,才发现有几道被石子树枝刮过的血痕微微肿胀着。

摸了摸,感受到了一阵刺痛,我紧抿了嘴。

「这样也不错,别这么沮丧嘛,你不觉得这幽幽密林,孤男寡女的很适合培养感情吗?」

点点头,我无力的扯了下嘴角:「是啊,若是晚上没有野兽更好了。」

这时楚霄拉了拉我的衣角,懒懒的靠着树干张开了手臂,示意我躺在他怀里。

他啊,即使流着血,笑得那也是个活色生香。

「来,哥哥抱,不怕哈。」

我被他这副欠扁的模样给气乐了,闷笑了一声没有理他,心里散去了些许阴霾。

听我笑了,楚霄没再开口逗我,疲惫地闭上了那双有温度的眼睛,收起了嘴角的弧度,安静地靠着树,突显了他一贯的疏离矜贵,是浑浑欲眠。

于是谁都没再说话,这诺大的林里,只有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许是他一直跟我说话分散我注意力的缘故,楚霄这才闭上嘴不一会,我只觉这林子里沉寂的吓人,没有人声鸟声,每棵树都像是有生命力般仰仗着高大的身姿俯瞰我,给予我压力与恐惧。

忍着心底翻涌的惊慌,我也随着他闭上眼睛,想在黑暗里寻求一丝安宁。

结果仍是不堪的,我反复睁眼闭眼,还是在这荒野里安不下心来。

最后,我盯着楚霄看了好一会,确保他真的睡着了,或是晕过去了什么,我这才慢慢慢慢挪动着屁股挨紧了他,头靠上了他的肩膀,再次闭上眼睛。

这次,我不是自己主动睁开眼睛的,是楚霄把我叫醒的。

醒了,我在他怀里,嘴角沾一丝口水,头贴着他暖和的胸膛,身上还搭着他那件湖蓝色的披风。

那番折腾加惊吓后,我竟然真的睡着了,而且睡的很香!

想着想着,我直起身子来,脸发热地厉害。

「我我我……我……」

「嘘!」

食指竖在那瓣没什么血色的唇上,他嘘了声打断了我磕绊的话,那双漂亮的眸子此刻冷了下来,噙着利刃般的锋芒一眨不眨的盯着林子的某处。

蓝墨水搅翻在天幕上,微微暗沉,在这林里光线并不好,我瞪大眼睛看过去,隐约见树木晃动,除此之外并未见到什么不对。

他重新把我拽回怀里,五指按在我脑袋上,轻飘飘的声音击在我心里。

「有人。」

有人来救我们不是好的吗?为什么要躲?

心中虽有疑惑,我还是听话的任他摆布,乖乖在他怀里靠着。

等了好一会,也不听他再发声,我抬头,见他以修长的两指揉着眉间,半阖着眼,不见方才的警惕之色。

「那人走了吗?」

「走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正欲向他发难,却见他瞥了过来,眼神中带几分促狭的意味。

「婉儿,我的怀里是不是很舒服啊,你可是睡的很安心呢。」

我一下从他怀里弹了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囔囔道:「我那是太累了……刚刚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声,那人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非也,我一直都没有像某人一样呼呼大睡,而是假寐,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不就叫我逮着了,那人鬼鬼祟祟的,明明看见我们了,却还是转身走了,丝毫不像救人的样子,倒像是个通风报信的。」

「原来你从始至终是醒着的?」

我抱头大喊一声,想起自己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的小心模样,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显然楚霄与我想到了一处,他翘起唇角来,眯着眼,无声地笑了。

入夜,冷风起。

蜷缩在楚霄怀里,我使劲搂了搂他的腰身,试图留住两人之间的温度,到现在我也不知羞了,反正抱都抱了还能咋地,我弱他伤,在这透着丝丝寒意的夜里,只能把对方当成个人形汤婆子。

他的身子开始微微打抖,我仰头看他,只看来个模糊的轮廓,还有他苍白的脸色。

「小九你抖什么啊?你会不会流血过多而死啊?」

「……说什么丧气话呢,是因为你勒得我太紧了,我喘不过气来!」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敏锐的觉得他害羞了。

「这都天黑了,他们怎么还找不来?」

我正担忧着,楚霄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来了。」

不远处是一片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有人举着火把走近,喊着我和楚霄,我一激动,嘴比脑子快:「我们在这!我们在这!」

那边应了一声,那片火光便浩浩荡荡的朝这边移动,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楚霄适时将我从他的怀抱推了开来,并将披风盖到了我身上。

「你这衣衫不整的在我怀里是个什么样,在你还没下定心意之前,一定要注意清白,和谁也不行,包括我。」

心下一暖,我抱着膝点点头。

小九啊,其实在我挪向你的时候,心意早已明了。

率先走来的,是楚辞。

他整个人都陷在那件宽大的玄色披风里,融在黑夜里,沉郁又威严。

几个随从在他身后举着火把,将他的脸照得清晰,也将那如玉般光滑细腻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衬的可怖。

我和楚霄俱是一震,盯着他沉默的身影愣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下一瞬,楚辞缓缓跪到了我和楚霄的面前。

他像是跪无人的天地,也像是在跪我们:「对不起。」

那一刻的震惊,我记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某年某日我知晓了一些秘事,才苦笑道原来那时候他早有预谋。

那天我们被接回去,各自挨各自的训,我被爹爹禁足了一段时间,能出门的第一天就去找了楚霄。

我问他:「那夜楚辞是在跪我们吗?他可是太子,这是为什么?」

听我的问话,楚霄含笑的神情一滞,随即略带沉重的缓缓点头。

「是在跪我们,他这一跪我也惊惧难安,便问了曹远,那时曦月去找了曹远,他恰巧在东宫,于是也一并告诉了楚辞想让他拿主意,可当时楚辞正和一众大臣议事,脱不开身,又想到我这是私自出宫,大肆派人搜寻会惊扰父皇使我受罚,就派了他手底下的暗卫去找我们,可最终没找到不说还耽误了时间,只得告诉了母后和父皇,可那时天都黑了……」

「他脸上的……」

「是母后打的。」

我沉默,有些不忍的啧了一声。

「母后她虽是担忧我们,可也太心急了,她不该打我哥的,这样只会伤了他们俩之间的情分。」

「是啊,怎么说他都不该跪我们的。」

他嗯一声,气氛变得莫名压抑。

我挥了挥手,要将这沉闷拨散。

「等你好了,我们去东宫看他。」

「你还知道关心我?一上来就问我哥,我好伤心的。」

面对他的小性子我撇了撇嘴,去看他的伤。

他的左膝还未好全,走路稍微有点瘸,还要留疤。

狰狞的伤痕落入我眼里,我畏缩了一下,是心酸酸:「疼吗?」

楚霄揉着我的头安慰:「我这也算是残了,你嫁不嫁我?」

「嫁。」

他抬眼与我对视,好久好久。

然后我们都笑了。

我这一笑,脑袋晃动,发髻上那支粉色垂丝海棠缀的珠簪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自从那一跪之后,我便很少见到楚辞了,他忙于前朝事务,偶尔见一面也是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许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楚辞与我们之间有了隔阂,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

我与楚霄之间虽互通了心意,两个人还是打打闹闹的,与往常无二,其他人也未察觉什么不同,只有曹远鬼精鬼精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那日我们三人飞花令,答者吃果脯,答不上来的墨笔涂脸,也不沾酒,算是一种乐趣。

曹远作行令人,他滴溜溜转了圈眼睛,道:「情人怨遥夜。」

我接:「此情可待成追忆。」

楚霄接:「一往情深深几许。」

曹远继续接:「任是无情也动人。」

轮到我了,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了,只得认罚。

楚霄按住蠢蠢欲动的曹远,率先执了墨笔以笔尖轻轻一点在我眼下,那黑色泪痣便呈在我脸上了。

他撑着下巴看我,眼神缱绻。

这时曹远不干了,他将笔一摔,甩飞了几个墨点子。

「你们倒是鸳鸯成双玩的是情趣,会玩,真会玩!」

楚霄摸了摸曹远的后颈,慈爱的面容下暗含威胁:「知道了就知道了别四处嚷嚷,乖。」

看着曹远吃瘪的样子,我笑起来,问他:「你是怎么发觉的?」

哼了一声,曹远扬起脖子,像只骄傲的大鹅。

「别的不说,就那次西郊还是我撮合的,之后你们就不对劲了,虽然表面没什么,但总是腻歪在一块,这就很值得考究了,有次我去江府找江姐姐还看到她神神秘秘……」

听到他马上要说出我私下给楚霄绣帕子的事,我连忙抓了一把果脯塞进他嘴里。

曹远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用眼神抗议。

楚霄问我他到底要说什么,我但笑不语。

……

这般平淡的日子推移向前,直到那一天,曹远出事了。

翠袖阁的一位舞女死了,她自饮鸩酒,七窍流血,死的那晚,唯有曹远与她共处一室。

他入狱了,是被我爹爹检举的。

且不说曹远没有理由害她,这事就算真的与他有关,依他背后的将军府,陛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可既然是朝中重臣江太保发话了,他这便当做嫌疑人被关在了牢里。

牢中阴暗鬼气,楚霄没带我,先我去了一趟,给我捎来了口信。

他说,一定是江伯伯误会了,请我在我爹爹面前多多好言,那位舞女的死与他半分干系都没有,这牢狱之灾,他不怨谁,权当是个教训,他出去后,一定不会花天酒地了。

可惜他再也没能走出去,因为他是被人抬出来的。

一碗带毒的饭菜,了却了曹远短暂而又快活的一生。

仵作来验尸,说是鸩毒。

这与那位翠袖阁的舞女是同一种毒。

好嘛,这就水落石出了。

说是镇远将军府的这位小公子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小小年纪留恋在烟花之地,还泼皮无赖的相中了翠袖阁的一位舞女,可人家不从,多次被拒后受了打击,起了歹念,在某夜看她一舞完毕后送上了那杯鸩酒,人死了,这才觉得悔恨交加,于是也在狱中用毒死她的鸩毒了却了自己,也算是痴情人了。

七嘴八舌,谣言四起。

镇远将军对自己儿子的为人是很清楚的,他显然接受不了众人口口相传的这个故事,派人彻查一番,终究没查出什么来,到底是没洗清曹远的罪名。

他就这样被冤死了。

初次听得他的死讯,我痛哭了一场,觉得这个少年死的不明不白的,他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该死在那潮湿阴冷的牢里。

后来便是满城风雨,刚开始我会为他争辩,可是渐渐的渐渐的,我变得麻木,愈发觉得人言可畏,我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只能在张张恶臭的嘴巴里捂住耳朵固守己见。

再是后来,楚霄来找我。

他领了位姑娘来,那姑娘默默跟在他身后,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悲哀。

我向他投过去不解的眼神。

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侧过身子为我介绍。

「这位是翠袖阁的桃娘。」

似乎有什么正在被一点点揭开。

桃娘上前一步跪在了我身前,泪水涟涟。

「我姐姐是被迫自杀的,那位镇远将军府的小公子也是被冤枉的。」

她还说,曹公子是个心善的贵人,平时就爱去听听曲赏个舞,从不为难她们,她因长相普通在翠袖阁只是个下人,姐姐则因善舞与曹公子交好,某日有人绑了她,找上了姐姐,威胁她必须要按照他所说的做。

要做的事就是——喝下鸩酒,以命换命。

听完她的话,我想将她扶起来,桃娘却躲开我的手,固执的跪着,甚至将头埋的更低了。

「我想说的还有一件事!」

「你说罢。」

我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

她嗓音是不变凄哀,听在我耳却觉得悚然。

「那日绑我的人,被我看到了令牌,那令牌上……刻着一个『江』字。」

怎么以「除了我,我身边的人都重生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 行不晚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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